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生拎着在新泻车站买的点心,造访妻子位于海滨公园附近的娘家。
厚厚的云层搜盖天空,虽然已经五月,这个小镇却仍未进入初夏。
麻生一直不喜欢妻子的故乡。
饱含盐味的海风从一排房子对面呼啸而来。
麻生背对海风,跪在窗户大开的客厅中。
是我错了。
佳代子和她打扮年轻的母亲,面对着一递上点心便额头贴地、跪着认错的麻生,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俯视着他。
我向你道歉,请你回来好不好?幼小的直树和由美,爬在父亲弓着的背上吵着爸爸,给我当马骑、爸爸背我。
我道歉。
我向你赔罪。
请你回来吧。
他简直像在示范远藤瑶子该如何向自己赔罪一般。
你为什么要道歉?佳代子仿佛在看怪物似的,盯着任由两个孩子爬在背上,跪地认错的丈夫。
为什么……?麻生一时语塞。
因为我让电视那样拍出来。
说着露出略带羞意的牵强笑容。
你并没有错吧?跟踪的人是别人对吧?你是新闻报导的受害者,不是吗?那你为什么要道歉?一定是我对工作,对做丈夫和父亲,都不够认真,所以才会在那种场合笑出来。
我应该改改个性才对。
他不停的用额头去撞榻榻米,用各种言词责备自己。
孩子们也在一旁跟着模仿。
直树、由美,你们走开。
两个孩子对妈妈发出不满的声音,佳代子的母亲一边安抚他们,一边将他们带往邻室。
客厅变成丈夫与妻子的空间。
我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麻生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继续批判自己。
是我搞错该笑的场合。
你骂我好了。
如果你这样丢下我,我会变成一辈子都笑不出来的人。
我希望能跟你,还有直树、由美在一起,变成一个能打从心底开怀大笑的人。
我看,你先去医院看一下吧。
麻生抬起头。
红肿充血的泪眼中,在一瞬间对佳代子闪动着跳跃的光芒。
佳代子被那熟悉的眼光吓了一跳,却还是说出接下来的话。
在你没有拿到精神正常的诊断书前,我不会跟你一起生活的。
你还在气我把屋子砸坏?我会修好的。
在你们回来之前,我保证,门上的洞、信箱,还有天花板、电话,我都会修好。
你好可怕……佳代子挖出痛苦的核心,我连接近你都害怕……麻生两手撑在榻榻米上,眼珠仿佛要跟眼泪一起掉下来似的抬眼听着妻子的告白。
我看到电视上的笑容,背上都会发冷。
妻子的父亲在新泻电视台好像有熟人,所以将那卷节目带借来看过了。
那个节目很烂吧。
你应该了解我的愤怒。
那两秒钟的笑容……我觉得那就是你的真面目。
什么真面目?在你那样笑完之后,你就会毫无预兆的挥舞椅子,用扫把柄开始戳天花板。
那是因为在警局的停车场有一个小女孩。
她对着我笑,所以我也回她一个微笑。
我不是解释过了吗?不,不是这样。
我真的没骗你。
电视台的人并没有冤枉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话声一落,麻生流下了第一滴眼泪。
电视播出的是你的真面目。
它把你这个恐怖、令人发毛,走夜路时绝不想碰到的人,原原本本的播出来了。
你这是什么话?泪腺的堤防崩塌,泪水滂沱而下。
我好伤心,你竟然这样说。
你走吧。
佳代子挺直背脊,彻底拒绝了丈夫。
麻生的眼泪濡湿了大片榻榻米。
待在隔壁的孩子摆脱外婆,跑了过来,吵着对伏在榻榻米上哭泣的父亲说:马马在哭耶。
快走嘛,快跑嘛。
说着,便骑上了父亲的背。
麻生一边抽泣,一边背着两个孩子,绕着妻子的身边开始爬行。
三个遭到校园暴力的国中女生集体自杀,是上周的热门话题,这周的事件检证决定加以追踪。
看完十卷现场拍来的资料带,她和赤松完成了整体架构。
那个男的,好像没有再出现吧。
瑶子虽然装作不在意,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然而麻生不再出现的事越是让她安心,在她心中越有一种东西,就像纠缠不放的水蛭,吸着瑶子的血,逐渐膨胀变大。
我到处找不到春名诚一。
她突然说道。
也许是希望告诉赤松后,心里可以好过些。
找不到?连邮政省也找不到他的人吗?她把打电话去电波监理课,找不到这号人物的事告诉赤松。
你是说,一个跟邮政省毫无关系的人,自称要检举邮政省内部的弊案,将录影带交给了你吗?他的目的何在?仿佛要回答这个问题,瑶子从皮包取出春名交给她的数位录影带,插入机器。
