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关的天空没有半朵云。
令人冒汗的阳光,使得公务员换上白衬衫。
当她正要推开邮政省的正面大门时,中年的警卫叫住她,问你要找谁?当她表明和放送行政局的人有约后,警卫命她在柜台的会客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根据赤松从记者联谊会听来的消息,麻生一周后便要调职,目前似乎天天忙于交接工作与整理残务。
放送行政局的麻生是吧?总机小姐复诵一遍,用电话替她找人。
有位首都电视台的远藤小姐来找麻生先生。
总机小姐的话似乎使对方突然愣住了。
看来应该是麻生本人。
是的,首都电视台的远藤小姐。
瑶子的突袭一定令他手足无措。
请到十楼。
取得会客许可后,总机小姐将通行证交给瑶子。
她采取了跟麻生到首都电视台抗议时同样的步骤。
这是和采用以牙还牙战术的对手过招时惟一的礼仪。
来到放送行政局的大厅。
这是在监督·指导的名义下,操控瑶子这些电视从业人员的单位。
混杂的大厅,与一般企业的气氛没两样,但这里毕竟是男性的堡垒,女性人数看起来似乎比一般企业少。
欢迎光临。
麻生从办公桌之间利落的走来,挂着竭诚欢迎意外访客的笑容。
也许是从知道瑶子来访那一刻起,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表情。
真没想到,远藤小姐竟然会主动来找我。
我正好也想跟你谈谈呢。
瑶子心想,他是个在称呼自己时,懂得巧妙区分我小弟俺的人。
来,请这边坐。
他将瑶子带到大厅正中央,那边有个用隔板隔开的会客区。
宫田,麻烦你倒杯咖啡。
不用了。
瑶子回绝道。
人家说不用了。
这个人呀,就是在那个节目中剪辑我微笑的人。
很过分吧。
她就是不肯道歉,你们也帮我说说她嘛。
麻生对周围的部下虽然特别亲切,但年轻的公务员听到这番话,却浮现困扰的表情。
他压低声音对瑶子说:每个人看见我就像看见罪犯似的。
既然我这么碍眼,叫我停职在家就好了嘛,亏我上司也做得出来,故意叫我继续工作。
像这样应该叫做凌迟吧,还是拿我当小丑看呢?他爽朗的哈哈大笑。
瑶子依旧面无表情,专注的观察麻生。
由我先说可以吗?请便。
你真过分耶,远藤小姐。
我们不是明明四目相对吗?你竟然说什么虽然看到中庭有人影,但不知道是不是麻生公彦。
看来他在接受警方侦讯时,听说了瑶子的证词。
我的确是这么回答的,但我又把‘请你快点道歉’那张传真交给刑警。
他们去便利商店调查的结果如何?你说那个呀。
你承认那是你传真过来的吧。
是啊。
店员不记得晚间十一点时,你在便利商店传真过吗?你应该也清楚吧。
那家便利商店的传真机是由客人自己操作的,而且又在卖场后方,所以店员无法确定。
没有任何人记得你的样子吗?算我倒霉吧。
瑶子勉强忍住想笑的冲动。
不过因为你说好像看到一个类似我的人影,警方好像勉强承认了我的不在场证明。
应该不会是你的替身吧。
谁肯来做我的替身?那些家伙吗?他是指大厅的年轻公务员。
他们不时斜眼偷窥瑶子和麻生。
原来如此,麻生是个小丑。
根本没有人愿意帮助我。
我在部下之间是出了名的讨厌鬼!笑声拖着长长的尾巴。
那是面对残酷现实已经豁出去的男人,不拘场合的大笑声。
春名诚一,我连听都没有听过。
据说他就是把偷拍我的录影带交给你的人?瑶子耸耸肩,没有回答。
这是保密原则。
如果是陷害我的人,那我当然很恨他,问题是我根本没见过那个人。
眼睛的笑意。
脸上的笑纹。
瑶子仔细的观察是否有破绽。
那你今天来有什么贵干呢?瑶子从皮包取出两卷录影带递给他。
这是什么?麻生的笑容僵在半途,用充满问号的眼神盯着瑶子手上的东西。
送给我的?他大概误以为是礼物,打算从瑶子手中收下。
你到底打算演戏演到什么时候?瑶子收回录影带,重新用刀锋般锐利的眼神审视麻生。
看来你不是为了之前的事来道歉的。
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警方。
