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营住宅区的顶楼,从小套房面西的窗口,射入了淡淡的阳光。
听说今年的花粉整个四月都弥漫在东京的空气中。
瑶子在床上慵懒地醒来,看着窗边盆景的叶子随风晃动,便反射似的打起喷嚏。
由于晚班的隔天又接着上早班,短短三小时的睡眠,让她眼皮干涩。
待会儿她必须起床梳洗,在十点抵达电视台。
今晚也得工作到夜间新闻结束为止。
面朝西南、六张榻榻米大的卧室,看不到任何东西可以令人联想到这是剪接师的住处。
既没有陈列着和电视台数目一样多的电视荧幕,也没有最新型的录影机,只有一台二十寸的电视和S-VHS录放影机【注】。
【注】S-VHS录像机以提高图像质量为目的,采用了很多新技术,展宽了视频信号频带,改善了信噪比。
使用S-VHS标准的录像机所录制的图像更清晰,画质非常好,整机性能指标达到或超过专业机水准。
——欧阳杼注桌上放着将在今年秋天正式引进的数位剪辑设备的专业说明手册。
今后不能再像过去一样靠剪接机作业,而必须改用电脑。
讲习会从下个月开始,即使是在这一行被称为老手的瑶子,也必须跟上时代的潮流。
昨晚穿的衣服依然搭在椅背上。
外出穿的裙子和连身洋装,全部收在订做的衣柜中,每天只靠T恤和牛仔裤过活。
她把充当睡衣穿的运动服脱下,穿过起居间进入浴室,打开莲蓬头放水。
从冷水变成热水需要一段时间。
她穿着内衣检视冰箱。
里面有火腿。
她闻闻味道,虽然已经过了保存期限,不过煎一煎应该勉强还可以吃。
想不起来是哪时买的鸡蛋,也趁这个机会用掉吧。
有冷冻的圆面包,她决定将火腿炒蛋夹进面包,再放到烤箱烤一烤。
浴室的玻璃门逐渐漫上水蒸气。
她脱下内衣丢进洗衣机,按下全自动开关后进入浴室。
热水当头淋下,冲走最后一丝睡意。
她拿着肥皂,从生完一个小孩却还多少保持坚挺的乳房,到毫无赘肉的小腹,仔细的搓出肥皂泡。
她注意到浴缸飘着红色的水垢。
这是久未使用的证据。
最近天天淋浴,没有好好的泡过澡。
为了解决报导世田谷区副教授父女惨死事件所引发的问题,她不断被叫去台里向上面交代原委,被关在会议室里反复做同样的说明,回到家又写了无数遍的报告。
仿佛快要感冒似的,全身的关节疲劳酸痛,连放热水都嫌累,只想赶快冲个澡上床睡觉。
洗完头发,她披上毛巾布做的浴袍,从冰箱拿出小瓶的提神饮料,直接对着嘴喝。
连夹火腿蛋的烤面包也懒得做了。
她站在窗边,眺望笼罩在晨曦中的住宅区中庭。
集合准备一起上学的孩子们,用橡皮球在互相投接。
淳也的个头也差不多是那样吧。
转头凝视桌上的相框,两个月前拍的儿子,正勉强露出一丝笑意站着。
纤细的国小四年级学生,尖挺的鼻梁和下额是瑶子的遗传,仿佛对人性深层特别敏感的眼睛,则像他爸爸。
难道你不疼爱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吗?儿子的眼神,令她想起那时丈夫含泪逼问的愤怒目光。
她重新检视这种昨晚穿的衣服仍搭在椅背上,听任绿色蔬菜在冰箱中腐坏的生活。
牺牲家庭所换来的,究竟有多少东西?不能说完全没有。
例如挂在墙上的技术者协会的奖状。
去年瑶子在Nine to Ten中的剪辑技术获得肯定。
过去在纪录片部门虽然曾经有剪接师得奖,但是每天像记流水账一般剪贴影像的新闻剪接师,却很难成为授奖的对象。
她套上久未穿的深蓝色套装,涂上厚厚的粉底,抹上鲜红的唇膏,出席了颁奖典礼。
二十岁从影像专门学校毕业,瑶子便进入学生时代打工的影像剪辑公司。
二十三岁和该公司的老板结婚,二十四岁生子,经过两年的空白期后离婚,重新回到影像剪辑的世界。
儿子淳也由丈夫抚养。
她既没要赡养费也没分财产,就协议离婚了。
瑶子开始崭露头角,正是Nine to Ten成为日本代表性的新闻报导节目,广为人知的时候。
当时新闻部采用了很多自由记者来作企划采访,也从外面的剪接公司找来有才能的剪接师,其中瑶子是最有效率而正确的。
后来事件检证单元完全包给瑶子负责,再加上每天的新闻剪接,促使她决定离开公司转为自由业,成为新闻剪接师中少见的特例,变成首都电视台的特约职员。
