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5-03-30 06:15:30

她跟儿子约在驹泽奥林匹克公园的中央广场碰面。

瑶子穿着牛仔裤与耐吉球鞋,上面罩着薄夹克。

印有MBC标志的黑色棒球帽,是首都电视台举办活动时发的赠品。

她将绑成马尾的头发从棒球帽后面的洞拉出垂下。

这是五月连续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星期天。

连假前瑶子忙得抽不出空,连假期间他们父子又去北海道旅行,所以庆祝儿子升四年级的礼物迟迟未交给他。

她想起儿子上小学时,她送的礼物是一台护照大小的家用摄影机。

现在儿子已经四年级了,她本来想买最新型的数位摄影机替换那台旧的,不过反正他爸爸一定会把公司的新型机器都带回家。

淳也在影像科技环绕的家中成长,玩的也是适合那个环境的玩具。

手提袋中除了全新的儿童用棒球手套和软式棒球之外,还有另一个棒球手套。

那是瑶子念中学时参加垒球队用的旧手套,从静冈的老家来东京时特别带来的。

她在壁橱后面找到,虽然有霉味,但还可以用。

她想跟套着全新手套的儿子玩棒球。

瑶子从袋中取出自己的手套套上,仿佛要唤起在县级比赛获得亚军那段青春时代的回忆似的,不断反复将棒球抛进手套。

她又将球掷向晴朗的天空,试着接住高飞球。

淳也接得住从远处投来的球吗?他不是个运动神经发达的孩子,而且患有轻微的气喘。

当他伸出手套试图接球时,球说不定会擦过手套打到他的脸呢。

当瑶子微笑着这样想像时,跟儿子碰面的期待使她心情雀跃不已。

玩棒球本来是父子之间的特权,不过看在母子分居的份上,就让她也分享这种喜悦吧。

她的视线停在远方的天桥。

夹在假日全家出游的人群和慢跑的年轻人之间走来的,并不是儿子。

是阿川孝明,她的前夫。

他举起手挥了一下。

棉质长裤,深蓝色的马球衫,夹克的袖子卷到手肘上。

两年没见,他的肚子似乎多出一些赘肉。

从谈恋爱到结婚,他一直是属于那种再怎么暴饮暴食也不会胖的体质。

也许是生活上有了什么变化。

粗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年届四十五却依然精悍的脸庞。

随着他的走近,可以看出他的满面红光是被太阳晒出来的。

去北海道旅行时,父子俩一定享受了不少阳光。

嗨。

走近后脸上缓缓出现笑纹。

他是那种脸上每个部位都会微笑的男人。

那种令人不敢掉以轻心的感觉,使得刚满二十岁的瑶子被这个充满神秘感的男人所吸引。

淳也呢?这是她最在意的事。

不祥的预感使她的目光游移不定。

他不能来。

对不起。

瑶子的心揪住了,如同骤然被放气的轮胎。

为什么?我有话跟你说。

不能先让我见到淳也后再说吗?我们稍微走一走吧。

阿川带头朝林荫大道走去。

他提起地上的手提袋,看了一下里面。

淳也一定会很高兴,他一直想要这个。

他神态自若的说。

为了打消胸中萌生的不安,瑶子一边跟在前夫身后走,一边反复的将球抛进手套。