哪件事?警方不愿怀疑你是两桩杀人案的嫌犯,但若看到这些录影带,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我不懂你的意思。
这算是威胁吗?声音传入大厅中一些人的耳中。
瑶子是故意要让大家听见的。
公务员虽然看起来忙于工作,其实也正因险恶的气氛感到紧张。
你说威胁是什么意思?拜托你不要说得这么夸张。
你看,大家都在看着呢。
就算下周我就要被踢到旭川去,但是现在还得当这些家伙的上司呀。
话虽这么说,听起来却似乎不甚介意。
远藤小姐,我来介绍一下。
这位是须崎课长。
坐在对面听他们说话,看起来像是主管的人,表情僵硬的走了过来。
麻生替瑶子引见。
课长,这位是‘Nine to Ten’的远藤小姐。
首都电视台的人突然来访,有什么事吗?须崎连名片也没拿出来,对瑶子的来访充满警戒。
是你拍摄的吧。
瑶子继续对麻生说。
你说什么?麻生一头雾水。
就是这两卷带子。
这是什么带子?远藤小姐,你这到底算是哪一种抗议?你的部下麻生公彦先生,偷拍我的私生活,把这些录影带邮寄到电视台来。
须崎转向麻生,用喂,真的吗?的眼光看着他。
是远藤小姐的私生活吗?那我还真想看看。
麻生未对被指控的嫌疑加以反驳,反倒对带子的内容露出极有兴趣的表情。
可以呀,请看。
瑶子将带子交给麻生。
在会客区一隅,有一台跟录放影机一体成形的电视机。
麻生打开电源开关,将带子插入机器。
麻生似乎充满期待,专注的看着画面,瑶子在一旁凝视着他。
他会用什么表情看自己拍摄的东西呢?影像开始了。
首先是早晨上班的景象。
接着是回家的景象。
当公寓窗口出现剪影时,摄影者连忙从秋千上起身躲藏。
在追星族的中学生群聚的后门前,瑶子骑着脚踏车出来了。
当她察觉异状回头时,摄影者躲进了人群中。
从瓦斯表上取下备用钥匙开门的瑶子,察觉到什么,转向这边。
噢。
麻生吐出含意不明的叹息,再换入另一卷录影带。
看第二卷时,他的表情并无变化。
在便利商店买好东西,瑶子坐在公园啃三明治的画面持续着。
这么说也许有点那个。
麻生忍着涌上的笑意。
你的生活很寂寞耶。
瑶子取回播映完毕的录影带,对须崎说:麻生先生对那两秒钟笑容在电视上播出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就用这种方式来报复,让我在精神上觉得很痛苦。
这么说,你了解被拍者的感觉了吗?麻生说。
刚才这句话你听见没有?瑶子抓住话尾对须崎说:对于用影像伤害自己的人,就用影像加以报复,这就是他的目的。
须崎困惑的歪着头苦笑。
这个课长八成也怀疑麻生,知道他可能做出这种阴险的报复。
然而在跑来控诉的外人面前,他必须摆出相信部下清白的表情。
这就是维护组织的公务员。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麻生的确拍了这些带子吗?请你这个上司好好调查一下。
你可以质问他。
须崎问部下。
你干了吗?没有。
他说他没做。
瑶子知道,这是在敷衍她。
刚开始我本来以为只是单纯的骚扰,结果并不只是这样。
这是威胁。
我就是搞不懂这一点。
你在说什么威胁啊?麻生问。
你想警告我,不准再追查下去了,对不对?追查下去?你想用这些录影带,阻止我在‘事件检证’中报导吉村律师和春名诚一这两桩杀人事件的关联,以及凶手的真面目。
言外之意似乎已经够清楚了。
他是在威胁瑶子,如果再继续追查这个事件,就会跟吉村和春名一样,鲜血与脑浆溅满柏油路面。
原本一直带着开朗微笑的麻生,表情上出现似乎皮肤敏感的地方被人捏了一下的反应。
须崎说请你先等一下,阻止这个话题继续发展下去。
远藤小姐,这是首都电视台的正式抗议吗?如果是这样,麻烦你先提出公文。
如果能加上具体的证明,我们会考虑如何来处置,今天请你先回去吧。
瑶子注视着麻生。
刚才在一瞬间流露出残酷本性的麻生,现在却好像椅子少了一只脚,表情微妙的失去平衡。
你也真是的,为什么不问一下来访目的就让她上来了呢?须崎用这一点责备部下。
对不起。
