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轮到瑶子剪辑傍晚的新闻,她却不假旷职。
赤松一定会帮她掩饰过去吧。
瑶子伫立在邮政省前的人行道上。
邮政省的正门隔着停车场,与人行道之间种着稀琉的植物,正方便她藏身。
五点的钟声从某处传来。
准时结束工作,看起来像是窗边族【注】的职员们,悠哉的推开正门走出。
【注】指中高年龄层,已退出第一线业务之上班族。
——译者注随着白日燠热的逐渐消失,整个官厅街飘散着一股几近无人的空漠感。
麻生终于也踩着毫无霸气的步伐出来了。
瑶子苍白的脸上浮现久候的人终于出现的笑容。
麻生穿着跟昨天一样的西装,系着相同的领带。
公事包轻飘飘的摇晃着。
四周迈向归途的人,在这个微风轻拂的黄昏,都一脸凉爽的表情,只有他似乎体温失调,汗流满颊。
瑶子巧妙的躲在麻生视线的死角,目送麻生沿着人行道走去。
过了隔壁的通产省,麻生从附近的地下铁入口走下车站,瑶子才连忙跟上去。
麻生按了千代田线连接小田急线的售票键,他的月票大概过期了。
下个月就要调职,所以他一定没换新的。
不知道他会不会从下北泽换乘井之头线,就这样直接回家。
瑶子决定还是先按下与麻生相同金额的售票键,持票通过自动剪票口,保持不会被发现的距离跟在后面。
她多少有点了解麻生跟踪自己的心情了。
偷窥对方毫无防备的表情,得到的就是这种喜悦吧。
不是因为怕被发现而不靠近。
保持这个距离盯着对方,让人有一种凌辱对方的快感。
电车来了。
距离下班高峰还有一段时间,车内很空旷。
瑶子在隔壁车厢牢牢的盯着麻生的身影,一路摇晃到下北泽。
麻生没有换车。
他走出车站的剪票口,在薄薯中,以茫然的背影走在学生与爱好戏剧的年轻人穿梭的路上。
夕阳即将消失,饥渴的夜幕吞尽白昼的余光。
来往的车辆打开车灯,在柏油路面投射下狰狞的光线。
吸进夜晚的气息,使得瑶子睡眠不足的眼睛开始清醒。
麻生向左弯过茶泽街,以一副熟客的模样进入一家似乎正放着爵士乐的酒吧。
瑶子从门上的窗口向内张望,麻生虽是一个人,却未坐在吧台,而是大模大样的坐在靠里面的包厢。
距离人们来酒吧喝酒的时间还早,昏暗的店内除了麻生就只有老板一个人。
瑶子站着发愣。
她已想不起一路跟踪而来的目的。
明明应该条理分明的思路,现在已经不知滑落何处。
最后她带着恍惚的表情转身离去。
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第二天,瑶子又在同样的时间,将身体隐藏在邮政省前的树丛后。
她的脚边放着黑色的皮包,里面装着一些擅自从电视台借出的小型机器。
今天的跟踪有明确的目的。
麻生在五点准时推门而出。
手上除了公事包外,还拿着面纸盒大小的包裹。
大概是同事送的临别纪念品吧。
没有任何人发起什么惜别会,用这点小礼物便敷衍的将麻生打发掉,她可以想像得出麻生的处境。
我在部下之间是出了名的不受欢迎,麻生虽然笑着这么说,但他小心翼翼的将礼物夹在腋下低头踏上归途的身影,令瑶子略感悲哀。
麻生和昨天一样,按下连接小田急线的售票键。
票价也一样。
大概又要在下北泽下车吧。
也许那是他每晚都会去坐一下的酒吧。
瑶子从隔壁车厢盯着麻生黑眼圈日益加深的面孔。
他正在逐渐死去。
照他拿着纪念品的状况看来,今天应该已经结束在总局的工作,明天也许就要开始打包行李了吧。
依麻生的个性,瑶子觉得他明天还是会准时上班,勉强找出没整理完的工作,挨着部下怎么还没走啊的白眼,硬是在办公室赖到五点。
麻生在下北泽下车,又走进那家酒吧。
