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正门口左手边的面包店前,等候刚出炉的法国面包的人早已排列成行。
他们不发怨言,规规矩矩的排成一列,透过玻璃注视师傅工作的神态,看起来像在坚持口味,又像在体现日本人的美德。
顺着药品、鲜花、相机等柜台前进,来到位于食品卖场和简餐摊位之间的活动空间时,坐在推车内的幼儿哭声和女人骂孩子的高亢斥责声直冲入耳。
店内放着时兴的背景音乐,但吵闹的孩子和怒斥的母亲才是使店里生气蓬勃的功臣。
我在活动空间的中央站定,停止嚼动口香糖,闭上眼睛深呼吸。
店里正在举办北海道美食节,煮拉面和螃蟹的热气及香味,随着缠头带销售员所发出的宏亮吆喝声四处扩散。
稍前方的上下电扶梯交会处,成为四楼挑高。
假使把嗅觉敏锐的狗儿带到我现在所站的位置,或许立刻就能闻到二楼出售的皮鞋气味,并知道四楼有餐饮街。
我重新嚼动口香糖,拿起黄色自助篮,以优闲的步伐开始在一楼走动。
在卖酒的专柜,穿迷你裙的年轻售货小姐正以小纸杯请客人试饮葡萄酒。
隶属第一种大型零售店的这家长寿屋自由之丘店,贩卖的商品多达数十万种。
不单是商品,随着顾客身体进入店内的空气,也恰如随意调混的水彩各有特色。
尤其是周末假日,店内整发胶和刮须水的气味比平时更浓郁。
穿高尔夫球裤,双手拎着购物袋伫立于柱角的男人,可能是奉妻子之命,提着物品在这里等候吧。
肩头坐着孩子在店内踱步的男人,也是周末特有的光景。
不打算购物而在通路走动的我,在化妆品货架前驻足,把空的自助篮放在脚下,装出试用样品的模样探视架子上层放置的镜子。
蓝灰色眼影是否适合并不重要,我只要和家里的镜子商量就够了。
对我而言,店内的镜子全都是为了窥视四周状况而设的。
把样品放回架上,接着拿起两盒眼影,蹲下去。
哪一盒好呢?我假装正在考虑,同时继续留意背后的动向。
边嚼口香糖边下决心将其中一盒塞入背包口袋,再活动蹲着的姿势,重新系好帆布鞋带,一面趾尖用力,使脚跟出现空际,将小瓶指甲油塞入其中。
起立时的确不舒服,比穿上不合脚的高跟鞋还疼痛,但仍假装面无表情的将自助篮放回原处。
乘电扶梯上到二楼,直接往女性内衣卖场走去。
放在走道的花车内,各种颜色的内裤堆积如山。
在这里我也装出特色商品的样子,以一双手拨弄蕾丝花边。
我的动作在人们眼中看来,像是以指尖在检视蕾丝的花纹,但事实上,我是在剥取条码,然后在掌中揉成小团,塞入外套口袋。
接下来是胸罩,与内裤同样以一双手仔细搓揉成小团,做出探身看花车另一边商品的样子,迅速塞入口袋。
离开卖场时,我露出好遗憾、没有喜欢的东西的表情。
脚踏上下电扶梯时,藏在帆布鞋内的指甲油瓶撞痛脚跟,但我告诉自己,再稍微忍耐一下就好。
时间是下午一点多,客人似乎又增加了。
活动空间因携家带眷及成双成对的人倍增而嘈杂。
我甩开北海道拉面的香味,毫不迟疑的走过鲜花、药局等摊位,然后穿出面包店旁边的自动门。
肩头被人拍打时,帆布鞋正要踏上人行道的地砖。
小姐。
这音量与其说是叫人,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回头一看,是个相貌清秀、适合担任银行柜员或插着红色羽毛募款的年轻女子。
她穿着套装,站在我身后。
我发出声音嚼动口香糖。
假使是推销信用卡,不用啦,早就有了。
我说着举步要走,但手臂被她捉住。
小姐,你没有忘记什么吗?忘记什么?我像鹦鹉学舌般的转身反问,明显的露出不悦的表情,没有呀。
你似乎忘了到收银处算账。
忘了算账?我的声音沙哑到不像我自己,我好心听你说话,没想到你竟然讲出这种失礼的话。
我冲到建筑物旁边的银杏盆栽下,米黄色套装已抢先挡在前面,细长的眼眸晶莹闪亮,清楚地诉说着一句话: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迅速扫视四周,确定无人便扬起声音说:喂,你是说我是扒手吗?开什么玩笑嘛。
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还是近视太深了?拜托别讲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你把眼影放进背包口袋,在二楼内衣卖场把内裤和胸罩放入外套口袋忘了算账。
年轻女子像小孩在练习绕口令般急促的说话,似乎害怕说慢了会忘词,几次发音含糊。
请随我到保安室。
真是欺人太甚!我啪——一声吹破口香糖,你到底是谁?本店的保全人员。
先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明。
年轻女子从皮包中拿出皮夹,在我面前摊开。
敦贺警备保全总部的森村茜?我读出上面的文字,原来是这家店专门雇来捏造事实的保全人员啊。
我以讽刺的声音和挑拨的眼光顺手拍拍女子圆润的面颊,——别胡闹了。
我没有胡闹。
你刚才明明把眼影放入背包的口袋里……她以尖锐的声音应战,但当我打开背包口袋给她看,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还有什么?内裤和胸罩放在外套口袋是吗?我瞪着她的脸,双手插入两边的口袋,把衬里翻出来。
口袋里只有洗过的手帕和口香糖的包装纸。
这、这怎么……亲眼看见你把水蓝色内裤放进去……她好像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般垂着头。
喏,这下可惨了。
踩空了。
我的这句话和车站前商店出售的提神饮料效果相当,她猛然抬起脸,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宛如两颗并排的糖炒栗子。
难、难道是?我把咀嚼得干硬无味的口香糖吐在纸上,空出口腔。
八木蔷子,幸会。
我大概咧嘴笑了下吧。
虽然自认为是羞涩的笑,但曾有同事说这个表情相当唬人。
八木前辈?我到保安室时,黑板上写着巡回中,所以我以为……想必在讲习会或研修会时,听教官提起过我那冰什么的绰号吧,新进保安员直挺挺地站着,仿佛脊椎上穿了铁丝一般。
对不起,报告迟了,我是森村茜。
我会拼命努力不给您添麻烦,请多多指教。
别这么紧张,放轻松一点。
受到总公司的指示,从今天起大约两周,我要传授她巡逻店内揪出扒手的技巧。
这是一对一的实地训练,也是受过警备业法和刑事诉讼法等职前教育的新进保安员的现场实习。
我不是存心欺骗,刚才的行动已事先得到店长的同意,待会儿还要归还那些商品。
我伸手搂着她的肩膀,朝工作人员专用电梯走去,我想了解一下你的观察力和胆识,所以特别演了这出戏。
我轻拍似乎害怕听下去而缩着脖子的森村,对她说,第一天就有这种表现,很不错,有胆量。
我给你打及格分数。
从两侧堆放着厚纸箱的三楼走廊往保安室途中,我一面看着走在旁边的新人,一面和她交谈。
假使这是店内的通路,我的视线绝不会朝向她。
巡逻中虽然会和同伴交谈,但视线一定要放在周围的购物客身上。
保安室是间约莫四个半榻榻米大的简单房间,让新人坐在塑胶皮椅,我开始冲泡咖啡。
要加糖和奶精吗?双脚并拢而坐的新人似乎在思索别的事,喃喃自语地说,自己实在太自不量力,第一天就想求表现,幸好对象是八木前辈,要是顾客,一定会因为误认而不可收拾。
你已经完成着手、现认了。
我确实偷偷把眼影塞入背包口袋,内衣也像你所说的,放进外套口袋。
在我们的世界,把客人拿起商品的行为称为着手,亲眼目睹客人将着手的商品放入口袋或其他袋内叫做现认。
若没有完全掌握客人在哪一处卖场着手哪种商品,在哪里将它藏在身上的哪些地方,我们遗漏在卖场着手的场面时,也不能出声,因为对方会声称是从家里带来的,或刚才购买,袋子和条码已经丢弃。
对我们保安员而言,没有比踩空——误认——更可怕的事了。
虽然有时候道歉就能了事,但最坏的情形可能吃上官司。
不过,就算能够着手、现认,但到叫住之间,视线无论如何不能离开标的。
可是‘现认’之后,很容易因为‘亲眼目睹’的成就感而松懈,有时会移开视线。
新人对我说的话深深点头表示赞同:我刚才就是这样。
电扶梯。
看到森村浮现惊讶的表情,我有一种算命师铁口直断般的得意。
乘电扶梯上二楼时,我把眼影换到背包里面了。
我把背包拉链拉开给她看,原来内裤和胸罩也都换到这里来了。
对,我有效的利用乘电扶梯下到一楼之间的空当。
你虽然尾随我,但下电扶梯时视线大概离开了我,望向旁边的镜子看看自己脸上的化妆或是眺望一楼卖场。
对吗?都被您看穿了。
我只不过是说出自己过去失败的经验……哦,这个还满痛的。
我抬起一双脚放在钢椅上,从帆布鞋脚跟处取出指甲油瓶。
哇,厉害,我一点都没发现!我对喝彩的晚辈稍稍严肃的说:真正的行家可不是这样。
他们像魔术师一样手指灵巧,而且聪明。
刚才我不是要求你出示身份证明吗?要是标的要求相同的事,要回答到保安室再看,绝不能当场给对方看。
为什么?因为在掏取身份证明之际,标的可能逃走。
我说他们灵巧且有智慧,另外还要加上一点:那些人脚程很快。
森村小姐,你一百分尺跑几秒?我一面问一面忍住笑,因为我也曾被前辈问过相同的问题。
我想,我渐渐像那个人了。
当时担任队长的前辈,现在已成为统率一百二十名保安员的指令长。
我之所以爱穿帆布鞋,就是从三年前被那位前辈问到一百公尺跑几秒的第二天开始。
我看着表。
还没吃午饭吧?公司供应的也可以吃,但今天不要。
为了欢迎你上任,我们去吃法国菜好了。
