丧礼肃穆、盛大,同时带了点适当的阴郁。
真是不错的丧礼。
老字号葬仪社的会场负责人有感而发。
最近这么讲究的丧礼还真是越来越少了。
鱼贯而入的拈香队伍一断,葬仪社的人员便斜着眼睛,一边察看回礼用手帕的余数,一边压低音量聊将起来。
不管是地点、参加者或时间都安排得无懈可击呢。
地点在大阪丰中市的高级住宅区,两排街道寂静得任诵经的声音遥遥传出。
时间是昭和四十七年(一九七二年)十月三日。
说不上阴晴的秋阳不冷也不热,正适合穿丧服。
这种天气对在门前等着祭拜的人而言,真是再好不过了。
也正因为如此,对于出乎意料之外冗长的经文,大家也都没有丝毫不耐烦的神色,反而表情庄严肃穆,完全符合丧礼的需要。
死者是柴本美雪,丰能高中二年级,十七岁。
主丧的是美雪的父亲柴本健次郎,五十一岁,柴本公务店的社长。
参加丧礼的人大致可分成三类:一是美雪的高中师友;一是和健次郎有公私交谊的朋友,再来是柴本公务店的员工。
年轻小妞伤心的模样,不管什么时候看都叫人心动。
葬仪社工作人员卷起黑色双排扣制服的袖子,一边将花圈、花蓝排列整齐,一边继续窃窃私语。
搞不好真正伤心的也只有这些小女生。
或许这是她们第一次尝到人世无情的滋味。
不过,其中有一人迅速将视线转向女学生的队伍。
我还真想让这些小女生体验一下‘情爱’的滋味,赚她们几把激情热泪。
说罢,嘿嘿嘿的低笑了起来。
对了,另外一个人压低声音说:死者会不会没有‘那个’经验就死了?也许吧。
不过也不尽然,现在十七岁的孩子可不简单喔。
说着,嘴角泛出邪淫的笑意。
太不像话了。
现在是工作时间哎!就是工作时间才好啊。
对葬仪社而言,出席丧礼的人选,没有比女学生更好了。
忧郁中带点恰到好处的娇媚,能把丧礼的气氛带到到最高潮。
如果全都是老太婆就差远了,只有老太婆的丧礼总是阴沉沉的,叫人一点干劲都没有。
丧礼的队伍移动了一下位置,引起好戏上场前观众席间常有的一阵小小骚动。
出棺了!该我们忙喽!葬仪社的工作人员收紧表情,拉下一张肃穆的脸,向参加丧礼的队伍深深的一鞠躬。
麦克风传出主丧者健次郎沉重有力的声音,悲伤中掺杂着目中无人的霸气。
不过,与其说悲伤,倒不如说那是建筑商特有的一种低沉嗓音。
小女美雪因病早夭,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参加丧礼……健次郎说因病早夭时,刻意提高了声调,使得笼罩在高中生队伍的空气,忽然无声的动摇了一下。
是吗?这个动摇轻轻扩散着质疑。
这个疑问掠过几个高中生的脑际,互看了一眼之后,彼此又匆匆垂下眼睑。
这一瞬间的动摇安静无声,弱到不成气候,但跟健次郎站在一起,用手帕掩住口鼻的妻子祥子,却因此产生难以克制的激动。
这份激动,让人感觉到她不是想大声疾呼什么,而是用一种严厉的沉默在兴师问罪。
——有没有人,不,或许大家早就知道美雪的死因。
祥子恨恨的咬着手帕,心中翻挽着的熊熊怒火盖过悲伤。
祥子想要呐喊,想要对着低头肃穆的学生队伍呐喊:是谁?是谁逼死了美雪?是谁杀死了我惟一的女儿?——美雪什么都没说便黯然死去。
际遇这么悲惨,连在一边冷眼旁观的凶手名字都没留下,一味任自己受到欺负、受到伤害而痛苦不堪。
到底是谁?是谁杀死美雪的?我有权利知道凶手是谁,更有权利复仇。
不!应该说有义务为美雪复仇。
祥子死命的紧咬住手帕,不是为了塞住呜咽的声音,而是为了避免忍不住放声呼喊。
手帕撕裂的声音从牙齿传到耳朵,使得健次郎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参加丧礼的致词,在她耳中听来虚空至极。
——感谢什么?凶手就在眼前,感谢什么?凶手一定在心中讥笑你庄重的致词!说什么因病而死!生什么病?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世俗的眼光?为什么不替美雪讨一个公道?祥子强压住心中一不小心就会爆发出来的怨恨,抬头望向健次郎。
健次郎则回以冰冷的眼神。
走吧。
健次郎轻轻拍拍祥子的肩膀。
上车吧。
送送美雪,送她到那个永远不必再受苦的地方。
健次郎加重放在祥子肩膀上的臂力,那力道仿佛在催促祥子,同时他又低声说:后面的车塞住了,我们得快点。
现在这滑稽的丧礼还在进行,主角是我们,伤心或是生气都无济于事,只会让丧礼进行得不顺利。
祥子硬被推进车内,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健次郎不想替美雪讨回公道吗?看着女儿被人玩弄致死,难道他竟没有勇气生气?祥子看着透过车窗向人群答礼的健次郎,猛然觉得他像一头污秽的野兽。
随着车队离去,参加丧礼的队伍也纷乱四散。
有人肆无忌惮的打哈欠,礼成了,该尽的义务也尽了,众人的表情慢慢开朗起来。
其中变化最大的就是丰能高中的学生。
刚刚笼罩在整齐队伍中的僵硬空气,一下子便回愎了生气。
她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有一个学生轻轻吟唱。
这是首流行歌,却没有人觉得不庄重。
对这些高中生而言,那些难以理解的悼词或经文,还不如这首流行歌曲更适合为亡友送别。
而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部分仿佛最能表达同学永别的思念之情,一下子好几个人都跟着唱了起来。
内藤规久夫也是其中的一个。
高中二年级说起来属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过渡期,有些人还停留在少年阶段,但有些人己长成挺拔的青年。
内藤是属于前者。
肌肉还没长全的薄弱胸肌,正说明他的稚气未脱。
不知是不是为了表达追悼死者的强烈情感,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哼唱这个旋律。
那首歌早就过时了啦。
回头一看,柳生隆保正露出他洁白尖锐的犬齿,微微的笑着。
他的四肢发育良好,像新生的竹子般充满活力。
虽说仍是少年,却已一步跨进青年的阶段。
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你好像很喜欢她。