我还以为她终于愿意道歉了,所以就忍不住让她来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真心话。
请你回去吧。
须崎站了起来。
瑶子也不再坚持。
她将录影带收进皮包,站起来说声告辞了,转身离开会客区。
一边工作一边竖着耳朵偷听的公务员,碰上瑶子的视线时,立刻一起避开。
远藤小姐。
瑶子正要走向走廊,听到麻生的叫唤,回过头去。
须崎课长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正在接电话。
说不定是针对首都电视台新闻部职员来突袭的事,打算通过什么人提出抗议。
其他公务员都故意不看瑶子与麻生。
麻生叫住瑶子,确定四周没有人在看之后,朝着瑶子逐渐展露笑容。
那是瑶子剪辑过的笑容,那个据说是对穿黄衣服的小女孩展现的,充满解脱感的笑容。
然而,现在的笑容无复当时。
麻生的眼睛凹陷。
脸上虽然笑得出现几条鱼尾纹,但两只眼睛却在唱反调,充满死亡的阴影。
仿佛是个早已失去视力,却还拼命要活下去的死人的眼睛。
是谁创造出这样的他?也许是自己,也许是那个影像剪辑害的,瑶子想。
然而,心中的另一隅也在尖声高叫,这家伙是杀人凶手,应该接受制裁。
麻生的两手缓缓抬起,在他的脸前,用两手的大拇指与食指组合成一个四角框框,从框中窥视着瑶子。
那是电视荧幕的形状。
我会从这个框中盯着你的。
无神的双眼闪动着黯淡的光芒,威吓瑶子。
瑶子为之悚然。
看久了之后,那个四角框框几乎要烙印在网膜上。
我在看着噢。
我随时都在看着你。
如果你害怕了,就流着泪向我求饶吧,而且给我闭上嘴,不准再追查。
麻生的声音在脑中低低的回响,头盖骨的表面开始砰砰跳动,瑶子转身离开大厅。
远藤小姐!耳边又传来诱惑似的呼唤声,但她再也没有回头。
那天深夜,剪接部门还亮着灯光。
赤松从傍晚就在电视台工作,当他从播映中心下来拿背包时,发现办公室后方的人影。
深夜新闻结束后,除了留下来过夜的人,办公室应该是空荡荡的,但是现在还有人埋首于一组剪接器材前。
远藤小姐……走近一看,瑶子的十根手指正在剪接机上跃动。
每根手指似乎都有各自的意志,不停的跳动着。
那是瑶子一直让赤松心醉的姿态。
然而,今晚的瑶子连赤松的呼唤也充耳未闻,一心一意的盯着荧幕,看起来仿佛把灵魂卖给了眼前的影像,有一种鬼气逼人的气势。
绑在脑后的马尾,三分之一已经散落在发带外。
那是工作不顺,拼命搔头的结果。
你怎么了,远藤小姐?赤松提心吊胆的走近她。
看着出现在荧幕上的画面。
那是跟踪吉村律师的灰衣男子的背影。
瑶子现在正要在这里切入麻生走出小石川警局,露出充满解脱感笑容的镜头。
你在做什么?下周的特集企划。
等一下。
副理没答应吧?你怎么可以擅自……而且,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灰衣男子与麻生完美的剪接在一起。
在跟踪从酒馆走出的吉村的神秘男子后,切入麻生从警局走出的身影;在仰望吉村事务所的神秘男子后,切入走向警局停车场的麻生;在现场围观人群后方出现的灰色人影后,接上麻生在警局停车场露出笑容那一瞬间的停格镜头。
她只是在麻生一路走来直到浮现笑容的过程中,插入灰衣男子的影像而已。
连小孩都会的简单明快的剪辑方式。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瑶子的手指灵巧的移动着。
不,如果仔细看,离灵巧还有一大段距离。
动作迟滞、错误百出。
你不是才说过,这卷带子是伪造的,麻生是笑容被利用的受害者吗?就是他。
你在说什么?就是他杀的。
你在胡说什么啊?那是杀人凶手的眼睛。
等一下,远藤小姐。
我们太小看那家伙了。
请你看着我。
赤松硬是将瑶子的椅子转过来。
瑶子的眼中,有着只要逮到机会立刻便会扑过来的冲动,但也好似被逼至绝路的野兽。
他说回小女孩一笑,那也是谎话。
他只是利用在警局停车场玩耍的小孩作借口。
我会找到那孩子的,我会找到小女孩,当面问她有没有对麻生笑……瑶子打断他的话。
他一直叫我道歉,只要能让媒体道歉,麻生就能成为完美的受害者。
