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当话题转到大四那年打的大学联赛时,西胁哲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心想,反正他们一定又会提起那档子事吧,于是他低头喝有点回温的啤酒。
重点还是第三节的射门(* 一场标准的橄榄球比赛进行四节,每节十五分钟,第二、三节间有中场休息时间。
而将球踢过横杆之上及两根门柱之间称为射门。
),如果踢进的话,后来的情势就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但是那一球却没有踢进,真令人失望。
安西在那场比赛中担任线卫(* 线卫
),他笑着皱起眉头。
他的身体和当年打球时一样魁梧,脖子也很粗;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肩膀和背部都变得浑圆,而且肚子也大得像是塞进了一颗西瓜。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没有几个踢球手能够从那么远的距离射门得分。
须贝一手拿免洗筷,嘟着嘴说。
他目前任职于保险公司,这个曾是帝都大学王牌踢球手的男人,听说公司里的人因为他的外表,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作熊男。
当时的射门距离有三十七、八码,不,说不定将近四十码。
对于须贝的辩驳,坐在安息身旁吃着寿喜烧的松崎板起脸孔,拿着筷子指向须贝,说:这家伙,每次说到当年射门的事,距离就会越变越远。
之前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他说是三十二、三码。
咦?哪有那回事。
须贝一脸意外的表情。
没错、没错,的确是那样。
安西拍了一下大腿。
西胁,对吧?被安西点到名字,哲朗只好加入话题。
是吗?哲朗不感兴趣的心情在声音里表露无遗。
你忘记了吗?安西一脸不悦。
松崎用手肘顶他的侧腹。
西胁怎么可能忘记那场比赛。
安西听到这句话也笑了。
哈哈哈,说的也是。
哲朗只得苦笑,看来话题还是开始朝他不乐见的方向发展。
众人在聊的是大学联赛的总决赛。
如果打赢那一场的话,哲朗他们的队伍就夺冠了。
最后八秒,松崎抱起胳臂,唉声叹气地说,如果射进那一球的话,简直就是帅呆了。
西胁一定会得到魔术师的封号。
如果把球传给早田的话,夺冠就不是梦了。
对吧,早田,你也这么认为吧?安西对一名坐在酒席末座,正在喝加水威士忌的男人说。
不晓得,谁知到结果会怎样。
早田懒得搭腔地应了一句。
他似乎不想参加讨论这个话题,大概已经听腻了吧。
如果把球传给早田的话,绝对会赢!安西喋喋不休地说。
当时,早田没有人防守,他在达阵区最左边的地方,没有四分卫(* Quarter Back,在大部分进攻中都会接球,可以给球或扔球给跑卫、传球给外接员,或自己持球冲锋。
)会错过那个传球目标。
西胁只要把球传给他就好了,然后就能成功达阵(* 当球员持球跑进对方达阵区,或在对方达阵区接到传球时即为达阵。
)了。
我心想,这下稳赢了,可是……他没有说下去,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整场比赛的过程。
当时,我没想到西胁会把球传给我,松崎接着说,因为我完全被顶死了。
对方识破了我们的战术,而且他们的后卫是赫赫有名的小笠原,所以当西胁传球的那一瞬间,我心想完了。
哲朗只能默默听他们说,吃了一点颜色变深的寿喜烧,将啤酒含在口中。
啤酒的味道比一开始干杯时苦涩了不少。
在场的人都是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社社员;一群被迫将大部分大学生活献给橄榄球的球友。
当时的社员毕业后大多各奔前程,只有住在东京都内的人每年聚会一次。
这次是第十三次。
地点每年都相同,选在新宿一家火锅店。
而聚会日期则是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五。
说到帝都大学的西胁,可是公认前三名的四分卫,但是……安西有点醉了,口齿不清地说。
当时是怎么了呢?连我们都无法想象居然会发生那种事情。
都这么多年前的事了,哲朗皱着眉头,你们很烦耶。
同一件事到底讲了几年了啊?差不多该忘掉了吧。
不,我可忘不了。
安西半握着拳,往桌上一捶。
是学长怂恿我,说如果我入社的话,绝对会夺冠,我才放弃从小训练到高中的柔道加入橄榄球社的。
如果知道不能夺冠,我就不会加入了。
要是不踢橄榄球,继续练柔道的话,我早就进军巴塞隆纳或亚特兰大(* 巴塞隆纳和亚特兰大分别为一九九二年和一九九六年的奥运会主办城市。
)了。
至少拿得到铜牌,对吧?须贝叹了一口气,你说到这件事就没完没了。
灌他酒让他闭嘴!松崎笑道。
哲朗感到厌烦。
早田伸出拿着啤酒瓶的手臂到他面前。
哲朗拿起酒杯,接受早田替他斟酒。
高仓今晚也要工作吗?早田以低沉平静的口吻问道。
嗯,她去京都了。
京都?有个花道掌门人盖了一栋豪华会馆,举办落成仪式及派对。
她说要拍照登在某家杂志上,跑去摄影了。
原来如此。
早田点了点头,喝了口酒。
她还真行啊,摄影师这种工作连大男人来做都很吃力呢。
她说因为喜欢摄影,累一点无所谓。
我想也是。
早田再次点头。
高仓不来,喝酒真是没气氛。
安西喝得酩酊大醉,怪腔怪掉地说。
哲朗的妻子理沙子过去是美式橄榄球的球队经理,本姓高仓。
她和哲朗都已经结婚八年多了,在场的球友们到现在还是用过去的姓氏称呼她。
日浦也好久不见了。
须贝想起什么似地说。
日浦啊,真是令人怀念。
安西又捶了桌子一下。
那家伙,感觉不像是女球队经理,对于比赛规则和战略比我们还要清楚。
对了,安西,日浦经常教你比赛规则对吧?须贝点着头说。
她虽然是女人,但可真了不起。
她还曾经为了战术的事很严肃地和教练辩论哩。
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呢?听说她结婚,也有小孩了。
哲朗告诉他们,理沙子说的。
不过,她和日浦好像三年前通过电话后,就没有联络了。
女人一旦结了婚,交友圈就会大大改变啊。
须贝说道。
男人也是一样哟。
松崎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中尾那家伙,今天也缺席了不是吗?他结婚之后就很难约。
完全变成居家男人了。
他是妻管严。
须贝应道,他莫名地压低声音。
千金小姐果然难伺候,成天紧迫盯人,女婿难为啊。
哎呀呀,难道我们引以为傲的跑卫(* Running Back,列阵时通常排在四分卫之后或两侧,擅于持球冲锋,也能做阻挡、接传,在少数情况下也可能将球抛传给队友。
),也逃不出老婆的手掌心吗?安西将酒瓶拉到面前想替自己斟酒,但那支酒瓶已经空了。
酒席在十点散会,这群过去的橄榄球社社员们在店前解散。
以往他们都会续第二摊、第三摊的,现在却没有人提起。
现在每个人各自有家庭,时间、金钱都不能只用在自己身上了。
哲朗和须贝一同朝地下铁车站走去。
他们还真讲不腻啊,须贝说,我永远都会被说到那次射门的事,而你永远都会被说到最后一个传球的事。
输掉冠军我也很不甘心,但是事情都已经过了十三年耶,照理说应该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吧。
哲朗默默地笑了。
他心里十分清楚,安西和松崎并不是真的在意那些事,他们只是想要拾回什么,才会不断重提往事。
须贝胸前的行动电话想起,他取出手机,走到人行道旁。
噢,干嘛?大家聊八卦聊到刚刚。
……嗯,才刚解放。
西胁在我旁边,我们正要去搭地下铁。
须贝用手捣住送话口,对着哲朗说:中尾啦。
哲朗点头,嘴角露出笑容。
