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秒钟的笑容竟然毁了我的一生。
麻生丢下这句话,怒气冲天的回去了。
后来剪接室中传说,有川还专程去邮政省道过歉。
麻生虽然撂下话要控告电视台毁谤名誉,但也许是被上司制止了吧,看来他只能咽下这口怨气。
首都电视台里也有邮政省退下来的主管。
在这样的关系下,事态并未演变成遭到关东电信监理局长发函警告的地步。
然而,瑶子剪接的事件检证,莽撞的挖到主管传播媒体的放送行政局的墙角,这个事实却没有任何改变。
虽说批判政府官员是当前报导节目的趋势,也有人认为事件检证向来作风偏激,所以没有受到太多批判,不过要是再尖锐一点去挖掘问题,新闻部经理的饭碗可能就不保了。
不知是对此深感不安,或者只是睡姿不佳扭到脖子,最近经常揉着脖子的有川,将部下召集到宽广的会议室。
有川坐在会议室的上座。
对有川来说,上座就是背对面西窗口的位子。
因为背对着染红乃木坂一带的夕阳而坐时,部下看他时,必然会露出目眩的表情。
从首都日报空降而来的有川,每当面对首都电视台新闻部科班出身的部下时,一定会藉由坐这个位子来表现权威。
这是自卑感在作祟。
从首都日报社会部长转任为没有高阶主管加给的新闻部经理,任谁看来都知道是降职。
由于光线的关系,看不清他的表情,在那张一概不接受部下恳求的僵硬脸庞上,沉重的架着厚厚的黑框眼镜。
集合而来的部下,包括夹在官僚气十足的经理与现场制作人员之间,变得沉默寡言的专任副理仓科、最大的生存目标就是将瑶子攻击得体无完肤的森岛,还有站在瑶子这边,但有点靠不住的赤松。
当然,瑶子身为话题的主角,也被叫来了。
针对这次的事件,有川像副教授父女惨死事件报导时一样,反复的斥责仓科没有事前检阅带子。
单凭一个连导播也不是的技术人员自做主张,便轻易的将影像播映出去,台里的工作方式的确是有问题。
然而这个新闻部经理却没发现,当他说得太理直气壮时,反而脱离了问题的本质。
邮政省对电视台有多大影响力,你们可别说不知道。
有川轮流看着四名部下说道。
电视台在邮政大臣的认可下,五年更新一次营业执照。
要成立新电子媒体的人,必须符合放送法与电波法所规定的条件,才能向邮政省提出申请。
获得许可后,才可以依循国际条约与国内法的程序,接受指定的电讯号码及周波数等等,开始从事传播事业。
过去日本国内还未发生过执照申请换发时,被邮政大臣否决的例子。
然而由于这一行的本质,与计程车牌照相同,每隔一定时间就要更换,监督的公家机关随时可以祭出这把尚方宝剑,对电视台来说,这也成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新闻自由是受宪法保障的,所以监督机关照理无法以播映内容为由予以处分,但实际上民意代表却操纵了邮政省,不时对节目方针与内容提出要求,或是警告电视台负责人。
电视台早先拒绝邮政省借提节目带的要求,也可说是基于对现况的反感。
现在规范传播业的不只是放送法与电波法,还有有线电视放送法、属于邮政省的行政命令而拥有效力的放送局开设基准、无线电台运作规制、放送法施行细则等等,设立了大大小小的基准。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规范呢?最常听到的理由有:电视放送使用的电波是稀有资源,不容滥用。
此外,电视跟报纸不一样,具有冲击性,对社会影响深远等等。
由于数位多频道化及网际网路的普及,个人所能接触到的传播媒体日益庞大,现在再来强调电波的希有性及对社会的影响力,已经没什么说服力了。
