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目早已开始。
首都电视台(MBC)黄金时段的新闻节目Nine to Ten 按照预定顺序逐一消化今天的各项新闻,距离九点三十五分过后的特别单元事件检证上标题,只剩下三分三十秒。
在控制节目进行的副控安全带,沉浸在烟味与咖啡因中的工作人员,不时回头望向角落那架六台叠放在一起,俗称出机的工作用放映机,在确定从上数下来第五层的放映机中,带子尚未回来后,大家纷纷开始在心中倒数计时。
时间只剩下三分三十秒,应该在特别单元播出的带子仍然不见踪影。
今晚显然又是一场紧张刺激的冒险。
这都是一个女人造成的。
就在节目开始的混乱中,冲进这间整副控室,从放映机中抽走带子的那个女人。
谁去正面找那个女人,替我把带子抢回来!倔傲的倚在控制桌中央的导播森岛一朗,漫无目标的怒吼道。
从正下方射下的聚光灯,使得这个巨汉宛如身处光线织成的牢笼中,学生时代学柔道锻炼出来的粗颈上,正冒着豆大的汗珠。
妈的,偏偏老爹今天一句废话也不说,这样铁会准时结束的。
被唤作老爹的,是出现在正面荧幕上的节目主播长坂文雄。
十五年前,他穿着注册商标的野战夹克,在世界各地的灾难现场冲锋陷阵。
这个著名的特派员,现在成了以新闻节目挂帅的MBC的招牌人物。
自从他打破传统的连续剧时段,炒热Nine to Ten这个节目,已经过了十年,他的容貌仍和特派员时代一样,肤色略黑,一头如狮鬃般的灰发,梳理得一丝不乱。
他的右侧坐着报社的评论家,左侧是上智大学毕业的女播报员,长坂本人则雄踞在节目现场正中央、状似日本地图的播报台。
现场布景整体的原木质感,仿佛要用新闻款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一般,略微造作的表现出乡居气息,令人联想到北轻井泽的别墅。
出席者的服装也十分轻便,长坂穿着有领扣的衬衫和休闲外套,评论家的装扮也大同小异,女播报员穿着线衫,特别来宾也没有打领带。
这就是Nine to Ten的节目特色。
今晚的特别来宾是出身神户的大藏省大臣。
他用关西方言说明增加消费税率可以给福利国家的国民带来多少好处,长坂也以一口流利的地方腔回应他。
由于父亲工作的关系,长坂从小就走遍了日本各地,练就了一身本事,可以配合来宾使用日本全国各地的方言。
这也是他能当上全国性新闻节目主播的一大要因。
这种说话方式一不小心便会沦为艺人的轻薄口吻,但长坂却用方言流露出谁规定东京腔才是标准国语的反骨精神。
那个臭女人,快想想办法呀!森岛的怒吼声震动了副控室的隔音墙。
再过三分钟事件检证就要播出了,他虽然在怒吼,但并未忘记指示摄影师镜头大小和上字幕的时机。
有赤松在,不会有问题的。
一旁的时间控制员轻松的说。
坐在巨汉森岛的旁边,娇小的她看起来就像森林中即将被猎杀的小松鼠。
谁说没问题?宝宝被那女人吃得死死的。
赤松才进电视台不到三年,姓名又与婴儿相近【注】,所以理所当然的被冠上这个绰号。
【注】日文中婴儿以汉字写为赤坊。
——译者注在六台上下交叠的放映机前,穿着夹克的资深播带员,正百无聊赖的抖着腿,等待事件检证的带子送来。
三卷新闻卡带、介绍大藏省大臣的VTR,事件检证、今天的体育新闻……播带员已经将半寸的业务用卡带按顺序插进去了。
在正面荧幕上,长坂正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放松颈项的束缚,试图结束与特别来宾的对谈。
