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室一隅的剪接室内,瑶子将带子看了两遍。
六十分钟长的录影带内,总计收录了二十三分钟的影像。
连续出现粗粒子的模糊影像,起初令人心中产生一股奇异的骚动,逐渐被莫名的确信所支配。
宛如在瑶子的心中,有株邪恶的植物获得水分灌溉,在转瞬间快速成长一般。
看了两遍之后,瑶子全身亢奋、难以抑制,将正在播映中心赶晚间新闻的赤松叫到剪接室来。
她先把今天早上,一名自称春名诚一的邮政官员突然打电话约她见面,交给她一卷内部检举录影带的经过向赤松说明。
关于春名所提到的邮政省的基础结构和内部情形,她也尽量回想,告诉赤松。
听着她逐步说明,赤松附和的声音越来越短促,他虽然很专心的聆听,视线却频频飘向桌上的数位录影带。
就像刚才的瑶子,他的眼神在恳求着:闲话少说,快让我看带子吧。
大致说明完后,瑶子说:把门锁上。
赤松立刻跳起来,扭上门锁。
现在瑶子还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卷带子。
她从透明盒中取出带子插入机器。
只要挤进五个人便会觉得呼吸困难的狭小剪接室,其中一侧放满各种机器,由控制器加以连接。
从背面凌乱的冒出蛇一般的电线,该按哪个键才能将影像输入哪台放映机,连台内职员也搞不清楚,所以到处都贴着指示操作顺序的便条纸。
一开始的画面,是在某个闹区的街角拍摄的。
画面右下角的日期是三月五日。
大大的灯笼在阴暗的画面中,散发着朦胧的红光。
摄影机偷偷拍下一个男人伫立在全国连锁的小酒馆前的样子。
由于光线不足,只看得出色彩深浅,不过西装应该是灰色的。
身高大概在一百七十公分左右,风儿吹动他前额稀疏的头发,但完全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从他的小腹看来,年龄应该在三十七八岁吧。
男人站在酒馆门口的死角处,一根电线杆的后面,叨着不知道是第几根香烟。
可以看到他的脚边有几根烟蒂。
这是用口袋大小的数位摄影机拍的吧。
手晃得很厉害。
赤松说出他注意到的事,不能再靠近一点吗?让我看清楚脸嘛......仿佛是听见赤松的这句话,画面映出了男人的特写镜头。
家用摄影机如果焦距拉进十倍以上,由于不是用光学而是用电力放大,物体的轮廓会变得模糊,两面的颗粒也会变粗。
尤其是在光线不足的地方会更严重。
镜头逼近到男人的上半身,可惜男人正好将脸转身酒店的门口,所以看不到表情,只能勉强看出脸部的线条。
这时两面出现变化。
男人转身藏在电线杆后面。
镜头连忙追随他的动作把焦距拉远,变成酒馆前的远景画面。
在穿制服的店员目送下,三个男人掀起店门口的门帘走出来。
最先出来的是吉村律师。
跟在他后面,正在将收据放入钱包的,是最后和吉村通电话的同事,还有一个人不知道是谁,一定也是该团体的成员吧。
瑶子加以解说。
三个男人一起走向店前的人行道,躲在角落穿灰西装的男人,开始以三十公尺的距离尾随他们。
画面一直保持固定距离,跟在众人后面。
画面一角扫过该地段的路标。
瑶子用遥控器按下暂停。
是本乡一丁目。
本乡一丁目大概在哪一带?在后乐园游乐场那边。
瑶子摊开道路地图给赤松看,就在这一带。
这三个人接下来会走到面对后乐园游乐场的白山路,然后只有吉村一个人右转,往白山方向走去。
他的事务所在那里。
瑶子再度启动录影机。
两个同事做个手势跟吉村道别,朝水道桥车站方向走去。
灰衣男子仍固执的跟着独自转向白山路的吉村。
也许是跟踪者的习惯,他走路时低着头、弓着背。
画面急速跳动。
场所变了,日期没有变,所以是同一晚。
在某住宅区的一隅,灰衣男子在街灯下极有耐性的仰望着大楼。
真让人不舒服……赤松不禁低语。