不论如何,在这种规范重重的结构下,电视台为了避免与邮政省发生摩擦,遂延聘退休的邮政省官员为主管。
公权力与电视台之间的挂勾,事实上还不仅如此。
日本的电视台几乎都有报社当后台老板,电视台的干部也有很多是从报社派过来的。
支配电视传媒的结构,也扩及政府对报纸的支配。
长年担任首都日报社会部长的有川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换发执照的时间就快到了,在这种连小问题都会造成大麻烦的敏感时期,你们偏偏在节目中影射邮政省的人是杀人犯……面对麻生时,有川曾矢口否认有暗示神秘人物就是麻生,看来他现在说的才是真心话。
他本来就是个成天把报导伦理挂在嘴上的新闻部经理。
在首都日报社会部累积的经验,调到电视台后可说毫无用处,每天过着紧盯着收视率起伏的平板生活。
但他企图用Nine to Ten成为台内招牌节目的功劳,作为自己升任高阶主管的武器。
电视收视时间无法延长,广告收入也无法增加,萤幕被录影带和电视游乐器瓜分,再加上卫星多频道化与媒体的多元化,这种种因素使目前电视台的收益陷入瓶颈。
此时对首都电视台来说,Nine to Ten是宝贵的赚钱节目。
在民营电视台中,新闻部门并未占有重要地位。
实际上替电视台赚钱的,是连续剧与综艺节目等娱乐节目。
有川一边看着高层主管与广告商的脸色,一边试图使节目保持中庸路线,既不惊世骇俗,又不失一定的格调。
由这样的经理负责管理,随时都会挨训,说什么报导一出麻烦就会影响电视台整体的生存。
这点瑶子在制作现场早已有深刻的体认。
你是否有种傲慢的想法,认为你的影像剪辑可以左右大众的喜怒哀乐?对于有川批评瑶子的话,森岛频频点头。
他真希望自己能亲自攻击瑶子。
一个镜头抵得过千言万语,这点你应该要有自觉。
瑶子的表情纹风不动。
看来她决定任凭这些男人说个够。
有川的眼神好似不悦的家猫。
你从哪里弄到那卷带子的?仓科平稳的问道。
瑶子并未充耳不闻,但仅以目光回应。
过去被封为纪录性节目常胜军的仓科,由于得了太多奖遭人嫉恨,被台里从第一线调了下来。
在他气势最盛的时候,曾被评为首都电视台的良心,可以不管收视率,做他自己想做的节目。
然而,拼命设法提升收视率的同事却不断对他冷嘲热讽,说我们在辛苦战斗,你却只会在那儿装模作样。
自从纪录性节目范围扩大,再也拿不到奖后,仓科便被打入冷宫。
以仓科的资历,本来足以兼任现场导播与副理,现在却只是一个普通的管理阶层。
他的确很了解瑶子,但是他们这个年代的男人往往在紧要关头靠不住。
这是瑶子对他真正的评价。
节目播出后,仓科立刻问瑶子匿名情报是谁提供的?瑶子的回答和现在一样。
我不能说。
是基于采访保密原则吗?讨人厌的家伙开始发言。
一直在等待机会说话的森岛,脸上带着冷笑,目光炯炯有神。
Nine to Ten的成功,使他误以为自己是首都电视台新闻部的台柱。
他惟一擅长的就是见风转舵,在副控室跳得像个皇帝,但是一到长坂主播面前,就立刻矮了三分。
一旦部下对自己出言不逊,他会永远记住。
他就是这种小心眼的男人。
带子是用挂号包裹寄来的。
瑶子撒谎道。
她将眼光瞟向赤松,赤松的表情似乎在哀叹自己不得不撒谎的悲惨命运。
邮戳呢?这个嘛……是哪里呢?瑶子故意转问赤松,你记得是从哪里寄出来的吗?赤松立刻挺直了背,以这个嘛……暖昧含糊的带过。
瑶子只是想确认赤松是否真的打算当她的共犯。
是邮政省里面的人吧,你打过电话向邮政省确认吗?森岛质问她。
我不能陷害匿名的情报提供者。
你说谎。
什么匿名寄来的包裹。
女人的谎言我清楚得很。
森岛平日饱受女人的谎言欺骗吗?嗯,多少可以理解。