他从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赤松力持冷静的问道。
那家伙在看我,他一直在看着我。
声音苦涩的从瑶子的喉头发出。
这是赤松头一次听见她如此畏缩的声音。
我们去找证据。
我会保护你,只要麻生拿着摄影机出现在你附近,我立刻逮住他。
我希望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这次的‘事件检证’单元……就像以前那样,让我在播出前及时完成。
只要让副理来不及检查,立刻播出就行了。
你疯了。
赤松对瑶子混乱的模样有些不知所措。
你一定是疯了,远藤小姐。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就算是我自作主张。
如果再扯出更大的问题,那真的会完蛋耶。
森岛先生和有川经理都在找机会把你赶走。
上次节目结束之后,他们也在化妆间和长坂先生商量,说要替‘事件检证’找一些新鲜的外包工作人员,换个面貌。
请你不要天真的以为观众会永远支持你。
虽然目前这件事在副理的层级压下去了,但是最近投书批评‘事件检证’的人越来越多。
那是假的,是森岛叫人写的。
有很多人都在反应,‘事件检证’所说的是否就代表首都电视台整体的意见?就算扯破嘴,我们也不可能说出这只是一个剪接师个人的看法。
被观众这样追问却无言以对,我看经理也快吃不消了。
那些不花钱就可以看我们节目的人,要说就让他们说好了。
东洋电视台播出麻生的反驳意见,显然也是要搞夸‘事件检证’。
虽说就此屈服令人气愤,但台内现在充满要重新整顿新闻报道的气氛,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那些胆小的家伙,随他们去吧。
请你冷静一点。
不说别的,这算什么?他按下剪接机的按键。
瑶子剪接好的影像映现出来,从头到尾都是神秘男子与麻生的镜头交叠。
这种幼稚的剪接,有谁会接受?你套用这些旧的影像,到底能做出什么?有就可以吧?啊?我是说,只要能搜集到新的资料,你就会让我做吧?你搜集不到的,因为没人会答应你去采访。
拜托你让我去采访。
瑶子一把抓住赤松的手腕。
说不定可以拍到什么,让我去吧。
等看到东西后你再做决定。
你别胡闹了。
就凭我们两个能做什么?当然可以,你看看这个!瑶子提高音量,指着在酒馆前拍摄的跟踪景象,也就是他们判定春名与灰衣男子是一伙的根据。
既然他们做得到,我们为什么做不到?赤松不知该如何接话。
你是说真的吗……?当然是真的。
即使只有一个人,我也要做。
如果我们电视台不能播,我就把带子拿去卖给东洋电视台。
赤松用两手抹脸,但却抹不掉脸上的僵硬。
他正在纹尽脑汁,思考该如何才能阻止瑶子胡来。
如果他不管瑶子,她一定会擅自行动,莽撞的冲到底,如果他不守在她身边……仿佛是要挤出赤松的妥协,瑶子一边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一边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赤松没有嚷出好痛,只是点头答应。
麻生用手指做出的方形荧幕。
那是一扇通往彻底疯狂的窗子。
她感到自己清醒的神智一边颤抖,一边却忍不住步步逼近那扇窗。
然而,瑶子早已选妥适合自己的战术。
她放弃休假,将下周以歌舞伎町黑社会势力分布图为主题的事件检证剪辑完毕,等到了星期一。
日比谷公园晴朗无云,喷水池冒出的水花上,出现淡淡的彩虹。
午后一点,在公园吃午餐打羽毛球的上班族与女职员,三三两两准备回办公室。
麻生从彩虹的另一端走来。
衬衫虽然皱,领带却仍紧紧的系在领口。
当他在喷水池前看到瑶子后,挥了挥手。
虽然动作轻快,嘴角带着笑意,但凹陷的眼睛还是令人联想到死人。
这个男人表面上越是活力充沛,其实内在枯萎得越严重。
瑶子不得不这么想。
他从东边过来了。
你看得到吧。
瑶子一边迎向走来的麻生,一边像说腹语似的微微对着胸口低语。
她在衬衫的胸前别着一个很像别针的无线麦克风。