在这里,脸部还是没有照到足够的光线。
画面随着灰衣男子的视线,摇向大楼的顶楼。
镜头停在七楼亮着灯的屋子。
吉村律师的事务所就在那栋大楼。
就是他跳楼的那栋大楼吧。
画面又变了。
日期是三月十三日。
拍摄的地点还是一样。
七楼的屋子亮着灯。
镜头从那里拉下来,停在路边一辆厢型车上。
摄影机是从车后方拍摄,可以看到驾驶座上有个人影。
车门突然打开,车内灯光突然亮起。
灰衣男子走出车外,躲在车子后面,在路边小便。
大概是监视吉村的时间太长,让他憋不住了吧。
尿完之后,他抖动了一下身体,又回到驾驶座。
在这里还是看不到脸。
在暗影憧憧的画面中,这只不过是另一个影子。
看来春名只要有时间,就拼命盯着放送行政局同事的可疑行动。
他拍到的虽然只有五日和十三日,不过灰衣男子一定每晚都在监视吉村律师。
他是在等待机会。
杀人的机会吗?画面又变了。
同样的地点,同样是夜晚,路上却充满灯光——警车的红色闪光。
日期是三月二十日。
警方拉起了禁止进入的绳索,看热闹的人围了好几圈。
这是他死掉之后吗?赤松的声音略带颤抖。
遗体被搬走,开始调查现场。
注意,接下来画面会摇向左边,你要仔细看。
赤松摆好准备的架势。
摄影机似乎发现了什么以,突然摇向左边。
然而镜头中只照出四五个看热闹的人,并没有捕捉到任何东西。
你看不出来?啊?看出来什么?瑶子用遥控器倒带,回到镜头向左摇之前的画面,重新播放一次。
她持续按着遥控器的按键,一格一格的移动画面。
画面一边留下残像一边向左移。
你注意看,下一个镜头开始的第三个画面。
画面停住了。
在围观的人群后方,有个满脸胡渣的男人,看不见脸部。
隐约露出灰色西装的肩部。
第二个画面,男人侧过身,从围观人群的后方离去。
略弓着背,背景缩成一团。
第三个画面,镜头向左横切,摄影机没有再继续跟下去。
杀人犯回到犯案现场......赤松低语道。
凶手将吉村推下楼后,藏身于某处,等到警方开始调查作业时,又回到现场。
也许是担心在犯案现场留下什么线索。
听到吉村律师死讯后,春名赶到现场,在围观的人群中发现自己的同事,连忙用他带着的摄影机拍摄下来。
画面突然变白了,原来接着是白天的镜头。
日期是三月二十四日。
在寺院内拉起长长的黑白布幔,挤满了穿黑衣的人。
这是吉村律师的丧礼。
春名的摄影机锁定五个结伴到收礼台的男人。
依体型、装扮和头发厚薄度看来,有二个应该在五十岁左右,另外三人大约三十岁上下。
摄影机移向前方,没有拍到五个人的脸。
春名在这里也小心的偷拍,依此看来,这五个人八成也是邮政省的官员。
这些人中或许就有杀死吉村的凶手……三个年轻的官员跟在两名上司后面,向上香致哀的正堂走去。
光看背影,每一个都很像跟踪吉村的男子。
也许是因为在这种场合吧,三人走路时都略微弓着背。
邮政省的人怎么会来参加吉村的丧礼?他不是在调查该省和永和学园勾结的事吗?根据这上面的说法……瑶子翻开一本周刊给赤松看,上面有两页关于吉村律师坠楼而死的报导。
吉村似乎老早就和邮政省放送行政局有来往。
三年前不是有传闻,说放送行政局的次长,借着参观国外通信卫星发射状况的名义,在拉斯维加斯花天酒地吗?结果因为涉嫌假出差被撤职,当时检举那个次长的就是‘草根运动会’。
现在的次长和被撤职的前任次长,是属于对立的派系。
八成就是现任次长将假出差的事告诉吉村律师……是邮政省的干部利用市民团体,整垮敌对派系的人吗?这篇报导也只是推测而已。
总之,吉村在邮政省内部是有一些管道的。
所以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还是来参加丧礼了吧。
这么说,这次吉村又利用这个管道进行调查,想要整垮审议官啰?吉村也不是什么廉洁的好律师。
春名的这句话再度在耳边响起。