这是他跟不喜欢的来宾谈话,打算结束话题时的习惯动作。
在下一个单元开始前,请先观赏一分半左右的广告。
他不亢不卑的向全国数千万观众宣布后,画面就切换到分割镜头,出现长坂等人在现场目送大藏省大臣离开的情形。
随着电子琴轻快的旋律,画面右侧出现了节目的标志。
广告一分半,回到现场后介绍‘事件检证’的概要一分钟,总共只剩两分半了,宝宝!直通地下一楼剪接室的麦克风中,扬起森岛苛酷的声音,你说怎么办,要不要叫老爹扯些废话?要再拖几分钟才会好?你说话呀,白痴!按照预定时间就可以了……她是这么说的。
从地下传来颤抖似的微弱声音。
那个女人在干什么?她说还有三个镜头一定要剪接进去。
妈的,只剩下一分四十五秒了。
自从我负责这项工作,已经发生三次这种事,身为单元执行制作,我应该负责……话还没说完就断掉了。
八成是那个女人,远藤瑶子,为了减少杂音,强行关掉麦克风,让赤松闭嘴。
要用两分钟插入三个镜头,需要的是魔法。
然而,那个女人做得到。
森岛虽然在言谈举止间恶态毕露,极尽藐视女性之能事,内心却又对远藤瑶子的魔法深信不疑,所以忍不住对自己感到生气。
他抬眼看着穿越草原的新型厢型车广告,愤怒濡湿了他的双眸。
我迟早要干掉那个女人。
时间控制员不以为意的听着森岛空洞的诅咒,嘴里含着喉糖,公式化的宣告还有三十秒就要切换回现场。
真正的战场,远在副控室的脚下。
首都电视台地下一楼的剪接室内,堆积着各式各样的机器,几乎快顶到低矮的天花板,宛如一座用金属、灯泡与半导体组成的要塞。
某位和电视一同走过黄金时代的编剧曾说,日本的电视能捉住观众的心,既不是靠明星,亦非靠节目企划,而是靠影像剪接技术。
如果此话不假,此处或许就是电视台的心脏地带。
十寸的荧幕和录放影机、剪接机组成一套剪接设备。
在排成两列,安放十四套剪接设备的宽广室内,有两个人身陷其中,在其他收工的剪接师远远的围观下,正与时间展开战斗。
被切断开关,中断与副控室通话的赤松,正两手交握,仿佛在向老天祈祷似的站在剪接设备的后面。
虽然才刚入春,但他似乎比季节早了一步,已经穿上绘有棕榈树【注】图案的夏威夷衫。
曾经在庆应橄榄球队担任前锋的壮硕体格,现在却像一只萎缩的小动物。
要是没来首都电视台工作,以他俊秀的长相,说不定会成为模特儿经纪公司的一员,但现在这张脸却紧盯着荧幕的影像,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注】棕榈树属常绿乔木。
树干圆柱形,耸直不分枝,周围包以棕皮,树冠伞形。
花淡黄色,有明显的花苞,果熟11月。
——欧阳杼注正在战场上战斗的是女人。
森岛的杀意、赤松的祈祷和剪接师等着看好戏的眼神,全都集中在这个女人的背上。
和电脑键盘同样大小的剪接机上,有十根手指宛如弹钢琴般不停的跃动飞舞。
然而,手指的动作不带丝毫感情,她所弹奏的并不是巴哈或孟德尔颂【注】,而是影像的绝美张力。
她的手指一边来回于倒带、快速前进、暂停、录影等按键之间,一边谨慎的旋转位于桌子中央的控制钮,将她要找的画面映现在荧幕上。
画面上出现了个年轻银行女职员的侧面背影。
是避免长相曝光的匿名采访,声音也已用混音器加以改变。
【注】巴哈(1685-1750) ,德国作曲家。
代表作品有《平均律钢琴曲集》、《赋格的艺术》、《马太受难曲》、《勃兰登协奏曲》6首,四首管弦乐组曲以及大量宗教康塔塔和世俗歌曲。
巴哈被人称为音乐之父、不可超越的大师。
