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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025-03-30 06:15:34

1贴着白色瓷砖的墙壁闪闪发光。

这栋西式建筑有许多凸窗,屋况很新,的确像是年轻家庭居住的房子。

但是以稳重的毛笔字迹雕刻着高城两字的名牌,显示这间房子并非辛苦贷款而建的,而且附近是日本几位首屈一指的富豪聚居的地方。

名牌下方安装了对讲机。

白色的主机没有一点污垢,这也说明了这家人崭新的生活。

哲朗一按下按钮,马上有人应门:哪位?是中尾的声音。

哲朗原本以为会是他太太出来应门,感到有些意外。

是我。

噢,我马上过去。

中尾沉稳地说。

哲朗两小时前左右,打了电话告诉中尾要过来。

大门对面有一道向左上方攀升的楼梯,前方就是玄关。

中尾打开门现身,身穿毛衣搭配棉裤的随兴打扮。

进来吧。

哲朗举起一只手打招呼,打开门进屋。

楼梯旁堆了好几个塑胶花盆,全都没有用过的痕迹。

哲朗心想,如果将花排放在这道楼梯上,想必很美丽吧,花盆为何都闲置不用呢?假日还来打扰,失礼了。

哲朗说道。

不,没关系。

再说,你要商量的应该不是你的事吧?是啊。

哲朗还没有告诉他详情,所以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中尾点头说道:进来吧。

引他入内。

入口大厅大到堪称奢侈的地步,但却给人空荡荡的印象。

哲朗总觉得少了什么。

大鞋柜上放了一支花瓶,但里面没有花。

墙壁上也没有挂画。

大嫂呢?她现在不在。

去买东西吗?不,不是。

中尾在地上排好拖鞋。

唉,总之先进来再说吧。

他领着哲朗到放了宽荧幕的大型电视的客厅。

以ㄇ字形摆放的皮沙发围着大理石茶几。

靠墙的电视柜中,排放着哲朗几乎都没看过的洋酒。

洋酒旁摆放着一个小相框,照片中是一栋白色洋房。

大门旁还有座装有铁卷门的车库。

这是?哲朗问道。

别墅。

我岳父喜欢钓鱼,他并不喜欢别墅,但还是买了。

在哪?三浦海岸。

真好。

这里也令哲朗感到好奇。

电视柜里有不少空位,感觉先前摆过东西。

中尾先到厨房拿了两个马克杯,放在托盘上端回客厅。

你随便坐。

招待不周,我只有一堆咖啡。

不好意思。

哲朗坐在沙发上,伸手去拿马克杯。

香味似乎不同于自己平常喝的咖啡。

他浅尝一口后问道:我听说你有两个孩子,是儿子吗?不,两个女儿。

所以不能让她们打橄榄球。

又不是没有女子队。

不过,现在好像没有就是了。

她们和大嫂一起外出吗?嗯,唉,也可以这么说啦。

中尾翘起二郎腿,搔了搔太阳穴。

老实说,我老婆带两个女儿回娘家了。

哲朗将马克杯送到嘴边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一直没说,但是我们可能会离婚。

中尾爽快地说。

哲朗将杯子放在茶几上,仔细端详朋友的脸。

当真吗?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不,不是……,我只是吓了一跳。

我想也是。

不过,我认为自己没有在胡言乱语,这是我长久以来考虑的结果。

为什么?哲朗一问,中尾淡淡笑了。

你想知道原因吗?唉,人果然都有好奇心。

如果不方便说的话,我就不问了。

以后我会告诉你。

唉,反正这种事你听了也不会开心。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分居?十天前左右。

这间房子是岳父为我们兴建的,本来是我必须搬出去的,但是我老婆好像觉得她回娘家比较省事。

反正回娘家后即不用做家事,两个孩子也黏两位老人家。

唉,如果正式离婚的话,我就得离开这里。

或许是已经看开了,中尾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孩子们归谁……?我们说好了由女方抚养。