从树叶间洒落的阳光在铺满石块的路上映出交错的光影,瑶子不知道该和前夫保持怎样的距离,于是走在阿川的斜后方,形成一种夫唱妇随式的距离。

对不起,瞒着你打电话。

因为淳也升上四年级,他说想要棒球手套当礼物,我只是想把礼物给他。

其实她并没有必要乞求阿川原谅。

他们说好的,就算离了婚,母子还是可以随时见面。

只是因为想查探阿川要跟她谈什么事,让她有点心虚。

上次我突然算了一下,吓了一跳。

前夫自顾自的开口,听来似乎打算在进入正题前先闲聊一下。

已经十四年了。

日子过得真快。

瑶子一时无法理解十四年的意思,试着从自己的年龄扣除,才知道是她和阿川相识的时间。

二十岁瑶子从影像专门学校毕业,被制作公司录用为实习生时,阿川早已是干练的摄影技师。

他那手好功夫,可以将缺乏深度的录影画面转为接近底片质感的影像,使他成为一流连续剧制作人争相拉拢的当红技师。

我现在还记得,在赤坂高楼大厦间的传统小酒馆,你一边吃着荞麦面,一边红着脸喃喃低语,说这样下去只会在电视圈被当成跑腿打杂的。

手艺好,便宜又迅速。

这是导播对她的看法,乍听起来简直像是牛肉客饭的宣传词。

然而,瑶子并不想成为听命于导播的操作员。

原本只是在酒足饭饱后对上司发发牢骚,没想到阿川隔天还记得。

你来一下。

他命瑶子坐在空着的剪接机前,利落的将导播会欣赏的剪接技巧一一教给瑶子。

草原上,男女老幼抬头仰望着天空。

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小孩的脸,老人的脸,高中女生的脸,家庭主妇的脸,大家都半张着口抬头看着天上。

目光似乎正在追着某样掉落的物体。

终于人群中有人发出尖叫。

下一个镜头总算看清了落地的物体。

是一个上面绑着人的大风筝。

这是新年的话题集锦。

事物的真面目可以留在后面,先尽量抓住观众的注意力再说。

让他们忍耐到生理上的极限为止。

等到瑶子把阿川传授的技巧融会贯通,可以将初雪的风景或小学入学典礼这些花絮镜头正确又有个人风格的加以剪辑时,阿川和三个伙伴决定独立门户了。

瑶子在阿川还没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起工作前,就已向公司递出辞呈,虽然薪水少了三成她也不在乎,就这样开始在阿川的公司上班。

新公司的剪接师逐渐在各家电视台获得工作机会,薪水也逐渐增加。

起初仅仅窝居大楼的一室,随着器材日渐增加,最后占据了一整层楼。

最新型的剪接机一送来,阿川一定先让瑶子操作。

因为阿川有个小小的迷信,他相信瑶子用过的机器绝不会故障。

那时你教给我的东西,现在全都成了我的武器。

把张力拉到观众忍耐的极限。

说明留在后面没关系,先吸引他们的视线……瑶子沐浴在光影交错的阳光下,也不禁含笑谈起往事。

我真的很感激你。

对我这个专校毕业,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你传授给我的东西足以让我在这个圈子生存了十四年。