隔着茶泽街,斜对面就有一家罗多伦咖啡馆。
瑶子在可以看到酒吧门口的窗边坐下,一边喝着两百日元的法式咖啡,一边等待麻生从酒吧走出。
比想像中还要早。
大约不到一小时,麻生便轻飘飘的踩着梦游似的步伐走出酒吧。
瑶子也收拾好咖啡杯走出来。
她和朝车站方向走去的麻生保持五十公尺距离,一路尾随着他。
跟刚才来时走的路不同。
只要穿出这条路,似乎就是车站前的繁华商业街。
人迹稀少的住宅区街道,充斥着施工的嘈杂声。
黄色的灯光成串的亮着,工人正在进行水管工程。
路边挖着深坑,足以震动地面的钻孔机从地底传来声音。
麻生可能爱喝酒却没酒量,才喝了一个小时,脚步就已踉跄不稳。
背影看起来似乎还哼着歌。
走出邮政省时拿的纪念品,现在并不在手上。
说不定他在酒吧打开一看,并不是什么值得带回家的好东西,便随口跟酒保说声送给你吧,留在酒吧了。
他从下北泽搭井之头线。
买的是到樱上水的车票。
在明大前换乘京王线。
正是下班的高峰时间,瑶子也挤在塞满了人的车厢中。
在樱上水月台挤出电车。
隔着下班的人潮,她盯着麻生穿过剪票口。
好,要开始了。
如果不能比麻生早一步抵达他家,便无法达成今天的目的。
白天她已经看过这一带的地图,将抄近路的走法记在脑海里。
当她跟麻生分开,正要向右弯时,看到麻生走进了便利商店,于是她改变了主意。
与其冒着迷路的风险走不熟的路,不如趁麻生在买东西消磨时间,直接走原来那条路。
她从店外隔着玻璃瞥了一眼,看到麻生提着篮子,慢吞吞的走在卖场的货架间。
瑶子快步通过店前,脚步声在夜路上听起来特别响亮。
都立高中的建筑物耸立在暗夜中,看起来宛如一个巨大的墓碑。
瑶子转个弯,利落的推开麻生家的大门,好似回到自己家一般,走进未上锁的玄关。
先打开袖珍手电筒叼在嘴上,一路照着通往客厅的长廊。
她没有脱鞋。
家庭暴力的痕迹和前几天一样,电视机前凌乱的床铺也还是老样子。
瑶子从黑皮包取出三台小型的数位摄影机。
麻生应该还在买东西吧。
瑶子必须尽快决定放置摄影机的地点。
首先,是玻璃已有裂痕的餐具柜里面。
两个儿童用的塑胶杯并排放着。
第一台摄影机就放在杯子之间。
这个角度可以俯视客厅的全景。
第二台的位置正好相反。
在客厅对面有一个塞满童书与妇女杂志的矮柜。
她将第二台摄影机仰放在书本之间。
只有一本小说大小的摄影机,完美的被藏在那里。
剩下一台该怎么办呢?麻生把映出自己笑容的事件检证节目带当成每天的功课,误以为那个笑容出现在电视上是基于瑶子的爱慕,反复的看着直到睡魔降临。
瑶子想仔细的看看那个表情。
电视旁边凌乱的堆着VHS录影带。
藏在这里应该不会当晚就被发现。
瑶子祈祷麻生今晚也会着迷的看着事件检证的带子,然后用成堆的卡带隐藏第三台摄影机,只将镜头露出来。
瑶子先充当麻生,坐在床铺上面对电视机调整镜头,使它正对自己的脸部。
好了。
正当她这样满足的低语时,屋外传来声音。
是有人打开那个快要从门柱上脱落的信箱,摸索里面东西的声音。
突来的冲击使太阳穴紧抽,心脏激烈的跳动。
麻生回来了。
瑶子慌忙关掉袖珍手电筒,拿着黑皮包寻找逃遁之路。
麻生正朝着玄关走来。
躲在屋内趁麻生不注意时从玄关出去太危险。
从厨房。
厨房应该有后门。
她像疾风般冲过去,却忘了最重要的事。
摄影机的开关还没打开。
餐具柜的第一台,矮柜中的第二台,录影带堆里的第三台,瑶子仿佛在狭小的运动场中纵横穿梭似的,迅速打开摄影机的开关。
录影带转动几乎毫无声音。
从现在开始到带子拍完的一个小时内,麻生在家庭坟场中的生活,将被摄影机以三个角度详细的记录下来。
传来玄关坏掉的门把转开的声音。
