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行政大楼十楼的放送行政局,将整层办公室依各课区隔开来,七名课长坐在窗边,放眼望去,正好可以看到各自管辖的十五名左右的部下。
周三晚间,卫星媒体业务一课还在加班。
这个单位的主要工作,是核发卫星放送的执照与监督指导,在这个数位多频道时代,可说是最忙碌的单位。
地上有线电视如果是综合杂志,卫星放送就是专业杂志的集合体,传播业者如雨后春笋般陆续加入,十四个人实在应付不了,而且由于新的通信卫星即将发射,整个单位几乎天天熬夜加班。
可供分配的数位频道有三十五个,三十八个节目供应商却一口气送来了五十五件频道申请书。
在分配频道的作业中,不只要根据电视法进行内部审查,考量业者的经济基础及是否有能力持续播出等问题,电波监理审议会还要对业者与节目提出质询。
不过,政府也预期到单凭此项基准,未获认可的业者一定会有不满,所以正在研讨将事业资金中个人资金所占比例、节目的调度能力等基准,具体而详细的拟定出来。
对于想播映外国色情节目的业者,业务一课通知对方,无法将这种节目列入放送,必须和电脑网路一样,列入通信服务。
业者虽然很想取得认可,但由于观众要求的影片越来越香艳火辣,反而更难取得认可。
对于这些不断陈情,希望能在新卫星取得放送权,播映外国成人电影的业者,负责的麻生公彦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如果不用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态度去对付他们,业者只会没头苍蝇似的乱闹。
如果仔细回想,八九年修正电视放送法时没有充分讨论,是造成今日混乱局面的主因。
那时放送行政局自作主张,将新诞生的CS放送划入自己的业务范围,用委托放送业者这种混乱的形式放任业者扩大范围,一窝蜂拥入多频道事业。
结果连过去被视为非放送性质的声音与教材,也就是拟似放送的东西,都被大量引入放送领域。
放送与拟似放送之间没有充分界定,完全任由市场加以竞争淘汰。
咖哩饭加蛋。
麻生公彦对负责订餐的部下说道。
虽然他想起昨晚也是吃同样的东西,但还是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唉,无所谓啦。
要叫他选个滑溜容易下咽的食物,他也只能想到这一样。
面对桌子,他开始浏览业者送来的业务立案书。
上面有一长串预定播出的电影片名,全是一些巨乳维纳斯、淫荡小寡妇之类的玩意,可以预期女性观众一定会打电话来抱怨身为政府监督机关,怎么可以允许这种恶心的影片播出?背对窗口的座位上,课长须崎苦着一张脸,正在翻阅一叠申请书。
课里惟一的一台电视中,Nine to Ten正在报导今天的新闻。
声音被消去了。
荧幕上出现一栋公家机关的大楼,是厚生省所在的五号馆。
批判厚生省的声浪仍未歇止。
时势所趋,最近有关卫星放送的新闻也经常登场,所以主要的报导节目开始播出时,为了检查新闻内容,放送行政局的电视就会打开。
脚边的公事包中,行动电话响起。
这种时间会打行动电话来的只有一个人。
麻生一想到又要扯上半天,不禁叹口气,拿起电话离开座位。
仿佛是与麻生不愉快的招呼声互相呼应,电话那头响起妻子阴郁的声音:是我。
果然不出所料。
麻生走到走廊。
他不想被随时用猎犬般的眼神注意部下动态的主管须崎听见。
这种事你自己判断就好了嘛。
如果快烧到四十度,就叫救护车呀……冰枕放哪里我怎么会知道?正月时儿子也曾因流行性感冒发烧。
那时是麻生用冰枕在旁看护,事后应该也是麻生收拾的,所以妻子叫他回想一下冰枕放在哪里了。
我想不出来啦。
我根本不记得用过那玩意。
我要挂了。
我还有工作要做。
电话那头开始边哭边说,我已经累了。