不过,是便宜的午间套餐。
附近有一家小巧精致的店。
夹杂在购物完毕的客人之间走出正门时,我停下脚步,默默抓住往前走的新人手臂,低声告诉她发现可疑者。
森村立刻转动眼睛扫视四周。
褐色外套。
喏,往这边来了。
拎着有长寿屋店名塑胶袋的老先生,正要往这边走回来。
如果是漏卖什么而要再入店购卖,他的眼神显然不对。
好像覆盖着一层薄膜般的眼睛,是着了魔的人特有的。
午餐暂时搁在一边,来,开始跟踪吧。
跟在老先生身后,他在食品楼层的糕饼部门停住,伸手拿了一个一百四十元的栗馅饼。
骨节突起的手指在架子和塑胶袋之间往返好几次,趁无人经过时,连续丢了三个到袋子里。
尾随着时而向右倾斜、时而向左摇摆的背影,我不觉兴起一股追逐丧家犬般的愁绪。
栗馅饼、馒头、羊羹以及香蕉。
通常六十岁以上的男人在食品卖场窃取的,都是他们小时候,或是在战时想吃却吃不到的东西。
或许他们是想讨回被整个大时代剥夺的东西。
十三分钟后,在离店外约五公尺的地方,已确定他没有要买的意思,我叫住了这位穿褐色外套的老人。
先生,你没有忘记什么吗?或许因为平日都是单独巡逻,使我内心深处产生了想亲近人的欲望,因此边巡逻边指导新人,使我感到非常愉快。
三十三岁的我不但欣赏森村二十四岁的年轻干劲,而且她领悟力强,像海绵一样吸收我的教导。
家境好的主妇竟然也偷窃,真叫人吃惊。
现场实习第三天,提着小自助篮在食品卖场巡回时,旁边的森村低声说,我一直以为生活有困难或是性格扭曲的人才会扒窃,但现在看邻居太太的眼光已经变了,让我有点害怕。
也难怪森村对同性感到失望。
这三天我捉到的扒手,七个人中有五个是四五十岁的主妇。
她们在食品楼层偷香瓜、牛肉、蟹肉罐头,在二楼窃取首饰、衣服、皮包等值钱商品。
相较之下,窃取栗饼的男人或想要贴纸而把五十元饼干藏入口袋的小学生可爱多了。
家境小康的主妇很少偷窃。
但过惯富裕或中上流以上生活的主妇,因为不愿意降低生活水准而偷窃的例子却屡见不鲜。
昨夜我们家煮了松茸饭,龙虾我们家常吃……她们一面向附近邻居这样吹嘘,一面却将空袋子藏在口袋里到超市来,仔细剥下印有超市名称的标签贴在手腕内侧,再若无其事的偷天换日,将它贴在龙虾的包装上。
真痛心,女人为什么这么爱慕虚荣?听你这么说,似乎是有感而发。
其实我也很爱慕虚荣。
但因为理性的阻挠,没做过坏事。
至少没被抓到过。
我仍面朝前方,像腹语师那样不蠕动嘴唇的说:我因为下班后‘偷窃’,被以前的公司‘这样’。
我在自己的脖子上做出水平切击动作,森村似乎敏感的了解到我的弦外之音,想追问详情,但我的眼角瞄到一位把手推车停在罐头货架前伫立不动的中年女性。
发现可疑者!是。
森村只有三天经验,但已经不会粗心的问:是哪一个?她已学会顺着我的视线寻找可疑者。
我们走到陈列干货的架子前面,我拿海带包,森村拿葫芦干,继续监视那名中年女性。
她穿着藏青色外套,头发拢上去,远近两用眼镜的镜框边缘镶着闪亮的钻石,整个人流露出娴淑高贵的气质。
虽然如此,在我眼里她仍然是可疑者。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她放在推车前方的大型提袋,拉链拉开了二十公分左右。
这可能是拉链坏了,也可能是忘了拉上。
但只在携带拉链开着的提袋,就会成为我们尾随的标的。
啊,这个人一定会扒窃。
瞄了推车内的东西一眼,我信心大增。
网袋装洋葱、草菇、豆腐等,都是今天宣传单上印着的特价品。
只买廉价商品的人拿着三千元的蟹肉罐头不放,当然很奇怪。
也许会被人指责太多疑,但我们绝不能漠视这种不自然的情况。
数分钟后,藏青色外套女性手中的东西,以顺手放入推车的巧妙手势消失于提袋内。
也许是心理作用,将手推车推往收银处的脚步,看起来兴奋而轻快。
或许是成功的窃取了蟹肉罐头而壮了胆吧,她在收银处将洋葱、豆腐等结账之后,将装着这几样东西的塑胶袋放回手推车内,再度回到卖场。
难道……看到标的接下来顺手放在手推车下层的商品,森村大感惊讶,她一定会买吧,前辈?无论如何,那东西也未免太重了嘛。
难说。
我小声的回答,付了账拿在手中的十公斤什锦米当然重,但如果是免费的呢?假使店长说免费赠送,请自由拿回家的话,我一定会高高兴兴拿回去。
我也会。
米缸满满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很安心。
森村闭上嘴,因为标的开始行动。
她没有经过收银处,径自推着车往外走。
在外行人看来,她只不过是买完东西,往对面停车场走去的贵妇人。
标的离开建筑物五公尺时,我瞄了一下手表,把时间刻在记忆中。
当我们以现行犯将她逮捕、送警时,我必须以参考人身分作纪录,那时候要供述叫住对方的时间。
太太。
我捉住藏青色外套的手臂,以说悄悄话的低声问,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什、什么……?深夜电视影集经常出现恐怖的生物或残杀人体、血肉横飞的场面,这种电影我早就不觉得刺激,因为再也没有比被保安员叫住时中年妇人的表情更可怕的画面。
辛苦了。
从警署回来了,抓住保安室的门把时,背后飞来招呼声。
店长似乎刚从洗手间出来,一边以手帕擦手,一边走到保安室来。
怎么样?可能会送检,因为有前科。
说出扒窃的女性有前科时,店长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这也难怪,因为曾经发生过在文具卖场偷窃儿童用水彩的男人,经警察查验身分,结果发现是通缉中的杀人凶手。
大学教授窃取避孕用具、上市公司董事的夫人和服袖内出现玉露罐头也屡见不鲜。
服装、学历及头衔等,对于判断一个人,可说只有妨碍,没有帮助。
几个?一个,据说是服用迷幻药。
我翻开记事簿继续报告。
听完后,店长抬头看挂钟。
午餐时间快到了,今天不必赶,优闲的吃顿饭吧。
在警署待了两小时,一定累了。
这是工作。
我回答。
但看到店长别有含意的微笑而侧头看旁边时,森村正难为情的吐着舌头。
可能是她正要点头接受店长的好意,听到我这么说,又不得不赶快摇头吧。
其实就算她老实说我累死了而转身要求店长按摩肩膀,我也绝不会责怪她。
偷窃蟹肉罐头和十公斤什锦米的中年女性,被带进这个房间后,立刻以机关枪扫射的气势,将字典里没有的三字经连声发射出来。
我对厚颜无耻已有抗体,但森村不同,心情想必受创不轻,而且她还不习惯作笔录,在警署待了将近两个小时,神经一定崩得很紧。
我走近办公桌,拿起电话拨了筒码。
敦贺警备保全总部保安课。
长寿屋自由之丘店,八木保安员、森村保安员,现在开始休息。
以上,报告完毕。
听到女职员说完辛苦啦放下电话后,我以下巴指指员工餐厅的方向说:走吧。
员工餐厅弥漫着香芋、脂粉,以及今天供应的汉堡定食的味道。
森村似乎想以进餐来恢复上午勤务所消耗的精力,面前除了定食,还有一盒豆腐皮寿司,而且很快就见底了。
八木前辈做起事来敏捷利落,但……森村喝口茶水吞下口中的豆腐皮寿司,看着我的盘子微笑说,吃方面好像我比较快。
也许是身体不舒服吧。
我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似的回答,一边伸筷夹起大牛原封不动的汉堡。
盘中食物迟迟不减是因为我现在仍在工作中。
这股分辩的冲动冲到喉咙,但又和盘中的马铃薯一起吞了下去。
在超市或百货公司之类的零售业界,据说营业额中总有1.5%左右的盘点存货损失。
假设营业额为一百亿元,那么账面库存会比实际库存多出一亿五千万,而其中的六成,也就是大约九千万元,是因扒窃或内贼所造成的损失。
由于鲜少报导而未成为人们的话题,但超市、百货公司的内贼频传是实情。
从收银机偷钱之外,还有店员和业者勾结,暗中交易商品的情形。
工作人员本身的犯规行为,我们私下称之为白鼠。
白鼠身上有传染力超强的细菌,所以比一般的扒手更可怕。
那个人在偷,上司也在偷,反正大家一起偷,没什么好怕的。
因为来了一只白鼠,不知不觉间整个卖场成为鼠窟的例子经常发生。
因此,我们保安员在巡回店内时,一方面要监视客人的行为,同时也要观察工作人员。
像这样在店内吃饭时,也需要不时扫视周围,竖耳倾听谈话,观察是否隐藏着白鼠。
顾盼之间食物不知不觉冷掉,最后喝的往往是浊水般的味噌汤。
甜点吃泡芙如何?啊,前辈要请客吗?没问题,但最多两个。
和森村一起走向咖啡店的路上,我想着:如果这次实习连白鼠捕捉法也要一并传授,尽管森村充满雄习壮志,恐怕也会吃不消。
白鼠的事,还是等森村遇到问题时再说明吧。
工作人员以嫌恶提防的眼光看着我,这是为什么?下午的巡逻比平时敏锐,连续捉了四名扒手。
偷口红、睫毛膏等的中学女生双人档,和偷护发剂、口臭预防剂的补校生,以训诫方式处理后,交还给前来带回的家长。
在妇女服装卖场试穿室,把两件衣服当衬裙穿在长裙内就要离开的四十五岁妇人,被带到保安室后就沉默不语,问她姓名、住址,一概拒绝回答,最后只好送警处理。
下午又花了两个钟头在派出所作笔录。
回到店里,广播正播着萧邦的钢琴曲,告知工作人员离开店时间只剩三十分钟。
我和森村顺着食品卖场前的通道往工作人员专用电梯走,一群似乎刚下班的职业妇女踩着高跟鞋和我们擦肩而过。
她们的目的地大概是家常菜专柜。
对不起,又让你加班。
我对身旁的森村说。
最后捕捉的扒手如果没有送警处理,而是训诫了事,上早班的我们应该可以在六点下班。
记得森村和我一样一个人住,所以应该也得到超市购买晚餐材料吧。