听见麻生含糊的说声我回来了时,瑶子大感惊恐。
在一瞬间,她以为那是对着她说的。
原来是对失去的家人说的话。
瑶子从长厅冲往厨房。
赶紧逃吧。
快点。
心里喊着在这种状况下的老套台词。
找到后门了。
她祈祷能毫无声响的打开门。
她感到麻生已脱下鞋子,走进长廊了。
一股臭味扑鼻而来。
是肾上腺荷尔蒙激素(Adrenalin)的味道。
麻生走进客厅打开电灯。
当灯光流进后门口的暗处时,瑶子注意到一个几乎让她落泪的景象。
后门竟然小心的栓上了锁链。
破损敞开的正门,与小心紧闭的后门。
瑶子诅咒着这种矛盾。
她没有时间去解开锁链。
如果慌张的打开,在一片寂静中,一定会听到锁链的声音吧。
背后传来麻生的脚步声。
瑶子背对着逼近的麻生,在后门口动也不动。
她祈求暗色的夹克在昏暗中多少能发挥保护色的作用。
麻生直接走向冰箱,完全没注意到瑶子在后门口的黑暗中,像雕像一般缩着身子。
他打开冰箱取出一瓶水,当场就对着嘴开始喝起来。
喉头发出的咕嘟咕嘟声,传进将头抵在后门上,宛如化石的瑶子耳中,简直就像一头为了吞食猎物,正在润喉舔舌的野兽。
喉咙的干喝充分解除后,麻生应该会把水瓶放回冰箱的架上,走出厨房。
这时只要他向右转,就不会看到瑶子。
瑶子虽然在祈求好运,但也开始思索被发现时该如何辩解。
她应该老实的说,我想多看看你的日常生活吗?她想起麻生说过,他曾想像过两人在床上交缠时瑶子会发出怎样满足的呻吟声。
她会在这张布满尘埃的床上被侵犯吗?怀着被强暴的恐惧和一旦被发现将会断送掉新闻工作生命的忧虑,瑶子对于在那种状况下自己能抵抗到什么地步,完全没有把握。
麻生关上冰箱的门。
大约有一秒钟紧绷得可怕的寂静,之后,瑶子由背后感到麻生逐渐从厨房消失。
麻生没发现瑶子,朝着洗手间走去了。
瑶子以如同拆卸炸弹般的谨慎,从沟槽拔出锁链。
布满铁锈的锁链,发出抵抗的声音。
洗手间传来大量的流水声。
麻生正用怨叹的声音粗鲁的漱口。
瑶子旋转握把打开后门,悄悄潜入夜色中,再也没有回顾。
她用野猫般谨慎的步伐绕过杂草丛生的屋外,走到大门前。
一走到大路上,她的脚步声明显的消失。
紧张使两腿僵硬,步伐宛如便宜的塑胶娃娃。
那一晚,回到都营住宅的瑶子,一直无法平息激烈的心跳,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由于整夜辗转反侧,床单皱得一塌糊涂。
她在等待麻生上班的时间。
她必须去取回摄影机。
瑶子祈祷麻生虽然已收下纪念品被赶出办公室,依然厚着脸皮去上班,千万别待在家里打扫什么。
瑶子在上午八点走出公寓,搭上连接小田急线的千代田线。
与上班人潮反方向的电车很空。
她不断揉压干涩的眼皮,试图揉碎那一团睡眠不足。
她在樱上水站下车,一边祈祷别跟麻生碰个正着,一边配合都立高中生上学的步调走向麻生家。
她如同麻生的老情人般擅自推开他家大门,然后将玄关的门打开一条缝,确定麻生的鞋子不在门口后,走进屋内。
她穿着鞋走进客厅。
床铺皱折的形状与昨晚不同。
她取出安眠于餐具柜中未被发现的摄影机。
整卷带子已经拍完,电池也耗尽了。
第二台也一样。
藏在录影带堆中的第三台摄影机,应该详实的录下了麻生的表情。
她将三台摄影机收进皮包,走出麻生家,与都立高中生的人潮逆向而行,快步离开。
上午十点,瑶子准时进入电视台,照例询问昨晚Nine to Ten的收视率,听到年轻的剪接师说事件检证依然高踞个别收视率冠军后,瑶子甚至浮现微笑。
她将准备好的股价狂飙影像迅速剪辑成一分钟长的新闻,也不看现场播出便钻进办公室后方的剪接室。