这样啊。

哲朗想问:这样你不难过吗?但是突然发觉自己没有小孩,不该提出这个问题。

于是立刻喝了一口咖啡,以掩饰尴尬。

你遇上这么重大的事情,我真不好意思再拿麻烦的事情来烦你。

中尾摇晃着身体笑了。

西胁不用在意吧。

是我自己要离婚的。

再说,这个年头离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放下二郎腿,将身体微微倾向哲朗。

倒是你找我有什么事,说来听听吧。

美月怎么了?哲朗呼出一口气。

虽然中尾离婚也是一件大事,但是美月的事情更重要,而且这个问题非告诉他不可。

她不见了,是我漏接了。

漏接?我真是个失败的QB。

哲朗摇着头,说起事发经过。

中尾听完之后,皱起眉头,沉思了好一会儿。

哲朗喝着冷掉的咖啡等他开口。

要不要试着找找看美月可能去的地方?半晌,中尾总算开口了。

我就是想不到她可能去的地方才头痛。

我今天早上试着打电话到广川先生家了。

我想,她说不定会回去。

她不可能会回去吧。

是啊。

你打那种电话,她先生没有起疑吗?我小心地探听,他应该没有起疑。

那就好,中尾抱起胳臂。

但是轻举妄动很危险喔。

恐怕会引起警方注意。

这我知道。

可是,我们非设法找到她不可。

美月消失会不会是她有什么打算?最起码,我认为她不是为了自首。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

等一下。

中尾似乎想起什么似地起身,离开客厅。

哲朗将空马克杯拿在手掌中把玩。

一看,中尾的杯子里还有满满的咖啡。

隔一会儿,中尾回来了。

他手上拿着一张白色字条。

这是美月娘家的地址电话。

说完,他将字条放在哲朗面前。

你的意思是,日浦回娘家了吗?不是。

我只是认为如果她想自首的话,一定会用某种方式和娘家的父亲联络。

原来如此。

哲朗心想:有道理,将字条收入怀中。

我也会试着找找她可能去的地方。

不过,这种情况下,美月可能推心置腹的对象,我也只想得到你们夫妻。

如果她逃离你家,要找到她大概比登天还难。

哲朗看着中尾,说:你还真冷静啊,你不担心吗?我担心啊。

但是,我自认比你了解美月。

她不是会草率行事的人。

哲朗点点头。

看来似乎别告诉中尾,昨晚美月离开之前做出了何种举动比较好。

如果日浦和你联络的话,无论如何都要问出她在哪里。

我希望你说服她,不要自己独自承担问题。

好,如果她和我联络的话。

那,就拜托你了。

咖啡很好喝。

哲朗起身伸出右手。

中尾握住他的手。

改天随时请你喝。

哲朗反握他的手,再度看着他。

这就是当年那个跑卫的手吗?简直一折就断了。

我最近没办法拿比笔重的东西。

他将手缩回去。

你有好好吃饭吗?不习惯单身,吃了不少苦吧?我的事情不重要,你少鸡婆。

中尾的嘴角露出笑容,但是声音里微带焦躁。

哲朗觉得自己的确很鸡婆,于是决定不再多说。

出了玄关,步下通至大门的楼梯时,哲朗的目光停在放在大门内侧的一辆红色三轮车,眼前浮现中尾温柔地看着女儿骑在车上的身影。

哲朗心想,那个电视柜空下来的地方,说不定原本放着全家福照片。

他从成城学院搭车到涩谷,转搭地下铁前往都营新宿线的住吉车站。

这段路颇有点距离,哲朗随着电车摇晃,想了许多事情。

关于美月为什么要离开,他想不出任何一个确切的理由。

不过,哲朗从广川幸夫那里听来的话当中,肯定包含了什么令美月下定决心的事。

破掉的户籍誊本——那意味着什么呢?为何户仓明雄会有那种东西呢?美月知道这件事的理由。

正因如此,她肯定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哲朗想起了昨晚的情景。

美月是决定要离开,才爬上他的床。

她一定是想要告诉哲朗什么,而且想要下定某种决心,才提议和他发生关系。

十多年前,当她在哲朗肮脏的住处张开双腿时,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哲朗一想起她皱起眉头,忍耐着痛苦,设法将男人的阴茎纳入体内的身影,就感到一阵心痛。