这可不是因为你有天分。

阿川带着恶作剧的笑容转身看着瑶子。

是因为我爱上了你。

如此而已。

阿川是瑶子的第一个男人,到目前为止,也是最后一个。

那是一个寒冬深夜,两人离开酒馆,步向宾馆街。

阿川仿佛生气似的快步向前走,瑶子只好加快脚步追上去问他:你要去什么地方?阿川一言不发的走人一家宾馆的大门。

二十一岁的瑶子虽然嘴里生气的说着不行啦,却还是缩着肩,尾随着挚爱的男人进入那家宾馆。

我们来玩棒球吧。

阿川停下脚步说道。

就在瑶子啊?了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从袋中取出全新的手套套在左手上。

那是儿童用的,所以必须将指头硬挤进去。

那是送给淳也的礼物。

瑶子略带不满的扬声说道。

稍微用一下,皮革才会变软。

阿川已经站到可以接球的距离。

瑶子丢出的球,准确的飞到前夫的胸口。

为了陪儿子玩球,昨天她已经对着公寓附近的墙壁练习过。

其实你很想穿白纱礼服吧?阿川边投球边问。

我对那种东西真的没兴趣。

他们只邀请了双方家长和剪辑公司的同事,在中国餐馆的主厅举行一场小小的派对。

送走被拉去喝第二摊的丈夫后,瑶子为了隔天的新闻又继续工作。

一直到开始阵痛送去医院前,你都还坐在剪接机前吧。

瑶子还记得,那时正在剪接三井物产马尼拉分公司负责人被释放的新闻快报。

孩子出生后的那两年,瑶子专心在家带孩子。

黑色星期一经济风暴,瑞克鲁特公司贿赂丑闻,昭和天皇驾崩,瑶子都是在家看电视,而非坐在地下室的剪接室。

换尿片、喂副食品、在公园推婴儿车的手指,常常敲打着空气。

快速前进、倒带、录影、旋转控制钮找出画面的开头……就像朝空挥拳,只是空虚的游戏。

八九年宫崎勤【注】遭到逮捕。

那是动荡不安的一年。

【注】轰动日本社会的奸杀幼女案凶嫌。

——译者注瑶子已经无法再忍受朝空挥拳的游戏了。

然而,她与阿川离婚的理由,并不是动荡的八九年,事情的开端和一般离婚夫妻没有两样,是丈夫的外遇。

瑶子心里明白,对丈夫来说,那只不过是逢场做戏。

得知阿川和欢场女子共度一夜后,在她内心一隅,反而因为终于找到理由脱身而高兴。

淳也就交给你照顾,我要回去工作。

斩钉截铁的说完后,瑶子便让未满三岁的儿子记住她的新地址和电话号码,叮嘱他寂寞的时候随时可以跟妈妈联络。

淳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愣愣的看着母亲拎着一个皮箱走出家门。

在门口回首时所看到的淳也,到现在依然烙印在记忆中。

清澈无邪的漆黑眼眸,一直凝视着即将远去的母亲。

瑶子一点一点的抹平这段痛彻心扉的记忆,总算活了过来。

分开之后,儿子三天就会打一次电话来,瑶子去托儿所接他,然后直接留在瑶子的住处过夜。

这个习惯慢慢变成一周一次、一个月一次,淳也逐渐跟母亲疏远。

他已经习惯由祖母照料的生活了。

我不是要替自己的外遇脱罪,不过当你走出家门,说要回去工作时,我头一次对自己亲手教你剪接技术的事感到后悔。

阿川投来略微强劲的一球。

瑶子在眼前接住。

她没有将激动的感情诉诸言词,只是用同样强劲的力道将球掷回去。

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悲哀。

宁愿放弃孩子选择工作,这是多么不幸的女人。

你要跟我谈什么?应该不是聊往事吧?就像等待判决的犯人,瑶子强迫自己在心里做好准备。

阿川将接到的球在右手中不断旋转。

下定决心投球后才说:你可不可以别再跟淳也见面?瑶子没有去接投过来的球。

球越过身后,飞到公园的另一端,消失在草丛中。

阿川的眼睛追着球的去向,瑶子用冰冷的眼神盯着他。

他有新妈妈了。

阿川低垂着头说。

是那个女人?怎么可能?你要再婚?已经办过结婚登记了。

去北海道旅行是三个人一起去的?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晒得满面红光的人在淳也身边吗?……他和新妈妈好不容易才混熟了。

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要在两个母亲之间取得平衡,对他来说还太难。

今后我希望你只做个远远守候他的母亲,我就是来求你这件事。

阿川一口气把话说完,以消弥胸口的痛楚。

你要来跟我谈这件事,淳也知道吗?昨晚我跟他说过了。

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打从她把孩子交给丈夫的母亲,一脚跨入电视台的剪接室,剪辑日本人用一百二十五亿日元买下梵谷名画的新闻那天,她就已经知道了。