她不让邀她吃午餐的赤松靠近,锁上剪接室的门,把由三个角度拍下的麻生的生活样貌映现在荧幕上。
将三卷带子最初的影像配合麻生的动作,三种影像便在同一时间自三台荧幕放映出来。
瑶子很想尖叫胜利。
拍到的影像比想像中还精彩。
麻生的破坏性格,简直就像为这次的摄影特地演出似的,赤裸裸的表现出来。
瑶子把麻生返家后自己掀起一场风暴,然后终于累到睡着为止的一个小时,浓缩剪辑成五分钟。
作业完毕后,突然好希望有人能看看这些影像。
她不想只是自我满足。
我想把这个给谁看呢?她的脑中只浮现一个人的面孔。
瑶子推开酒吧的门走入店中。
下午六点在下北泽。
如果麻生今天也重复每天固定的行程,现在他应该出现了。
一头白发理成平头,年龄不详的老板,一边说着欢迎光临,一边打量这个刚开店便光临的生客。
瑶子在那个麻生惯坐的阴暗角落坐了下来。
给我生啤酒。
点了东西后,瑶子等着酒吧的入口被打开。
外套口袋中放着数位摄影机。
不是为了摄影,而是为了播放剪辑成五分钟的影像。
摄影机附有三寸的液晶荧幕。
啤酒送来后,她立刻端到嘴边,一下子就喝掉半杯。
一想到麻生看到带子不知会浮现什么表情,瑶子便觉得兴奋。
比起在警局前露出的笑容,这卷带子更能描述麻生的本质。
就像首相将白饭倒入生鸡蛋碗中的影像描绘出一个真实的样貌般,麻生在镜头前也赤裸的暴露出他心中的每一道褶痕。
门响了。
老板招呼道你好。
如同幻影般晃进来的麻生,看着坐在自己老位子上的女人。
发现是瑶子后,他的表情立刻松弛下来。
他被吓到了。
瑶子有一种快感。
在麻生开口前,她对平头老板说给他也来一杯同样的,先替麻生点了东西。
.麻生走近瑶子,一边盯着她一边在对面的位子坐下。
……你跟踪我?到昨天为止。
那今天是在这等我啰?好像是这样。
即使不多加说明,仅靠短短的句子,便能极有默契的进行对话。
真是不可思议。
什么事?当我想见你时,你就主动来找我了。
宛如长年饱受寒雨的岩石般冰冷的双眸注视着瑶子。
大概是因为相爱吧?瑶子讽刺的回道。
生啤酒送到麻生的面前。
真想跟你干杯。
为了什么?为我们能这样面对面。
这种恶心的台词亏你也说得出。
瑶子主动将杯子凑过去碰了一下,不等对方说干杯便自己喝下。
麻生一口气喝掉一半,也不去拭嘴角的泡沫。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老婆怎么说我?没有。
她说,那个笑容就是你,电视并没有冤枉你,像你这种恶心的人,令人绝不想在夜路上遇见你,电视只是忠实的呈现出来……你听了很伤心?我都哭了呢。
对我来说,却是赞美之词。
我老婆和须崎课长一直都在找理由摆脱我。
因为没有决定性的理由,只好在家里和办公室收留我这个废物。
这时出现了那个笑容。
你替那些家伙制造了一个摆脱我的好借口。
麻生的口气并非在抱怨,似乎很看得开。
这次说不定轮到我了。
瑶子低声说。
轮到你?我周围的人也正在找理由,想把我踢出现在的工作。
我可以想像当那些人知道我又闯祸时,脸上的表情有多高兴。
这样亲密的互相揭露自己的伤口,简直像在开一个恶劣的玩笑。
这么说,你这样跟踪采访我,正好给那些人机会把你赶走啰?麻生好像找到攻击方法似的说。
如果你想制造一个跟你一样凄惨的人,现在正是好机会。
只要你再去我们电视台控诉受到报导迫害,我勉强保住的脑袋,这次铁定会断掉。
听起来你似乎在鼓励我。
你何不试试看?也许是陷阱呢。
从头顶的聚光灯射下的光,反射在桌面,在麻生脸上形成扭曲的阴影。
逐渐死去的面容中,今天同样也只有嘴唇濡湿而充满生气,完全看不出那到底是痛苦还是微笑的表情。