就算我知道情报提供者的身份,我也不打算在这里说出来。
你以为你是谁啊?瑶子很想用同样的话回敬森岛。
你的工作是剪辑画面。
只不过是剪接五分钟的特集单元,你就以为节目是你的吗?瑶子低声苦笑。
有什么好笑的?这次轮到有川,你只凭着穿灰西装、走路驼背这个共通点,就把那个邮政省官员描写成杀人凶手耶。
我可以理解,的确可能有观众会这样解释。
这是有川两天前对麻生说过的话。
有川发现瑶子是在讽刺他,脸不禁苦涩的揪成一团。
他说要被调去宇都宫的储金中心。
老婆孩子也跑了。
真是可怜。
森岛假意同情麻生的遭遇,借此向瑶子示威。
那可不一定是这次的报导造成的。
仓科在一旁插嘴,也许是他工作上出了错,也许他这个作丈夫的本来就有问题。
就算他说都是这次的报导害的,我们也不能完全听信。
副理可真维护远藤。
台内曾经谣传仓科与瑶子有暖昧关系,瑶子认为造谣的人就是森岛。
我是从警视厅的记者联谊会听来的。
森岛对着经理,开始吹嘘他广大的情报网,追查吉村律师他杀嫌疑的检调单位,看到这次的报导,好像开始调查邮政省内部的人了。
事件当晚无法提出不在场证明的麻生,也接受了警方的侦讯。
不过,搜查二课之前就在调查永和学园与邮政省的贿赂案,如果与吉村律师之死有关联的话,就算跟踪吉村的人不是麻生,邮政省内部一定也有人和吉村接触。
目前调查已在邮政省内扩大。
死了一条人命,这下子永和学园的卫星学园网计划恐怕要被迫中止了。
森岛说。
看他们强行收购中部电视台的动作就知道。
学园内的激进派拼命在争取频道配额。
有川加以分析。
很痛快吧?森岛对瑶子投以讥讽的笑容,你的十根指头让政府机关都动了起来。
不过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刑警早晚会来问你相同的问题。
您是在哪里得到带子的呢?到时你要怎么回答?快递送来的?采访保密原则?你说谎可要说得高明一点,别给大家添麻烦。
是谁设下陷阱的,你毫无兴趣吗?仿佛要彻底摧毁森岛的示威,瑶子突然问道。
陷阱……?森岛皱起眉头反问。
就是叫吉村律师打电话,把麻生引到台场酒吧的人。
奇怪,是你把人家当凶手,怎么现在反而相信麻生的话呢?没想到你这么没原则。
我只问你到底有没有兴趣?瑶子是在逼问森岛,有没有勇气采访那个谜团。
森岛本已打算开口,不过还是先窥探了一下有川的脸色。
他当然很想说我有兴趣,但新闻部经理冰冷的表情让他把话吞下肚去。
别再碰这件事了。
新闻部经理只撂下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麻生在犯案时间被人约出来的事,别台都还不知道。
你不觉得要抢独家只有趁现在吗?仓科代为回答:如果要这么做,先得让麻生在镜头前,再次解释他的不在场证明。
麻生刚刚才对我们怒吼过,说我们毁了他的人生,你想他会乖乖坐在我们的摄影机前吗?请你去说服他。
以你的能耐应该做得到。
瑶子用强烈的眼神请求仓科。
我们只要跟他谈条件,如果他希望我们提出更正说明,那他就得在镜头前说明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不就行了吗?这样便可顺理成章的带出他在犯案时间被诱骗到台场的意味。
赤松似乎认为自己想到了好主意。
别再提这件事了。
有川再次重申,也许并不是有人要嫁祸给麻生,而是吉村真的找他有事,也不知道那天酒吧休息,就和麻生约在那里碰面。
瑶子正欲挺身反驳,有川用斥责的口吻继续说:连情报提供者的身份也想瞒着上司,我无法答应让这种人去追踪采访。
只要说出带子的来源,就让她去采访麻生身边的谜团,当作交换条件吗?瑶子在一瞬间这么想道。