看来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嗯,除了你之外,大家都到了。
高仓和日浦没来。
……哈哈哈,是啊,一票全是臭男人。
安西他们还说,西胁不来没关系,希望高仓来。
……嗯,大家都是老样子。
哲朗在一旁苦笑地听须贝说话。
自从前年的聚会之后,哲朗就没和从前的飞毛腿跑卫中尾见过面了。
中尾打电话来似乎没有特别重要的事,须贝挂断电话。
他说他明年想出席聚会。
是哦。
哲朗应道。
他心想,去年那家伙好像也那么说。
当两人再度迈开步伐时,须贝突然停下脚步。
他看着哲朗身后,一副非常意外的表情,半张着嘴巴。
你怎么了?哲朗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眼前的人行道是一如往常的景象:意犹未尽、还玩不够的年轻人和踏上归途的上班族熙来攘往。
你怎么了?哲朗想要再次问道。
这是,哲朗发现人潮的那一头,有一名女子背对车道站着,一直盯着他们的方向瞧。
她不是……哲朗低喃道,日浦吗?是啊,果然是她。
她站在那里做什么啊?须贝挥手。
站在那里的正是日浦美月,那双凤眼和高挺的鼻梁很眼熟。
不过,她的脸颊一带却像刀削过般消瘦,下颚看起来也比从前还要尖细。
她身穿黑色裙子,套了一件灰色夹克,手上提着一个大型运动包。
美月好像从刚才就一直看着哲朗他们。
她察觉两人发现了自己,穿过人群朝他们走来。
她的目光对着哲朗。
你头发留长了啊。
哲朗身旁的须贝说道。
美月的头发过肩,看起来略带咖啡色,说不定是染的,被风吹得有些零乱。
哲朗心想,没有马上认出她大概是这个原因吧。
他记忆中的日浦美月总是留着勉强能够盖住耳朵的短发。
然而,就算撇开这点不说,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感觉和哲朗记忆中的她还是相去甚远,那似乎不是年纪增长的缘故。
美月来到哲朗他们面前停住脚步,轮流看着两人的脸。
她脸上浮现的笑容显得格外僵硬。
和她对上眼的刹那,哲朗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就像是明知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动了动嘴唇,却听不见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应该知道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五吧?须贝不打算责备她,只是单纯想知道原因。
美月像是道歉似的在面前比了一个手刀,然后放下运动包,从中拿出小笔记本和原子笔。
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须贝问道,但她不回答,反倒是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亮给哲朗看。
『找个地方说话』,笔记本上如此写着。
2这是怎么回事?哲朗盯着美月的脸,你失声了吗?声带怎么了?感冒了吗?须贝也插嘴问道。
她摇了摇头,然后又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亮给两人看。
『我现在不能回答,详情等会儿再说。
』哲朗和须贝互看一眼,再将目光转回美月身上。
你发生了什么事?不能讲话了吗?然而,美月却依然闭口不语,只是指着笔记本上的字。
真是个怪人,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须贝说道。
总之,她好像不能在这里回答。
找家能够好好讲话的店吧。
哲朗一说,美月皱起眉头,用力地摇头。
你不想去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店吗?他试着问道。
她重重地点头。
须贝呼的吁了一口气。
搞什么嘛,那不就只能去卡拉OK了吗?可以吗?哲朗问美月。
她犹豫地侧着头,微带波浪的发丝随风摇曳。
这时,哲朗发现了她和从前最大的差异处,那就是化妆。
她脸上的妆比从前浓,而且与其说是上妆,更像是随意将手边有的化妆品全往脸上乱抹一通,口红也稍微涂出了嘴唇。
比起她一言不发,这一点反而倒更令哲朗不安。
不然,要去我家吗?哲朗干脆直问。
美月抬起头来,目光直视他的眼睛。
她的眼神在问:可以吗?我是无所谓。
须贝,你怎么样?嗯,我当然也可以。
须贝稍稍拉起西装外套的袖子,看了手表一眼。
这么晚了,不会打扰吗?嗯……高仓今晚不在家?她会晚一点回来,你们不用在意她。
哲朗看着美月,怎么样?我家离这里很近。
她欲言又止地张开双唇,但终究没有出声,只是不好意思地轻轻点头。
好,就这么决定了。
哲朗拍了须贝的背一下。
三人决定从新宿三丁目搭丸之内线。
进入地下道之前,须贝用手机打电话回家,说是遇见了大学时代的球队经理,等会儿要去西胁家。
说完,他将电话递给哲朗。
我老婆大人说要叫你听电话。
我吗?嗯。
须贝噘起下唇点点头。
哲朗接过电话,打了声招呼。
他和须贝的妻子见过面,也出席了他们的婚宴。
她是一名长脸、五官颇具日本特色的女性。
须贝的妻子问道:这么晚到府上不会打扰吗?哲朗答道:不会,请你不用在意。
你老婆是礼数周到,还是担心老公在外面乱来呢?我怎么可能在外面乱来?她只是担心我会不会在外面喝了酒才回家。
在外面喝了酒才回家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去银座。
话不能这么说,我的小孩要上小学了,老婆越管越严。
何况我还有贷款要付。
去年年底,须贝在荻窪买了一间公寓。
还是你家好,高仓也在工作。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三人步下地下铁的阶梯时,美月戴上了太阳眼镜。
哲朗心想,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戴太阳眼睛呢?但他按下不问。
丸之内线很拥挤,三人在车厢内被人群冲散,须贝一个人被挤到了远处。
哲朗和美月一起被推到另一边的门。
他让美月站在门边,和她面对面站立,感觉自己简直是线卫。
美月避免和他目光相对,一直看着脚下。
哲朗从太阳眼镜和脸部的间隙看见了她长长的睫毛,好像没有上睫毛膏。
在车厢内的灯光下,她脸上拙劣的妆格外明显,粉底涂得也不均匀。
她的皮肤相当粗糙,但她丝毫不加以掩饰。
电车行进间,哲朗又发现她脸上虽然化了个大浓妆,却没有散发出一点香味。
不但如此,哲朗甚至闻到了汗酸汗臭味。
哲朗从汗臭味联想到了别件事。
昏暗的走廊上,一扇像坏了般的门一直敞开着,上面挂着掉色的牌子,牌子上美式橄榄球社几个字也快看不出来了。
门的那一头,是一间充满了灰尘、汗臭味和霉味的房间。
一名年轻女子站在四处散置着护具和头盔的房间中央,阳光从好几年没擦的窗玻璃射进来,打在她身上,照亮了她的右半身。
我了解QB的心情。
她——日浦美月说道。
总决赛隔天,社团办公室里除了哲朗和她之外,别无他人。
即使如此,房间内还是充满了选手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比赛输了就输了,QB没有错。
美月继续说道,缓缓点着头。
当时,她称呼哲朗为QB。
当然,QB指的是四分卫(Quarter Back)。
输球都是我害的。
哲朗回应道,因为我,才没办法夺冠。
接着,他戏剧性地叹了一口气。
十九比十四,相差五分落败。
如果达阵成功的话,就反败为胜了(* 达阵可得六分)。
大家说他们的队伍原本就居于劣势,哲朗他们也早有心理准备。
敌对的防守固若金汤,相较之下,跑卫中尾的速度则是哲朗队伍最强的武器。
中尾一旦被敌队盯死,获胜的概率就很渺茫了。