我顺口问她,森村以明朗的声音回答:公寓附近有便利商店。
便利商店不是比超市贵吗?啊,你不知道吗?两边的价钱差不多,有些商品在便利商店反而便宜呢。
是吗?不过这里提供员工折扣,会稍微便宜一点。
说完之后才发现,我这个单身女郎说话竟然和家庭主妇没两样,忍不住搔了搔头。
赶快向总部做下班报告,回家去吧。
正要用力拍拍森村的肩膀时,我的肩膀反而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我吃惊的回头看,两个男人站在我的身后不到三十公分处。
年纪较大的男人直视我的脸,年轻的则双目低垂,视线似乎停在我的右手上。
两个人除了公事包,都还拎着半透明的购物袋,但他们眉宇间浮现紧张的神情,很难与来抢购低价便当的客人混为一谈。
假使翻开他们的外套抖一抖,应该会从内侧口袋掉出黑皮手册来吧。
你是八木小姐,八木蔷子小姐吧?是的。
年轻的男人表示,他们是神奈川县矶子警署的人。
有什么事吗?矶子这个地名的发音宛如水滴般沁入我耳膜。
我摇头挥开脑海中浮现的男人面孔,试着从记忆中搜寻以往捕捉的扒手。
刑警曾因他们卷入其他案件,而来造访我这个保安员。
抱歉,在你疲倦的时候来打扰。
但只花你一点时间。
一点时间就好。
头发斑白,理个小平头,自称犬丸的刑警,十分客气的说道。
但当我领着他们进入三楼的保安室,他立刻走近钢椅,在我向总部打电话报告下班的同时,大摇大摆的坐了下来,姿势就像老人在坐健康按摩椅一般。
所谓人如其名,他下巴的赘肉和肥肉横生的脸庞,令人联想起神社前经常摆设的狮子狗。
向总部报告完毕,放下电话时,他说:来,八木小姐,请这边坐。
简直像在自己家的客听对客人说话。
森村说告辞后倒退着走出保安室,两位刑警齐声对她说:辛苦你了。
接着,犬丸就以眼神示意年轻刑警快点拿出来。
名叫小笠原的年轻刑警从长寿屋的购物袋拿出来的是霜淇淋状的冰淇淋。
八木小姐也吃一个吧。
或许很奇怪,但这是我最爱的东西。
犬丸一面掀开罩在冰淇淋上的盖子一面说。
冰淇淋握身高将近一百八十公分的犬丸手中,看起来简直像自由女神握着火把一样滑稽。
好吃!犬丸以门牙咬着冰淇淋的模样,使我在刹那间想起父亲。
冰淋淇不是用舔的,而是用咬的。
小时候流行过一种圆形漩涡状的棒棒糖,如果用舌头舔,父亲的拳头一定随后就到。
父亲大概是想告诉我那是一种不雅的举动,但我太小,无法体会,他只好用拳头说话,并且忍受着冰渗入牙齿的不舒服感,以门牙咬食冰淇淋给我看。
府上有千金吧?或许是因为香草甜美可口,我以平静的声音询问厚脸皮的刑警。
佩服。
不错,我有两个女儿,大的今年春天才就业,小的正在念高二。
不过,两个人都不是什么优雅的美女,只是赔钱货、赔钱货。
独自先吃完冰淇淋后,犬丸就转向我说:那么,我就单刀直入的问吧。
我抬起头说:希望这个冰淇淋的代价不要太高。
说完我以会吗?的表情看着小笠原,刹那间,我的右手感觉到比口中的冰淇淋更冰冷、仿佛握住干冰般的奇妙寒意。
在一楼叫住我时也一样,年轻刑警一副极在意我右手的样子。
我这只手究竟有何魅力,足以吸引他的视线?木然这样想着时,犬丸问:今天早上七点半到八点之间,八木小姐你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一直以为他们要问我扒手的事,大约经过三十秒,我才了解这个问题的含意。
为什么要问我的事?为什么要确认我在何处、在做什么?……成串的疑问涌到口中,但门牙仿佛防波堤般阻挡了这些疑问。
父亲也教过我,不能以问题回答问题。
我交互望着犬丸和小笠原说:在我住的公寓里。
七点半起床,边看电视边吃早餐……我详细说明从起床到八点半离开公寓之前的情形。
我没有听漏小笠原在记录我的叙述时发出的叹息声。
怀疑我什么吗?请告诉我。
二位在侦办什么案件?在自己家,是吗?犬丸忽视我的质问,提出新的问题,你的话有人能证实吗?……没有。
当我向刑警说明我是独居时,胸中涌起的寂寞,远超过这三年来的圣诞夜所累积的。
唔,八木小姐,你满意现在的生活吗?眼前若不是他这张粗犷的不倒翁面孔,我会错以为这新兴宗教的传教活动。
刚才提到我的女儿。
老大在找工作时,每周都买专业杂志。
我曾经翻了一下,里面报导了许多有成就的女性,她们从事一些我不明所以的时髦行业或拥有特殊的资格,在杂志中简直被吹捧为明星。
他到底要说什么?我板着面孔,犬丸却依然像躺在健康按摩椅上的老人,眼睑下垂,面貌和善。
不过,那颗身躯相称的大眼球只要稍微转动,眼神立刻凌厉起来。
假使还在以前的工作单位,你的照片上封面也不见为奇,是吗?八木小姐。
懂得腹式呼吸般的粗大声音继续往下说,东大毕业,高考及格的才女,不当政府官员而进入证券公司,可以说是现代女性的象征吧。
在证券公里,你不是应征一般职务,而是仅仅录用两名的女性综职务。
好厉害!你是名副其实的菁英。
你配属在海外营业部吧?犬丸他们为了调查我的经历,似乎特地跑到我从前任职的日本桥。
经常弄错我毕业学校的人事课某主管,浮现在我脑海。
我不是东大毕业。
我说出拼音接近的一所女子大学加以订正。
名门大学毕业的才女这一点还是不变。
令尊是政府高级官员,两位哥哥都在外务省服务——听你这么说,是要给我作媒吗?犬丸睁大眼睛,挥手说:哪里的话。
假使要作媒,我会留给家里那些赔钱货。
尤其是老大,长相和我一模一样,简直像影印机印出来的。
现在就在埋怨,如果嫁不出去,全是我的错。
在一旁记录的小笠原嘴角浮现浅笑,但我既无意礼貌的陪笑,也不同情犬丸的女儿。
我究竟有什么嫌疑?这个疑问盘据我整个脑海,脑细胞完全想不到其他的事。
犬丸故作姿态,翘起圆木般粗肥的腿说:人一旦过惯优越的生活,就很难放弃,不是吗?八木小姐?降低生活水准是很不容易的。
我也一样,将来退休后,老婆是不是能跟着我只靠少许年金度日,我完全没有把握。
这个问题似乎应该去问尊夫人。
我抬起下巴,极尽讽刺的说,但犬丸不为所动。
听说这附近也有一尊什么女神像,假设你还在证券公司工作,这个时候大概已经调派纽约,过着天天可以仰望真正的自由女神的日子吧。
据说,三年前骚动发生前,公司正打算出钱供你留学,取得ABC或BCG什么的。
饶舌的犬丸突然沉默下来。
可能是料想我这时应该会有反应,但却落空了。
就像卖力唱完卡拉OK之后,逐一扫视部下企求掌声的中阶主管,犬丸满脸困惑,不客气的看着我。
我紧闭双唇,存心不订正犬丸要说的是MBA,因为我知道,这个头发斑白的刑警别有用心才故作无知。
保安员的工作教会了我,愈是大学教授、评论家、教师等一般人称为知识分子的人,只要在诱导询问前先挑动他们的优越感,他们就会轻易放开胸襟,坦白吐露一切。
而掌握主导权的,一定是装傻的一方。
在沉闷的静默中,小笠原的咳嗽声在没有窗户的保安室中显得格外刺耳。
仿佛被惊醒似的,犬丸又开始说话。
三年前,你在一瞬间失去许多东西。
你可能会愤怒的觉得一切都被抢走、被剥夺了。
假使是我,一定会这样想。
好可怜,不但被革职,而且为了支付赔偿费,不得不卖掉才买没几年的公寓。
连车子也卖掉了吧?这样说或许太过分了,但三年前你几乎是被木岛浩平的太太盘剥个精光。
职业、自尊、金钱,一切都被发飙的木岛太太夺走。
站在替我辩护的立场所说的话,非但没有使我安心,反而看出犬丸的难缠而咬住嘴唇。
保安室四面的墙壁渐渐向我逼近。
木岛太太发现你和木岛的婚外情,一气之下把证据、照片寄到公司去了,是不是?这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只有一张旧桌子和一把可以丢到大型家具垃圾场的三脚椅。
椅子的塑胶外皮破了,上面放了一块坐垫掩饰,坐垫已经脏得丢入洗衣机可以洗出一缸黑水。
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希望扒手来这儿以后,发誓绝不再做必须被带进这儿的勾当。
做梦也没想,我竟在这个房间亲自体验到平时横着心给予扒手的屈辱。
我的声音向来都是这样毫不留情的刺入扒手的耳膜吗?我用力抓住膝盖,勉强忍住想伸手压住两侧太阳穴的冲动。
不但被炒鱿鱼,木岛太太还赶尽杀绝,要求你赔偿两千万元,是吗?八木小姐?我默默盯着半空中。
我自认已经将此事的所有悲伤感慨,与当时常穿的名牌服饰一起塞入硬纸箱,在三年前送进垃圾场了。
回忆应该全都抛在脑后了。
然而,当刑警将那些事陈述出来的刹那,我就像点了眼药水,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
犬丸的面孔看起来就像我家附近的那个老太太,她总是一面搜寻拉圾桶,一面责怪我丢入不可燃物。
记忆是不可燃物,燃烧它就会发生危险,所以非自己另得行处理不可。
实际上我只付给木岛太太四百万元。
好不容易才开口,发出来的声音却像被痰卡住。
木岛的妻子透过律师表示,打算向法院控告我妨碍家庭,要求赔偿两千万元,同时捎来内容证明。
但是经过我聘请的律师交涉,结果同意取消控告。
当时木岛祐美子提出的交换条件,就是支付四百万元赔偿费,并签下结束与木岛浩平的男女关系,今后不再扰乱木岛家的家庭和睦,如果违反此条件,就另行赔偿两千万元的切结书。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向木岛祐美子本人道歉。
为了筹措这四百万元,你不得不卖掉公寓和汽车。
因为我的存款全都付了公寓的头期款。