吉村利用斗垮次长时建立的人脉接近放送行政局的职员,试图掌握该局与学园勾结的证据。
春名的摄影机镜头转向挂在本堂的遗照。
略胖的脸,似乎个性温厚,看不出死者曾经参加左派活动,是消费者运动的开路先锋。
好,灰衣男子的真面目要出现了。
丧礼的画面即将结束,瑶子立刻预告下一个镜头。
画面一转。
也是白天的镜头。
警方的巡逻车和摩托车停在停车场,还有京剧古老的建筑物。
这是负责侦办吉村律师案件的小石川分局。
日期是三月二十八日。
三名男子从正面玄关走出。
其中二人穿着褐色系的双排扣西服,另一人穿着灰色西装。
这是他们为了吉村事件刚接受完警方的侦讯。
警方从和吉村合作的征信社人员那儿得知他正在调查放送行政局,所以才传唤与吉村熟识的邮政官员加以侦讯吧。
三人都一脸疲惫,在警局门口交谈了几句。
灰衣男子似乎是上司。
两名穿褐色西服的男子向他行个礼,便快步离开警局。
灰衣男子大概是将自用车停在停车场吧,朝着镜头方向走过来。
看来,春名是在车中拍摄的。
他频频拨弄额前被风吹乱的稀疏头发。
胡渣未刮的脸颊看来十分苍白。
他似乎跟瑶子一样,属于那种在室内容工作的人。
眼睛很大,但大概因为疲劳的缘故,泛着黑眼圈,目光混浊无神。
颊骨的轮廓,和出没在吉村身边的神秘男子相似。
红润的嘴唇仿佛舔过血似的,在画面中特别显眼。
也许是因为走路有点跎背吧,他的身影好似一直背负着沉重包袱。
男人突然止步。
画面将男人从头到脚完全摄入。
他回头注视刚才接受侦讯的警局建筑物。
过了一会儿,又将脸转向这边,表情略微出现变化。
嘴角仿佛被线拉扯似的歪向一边。
看来似乎是在苦笑着说真伤脑筋。
他的笑容并没有就此结束。
他盯着远处的某一点,逐渐展露笑颜。
不只是从苦难中解放出来的安心,还充满一种终于结束了,我的人生再也没有阻碍的喜悦,开朗的笑容洋溢着对未来的梦想。
短短两秒钟的表情变化,但那种笑容却令看的人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竟然还笑......赤松略带轻蔑地说。
那是对于在不该笑的时候发笑的人所产生的厌恶感。
男人走向自己的车子。
画面转成广角镜头,可以看见停车场的全景。
骑摩托车的警官催油门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
警局职员蹲在停车场的空地上,用油漆在板子上涂写着。
大概是交通安全之类的标语吧。
穿着黄色洋装,正在玩橡皮球的小女孩,探头看着板上写的字。
男人坐进跟停在吉村事务所前同样的深蓝色厢型车。
镜头目送车子开远,一直到再也看不见时,画面突然变成蓝色。
所有的影像到此结束。
在瑶子和赤松之间,充塞着沉思的寂静。
赤松也照自己的想法试着假设。
这么说,是这个穿鼠灰色西装的男人,为了保护邮政省的利益,杀死了吉村律师吗?赤松半信半疑的说。
不是为了邮政省。
不管是上班族或公务员,现在的日本社会,已经没有那种誓死效忠组织,不惜牺牲自我的人了。
他杀人的目的,完全是为了保护自己。
春名也曾说过,实际上在永和学园和邮政省干部间负责收受贿款的,可能就是这个灰衣男子。
如果吉村律师把官商勾结的事实抖出来,首先面对社会攻击的,就是这个家伙。
瑶子将录影带倒回来,按住男人浮现可疑笑容的地方,让画面停格。
这么一来,这个家伙就必须向调查单位出卖他的上司——也就是贪污案的主角。
吉村如果把事情公开,他的前途就毁了,如果吉村不公开,用这个情报向审议官勒索,负责收钱的这个家伙,也会被拉下现在的职位。
为了保护自己的生活,我想他恐怕不是奉上司的命令,而是自作主张杀人灭口吧。
对他来说,最幸运的是,吉村并不是与组织的人合力调查。
只要吉村一个人从世上消失,他的人生就可永保安泰……只凭这卷录影带就这么推论,未免太武断了吧?赤松敏感的察觉瑶子未深思便急于下结论的心情。