于是他们决定出其不意地将胜算赌在传球攻击上,以对付敌队将防守重心锁定在中尾身上的战术。
哲朗他们增加假动作,换句话说,就是只假装将球传给中尾。
而中尾假装接球,像平常一样狂奔。
哲朗则趁敌队的防守被中尾的假动作耍的团团转时,反复将球传给外接员(* Wide Receiver,在接近边线的地方列阵,负责接收抛传。
)松崎或边锋(* Tight End,列于攻击线卫侧,和外接员一样可接传。
)早田。
敌对看准帝都大学队在当季比赛中鲜少传球动作,没想到被哲朗他们将计就计,反将一军。
他们彻底忘了西胁哲朗到前季为止,在联赛中都是属一属二的远距射球四分卫。
然而,战术总有被识破的时候。
到了下半场,敌对对于哲朗和中尾的假动作丝毫不为所动。
到了终场倒数八秒钟的时候……只能再射门一次了,距离得分线还有十八码。
哲朗右手拿着并列开球(* 进攻及防守球员在开球线的前后两边排列,面向对方。
其中一位进攻球员中锋从两腿间将球向后传给队友,通常传球的对象是四分卫。
)后的球,大步往后退,寻找传球目标。
敌对的防守线如野兽般步步进逼,防守队友奋力阻止他们。
四分卫所剩的时间不多,对方的阻截员迟早会突破屏障,用身体冲撞哲朗。
如果拿着球被抓到的话,就玩完了。
哲朗将球投出。
球螺旋回转,飞向松崎。
松崎拼命跑去接球,如果他的手臂再长十公分的话,大概就传球成功了。
但是抓住球的却是对方的后卫。
那一瞬间,敌对的选手们用全身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情绪,而帝都大学队则是失望地垂头丧气。
哲朗事后看录像带时,才知道当时边锋早田无人防守。
全都是我的错。
哲朗在两人独处的社团办公室里,反复说着这句话。
没那回事,QB已经尽力了。
美月捡起脚边的球,往他丢去,哲朗挺起胸膛接下这意外强劲的一球。
她继续说道:振作!哲朗盯着美月丢过来的球,然后看着美月。
她咬着下唇,缩起下颚,微微抬头地盯着他,她的眼睛满布血丝。
在那之后,哲朗再也没有和她谈到那场比赛了。
毕业后一年一度的聚会,她也只在前三次出席,后来一直没有出现。
三人在东高圆寺站下车,哲朗住的公寓距离车站几分钟路程。
两房一厅的房子虽然是租来的,但落成才三年,结构稳固,而且大门还会自动上锁。
每次提到房子是租的,对方就会说:那还是买下来比较划算。
但哲朗却没和理沙子谈过这件事。
三人搭电梯到六楼。
各住户以ㄇ字形排列,最里面的一户是哲朗的家。
哲朗打开大门,屋里一片漆黑。
他点亮灯,对两人说:进来吧。
家具和装饰品都很高级,体育记者这么赚钱吗?须贝一踏进客厅,就环顾四周说道。
哪里高级,都是一般货色。
少来,没那回事,我多少懂一点。
须贝仔细欣赏并排在餐具柜里的异国餐具。
餐具柜里放的几乎都是理沙子从外国买回来的收藏品,搜集餐具是她的嗜好。
高不高级有什么差别,先坐下来吧。
也对。
须贝坐在皮革沙发上,手抚着扶手,好东西果然触感不同。
双人沙发和三人沙发呈直角摆放。
须贝选择了三人沙发,哲朗在他身旁坐下,美月却依然站着。
你怎么了?坐啊。
哲朗指着双人沙发说。
美月没有回应,拿出先前的那本小笔记本。
又是笔谈啊……须贝低喃道。
她一副凝重的表情,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然后递给哲朗。
笔记本上写着:『洗手间在哪?』出去走廊后,第二扇门。
美月拿着运动包离开客厅。
说不定她是要去洗把脸,哲朗心想,如果她能卸掉那脸粗糙的妆就好了。
她好像不能讲话,会不会是声带出了问题呢?须贝侧着头,一脸不解。
她当时会待在那里,表示她在店外面等我们吧?她为什么不进去店里呢?大概是不想见到其他人吧。
为什么?不晓得,这我就想不通了……须贝搔了搔头。
哲朗走进吧台式厨房,将水倒进咖啡机,装上滤纸。
耳边传来洗手间门打开的声音,美月好像出来了。
哲朗将西班牙综合咖啡粉倒进滤纸,打开咖啡机开关,然后打开餐具柜的门,拿出马克杯放在调理台上。
哲朗背对客厅,但感觉得到美月走进客厅。
咦……你是什么人?须贝说道,就此说不出话来。
美月没有回答。
哲朗心想,怎么了呢?举步离开厨房。
客厅门前,站着一名个头矮小的陌生男子。
他身穿黑色衬衫搭配牛仔裤,缓缓地将头转向哲朗。
你是谁?哲朗也差点出声问道。
但在发问之前,他发现男人的五官和美月一模一样。
站在眼前的人蓄着短发,彻底卸了妆,正是美月没错。
须贝从沙发上起身,身体半蹲,半张着嘴巴,瞪大了眼睛。
哲朗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脑中却想着——我肯定也露出了相同的表情。
美月轮流看着两人的脸,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像是在笑。
她既像是在对呆若木鸡的两人发出冷笑,又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模样。
哲朗感觉她吸了一口气,自己反倒是屏住气息。
好久不见啦,QB。
美月终于发出声音了。
但那却是男人的嗓音。
3哲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睛看到的景象和耳朵听到的声音仿佛对不起来。
就像看到电视播出样片时,听见好莱坞明星被配成意想不到的声音而感到莫名其妙一样,哲朗现在的感觉就与那类似。
说话呀,QB。
美月说道。
那声音完全陌生,但却和她的嘴唇动作搭配得刚刚好。
须贝你也是,嘴巴别张那么大。
哲朗移动视线,从头到脚反复打量了她好几次。
你是……日浦吧?他勉强说道。
当然。
不过,我已经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日浦美月。
美月的唇边泛起一抹微笑。
你那身打扮是怎么回事?还有……哲朗指着她的嘴角。
你的声音。
她先低下头,旋即抬起头。
说来话长。
不过,我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件事,才等在那边的。
哲朗点点头,总之,先坐下来再说。
美月迈开大步,在沙发正中央坐下。
坐定后,她微微打开穿着牛仔裤的双腿。
须贝的目光一直跟随她的身影,等到她坐下来才说:你那身打扮,应该不只是便装而已吧?美月露出洁白门牙笑了,不是,我是真的想这么穿。
须贝搔了搔太阳穴,显得惴惴不安。
哲朗坐到须贝身旁,重新端详美月的模样。
她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表情。
呃……那……哲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美月将双手放在膝上,挺直上身。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十年前左右吧?哲朗徵求须贝的同意。
我想应该是吧,须贝附和道,当时日浦还在工作。
我记得是在建筑公司上班,对吧?你记性真好。
美月脸上的肌肉放松下来。
没错,当时我还是个粉领族。
我进公司都三年了,工作却考试停留在影印资料,或将别人写的报告输进文字处理机。
这种情形到我辞职之前都没改变。
我听理沙子说你结婚了。
我在二十八岁那年秋天结婚,美月答道,工作在那之前就辞了,因为实在太可笑了。
我是因为想做设计才进入那家公司,到最后却连一张设计图都画不到。
这让我再次体认,女人受到了打击。
那个……须贝有点不好意思地插嘴,这件事或许也很重要,但是你要不要先解释一下这身打扮……你想要先知道这身打扮的原因吗?我的发型、衣服,还有声音?嗯,老实说,如果不先知道这个部分的话,怎么说呢……,总觉得浑身不对劲,对吧?须贝说道。
他最后的对吧?是对哲朗说的。
我尽可能长话短说。
美月看着两人,你们觉得我为什么会结婚?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喜欢对方吧。