父亲要借我钱,本来我想接受,但最后还是认为应该自己解决,所以决定卖掉房子和汽车。
我自嘲的笑了一下,但看在刑警眼中,可能只是牵动一下面颊的肌肉吧。
有时候觉得这样反而好。
假使那样下去,就得继续付三十年的贷款。
我觉得男人真了不起,我在拥有那间小公寓时,立刻感到连生病的自由都被剥夺了。
为求自由而买房子,结果却丧失了自由。
说那件事没让我受创是骗人的,但我因此卸下了如巨石般沉重的贷款,也从公司人际关系的烦恼中解放出来。
目前的我,深深感受到无债一身轻的愉快。
果然是才女,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
犬丸粗短的手指移到脸上,开始拔鼻毛。
他把拔出的鼻毛咻的往空中一吹,仿佛在暗示我别说这些表面上听起来好听的话,然后再继续发问。
和失去一切的你比起来,木岛方面怎样呢?我当然是指木岛先生。
不清楚。
木岛被调到仙台分公司的事,你知道吗?……知道。
哦?犬丸吐出的气息拂过我的面颊,听谁说的?我感到厌烦,但仍将从前公司要好的女同事姓名告诉他。
虽然离开公司,但和同事的交往并没有完全断绝。
有时候会一块儿吃饭或打电话聊天,也不时会听到木岛先生的消息。
听到木岛的消息,你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吧?虽然被下放或降级,但对方却留在公司。
与被剥得一丝不挂的你相比,木岛虽然有损失,但却免于一无所有。
为什么只有女人有这样的遭遇?这太不合理了。
气起来,你也会这样想吧?我已经懒得抗辩,只是默默摇头。
木岛留在公司,是因为他的工作能力比我强。
捕获一只白鼠时,总会接二连三的发现七八个有同样违法行为的工作人员,但公司很少全员处分,企业是不会放弃优秀人才的。
犬丸猜测我会因为待遇不同而迁怒木岛,但他错了。
这个世界上哪有女人会因自己喜欢的男人受到公司重用而怀恨在心呢?头晕的感觉突然袭来。
是不是木岛发生了什么事?对了,犬丸他们不是自称是矶子署的刑警吗?想到这里,我发现放在膝盖上紧握的手掌沁着汗。
木岛先生怎、怎么了?这三年你和木岛见过面吗?没有。
通过电话吗?我恨不得给假装拨动键盘的傲慢刑警一记老拳。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一次也没有。
真的吗?总该会以电话互通近况吧?我没有打过去,他也没有打过来。
那件事发生后,我立刻搬到现在的公寓,没有告诉他新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因为我不能……我用力咬住嘴唇,硬生生地打住下面的话。
只要寄出一纸通知,被木岛太太发现的话就必须付出两千万元违约金。
与其怨恨提出这种条件的木岛太太,我更痛恨自己不了解自己的心,竟然在切结书上签名盖章,而且那天木岛并没有到律师事务所来。
我一直相信,这种恨意就像没有加盖的香水瓶,总有一天会蒸发成空气。
直到这个刑警现在询问我之前太多了,够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木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纸杯在桌上跳动,可能是我扬声的同时,不自觉的似拳头敲打桌子。
一定有什么。
木岛没事吧?是不是?快告诉我!犬丸和小笠原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以称赞冰淇崭的相同语气说:今后你要和木岛约会或打电话,都不会被索取两千万元,因为木岛太太去世了。
是谋杀,凶手目前人在日本,不晓得他现在的表情如何。
犬丸的大眼睛一转,挑战般的瞪着我。
没多久,锐利的视线移到我的右腕,然后说:为了协助搜查,请你把毛衣衣袖拉上去,让我们看看你的右手。
刑警离开后,我趴在办公桌上,觉得气力尽失,如同一张烂桌布。
如果不是警备员出声叫唤,我可能会趴在那里直到早上。
放下卷到上臂的衬衫和毛衣袖,我拿起电话。
按简码,在铃声响起之前,我瞄了手表一眼,不知这时指令长是否还留在总部:敦贺警备保全总部保安课。
从听筒传来低沉、不清晰的声音。
我的眼前浮现指令长用抹着橘红色口红的嘴唇,像衔体温计般衔着戒烟用烟斗的姿态。
哦,一直在等你的联络。
刑警到这里来说要见你,我告诉他们到那边找你。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以鼻孔发笑的声音从听筒传过来。
什么麻烦?这时候说挂虑才正确吧?看来我——我以指头缠着电话线,踌躇着该不该说那句惹人忌讳的话,大概被当作嫌疑犯了。
可恶的家伙,竟敢怀疑我们家引以为傲的女儿。
八木,你要挺起胸膛。
我坂东要说,那个像不倒翁一样的刑警,滚一边去吧。
晚报上有没有刊登这个案子的消息?哦,等一等。
——我听到翻报纸的声音——听着,我念给你听。
十六日上午八点十五分左右,横滨市矶子区樱美台三丁目的奇异樱美台三O九室,木岛浩平(四十八岁)家的起居室,其妻祐美子(四十八岁)胸部被刺,仆倒身亡。
因玄关门未关,被管理员发现,电话通报矶子署。
县警搜查一课和该署初步认定为谋杀,正展开搜查。
木岛浩平单身赴任仙台,家里住着祐美子和两个女儿,一个是上班族,另一个是大学生。
指令长所读的消息,与刑警所说的内容差不多,无法了解详情。
因为曾与被害人的丈夫发生婚外情,所以警方认为有杀人动机吗?不,嫌疑的矛尖指向我,应该另有依据。
由于晚报的消息太少,只好任凭想像飞驰,而且都是坏的想像。
冷静点,八木。
听着坂东指令长鼓励的声音,视线自然的落在脚下,我忽然觉得奇怪,伸手去拿垃圾桶。
丢在桶内的冰淇淋杯不见了。
我不认为那两位刑警是爱惜资源的环保运动者。
是为了采取我的指纹吧?喂,八木,快点回家,放一缸热水,好好泡一下,无论如何都不准提出辞呈。
要提的话,不如回家打鼾呼呼大睡吧。
这是我坂东的命令。
指令长以指示巡逻路线的语气继续说:舒舒服服洗个澡,把脸埋入浴缸中,大声叫一叫。
什么混蛋王八蛋都可以。
在水中叫得再大声,都不会吵到邻居。
这样叫一万次,心情还郁卒的话,就打电话给我坂东。
知道我家电话吧?知道。
与指令长说话,如同微颤的肩膀被人以毛披肩紧紧拥住一般。
放下电话后,我拿起挂在椅背上的皮包,关上灯,快步离开保安室。
买了三份晚报夹在腋下,奔下楼梯,跳上刚好进站的电车。
在电车抵达二子玉川园站之前大致浏览完一份报纸,并未看到比坂东指令长所说的更多消息。
把无用的报纸丢入站内的垃圾桶,换乘田园都市线时,手中只剩下两份晚报。
以沿线的雅致站名而闻名的这条私铁线,也以早晚车内拥挤著称。
侧身在双手拉着吊环打盹的上班族和化妆脱落的职业妇女中,我把晚报的社会版朝上,摺成小小的。
在日本桥的公司上班时,我学会了如何在客满的电车内阅读报纸而不妨碍他人。
只是当时手上握的是日本经济新闻、日本英文时报和股市新闻。
电车离开玉广场站再度开动时,我把读完的晚报放在网架上,将最后的一份摺小凑到眼前。
我差点啊——的叫出声来。
因为报上以较大的篇幅报导了木岛祐美子被杀的消息。
电车摇晃,我慌忙抓住吊环。
木岛祐美子脸部朝下倒卧在起居室,胸部被锥子之类的凶器刺杀数处。
室内没有争斗,也没有被翻找的痕迹。
没有发现凶器。
祐美子十六日上午七点半曾目送二女儿出门上学,故推断是在同日上午八点十五分尸体被发现之间遭到谋杀。
同署正在调查现场附近是否有人听到声音或看到可疑人物。
命案发生当天,刑警就来找我,想必我的嫌疑相当重。
我从报纸抬起眼,窗户玻璃映照出穿黑色斜纹棉布裤、黑色高领毛衣、黑色夹克的女性,与夜色笼罩的住宅区景象重叠。
头发在大约胸罩下方的钢丝处轻轻摆动。
虽然报上没提,但既然刑警要看我的右手,表示杀害木岛太太的凶手右手可能有什么特征。
毛衣衣袖卷上去的刹那,两个刑警的紧张神情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应刑警要求而露出的右腕内侧,两年前缝合的伤痕微微发痒,我隔着外套的袖子抓了抓。
由于受到冰冷视线的刺激,我敏感的右腕像切开的山芋般起了斑疹。
推定木岛太太遇害的时间,我单独在位于中央林间的公寓,可以说完全没有人证或物证能证明我的话。
但假使向车站或月台,或前往车站的沿途打听,应该会找到一两个看到我去上班的人。
虽然因为我曾与木岛浩平有婚外情而被视为嫌疑犯,但若能证实今天早上的行动,八木蔷子的名字一定可以从名单中删除。
我又不是被逼入陷阱的白鼠,何必心惊胆颤呢?不知不觉间,电车滑入青叶台站的月台,许多乘客下车离开。
我发现背后有空位,走过去坐下,并顺手把报纸丢到网架上。
快点忘掉吧。
遵照指令长的建议,好好泡个澡,在今天之内把整天的污垢清洗干净吧。
坐下不久,眺望着车厢中央悬挂的女性杂志广告,一个上班族模样的人从隔壁车厢走过来,伸手拿走网架上的东西。
不要拿——惋惜那份晚报被人拿走的心情掠过胸口,电车虽没有晃动,可是我的心却发出咔当一声,朝某个方向倾斜。
我的身体立刻往反方向倾倒,拼命试图保持平衡。
糟了!我不由自主的发出轻呼声。
这样下去,我会被卷入祐美子命案中。
花了三年时间才好不容易甩在背后的东西,因为木岛祐美子的死,再度快速向我追来,企图与我并肩而行。
怎么可以被追上?我执拗的眨动睫毛。