孟德尔颂(1809.2.3-1847.11.4),德国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他的作品在音乐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欧阳杼注远藤瑶子的右手食指仿佛已经锁定目标,按下采访VTR的停止键。
终于完成了第二段插入。
她迅速更换带子,左手找出下一段画面的开头,右手则忙着找出剪接带的下一个插入段落。
她的右半身与左半身配合得天衣无缝,从肌肉到每一根骨头,毫无任何多余的动作。
她身高一百六十四公分,及腰的长发绑成一束厚厚的马尾,颈后皮肤透明白皙,透露出这是一个在室内工作的人。
下额的线条锐利,令人联想到凶器,狭长挺直的鼻梁展现出不可动摇的强烈意志。
仿佛是用铅笔画出两道线的双眼皮中,身处战场毫无慈悲的瞳孔,正在一丝不漏的吸取着荧幕放出的光线。
有领的T恤下恐怕只有一件内衣吧,上衣和牛仔裤的缝隙间露出肌肤,但她似乎并不在意男人的眼光。
三十四岁却依然坚挺的胸部,隐藏在宽大的衣服中。
从腰部到脚指尖像画了一条斜线似的逐渐变细,以她的体格来说,那双耐吉球鞋的尺码算是小的,她的儿子应该快穿到这个尺码了。
她全身的毛孔都正喷出火焰,身边的温度恐怕要比别处高了两三度吧。
瑶子抬眼斜视放映中的荧幕。
扮演家庭主妇的女明星,手按着太阳穴,从温柔的丈夫手中接过一杯水和药锭。
这个头痛药的广告一结束,就要切换回现场了。
赤松从耳机听着时间控制员倒数计时的声音,没错过瑶子抬眼那一瞬间的目光,立刻告诉她这是最后一个广告。
第三个片段在瑶子右半身的动作下,早已开始剪接。
看似工读生的朴实青年,同样是斜后方的背影,声音也经过机器处理,正在回答记者的采访。
我想应该是中午一点左右吧,在屋内的家人,好像蓄意避人耳目似的,让一个东南亚裔的人……年轻人慢吞吞的说话方式,听得赤松焦急得简直想抓头发。
拜托你赶快说完吧,赶快让远藤瑶子的右手食指按下停止键吧。
播映中的画面传来长坂的声音。
已经切换到节目现场了。
现在要进行本周的‘事件检证’。
今晚本节目要以独特的报导角度,为您检证两周前发生的‘大学副教授父女惨死事件’。
所谓本节目独特的报导角度,其实就是远藤瑶子的剪接手法。
这是新闻部人尽皆知的事。
接下来将要开始瑶子个人长达五分钟的独奏会。
从影像间流露出的远藤瑶子的主张,透过这样播出前的紧急修改,不难想像会变得更尖锐。
首都电视台内部不少人都将此视为恶梦,但也有同样多的人将此视为提升收视率的最大武器。
长坂保持着跟评论家对话的姿势,回顾这个事件的概要。
在八卦新闻也加入报导后,这个事件现在已经广为人知,用不着再解说了,不过为了让头一次听到的观众也能了解,还是必须详细的说明一下。
位于世田谷区经堂的安静住宅区,四十二岁的私立大学副教授和十四岁的女儿,深夜在睡梦中被人用铁槌打死。
由于放在副教授夫人寝室旁更衣间内的贵重首饰与现金被洗劫一空,警方将之视为强盗杀人案件展开调查。
三十六岁的副教授夫人,事件当晚跟朋友在银座吃饭,所以逃过一劫。
当她坐计程车回家时,才从家门前围观的人群和警车发现出事了。
副教授和女儿虽然被送往医院,但由于头盖骨破裂和大量出血,已经回天乏术。
副教授家中装有民间保全公司的防盗系统,事件当晚也按下了开关。
当晚侵入者是破坏玄关的门锁闯入的,这时警告讯号虽然响起,但音量并未大到足以吵醒睡在二楼的副教授和女儿。
侵入者当然没有解除警报系统的钥匙,所以一分钟后就会响起展耳欲聋的警铃声,自动通知保全公司有人侵入。