企划案的剪接作业,如果跟执行制作的感觉不合,瑶子就放弃讨论,自己从档案库中收集资料。
像赤松这种只在大学里学过一点皮毛的新闻部职员,就算剪接时在旁提出意见,瑶子也只当作耳边风。
于是剪接作业变成凭瑶子的感觉来支配,在播出前五分钟又重新剪接的事,一年也会出现个两三次。
瑶子的确有才华。
迅速、正确、能够使观众目不转睛的大胆剪接手法,不论哪一样,在首都电视台内都无人能出其右。
以刺激开始,以紧张贯穿全篇,在结束时留下余韵。
这就是瑶子剪接的特色。
瑶子的出色表现,当然有人看不顺眼,尤其是那些学历远比瑶子高,以身为新闻部职员自豪的导播。
森岛就是其中之一。
即便如此,由于个别收视率的曲线,一到事件检证的时段就画出上升的弧形,瑶子的技术与感觉所剪接出的影像,对观众来说简直就像麻药、兴奋剂、春药,所以新闻部仍和瑶子续了约。
喝完提神饮料,穿上新的内衣,套上刚洗好的牛仔裤,瑶子从信箱中抽出早报,翻开社会版。
上面刊载了副教授夫人的自白,说是为了丈夫的财产而犯案。
在这篇署名报导中,以略带挖苦的文字指出,Nine to Ten的调查报导,对警方破案极有帮助。
到前天为止,报上的读者投书栏还一个劲的强调新闻媒体的危险性,现在却一反前态,说什么这次事件的始末,可以说是丢给社会一个警惕,让大家正视报导节目的功能,充满了这类支持Nine to Ten报导的意见。
即便如此,也不能说这次的报导态度就是正确的。
媒体应该记取这次的教训,不断自我警惕,做好解读时代的工作。
民间电视联合会会长的这段话,也同时登载在专栏中。
瑶子将报纸折成四折,放进厨房角落敞开口的旧报纸收集袋中,准备出门上班。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起。
背对着窗外晴朗的阳光,放在窗边兼具传真功能的电话机,看起来仿佛全身都在震动。
也许是冲过热水澡后,五官的每一个细微部位都清醒了,声音听起来特别尖锐。
事后瑶子曾经多次回想,一切都是从那天早上的那通电话开始的的。
电话响了两声后,瑶子拿起话筒。
喂?请问是远藤瑶子小姐家吗?电话那头的男人,以听来像舞台剧演员般清亮的声音问道。
是的。
您是在首都电视台工作的远藤小姐吗?是的。
对这个仔细确认身份的人,瑶子不禁提高警觉。
她立刻想到,也许是观众打来抗议的。
我在邮政省工作,我姓春名......从来没听过的名字。
这是我头一次打电话给您。
事实上,我有一卷录影带想请您过目......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她打断男人的声音。
我在邮政省与电视相关的部门工作,可以看到首都电视台新闻部的员工名册。
我知道这样做很冒昧,但还鼓起勇气打电话给您。
你说的录影带,是类似独家情报之类的东西吗?有时观众会寄来用家用录影机拍下的画面。
例如在少棒赛的球场上发生的龙卷风,草地赛马的落马镜头或是猫咪走钢索之类的,晚间新闻甚至还有一个单元专门播放这类民众拍摄的影像。
我只是负责剪接的人,这种事情请你去找执行制作......我希望远藤小姐务必过目一下。
我当然会看……这卷带子里,该怎么说呢,有些耐人寻味的问题,现阶段我只想给我信赖的人看。
你这么说,我很为难……只要今天您能抽出三十分钟,我会把带子交给您,说明事情经过。
我可以去电视台附近,您能抽空见个面吗?虽然语带强迫,但似乎不像在胡扯。
还是请你跟执行制作联络好吗?他叫赤松。
拜托您,请您跟我见面。
我每周都看‘事件检证’,除了远藤小姐,我不想把这卷带子交给任何人。
你这样,我很为难……我也很为难,请您一定要帮助我。
听起来是那种走投无路的人乞求救援的口吻。
好吧。
瑶子叹着气说道。
即使拒绝,这个男人八成会再打来。
在做下周的特集企画前,最好先把杂事处理掉。
下午一点,在防卫厅前一家名叫‘拉克罗’的咖啡厅碰面,可以吗?没问题。
我会在桌上放个蓝色信封作记号。
挂掉电话后,天气已在不知不觉间变阴了,厚重的云层覆盖了整个天空。
一个讨厌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