今天你没有挂着麦克风啊。
麻生看着瑶子的胸口。
没有挂着麦克风的别针。
你最好不要太大意噢。
搞不好摄影机会从哪里冒出来。
她故意试探麻生的胆量。
麻生将视线往门上的玻璃窗大致扫了一下。
你跟踪我,发现了什么?该怎么说呢?发现了我所谓的真实吧。
远藤瑶子的真实吗?那我倒想看看。
瑶子就在等这句话。
她利落的从外套取出数位摄影机放在桌上。
那是什么?麻生突然进入戒备状态。
他以为瑶子要用那台摄影机来个突击采访。
瑶子一边注视着麻生的表情变化,一边打开三寸的液晶荧幕。
你打算做什么?麻生交互的看着瑶子的脸与液晶荧幕。
……你想给我看什么?你猜呢?瑶子将荧幕就那么放着,慢条斯理的将杯子送到嘴边。
她含着笑意欣赏麻生浅笑中夹杂着不安的表情。
在你当观众之前,先听一段开场白吧。
你或许是在警局前对黄衣女孩微笑的善人。
我既不是善人,也不是恶人。
但那是在摄影镜头外。
如果你不说明笑容与黄衣女孩的关系,没有人会知道。
我只是以现有的材料,将你描述成一个在吉村律师坠楼事件中,失态的露出笑容的诡异官员。
对我来说,这就是真相。
我根本不在乎什么需要佐证的客观真相。
你是凶手。
我确信你是。
仿佛是自己体内饲养的生物群起叛乱似的,嘴巴自行蠕动着。
如果是个‘确信’犯,即使是你傲慢的主观也无所谓,是吗?麻生接过她的话说。
嘲笑的眼神中带着发怒的预兆。
瑶子感到时机已成熟,便按下摄影机的开关。
影像出现在三寸液晶荧幕上。
凌乱破败的家中,换上睡衣的麻生正打算休息。
这是搞什么?麻生的眼中闪过诧异。
放在餐具柜的第一台捕捉到的镜头。
睡衣的扣子未扣,敞着裸胸的麻生,性急的一边喝啤酒一边在餐桌前抖脚。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大概每晚都是同样的情况吧,他似乎无法判断这是哪天晚上。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是昨晚吗?没错吧。
切换到矮柜的第二台,镜头以仰角捕捉到麻生抖脚的频率越来越急促的背影。
连旁观者也感到焦躁起来。
到底要发生什么事了?正这么想时,好戏就开锣了。
麻生突然站起来,朝着一旁第三台摄影机的方向走近。
当瑶子在电视台的剪接室看到这个镜头时,她甚至以为麻生发现了第三台摄影机,正打算冲过去破坏它。
结果麻生越过那堆录影带,将愤怒的矛头指向书柜。
他取出的是厚厚的相薄。
他用两手抱着五本相薄,走回餐厅,砰一声丢在地上。
换成第一台镜头。
麻生蹲在地上,粗鲁的翻着相薄。
里面八成都是妻儿的笑颜吧。
我很想在这里来个停格画面,让正在看电视的观众来玩个猜谜:接下来这个人会采取什么行动呢?麻生眼也不眨的盯着画面。
液晶荧幕中的麻生,试着扯下内页。
他双手拿着相薄,打算硬生生的将它分尸,但是装订得比字典还牢固的相簿却纹丝不动。
麻生就这样抱着相簿,在地板上痛苦的扭绞,宛如正与椰子缠斗的原始人。
看来他终于死心,知道光用手无法破坏。
麻生丢开相簿,大力耸肩的喘气,坐在地上。
他终于想到了好点子。
实际上,在录影带中麻生整整花了十五分钟才想到新的破坏手段,不过瑶子加以剪接浓缩了。
麻生从地上站起来,朝着第一镜头冲去。
画面切换到第二镜头。
麻生打开餐具柜下面的门,取出工具箱,从工具堆中翻出一样凶器。
那是折叠式的锯子。
他露出残酷的微笑拔出锯子的刀刃,朝地板上的家族相簿走去。