自己为何无法察觉到那个讯息呢?原来她拼命想要发出暗示。

电车接近住吉车站,他从大衣口袋中拿出旧记事本。

哲朗原以为美月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事实并非如此。

美月在哲朗家留下了物品,也就是她自白杀人时,给哲朗他们看的户仓明雄的记事本和驾照。

理沙子把这两项物品放进了衣橱的暗柜中。

美月对哲朗他们隐瞒了什么,那当然是和那件命案有关的事。

这么一来,再次重返远点应该有助于厘清真相。

第一步应该就是向香里打听,她很可能掌握了哲朗他们的疑点。

哲朗随着电车摇晃,打开记事本。

详细记载香里行动的内容中,也记录了她的住址;位于江东区猿江的园边住吉公寓三〇八室。

去猫眼就能见到香里。

但是在店里追根究底地问她很危险。

不知道那位望月刑警会躲在哪里暗中窥伺。

此外,哲朗也想要及早见她一面。

一出住吉车站,哲朗手上拿着事先影印好的地图迈开脚步。

一路上灰尘满天飞。

公车专用道塞车,大概是地下铁施工的缘故。

哲朗在第二个红绿灯右转,又走了两百公尺左右,有一座小公园。

他看见了位在公园对面,园边住吉公寓咖啡色的外墙。

四周都是民宅和公寓,看不见商店。

一到深夜,路上应该行人稀少。

哲朗想象,如果跟踪狂可能在路上埋伏,香里一个人回家想必提心吊胆。

哲朗边绕公寓四周,边思考户仓会将车停在何处监视香里家。

目前还不知道那是一部什么样的车。

此外,美月说开去丢在某处的那部车,为何到现在还没被警方发现,也是一个谜。

或者,警方已经发现了,只是没有公布?他在公寓四周转了一圈之后,心想:真奇怪。

美月说,当她送香里回公寓时,香里的行动电话在进屋前响起。

户仓明雄似乎说了:别让那家伙进去。

换句话说,户仓埋伏的地方,必须是能够看见公寓的位置。

但是公寓前面的路是条死巷,如果要停车的话,唯有玄关附近才是适当的场所。

假使停在那种地方,美月她们应该能从公寓前面确认驾驶人的长相吧。

美月说过——户仓把车停在离公寓有点远的地方。

当然,有点远的地方这种说法很主观。

但就算是跟踪狂,可能在那么近的地方监视吗?此外,他会打行动电话给仅于咫尺之遥的对方吗?弄不好的话,难保不会被和香里在一起的男人——美月——当场制服。

如果站在跟踪狂的立场,应该会先等对方不见身影之后再打电话吧。

哲朗怀着百思不得其解的疑虑进入公寓。

这是一栋老旧公寓,大门不会自动上锁。

他进入电梯,按下三楼的按钮。

三〇八室位于走廊末端,没有挂名牌。

哲朗原本想要按下安装在大门旁的门铃,却又停下了动作。

邮筒里塞了一份报纸。

从它的厚度推测,是周日版,也就是今天的早报。

他试着按响门铃,但是没有反应,于是他又按了两、三次,始终没有人应门。

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往大门上一看,有一整排电表,全部都停住了。

2隔天晚上,哲朗为了去猫眼,独自前往银座。

虽然他认为这么做很危险,但是想不出其他方法。

户仓的记事本中记载了香里家的电话号码。

哲朗昨天起就打了好几次,但都没人接听。

前往银座之前,他又试着前往她位于住吉的公寓。

今天的报纸和昨天的报纸重叠在一块儿,被强行塞进门上的信箱中。

和昨天一样,按电铃也没反应。

哲朗希望,她是碰巧不在家。

如果美月在星期六消失,接着香里又在星期日不见的话,这未免太巧了。

两者之间应该有某种关联。

但是这么一来,美月和香里的关系就会和哲朗之前掌握的又出入,同时,案情也会彻底改变。

美月对我们说谎吗?她带着认真眼神说的话全是一派胡言吗?他打开有猫图样的店门,进入店内。

时间才八点多,除了哲朗之外,只有一桌客人,不见望月刑警的身影。

一名见过的女公关靠过来,将他领到一张桌子。

她也记得他。

她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同时说:真高兴见到你。

她不在吗?哲朗边用毛巾擦手,边环顾店内。

她?那个叫做香里的小姐。

噢,名叫宏美的女公关点点头。

香里今天休息。

真可惜。

她休星期一吗?不,不是,宏美开始倒酒。

她白天的工作忙,要休息一阵子。

来,先干杯吧。

哲朗和女人干杯,喝了一口。

酒的味道很淡。

白天在做什么工作?我吗?我什么也没做。

我是说香里。

哎哟,你怎么净问香里的事呀。

当然喽,我是来找她的。

真遗憾,你要找的小姐不在。

宏美戏剧性地嘟起脸颊。

她当然不是真的在嫉妒。

详情我不太清楚,听说是一般事务性的工作。

事务性的啊。

不可能是事务性的工作,因为香里从昨天到今天都没回家。

哲朗看着女公关看起来人很好的脸,心想:就算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她们也不可能告诉客人吧。