不,他一定是看透了瑶子,知道她会坚持采访保密原则,绝不退让。
瑶子觉得再讨论下去也是白费力气,便盯着经理说:那你打算怎么处分我?瑶子直截了当的问这些男人究竟要怎么惩罚她。
由我负起责任停职一个月可以吗?我无所谓,反正最近我也想休假,这样正好。
眼看瑶子先发制人,男人们都陷入沉默。
如果瑶子离开剪接工作会变成什么样呢?大家开始做现实的考量。
不说别的,长坂主播铁定会讨厌让瑶子以外的人剪辑事件检证。
长坂与瑶子在台里几乎从来没有交谈过,但在节目中,他们却是配合无间的搭档。
对于长坂那种直捣问题核心的陈述方式,瑶子剪接的影像是不可或缺的。
再考虑到五分钟的事件检证,每周都是节目收视率的最高峰,就更无法轻言处分瑶子了。
台里还没有培养出可以接替瑶子的剪接师。
我总算明白你不肯栽培新人的理由了。
森岛还在挑衅。
瑶子置若罔闻。
有川的神经构造的确不同凡响,居然堆出一脸从容不迫的笑意。
我并没有打算处分你,我只是想听听现场工作人员的说法。
现在我完全了解了。
拜托告诉我你到底了解了什么。
仓科的表情似乎很想这么说。
瑶子可以看穿这些人肚子里打的算盘,甚至有点愉快起来。
这是组织系统的问题。
推而广之,也可说是整个传播界的问题。
刚才还想质疑瑶子个人适性的经理,一想到没有别人可以剪辑事件检证这个现实问题,立刻变成这副嘴脸。
简直就像政治家接受质询一样,轻易就将之转换为整体性的问题。
瑶子很想冷笑,但还是决定用严肃的表情度过这个场面。
瑶子知道,仓科、森岛和赤松都已经对经理的话失去兴趣。
那我可以走了吗?我还要剪辑傍晚的新闻。
有川露出一副很想吐口水的表情,将目光从瑶子身上移开,微微领首。
瑶子立刻站起来,赤松也随之起身,跟在瑶子后面走出了会议室。
剩下的男人们陷入沉默,空气中流露着徒劳无功的无奈。
这下子跟你变成命运共同体了。
一走到走廊上,赤松便叹息道。
你也该死心了。
对什么死心?你是说升官吗?瑶子回过身,只是笑而不答。
赤松心里七上八下,说:你别笑得这么诡异嘛。
瑶子原来以为他只有体力过人,现在看来,搞不好这个男人是只打不死的蟑螂。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什么事?虽然现在才做这种查证工作,已经太迟了,但瑶子无法让它就这么过去。
当天的早班结束后,仓科问瑶子要不要一起去吃饭,瑶子也想打听一下,在她离开会议室后,他们谈了些什么,所以便答应了仓科的邀约。
他们去的是位于赤坂、仓科常去的京都料理店。
两人并肩坐在柜台前的位子,只喝了一杯啤酒,接下来便决定喝清酒。
上次有家杂志社找我写杂文,我从资料库找出十年前的‘Nine to Ten’重看。
长坂先生那时也很年轻吧。
嗯。
我那时才发现,当时节目的步调温和从容,报导新闻也是慢条斯理的。
十年前花三分钟报导的新闻,现在只能花一分到一分半了。
就是啊。
我这才发现现在的新闻节奏变得有多快。
我本来还在想,一则新闻分配到的时间变短,是不是因为内容变单薄了,结果并不是。
资讯量显然比十年前增加了许多。
现在的新闻,是从前言省略开始的。
前言省略?瑶子打开小碗的碗盖,夹起一块芋头放入口中,然后才开始说话。
看来这顿晚餐,她可能会变得十分饶舌。
从前言省略开始,把背景和因果关系都当作大家已知的事实。
例如,我们说‘像那种政治家’,却不说明‘那种’是什么意思,自以为是的判断观众应该能够了解。
如果是这样的话,万一制作者与接收者之间没有共同的认识,那可就麻烦了。
照有川的说法,谁管得了观众在想什么。
仓科闻言苦笑了一下,说:远藤,你最早的电视经验是什么?新闻方面吗?……是什么呢?应该是浅间山庄的事件吧。