不是飞进了灰尘,而是为了消除浮现眼睑内侧,怎么也不肯褪去的木岛浩平的脸庞。
2坂东指令长双手插腰转身看着我。
尽管我比她高十五公分,但透过金边眼镜散发出的眼神,使娇小的指令长看起来大了两圈。
我们家的女儿每天只顾浏览橱窗吗?沙哑的声音在保安室回荡,压抑感情的语凋足以让人脚底发麻,低沉的音量振动了听者的耳朵。
新人森村大概从指令长的神态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氛,拿起椅子的坐垫紧抱胸前。
我确实在巡逻,没有偷懒。
我振作精神注视指令长的脸,但维持不到三秒钟,她严厉的眼神仿佛在掴打我的脸颊,使我不得不侧过脸去。
担任保安员二十多年,指令长的眼神炯亮,不只扒手,连同业都感到心惊。
据一位亲眼目睹的保安员说,指令长曾经在通勤电车内向同业说了声辛苦啦,结果几乎把对方吓破胆。
要欺瞒这样的指令长,我认为是不可能的事。
尾随被发现的情形很多。
近来,我连续向位于涩谷的总部提出捕捉件数零的日报,墙上告示板的零已逼近十个。
又不是新人,对于每月平均捉到六十个扒手的我而言,这样的成级简直惨不忍睹。
被尾随的标的发现吗?别说谎!指令长如此暗示的严峻眼神,比洗发时溅入眼内的洗发精更刺痛我的眼睛。
收回刚才的话。
这一周几乎没有尾随。
说实话很好。
那么,为什么没有尾随?说来听听怎么样?指令长涂着深橘色口红的嘴唇衔上戒烟用烟斗,发出嗯?的一声催问我。
看不见了。
为了不让涌到眼眶的东西滚落,我仰望天花板,……不晓得为什么,突然看不见了,再怎么凝神观察都看不见扒手——你这傻瓜!我的声音被指令长粗大的声音淹没,看见、看不见,这是我们常用的话。
全身都长着眼睛,拉长天线,再加上直觉,我们就是靠这个吃饭,任何烦恼都会立刻反应到工作上。
和丈夫吵架、孩子生病,有烦恼和没有烦恼,表现完全不同。
所以,我并不是在责备你看不见标的。
看不见而焦急,只会增加踩空的危险性。
我坂东生气的是——指令长把戒烟用烟斗丢在桌上,从皮包内取出七星香烟。
点燃戒了快一个月的香烟,可知她生气的程度。
在新人面前,你居然说得出‘看不见’这种软弱的话。
你不觉得羞耻吗?你现在的身分是让新人来请教为什么会看不见,而你却在新人面前讲这种话!为什么?嗯?你不是一向冷静,头脑转得最快的吗?竟然心情混乱得连这么简单的事也不了解?我就是在气这个。
指令长的声音如同铁锤,无情的锤在我头上。
我低垂着头,不敢正眼看她。
从接受刑警的质问,听说木岛太太被杀开始,我就失去了自制力。
为了淡忘在保安室受到的屈辱和怀疑,在店内巡逻时,任何一张交会而过的面孔,看起来都是善良的市民。
三天前接到意想不到的人打来的电话,使我更加混乱。
他说他是向和我保持来往的女职员问到我的电话号码。
刑警去找过你吧?给你添这种麻烦,真抱歉。
他在电话那一端这样说。
虽然只谈了不到两分钟,但造成的结果已经足够让某人发怒。
机智、洞察力、观察眼,这些保安员必备的条件,似乎全部被老天爷收回,每天心情慌乱不安。
昨天发生了让扒窃惯犯逃过的疏失。
我以为那是一个怀孕初期的妇女,虽然和她擦身而过,并没想到要加以监视。
但一小时后在别的卖场遇见时,面孔相同,孕妇装罩着的腹部却膨胀得像即将临盆。
大概在腹部围上了一卷腹带,再从孕妇装上的假口袋塞进许多商品吧。
若是以前的我,应该会立刻产生直觉,从看到她的瞬间就开始尾随。
指令长坐在椅子上,看着默默旁听我们对话的森村。
有些新进的保安员在背后称呼八木‘冰蔷薇’,你知道这个绰号的由来吗?嗯……大概知道。
碍于我在场,森村似乎不好意思说。
不必客气,坦白说吧。
八木小姐对主妇扒手像冰一样冷,发现是主妇时,多半立刻送警处理……五十分。
指令长露出不悦的眼神说,不是多半。
八木一旦知道扒手是主妇,百分之百都会送警。
所有的主妇都被送到派出所,毫无例外。
新进保安员以为八木和主妇有仇,说她冷漠,没血没泪。
但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
我坂东要说,八木不是冷漠而是狡猾。
森村和我都偏头看着指令长。
扒窃是犯罪,但和其他犯罪有些不同,有时是一般人一时兴起或因为某些压力而引起的。
这些人平时可能都是善良市民,因此警察,尤其是被视为市民保姆的派出所警察,对扒手总是比较宽大。
扒手多牛是中年主妇,她们也是主张警察应该保护老弱妇孺的人,因此警察分外为难。
虽然因人而异,但警察对美女和主妇通常比较宽容,看到美女落泪就只是教训教训,便轻易放过她。
若主妇哭诉‘被丈夫知道会离婚’,只要没有前科,也多半会息事宁人。
八木知道警察对主妇宽大,所以才轻易的交给警察。
我再度把头低下,不敢直视指令长。
不知道为什么,八木就是对主妇特别客气,而且害怕。
如果是被捕的主妇害怕八木还好,但相反的,知道对方是主妇时,害怕的竟然是八木,所以说教只是形式而已。
你亲自说教过吗?没有吧?总是直接交给警察吧?八木逮捕的件数,名列保安员中的前五名,然而,八木捉到的主妇一定——指令长戳戳我的胸口说,会再犯。
我无意提出异议,因为指令长的指责正确。
我仰望天花板。
指令长连续喷出的紫烟,不知何时成为带状漂浮于空中。
现在的八木无法胜任指导新人的工作,被教的人反而会受害。
明天起本店要换别的保安员,森村,你要改归他指导。
话未说完,指令长就走近告示板,擦掉我的名字,另外写上一位有十八年经验、五十八岁的优秀保安员姓名。
啊,这……走开。
指令长把挡在桌前的我推开,坐在扶手椅上,一面翻阅记事簿,一面伸手拿电话。
我是敦贺警备的坂东,对不起,请呼叫我们的保安员——指令长咬着烟朝话筒说话的声音,像含过喉糖般清亮。
在等候对方接听时,指令长回头对我说,我正在和阳光超市樱美台店通话,我要把那里的水谷调走,从明天起你就到阳光超市樱美台店去。
……什么?意想不到的发展使我舌头打结,阳光超市樱美台店?为什么?不要装出一副鸽子被弹弓打到的表情。
工作要好好的做,但早、晚及午休时间随你支配,我坂东一概不过问。
木岛祐美子被杀的案子,何不自己查查看?指令长似乎看穿了这十余天来我一直拿不定主意的想法,朝我咧了一下嘴角。
回到家以后,我忘了做晚餐,在床和厨房之间踱方步。
其实这只是一个将近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所以说在塑胶衣橱前的四方空地做踏步运动,可能更贴切。
不久,我伸手拿无线电话。
以前在节日或五月的连续假期才会数度忍不住打去的号码,虽然已从记事簿中涂掉,却仍留在记忆中。
指尖也记得,但是缺少拨号的勇气,又把电话放回桌上,然后再拿起来……电视正在播映黄金档连续剧。
平常这个时间,我都是边吹刚洗过的头发,边拿出海苔花生和啤酒,坐在电视前。
但今天却如同练习哑铃,反复将电话拿起、放下。
当红的男演员和广告的声音都如耳边风,听若罔闻。
和那天没有两样,丝毫没有长进。
我咬牙怨恨自己的不争气。
那天,我内心不断交战,犹豫着是否要告诉律师我明天不会出席,请取消和解。
我一整天守在电话旁,后来之所以没有拨律师事务所的电话,是因为盼望在这之间木岛会打电话来。
我决定了,我要和老婆离婚。
——满心期待这句话,我在电话机旁边始终未阉眼,木岛太太事先指定的和解日的晨曦射进屋内。
对于付赔偿费并不犹豫,但我没有把握自己能否忍受向木岛太太低头道歉的酷刑。
告就告吧,爱一个人也算犯罪,那就让我终身背负这个罪名吧。
我担心自己会脱口说出这句话。
我在约定时间的前五分钟抵达神田的律师事务所,捷足先登的木岛太太坐在沙发上,手上拿着蕾丝手绢在喝茶。
她把杯子停在半空中,眼神如箭,射向在律师陪同下出现的我。
发现自己的男伴在路上转眼看别的女性时,有时会忍不住回头一瞥,看是怎样的女人。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女人天生就有称掂女人斤两的本能。
木岛太太投射过来的,正是充满敌意和自信的这种目光。
这种场合的招呼,可以说幸会吗?她嗲声嗲气的询问叼着雪茄的律师。
大概刚从美容院出来,短发波纹有致,但似乎一碰就会发出哗叭声,硬梆梆的感觉。
果然,每次转脸和律师说话,她的头发就发出发胶味。
在电话中数度被木岛太太歇斯底里的声音炮轰,我一直想像她是因操持家务而憔悴的女人。
如同解开邮购物品时因失望而眼前昏黑的感觉,三年后的现在仍留在记忆中。
这次的事我先生也反悔了,为了表示歉意,今天早上特别给我这个。
向律师伸出去的手上,镶成V字型的钻戒迎着窗口射入的光线,闪闪发亮。
她以嘴角的微笑、无名指上的钻戒,让我知道谁是胜利者。
可能是嫉妒在火上加油吧,仿佛从已熄灭的炉火中冒出火花,我原本看开的内心升起拒绝和解的欲望。
想上法院打官司?那你父亲岂不是很困扰?木岛太太卑鄙的抬出可能成为下届副酋长的父亲作挡箭牌。
果然,我听了这句话,立刻推翻自己的想法,拿起钢笔在文件上签名。
那时的我可能比她更卑鄙。
猛然转眼看电视时,连续剧刚好结束,画面上出现下集待续的字样。
这次我握着话筒,毫不踌躇地拨号。
我的心境从三年前就停在下集待续,现在又开始蠢动了。
从前,虽然没有事先约好,但我拨过去的电话响了两声,切断后大约三十分钟,木岛一定会打电话来。
香烟没了,出去买一下。
我从电话中传来电车经过陆桥的声音或汽车的喇叭声,知道他是以公用电话回电。
我似乎连离开家的藉口都听见了。
每当这时候,总忍不住觉得木岛怪可怜的。