拜托你别乱说好不好。
哟,这么容易就生气啦,看来我是说中你的心事了。
柳生又再一次露出他的犬齿,志得意满的笑道。
你有没有听说有关她生病的谣传?柳生压低了声音。
虽然是一句问话,但从他含笑的嘴角说出,更像是在谈论蜚短流长。
内藤敏感的察觉到柳生的目的,头左右摇摇,并看着柳生,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也都还是未经证实的谣言啦。
不过听说她堕胎失败……堕胎?你是说她怀孕了吗?因为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内藤慌张的捂住嘴。
柳生似乎乐见内藤惊讶的表情,盯着他接着说:堕胎当然是怀孕啰。
你听说过盲肠炎堕胎的吗?虽然柴本家对外宣称美雪是因为动盲肠手术失败才死的,可是你相信吗?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再怎么样的蒙古大夫也都还会割盲肠吧。
内藤盯着柳生充满笑意且微微泛红的姣好唇形,仿佛看到什么可憎之物似的问他:那传言有没有说让她怀孕的人是谁?那干了好事的家伙啊?大概只有她才知道啰。
不过她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就死了。
哎呀,怎么回事?你脸色很差耶!柳生像要看透内藤的心一般,故意问他,眼神幸灾乐祸,一副乐见对方惊愕的表情。
根据可靠的消息——当然说是这么说,但我不一定相信就是了,据说让她怀孕的是她的同学。
不过没有人能确定到底是谁。
柳生再一次皮笑肉不笑的牵动嘴角。
内藤还想再追问下去,但葬仪社的人抱着花圈、花篮,慌慌张张的挤开内藤冲了过去。
他们必须在死者家属从火葬场回来以前,撤去会场的布置并做完清扫工作。
特约的外送餐馆这时差不多也将做好的餐点装在车上准备出发了。
若能在死者家属、亲友回到会场的时候,将餐点备妥并安顿在毫无香火味的席位上,那么这家葬仪社就算是顶尖的了。
祭坛一下子就被拆得七零八落。
一个人灵巧的将东西收进纸箱后,另一个人便小跑步将纸箱放上卡车。
承包葬仪社搬运工作的芳野宏六有条不紊的将纸箱堆放成长方形,并安置在卡车上。
像这种规模的丧礼,七个人怎么忙得过来,至少得配个九个人吧。
坐在驾驶座旁的芳野用手掌顺势擦脸上的汗水,对司机说。
你看,都秋天了,我还流这么多汗。
社长就是这么抠,我这个葬仪社员工都快因为工作过度而翘辫子了。
这么一来,社长又可以因为你的丧礼再赚一笔了。
没错。
两人哈哈大笑的时候,会场主任大贺跑过来,敲敲助手座的车门。
营业课刚才传话来说,这个祭坛明天还要用,所以不要卸货,就这样开进车库放着,知道吗?OK,OK!生意这么好,还真可喜可贺。
神经病!别胡闹了。
大贺左右望了一下附近参加丧礼的人,担心有人听到芳野的胡言乱语。
我可没胡闹啊。
能办这么大的丧礼,相信丧家一定是个大财主,这么一来,给主任的红包可不会一两张钞票就打发了吧。
建筑商不过是靠着房地产热赚一笔罢了,却处处喜欢摆阔,我看主任,你不好好敲他一笔怎么行。
说着,司机也开始帮腔。
然后猛踩油门,发动引擎。
我刚刚听到一些学生谈话的内容。
司机转动方向盘,巧妙的避开参加丧礼的人群。
这个女孩好像不是普通生病死的。
这是什么话?病还分普通或高级的啊?别插嘴嘛,你就这坏习惯!别生气,那些学生说些什么?司机把方才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才刚说完,芳野突然敲着方向盘,喊了一声停!几乎就在同时,煞车声响起。
怎么了?你别吓我。
我想了一下,我根本没必要到车库去,反正东西只要放着就好了嘛,你就让我在这里下车回家,行吧?是没关系啦,要不我干脆送你回家好了。
那倒不用,我还有点事要办。
就这样啰。
芳野将工作服的上衣换成西装,从助手座跳了下来。
看着卡车间远了之后,又快步走回刚刚一路开过来的路上。
走了一会儿,参加丧礼的人三五成群的映入眼帘,跟几组人擦身而过后,芳野拍了拍一个人的肩膀。
什么事?对方转过头来,芳野问道:你是丰能高中的学生吗?声音咄咄逼人中带点威严,跟刚才和司机胡诌时的态度判若两人。
你刚参加完柴本美雪的丧礼吗?嗯。
年龄差距造成的威严与压力,使少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我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只希望你帮我一点小忙。
芳野从外衣内袋拿出黑色的笔记本说:这里不方便谈话……说着,便走向旁边的岔路。
他踩着自信让对方跟得上的脚步,头也不回的一迳往前走。
少年怯怯的向四方投注求援的眼神,却不巧都没有见到熟识的脸孔,所以脚步就自然的跟着芳野挪动。
转进岔路之后,完全不见其他人影,这时芳野便用一种缓慢但不容支吾其词的语调说:你叫什么名字?……内滕规久夫。
规久夫怎么写?早暮的秋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2铁门砰然关上之后,点火开关立刻被按下,火一点燃,焚化炉隆隆作响的声音便不停的鞭打着祥子的耳朵。
美雪在哭,祥子心想。
祥子耳边甚至听到美雪正在疾声呐喊:我不想死!在此同时,和尚的诵经声仿佛企图消除这些幻听般随之而起。
低吟的经文节奏单调,安抚着死者不要哭泣,并慰藉家属不要悲伤。
不过,那缺乏抑扬顿挫的旋律,几乎要让人怀疑,这些诵经声是不是在为家属的哭泣声和音。
诵经声音高扬起来的时候,祥子耳中传来跟经文节奏冲突的喃喃自语。
美雪,我一定帮你讨回公道!这声音充满冒犯经文的怨气,祥子不由自主的一转头,耳朵刚好碰到健次郎的嘴唇。
——老公!美雪在焚化炉里哭,哭着要我们为她报仇。
健次郎双唇不知所以的自言自语,嘴唇仿佛因怒气而痉挛般的直打颤。
他的失态,让人无法跟丧礼时稳若泰山的健次郎联想在一起。
祥子静静的,但是却用力的握住健次郎的手。
我们走吧。
这些经文毫无意义,我想美雪也不会听的。
坐在车中,两人四目相对。
霎时,健次郎没来由的觉得眼前的祥子,目光好美。