如果现在不在电话中让她发牢骚,回家以后就得听她抱怨到天亮。
儿子身体虚弱,动不动就感冒,我的身体也不好,女儿上幼稚园之后变成爱哭鬼,跟她在一起,我简直要疯了。
我娘家远,就算拜托他们帮忙,也不可能立刻赶来,你又忙着工作,根本靠不住……这是妻子每次都发的牢骚。
怎么说我靠不住?我可是在赚钱养活你们耶。
麻生很想这样顶回去,但是一想到会惹来更多的牢骚,还是闭上嘴比较明智。
似乎还得扯很久。
他从走廊偷窥办公室。
电视大概开始播出什么有趣的新闻,课里的人都聚集在映像管前。
有人将电视音量提高。
本周的‘事件检证’,要报导上个月二十日发生的市民团体干部坠楼事件……隐约可以听见长坂文雄严肃的声音,麻生不禁有些好奇。
那个男人死掉的事件,Nine to Ten会用什么方式去追踪报导呢?黯然的思绪如乌云般飘过麻生心头。
课长须崎也随着长坂的评论离开位子,加入部下。
每当周三加班,一到Nine to Ten的事件检证要开始时,自然就会变成休息时间,打工的女职员开始替大家重新泡咖啡。
惟有这个节目的这个单元,大家绝不会错过。
我不是说过了,可以叫你妈从新泻来帮忙呀。
要不要我去跟你妈说?她是你妈,没必要客气吧?喂,等一下,你搞清楚,叫我妈从福岛来是无所谓啦,可是是你自己说什么跟她合不来的,所以我才想说那就叫你妈来好了。
什么叫做每次都让你妈受苦受罪,你这话也太过分了吧。
类似这样的内容,今天又足足在电话里耗了五分钟,听妻子一个人发牢骚。
麻生在心中暗想,你要是有这种闲工夫,干嘛不快去替直树找冰枕?总之,我一两点会回去,到时我会找出冰枕,垫在直树头下,你就安心先睡吧。
麻生用哄小孩的语气结束电话。
不只是儿子、女儿,这个家简直像养了三个小孩。
他拎着行动电话回到办公室。
Nine to Ten的那个单元刚好结束,电视上开始播广告。
聚集在电视前的职员超过三十人,也有别课的。
麻生想,是什么题材这么吸引人呢?吸引众人注目的不是电视,而是回到办公室的麻生。
所有人都像背后撑着板子似的僵立着,目不转睛的盯着麻生的脸。
……怎么回事?没有人回答。
须崎课长也在人群中,像做恶梦似的盯着麻生。
我一定做错了什么事。
麻生本能的领悟到这一点。
他的汗毛竖了起来,感到脖子上似乎有小虫在蛹动。
须崎镜片后的眼睛闪出冷酷的光芒。
他走出部下围成的圈子,朝麻生走来。
呃,请问,我做错了什么吗?……随着须崎的逼近,麻生不由得向后退。
须崎逼近到呼吸可以吹到麻生脸上的距离。
有什么好笑的?须崎的声音仿佛是从黑暗的洞穴深处传来。
……啊?麻生毫无头绪,只是感到害怕。
他环顾四周,发现同事投来的目光中,带着跟他一样的畏怯。
大家都在怕我,就像在沼泽看到怪异的爬虫般的厌恶与畏惧。
办公室好似一个轻轻碰触便会尖叫出声的世界。
你到底在笑什么?须崎的怒吼声几乎穿透屋子,令麻生全身痉挛。
在计程车券填上金额,签上名递给司机后,麻生下了车。
位于樱上水都立高中后的公家宿舍,是三房两厅的木造平房,屋龄已经超过二十年。
关于这栋寒伧的公家宿舍,有这么一个小故事。
大藏省某官员与某公司董事长的千金结婚。
女方一直以为事务官属于高收入的上流阶级,结果当她度完蜜月,初次站在公家宿舍门口时,突然放声大哭。
她说宿舍实在太破旧,令她觉得很委屈。
作丈夫的花了一个小时说服站在门口的新婚妻子,最后她才终于以绝望的心情,推开了新家的大门。
最近对事务官抱持幻想的女性越来越少了。
回家时间太晚,薪水少,宿舍又烂,女性似乎都已熟知这些缺点,所以许多年过四十的事务官依然形单影只。
厨房的窗帘透出灯光。
佳代子还在等丈夫归来。
已经半夜三点。
后来麻生被叫到小房间,接受须崎课长的审问。
他并未亲眼看到Nine to Ten播出的内容,对于一个接一个涌来的问题,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你有没有跟踪吉村律师?我不知道这回事。