电波飞到百公尺外,传到藤架后面。
躲在绣球花丛里的赤松,拿着数位摄影机录下音。
赤松用手持的数位摄影机追着麻生从公园东侧走近的身影。
耳朵挂着从摄影机延伸出来的耳机。
两人差不多要开始对话了。
如果没有拍到好镜头就中止;当麻生没露出破绽时,我有权力喊停。
这是他对瑶子提出的条件。
谢谢。
我会感激你的。
当瑶子这么说时,脸上浮现的笑容充满了蚂蚁见到蜜糖的喜悦。
她已经开始疯狂了。
说不定我也开始疯了……赤松一边操纵十倍镜头,准备拍摄瑶子与麻生的对峙,一边想着。
对不起,把你约来这种地方。
瑶子刻意用优雅的声音说。
上周如果也用这种方式见面该多好,谈话被课长打断,害我有种消化不良的感觉。
麻生用手遮在眼睛上。
也许对平常只看黑暗面的眼睛来说,这天的阳光太耀眼了。
我在电话中也说过,这是非正式的访谈,内容绝不会泄漏出去。
我可以相信你吧。
麻生的表情似乎也跟着缓和下来,露出不知世间疾苦的童稚表情。
我们坐下来吧。
瑶子在喷水池旁的石阶坐下。
麻生隔了两公尺远也并排坐下。
赤松的镜头,应该可以完整的拍到两人的正面全身镜头。
你要求采访我的事,我没告诉课长噢。
谢谢你。
好像变成你的共犯,这倒也满有意思的……说完之后,他问:你不做笔记或是录音吗?对于瑶子什么也没准备,麻生似乎觉得讶异。
我说过了,这是非正式的采访,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就算将来发生问题,你也没有留下任何接受采访的证据,所以如果对你不利时,你可以否认你曾这么说过。
真有良心啊。
你是怎么了,远藤小姐?麻生心情极佳,对这个状况非常满意。
当你听到吉村律师死掉时,你有什么感想?我觉得很难过呀。
我又不是不认识他,我还祝他早日成佛呢。
可是你并未去参加丧礼。
因为怕人家看到说闲话嘛。
其实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应该觉得少了一个瘟神,轻松多了吧?瘟神?吉村律师的调查毁了你的人生,你不这么认为吗?不,因为毁了我的另有其人。
他也学会不动声色的讽刺人了。
瑶子换个问题。
你认为是谁在小石川分局前偷拍你?不就是那个姓春名的男人吗?关于春名的真实身份,你有什么线索吗?大概是和我们局里有利害冲突的人吧?我没有仔细想过。
听起来他似乎没什么兴趣。
如果想洗刷杀人的罪名,照理说应该会仔细去想一想吧?我的罪名立刻洗清了啊。
某人企图借着在电视播出你的笑容,强调官僚的可怕,让你变成杀害吉村律师的凶手。
由于我们节目的报导,警方开始深入调查邮政省。
这正是某人预期的结果。
他相信只要让你看到那种录影带,你一定会有兴趣报导,因为你是副教授父女惨死事件中逼出真凶的幕后英雄嘛。
结果,你果然滴着口水迫不及待的上钩了。
简单地说,我跟你都遭到了某人的利用。
你说得没错。
瑶子坦率的承认。
斗争心像潮水般高涨。
但是,我后来突然想到,说不定利用我的剪接技术的人,就是你吧。
空气在一瞬间紧缩。
在初夏阳光的照耀下,公园的树林在地面上洒落阴森的树影。
赤松的镜头,从两人的对谈逐渐摇向麻生一个人。
从耳机中可以听见两人的对话。
好像满有意思的。
那我就洗耳恭听你的高见吧。
画面中,麻生抱着手臂。
昨天你也说我在威胁你,那个我也想听听下文。
一瞬间,瑶子的眼神突然双向这边,在镜头中与赤松目光交会。
要开始啰,你可要好好拍摄。
赤松仿佛听见瑶子这么说。
瑶子仿佛瞄准好了狙击点,开始对麻生说话。
由于你的笑容出现在电视上,使得社会大众怀疑,吉村命案的凶手是在接受警方侦讯后露出笑容的那个恶心的邮政省官员。
我的嫌疑立刻就洗清了。
我应该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靠着那招闯来电视台控诉,说你是报导受害者,对吧?而且还在东洋电视台的镜头前,说那些可怜兮兮的话。
但你就是不肯道歉。
然后又让传真纸堆满我家地板,寄来偷拍我私生活的录影带。
明明没有证据,你却认定邮政省的麻生公彦对你采取‘以牙还牙’的报复手段。