当她坐在剪接器材前,把散落眼前的影像片断,用自己的刀子加以切割,涂上浆糊,久久沉醉在组合的快感中时,抛弃孩子换来工作的痛楚,就像注射过吗啡一般消失了。

为何报导?为谁报导?她看见自己像念咒语似的吟诵两个F,试图找回剪接的熟悉感。

淳也昨晚考虑了一阵子后跟我说,说得也是,也许不见面比较好……泪腺猛然受到刺激。

痛楚化作一颗大大的泪珠,在瑶子的眼中来回滚动,寻找出口。

她不想在这种地方落泪。

麻烦你把那个交给他。

瑶子从自己手上拔下手套,夹在腋下说。

阿川含糊的嗯了一声,从手上拔下新手套,小心的用两手捧着。

多用那个陪他玩玩。

我会叫淳也打电话向你道谢。

店里说有专用的润滑油,仔细的涂上油,可以让皮革变软,也不会发生失误。

我会告诉他的。

恭喜你结婚。

阿川只是点头,脸上没有任何部分露出笑意。

瑶子说声再见便转身离开。

前夫大概打算一直目送她从视线消失吧。

也许他又在低语真是不幸的女人。

前夫投来的最后一球消失在某处。

瑶子想像着没人发现那颗白球,任它在草丛深处寂寞的遭受风吹雨淋,被落叶和土掩埋,逐渐污损腐朽的样子。

风吹过空旷的中央广场,瑶子从风中嗅到夏天的气息,她决定专心倾听自己的脚步声。

和淳也年纪相仿,期待夏天来临的孩子们,骑着脚踏车越过瑶子身边。

她在台里的剪接部门消磨时间直到傍晚。

当她在寄物间的电视前看着六点的新闻时,年轻的女剪接师惊讶的问:咦?远藤小姐,今天不是该你轮休吗?我搞错值班表了。

她临时扯了个谎。

气象预报结束后,瑶子离开剪接部门,确定播映中心没有赤松的人影后,一个人走出后门。

要是赤松在,说不定她会邀赤松去喝个烂醉。

幸好赤松不在。

从停车场牵出脚踏车,拖着沉重的步伐,牵着车子走。

骑脚踏车只需十分钟的路程,她花了三十分钟才走完。

一路上,黑夜像一张暗色的网紧紧缠绕着瑶子。

踏进屋内容,电话答录机的灯光在黑暗中微微亮着。

红色的灯号明灭不已,令人联想到鲜血的脉动。

她没有打开电灯,在昏暗的屋内按下留言键。

只有一通留言,一定是淳也打来的。

从倒带长度看来,应该没有留下太多话。

还没听便已有强烈的孤寂涌上心头。

是我。

淳也的声音听来仿佛在叹息。

瑶子垂着头将耳朵贴近,用祈祷般的姿势倾听。

你已经听爸爸说过了吧。

对不起。

对不起,妈妈他显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妈妈,工作要加油呢。

瑶子泪如雨下。

我会天天看着你的。

淳也曾给她看过他的班刊。

在学生填写的兴趣那一栏,淳也写的是看新闻。

瑶子这才知道,淳也一直在收看她的节目,深刻的体认到,两个F原来是为淳也而存在的。

一点也没错。

是你教给我想像力和勇气,我是为了你而剪接。

为了你的人生,为了你的将来......谢谢你送的棒球手套,我会好好爱惜的。

瑶子颔首。

大颗泪珠随之滚落。

再见了......声音断掉了。

恍如血脉跳动的灯号也骤然熄灭。

屋内容再度陷入黑暗。

黑暗中,瑶子依然保持祈祷般的姿势。

她拼命吞下呜咽声,任泪水奔流。

她试着用两手抱住下腹。

那是淳也曾经住过的地方。

十个月,淳也在那里夺取瑶子的养分逐渐长大。

连阵痛时时痛楚也想起来了。

十二小时的艰苦奋斗,仿佛有一根灼热的棒子正要从身体中心往外穿出。

生下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瑶子感到的不是安产的喜悦,而是一种跟婴儿身体分离的寂寞。

那种不可思议的寂寞,也许就是十年后他们母子会分离的预感。

关于离婚,瑶子从来不曾用丈夫的外遇当借口。

对于住在静冈的双亲与兄嫂,她只说:因为我想工作,所以决定放弃孩子。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家人听见她这么说时,那种难以言喻的沉痛表情。

也许家人也和阿川一样,在心中低语着真是个不幸的女人。

为了折磨自己,瑶子又将带子倒回去重听。

妈妈,工作要加油呢。

我会天天看着你的。

她想像淳也曲膝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将话筒贴在脸颊上的模样。

露出短裤外的腿上,稀疏的汗毛的触感,那是瑶子曾经多次抚触,记忆中三岁的淳也。

应该还有更多回忆吧,应该还有更多忘不掉的事吧,瑶子一边催促自己,一边在黑暗中反复倒带,用疯狂闪动的红灯烘干自己潮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