接着家中的电话就会响起,这是保全公司的人打电话来间出了什么事。
如果是家人不小心误触,接电话的人会回答是我们不小心按错了,这时保全公司会进一步要求说出暗号,如果对方能够正确回答出来,侵入灯号才会熄灭。
这是为了确认接电话的不是小偷,而是家人。
事件当晚,保全公司打去的电话并没有人接。
那时凶手早已冲上二楼,将副教授和女儿杀死。
电话响了十声还没有人接时,保全公司就会跟负责巡逻该地区的保全人员联络。
在事件发生的前三天,副教授家中也曾亮起侵入灯号。
那是夫人外出时开了两次玄关的门所造成的,根据保全公司的纪录,巡逻中的保全人员在十三分钟后赶到。
这项结果,夫人返家后也看到了。
保全人员在确认家中平安后,留下一张便条,上面写着几点几分警铃响起,为了安全起见,检查过屋子内部。
这个事件有一些疑点。
凶手侵入后在十多分钟内杀死二人,毫不担心警铃大作,从容的在家中搜刮现金和贵重首饰后才逃逸。
乍看之下似乎是老手干的,但若不知道警铃响后几分钟保全人员会赶到,应该不可能如此从容的劫财害命。
凶手的目的也许是要杀死副教授和女儿,夺走财物恐怕只是故布疑阵,想让警方以为这是一起强盗案。
新闻媒体的嗅觉指向幸免于难的夫人。
当然,并不只有血统纯正的猎犬能够发挥灵敏的嗅觉,饥饿的土狼也会群集而至。
于是八卦新闻的采访群也加入战局,展开了一场采访战。
据邻居说,副教授夫人十分爱慕虚荣,常跟丈夫吵架;友人也表示,她曾在涩谷和东南亚裔的外国牛郎【注】四处饮宴。
这些都被摄影机巨细靡遗的记录下来。
【注】男妓。
——欧阳杼注夫人被当作重要嫌犯强制接受侦讯,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然而,搜集了大量影像的土狼们,不知道为什么,在播出时却非常有分寸。
每家电视台都很想报导夫人有嫌疑,但又始终不敢播出相关的采访画面。
这几年,新闻媒体被贴上了报导伦理的封印。
自导自演事件、过度报导造成的侵害人权、电视台首脑因在政治报导时不谨慎的发言而遭法院传讯、邮政省的介入……传播界所发生的这些事件,使得基层单位充斥着一种被迫谨慎行事的气氛。
这次的事件,关于夫人的负面影像报导,各家电视台都仅有一次,那是在丈夫和女儿的丧礼上,夫人穿着丧服,激动的阻止蜂拥而来的记者靠近,推倒一个摄影记者的画面。
即使对于这个画面,主播也不敢表示夫人对记者这么愤怒,是否有什么特殊理由?只是低调的播出摄影记者被推倒在地的画面。
如果有哪家电视台敢鼓起勇气深入报导这个火气大的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大家一起闯红灯就没什么好怕的,未公开的负面采访影像便可得见天日,但始终无人敢轻捋虎须。
大家其实都很想说,这应该是教唆杀人吧,只是都不敢说。
夫人花钱雇用杀手,再约朋友吃饭制造不在场证明。
事件发生的三天前,夫人误触保全系统,恐怕也是为了调查保全人员多久会赶到所做的实验吧。
这时,MBC采访小组获得一段独家专访。
那是银行女职员的匿名采访,指称副教授夫人在事件发生的一周前,曾去银行把高额的定存解约。
此外,在查访出入副教授家的送报生和送货员时,找到一个定期在附近发海报传单的工读生,在今天傍晚拍到了让现场制作人大呼快哉的证词。
事件发生前五天,发传单的工读生曾在大白天目击一个打扮花俏的东南亚青年进入副教授家中。