问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我倒很想听听。
他的表情充满兴奋。
今后即使再有人怀疑永和学园和邮政省勾结,我们也无法用之前那样尖锐的角度报导邮政省。
上司严重警告我们不可再发生同样的报导受害事件,制作单位已经吓着了。
你在东洋电视台的现身也收到预期的效果。
整个电视圈,现在都尽量在调查报导时手下留情。
那又怎样?你是说,我故意拍那种让自己遭到怀疑的录影带交给你吗?那不等于是在自己额头上贴箭靶吗?他的嘴角带着嘲笑。
这就是懂得利用电视的你,最聪明的地方。
你要夸奖我,我是不反对啦。
录影带中清楚映现的,只有麻生公彦两秒钟的笑容。
足以断定麻生公彦杀了吉村律师的资料实在太少了。
然而,如果是‘Nine to Ten’的‘事件检证’单元,应该会像那桩副教授父女惨死事件的报导一样,巧妙的操纵剪辑技巧,把薄弱的证据灌点水,让麻生公彦看起来像个凶手吧。
你从一开始就算准我会蛮干。
真亏你能幻想到这个地步。
麻生取笑着瑶子。
然后节目播出,你控诉遭到报导迫害,任何人都会觉得你说得有理,认为‘Nine to Ten’的调查报导做得太过火了。
毫无证据便遭社会定罪的人,即使一开始会受到一些批判打击,最后还是会变成可怜的受害者。
越是控诉受到人权侵害,便越能获得舆论支持,警察也把你当烫手山芋处理。
总之,你是说我算准了嫌疑立刻会洗清,所以利用春名这个人,把偷拍我自己笑容的录影带交给你。
为了转移迫在眉睫的学官勾结疑案的报导焦点,你把吉村律师横死事件的嫌疑,转换成报导受害的状况。
我一开始怀疑的没有错,在永和学园与邮政省的贿赂案中,你是扮演白手套的角色。
邮政省这边由你负责,永和学园那边的联络人则是春名诚一。
那你倒说说看,那个春名到底是谁?他要不就是永和学园集团的职员,要不就跟中部电视台有关系,或者是属于那类绝不会登记在组织名册上的人。
你是指黑道吗?麻生似乎觉得很好笑,但立刻又板紧了脸孔。
那我的不在场证明怎么说?假设那卷带子上的时间、日期是真的……那个的确可以事后再加上去。
但是你只要调查吉村三人去酒馆的日子就知道真假了。
你调查过了吧?工作人员去调查过了。
赤松走访白山路附近的酒馆,确认了吉村三人去酒馆的日子。
店员还记得吉村等人,收银台的发票也留有记录。
正如录影带上打出的时间和日期,他们三人是在三月五日晚间九点半走出酒馆。
你在三月五日和三月十三日的不在场证明成立。
不肯面对镜头的灰衣跟踪者,不知道是谁,这表示还有另一名共犯吧。
在我加班时,春名和我们的同伙拍下伪造的录影带。
原来如此,是有组织的犯罪。
吉村律师遇害那晚,你说你被吉村约去台场的酒吧。
这个不在场证明虽然无法获得证实,但是警方打算相信你的话。
吉村在临死前打给同事的电话中,声音充满恐惧,似乎正遭人胁迫。
所以警方认为,吉村打给你的电话,应该也是在同样的状况下。
而且这家伙又歇斯底里的吵着侵害人权,所以警方也想赶快把他剔出嫌犯名单……是吗?我想你大概不知道,接受警方侦讯其实是很累人的,洗清嫌疑并不是件轻松的事。
你被贬职到旭川,也许是与审议官有私约。
比方说两年后就把你调回中央的要职。
作为我为了保护放送行政局而杀人的奖励,是吗?不要再说了,远藤小姐……赤松一边窥视镜头一边低语。
没有用的。
就算这样刺激麻生,他也不会露出真面目,因为麻生根本就没有瑶子所想的那种真面目。
你已经疯了。
画面中的麻生一脸认真,似乎打从心底担心瑶子的精神状态。
你很严重呢。
你最好去看医生。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瑶子近距离抛给他一个大胆的笑容。
好啊,我老婆也叫我去耶。
她说等我从医院拿到精神正常的诊断书后,她或许可以考虑跟我复婚。
我看下个月我去你在旭川的新家拜访一下吧。
说不定可以看到妻子儿女陪在身边,你那一脸幸福的笑容。
你是说连我老婆跑掉,也是全家人串通好在演戏?如果真是这样该多好。