因为我从学校回来时,还在实况转播。
当时民间电视台从早上十点开始,几乎将广告全部卡掉,做了长达十小时的现场转播。
全国的平均收视时间是七小时。
收视率在人质获救的傍晚六点,竟达到89.78%。
至于我嘛……是我念高一那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
是甘迪暗杀事件对吧。
你这个年代的电视工作者,大概都会这么回答。
瑶子也微笑起来。
那一天,也是日本和美国头一次做卫星转播的日子。
结果打开电视,却只看到沙漠的画面。
据说是因为突然发生了那种事,所以只好将镜头转向卫星转播站附近的沙漠。
满眼荒凉的黄色沙漠,到现在还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隔年即将举办东京奥运的日本,决定和美国合作进行卫星转播实验。
甘乃迪总统在促成此事上出了不少力,原本画面上应该出现他致词的样子,结果却讽刺的出现他横死的新闻。
那时我做梦也没想到,呈现真实影像的电视竟然会扭曲真相。
这次你也扭曲了真相吧?听来仓科似乎在这样暗示,不过这只是瑶子多心。
电视可以在一瞬间传达出真相。
我记得有一次,有个纪录性节目曾经拍摄福田首相的早餐。
大概是想告诉大家,虽然贵为首相也没有一大早就吃山珍海味吧。
首相官邸的早餐非常简单,福田首相把生鸡蛋浇在白饭上时,看到打蛋的碗底还残留着蛋液,便将白饭倒入那个碗中,把生鸡蛋吃得干干净净。
福田首相向来主张安定成长,换言之,是个信奉清贫哲学的政治家。
关于这点,这个生鸡蛋与白饭的镜头比任何演讲都更能道尽一切。
而且只用一瞬间的影像就说清楚了,让我觉得电视真厉害。
仓科仿佛在缅怀过去似的,眼神朦胧的将酒杯送到嘴边。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事?支撑你的力量是什么?是什么力量让你工作下去?你干嘛对我的事这么感兴趣?瑶子边想边说:如果说是家人的爱,好像有些太冠冕堂皇……瑶子说完露出自嘲的笑容,然后突然想到有个相去不远的答案。
比方这么说吧……大约两年前,跟我分开住的儿子一大早打电话过来。
他好像看了前一晚的新闻后整夜都没有睡,他说‘就是很想打电话给妈妈’。
我知道他一直透过电视注意我的工作,可是这样特地打电话来还是头一次。
‘昨晚那个是妈妈剪辑的吧?’他这样问我,我一回答‘对呀’,他立刻说‘我就知道!’声音听起来好兴奋。
那是什么新闻?起初新闻是报导大田区的公立小学、有一名儿童因为老师体罚而跳楼自杀。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吧。
校方当场就承认疏失,把责任完全推给体罚学生的老师。
但后来发现,早就有一群学生在欺负那个孩子,校方也对此事略知一二。
校长认为,与其宣称是因校园暴力而自杀,不如说是因为教师体罚,使他在冲动下跳楼,这样对学校的伤害比较小。
那个只打了孩子一下的老师因此背了黑锅。
在我剪接新闻时,还没人知道这个内幕,我当然也不知道。
你是怎么剪辑的?关于事件的说明,就跟别台一样,是照着警方的报告报导,也放进了体罚的老师企图躲避媒体采访,逃离学校的镜头。
就在那之后,我插入了这个老师平时教学的影像。
那是现场记者无意中得到的影像,是教学观摩时一位家长用家庭摄影机拍摄的。
那是上作文课的时候,老师在每个孩子朗读文章后,用不同的话夸奖了每个人。
他不时拍拍学生的背或用手搔搔学生的头发。
对于老师用肢体语言表达赞美的方式,孩子们虽然嘴巴嚷着‘好痛’,脸上却笑得很开心。