可能是夫人趁着白天家人都不在时,将情夫叫到家中,让他先熟悉环境,解约的定期存款大概是用来支付委托杀人的报酬吧。
采访带从拍摄现场送到电视台,已是节目开始前五分钟。
由于赤松心痒难搔的告诉瑶子拍到这样的镜头,才引起了这场骚动。
当节目的片头音乐播出时,瑶子悄悄进入副控室,趁着工作人员专心注视前面的荧幕时,从放映机中抽走了剪接好的带子,害得赤松十分后悔将这件事告诉她。
今晚的Nine to Ten结束后,别台从十点开始的新闻节目,或许也会播出同样内容的证词,要抓住机会只有趁现在。
瑶子受到这个念头驱使,不顾一切的独断独行。
第一个镜头,是将夫人在丧礼上含泪以未亡人身份致词后对采访群的粗鲁举动,以鲜明的角度剪接而成。
我想现在先夫与小女一定安详的在天国生活。
在泣不成声的鸣咽声后,紧接着我叫你们让开!的怒吼声,并出现摄影师被向后推倒、撞坏东西的声音,然后是记者的声音,说请你不要乱来。
第二个插入的镜头,是银行女职员的证词:利率也不错,还有一年以上才到期,她却把两百万的定存解约了。
第三个镜头是发传单的工读生:在屋内的家人好像蓄意避人耳目似的,让一个东南亚裔的人进入屋内。
那个男的进去后,我瞄到关门的人手上闪着金饰的光芒,是女人的手。
不说让东南亚裔的男人进入屋内的好像是夫人,而让他说是家人,这是现场记者出的主意。
工读生并没有看见让男人进去的人的全貌,也没有加上任何想像,只是照实说出他所看到的。
然而,就算没有加上多余的说明,大家一听就知道,那个家人就是夫人。
而且,手腕上带着金饰的女性,也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夫人形象吻合。
瑶子的右手食指按下了采访带这边的停止键。
结束了!赤松松了一口气,仿佛在感谢上天。
他抬眼看着播送中的荧幕,长坂还在介绍事件的概要,也许是森岛指示现场导播尽量拖延时间吧。
距离长坂面对镜头说出接着就请收看本周的‘事件检证’,应该还有一分钟左右。
将剪接好的带子倒带需要十五秒,把带子送到副控室需要三十秒。
没问题,绝对来得及。
赤松向瑶子的背影伸出手。
快点按下退出键,把剪接好的带子交到我手上吧。
然而,瑶子的手指在倒带键的五公厘【注】上方静止住。
【注】一公厘指一毫米。
——欧阳杼注怎么了?赤松的背上开始起鸡皮疙瘩。
在远处围观的剪接师也发现出了问题,纷纷来到后方。
远藤小姐,请你快点把那卷带子倒回去!在赤松发出哀号的同时,瑶子突然转过身来。
如瓷器般细白的肌肤上出现点点红斑,足以证明瑶子的紧张。
像橄榄般漆黑的瞳孔中,或许是赤松的心理作用吧,甚至浮现正在享受至高乐趣的笑意。
还有几分钟?瑶子问脸色发青的新闻部职员。
你在胡说什么?还有几分钟?哪还有几分钟,只剩三十秒了,不,只剩十秒,零秒,没时间了!三十秒是吧,我知道了。
瑶子的右半身和左半身再次开始完美的合作。
插入采访带,让剪接好的带子快速前进。
再让我剪接一个镜头。
拜托你不要胡闹了!围观的剪接师中,有一个人劝告挺身抗议的赤松:还是赶快告诉上面比较好喔。
瑶子这种说一不二的个性,大家早就摸透了。
赤松的喉咙发干,他将口水咽下,朝向耳机的麦克风。
呃,她说还有一个镜头。
请再给我们三十秒。
不,一分钟。
最好尽量多一点时间……森岛传回来的怒吼声支离破碎,听不清在骂什么。
瑶子以可怕的专注眼神盯着画面快速前进,一边说:我想把夫人邀情夫进入家中的画面,跟工读生的证词剪接在一起。
哪有那种画面!赤松忍不住高声惊叫。
当然有。
在哪里?瑶子迅速的旋转操控钮,准确的找出采访画面的开头。