他把相薄放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用脚压住,开始将之锯成两半。
锯东西的声音响起。
相薄的衬纸与相片,在锯齿下化成粉末四散纷飞。
相薄一分为二。
麻生任由额上的汗水滴下,专心的继续作业。
他把切成两半的相薄登在一起,用锯子再据一次。
两半变成四半。
切口的地方呈锯齿状的家族相簿,变成四块破片散落在地上。
看来这项工程似乎很好玩。
麻生取过第二本相簿,快速翻过一遍后便搁在椅子上,又开始切割。
锯断与妻子的新婚期后,接下来锯的是长子出生的时期吧。
为了节省时间,画面变成部分重登。
麻生满足的盘腿坐在成堆的家族相薄残骸上,咕嘟咕嘟的喝着第二瓶啤酒,似乎喝得很痛快。
当他抹嘴发出喷!的一声时,影像突然结束。
五分钟的带子已经播映完毕。
瑶子盖上液晶荧幕,把摄影机收进口袋。
失去注视对象的麻生,只好又将视线移向瑶子。
他的眼睛就像埋在土中的玻璃珠一般,发出暗沉的光辉。
现在还不能确定他到底受到多大的打击。
看起来像是什么样的人?瑶子用沉醉于快乐中的眼神回视麻生。
……我也没想到能拍到这种镜头。
虽然以那间屋子遭破坏的程度,我曾预期应该能拍到什么东西。
……我很想听听你的感想。
这下子你偷拍我上班的样子以及我的睡姿那些东西的喜悦,是不是逊色多了?快告诉我呀,你觉得自己看起来像什么样的人?……麻生毫无反应。
瑶子开始焦躁。
采取不抵抗主义是吧?没关系,我会狠狠给你一击。
你在无法动弹的组织中,暗地里算计着同事与上司,把无法升迁和家庭失和全都怪罪到别人头上,但即使工作单位和家庭像坟场,你还是拼命想去保护它,为此就算死了一两个瘟神似的律师也不算什么……你是这种人,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吧?……我知道。
就因为是我,所以才知道。
那集事件检证剪辑得很好。
我的想像力没有任何误差。
这全是拜你所赐。
可惜我不能送你什么谢礼。
在瑶子冷酷的说完后的沉默中,可听见男人微弱的呼吸声。
麻生的嘴唇干燥无光泽。
麻生大概已经受不了令人窒息的空气浓度了。
我要回去了。
今天我请客。
他拿起账单急忙起身。
瑶子也立刻站了起来。
麻生在柜台放了两张千元纸钞,连找的零钱也不拿就走出酒吧,瑶子紧紧的跟在他身后。
瑶子从钱包取出一千元,试图塞进麻生的西装口袋里。
麻生挥开她的手,钱掉落在路上。
麻生从茶泽街走进昨晚也走过的深巷小路。
瑶子用同样的步伐跟随在后。
今晚没有进行工事。
成串的黄色工地警示灯全都熄着。
虽然才晚间七点,路上却人烟稀少,既没有急着赶回家的上班族,也没有买完晚餐材料赶着回去煮饭的家庭主妇。
这条住宅区的暗巷,宛如用薄墨汁随意涂抹过一般黑暗。
不管是回家的路线也好,那个等待他归去的家也罢,麻生似乎都挑选了坟场。
你不要逃。
我的话还没说完。
我不舒服……脸色看起来真的很糟。
我觉得很恶心,再这样下去,我会很想吐在你脸上。
你说错了,应该是想杀我吧。
麻生突然停下脚。
瑶子差点撞到他的背。
在转头回视的麻生眼中,瑶子第一次看到危险的空洞。
麻生现在正要将瑶子的身影填入那个空洞中。
也许太刺激他了,也许太冒险了,瑶子感到战栗。
如果现在喊救命,谁会来求她?我问你,你到底在干什么?麻生努力保持冷静的问道。
谁说你可以进我家的?谁说你可以拍那种东西了?我也没有准许过你呀。
我说过可以随便用瓦斯表上的钥匙吗?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麻生混乱的表情发出强烈的气味。