换句话说,所谓的体罚只是这样。
这是我看过那卷录影带后的直觉。
你果然厉害。
那个老师的学生碰巧跟我儿子上同一家补习班。
我儿子从朋友那里得知,那个老师并非如外面说的那么坏。
在所有媒体都把那个老师当坏人时,只有我剪辑的新闻不一样。
这点让我儿子很感动,他对我说‘这要靠想像力和勇气吧,妈妈一定很有想像力和勇气’。
想像力和勇气……吗?听他这么说,让我想起以前当新手时,我前夫教过我一件事。
他说不只是5W1H【注】,还需要两个F。
【注】指who、what、when、where、why和how,人员、对象、时间、地点、目的和方法。
——欧阳杼注除了人、事、时、地、物、方法这六项要素外,好的报导还需要for whom,和for what。
为谁报导?为何报导?剪接师在这样明确的意念下,即使表现出来的结果严重抵触到客观报导的原则也无所谓。
当剪接师凭着强烈的意志,从无数的真相中选择了一个,便会有某种东西开始变化、某些人开始变化……当瑶子了解到这是流遍他全身的祟高理想主义时,刚满二十岁的瑶子发现自己恋爱了。
他告诉我的这个祟高的for whom和for what,对过去的我来说,就好像标语一样,只是挂着好看的装饰品。
但是当我听到儿子说的话,我终于明白,原来两个F可以替换成想像力与勇气……一想到他们父子俩都教了我这件事,我就感觉难以言喻的幸福,决定一辈子做这份工作。
我说太多了吧,瑶子想,喝点冷酒滋润一下火热的喉咙与胸口吧。
仓科的表情,似乎正在回想两个F对他而言,也曾是过去的理想与希望。
眼看时机成熟,瑶子主动的开了口。
你们谈了些什么?嗯?在我离开之后……从过去的美好时光被拉回,仓科露出略带寂寞的笑容。
看经理一个人唱独角戏啊。
什么叫做公正的电视放送。
客观、公平、中立、均衡、不偏不党、公共性、公益性……这种时候会出现的字眼全派上用场了。
瑶子可以想像得到,仓科和森岛虽然极不耐烦,还是把它视为一种修行,凝神倾听。
瑶子和仓科都很清楚,电视要做到完全公正,根本是不可能的。
比方说,对于某政治家的主张,一定会有反对意见存在,但电视无法逐一介绍反对意见,加上报导也有采访能力与播映时间等限制,绝对无法满足所有的人。
即使被公认为真实的报导,但某人的真实对其他人来说并不见得也是真实,这种事是不可避免的。
虽然知道这一点,做电视的人还是摆脱不掉公正原则这个玩意。
因为只要有公正原则在,不管是左派也好右派也好,都可以对他们宣称我们并未偏祖任何一方。
硬派的电视工作者,喝了酒一定会吐这种苦水。
仓科最近酒量已大不如前。
好像有个记者说过吧,新闻传播可以比作一条河流。
报纸在河的中游,杂志在上游。
那电视在哪里呢?在河的最下游,而且已经接近河口,所以还混和了海水,河上还漂着一大堆叫做低俗节目的垃圾。
但是由于河面比上游宽,所以许多人都看得到……真实这个字眼,对于在河里游泳的我们来说,也许是救生圈。
快要溺死的人,就算救生圈已经泄了气,还是会抓住不放。
即使抓住了救生圈,如果脚不一直踢水,脸就会沉下去无法呼吸……仓科扭曲着嘴角,似乎正在吞咽什么苦涩之物。
瑶子不太喜欢他这种表情。
也许是察觉到瑶子的沉默,仓科将到了唇边的牢骚咽下,同时打破了沉默。
那家伙是什么人?原本充满无力感的眼眸,突然眯了起来,洋滋着热切。
……哪个家伙?就是提供资料带给你的人……是个男的吧?是经理叫你把我灌醉,好套我的话吗?她当然知道不是这样,只是想刺激一下仓科。
你知道他的身份吧?我知道。
可别搞砸了。
仓科摆出训诫的口吻,强调一切都取决于这一点,我曾经搞砸过很多次,之后的下场有如地狱……仓科置身于面对人心险恶的真实纪录的世界。