哭干了的眼睛,刚刚还空洞无神,毫无光彩且失去意志,但现在,祥子的眼睛却凝视着他,闪闪发亮。
——好美的眼睛。
她总是在重要的时刻,闪耀着这种眼神。
健次郎没发现,他自己也是这种眼神,只是直愣愣的注视了祥子好一阵子。
你刚刚说的话是真的吗?祥子用恢复平静的声音说。
美雪陷入弥留状态的时候,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为美雪、为你,也为我自己,我都有义务把凶手找出来,讨回这个公道。
健次郎凝视祥子的眼睛,咬牙切齿一字一字用力的说得清清楚楚。
对不起,我好像误会你了。
误会?喔,丧礼的时候你似乎对我很不满,可是我除了这么做之外,别无他法。
我绝对不能让亲戚们知道美雪的死因,要不然一定会变成一个天大的笑柄。
对我的亲戚是这样,对你的亲戚也是一样,我谁都不信任。
这些人就只会厚着脸皮来要钱,却没有丝毫的感激,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他们只知道幸灾乐祸,只要认识的人里有比自己更不幸的,就会莫名其妙的产生一股优越感。
假如我们让他们知道美雪的死因,这些人一定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戴着一副关心的假面具,过来猫哭耗子假慈悲。
一旦确定我们真的在为这件事伤神,他们就正中下怀,乘兴而归。
万一我们说要报仇,那就更不得了了。
为了美雪,工作、财产我都可以不要,万一这些人知道了我的打算,一定会拚命来拦阻。
他们眼里只有我的钱,就怕我会为了报仇而散尽家产,让他们无利可图。
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告诉他们实情,也不能表现出脆弱的样子,一步都不能让他们接近。
健次郎娓娓道来,仿佛在说服自己,而不是在对祥子说话。
还有,也不能让员工知道。
绝对不能让公司的人因此而动摇,因为这些人包含家族在内将近有三百人,都把自己的生计交在健次郎手中,如果知道健次郎决意为了报仇而不顾一切,这些人绝不会置之不理。
不难想像他们会举起大书还我工作权利的白旗,向健次郎抗议。
健次郎连他们会说些什么都想到了:昧于私情,枉顾劳工权益!若是坦白告诉他们美雪的死因,求取他们的同情跟谅解呢?这个念头一涌上,健次郎随即打消了这个想法。
果真这样,亦不难想像他们会怎么说。
他们会在标语板上写着不要让资本家将儿女品行堕落的责任推给劳工,然后极尽能事污蔑美雪。
祥子。
健次郎握住祥子放在膝上的手,祥子反射性的用力抽回。
大白天握手在过去三十年的夫妻生活中从不曾有过。
过去,丈夫在白昼总是善于算计,好像活着就只是为了工作。
结婚以来,即使在闺房中,丈夫都不曾说过什么甜言蜜语。
这样的健次郎在车中如此接近自己,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祥子,这件事只能我们两个人去做。
要美雪去堕胎的是我们。
结果也许是医生的错,不过,就像医生说的,有可能真的是美雪没办法支持到手术结束,我们不需要为这件事情责备任何人。
我们不知道是谁让美雪怀孕的,就算知道,我们也不能因为堕胎的事而责备这个人。
祥子像要拂去什么灾厄般,厌恶的拨开健次郎的手。
因为健次郎所说的话跟自己所期待的相去太远,所以自然而然的反射出这样的动作。
是吗?美雪还是个孩子,还是个高中生耶。
这样的美雪居然怀孕了。
为什么我们不能责备让美雪怀孕的人?我们不能因为美雪怀孕就责备人家。
美雪并没告诉我们她被强暴,在我们发现之前,她甚至没说她已经怀孕了。
更何况,在我们知道了以后,她也不肯说出那个男孩的名字。
她这么做,一定是担心我们会去责备这个男的。
换句话说,美雪基本上是自愿‘接受’这个男孩,并允许他这么做。
既然美雪都这样了,我们还有什么权利去责备这个人?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说词。
美雪为了这个男的死了,不,应该说是被杀了!你还要说这个人没有责任吗?健次郎沉默的制止祥子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见在结束诵经的和尚带领下,所有参加丧礼的人都回来了。
无所事事抽着香烟的司机们各自回到车上,发动引擎的声音震动了周边的空气。
你说你不能接受,对吧?车子一启动,健次郎便压低声音说:其实,我也不能接受。
不管道理如何,我就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就算美雪原谅了那个男的,我也绝不饶过他。
如果法律不惩罚他,那就由我来惩罚他。
我要让他尝尝美雪受过的苦。
不,我要让他尝到比美雪更痛苦十倍的苦头。
我一定要亲手报仇,我想这是我给美雪最好的供养。
祥子无言的伸手握住健次郎,但似乎还嫌不足,更进一步用双手包住健次郎的手,像珍惜宝贝似的捧到胸前。
一滴泪掉落在他们手上。
祥子心想,自己跟丈夫从来没有任何时候比眼前这一刻更契合的了。
不过,这份感动并没有维持多久。
回到家开始用餐,酒一下肚,满座就开始沸腾起来。
你们还年轻,得再加油生个孩子,这才是为美雪做功德啊。
如果仅是这样,当作笑话听听也就算了,但是话锋一转却扯到房地产热上。
你们好像赚了不少钱嘛。
继承人突然死了,这可怎么才好?这种酸不溜丢的讥讽,听到健次郎耳朵里,额头立刻浮现两道青筋。
当他正准备起身发作时,祥子压低的声音轻轻传了过来。
老公,有一个奇怪的人说要找你……奇怪的人?谁啊?我也不认识,问他名字也不说,他笑着说就算告诉我们,我们也不知道,所以说不说都一样。
你告诉他我在忙。
我已经说了。
那他还不走吗?是啊。
他说就是要找你谈那件你正在忙的事。
什么?是有关美雪的事吗?听起来是这样,不过,我总觉得怪怪的……好,我去见他。
你帮我招呼这些人,好像还有人喝不过瘾。
还有,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或生气,知道吗?丢下这些话走到玄关,只见一个男人穿着不太干净的西装站在那里。