须贝答道。
不对,我们是相亲结婚的。
对方是银行职员,比我大八岁。
第一印象给人的感觉是做事踏实,结婚之后证明我的第六感确实没错,他是个工作勤奋的人。
不过,我并不是中意他这一点才和他结婚的。
结婚对象是谁都无所谓,因为我非结婚不可的心情比想嫁个好男人的愿望还要强烈。
你为什么那么急着结婚?须贝问道。
总归一句话,我想让自己死心。
我想让自己认知到自己是女人,只能以女人的身份活下去。
我以为一旦结婚的话,就能够死心了。
只要结了婚,就不会再有奇怪的梦想了。
哲朗以不可思议的心情,听着她连珠炮似的告白,对她话中的涵义无法立刻会意过来。
反倒是她凝重的眼神,令他直觉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日浦,你,该不会……听到哲朗的低语,美月默默地点头回应。
哲朗在心中反复说道:不会吧……。
但是,她现在的外貌却告诉他,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
咦?咦?什么意思?你们在说什么?须贝好像还搞不清楚状况,眼睛滴溜溜地轮流看着美月和哲朗的脸。
日浦不是女人了,对吧?哲朗说道。
他边说边想: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不愿相信这件事。
但是她却一脸冷静地回答:没错。
你不是女人的话,那是什么?须贝嘟嘴说道。
不晓得,我是什么呢?我也不太清楚。
不过,我自认为我是男人。
美月的唇边漾起一抹奇怪的笑容。
须贝还是一副摸不着头绪的样子,向哲朗露出求救的眼神。
你该不会是开玩笑的吧?哲朗向美月确认。
她缩起下颚,俨然在说:当然不是。
哲朗做了一个深呼吸,怀着宣布重大事情的心情开口:就是所谓的『性别认同障碍』吗?咦?须贝似乎还是搞不清楚状况。
哲朗转向他。
你应该也知道这个专有名词吧?嗯,知道是知道,可是……须贝抓了抓发量开始变稀疏的头。
那要怎么说,那指的是一生下来那方面就有问题的人,对吧?可是,日浦从前不是那样的啊。
你不是一般的女人吗?所以,美月说道,我必须解释给你们听。
不过,你们要先接受两件事,第一,这不是骗人或开玩笑;第二,老子所受的苦是从很久以前一直持续至今的。
老子……哲朗附诵美月说出的这个字眼。
纵然掌握了情况,哲朗觉得自己潜意识里还是拒绝正视这个事实。
没错,美月继续说道,我是男人。
从很久以前,在遇见你们之前,我就是男人了。
4厨房传来恒温器启动的机器声响,飘出诱人的香气。
哲朗想起咖啡机的开关还开着,从沙发上起身。
美月和须贝陷入了沉默。
美月大概在等待两人对自己的告白做出反应,而须贝则是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哲朗将咖啡倒进两个马克杯和咖啡杯,用托盘将杯子端到两人眼前。
他将马克杯放在自己和须贝面前,垫着浅碟的咖啡杯则放在美月面前。
三人在尴尬的沉默气氛中啜饮咖啡,哲朗和须贝加了奶精,美月则直接喝黑咖啡。
她放下咖啡杯,突然笑了出来。
突然听到这样的事情,你们吓了一跳吧。
那是当然的……,对吧?须贝徵求哲朗的同意。
嗯,哲朗也点头,你说,你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对,大概从出生的时候开始。
可是在我看来,你是女人啊。
须贝说,我的确曾经觉得你哪里不对劲,但是从来没想过你不是女人。
哲朗在心里低喃:我也是啊。
人这种动物啊,一旦走投无路,任何戏都演得出来。
你当时是在演戏吗?须贝问道。
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全都是演技,我有点难回答。
很多事很难解释,像我们这种人的心理是很难复杂的,我想一般人是没办法了解的。
哲朗的确不了解,所以无话可说。
须贝似乎也是如此。
我念的幼稚园有一座小游泳池,美月手拿咖啡杯,继续说,每到夏天,我都好期待跳进去玩水。
可是,有一件事我觉得很不可思议,那就是为什么只有自己穿的和大家不一样。
游泳吗?哲朗问道。
对。
其他小朋友都只穿一条黑色泳裤,我却非得穿上遮住上半身的衣服不可,而且还是粉红色的。
我觉得只有平常穿裙子的女生才要穿那种东西,而我平常只穿裤子,所以应该和其他男生一样穿黑色泳裤才对。
美月喝了一口咖啡,将手指插进短发中。
那是我最早对于自己被别人当女生对待,感到奇怪的记忆。
后来,我就一再和母亲比毅力。
我母亲要我穿裙子,我不想穿;她要我玩女孩子的游戏,我不想玩;他要我在头发上绑蝴蝶结,我不想绑。
或许是因为我母亲出身自家教严格的家庭,所以心目中会有一幅理想的亲子图。
如果现实生活和她的理想不符,她不但会指责丈夫和孩子,还会责备自己。
我想,她大概是发现到自己的独生女性格有异,所以焦急地认为非得趁早设法矫正。
但是她却没有成功。
听到哲朗这句话,美月点了点头。
很遗憾。
不过,她大概以为自己成功了吧。
什么意思?小孩一旦董事之后,就会对很多事情费心。
如果母亲因为自己流泪,孩子就会想,不能这样下去。
所以你开始演戏?是啊。
我虽然不喜欢,还是会穿裙子;虽然不开心,还是会跟女生玩。
我连遣词用语也模仿她们,只要这么做,母亲就会放心,家里也会天下太平。
可是,我心里一直觉得这样子不对,这不是真正的自己。
须贝发出低吟。
他脱掉西装外套,松开领带。
该怎么说呢,呃,这件事我不太懂。
他说,对我来说,日浦一直是女人啊。
就算你现在说你不是女人,我还是不能接受。
当然,我的内心一直没变。
和美式橄榄球社的球友在一起时,心情很轻松,因为大家都不会把我当女人对待。
大家会大刺刺地在我面前换衣服,也不会特别在意一些有的没的。
虽然理沙子老是生气你们少根筋,但我不会。
老实说,我很高兴。
那是因为日浦不是一般的女人,须贝说,刚才安西也说了。
他说,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美式橄榄球。
或许是因为听到了令人怀念的名字,美月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安西他好吗?还是老样子。
不过,肚子越来越大。
那家伙是个好人。
毕竟,一般男人对于接受女人教导总是敬谢不敏。
我真的很庆幸进入了美式橄榄球社。
美月微微垂下目光,如果能穿上护具的话,一定更棒。
早知道让你穿一次就好了。
须贝边笑边说,看了哲朗一眼。
哲朗也说:就是啊。
可是,美好时光只限于那个时侯。
美月的表情一沉。
略带嘶哑的嗓音变得更加低沉,我刚才也说了,上班生涯差劲透顶。
只因为我的身体是女人,不知道吃了多少亏……哲朗不知道该如何搭腔,将马克杯送至嘴边。
他知道女性在这个社会上常受到不合理的对待。
但是美月诉说的苦楚,大概和那是属于不同层次的吧。
辞掉建筑公司的工作后,我换了许多工作。
我专找不会让自己意识到自己拥有一副女性躯体的工作。
不过,问题却不是出在工作内容,而是如何与人相处。
只要有和他人接触的机会,就不可能不正视肉体与心灵之间的落差。
所以你就放弃了吗?哲朗问道,所以你才会急着结婚……我以为自己会因此改变。
如果结婚生子的话……,或许我就会有所不同。
美月露出痛苦的神色。
你有小孩了吧?哲朗问道。
一个六岁的儿子。
她有小鸡鸡,真是令人羡慕。
她大概是打算说笑,但哲朗却笑不出来。
须贝盯着马克杯的杯底。
这时,耳边传来大门门锁打开的声音,三人面面相觑。
是理沙子。
哲朗说道。
美月从沙发上起身,目光涣散地在空中游移。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模样,但她旋即重新坐定,事到如今再惊慌失措也无济于事。
哲朗走到走廊上,理沙子正在玄关脱鞋。
你回来啦。
她或许是没想到哲朗会出来迎接,以金鸡独立的姿势停止动作。