这次不同,电话挂断后不到一分钟,电话铃声便响起。
拿起听筒按着耳朵时,听到压低的声音说刚才的电话是你吧。
看样子,木岛的交际范围内,除了我没有其他铃声响两下的女性。
像吹口香糖那样吐了一口气,我立刻切入正题。
上行电车挤满了前往横滨、东京方面上班的乘客。
但我搭乘的下行电车都是穿水兵服或立领制服的学生。
在JR横滨站换乘N线后大约二十分钟,我在樱美台站下车。
从收票口出来,百货公司、大型超市、综合大楼等栉比鳞次,但铁门都还未拉起,整条街笼罩在即将开店的气氛中。
今天起我奉派的店,位于这条街惟一的一家百货公司隔壁,垂挂于外墙的秋季特价布幔在风中飘动。
我沿着这条一小时后人们将提着购物袋来往的街道走了百来公尺,就看见木岛指定的汉堡店。
早安!在店员开朗的问候声中环视店内,没有看见木岛。
接过放着汉堡和咖啡的盘子,我挑选最内侧的座位坐下。
我并不特别喜欢汉堡,但不讨厌汉堡店早上的气氛。
虽然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但倒扣在柜台的铝制烟灰缸闪亮干净,店员刚擦过的桌子虽旧却清洁,也不必担心被番茄酱、烟灰等弄脏袖子。
BGM播放着知名歌手桢原的清亮歌声,似乎在鼓励大家珍惜今朝,好好努力。
清晨的汉堡店,经常洋溢着这种让人神清气爽的气氛。
与木岛度过无眠的夜晚之后,我们经常顺道到汉堡店去,我们戏称为开早会。
那时候,我总是把手搁在桌上托着下巴,与其说来这儿填饱肚子,不如说是想让与木岛幽会而引起身体溃烂的部分愈合……很可口的样子,又是乳酪汉堡吗?抬头一看,木岛单手端着盘子站在那里。
十年前分配到木岛的单位,第一次见面招呼时留下的印象是:赛璐珞眼镜和黑发中夹杂着白发。
如今头发已半白,整个头发成灰色。
在汉堡店吃早餐还不错吧。
预料会有好久不见,还好吗?之类生硬的招呼,我对于木岛自然的语气感到些许意外,他似乎已经忘了这三年的空白。
对不起,一早就把你叫出来。
公司方面不要紧吗?话说出口,才从木岛的翻领运动衫、深蓝对襟毛衣、灰色宽松长裤发现今天是周末。
自嘲问得糊涂,做保安员培养出的观察眼,也在木岛面前因为眨眼次数增加而慢了半拍。
因为发生那种事,没有心情立刻返回仙台。
前天已经提出休职单。
我也需要时间考虑今后的动向。
我不知道拿怎样的话来安慰因谋杀丧妻的木岛。
独居正好可以让我好好想想。
咦,你女儿她们呢?她们说不想住在母亲遇害的地方,大女儿搬到公司宿舍,小的住到亲戚家去了。
木岛接着想起什么似的说,所以你打电话来时,已经不必做暗号了。
哦。
我转换态度说,像电话中说的,我要调查。
调查这件事。
我了解你被警察问到我及内人的事,情绪受到伤害。
再度给你添麻烦,我实在觉得很抱歉。
我愿意致最深的歉意,像这样。
木岛的头弯下去,我的眼睛停在他仿佛黏着盐粒的面颊和下巴。
不但头发,连胡须也夹着白色。
才四十八岁却透着苍老的侧脸,使我想起曾在他的腋下和双腿间发现白毛而笑称他叔叔,闹别扭时甚至叫他爷爷的事。
怀念之情涌上心头。
今后恐怕不能再嘲笑他的白发了。
数年前可以调侃的事,现在说起来恐怕会惹人嫌,再也无法重返彼此斗嘴嬉闹的关系了。
警察询问这些事,只是作为参考,不是怀疑你。
我了解你想证明自己清白的心情,但你有你的生活,我不希望你再卷入麻烦。
木岛啜了一口咖啡,继续说,术业有专攻,这件事还是交给警方比较好。
八木蔷子有动机。
至少警方是这样想的。
假使你怀恨谁的话,除了我没有别人。
因为我选择了家庭,即使你骂我懦弱、废物、自私自利,我也无话可辩。
即使你杀了我,我也死有余辜。
真傻,我是女人啊。
我用鼻子发笑,简单的说明现在的工作。
当孩子扒窃,我们把家长叫来时,父亲多以责备自己的孩子来表示爱。
但母亲刚好相反,她们多半袒护孩子,对我们采取攻击的态度。
女人是以盲目的行为表示爱情的生物。
婚外情也一样吧,我说。
发现妻子不贞的丈夫会先打妻子。
相反的,发现丈夫有外遇的妻子在责备丈夫之前,会先咬住外遇的女人。
你是要说,你恨祐美子甚于恨我?有好几次,我非常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憎恨。
木岛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虽然没有报导,但我可以断言你的名字不在嫌疑犯名单内。
木岛倾身低声说,祐美子不是立刻死亡,凶手离开后,她好像还有意识,为了告发刺杀自己的凶手,在起居室的地毯留下用血写的文字。
血字?是的。
告诉我。
我要求道。
木岛摊开餐巾纸,从咖啡杯内取出搅拌棒来写。
……みざ手(注:みざ意为日文右,发音为 migi)。
从白色餐巾纸上的褐色染迹读出文字时,我的声音发颤。
我终于明白犬丸刑警要看我右手的原因了。
你太太是想说凶手是右手有特征的人物吧?可能是。
为什么みざ写平假名,手写汉字?对我自言自语的疑问,木岛回答大概她的意识朦胧不清,这样做已经竭尽全力了吧。
说完,木岛仰望天花板。
所以像刚才说的,警方怎么会怀疑你呢?木岛的视线垂下来,看着我放在桌上的手说,我不认为她在临终时想要赞美你的手。
我松开衬衫袖扣,卷起袖子作为答复。
来找我的刑警叫我伸出手来,而且是右手。
怎么搞的?这个伤。
叫住标的时,受到对方反击。
幸好是削铅笔都不容易的刮胡刀,只缝了五针。
听到受伤的原因,木岛眼镜后的眼眸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种表情,可以解释为知道我右手有伤而震惊或是同情我受了伤。
警察好像认为我有动机。
而且案发时间我无法证明自己在公寓,再加上右手的伤,我有三点值得警方怀疑呢。
真是太棒了!警方只要一调查,就会找到能证明你行动的人。
在车站或街上一定有人看见你。
推理小说不是常说什么不在场证明吗?这样一来,你就有确实的不在场证明了,所以不要太钻牛角尖。
我也常在书中看到委托杀人的说法。
傻瓜,难道你会委托别人杀祐美子?我是说,警方也可能怀疑我会这样做。
假如我是刑警,一定会有这种想法。
咬着汉堡的木岛突然惊讶的抬起头。
说不定我也被列入黑名单了。
虽然事发当天我在仙台,可是来调查的刑警不但仔细询问我当天的行动,连夫妻关系也执拗的追问不休。
木岛说着,像塞入文书的碎纸机般面无表情的默默咀嚼着汉堡。
片刻后,又像吐出苦涩的东西般说:我也有动机。
也许说了你不会相信,其实我们并不和谐。
真的。
我默不作声,但内心相信木岛的话。
在我们交往的七年间,他从未在背后批评过妻子。
已婚男人经常在女友耳边说和妻子形同陌路之类的悄悄话,但木岛一次也不曾启口。
说不定我也被当作嫌疑犯。
果真如此,为了自己的名誉,你也应该协助我调查。
不可能。
你看吧,我这样一个老头子能做什么?你也未免太鲁莽了,这和捕捉扒手不同。
对方是杀人凶手喔,万一发生什么事,就来不及了。
这是因这次的事而得到教训的男人说的话,记住只有好外没有坏处。
我的行动不需要经过你的许可。
你不帮我也无所谓,我会单独调查。
我微愠的放出话来,木岛耸耸肩说:以我现在的立场,我不能拒绝你的提议。
没错。
我看一下表,离超市开店时间只剩几分钟。
如果要利用工作的空当侦查,除了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伙伴也是不可或缺的。
我要在午休时间去找公寓管理员打听,把路线告诉我。
还有,把你太太的朋友、熟人的住址、电话号码列出来给我。
交情破裂的人尤其重要。
把木岛画了地图的餐巾纸塞入口袋,我起身离座,但木岛叫住我。
什么事?这个还你。
他递出一张写着四百万元的支票,我一直考虑要还给你。
我说不出话来,握着支票发呆。
在我们交往时候,木岛每月固定向妻子拿六万元零用钱,所以我不曾接受过他任何礼物。
每次到餐厅吃饭,在一旁看着他付账时,我就深刻的感受到我所爱的人是个有家室的男人。
总是略微卑屈的小声向柜台索取收据的男人,竟然拿出写着四百万元金额的支票给我。
我第一次真实地体会到木岛祐美子已故的事实。
我不能接受。
心中有一丝将中奖的奖券撕碎的遗憾,我挤出微笑把支票还给木岛,这是已经送给你太太的钱。
我边说边倒退着往店门口走,但我要声明,调查这个案件,既不是为了你太太,也不是为了你。
我打算说出最后一句刺耳的台词,但因不习惯倒退着走,腰部撞到了桌角。
我忍着痛,皱着脸对木岛说,我是为了自己的名誉才这样做,请你不要误会。
向雇主方面的工作人员打过招呼后,正式展开我的阳光超市樱关台店的工作。
店长和副店长是流通业界的典型人物,圆滑的迎接我。
但对于警察退休、转任超市保安课长的西田,我认为该贴上注意的标签。
习惯和犯罪者相处的警官,通常没有辩认扒窃者的能耐。
假使警察有这种能耐,日本的犯罪件数想必会大大降低吧。
由警官转职的保安人员,虽然脱下了警察制服,却脱不了高压的态度,不但说话口气傲慢,视我们这些由警备公司派遣来的保安员为对手,有时甚至露出敌意。
而且不知是否缺少公平竞争的精神,看不见扒手的他们,总是背地观察我们的举动或视线,设法发现有嫌疑的人。
甚至明明知道我们已经开始尾随,却故意从旁抢夺居功。
好几次我都因为他们这种卑鄙的作法而暗自捶胸顿足。
一开店,我就从顶楼开始巡视卖场。
客人还不多,店员忙着摆设商品,我在店内四处查看,注意陈列昂贵商品的货架。
在服饰卖场花许多时间依序把喀什米尔针织品类、外套、大衣等的价格、颜色、件数刻人记忆。