金钱、性欲、僧恨……沿着细小的线索试图接近核心的仓科,曾经多次遭到背叛,饮下苦果。
有个母亲明知牛奶中含有砒素,却让孩子喝下,从业者手中讨到赔偿金后,便将孩子弃置于孤儿院前,自己远走高飞。
仓科带着采访小组沿路往北追踪,在津轻只差一步便追到那个母亲,没想到却在陌生的地方,被负责带路的男人骗了。
后来仓科才知道,原来那个谈起弃婴为之泪下,看来颇为善良的长途卡车司机,就是那个母亲的情人。
那个母亲与情人利落的甩掉仓科等人,就此下落不明。
你一定要掌握他的行踪。
这就是今晚仓科要谈的主题。
他的话中带着暖意。
瑶子没有说谢谢你的忠告,只是默默的替仓科斟满了酒。
瑶子在十二点前与仓科分手,回到家中。
答录机的灯号在黑暗中明灭不止。
自从一个人独居后,答录机的灯号有段时期曾经抚慰了她的孤独。
有人正想找自己说话,这种感觉让她得到些许慰藉。
有一通留言。
倒带的时间很长,她立刻知道是谁打来的。
她按下按键。
我是赤松。
今天我照你的吩咐去采访了。
我去那个市民团体的办公室,请他们把在吉村律师丧礼时负责收奠仪的职员找来。
是一位高井小姐。
我给高井小姐看那卷录影带,问她那时站在收礼处的五名男子是什么人。
她说来吊唁的人很多,她没办法记住每个人,不过她把签名薄拿给我看。
高井小姐指出大概是那五个人签名的地方,五个人都写着‘光和工业股份有限公司’。
我立刻去查,结果根本没有这家公司。
我想他们签的八成都是假名。
那五个人正如麻生所说,并不是什么邮政省官员。
就是这样。
明天我再跟你详谈,晚安……瑶子并不惊讶。
打从听到麻生的抗议后,她便已猜到一半。
出现在吉村丧礼上的五名男子,八成是有人蓄意安排的。
瑶子心中的悔恨,不只是被假情报所骗这么单纯。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胸中萌芽。
瑶子取过话筒,按下她熟记在心的春名行动电话的号码。
节目播出后她也打过很多次电话,但一直是答录机的声音。
她曾留话请春名有空回个电话给她,然而春名并没有打来。
这次又是答录机的声音。
她没留话就挂断了。
瑶子从名片夹中取出春名的名片,按下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虽然春名要求她千万不要打到办公室,但现在瑶子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你一定要掌握他的行踪,如果搞砸了,下场就是地狱。
刚才仓科说的话在她脑中盘旋。
电话立刻有人接听。
这么晚了,邮政省的电波监理课还有人在,看来这个单位大概经常彻夜加班吧。
对不起。
我姓田中瑶子用了假名,请问春名诚一先生在吗?哪一位?带着疲惫的声音反问。
春名诚一先生。
这里没有这个人。
瑶子的太阳穴开始抨抨跳动。
他的身高大约一百八十公分,头发旁分,年龄大约三十七八.......是我们课里的人吗?名片上是这样写的。
也许是以前在课里待过的人吧。
不,就是最近。
最近他才给了我这张名片。
我们课里真的没有这个人。
对方将电话挂掉了。
放下电话后,屋内的寂静令人窒息。
瑶子一时无法理清思路。
现在回想起来,春名那张略带造作的脸,就像没有系紧绳子的气球一般,在空白的脑海中茫然的飘荡。
瑶子走到厨房,从冰箱取出矿泉水瓶,对嘴喝下。
流入喉咙的冰冷液体,使瑶子稍微恢复镇定。
他是谁?自称是内部检举,把假造的录影带交给自己的男人......他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