嗯,我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我没跟你说我会晚点回来吗?理沙子脱下另一只鞋,看见玄关放着两只陌生的鞋子。
有谁来了吗?美式橄榄球社的朋友。
这我知道,是谁跟谁来了?一个是须贝,你猜另一个是谁?理沙子对于哲朗的问题,露出厌烦的表情。
我很累了,别再跟我打哑谜。
她提着一个装了摄影器材的大包包,就要走向客厅。
哲朗抓住她空下来的另一只手,等一下。
干嘛啦。
理沙子皱起眉头。
刘海垂落在她的眉毛上。
是日浦。
咦?她睁大了眼,不悦表情顿消。
是日浦美月,那家伙来了。
美月?真的吗?喜悦之情使他嘴角上扬。
理沙子似乎等不及要见她。
然而,哲朗却没有放开他的手。
见她之前,我有话想先跟你说。
哲朗低头看着理沙子一脸诧异的表情,继续说道:她不是以前的她了。
什么意思?这时,客厅门打开。
理沙子往门的方向望去,美月就站在眼前。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她说道。
5就哲朗的观察,理沙子并不怎么惊讶。
她虽然没有一眼认出她是谁,但随后真情流露,表现出见到许久不见的老友的喜悦。
美月像先前告诉哲朗他们一样,也对理沙子进行了告白。
理沙子坐在刚才哲朗的位子,抽着Menthol香烟。
美月告白的过程中,她几乎没有插嘴。
难以和美月五官联想在一起的低沉嗓音笼罩着静谧的客厅。
当美月的话告一段落时,理沙子在烟灰缸捻熄了香烟。
我的确是吓了一跳,她说,不过我多少也料到了。
你早就知道了吗?须贝瞠目结舌。
倒也不是。
我没有想过美月的内心是男人,可是,我一直觉得你和我们不太一样。
我不知道是哪里不同,不过这下总算解开了谜底。
理沙子对着从前的女性友人笑道:你早点告诉我不就好了。
我很想说,但我说不出口。
嗯,我想我懂你的心情。
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社过去的两名女经理看着彼此。
她们的视线交会处,似乎带有只有两人才懂的心灵相通。
或者,这是超越性别的友情呢?那么,理沙子说,你结婚生子之后怎么样呢?乍看之下,你似乎并没有成功变成一个百分百的女人。
嗯,我失败了。
美月指着理沙子面前的香烟盒,可以给我一根吗?请。
理沙子递出香烟盒,等美月抽出一根后,用打火机替她点烟。
美月道了谢,将衔在嘴里的香烟凑近打火机。
我刚才也说了,我的结婚对象人并不坏。
他工作勤奋又顾家,对我也很体贴,可惜的是他的温柔必须对方是女人才受用。
这么说很对不起他,但对我来说,那反倒造成我的困扰。
困扰?理沙子侧着头一脸不解。
我觉得很烦。
他在我旁边,我就觉得很碍眼;他对我说话,我也觉得很烦。
他一碰我,我就全身起鸡皮疙瘩。
当然,责任不在他,原因全都在我。
如果要找借口推托的话,我原本以为如果结婚生子,或许我也能有所改变,但现实却不是如此,反而让我更加意识到自己肉体和精神之间的落差。
我努力过了,我一直……一直不断地演戏。
我想这么一来,总有一天会弄假成真,但是我没办法。
这种事情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所以你选择离家出走?美月吐出一口长烟。
就在去年年底。
我早就想那么做了,母亲的去世使我的决心更加坚定。
令慈往生了吗?哲朗问道。
嗯,食道癌。
他最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我得照顾她,所以不能在那之前离家出走。
令尊呢?我父亲的身体还很硬朗。
我母亲死后,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不过,自从我母亲的葬礼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我问你,理沙子开口说道,你说你离家出去,是指你和你先生离婚了吗?哲朗也很想知道这一点。
美月吸了两、三口烟之后,摇了摇头。
有一天,我突然冲出家门。
我送他出门上班,带儿子去幼儿园之后,我就离家出走了。
行李几天前就打包好了,钱也准备好了,剩下的就只有付诸行动了。
我怕他向警方报案找我,为了省去麻烦,我写了封信给他,放在厨房的餐桌上。
你在那封信上写出所有事实吗?不是。
为什么?我原本也想那么做,美月用手指夹住香烟,用手抵着额头。
可是我怎么也没办法向他坦白长久以来都在骗他,而且,我也不想让儿子知道。
如果我儿子知道自己的母亲其实是男人的话,不知道会有多伤心……,一想到这里,我就无法下笔。
那,你先生和儿子会不会在找你呢?须贝担心地问。
大概吧,我想。
总觉得你先生他们很可怜。
须贝看了哲朗和理沙子一眼。
哲朗没有点头,但和须贝的意见相同。
美月的丈夫是否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你离家出走后在做什么?理沙子问道。
很多啊,像是在酒店打工……以女人的身份?不,美月用力地摇头。
当然是以男人的身份。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哪有错失良机的道理。
她在烟灰缸中捻熄香烟,双手一摊,怎么样?你们觉得我看起来像不像男人?看在哲朗眼中,她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少年。
不只是因为她个头娇小,而是她身上有一股少年特有的中性气质。
须贝说:怎么看都像男人。
理沙子说:还蛮像的啦。
哲朗问她一直好奇的事,你有注射荷尔蒙吗?,美月的眼神很认真,目不转睛地盯着哲朗,缩起下颚。
有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离家之后不久。
我一直想那么做,拜药物之赐,喏,好像连胡子都长出来了。
美月指着自己的下巴,将脸凑向理沙子。
真的耶。
理沙子说道。
须贝也仔细看着她的下巴。
再来就是胸部了,可是它怎么也不会变小。
美月站起身来,开始解开黑色衬衫的纽扣。
她不给人机会问她要做什么,二话不说地脱下衬衫,露出古铜色的肌肤。
不过,胸部缠着漂布之类的布料。
因为这个缘故,她胸前的女性曲线完全被压扁了。
但是美月想展现的似乎不是胸部。
她将右臂举到肩膀的高度,握紧拳头,用力弯曲手肘,在上臂挤出一团肌肉。
怎么样?挺不赖的吧?感觉上能长传十八码。
她的确锻炼得很结实。
但哲朗心想:这副身躯还是令人看得有些心疼。
理沙子也默默地抬头看着。
哲朗发现,她的目光仿佛像透过观景窗看着拍摄的对象。
只有须贝发表感想:真是不简单。
你的声音也是注射荷尔蒙造成的效果吗?哲朗问道。
美月别有深意地噘起嘴角,不光是那个。
你还做了什么吗?嗯,美月做了一个将食指插入口中的动作。
我用好几只铁签弄伤声带,虽然痛苦得让我在地上打滚,但是马上就得到了这个声音。
听到她这么说,须贝皱起眉头,光用听的就觉得痛。
非得那么做不可吗?哲朗问道。
穿上衬衫的美月再度脱掉衬衫。
如果能得到男人的身体,任何事我都肯做。
就算会缩短寿命,我也在所不惜。
我要订正造物主所犯下的错误。
6哲朗和理沙子搬出冰箱里所有的灌装啤酒,打开别人送的白兰地,成了意想不到的第二摊。
话题还是大学时代的回忆,没有人提起赢球,记忆中尽是输球或意外。
你们记得三年级时的西京大战吗?须贝一张脸红通通的,贼贼地笑着说,当西胁传球被抄截,球差点落入对方手上时,竟然集中阻截员,然后顺势飞到空中……不知怎么搞的,球最后居然落入了安西手中,对吧?理沙子摆出抱着球的动作,然后大家大叫:快跑!安西那家伙,莫名其妙地跑了起来。
他的前面没有半个人,在她的美式橄榄球生涯中,那是空前绝后的达阵机会。
我也觉得他会达阵,激动得不得了。
谁知到他居然摔了个狗吃屎,所有人都快晕倒了。
听到须贝这么一说,哲朗也想起当时的情景,忍不住笑了出来。