香里是本名吗?是啊。

我也是本名。

最近好像有很多小姐都用本名工作。

原本在别桌坐台的妈妈桑,来到哲朗的桌子打招呼。

素雅的深绿色和服很适合她。

哲朗记得她名叫野末真希子。

我来是想见香里。

他也试探性地对她说。

这样啊。

老实说,她从今天开始要休息一阵子。

她做出一个打从心底感到遗憾,抱歉不已的表情。

似乎是这样,能够联络得上她吗?联络是联络得上,但是现在不确定。

她说要回老家一阵子。

她不是因为白天工作的关系才休息的吗?哲朗打算指出两人的说法矛盾,但妈妈桑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是的,她白天的工作是老家的人介绍的。

她老家在哪?好像是……石川县。

您有什么急事吗?倒也不是有什么急事,我只是想要设法联络上她。

那,下次如果有机会和她讲话,我再替您转达。

您是西胁先生吧?她真的还记得他的名字。

嗯。

我有给你名片吧?有,我会请香里打电话给您。

妈妈桑缓缓地点头说道,但是哲朗不知道该相信她几分。

女公关说要休息一阵子,就意味着辞职了。

妈妈桑不可能积极地为他和已经辞职的女公关联络。

哲朗坐了一个小时左右后起身。

那一小时中客人人数陆续增加。

宏美和妈妈桑出来目送哲朗,但是只有妈妈桑一同进入电梯。

宏美在即将关上的门那一头鞠躬行礼。

今天非常感谢您的光临。

妈妈桑按下一楼的按钮后说道。

哪里,谢谢款待。

哲朗再补上一句:香里的事就拜托您了。

他心想,反正她大概又会形式上地回应吧。

但是妈妈桑却盯着电梯的楼层显示板说:往者已矣,每个人都有不欲人知的一面。

我想太过深入追查,对西胁先生并没有好处。

妈妈桑……电梯抵达一楼。

妈妈桑按下电梯门的开钮,催请哲朗:来,请。

什么意思?他在建筑物门口问道。

野末真希子盯着他看,眼中带着无法言喻的温柔光芒。

您从事写作吧?请您务必写出好作品。

感到有些疲倦时,请再度光临‘猫眼’。

她恭敬地低下头发高高挽起的头,令人感到一股威严。

哲朗感觉到一扇看不见的门关上了。

隔天、后天,哲朗都去了香里的公寓。

然而,她却没有回家的迹象。

大门前的报纸堆积如山,也就是说,她也完全没和报社的送报单位联络。

哲朗决定试着找隔壁邻居打听。

出来应门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看似家庭主妇的女人。

哲朗一说想要请问隔壁佐伯香里小姐的事,那名家庭主妇立即摇头,说她和香里完全没有往来,连隔壁住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更没听说隔壁要搬家,就算要搬家,也没有熟到会来打招呼的地步。