他坠楼之后,你也跑到现场,挤在人群中看警方调查吧?我不知道这回事。
你在警局做完侦讯要回家时,笑得很开心吧?这个问题他听了无数次还是不明白。
我也是人,当然有可能在某种状况下笑出来。
可是,这到底有什么不对呢?麻生很想这么说。
由于他无法确定自己的笑容是在何种状况下出现在电视上,所以即使须崎质问他你笑了吧,他也无从回答。
结果,课长说一切明天再说,放了他一马。
等到明天,事情大概会惊动到次长阶层吧。
Nine to Ten的事件检证就是有这么强的影响力。
一想到问题会传到事务次长那边,一股令人瘫软的虚脱感传遍他全身。
玄关传来门锁从里面打开的声音。
看来佳代子听见计程车的声音,知道丈夫回来了。
麻生打开门,但并未听见佳代子说你回来了。
穿着睡衣、披着外套的佳代子,红肿着双眼站在门口。
三十六岁。
耳旁已有数根白发。
从前的她是个眼中始终闪耀着阳光,活泼的大学生。
她来替划船队加油时,在岸上蹦蹦跳跳、欢天喜地的样子,到现在还深印在麻生脑海里。
麻生看也不看妻子,脱下鞋子,走过她身边。
这时,背后传来铅块般沉重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笑?麻生瞬间感到全身无力。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笑?你下班回来怎么从来不在孩子面前笑一下呢?妻子的声音听来似乎正在努力按捺着满腔怒火。
直树的烧退了吗?你不要转移话题。
麻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同时跌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你应该没看到电视吧。
那个单元播出时,你正在跟我讲电话嘛。
是前田太太打电话来。
就在你挂掉电话后。
她把内容巨细靡遗的全告诉我了。
那拜托你也告诉我吧。
我根本一头雾水。
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看就知道了。
在不该笑的地方乱笑的人可是你自己。
我好渴。
他起身去厨房,从冰箱中取出罐装啤酒。
一个月前做定期体检时,发现他的GTP值过高,医生劝他睡前少喝点酒。
医生说,只是为了帮助睡眠而喝的酒,会增加肝脏的负担。
人家说,你在电视上看起来简直就像杀掉那个什么律师的凶手一样!妻子的声音尖锐起来。
麻生听得心烦,咕噜咕噜的喝下半罐左右的啤酒。
他注意到桌上的信。
是早稻田同学会的聚会通知,他像往年一样,随手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你认识那个律师?认识是认识,不过只跟他吃过两三次饭。
你为什么要跟踪他?我真的没做那种事!麻生的声音也尖锐起来。
前田太太说,虽然看不清楚那个跟踪者的脸部,可是跟你很像。
家用摄影机拍的影像,上面应该有日期吧。
我马上可以证明那天我在别的地方。
这么说,真的不是你啰?不是我啦。
真的吗?你自己想想看嘛,三月二十日那天,夜间新闻播出吉村律师跳楼自杀的消息。
你应该记得吧。
那天你很晚才回来。
下班之后你去做什么了?麻生并没有立刻回答。
妻子没有忽略那一瞬间的迟疑。
你那时在哪里?我在喝酒。
在哪里喝?在品川台场的酒吧。
这话有一半是假的。
就你一个人?是人家约我去的。
那你是跟别人在一起啰?那个人可以替你做证吧。
结果对方没有来。
妻子的眼光要求着更清楚的解释。
他很想说,约我去酒吧的人那时已经死了,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
这样只会使妻子更不知所措。