当时持球的安西,竟然在得分线前面跌倒。
那家伙,打那时起就开始中年发福了。
须贝说完又笑了。
往事诉说不尽。
一聊起美式橄榄球,好像没人在意美月的特殊状况。
大家都变得饶舌,酒量大增,喝酒的速度也变快了。
结果须贝第一个醉倒。
大家将他抬到客厅旁边的和室,酒席也宣告结束。
日浦到寝室和理沙子一起睡。
哲朗说道,但美月没有点头。
我睡沙发就行了。
可是……你把我当须贝一样对待就好了。
她微微抬头看着哲朗。
哲朗猛然一惊,重新意识到情况的复杂,以及尚未完全接受眼前情况的自己。
他只说了声好,理沙子也默默地将毛毯搬过来。
凌晨三点,哲朗和理沙子并排躺在寝室的双人床上。
其实,他已经许久不曾睡在这张床上了。
但是,两人都没有谈到这件事,各自熄掉床边的夜灯。
哲朗闭上眼睛,但是全无睡意。
越是想睡,脑袋越是清醒。
他睁开眼,在微暗中看着天花板模糊的影像。
脑中浮现了一幅景象。
美月身上一丝不挂。
她支起腿来,双脚微张,两只手向后撑住身体。
她的体态匀称,鲜少赘肉,肌肉紧实。
不大但形状姣好的乳房对着哲朗,乳头是偏粉红色的淡咖啡色,耻毛并不浓密。
日光灯照亮了她全身。
大学四年级那年五月,窗外持续下着看不见的绵绵细雨。
窗帘没有拉上,窗玻璃上映照出哲朗的身影。
他刚从厕所出来,眼角余光捕捉到自己映在窗上茫然的身影。
来吧。
美月抬头看着他说。
她的脸上浮现冷冷的笑,还是,你不想要?不……他从她身上别开视线,全身燥热起来。
在酒店举办的聚会结束后,美月不知为何跟着哲朗回到住处。
到QB的房里再喝一点吧;噢,好啊——说不定两人有过这样的对话。
确实经过,哲朗不记得了。
两人不知道喝了几杯廉价的波本威士忌。
美月的酒量很好,哲朗的酒量也不差。
不过那晚两人都喝得很醉。
美月是在哲朗进厕所时脱掉了衣服,她赤身裸体地等待从厕所出来的他。
之后的事,哲朗记不太清楚了。
但是直到现在,他都还能想起美月身体的触感。
滑嫩的肌肤,弹性十足,紧拥她时,她的身子如幼竹般柔韧。
美月并非处子之身。
但是当哲朗进入她时,她还是痛得紧皱眉头。
熄掉日光灯后,灯泡的微弱光线洒在她的脸上。
哲朗抱着她的身体,数度窥看她的表情,认识她的反应。
她紧闭双眼,抿紧双唇,没有发出一点欢愉的呻吟,耳边只听见呼吸声,哲朗怀疑,她是否只有疼痛的感觉。
然而,第一次射精后不久,美月自动将手伸向他的阴茎。
当阴茎再度勃起时,美月问他:要不要再一次?哲朗立刻趴在她身上。
他当时正值精力旺盛的年纪,将精力和体力全都发泄在美月身上,而她也有一副足以承受哲朗攻势的肉体。
两人在黎明之前交合了好几次。
那是个闷热的夜晚,两人汗如雨下。
铺在榻榻米上的棉被被汗水弄得濡湿。
时候掀起棉被一看,汗水甚至渗入了榻榻米。
两人事毕沉沉入睡,睡醒时只见一团团的面纸散落四周,室内充满了腥臊的气味。
哲朗直到现在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自己那一晚究竟是怎么了?在那之前,他并未特别意识到美月是异性,作梦也没想过和她发生关系。
哲朗认为,她应该也是如此。
正因为这样,哲朗才会毫不在乎地和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当时她那样邀自己,只能说是唐突。
那天早上,美月是怎么离开他住处的呢?哲朗想不起来。
她大概是若无其事地回去的吧。
实际上,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从那天之后变得亲密。
他们和之前一样来往、交谈,并没有产生橄榄球队的四分卫和球队经理这层关系之外的情愫。
甚至就连两人独处时,那一晚发生的事也不曾成为话题。
哲朗不想太过深入思考这件事,他告诉自己,那不具特别意义。
他认定自己和美月就像不少年轻人因为搭讪结识,当天就上了床一样,只是在半开玩笑的气氛下偷尝了禁果。
但是这种想法当然说服不了自己,而且美月不是那种会随便和男人上床的女人。
话虽如此,哲朗也没有勇气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总觉得,这么一来会一脚踩上危险的空中绳索。
于是,他选择了逃避。
十多年来,那一晚的事深藏在哲朗心里,化为一个奇妙的回忆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再去探究美月心里的想法,也放弃地认为不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只能简单地下结论——是什么使他一时兴起。
但是……美月说她很久以前就当自己是男人。
这么说来,当时和哲明汗水淋漓地相拥的她也应该是如此。
哲朗如法理解精神上是男人,却和男人性交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难道是类似同性恋的心理,但哲明又觉得不是这样。
当他左思右想,听见房外传来细微的声响。
木头地板发出咯吱的声音,有人在走动。
哲朗心想,大概是有人要去厕所吧。
接着他又听见有人在玄关拿取鞋子,缓缓开关大门的声响。
哲朗坐起身,身旁沉睡的理沙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下床穿上丢在脚边的运动裤,赤裸上身套上连帽夹克,出了走廊。
美月的运动鞋已经从玄关置鞋处消失了。
打开客厅门一看,沙发上空无一人,耳边传来须贝响亮的鼾声。
哲朗打开电视柜的抽屉,拿出钥匙和钱包,转身走向玄关。
他赤脚穿上慢跑鞋,打开大门。
空气冰凉,但他没时间回房间在连帽夹克里加一件T恤了。
哲朗搭电梯到一楼,跑过宽敞的入口大厅到大门。
一辆大型卡车正驶过公寓前面。
哲朗走到人行道上,环顾四周,没有看见美月的身影。
假如她搭计程车的话,就不可能追上她了。
哲朗小跑步前往东高圆寺车站。
沿途,只要看见建筑物间的缝隙等能够躲雨的地方,哲朗就会慎重地看一下,但都没有看到美月的身影。
经过一座小公园时,他停下脚步,朝里面四处张望,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
当他正要再度迈开脚步,正前方有东西映入眼帘。
公园入口放了一个垃圾桶,垃圾桶边缘挂着一样眼熟的物品。
他走过去拿了起来。
肯定没错,那是美月之前戴的女用假发。
哲朗探向垃圾桶内,黑色裙子和灰色夹克就丢在里面。
哲朗走进公园,盯着草丛间,凝神注视。
他心想,如果有带手电筒就好了。
眼角余光感觉有东西在动。
哲朗快速地转头望去,滑梯下面有一团黑影,好像有人蹲在那里。
他缓缓地靠近,依稀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背影。
美月双手抱膝,将脸埋在膝间坐在地上,她唯一的行李运动包放在身旁。
哲朗朝她走近,将手放在她肩上。
美月吓了一跳扭动身体,抬起头来。
起初眼露凶光的她一看到是哲朗,旋即露出孩子快要哭出来时的表情。
QB……为什么自己跑出来了?哲朗问道,什么事惹你不开心了吗?她低头摇了摇头,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我们一点都不觉得麻烦,你别想太多。
走,回去吧。
但是她却再度摇头。
能够见到大家,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认命了,所以接下来我要一个人活下去。
我想我懂你的决心。
可是,你也用不着一声不响地离开吧?你不怕我们会担心吗?对不起。
可是,如果我再待下去的话,你们一定会留我的。
那是当然的。
这种时候,我们怎么可能放你走?听到哲朗这么一说,美月站了起来,拍拍牛仔裤,拿起运动包,朝哲朗家的反方向走去。
我家在这边。
我要拦计程车找家商务旅馆过夜,这样你就不会担心了吧?等等!哲朗抓住迈开脚步的她的手臂,你为什么要这么倔强!我并不倔强。