你再仔细看一次。
出现了灰西装在酒馆前监视的影像。
长镜头看不见脸。
当我们看到这个镜头,一定会希望赶快拍到脸部特写。
接下来虽然镜头拉近了,镜头贴近灰衣男子,然而男子却将脸转开,让人看不到面貌。
男人正好在这时候转开脸。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赤松开始觉得不妙,心想不会吧。
摄影者和拍摄对象,连呼吸都配合得恰到好处。
瑶子仿佛要从画面中嗅出那种呼吸,赤松也倾身向前,露出同样的表情。
可是,就算两个人是同伙,也不可能知道镜头什么时候会拉近吧。
两人的距离起码有五十公尺。
就算要提醒对方‘现在要靠近啰’或‘要拍特写了,把脸转开’,也必须大声说才听得见。
那里又不是可以反复预演的场所……你仔细看下一个镜头。
从暂停的画面,一格一格的送过镜头。
那是吉村三人从酒馆出来,灰衣男子想要躲藏,向画面左方移动,镜头来不及追上,急速转为长镜头拉开的那一瞬间。
之前镜头一直只照到男人的右半边,只有在这一瞬间,男人转身时拍到了脸的左半边。
你看左耳附近,就是这里。
她指着画面。
瑶子的手指沿着从男人左耳到西装领口的一根线画过。
你说这根线是什么?爬在脖子上宛如纸绷的一根线。
赤松认真的看着,低声说:是电线。
他戴着耳机。
摄影者带着麦克风,拍摄对象的左耳挂着耳机。
‘我现在要拍你的特写啰’听到摄影者指示后,他就把脸转开。
等一下。
赤松在瑶子的推理中发现漏洞。
这个画面不是无声的,而是现场录音,连街上的噪音也录进去了。
如果摄影者对着麦克风说话,就算再小声,也会被录进来呀。
你仔细看,好吗?瑶子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画面从暂停再次转动。
镜头拉开,出现三人掀起门帘从酒馆走出的样子。
画面在一瞬间闪过白白的东西。
你发现刚才有东西闪过吗?嗯。
可是赤松看不出闪过的是什么。
瑶子将画面倒回,一格一格的检视。
闪过的东西简直就像鬼影般出现在一格画面上。
是一辆模糊的反射着路灯、横越过摄影机前的摩托车。
勉强可以看得出摩托车骑士与车子握把的轮廓,但是如果用正常速度,根本看不出来。
你听见摩托车的声音了吗?……没听见。
赤松为之哑然。
瑶子又将带子倒回,再次映出摩托车越过画面的模糊影像。
摩托车距离镜头这么近,你说为什么会听不见声音?赤松恍然大悟。
这个画面的杂音……是事后才加进去的!没错,为了除去摄影者指示灰衣男子的声音,在剪接时把现场的声音完全消掉,再灌进从录音带档案中找来的声音,也就是我们常用的‘都市噪音’那种玩意。
瑶子旋转操控钮,让画面流过。
接下来的镜头中,灰衣男子仰望吉村事务所大楼,在厢型车中继续监视。
这个也是在演戏吗?赤松凝神细看。
吉村坠楼后警方在现场采证,在围观人群的后方隐约可见灰衣男子。
还有出现在丧礼上那五名男子的背影。
当你去帮我调查,确定那五个人不是邮政省官员,而是假公司的假职员时,我就勉强让自己这么想:摄影的春名只是碰巧拍到来参加丧礼的五个局外人,那五个人用假名签名,只是因为碰巧有什么隐情让他们这么做,跟春名毫无关系……也许是因为我不想再让这个事件扯上更多谜团。
她的语气难得的充满了自省。
瑶子累了。
被麻生公彦纠缠不休,被前夫要求别再跟孩子见面,每天光是消化眼前的工作,便已耗尽了她的力气。
春名和那五个人毫无关系的想法,虽然没有任何根据,却仍挥之不去。
换言之,是春名叫他的同伙跟踪吉村律师,故意装作是在偷拍;出席丧礼的那五个人也是临时演员,在这些画面之后,接上麻生从警局出来的样子,目的就是想让人以为邮政省官员涉嫌吉村律师坠楼事件……是这样子吗?自导自演,再加上群众心理的操作……他抢了电视台的饭碗,漂亮的骗过这一行的专家。
瑶子语带苦涩的自嘲道。
那个说什么希望感受瑶子心中萌发的情感,献上热烈支持的春名,原来是个大骗子。
他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利用了你……可是会是谁呢?春名背后的主使者会是谁呢?和邮政省利益冲突的是哪个单位?若说媒体的权益之争,那是通产省;若说和放送行政局抢地盘的,那就是电气通信局或通信政策局。
或者……这是这几天瑶子心中萌生的怀疑。
是学官勾结的另一方,永和学园。
指使春名拍这卷录影带的人,逼吉村律师打电话,把麻生骗到台场,再把吉村……赤松口中的怀疑,就像剥净腐肉的白骨一般,是另一种冷然闪耀的可能性。