那股混和着汗臭的憎恨,几乎要将瑶子压倒。
你以为你是谁?什么叫做主观的真相?当它在电视上播映时,就变成刀子,变成手枪了。
你们那种自私的真相,可以把一个人完全从社会上抹杀掉,我就是一个好例子,我并不是第一个受害者吧,你们到底要搞到什么地步才满意?怒吼声几乎展动这片寂静。
吵死了!从沉默夜色的另一端传来抱怨的声音。
没有灯光的密集公寓住宅街,总算有了一点人味。
那是年轻人的声音。
在窗外晃动的是晒的衣服。
这一带住的多半是单身生活者。
你眼中所看到的社会或大众,究竟算是什么?麻生露出仿佛从口中暴出毒牙的表情嘿嘿笑着。
你拿来的那两卷录影带,我仔细看过了。
你只是个在住家与办公室之间,每天骑个十分钟脚踏车重复往返的女人而已。
就因为你真的只是这样的女人,所以我才会笑。
瑶子张口结舌。
随你爱怎么说吧,但她这种表情只是虚张声势。
她被麻生的气势通得倒退两步后,撞到金属招牌,发出刺耳的声音。
是标明正在进行水管工程的黄色招牌。
另一头就是深不见底的地狱。
你用自己的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你根本只是负责将同事从现场拍回来的影像,躲在电视台地底下切碎而已。
我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我看到了像你这种人……她用不输对方的憎恨低声回嘴,拍了拍装有摄影机的外套口袋。
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吧,你像个小偷似的,顶多只能拍到那种画面。
我只是很痛苦而已。
我痛苦得不得了啊。
他的眼中渗入似乎冒着热气的滚烫泪水。
一个男人在家里痛苦自处的样子,你却以为看到什么了不起的真相,还当作有趣。
不是的,你是……随便撷取别人的片段面貌,在地底的黑暗中剪剪贴贴,不足的地方就自己狡诈的补上去,这就是你的工作。
你不要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瑶子整个身体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缠绕得动弹不得。
所以不管画面外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你都无法发现。
瑶子想,如果不说两句,只会助长这个人的气焰,但却说不出话。
用不着客观,只要主观就好?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你在乎的不是真相的本质,照我看来,你根本只是对真相不感兴趣……你不要胡言乱语。
瑶子想打断他的话,但却毫无气势,含糊不清。
照我看来,你做的什么影像,只是用你的剪刀剪贴成的假设,只是个玩具!麻生逐步逼近,仿佛要当头罩下。
瑶子像要逃走似的转开身。
她感到腐臭的气息。
住在坟场的人,发散着死人的气味,遮蔽了所有的光,像耸立在暗窟中的灰影。
他正在笑吗?现在那个是笑容吗?与黑眼圈一起镶在眼框边的红肉,看起来好像马上要淌下鲜血。
那个表情凄惨得不像笑容。
瑶子无法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裸体被纵剖开时的剧痛,从意识底层复苏。
那是个梦。
是个恶梦。
然而,眼前的这个却是现实。
麻生是否连街灯微弱的光亮都吞下去了呢?他可以自由的杀死我,也可以随意的让我复活。