总而言之,麻生采取迁回的方式说明,总而言之,我夜里回来,正好你起来,我们不是还一起喝了啤酒吗?那时我怎样?看起来像是刚杀过人吗?佳代子眼也不眨的盯着丈夫。
她的眼光仍充满猜疑,麻生只好像逃命似的站起来,推开通往邻室的纸门。
小学一年级的儿子躺在冰枕上熟睡着。
旁边的被窝里,上幼稚园的女儿露出肚子睡着,麻生替她理好睡衣。
儿子的感冒早晚会传染给女儿吧。
看来妻子又有好一阵子无法安眠了。
他转身一看,佳代子愣愣的坐在餐桌旁,眼睛盯着半空中。
你在看什么?妻子没有回答,然而,她并不是在看空气。
她看的是通往寝室的门。
门正中央贴着短短的胶带。
那是为了遮住门上的破洞。
那是去年年底的事。
或许是因为房子旧了吧,门常常卡住,拼命转把手也打不开,他忍不住举起餐桌旁的椅子往门上砸去。
正在吃饭的孩子虽然笑着看他这么做,佳代子却一脸苍白,畏惧的注视丈夫突发性的举动。
到目前为止,麻生从来没打过妻子和女儿,但对这个屋子,却极尽破坏之能事。
只要浴缸的水流不顺畅,他便拼命用脸盆敲击水龙头。
信箱里漏进雨水浸湿邮件时,他硬是将信箱从门柱上扯下来,摔到马路上。
夜里天花板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他料想八成是老鼠在上面跑来跑去,便用扫帚柄朝天花板四处乱戮,简直就像武士持枪刺向躲在天花板的忍者一样。
结果天花板破了好几个洞,屋顶内霉臭的尘埃都落到寝室里了。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强烈的破坏冲动。
发现妻子用畏惧的眼神盯着自己,麻生这才恢复了理性。
麻生的精神压力也变相的侵蚀着妻子。
只要孩子略一发烧,她就手忙脚乱,用神经质的声音打电话给正在上班的丈夫。
我们夫妻俩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是由总务课调到卫星放送业务课后开始的吧。
然而,孩子并未注意到父母感情的变化,总是天真烂漫的高声说笑,让他不禁感谢孩子的迟钝。
当麻生得知佳代子自作主张拿掉第三个孩子时,他头一次举起手想要打妻子。
看到妻子畏俱得缩成一团,他才发现,他们夫妻的关系已经陷入无法挽回的绝境。
靠着仅存的自制,施暴的手总算没挥出去。
妻子刚做完堕胎手术,脸色依然苍白,仿佛是在朗读苦心推敲后写成的文章般,一字一字的说:我不想再为你生孩子了。
大学毕业,他一举考上国家公务员二级测验,两人决定在他如愿进入邮政省那年结婚。
那时麻生深深对佳代子着迷。
当时,父亲在福岛乡下当邮局局长,面对这个正要步上事务官之路,同时又把未来的媳妇带回来的儿子,难得充满感性的训勉了一番,对他说:你要好好珍惜那个女孩的笑容。
那个好似盛开的向日葵的女孩,却在十五年后变成一个目光阴沉,老是抿紧双唇的女人。
得知一个小生命被消灭掉后,他不禁苦涩的想起那个令妻子受孕的夜晚。
那天夜里,麻生看着妻子背向而眠的腰部曲线,忽然模糊的回想起过去两人缠绵交欢的景象。
他扳过妻子的身体贴了上去。
到底是什么跟过去不同了?他想从妻子身休的各个部位逐一加以确认。
佳代子毫无反应的任由他摆布。
当他与佳代子目光交会时,他看到妻子的眼中,仿佛是主动将自己囚禁在痛苦的牢狱中一般,流露出某种深沉的绝望。
为了解决自然涌上的性欲,麻生拼命晃动,在妻子体内发泄完毕。
佳代子只有在最后一刻发出短促的呻吟,接着立刻起身,开始清洗收拾。
那一夜,床单凌乱的皱痕,就像他们夫妻间的感情一般虚无。
佳代子垂下眼,趴在餐桌上开始啜泣。
去睡吧。
佳代子没有反应。
麻生决定陪在她身旁,直到她停止哭泣。
一想到明天在办公室大概会受到更多精神折磨,他就打从肚里开始火大。
眼前是墙壁。
麻生想像着一脚将它踢破的快感,忍不住想付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