西装外套还差强人意,不过裤子跟衬衫又绉又旧,不忍卒睹。
大概三十五、六岁吧?健次郎很快便看透他,认定他就算是道上的,也不过是个喽罗。
我就是柴本,你是……?健次郎若无其事的问。
您就是社长。
失敬失敬。
突然来访,真是不好意思。
男人的声音含糊而缓慢,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由下往上打量健次郎,当他的视线跟健次郎充满疑惑与愤怒的眼睛对上时,男人毫不畏惧的直视健次郎。
健次郎当下知道这人是来勒索的,而且见过的世面还不算少。
不过,当他确定男人的目的之后,反而松了一口气。
对于旧社会陋习犹存的土木建筑业而言,暴力或勒索可以说是家常便饭,没两把刷子摆平这些事,根本就不可能在这一行混下去。
战后,整个国家被烧得面目全非,健次郎身上穿着仅有的一套工作服,凭着真本事从木匠开始做起,能够有今天的局面,也是走过许多挫折和耍过不少肮脏手段换来的。
面对一两个小混混,健次郎根本不看在眼里。
不用多礼了,你叫什么名字?男人沉默的摇摇头。
原来是无名小卒,那就没必要听你说话,回去吧。
男人淡淡的牵动了一下嘴角。
在舞台上,通常遇到这样的场面,都会撂下走就走,不过后果你可要自己负责之类的话,男人的微笑正营造出这样的效果。
这可不是刚出道的小喽罗有的本事。
你也看到我正在忙,你改天再来吧。
话一出口,健次郎便惊觉自己说错话了。
要对方改天再来,等于承认对方的存在,同时也给对方再来一次的藉口。
果然,男人因自己受到认同而微扬嘴角,露出占尽上风的微笑。
您这么忙我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您的千金,应该是叫做美雪吧,我总觉得她太可怜了,所以才想顺道过来打扰一下。
也许美雪小姐这样死也死不瞑目吧。
真是过分,这么可爱的千金小姐,竟然死得这么惨。
男人算准健次郎担心筵席客人隔墙有耳,不愿被别人听见两人对话的弱点,刻意提高音量自言自语,惟恐旁人听不见。
这正是恐吓勒索惯用的伎俩。
无名小卒!健次郎面无表情的举手制止。
虽然不能让对方察觉自己的弱势,不过这时候假如一味的硬碰硬,反而可能弄巧成拙。
应付恐吓勒索的场面对健次郎而言并不陌生。
看来故事挺长的,进来吧。
走向会客室时,因年龄差距所产生的威严起了作用,健次郎完全照自己的步调去主导对方。
你刚刚提到美雪的死什么的。
美雪是因为盲肠手术失败而死的,这有什么问题吗?别想骗我,我可是有证据的。
喔?证据吗?说来听听。
就是关于令千金怀孕的事。
怀孕?美雪吗?这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哼,装蒜也没用,我可是有证人的。
是吗?那我问你,就算美雪正如你所说的怀孕了,那么是谁让美雪怀孕的?我倒想知道这个人是何方神圣。
男人瞬间无言以对,不过没一会儿,又从鼻孔冷冷的笑了一声。
这我不能说。
混蛋!健次郎意味到这是决胜的关键,操起他在建筑工地使唤工人时常用的低沉嗓音,一鼓作气的破口大骂:想唬人,准备工作也得做完全一点。
什么叫不能说?别笑死人了!女人能够自己怀孕吗?你要是想在这儿乱来,我也不是没有人手,趁着还没受伤,赶快给我滚出去!男人像泄了气一般,定睛望着健次郎。
不过,没一会儿就又回过神来。
既然你都下逐客令了,我也不好意思赖着不走。
不过你不怕我去告诉外人说,柴本公务店的千金大小姐是因为不知道怀了哪个男人的孩子发狂而死吗?随你便。
健次郎再次恢复平静的声音说:像你这种肮脏的疯狗到处乱叫,你以为会有人相信吗?这可是有损柴本公务店的金字招牌哟。
你要是敢做得太过分,我就只好像抓野狗一样把你交给警方处理。
两人暂时陷入一阵静默。
男人一边探查健次郎的表情,一边斟酌该采取强势的态度或是该就此打退堂鼓。
健次郎看出对方的困惑,已知该如何处理这个场面。
他悠然的点了根烟,叫了声:无名小卒!然后用饱含轻蔑的声音说:这种胡诌的证据是骗不到钱的。
不是胡诌的,我有证人……你还说?那我问你,让美雪怀孕的是谁?这我就不知道了,连刚刚那个丰能高中的学生也不知道。
健次郎的眼睛瞬间闪过一道光芒。
他从口袋掏出皮夹,将一万元丢给男人。
你拿去吧。
男人看看一万元又看看健次郎,不敢马上伸手取钱。
别慢吞吞的,把钱收下。
不过我话可要说在前面,这可不是被你恐吓之后拿出来的,而是托你调查的费用。
什么?调查费?把钱握在手中,男人眼中浮现卑屈的神色。
要我调查什么?男人连说话的语调都变得卑恭而微弱。
你不是说丰能高中的学生有一些流言吗?美雪是清白的,不过既然有这样的流言,为了美雪的名誉,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更不能放过散播流言的人。
这是当然的。
所以,你去帮我查流言的出处,跟那个让美雪怀孕的人。
这么说来,美雪……不,令千金果然是怀孕了……笨蛋!什么怀孕?我不是告诉过你美雪是清白的吗?是、是。
我知道。
……既然这样,又怎么会有人让令千金受孕呢?也就是说……你怎么这么笨?像你这么迟钝,怎么还想得出恐吓勒索的勾当?你听好,美雪没有怀孕,不过一定有人会说让美雪怀孕的是自己,我想这个人一定是丰能高中的学生。
你去给我找出这个人,这就是你的工作,懂了吧?是,我尽力而为。
知道就马上去做,查到了,赏你五万元。
您是说另外给五万吗?说到钱你的反应倒是挺快的。
也好,我另外再给你五万,不过你动作得快一点。
是。
男人起身,并深深的一鞠躬。
刚刚真是失礼,除了跟您道歉之外,我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做好您交代的事。
刚才忘了告诉您,我叫做……正要说芳野宏六,健次郎便嫌啰嗦似的摆摆手。
你叫什么名字不重要,我只要知道你是无名小卒就够了。
快滚吧。
3丧礼过后两天,五日的下午,柴本健次郎的座车开到了丰能高中。
在见过校长,谢谢校长参加丧礼之后,健次郎拜访了美雪的导师藤田政幸。
藤田是国文科的主任,言谈中流露出平时喜做短歌的温柔敦厚态度,面对健次郎,他只说了一句请珍重,便静默下来。
比起听到一长串流畅的哀悼之词,健次郎无疑比较欣赏藤田此刻的表现,因而心想,眼前的男人也许可以信赖。