大衣类装袋太占空间,扒手往往穿着少量的衣服前来,摆出一副已经穿了十年的模样穿着大衣出去,所以尤其不能疏忽。
皮包的情形也一样。
空着手来,若无其事的背在肩上离开卖场。
在卖鞋的地方时常发现穿旧变型的鞋。
脱下丢置的鞋有多少,被偷的数量就有多少。
下到一楼的食品卖场巡视时,看了一下表,已将近下午一点半。
从公用电话打电话到总部,报告开始休息后,我冲出正面的入口。
从大街往南走,我发现让木岛画地图是正确的。
大建设公司在马路两旁竞相盖了许多公寓,令人联想起参差不齐的牙齿。
建筑商美其名将这类房子称之为公寓村。
公寓一楼或两栋建筑物之间,便利商店的数目相当可观,大概都是看中这里的住户吧。
从公园前面左转,直到看见贴褐色瓷砖的公寓,我至少发现五家便利商店的招牌,整条街充分表现了资本主义弱肉强食的本质。
奇异樱美台是十层楼的公寓。
由于一路走来看了好几栋新式公寓,这栋二楼晒衣场上老式窄筒裤随风飘扬的建筑显得陈旧,充满岁月的痕迹。
抬头望了一眼木岛居住的三楼,我直奔通往正面玄关的楼梯。
进入大厅,左边墙上挂满了铝制信箱,在其对面,有一扇门上面贴着管理员办公室的门牌。
我走近挂着蕾丝窗帘的窗口,将名片递进窗内说:我正在调查日前发生的案件,想请教你一些事。
我没有忘记观察从窗内伸出来接受名片的手。
露出灰色的夹克袖口的手背浮着若干汗斑,但没有伤痕或痣,倒是左手腕的金色手镯引人注目。
那是可以治疗肩膀酸痛,大受中年高尔夫球友喜欢的磁气健康手镯。
哦,是侦探。
他从公司名称有警备字样,误以为我是调查员。
这位五十多岁的男人,以矫健的姿势打开门,连声说请。
我向频频拍坐垫请我入座的管理员道谢,一面环视室内。
虽然是与保安室一样狭小的办公室,但内侧有纸门,想必另有一个房间。
我猜想他是住在这里的管理员,而非通勤管理员。
据说,第一个发现木岛太太的是你?就是说嘛,真吓坏我了。
大概想起当时的景象吧,姓吾妻的管理员抖了一下肩膀。
地毯上一大摊血,那位太太倒在血泊中,她像被丢弃的假人。
吾妻眉头深锁,忧郁的表示,发现命案的人大概最有嫌疑,刑警反复问他各种问题,简直让他吃不消。
这时我发现吾妻的眉毛大半是以眉笔画的。
他似乎满在意自己稀疏的眉毛。
你不至于也怀疑我吧?我不知如何回答而报以苦笑时,吾妻认真的说:我发现木岛太太的尸体是在八点十五分左右。
大约八点时,和木岛家同—一层楼的住户看到木岛家的门开着。
据说,从这一点推算,木岛太太是在上午七点半到八点,大约三十分钟之内遇害的。
幸好有几个人看见八点左右门开着,证明我的清白,之后刑警才没有再来找我问话。
也就是说,在这三十分钟,我有不在场证明。
从顺口就说出不在场证明这句话,可以了解刑警如何执拗的询问过他。
对不起,吾妻先生,这三十分钟你在哪里?被这里的住户叫去帮忙换鱼缸的水。
鱼缸?就是饲养金鱼、热带鱼的鱼缸。
因为他家孩子顽皮,把温泉素放进鱼缸里,结果整缸水变成蓝色。
养金鱼是她先生的嗜好,有的价钱还很贵,要是死了就糟了,所以那位太太连忙来找我帮忙。
我一直忙着换那大鱼缸的水直到八点十分左右。
幸好金鱼平安无事……吾妻放低声音说,想不到木岛太太在这当中死亡。
大约一个钟头前,我还亲眼看见她活蹦乱跳的哩,没想到再看到时已经变成尸体。
真是人有旦夕祸福呀。
你说一个钟头前看见木岛太太?对,七点钟来敲门,跟平常一样用命令的口气说她下午要出去,所以顺序要提早。
顺序要提早是什么意思?赶鸽子。
因为住户抱怨鸽子会来阳台筑巢,所以从十楼按照顺序,在阳台栏杆张挂钓鱼线。
鸽子很胆小谨慎,绝不会直接飞下阳台,会先停在阳台栏杆,观察看看有没有敌人。
我注意了三天,才发现鸽子这种习性。
我的疑问使管理员的谈话离了题,我赶紧把话题拉回来。
他的谈话剔除修饰语和感叹词后如下:十月十六日星期一,吾妻在七楼住户家换好鱼缸的水回到办公室,想起木岛太太要求赶鸽子的事。
本来预定从十楼开始,但受不了再被那位太太抱怨,所以先去按三O九号的门铃,时间是上午八点十五分左右。
按铃后无人应门,但玄关的门有一条缝,没有关紧。
吾妻从门缝叫唤没人回应,感到纳闷而进入屋内,在起居室发现木岛祐美子倒在地上。
这里一共住了多少户?一百二十三户。
一、二、三,很容易记,对吗?这里大部分是自用住宅,但也有几户是租赁的。
一百二十三户吗?我翻开笔记簿,根据报上记载,警方正在调查案发当天有没有人听见什么声音或看到可疑人物。
这里的住户对此反应如何?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对了,那天是晴朗的秋天,洗衣服的好日子,有人在阳台晾衣服、晒棉被。
其中有两个人看见可疑的女人从这里的玄关飞奔出去。
吾妻以下巴指指玄关的方向。
可疑的女人?详细情形你直接问她们吧。
说那天看见女人的是九O二的山田太太,和五O四的川本太太。
我点头同意,并把目击者的名字记下来。
另外一点,住户之中,有没有人和被杀害的木岛太太不和?吾妻歪着晒黑的脸苦笑道:这话警察也问过。
要列举和她要好的人反而难哩。
虽然我不想说死人的坏话,但木岛太太好胜、固执、爱管闲事,而且多嘴。
一旦开口,就停不下来,在事发前一天,这儿的管理委员会开会,简直是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大概要发泄积愤吧,吾妻喋喋不休的说,我是没有杀人的念头,但老实说,好几次想从后面撞倒她。
因为她,害我逢年过节都必须停止慢跑。
吾妻挥动双手做出慢跑的动作,身体是很老实的,只要偷懒一次不跑,脚的肌肉就好像变沉重了,而且心情也不爽。
要补回一次,得花一周时间哩。
从左腕的磁气手镯或书架上的杂志,都可窥知吾妻平日对维持健康极其执著。
木岛太太很热心义工活动,一天到晚往外跑。
她不在时送来的东西,都是由我代收保管,但这个人从来不能等到第二天。
吾妻难以置信的摇摇头,然后继续说,管理员的工作依规定只上班到下午六点,但木岛太太不管七点、八点,都要来取件。
如果那时我不在,就打电话给管理公司,控告我怠忽职守。
真受不了。
从摆满健康杂志的书架转眼看管理员,我略带恶意的说:今后你可以每天无牵无挂的慢跑了吧,吾妻先生?对,正是这样。
你是因为慢跑受阻,怀恨在心而杀了木岛祐美子吗?我以眼神询问,吾妻却置之不理。
一到中元节和元旦,我就心情忧郁。
木岛太太的先生是公司的大人物,送来的礼物多得不得了,让我搞不清我是在管理公寓,还是木岛家的礼物。
木岛先生是公司的大人物这句话,使我内心有些芥蒂。
木岛在总公司时虽然是副部长,但与我的关系曝光,被调往仙台分店,听说担任副店长。
遭降职的木岛家在年节时会礼物不断,我—时无法相信。
啊,关于木岛太太还有一件事。
我无意说坏话,不过迟早你也会听到,‘睦战争’在这附近很有名哩。
战争这个不寻常的名词使我探出身体,用力握着笔和记事簿。
木岛家隔壁以前住着石毛家,石毛太太和木岛太太为了石毛家养的宠物而失和,有半年以上双方你来我往,闹得不可开交。
这里的住户感到好笑,在背后说这是‘睦战争’。
‘睦’是宠物的名字吗?嗯。
白白圆圆,很可爱的狗。
木岛太太不时到石毛家抗议狗叫声太吵、狗毛飞来弄脏阳台等,每次都吵得天翻地覆。
石毛太太也是个性很强的人,她反驳说:‘我们家的狗不会乱叫,也没有放到阳台,狗毛怎么会飞落?’两位太太互不相让。
规约如何?公寓多半都禁止饲养宠物吧?就是这个。
吾妻像在路旁聊天的主妇那样抬起手在嘴前挥动,管理委员会的规定中并没有禁养宠物这一条,所以石毛太太理直气壮的和木岛太太争辩。
木岛太太很生气,召集这里的住户,决议增加禁养宠物的规定。
木岛祐美子根据这条新的规约,向石毛家提出最后通牒,若不处理他们家的狗就要提出控告。
石毛家被迫在狗和公寓间做选择,最后决定卖掉公寓,搬到附近独门独院的房子去。
我向口沫横飞的吾妻点点头,想起一桩养狗专家犯下的连续杀人事件。
这桩事件极为轰动,因为发现世界上有人能爱宠物,却不能爱人类。
知道石毛家的新住址吗?知道,离这里大约二十五六分钟。
吾妻拉开桌子的抽屉,从档案中抄地址给我时,听到背后的门用力拉开的声音。
啊,有客人?是侦探哩,来调查木岛太太的案子。
又是一桩可怕的事件。
这一带愈来愈乱,简直不能安心居住,是不是?从吾妻熟络的语气,我以为是他太太回来了,转身要招呼时,发现是一位身穿粉红色夹克的女性,提着冰筒之类的东西。
年龄大约四十一二岁,若是主妇,腮红似乎太浓了,我猜想是化妆品或健康饮料的推销员。
我绝对不会错失任何机会。
她以兴奋的声音边说边递给我名片,上面印着每天送年轻和健康给您!奥林匹克小姐吉川美喜子。
你用过我们的奥林匹克C没有?在我回答之前,手中已被塞入饮料和标榜美肤饮料的宣传单。
‘C’不是维他命C,而是胶原的第一个字母。
对不起,你芳龄多少?三十三岁是皮肤的转折点。
早晚各喝一瓶,就可补充人体一天所需的胶原、B胡萝卜素,不但皮肤滑嫩,也不会出现汗斑、雀斑等。
奥林匹克小姐一面指着我的额头、脸颊,一面介绍商品。
一旦签约,我们奥林匹克小姐就每天早上送两瓶到府上去。
吉川美喜子笑容可掬的说,但听到我的地址,立刻收起笑容,啊,太远了,那里不是我负责的区域。
一旦喝了就会上瘾,我就是每天都要喝。
我讶异的转眼看吾妻,他抓抓头说:不过,我这把年纪,不是在意汗斑、雀斑,是为了健康啦。
吾妻眯着眼,仿佛在回顾过去的岁月,并透露他在公司上班时,为了消除压力而喝酒,结果伤了身体,致使妻子弃他而去。