麻生浮现仿佛在这样梦想的表情后,宛如全身加满能源似的站起来,再次用手遮在眼睛上方,视线向周围移动。
在哪里?什么?瑶子也站了起来。
摄影机藏在哪里?你不相信我啊。
不相信。
赤松感到太阳穴冒着汗,一边继续摄影。
麻生察看四周,谨慎的眼神在一瞬间扫过这边,但是没有发现赤松。
算了。
麻生放弃搜寻摄影机。
那我们两个就演戏演到底吧。
麻生黯淡的目光中,藏着深不见底的凶暴光芒。
你在想什么我很清楚。
你曾经认为自己做了错误报导,很对不起那个根本不可能杀人的小市民麻生先生。
但是当那个叫春名的男人被杀后,你立刻又回到‘麻生是凶手’的论点。
只要能够照最初的直觉那样让我当凶手,你就可以理直气壮的说,你并没有失误。
这是你在组织中恢复自己地位的好机会。
这跟什么地位没有关系,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组织……瑶子正欲辩解,麻生打断她的话。
关于春名诚一事件,我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可以替我证明的不是别人,就是你。
你可不能说不记得噢。
我就在公寓中庭。
你看到我挥手了吧?你曾跟我目光交会吧?……撑下去,只要能熬过这一关,就能将麻生逼至绝境。
瑶子默默的忍耐着。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回答我呀。
你看到我了。
你为何不承认呢?那是……她将粘在牙床上的话勉强吐出。
那不是你,那是我创造出来的你。
……你说什么?那时你说,快来这里吧,来这里玩吧,还对我招手。
麻生哑口无言。
能够让麻生闭嘴,瑶子有一种快感。
你还说,同样是被拍摄的对象,要不要来玩比伤口游戏。
你说我……?是我创造出来的‘你’。
瑶子订正他的语病,我就像替外语片配音一样,按照你的嘴形配上台词。
替你把你的心情变成言词。
你到底在说什么?……赤松也发觉瑶子的不对劲,咽下一口口水。
透过镜头,他很清楚瑶子的混乱。
你还说,没错,其实我只是幻影,是你在剪接机上创造出来的,不存在的我。
就像那个在警局前洗清杀人嫌疑,露出爽朗笑容的麻生公彦,是你创造的人物一样……我才没有说过这种话。
我说过了,不是你,是我创造出来的你啦。
尖锐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赤松忍不住皱紧眉头。
那时候,我只是坐在秋千上,对着你映在窗边的剪影挥手,如此而已。
我闭上眼睛默念:消失吧,拜托你消失。
三秒种后,等我张开眼睛,你就消失了。
麻生眼也不眨的盯着瑶子,瑶子勉强抗拒着他的视线,那几秒钟有如无底深渊。
为什么会是幻影?仿佛轻松的将弹珠弹出去似的,麻生突然问道。
眼看瑶子无法回答,他换了一个问法。
你为什么会看到我的幻影?……熬过去。
用沉默熬过去。
原来你这么怕我吗?所以才会有那种妄想。
他朝瑶子走近一步,盯着她胸口的别针说,似乎已经发现自己的声音被吸进麦克风了。
你晚上回家时一直回头观望吧。
你是在担心,怕一回头会看到我吧?这样你也高兴吗?高兴呀。
你变态。
你没资格说别人。
不要靠近我。
你在爱我吧。
你说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像飞蛾扑火一样来这里见你吗?因为用嘴巴损我实在太愉快了,是吗?的确是太愉快了。
最近我已经迷上了你,很期待跟你见面呢。
他露出白白的牙齿。
出乎意外的,他的牙齿干净得透明。
配上红红的嘴唇,仔细看起来还真让人心里发毛。
我喜欢你。
麻生的话中并没有调侃的意味。
我爱你。
我们这样算是在相爱吧。
你在胡说什么?声音沙哑不清。
当你看到录影带中的我,就对我一见钟情了吧?对于我那精彩的一瞬间,那两秒钟的笑容,不只是一个人看,你还想让成千上万的观众看,是吧?这个男人疯了。
不,也许是我疯了。
瑶子陷入混乱。
原本就是你先找上我的。
现在还会看到我的幻影,又打电话约我见面。
我好高兴。
离开他,远膝小姐。
赤松在心中默念。
在镜头中,麻生看起来吃定了瑶子。