毫不犹豫的,健次郎说明美雪是因为怀孕堕胎而死。
藤田因为痛心而皱紧眉头,但是出乎健次郎意料的,他并没有惊讶之色。
果然是这样。
果然?这话怎么说?难道您早就知道美雪怀孕的事?这真是不可原谅!健次郎的嗓门大了起来。
想当初自己知道美雪怀孕的时候,跟祥子两人是多么的惊愕与伤心,然而能做的也只是噤口守着不停哭泣的美雪,一心期待事情会有转机,而苦苦熬过多少个日夜。
明知自己苦于美雪怀孕,同时也知道美雪怀孕的事实,藤田竟然还袖手旁观,简直不可原谅。
健次郎紧握的掌心,涔涔渗出汗来。
不是我原来就知道,只是听过这样的流言。
大概就在九月初美雪开始请假的同时,就有这样的流言出现。
怎么可能?健次郎的声音越来越大。
身为美雪的父亲,我到九月下旬才发现她怀孕。
连美雪自己在九月新学期刚开始的时候,也都还照常上学,根本没发现身体有什么异常。
既然这样,又怎么会有这么‘正确’的流言传出?没凭没据的,流言不可能空穴来风,更何况这流言传的是事实。
正因为是事实才有问题!藤田闭上眼睛若有所思,然后脱口说道:不可思议,这真是太可怕了。
没错,的确是太可怕了。
放出流言的人,一定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一定比美雪先一步知道美雪怀孕,至少知道美雪可能怀孕。
这么说来……没错,就是这个人让美雪怀孕的。
就是这个人在美雪身上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却又在一旁讥笑这个印记。
太残忍了!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
藤田默默的低下头。
若是他肯出面,我想我会谅解,就连美雪,也可以因此瞑目,但现在却演变成这个局面。
美雪因他而死,这个人却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还算是男人,不,还算是人吗?柴田怒目瞪着藤田,仿佛藤田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一样,而藤田只是一味的低着头。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不愧是柴田,一下子便改正了说话的口吻。
没关系。
不过,我可以问比较深入的问题吗?我想整理一下问题的脉络。
藤田沉着声音问道,柴田则无言的颔首。
美雪为什么没说出那个男孩子的名字?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
虽然很不情愿,不过我也曾经告诉过美雪,我不会对这个男孩子不利,要她告诉我实情,但她就是不说。
我想这有三个可能。
第一,就是她在包庇这个人。
第二,对方可能是有妇之夫,所以她不能说。
……请不要生气,我并不是说美雪真的就是这样。
第三,她根本就不知道对方是谁。
比如说她在熟睡等无意识状态下被强暴,或是在短时间内和数个人发生关系……当然是在包庇这个人!健次郎打断藤田的话。
现在要这些没用的分析做什么,别以为是别人家的事,就可以用这种态度说话。
健次郎语气中充满抗议。
您为什么这么确定?没为什么,这个人一定是学校的同学嘛。
只要东窗事发,这个人一定免不了要接受处分,就算是学校想息事宁人,美雪也算准我不会放过这个人,所以她才不说。
美雪就是这样凡事都为人着想的孩子。
也许美雪的确是这样想。
藤田顺着健次郎的话继续往下说:可是您又怎么会认定这个人一定是学校的同学呢?老师您说话的方式让我很不舒服,不知您是为了维护学校的名誉,或者是为了逃避责任,我总觉得您把美雪的死放在次要地位。
没这回事。
藤田一反常态,断然而坚毅的说。
如果让美雪陷入这种绝境的是学校的学生,我更不能原谅这个人。
老实说,刚刚听您说美雪怀孕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学校的学生。
不过,如果在还没确定美雪怀孕以前便有这样的谣言传出,诚如您所说的,罪魁祸首是学校学生的可能性很大。
所以我才请教您,不知道您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线索?是我失言了。
虽然藤田这样的分析似嫌迂回,不过按部就班确认每个线索,才是找出元凶最确实的作法。
健次郎默许的低下头。
对了,美雪动手术的时候怀孕几个月了?医生说是两个月。
这么说,受孕是在八月初对吧?那时候还在放暑假。
放暑假,学校就不必负责吗?健次郎再一次绷起脸,而藤田则是静静的继续往下问。
那时候美雪是一直待在家里呢,或是曾经到什么地方去?那时候她曾经到琵琶湖去了四天三夜,不过我相信那时候没出什么差错才是。
因为美雪回来的时候高高兴兴的,精神也很好。
而且在知道她怀孕之后,我跟内人也一直不厌其烦的问她那四天发生的事,不过都没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哪四天是几号到几号?八月一号到四号。
她到琵琶湖哪里玩?迈阿密海水浴场。
跟谁一起去的?跟三个同班的女同学。
健次郎对藤田冗长的询问觉得不耐烦,回答得有些粗鲁。
对于藤田的紧迫盯人,健次郎甚至觉得他看起来虽然斯文,却啰嗦得很,令人不快。
距离琵琶湖大桥东北五公里左右,有一个跟美国海滩同名的海水浴场,是年轻人夏天避暑的胜地。
健次郎跟祥子在答应美雪出游之前,特别慎重其事的一一打电话到美雪的同学家确认行程,并且为了避免半夜帐篷有人强行闯入,硬是让美雪将原本打算露营的计划变更为投宿民宿。
毕竟民宿有人照顾,安全点。
这家民宿也不大,大概只能住四个人,所以不可能会出错。
健次郎强调。
藤田虽然沉默点头,不过却一副无法释怀的表情。
其实无法释怀的不只是藤田,连健次郎自己都一样。
健次郎为了找出美雪出错的原因,而决定跟藤田商量对策,但是却为了袒护美雪,而一味主张美雪没有过错。
察觉到自己正拿石头砸自己的脚,健次郎不禁苦笑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想拜托您。