丈夫和女儿的尸体解剖完毕,夫人坐着警车回家。
那是在工学院任教的副教授以三十年的贷款买下的独栋建筑,面积有四十五坪。
等在门口的记者一拥而上,夫人对连珠炮似的问题一概拒绝回答,拨开人群进入大门,打开玄关的门,反手关上门,消失在屋内。
瑶子在这里停住画面,旋转操控钮倒带,改为四倍的慢动作。
倒转的影像中,映现出门打开,夫人的手露出来的画面。
夫人手上虽然戴的不是金饰而是珍珠,但看起来的确像是正要开门迎客。
你要做什么?赤松打从心底冒出寒意。
就算是才来新闻部三年的菜鸟,也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
站在后面的剪接师发现不对劲,又纷纷站远,避免去看不该看的东西。
瑶子从剪接好的带子中找出要插入画面的位置。
是那个工读生正在接受采访,说在屋内的家人好像蓄意避人耳目似的,让一个东南亚裔的人进入屋内的部分,找到后,她按下录影键,把采访带像刚才一样倒回去剪接。
在画面中,正如工读生形容的,夫人正在为某人打开玄关的门。
令人不舒服的慢动作镜头,使夫人透出一股好似娼妓诱人进入魔窟的妖气。
你是玩真的吗?赤松询问时,瑶子已经结束工作,正在将剪接好的带子倒带。
终于完成了。
瑶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宛如等待接棒的接力赛跑者一般,全身的肌肉已开始准备冲刺。
耐吉球鞋正在原地踏步。
看来她打算亲自送去副控室。
她抬眼看着播送中的荧幕。
长坂一边列举事件的疑点,一边频频注意现场导播。
八成是导播举起了请拖延三十秒的牌子。
长坂抽动太阳穴附近的肌肉,浮现我可不管了的表情。
这段说明结束后,他大概会对着镜头说出各位请看吧。
要是没有影像出现,他八成会倚在椅子上说那我们就这么等画面出现吧。
他就是那种毫不在乎开天窗的主播,但这种悠然的态度,事后可会让工作人员吃不了兜着走。
倒带完毕。
瑶子迅速退出带子,把温热的工作用放映带拿在手里。
赤松伸出手,说让我送去,瑶子却拂开他的手,开始奔跑。
围观的剪接师连忙让出一条通路。
在全体目送下,瑶子冲出机器堡垒,奔向走廊。
赤松回过神来,打算追上去,可是接力棒既然不在手上,他已经不必急着赶去。
电梯门正好在这时打开,瑶子却看也不看的奔向楼梯。
在节目即将播出前拿着VTR的工作人员,绝不可以搭电梯,因为万一电梯故障,节目就会开天窗。
她左手将带子抱在胸前,右手大幅挥动着向上冲,由于冲得太猛,肩膀撞上转角处的墙壁。
她敏捷的转换方向,继续向上冲。
在地下一楼的赤松,用对讲机喊着远藤小姐现在过去了!长坂也差不多该将事件说明完毕了,希望他能再拖延一点时间。
从地下室来到一楼的瑶子,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迎面而来的面店外送员。
到达二楼了。
瑶子的脚程丝毫不减。
她两阶并作一步向上跑,缺乏运动的心脏开始剧烈鼓动。
在通往三楼的转角处,她绊了一跤,向前扑到。
慌乱中,她忙着保护怀里的带子,额头撞到地面,眼冒金星,差点昏倒,两脚却重新开始移动。
只要再爬十个阶梯,就是副控室所在的三楼了。
到达三楼后,她沿着走廊直线奔跑。
那一头的隔音门打开了,老鸟播带员伸出手,上司喊着快一点。
他以为他是接力赛中的最后一棒吗?瑶子冲过走廊,顺势推开播带员,冲入副控室。
她要亲手将带子放入放映机。
冲入室内后,森岛在光线织成的牢笼中以僵硬的表情迎接瑶子。