麻生与瑶子或许正落入某人设下的黑网中。
模糊的恐惧冷冷的爬上心头。
这时,剪接室的电话尖声响起。
击碎沉默的声音,令瑶子与赤松全身颤抖。
从接起来的话筒中,传来连瑶子都听得见的怒吼声。
打开电视看看!森岛怒吼着。
……东洋电视台吗?请等一下。
赤松变换荧幕的开关,转到东洋电视台的频道。
晚间新闻刚开始。
背景灯光照出一个侧面剪影。
匿名采访特有的镜头角度与大小。
男人被混音器改变的声音,现在几乎要哭出来似的提高了音量。
电视放送的‘放送’,写出来就是‘放任播送’。
首都电视台的作法就是这样。
现在虽然有保护人权不受侵害的规定,可是要不要做更正声明,全由电视台判断。
他们想说的是,你希望我们在电视上声明出现在镜头上的某官员与杀人事件无关是吗?节目播都播了,观众也都快忘了,现在如果做更正声明,观众只会曲解,心想原来某官员是杀人事件的嫌犯啊,人家又没怀疑他,他干嘛要解释呢?既然大家快忘了,就让这件事被遗忘吧。
你说这算什么?这分明是要挟嘛。
这不等于是在说,就算做更正声明,还是要践踏你的人权吗?赤松不禁低语:竟然来这招。
麻生的肩膀上有尘埃飞舞。
这是现场录制的。
一定是麻生主动要求的。
看来,他选择了在收视率上与首都电视台竞争日益激烈的东洋电视台,试图反击。
法律通常是保护拍摄的一方。
也就是说,只要被拍到你就完了。
他们可以说,没有人说可疑男子是你,你生气自己被当成凶手,根本是有被害妄想症。
他们说,观众应该不会这么想,好像他们可以掌握所有观众的心情,可是一旦扯上问题,他们就说无法对每个观众的看法负责,开始逃避责任。
有川经理也正在看这个节目吧。
或许他正在思考如何在经理会议上辩解。
负责发问的是一个男主播。
据说高层主管已经出面摆平此事,但A先生您的怒气显然还未消去,是吧?您对谁最感到愤怒?是让首都电视台的检证节目播出的现场负责人吗?那家电视台的那个节目,根本就没有负责人,全凭躲在地下室剪接影像的一个技术人员为所欲为,赶在节目播出前完成剪接,就这么播出来,根本就没有人事先检查过内容。
你明白吗?一个没有受过记者基础教育的女剪接师,凭她当天的心情随意做出来的东西,就这么轻易的播出了。
你说世界上有这么恐怖的事吗?那种女人的一根手指就能左右拍摄对象的生死,这种事你能相信吗?赤松小心的窥视瑶子的脸色。
虽然被麻生痛骂,但不知为什么,瑶子只觉得为他心痛。
麻生是豁出去了。
工作和家庭都被夺走,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的人,现在想利用媒体,发泄被媒体伤害所累积的恨意。
麻生并未天真的期待能靠着在电视上露脸而夺回权利。
在画面下方,流过某官员勇敢反击媒体法西斯主义!这种不负责任、煽动人心的标题后,镜头切换回现场。
发音异常标准的东洋电视台当家主播,用流畅的言词结束这个单元:报导节目所引发的这类受害事件,令我深切的感到,这并不只是首都电视台的问题,而是我们新闻从业人员每个人都该引以为戒的问题。
我们将继续追踪报导官员A先生的这场战斗。
赤松关掉电视,夸张的叹了一口气。
不去管它,本来可以冷却下来的......他只是不想死,只是想活下去。
如此而已。
赤松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抛弃家庭的瑶子,借由献身工作熬过了那段最痛苦的日子。
现在的麻生,只有任凭感情冲动的爆发,才能感到自己还活着,所以才让她觉得心痛。
内线电话再度响起。
大概是森岛吧。
赤松费力的勉强从椅子上站起。
森岛交给赤松应付,瑶子剪接完明天要播出的事件检证后,深夜才回家。
她像往常一样将脚踏车停在停车场,走上楼梯,从外走廊来到屋前。
她在牛仔裤口袋中掏了半天,却没找到钥匙。
瑶子想起来了。
由于剪接部门的寄物间遭小偷,今早大家的寄物柜钥匙都换过了。
拿到新钥匙装钥匙圈上,她就随手搁在台里的办公桌上,忘记收起来了。
瑶子踞起脚尖,取下放在瓦斯表上的备用钥匙。
由于这个住宅区并没有管理员驻守,钥匙丢了就无法进门。
这么做或许不够谨慎,不过瑶子还是一直将备用钥匙放在那里。
就在她打开门时,忽然觉得视野左角有微弱的红光。
瑶子回身凝神细看。
外走廊的对面是住宅区的另一栋建筑物,有几间屋子亮着灯,但到处都没发现瑶子感觉到的那种红光。
她想起三天前的夜晚,在电视台的后门外,也曾发现相同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