说着,他将身体往前倾,压低了声音。
后天是美雪头七的法会,我想请和美雪比较亲近的几个同学来参加,顺便听听他们谈谈美雪。
藤田沉默的注视健次郎,表情黯然。
您想得没错,既然这样,我就直说了。
我想从这些人里面揪出害死美雪的凶手。
我相信,听学生谈话一定可以掌握一些线索,所以我希望您帮我集合一些平日跟美雪比较有来往的人。
不一定要跟美雪比较亲呢,而且不必管这些人是好是坏。
因为我不知道哪些人跟美雪比较亲密,所以想要拜托老师您。
健次郎重重的低下头,颤抖的肩膀坚定的说明,在没得到藤田应允之前他绝不会抬起头来。
终于,藤田发出好像呼吸困难似的声音:您是要我从学生中找出嫌犯吗?健次郎把头压得更低了。
这样等于逼迫身为教师的我自寻死路嘛,真是让我为难。
可是……健次郎头也不抬的说:美雪也是您的学生,美雪被人害死了,假如您不帮她,她死也不会瞑目。
藤田悲伤的摇摇头。
我只有一个条件,请您答应我不要把这些学生当作凶手看待,您必须当这些学生是平常跟美雪比较亲近的同学,只是想跟他们谈谈美雪生前的事情。
我也会在这个前提下找适当的人选参加头七法会。
健次郎沉沉的点了头后抬起头来。
还有,我希望那三个跟美雪一起到琵琶湖玩的同学也能参加。
我不愿意相信让美雪痛苦的人是我的学生,所以我想藉这个机会,仔细问问琵琶湖那四天发生的事。
没问题。
这次健次郎只轻轻颔首同意。
另外,我想说这些话也许多余……藤田再次叮咛道:学生们很敏感,请注意您说话的遣词用字。
因为只要学生一察觉您在怀疑他们,就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不只这样,假如他们知道我帮您做这样的事,身为老师,我就再也得不到他们的信任了。
4正午过后,从念经声中解放出来,丰能高中的学生以一副终于解脱了的表情面面相觑。
让青少年长时间维持正襟危坐的姿势,不管是为了什么事,他们都会觉得很郁卒。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美雪的悼念之情,只不过是无法漠视肉体的痛苦罢了。
毕竟,喃喃的念经声只会催人睡意,再加上丧礼那些装模作样的举动,像受控于人的木偶一样,只会令人感到空虚而滑稽。
因此,当学生们被引到另一个房间,坐在用餐席前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好像终于回到人世一样。
虽然藤田政幸在座或多或少让学生们觉得拘谨,不过因为他们将藤田列入可以沟通的善类,所以还不至于太过碍眼。
谢谢各位专程来参加美雪的头七法会……健次郎两手扶地,郑重的跪着行仪答礼,不过学生们却张大着眼睛,以眼神交换好像又要开始什么仪式的不耐。
健次郎的答礼内容与一般的典礼致词大全如出一辙。
本来应由主客回应一套固定的对答,然后才开始享用餐点。
不过面对眼前一言不发的学生们,即使是惯于出席大小筵席,从土木工人出入的小酒馆,到官员或银行家常去的高级餐厅,自信见过大场面,千军万马亦不足惧的健次郎,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
当他将求助的视线移到藤田身上时,藤田点点头说:这位是美雪的父亲。
也许有人没见过他,现在你们从最旁边开始自我介绍,简单扼要的说明年级、姓名及和美雪的关系。
这么一来,头七法会的程序岂不变得不伦不类了吗?不过,健次郎还来不及反应,坐在最右边、个头虽小,看起来却很敏捷的少年,已经鞠躬开始自我介绍:二年一班,叶山弘行,我跟美雪同是桌球社的社员。
健次郎反射性的回礼,不等他答礼结束,又有一个洪亮的声音传出:二年二班,峰高志,我跟美雪从国中开始就是同班同学。
少年圆脸而身材修长,及肩的长发颇不得健次郎好感。
那你跟美雪是青梅竹马啰?健次郎还是亲切的回了话。
不料,峰高志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健次郎,并小声支吾着说:不过,我可没爱上她哟。
女学生们听了便互相碰触肩膀,嗤嗤的笑了起来。
这让健次郎觉得非常无趣。
他想,现在的青少年就是这副德性啊。
才这么想着,下一个人又开始自我介绍了。
二年二班,内藤规久夫,我跟美雪是同学,而且坐在美雪旁边。
而且还对美雪有一点意思。
峰高志紧跟着说。
这时,叶山毫不避讳的哈哈大笑起来。
放肆!内藤忍住愤怒制止他们,不过健次郎已在心里将内藤列入重要参考人物。
二年二班,荒木之夫,我跟美雪只不过是谈得来……说话的少年皮肤白皙,脸颊圆鼓鼓的透着红晕,眼神闪烁着羞涩。
健次郎不禁想像,眼前的少年如果跟美雪站在一起,一定非常配对。
相信您已经知道这三个女学生,她们就是和美雪去琵琶湖玩的人,由右至左分别是延命美由纪、前川佳代子和宫崎令子。
藤田说完,大家又陷入一阵静默。
这样下去,今天不就白找他们来了吗?于是健次郎故意以开朗的声音说:大家放轻松、放轻松一点。
对于健次郎刻意装出的笑脸,学生们完全无动于衷,一动也不动。
对此,健次郎觉得非常不满。
好,大家可以采取自己喜欢的坐姿,轻松的用餐。
学生们听到藤田的指示后,便大剌剌的皱着眉头揉起脚来。
原来如此,放轻松不是青少年惯用的字汇。
健次郎这才想到,也许美雪也跟眼前的孩子们一样,而所谓的代沟其实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只不过是来自于语言不通这个单纯的原因罢了。
这么一想,健次郎顿时觉得轻松不少。
健次郎发现,要跟这些孩子相处融洽,只要直言不讳就可以了,拘泥礼节或是小心翼翼的遣词用字,反而会让大家不自在,并造成彼此的隔阂。
来,大家吃吧。
本来想请大家先喝一杯,不过在老师面前好像说不过去,所以很遗憾的,今天只有老师和我才可以喝酒。
藤田才要以工作为由婉拒,一旁飞来叶山的声音:不要客气,请便!乱来!这里哪有你反客为主的余地。
霎时扬起的笑声松弛了紧张的气氛。
健次郎心想,照这样下去,也许能够套出些线索,因此更进一步提高语调,催促藤田喝酒:来吧,学生都准您喝酒了,就不要再客气了吧。
胃一发胀,嘴巴就会松了。
健次郎算准时机,对延命美由纪等学生说:和你们一道去琵琶湖玩,应该算是美雪最后的快乐时光了。