美月甩开哲朗的手,我不能给QB和理沙子添麻烦,其实光是见面就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她垂下头,咬着嘴唇。
我真不懂,哲朗笑道,你为什么觉得这是给我们添麻烦?不过是让老朋友住在家里,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不是那样。
美月猛抓着剪成短发的头,跟着地面。
我不想把你们卷入麻烦事里。
如果因为和我扯上关系而打乱QB的生活,我会愧疚得活不下去。
你太夸张了,怎么可能有那种事?你想太多了。
不管怎样,我们回家吧。
如果你有话想说,我们回家好好听你说。
哲朗又想抓住美月的手臂,但是她往后退。
当他想要再前进一步,美月伸出右手制止他。
不行!我不能去。
她的语调中带着悲壮,哲朗这才察觉到事情非比寻常。
你隐瞒了什么事吗?美月别开视线,沉默不语,一脸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的表情。
你说啊!这事我非问不可。
美月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说,眼睛盯着某一点,反复地深呼吸。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着哲朗。
就算我不说,你迟早也会知道。
什么意思?又是什么时候会知道?快一点的话明天,说不定是后天。
明天或后天?哲朗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既然我迟早会知道的话,你现在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我说的话,你就会一个人回去吗?这我不能保证,要视情况而定。
哲朗心想,她大概会生气地说:奸诈!但是她的反应完全相反。
她先是淡淡地笑了,然后缓缓地摇头。
听我说完,QB大概也不会留我了。
说不定说出来比较好。
哲朗不懂她的话中真义,这回换他陷入沉思了。
美月呼的吐了口气,有人在追我。
咦?哲朗说道。
他以为自己听成了别的意思。
有人在追你?对,有人在追我。
正确来说,应该是……我想有人在追我吧。
美月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点了点头。
追我的人是警方哟,他们找到我只是迟早的问题。
到时候我就完蛋了。
警察?日浦……哲朗脑中一片混乱,你做了什么?你想知道?那当然。
说的也是,想知道也是人之常情。
美月耸了耸肩膀,再度看向哲朗。
罪名是杀人罪,我杀了人。
这句话传进哲朗的耳里,像一把利刃插进了他的心脏。
剧烈的冲击令他霎时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你听见了吗?美月问他。
她的表情就像个小恶魔。
哲朗混乱的脑袋中在想——那果然是张女人的脸。
7哲朗伫立原地,想不出该说什么。
美月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什么,朝他丢去。
他立刻接住。
那是一个抛弃型打火机;黑底画上两颗金色的眼睛,两眼中间写着猫眼两个字。
设计风格令人想到音乐剧《猫》。
这是?哲朗总算发出了声音。
我前一阵子工作的地方。
哲朗重新将目光落在打火机上,背面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那是一家位于银座的酒店。
我在那家店当酒保。
哲朗玩弄手中的打火机。
以男人的身份?当然。
美月断然说道。
你别看我这样,我力气可是很大的。
哲朗点点头,想要试着点火,没想到火焰之大,吓了他一跳。
有一个叫小香的小姐在那家店里工作。
虽然加了个‘小’字,但她有三十几岁了吧。
不过,她在店里声称只有二十六岁。
哲朗不知道美月要说什么,决定静静地听她说完。
她每天晚上都被一个男人跟监,等到她从店里离开,就跟踪她。
如果她和客人去别家店,他就会改到那家店前面等。
假如客人坐计程车送她回家,他就会开车跟踪。
总之,他不让小香离开自己的视线一秒钟,直到她回到家为止。
是所谓的跟踪狂吗?简单来说,是的。
美月点头,不只是跟踪,他不断打电话给小香,对着电话答录机说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有时候甚至寄来她的偷拍照片。
这种事情时有所闻。
小香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
她说没有客人送她回家的时候,她不敢一个人回家,这种时候我就会陪她回去。
我会搭计程车送她到她的住处,看她进门之后再回家。
她住的公寓在锦系町,我住的地方在菊川,所以顺路。
你是护花使者就对了。
可以这么说。
昨天深夜,我也这样送她到家门前。
结果,那个跟踪男又一如往常地跟来了。
他把车停在和公寓有段距离的地方。
当我送小香进屋时,她的手机响起,是那个男人打来的。
他好像说了:如果你让那家伙进屋的话,我不会饶你哟!那家伙指的当然是我。
对跟踪男而言,每晚送她回家的酒保肯定让他很吃味。
小香虽然马上挂断了电话,却比平常更害怕。
因为在那之前,那家伙不曾打到她的行动电话。
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弄到手的,总之,他知道了小香的手机号码。
这个嘛,方法应该很多。
方法的确有很多,反正一定都是卑劣的做法。
总之,他的行为彻底把我惹毛了。
我送她进屋后,马上去找那家伙,我打算做个了断。
哲朗惊讶地看着美月。
怎么做个了断?她伸出握紧的拳头。
对方是那种变态,说到做个了断,那还用说。
他不是那种会听劝的人,所以我打算狠狠教训他一段,好让他再也不敢骚扰别人。
哲朗看着她就男人而言算是瘦弱的体格,心想:凭你这种身材吗?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天天锻炼身体的哟。
虽然比不上QB就是了,但是和一般男人比腕力,我可不会输。
美月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然后……怎么样?我靠近他的车,强行上了车,那家伙果然吓了一跳。
我不准他再接近小香一步,但他完全把我的话当放屁,说什么是为了她好才这么做的,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一气之下,一拳往他脸上揍了下去。
结果他也发火了,一把揪住我。
后面我不说,你也猜得到吧?我们在车内狭窄的空间搏斗。
原本以为他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变态,但男人的力气果然很大。
我整个人打得浑然忘我,等到我猛一回神,已经掐死他了。
美月轻描淡写地说着。
她说话的语调就像在描述电影场景似的。
哲朗觉得毫无真实感。
他一动也不动的。
不管我怎么摇他、拍他,都丝毫没有反应。
那时我心里想的是——总算干掉他了啊。
美月的脸上浮现笑容,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罪,也不觉得他死了很可怜。
我只觉得气愤,他居然那么轻易就死了。
你没有报警吗?我压根儿不想报警。
根本不值得为了这种人坐牢,所以我决定逃亡。
尸体就丢在那里没有处理?我连人带车开到隐秘处后才逃亡的。
那你打算这样一直逃下去吗?哲朗一问,美月耸了耸肩。
我知道自首比较好。
光是身体与众不同就够麻烦了,要是再被通缉,根本就无法活得像个人样。
哲朗心想,应该是吧。
老实说,我昨晚几乎都没合眼,一直在想该不该自首。