出乎意料的发展,使赤松的太阳穴开始跳动。
我倒想听一听那是什么样的感情。
瑶子鼓起好胜心迎战。
赤松将镜头尽可能贴近。
没问题。
麻生做个深呼吸,用舌尖润唇。
他的嘴唇像涂了口红似的变得更加鲜红。
我现在每晚都在看你剪接的那卷‘事件检证’的带子。
最后那个笑容充满暗示的淡出的镜头,我越看越喜欢。
然后我突然想到,远藤瑶子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在乎我的笑容呢?在跟踪吉村律师的灰衣男子的影像之后,接上一个邮政省官员的笑容,任谁看了都会认为那个微笑的官员就是杀人凶手。
而且又没有打上马赛克。
远藤瑶子应该可以预期到可能造成报导受害,因为她是个经验丰富的剪接师。
为什么她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忠实的播出我的笑容呢?那是因为她看到我的影像的那一瞬间,便有一股非要再见我一面不可的强烈欲望。
只要在电视上播出这个男人,这个人一定会来电视台抗议,这样我就能和他见面了。
所以,这是为了跟我见面的一种手段。
瑶子无话可说。
麻生的话有种奇异的魅力,瑶子陷入一种窥见自己心底意图的情绪中。
我的想像越来越膨胀。
一个离过婚,全心为工作奉献,将三十五岁的女人味隐藏在宽松T恤下的女人。
如果把她压倒在床上,那个女人会发出怎样的呻吟声呢?想像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也许你会在我的身体下面要求‘再像那时候那样笑一下’。
为了迎接那个时刻,我还特地练习过噢。
因为我有点没把握,不知道我在远藤瑶子面前,是否还能像面对黄色洋装的小女孩一样,再次浮现同样的笑容,所以我对着镜头里的自己,就像照镜子似的反复练习。
那时警方侦讯完毕,我觉得好似通过黑暗的隧道,来到黄色的花园般神清气爽,所以才会笑出来。
如果你能让我再像那时一样神清气爽,我就再笑一次给你看。
通过别针的麦克风,麻生说的一字一句清楚的传进赤松耳中。
这个男人实在太恐怖了,赤松想,如果瑶子朝这边逃来,我一定也会背对那个家伙拔腿就跑吧。
你跟老公分手几年了?麻生这次又想说什么?八年。
镜头中的瑶子,完全是反射性的回答。
这些年,你跟几个男人睡过?你就只会问这种无聊的问题吗?算了吧,远藤小姐,你必须赶快离开他。
没有人抱过你吗?不要靠近我。
你一定不知道如何填补寂寞吧。
连小孩也被抢走了。
不是被抢走,是我抛弃他的。
瑶子这么说时,淳也的脸瞬时浮现,扰乱了她的心。
你一定很寂寞吧,所以才会把我塑造成凶手,抢走我的饭碗,连老婆孩子也不放过。
想让我变成跟你一样寂寞的人吧。
你简直有毛病。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两个一起去医院吧,或是任何地方都好。
我们一起逃走吧,快!我喜欢你。
不是你自己主动要见我的吗?你靠过来一点嘛。
麻生抓住瑶子的手腕时,一百公尺外的绣球花丛突然被拨开,发出簌簌的声音。
是赤松。
他拿着摄影机飞奔而出,笔直的朝这边跑过来。
麻生放开瑶子,两手举起,做出投降的姿势,冷笑着后退。
看吧,果然有摄影机。
冲过来的赤松,用虚张声势的愤怒眼神瞪着麻生,摆出保护瑶子的架势。
你都拍进去了吧?麻生用食指指着赤松。
我倒要看看,你们要如何剪辑这卷录影带。
麻生将摆着投降姿势的双手插入裤袋,哼着歌离开公园,脚步轻快的宛如在踏着舞步。
……你没事吧?瑶子勉强露出笑容点点头。
麻生沿着公园小径走去,再也没有回头,就这么从视线中消失了。
麻生说那是爱。
是哪一种爱?用不着多想,或许自己早已明白。
与麻生的对峙,等于是在面对自己的本性。
我将麻生的笑容播映在电视上,麻生用摄影机拍下我的生活。
播映是一种快感,被播映是一种恐惧。
我和麻生彼此交换立场,充分体验了快感与恐惧吗?或许是影像这种电波恶魔,将我们连接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