应该是吧。
这会是一辈子的回忆。
三个女生点点头并互望了一下。
说得也是,毕竟你们四个人不管做什么都在一起,对不对?藤田很有技巧的插话。
你们四个人在琵琶湖的时候,不管白天或晚上,一定也都黏在一起玩得很尽兴。
黏在一起多不好听啊。
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啦。
少了一个人就是怪怪的,总会有一点不安。
其实现在也一样。
就像经常在同一个地方的东西有一天忽然不见了,那不是会让人觉得很不适应吗?比如说,一直放在玄关左边的鞋拔子忽然有一天挪到右边了,一定会觉得有一点怪怪的,对不对?就是这种感觉。
美雪也一样,她在身边不嫌多余,一旦不在了,却又好像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一样。
对啊。
就是这样,所以在琵琶湖第二天下午我们才玩不起来,因为那时美雪没跟我们一起行动。
宫崎令子带着些许不满的说。
顿时,藤田的眼睛闪过一道光芒。
没跟你们一起行动?那美雪到哪里去了?藤田问得不动声色。
也没去哪里啦。
她只不过是有点累,因为我们刚到的那一天就因为太过兴奋玩得过火了。
我们先游泳到天黑,然后晚上又玩扑克牌又唱歌的,几乎玩到快天亮才睡觉。
谁知道佳代子第二天还没九点就喊热,嚷着要去游泳,又把我们大家叫醒。
吃过中饭后,美雪就整个人都瘫了,说她不去看琵琶湖大桥了。
那时我就告诉她,这样太不够意思了。
不够意思?为什么?因为搭汽船去看琵琶湖大桥是美雪临时提议的活动,也是她去预约的,结果她居然不去。
她不舒服又有什么办法。
美由纪一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的态度。
那倒也不是,美雪其实是想睡觉罢了。
因为我们回去的时候,美雪还盖着被子睡得好香甜。
如果她真的那么累,哪还有力气去预约汽船呀。
佳代子站在令子的那一边。
藤田为了不让话题岔开,不着痕迹的诱导着谈话的内容。
那么,美雪那天下午是一个人待在民宿啰?是啊。
当时我们以为美雪是真的不舒服,还特地拜托楼下的老婆婆照顾她,并没有故意放下她一个人不管哟。
是这样啊。
然后呢?健次郎笑容可掬的问:你们回去的时候,美雪好一点了没有?她好像是听到我们爬楼梯的声音才醒的,伸了一个大懒腰,还说睡得好舒服呢。
害我们替她那么担心,真白痴。
藤田和健次郎安心的互相对望了一眼,对这番没有叫他们期待落空的话轻轻颔首。
为了再次确认,藤田接着问:美雪独处的时间大约有多久?话说出口,又担心问得太明显会被察觉。
这个嘛,我们出去的时候是一点,大概到六点过后才回到民宿。
令子想了想,有所顾忌的回答。
藤田轻轻点头,正在想琵琶湖看来似乎没什么问题的时候,叶山叫了一声说:老师,你这样套话未免太过卑鄙了吧。
藤田心虚的啊了一声,叶山得理不饶人,继续说:我看你就直说,要我们之中知道美雪什么时候、怀了谁的小孩的人把事实说出来,不就得了?说着,用极快的速度扫视在座的人。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柴本先生跟你为什么把我们叫来吗?满座霎时沉静了下来。
没有人认为叶山说的话有丝毫的唐突之处,反而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理所当然。
终于,健次郎用压抑的语调说:既然这样,我就实话实说。
没错,美雪的确怀了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医生那边我们已经说好了,绝不会泄漏半点消息出去,可是,你们却知道了这件事。
所以,让美雪怀孕的人一定就在你们之中,如果你们知道就告诉我。
告诉我,到底是谁做的好事?健次郎嗔目瞪着每一个人,任谁都只是摇头以对,最后,健次郎的眼神与叶山碰上。
我也想知道,如果让我知道这个人,我一定狠狠揍他一顿!叶山说完看了看内藤:不好意思,不过我对美雪也有好感。
无所谓……内藤口中念念有词的将脸别过一边。
原来你们两人是情敌啊。
真叫人太意外了。
对于美由纪突然插进来的一句话,没有人笑得出来,不过,一直凝结的空气却在瞬间软化下来,害得健次郎的愤怒无处发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师?才高中生就说什么好感不好感的,真是不像话。
老古板!美由纪不屑的撇了撇嘴。
你说什么?健次郎明知不该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不过声音还是忍不住大了起来。
美雪以前就经常抱怨,说她爸爸有理说不清。
美雪真的这么说?对啊。
她说你不讲理又顽固,除了死守法律之外什么都不会。
守法跟不讲理又有什么关系?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不懂。
我完全跟不上你们讲话的方式。
你们的想法太飞跃了,总是突然就冒出毫不相关的话,让我摸不着头绪。
你说我只会死守法律,没错,我的确是这样,我是绝对不会违反法律的。
我的公司也常因为固守法律而被批评不通情理,可是,这又有什么错?是没什么错,但也不对。
健次郎觉得和他们根本说不通,只好摇摇头。
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不会变通。
我还是听不懂。
你就是这样美雪才会受不了,搞不好她根本就憎恨你。
憎恨?你说美雪憎恨我?美由纪!藤田忍不住制止,不过健次郎却嫌多余似的打断了滕田的话。
这是怎么回事?美由纪因为无法跟健次郎沟通而摆摆手放弃说:由内滕来告诉你会比较清楚。
内滕,你告诉他守法对美雪造成多大的伤害。
健次郎动了动腰,移动位置跟内藤面对面说: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说,你就明白点,让我听清楚。
几乎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的荒木,这时轻启少女般的朱唇,对不发一语的内藤说:你就告诉他吧,怕什么,你不说清楚,恐怕他永远都不会懂。