放映中的荧幕上,长坂含着笑意说:VTR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吧?据说是刚出炉、热腾腾的带子。
他尽量多拖延了一两秒,让带子放人。
瑶子直接奔向副控室的角落,将带子塞人第五层的放映机中。
插入口打开,将带子吸入,传出磁头卷带的声音。
在瑶子装填的同时,控制桌前的技术指导按下了开关。
瑶子靠着墙,平息呼吸,抬眼看着荧幕。
准备好了是吧?好,请看本周的‘事件检证’。
世田谷区副教授父女惨死事件,令人惊异的新发现。
没有影像出现。
长坂面不改色的盯着没有影像的画面,技术指导不断的按着按键。
这时一秒钟好像有一分钟之久。
画面中的长坂,露出还没出来吗?的表情后,放松全身靠在椅背上。
只要他的嘴里说出一句嘲讽的话,在节目播出后的检讨会上,森岛就会成为众人攻击的目标。
画面突然变暗。
在一片漆黑中,渐渐凝重的浮现国宝级书法家所写的四个大字。
事件检证那是带子接上电波的一瞬间。
可以听见副控室的人同时喘了一口气。
森岛肥厚的脸上冒着大粒汗珠,回头对瑶子说:你还是老样子,喜欢让人提心吊胆。
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虽然笑脸背后藏不住这种恨意,但他还是对瑶子表达了最低限度的慰劳之意。
瑶子从背靠着的墙壁,滑坐到墙边的沙发上。
这里虽然不是瑶子应该待的地方,不过从战场归来的士兵就算休息一下,也不会有人抱怨吧。
辛苦你了。
旁边递过来纸杯装的咖啡,瑶子这才发现节目的专任副理仓科在这里。
以他的年纪来说算是相当浓密的头发,整齐的梳在脑后。
金属镜框后的眼睛,永远含着润泽注视对方。
森岛和赤松都说这是一双看不透在想什么的眼睛。
虽然是装扮洗练的四十八岁男人,却也是多少带着憔悴感的管理阶级。
仓科重新面向放映中的荧幕。
这是播出前才刚完成的带子,没有经过主管审核。
仓科不敢大意的盯着画面,生怕那里会迸出什么怪物。
采访带经由倒带和四倍慢镜头加工,瑶子丝毫不担心会被看出她动的手脚。
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影像。
那又怎么样?电视播出的真实本来就算不得什么。
瑶子是明知故犯。
呼吸稳定后,她喝了一口咖啡。
荧幕上出现副教授家的简图,用红线标明了两具尸体的位置和凶手侵入的路线。
瑶子回想起在楼梯转角处撞到额头的痛楚。
她用手指轻触,皱起了眉头。
她也想起,这并不是额头第一次出现淤青。
分手的丈夫说,这是他第一次打女人。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幼小的儿子躲在碗柜旁,凌厉的眼神不是瞪着打人的父亲,而是挨打的母亲。
不堪回首的记忆和额头的痛楚一起复苏。
四月第一周播出的Nine to Ten的事件检证单元,不只在每分钟的收视率调查创下新高,也将今年以来的平均收视率提升了三个百分点。
在介绍单元的时候,长坂虽然说有令人惊异的新发现,但他并不知道刚完成的带子内容,那只是他对于被迫拖延时间,苦苦等待剪接完毕这件事所发出的讽刺而已。
然而,带子里的确有长坂预告的惊人影像,让观众在画面前目不转睛的看了五分钟。
那个单元一播完,副教授夫人便打电话来台里抗议。
转到副控室的电话是仓科接听的。
抗议的主旨,是在传播界常提到的偏向报导。
夫人气急败坏地说,在这一两天中就要找律师提出毁谤名誉的控诉。