慢跑、戴健康手镯,再加上我们的奥林匹克C!吾妻先生,剩下来的只有娶个年轻的新娘子了。
不知是习惯还是营业战略,吉川美喜子的声音恰似依于男人胸前的女人那么娇媚。
这样的女人擅长收集情报。
我期待的问:你知道谁是木岛太太的朋友吗?这个嘛——当吉川美喜子沉吟时,吾妻在一旁苦笑着说:没有这种人吧。
是不是要好我不知道,但在三木家玄关前,我碰见过她两三次。
啊,对,我忘了七O五的三木先生。
吾妻用手掌拍了一下额头,一个很怪异的男人,好像夜行动物,只有晚上才出门,真不晓得他靠什么过活。
哎呀,吾妻先生,你也太落伍了,这个人是现在流行的自由工作者嘛。
听着奥林匹克小姐得意的声音.我把吾妻刚才说的三木的房间号码记下来。
被老住户排拒,木岛太太内心也很寂寞吧。
近来好像常常接近半年前才搬来的三木先生,很照顾他,不时送吃的东西给独居的三木先生。
吾妻说的怪异的男人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打算去敲七O五的门,亲眼看看这个人。
午休时间只剩二十分钟,我把吾妻给我的便条和笔记簿收入皮包,站起来走到门前,我又回头问吉川美喜子:最后再请教你一个问题,木岛太太是你的顾客吗?奥林匹克小姐以几乎要甩掉耳环的剧烈动作摇头。
那个人只大量索取样品,不肯签约,还反过来缠着要我参加义工活动哩。
皱着眉头的吉川美喜子令我纳闷。
刚才她还说自己绝对不会错失任何机会,而加入义工活动,正是扩大顾客层的好机会,难道吉川美喜子不这样想?我委婉的询问时,她回答:她的义工活动都是慰问老人之家,以皱巴巴的老先生、老太太为对象嘛。
我深深点头。
我不认为老人就对健康饮料没兴趣,但至少明白奥林匹克C美肤饮料对既有的黑斑、皱纹没有效。
道谢后离开管理员办公室,走到大厅内侧的电梯,我想直接询问命案当天目击可疑女人的两位住户。
但以我所剩不多的时间,要访问九O二、五O四两户是不可能的,要二选一当然要选离地面最近,看得最清楚的人。
面对电梯,我毫不迟疑的按下五楼。
按下门牌上写着川本的五O四号门铃,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人从里面出来开门,突出的腹部比面孔先出现。
口袋绣着鸭头的孕妇装好像藏了一整颗西瓜。
醒悟到自己不由自主的以保安员的眼光看待她,我差一点露出苦笑。
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川本太太,说她已怀孕七个月。
啊,警备公司的人除了引导停车场的车辆,也做这种工作吗?一看到名片就扑哧笑得像个小孩,但有问必答。
据说她在阳台晾衣服时看到一个女人往车站方向跑,她对女人的装扮记得很清楚:黑色长毛衣盖住臀部,下身穿宽松的黑色斜纹粗棉布裤,背红色肩包,戴香奈儿或仿香奈儿的太阳眼镜,留短发。
要不要到阳台看看?谢谢。
请我穿的拖鞋有兔子贴绣,八个榻榻米大的起居室也放了许多猫、狐狸等填充玩具,双人座的沙发上靠着一个相当于五岁孩子高的米老鼠。
推开铝门,竹竿上的白色长布条在风中飘动,仿佛天女羽衣,但其实是腹带。
霎时我几乎忘记本来的目的,想起小时候故事书中的传说。
在气氛详和、秋阳普照的阳台上,淡淡的洗衣粉香味令人感到愉悦、双手放在栏杆俯视下面时,可看到柏油地上以白漆区画的住户专用停车场,从建筑物往道路方向突出大约三公尺的屋顶。
刚好有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从公寓中走出来,我注视着她,试图确认目击的可信度。
我可以清楚看到她从公寓走向马路的背影,以及从步道左转时的侧脸。
黑毛衣、红皮包、太阳眼镜……我相信川本太太的确看到了她描述的细节。
这可疑的女人——我正要问她是不是这里的住户,但川本太太已经先我一步说话,使我不得不暂停问话。
瞧,白色公寓旁边不是有便利商店的招牌吗?她指着通往车站的大街,各家便利商店的看板朝空中竖立,看来简直像一串鲤鱼旗。
我想起刚才来的路上,曾经因为这些夹在公寓和住家间的招牌而讶异此地便利商店如此之多。
川本太太所指的大概是雷顿的看板,是以中央有个D字母的钟为标志的便利商店。
不久前,那边的停车场也发生过杀人事件。
杀人?我转过头去,看到川本太太双手交叉在胸前,做出抱住自己的动作。
一个男人被杀,凶手还没捉到,现在又加上木岛太太。
这一带连续发生事情,实在可怕。
真不希望让婴儿听到警车的警笛声。
她摸着腹部微笑。
管理员和推销健康饮料的小姐说这一带愈来愈乱,显然是除了木岛祐美子以外,也包括附近便利商店停车场的杀人案。
我对这个案子也有一些兴趣,但通过保安员的工作,我学习到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道理。
同时发现两个可疑者时,要锁定似乎会偷高额商品的一方尾随,另一个可疑者则当场放弃。
初犯和惯犯,要选择监视后者。
我从栏杆前转过身,面对川本太太问:你看到的可疑女人,会不会是这里的住户?哎呀,怎么会?这个公寓没有住那么漂亮的人。
她不是戴太阳眼镜吗?看得出很漂亮吗?感觉很华丽,身材苗条,她像模特儿一样。
这公寓里没有身材那么好的女人——她摸摸突出的腹部说,现在我的肚子已经这样,所以没有别人了。
出示怀孕前的照片吧。
我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反而问了有关木岛祐美子和石毛家的纠纷,以及管理员说的睦战争。
但她去年年尾才搬来,也只是听说而已。
木岛太太对义工活动很热心,也来找我们募款。
喏,神户不是发生地震吗?说是为这个而募款,所以虽然金额很小,我们也捐了。
可是,之后才过分呢。
主妇小声说,她在一楼大厅的告示牌大大的写出谁捐了多少钱。
真是过分。
假使有人因捐款金额公开而怀恨木岛祐美子呢?我问她谁的捐款金额最少。
哎呀。
川本太太又像小孩一样扑哧而笑,就是我们嘛。
我立刻注视她的右手。
但这双数个月后即将怀抱婴儿的手细致白嫩,与犯罪距离遥远。
谢谢你提供我种种消息,祝你顺利生下可爱的宝宝。
离开川本家,等不及电梯上来,一口气从五楼奔下一楼。
走出公寓后加快脚步。
因为必须在八分钟后开始下午的勤务。
在路上的一家便利商店买了一盒鲜乳和红豆面包,边跑边吃。
想拜访因饲养宠物而与木岛祐美子失和的石毛家,直接听听他们的说法,但要以什么藉口按门铃呢?我在店内各楼层巡视时,一直想着这个问题,结果这一天的勤务结束时,捕捉扒手的件数挂零。
我告诉自己焦急没有用,焦急可能造成踩空,而且前任保安员到昨天为止的一个月之间,留下了七十八件的高额储蓄。
坂东指令长把我调来这里,也是因为看中这杰出的成绩可以暂时供我使用吧。
紧临的百货公司也是雇用敦贺警备的保安员,但据说那家店对于捕捉扒手订有一定的标准。
在巡视化妆品卖场时,佯装健康饮料推销员拜访石毛家的灵感闪现。
只要利用吉川美喜子给我的健康饮料、宣传单及名片,应该可以不被怀疑的进入石毛家吧。
不过,下班后从员工出入口走到外面时,我已放弃了这个主意。
要是我在找到杀害木岛祐美子的凶手之前,就先因诈欺嫌疑而被捕,那就是大笑话了。
从樱美台站往奇异樱美台的反方向,照管理员所画的略图走了十五分钟。
看到路旁小心色狼的警告牌,我自然加快脚步。
在寂静的黑夜中紧张的走上缓斜坡,就到达独栋住宅成扇状分布的区域。
显然是大建设公司兴建出售的,街道上按一定距离设置的水银灯,照出了广告上常见的摩登漂亮的住宅街。
在中央有喷泉的公园斜对面,找到了石毛家的门牌。
我驻足门外,眼睛盯在门牌上无法移动,因为我发现木岛太太临终前在地毯上留下的みざ手字样,若换成汉字右手,就变成门牌上面的文字。
右和石,手和毛,不但字体类似,笔画也相同。
说不定木岛祐美子是想留下石毛二字吧?我的心脏好像爆玉米般乱跳,但我做深呼吸恢复冷静。
木岛祐美子遇害现场留下的若是右手二字,那么是将石毛二字写错的可能性很高。
然而,木岛太太以自己的血写下的是平假名夹杂汉字的みざ手(右手)。
我提醒自己不可持先入为主的观念。
按了对讲机后,听到年轻男子的声音问:哪一位?我说出来访目的。
又是木岛伯母的事?真是的!显然已经有警察来问过,他的声音充满不耐烦。
门开了,你自己进玄关来吧。
沿着两边设置花圃的石板路走到玄关,一位年轻人已经开着门在等候,可能是石毛家的儿子。
染成金色的头发竖立着,耳朵上戴着一打耳环,连鼻翼和嘴角也戴着。
留意到我的视线,他以指头弹弹鼻翼的金属环说:不要问痛不痛。
已经化脓,从昨夜就痛得不得了。
音乐家吗?我递出名片,一面问。
——未来的,目前兼任管家。
哦,我是我们家的独子,名字叫——虽然头发像喷泉一样倒竖着,外形大胆时髦,但似乎本性单纯,说起话来两颊泛红。
如果不讨厌,就叫我大卫好了。
OK,大卫。
本来想在玄关说话就好,但他说:我正在做菜,抱歉,到厨房说吧。
兼任管家看来是真的,跪在地板拿出拖鞋的动作,简直可比拟旅馆的老板娘。
家人呢?父亲去遛狗,很快就会回来。
母亲嘛——大卫以熟练的动作把手插入围裙口袋,一面往走廊走,但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说,杀死木岛伯母的,也许是我老妈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