那声音冷静但冷酷,健次郎瞬间倒抽了一口冷气,目不转睛的盯着荒木孩子气的脸。
既然这样,我就说了。
内藤下定决心,正面瞪着健次郎说:你的公司今年春天在丰中市的浮田町盖了一栋公寓,对不对?话锋一转,健次郎会意不及而无法回答,只能默默点头。
而且根本不顾附近居民的反对。
等等,这跟事实有点出入。
的确,为了争取现在最受注目的日照权,当时居民是有些抗争,虽然这个问题很棘手,不过最后我还是付了赔偿金息事宁人。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拿钱买太阳啰?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根本就是歪曲事实。
第一、我遵守建筑法去盖这栋公寓,只是依法行事,行使我当然的权利,又没侵犯到别人,所以,虽然付了赔偿金,可是这赔偿金其实是根本不必付的。
盖个大搂要顾虑这么多,那都市怎么发展?怎么进步?说着,健次郎恍然大悟似的轻轻拍了一下膝盖。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
只有守法是不够的,你觉得还是要顾到其他的人,是不是?健次郎转向美由纪。
美由纪扬起下巴,一副本来就是这样的态度。
不过这是大人的事业,跟你们没关系,美雪总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就恨我吧?那倒不见得。
美由纪若无其事的说。
你好像不以为然。
内藤家就住在你盖的公寓下面,工地的噪音再加上不见天日,害得内藤的奶奶就这样病死了。
你知不知道?不要再说了。
内藤大叫,但是美由纪却像是乘胜追击似的继续往下说。
既然说了,我就要说清楚,不然柴本先生是不会明白的。
柴本先生你听好,内藤的奶奶死了,也许是因为年龄的关系,也可能是以前就已经生病了,不过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一直念着好暗、好暗。
这真是……健次郎以眼神向内藤致歉。
我真的很抱歉。
不过内藤,你不应该因为这件事而责备美雪,毕竟盖公寓的人是我,美雪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啊。
我才没有责备她。
我的确非常恨你,可是美雪却觉得她做了不应该做的事,一直哭着向我道歉。
健次郎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而荒木冷冷的声音则像是算准时机一般的插了进来。
柴本先生,我记得你刚才说,才高中生说什么好感不好感的不像话,是吧?……健次郎完全不知道荒木提出这个问题到底有什么关联,只能无言的颔首。
假如两人之间有爱情,我也会跟我爱的人发生性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卖春禁令漏洞百出,或者是谁都不管我,我也绝对不会拿钱去买女人。
这……这跟现在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懂吗?你以为只要守法,连太阳都可以用钱买,这就像没有爱情,还是可以用钱买女人一样。
所以说,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想过被买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别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一样,其实都是些狗屁不通的道理。
健次郎用唾弃般的语气破口大骂,但是荒木毫不退缩,一派爽朗的继续说:可能没错啦。
可是被你剥夺了太阳的人却都是恨你的,既然没办法用钱报复你,有人想藉着玷污你的女儿来泄忿,也不是不可能啊。
健次郎倏的站起来大吼:我知道了,就是你对不对?藤田还来不及制止,健次郎已伸出手抓住内藤制服的衣领,把他整个拎过来。
不是,不是我。
他不是说不是他吗?真受不了你,莫名其妙就这么激动。
荒木冷冷的说。
内藤是那种没有爱情就不会做爱的人,跟你不一样啦,你不要搞错了。
你不觉得会想用玷污美雪来报复你的人,基本上跟你是同类吗?你是不是知道是谁?是不是参加抗争运动的人?好,说吧,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谁知道啊?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就算我知道好了,我有义务要告诉你吗?荒木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而且话说回来,美雪有被人强暴的样子吗?如果她真的被人强暴了,照她的个性,她一定会站出来揭发这个人,才不会就这样任人宰割呢。
你们这些人!健次郎松开抓住内藤的手,跌坐在众人中间。
我搞不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接二连三搬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题,我到底是对你们做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待我?美由纪自言自语的说:很多人也什么都没做,却必须饱受不见天日的痛苦啊。
近似嘲笑的声音,使健次郎苦苦压抑的自制力完全崩溃。
健次郎发出野兽一般的咆哮,正要起身扑向内藤,说时迟那时快,祥子打开门探头说:老公,学校打电话过来,说找老师有急事。
健次郎勉强站住脚说:接过来,接过来这边。
藤田得救似的拿起话筒,没讲两三句,就铁青着脸对内藤说:内藤,你的便当被下毒了,柳生吃了你的便当中毒了。
惊愕的僵持中,只有焦急的喂喂声从话筒中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