我不要这种黑暗支配。
让开。
你给我让开。
她感到脑中沸腾的血液几乎快要爆炸了。
瑶子推开逼近的麻生。
与其说是杀意,应该说是出于求生的动物本能。
她感到自己的双手陷进麻生软趴趴的胸骨。
这个人的身体果然开始腐败了。
她使出浑身力量去推。
这次总算有了实际的反应。
麻生飞离瑶子伸出的双手。
远藤珠子终究没有回我一个微笑。
这是麻生公彦临死前的感想。
受到瑶子当胸一推,他向后飞落,然而却没有碰到地面。
随着瑶子双手的猛力一推,她那长发覆盖了整张脸的表情,急速远离麻生的视线。
落下的感觉似乎还不到一秒。
他意识到自己的后脑随着尖锐的撞击而破裂,有重要的东西四散纷飞。
意识立刻朦胧,真是令人惊讶的意外结局。
对妻子、两个孩子、须崎课长,还有近在眼前的远藤瑶子,甚至来不及说一声再见便结束了。
麻生从眼前消失。
麻生被吸进招牌的隙缝间,掉落到水管工程的暗渠内。
瑶子拨开头发,往下窥视。
如同墓穴般的黑暗。
眼睛习惯后,她看到黑暗的底层也有微弱的光亮。
麻生张着眼,逐渐沉入从自己后脑扩散出的血海中。
他摔入一个浅浅的水洼,后脑撞在水管上突起的状似粗大螺丝钉的东西。
浮着油花的污水中,凶恶的颜色如泉水般不断涌出。
即使不走近也知道,麻生已经回天乏术。
麻生先生……麻生先生……果然,他动也不动。
瑶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杀了他这个现实。
谁听见都无所谓,她只想尖叫,超过恐惧容量的尖叫。
然而冲出口的只是无声的震动。
瑶子咽下尖叫的冲动环顾四周。
眼睛和头的动作完全不一致。
没有人影。
没有人看到。
双脚先做了决定。
她快步逃离麻生的墓穴。
黑暗的彼端有光,光亮状似温柔的迎接她。
来到酒醉的大学生踉跄走过的繁华商业街,嘈杂声仿佛突然提高音量似的迎面涌来。
酒馆的灯饰反射着瑶子汗涔涔的脸颊。
对不起,这么晚打电话来。
……怎么搞的,出了什么事吗?我送给淳也的棒球手套,你替我交给他了吗?淳也不是打过电话向你道谢了吗?淳也已经睡了?你应该知道啊。
每周有三天他补习到很晚。
他回来也没洗澡,就立刻进房间去了。
是吗?……你的声音怪怪的。
你喝醉了?没有。
有什么事?我能不能跟淳也说话?只要一分钟就好。
你的工作出了什么麻烦吗?求求你,叫淳也来听电话。
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求求你,就只有今天……你等一下。
瑶子抱着话筒跪在地板上,仿佛是在教堂的最前排祷告。
她是真的在析祷。
求求您,请让淳也来接电话。
淳也还没睡,可是他不想来接电话。
那孩子心里也很苦。
你不要怪他。
对不起,这么晚打电话来。
淳也总算自己主动说暂时不跟你见面了。
那孩子也是考虑很久才下的决心。
对不起,请你暂时不要打电话来了。
说得也是。
你真的没事?我没事,只是有点想听他的声音。
其实我有点醉了。
晚安。
我要挂了。
晚安。
瑶子将挂掉的电话像婴儿般抱在脸前,弯下身子呻吟。
啊、啊、啊……难以成声的苦闷。
只能说是痛得无法言语的绝望与孤独。
儿子如果来接电话,我打算跟他说什么呢?那个手套好用吗?现在在学校最开心的是什么事?爸爸和新妈妈有没有常陪你玩?妈妈啊,刚才做了非常坏的事。
夺走了一条人命。
如果是面对自己亲生的儿子,她或许能尽情的忏悔吧。
瑶子突然觉得,幸好儿子没有来接电话。
眼泪如同烫颊的热油,不停的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