身为单元制作,他必须及时提醒她。
瑶子将垂在脸旁的长发一股脑拢到后头,从牛仔裤口袋中取出发带,把头发扎成马尾。
总之,你快去收集吉村律师横死事件的资料。
下次的特集企划,你要做这个是吗?赤松仍有一丝犹豫。
我明天会开始作业,你先把时间空出来。
距离节目播出只剩下两天,瑶子却并不紧张。
她的盘算是,只要赶在播出前及时剪接完毕就行了,这样反而可以避开森岛和专任副理的检查。
那我该怎么跟上面说呢?你只要说我们打算做吉村律师事件就好了。
你眼上面说,结尾会依照往例,说‘真相仍未大白’。
这样他们就会放心了。
报导的主题越是牵扯上许多复杂的问题,在结束时,越需要适当的留下谜团。
这是避免发生麻烦最聪明的作法。
两人急忙去资料库收集带子。
从邮政省与永和学园的资料画面开始,到购并中部电视台的股份,捐给邮政派议员巨额的政治献金,吉村律师横死事件的采访影像,三十分钟长的资料母带,起码有二十卷以上。
那天瑶子一直守在剪接机前,用快速送带看完所有的录影带,挑出可以使用的画面,叫赤松把画面的号码记录下来。
问题是,春名送来的那卷带子该如何使用?那天夜里,当夜间新闻开始播放片尾音乐,瑶子才离开剪接室踏上归途。
她在商店街停下脚踏车,走进她常去的便利商店,买了盒装的白饭和速食味嗜汤。
三十多岁的女人还在半夜买这种东西。
最近她连店员的眼光也不在乎了。
烧开水,把饭放进微波炉加热,切泡菜,用简单的晚餐填饱辘辘饥肠。
打开电视。
比首都电视台晚三十分钟开始的东洋电视台夜间新闻,正在报导两个高中女生在涩谷分局的侦讯下,招认绑架案是她们自导自演的。
果然不值得当特集企划的题材。
她用遥控器将别台节目也逐一浏览。
虽然已将近深夜一点,还是有很多新闻节目。
个人收视率的调查显示,被称做F1层的二十至三十四岁女性阅听者,多半养成了在加班或夜游后,深夜回到家中收看电视的习惯。
因此从今年四月起,各台都将新闻移到深夜时段播出。
瑶子关掉电视,将上班穿的T恤和牛仔裤随手脱下,搭在椅背上,换上当睡衣穿的运动服。
今晚她也懒得泡澡了。
熄掉客厅的灯,坐在床上喝着睡前的迷你罐装啤酒,淳也的照片仿佛淡淡的发光体,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她必须遵守电话中的约定,去运动用品店买份礼物,祝贺淳也升上小学四年级。
就买儿童用的棒球手套,上面绣上他的名字吧。
他喜欢汉字还是罗马拼音呢?她躺在床上想着,不知不觉间,睡眠不足和醉意交织在一起,睡魔像一张黑网般罩下。
然而,在黑网的一角,盘踞着一只蜘蛛似的黑影。
是那个灰色轮廓的男子。
在小石川分局前开心一笑的男人。
为什么她这么在意那张笑脸呢?这种异样的感觉,绝对不只是因为觉得吉村刚死,他不该露出笑容而产生的。
瑶子怎么也无法将男人的笑容从网中抖落。
她从床上坐起身来。
她从皮包里取出春名送来的数位录影带和向台里借的小型放映机。
结果一直到凌晨三点,瑶子都在反复看着男人从警局出来,到浮现爽朗笑容的镜头。
在警局的停车场,那张笑脸正在歌颂这个世界的春天。
他叫什么名字?他在放送行政局担任什么职务?他有家庭吗?就算不是顶尖优秀的官员,应该也是一流大学毕业的吧。
关于那个男人,她知道的实在太少了。
不过,这样反而比较好。
她不能以那个男人的存在为乐。
人身攻击并不是她的目的。
就用这个男人的笑容当作武器,试着暗喻政府机关与私立大学勾结的黑幕吧。
政府官僚这种生物,生活在充满饮食男女之类诱惑的地雷区。
他们就像贪婪的细菌,沉沦于落伍、勾结、腐败的循环中,只要用这个男人的笑容来象征他们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