我下意识地望向日历,才想起来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五。
我突然好想见到大家,想见到大家之后再做打算……既然如此,你进来店里不就好了?我是想进去。
可是,我怕和大家见面之后,如果不自首,说不定会给大家添麻烦。
这么一想,我就没办法走进去了。
美月用手抵住额头,摇了摇头,我真没用,既然想到着点,马上离开就好了……然后我们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发现了你,难道我们假装没发现你比较好吗?美月微微偏着头。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我觉得能和QB你们聊聊真好,能够说出心里的话,心情舒服多了。
她仰望夜空,左右扭动脖子放松肩膀之后说:告白结束。
对着哲朗微笑。
你现在还在犹豫该不该自首吗?不,我刚才已经下定决心了,美月眨了眨眼,等天一亮,我就去找警察自首。
这样真的好吗?哲朗一说,美月对他的话出于意料似的瞪大了眼。
你想要阻止我吗?不,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不想让你去找警察,又觉得这种时候自首最好。
我还在私情和原则之间摇摆不定,不过,我想最强烈的感觉还是惊讶吧,我现在震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QB是活在常理中的人。
这样就好,你不用烦恼。
你这样折磨自己,对我而言才痛苦。
你只要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回家就好。
被她这么一说怎么可能回家,哲朗伫立原地。
道义上说不过去吗……?美月像是看透了他的心境。
那我消失好了。
非常谢谢你,替我向理沙子问好。
她重新拿好运动包,背对哲朗,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
等等!哲朗叫住她。
然而,美月却没有放慢脚步。
他追上前去,抓住她的肩膀。
我叫你等等!美月想要甩开他的手,但是他不肯松手。
她抓住哲朗的手臂,试图扳开他的手,于是他的指尖更加使力。
美月抓着他的手臂苦笑。
不愧是男人,男人的手臂就是要这么强壮才行。
无论如何,你再跟我回家一趟。
不然我该怎么对理沙子解释?你只要照我讲的直说就行了。
那由你来说,她一定也想听你亲口说。
美月抓着哲朗手臂的手突然松了下来。
在此同时,她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摇摇头。
QB,别强人所难。
难道你要我再重复说一次不堪回首的事情吗?如果你去找警察的话,你就得反复说上无数次,说到你脑袋出问题为止。
在那之前,理沙子面前再说一次。
QB……我不会放开手的,就算你逃跑,我也会追上去。
我这双独自带球冲锋陷阵的腿还健在。
我知道了,美月垂下肩膀。
我想见大家是个错误。
早知道不见大家直接去自首就好了。
你现在要下结论还嫌太早吧。
哲朗轻轻推了美月一把。
回到哲朗家时,他们发现有人坐在玄关的阶梯上,那是理沙子。
他看见哲朗他们,从楼梯上起身。
你回来了。
这句话是对美月说的。
我发现她溜走,跑去追她,在公园里找到了。
对于哲朗的说明,理沙子只是随口应了一声,眼睛依旧紧盯着美月。
日浦有话要对理沙子说。
很重要,请你听她说。
理沙子不发一语地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大概在想象会有什么事,但任何想象肯定都不及事实来的惊人。
现在吗?现在不说就没办法说了,等到明天就来不及了。
美月说完,瞄了哲朗一眼。
8以往从未意识到挂钟秒针移动的声响,今晚却格外刺耳。
不仅如此,哲朗觉得从家门前经过的车子也比平常要多。
须贝也起来了,于是美月决定在他和理沙子面前进行第二次告白。
在听到美月杀人的经过时,理沙子神色一变,但是并没有插嘴。
理沙子在美月叙述过程中抽了五根烟,须贝也像石刻地藏王菩萨般纹风不动。
全盘托出后,美月低头不语。
理沙子双臂环胸,眼睛斜睨着上方,须贝不停地用手摩擦额头。
哲朗坐在餐桌椅上,盯着他们三人的样子。
哲朗又知道了几件事。
美月已经打电话给酒吧猫眼的妈妈桑,辞掉了打工的工作,她似乎是以私事为理由辞职。
美月她目前暂时的住处位于菊川,那间房间是一位旅居国外的朋友名下的。
她也打了电话给那位朋友,告知要搬出去,并将钥匙寄还给他。
哲朗心想,警察找上美月应该是迟早的问题。
是否有人知道遇害的男子是跟监猫眼女公关的跟踪狂呢?这么一来,警方不可能不怀疑突然失踪的酒保。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理沙子总算开了口。
好啊。
美月答道。
如果要自首,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办?那件事是指?你的身体。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你要订正造物主犯下的错误。
那件事无所谓了吗?怎么可能无所谓,我的决心不会改变的。
可是,如果自首被警方收押的话,你就无法达成心愿了。
这件事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就算我入狱服刑,我也打算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
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理沙子单刀直入地说,假如美月入狱的话,一定会被关在女子监狱。
不管你怎么辩驳,狱方应该会以户籍上的性别为第一优先考量。
那也没办法。
反正我以前读的也是女校。
那,注射荷尔蒙的事呢?如果你入狱的话,就没办法继续注射喽。
或许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美月霎时显得不知所措。
但她终究还是恢复冷静的表情,摇了摇头。
到时候再说。
就算失去了男人的身体,我也会努力不失去男人的心。
你这话当真?当真。
我觉得这不是美月的真心话。
你刚才想我们展示了你的身体,对吧?你表现得非常自豪。
你执着于男人的身体。
毕竟,那是你不惜牺牲家庭才到手的,会感到自豪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想,正因为你非常想要男人的身体,所以才弄伤自己的声带。
你能够那么轻易地舍弃千辛万苦才到手的男人身体吗?别说了,理沙子。
你懂什么?日浦也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我啊……理沙子激动地说完后,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再度将脸转向美月。
我不能坐视美月的梦想只实现一半就被迫中断。
你的人生才要开始不是吗?如果你就这么入狱的话,就再也找不到人生的答案了。
还是说,你只要在监狱里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就心满意足了呢?那,你要她怎么办?!别净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哲朗从椅子上起身怒吼道。
理沙子挺直脊背,斜睨着美月,将身体略微转向哲朗。
我来负责!这样可以了吧?她像是发布宣言般说道。
负责……什么意思?不管你们如何反对,我都不会让美月去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