节目播出的第二天,各家报纸都详细记载了夫人控告首都电视台的消息。
这八成是夫人自己透露的。
电视是一种视觉媒体,由于极端害怕冷场,遂如连珠炮般不断发出声音和影像,这其中会产生三种危险……某评论家以这次的报导被害事件为例加以论述。
一种是‘重视现在’的危险。
虽然‘现在’应该有无数种报导角度,电视却容易流于只描述表相。
第二种是‘重视影像’的危险。
由于要求临场感,电视会偏重画面。
第三种危险是‘重视感性’。
电视为了迎合大众的感性,削弱了创作者的主体性。
‘Nine to Ten’恐怕只是适当的切取‘现在’,累积煽情的‘影像’,再以‘感性’的逻辑推演,创造出大众想看的结论吧。
这就是该篇文章的概要。
夫人雇用杀手先来家里探勘,将定存解约当作酬劳,请杀手杀死丈夫和女儿……隐含这种意味的报导,被许多有识者批评为漠视人权的猎杀女巫式报导,在台里也出现未免做得太过火了吧的批判。
森岛等人平日就不满瑶子的独断独行,这次总算逮到机会,向新闻部经理要求处分瑶子。
身为单元执行制作,赤松被叫去说明原委,但并未说出副教授夫人开门的画面是利用倒带捏造的。
就连看到节目的夫人,似乎也没发现那是利用剪接伪造出来的画面。
对于这件事,赤松守口如瓶,选择成为瑶子的共犯。
电视台的高层主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等待夫人的律师寄存证信函来。
然而,它却永远没有投递出来。
节目播出两天后,事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发展。
遇害副教授的弟弟和亲戚早就觉得夫人有问题,看了事件检证后,更加深了怀疑。
一家人避开记者,去所泽找待在娘家的夫人,逼问夫人节目播出的内容是否属实。
那晚的争执演变成暴力冲突,夫人被推落楼梯,受到重伤,需要一个月才能复元。
不只这样,据说连住院期间,心存怀疑的亲族都不放过她,不断威胁夫人要是不说出真话,到时候可不只这点小伤而已。
简直就像在动私刑嘛。
赤松听说这件事后,立刻告诉待在剪接室的瑶子。
原本是善良的老百姓,即使亲人惨死也默默将悲伤藏在心底,绝对不至于恶态毕露的人们,受到瑶子剪接的影像煽动,竟然举止残忍得仿佛变了一个人。
有个亲戚脸色凝重的带着水果去探病,然后将水果刀猛插进夫人大腿的石膏上……这么说,夫人是因为感到生命危险才招供的吗?好像不只如此。
听说几天前调查人员到医院侦讯时,偷偷告诉夫人,谣传是夫人情夫的那个东南亚裔牛郎,因为非法持有大麻遭到逮捕。
由于那个男人因别件案子被捕,夫人开始觉悟到已经无法狡辩,在这当儿,又被亲戚持刀相向,终于令她紧绷的神经断了线。
据说夫人断掉的颊骨用石膏固定着,一脸凄惨的向调查人员招认是我拜托某人替我杀掉丈夫和女儿的。
这件事多少可以说是瑶子剪接的影像,牵动了和事件有关的人,结果找出真凶。
然而,瑶子和赤松并未拍手叫好,认为结果圆满就代表一切。
……好险。
赤松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似的低语。
对于Nine to Ten报导后第五天,事件便急转直下,顺利解决,带给赤松的,是心头大石落地的安心;带给瑶子的,则是确认人生核心部分的一种愉悦。
她没让赤松听见几乎忍不住从嘴里溜出的话。
所以我才无法放弃这份工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