看来她是察觉到香里从事特种行业,认为和她扯上关系就糟了,于是采取警戒的态度。

邮件也从大门的收件口满了出来。

哲朗明知道这么做会侵犯个人隐私,还是擅自将它们带回家。

但那些都是广告邮件,没有一样具有参考价值,或是提示香里去处的咨询。

我觉得心神不宁,好像是要发生什么不好事情的前兆。

这是理沙子听哲朗说完时的感想。

他心里也有同感。

我有件事情拜托你。

哲朗对理沙子说,我希望你明天去一趟江东区的区公所。

你要我调查香里小姐?没错。

这是无所谓,但是她不可能提出搬迁申请书。

你只要去申请住民票就行了。

这么一来,应该就能知道她之前的地址。

说不定那里有她的熟人,现在和她还有联络。

但是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哲朗将这句真心话吞进肚里。

户籍地怎么办?当然要请区公所人员注记上去。

我想她的户籍地大概不是老家。

要是情况需要,我们也去那里找找看吧。

猫眼的妈妈桑说,香里说不定回老家了。

哲朗虽然并不相信这句话,但他还是想赋予它极低的可能性。

野末真希子告别前说的话,至今仍在哲朗耳畔萦绕。

不要深入追查云云,难道只是给眷恋辞职女公关的客人的建议吗?还是具有别的涵义呢?然而,哲朗无从得知真意。

如果真有深意的话,她更不可能再多说什么吧。

你打算怎么办?理沙子问他。

我要去这里看看。

不过,我想大概掌握不到任何线索。

说完,他给理沙子看一张纸;那张从中尾手中收下,上头写着美月老家住址电话的字条。

3学生时代,美月经常抱怨道:我总觉得自己不是真正的东京人。

我真希望户籍上写着某某区,我差一点就能住在练马区了。

球友之中,从父母那一带就住在东京的人只占少数,而美月就是其中之一,因而受到众人羡慕。

即使如此,她似乎还是对自己不是住在二十三区内感到不满(* 东京圈包括东京都、琦玉县、神奈川县与千叶县;首都圈则外加茨城县、群马县、栃木嫌与山梨县。

原则上,日本国外以东京圈或者首都圈泛指东京,而日本国内则以东京都<旧东京都府>或东京都特别区<山手线内的二十三区>指称东京。

)。

我家原本住在浅草附近。

不过那里的房子是租来的,我父亲很想住透天厝,于是贷了一大笔钱,在现在住的地方盖了一栋房子。

他本人似乎对那栋房子情有独钟,但是我倒觉得早点卖掉比较好。

毕竟这种好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下次。

如果错失这次良机的话,一定就没机会卖了。

美月口中的好机会,是指日本人因地价高涨而人心激昂。

时间点是泡沫经济的巅峰期。

他父亲错过最佳卖点的房子位于保谷市;一栋大门狭小的两层楼木造建筑。

从西式池袋线保谷车站步行只需几分钟,距离商店街很近,从家里走没几步就有一家健身俱乐部。

据美月说,市价最高时将近一亿元。

哲朗事前打电话告诉过她家人,今天要到府上造访。

他一说想要问问美月的事,她父亲没有深入询问,就应道:那么我在家里等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

沉稳的说话方式,令哲朗脑中浮现广川幸夫的身影。

哲朗等到约好的时间,按响对讲机,结果喇叭没有传出回应声,反倒是眼前的门突然打开。

一名将白发全往后梳拢,个头矮小瘦弱的老先生见到哲朗,向他轻轻低头致意。

西胁先生?我是。

哲朗应道,也低头回礼。

我等你好久了,快请进。

老先生敞开大门。

他眯起来的眼睛和美月一模一样。

老旧的房子带着一股类似鲣鱼的气味。

哲朗一进屋,马上被带往和室。

说是和室,却放了茶几和椅子,当作一般房间使用。

落地窗外有一个小庭院,或许是主人引以傲人之处。

庭院里放了好几盆盆栽。

屋内以暖炉取暖。

哲朗心想,美月的父亲说不定等他很久了。

美月的父亲年约六十岁上下。

听说他从前是学校老师,目前是制作教材和教科书的公司的约聘员工。

我听我女儿提过西胁先生。

她经常说因为有你在,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社才能打进大学联赛。

她父亲笑着说。

您说反了吧?她应该是说因为我担任四分卫,才没办法在大学联赛中夺冠吧。

不不不,没那回事。

她父亲挥手。

美月是个说话不留情面的孩子。

有比赛的日子,她总会将失误的选手贬得一文不值。

可是,我不记得她说过你的坏话。

这样啊。

哲朗心想,就算她有说我的坏话,你当着我的面也说不出口吧。

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要问美月的消息。

哲朗直截了当地开口,她父亲的态度却没有丝毫动摇。

他点了点头,说:你好像也去了松户,是吗?您听说了吗?前几天,我女婿打电话来,说他和你聊了许多。

我很清楚自己是多管闲事,但是听到老朋友从一年前就下落不明,我实在没办法置之不理。

这怎么会是多管闲事呢。

我很感谢你替我女儿担心,美月真的交到了好朋友。

他像是在同意自己的话般频频点头。

广川先生好像没有报警找人,也不想积极寻找美月。

您呢?从各种管道找过了吗?这个嘛,美月的父亲动作缓慢地将茶杯拉到面前。

唉,基本上我试着和想到的人联络过了,但是听说她留下了字条和离婚申请书,所以……您不太想去找?我觉得美月是大人了。

既然三十多岁的人会舍弃家庭离家出走,一定经过深思熟虑,下了相当程度的决心。

所以我认为,既然如此就等到她本人提出某种答案为止,我相信她迟早会和我们联络。

哲朗心想,这的确像是退休老师会说的话。

这番话他虽然能够理解,听起来也合情合理,但是并不像是亲生父亲的真心话。

为人父母,不可能不担心音讯全无的儿女。

哲朗到这里来的目的之一,是要获得美月下落相关的线索。

但是老实说,他已经做好了大概会白跑一趟的心理准备。

此外,他有一件事情非确认不可。

日浦先生,我就直话说了。

哲朗双腿并拢,挺起腰杆。

您是不是知道美月离家出走的理由呢?不,应该说您是不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呢?所以,即使事情真的发生了,您也能这么冷静,是吗?他父亲的眼中闪过惊慌失措的神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没办法相信,美月的父母亲居然会认为,她能经由结婚获得一般女人的幸福。

您们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本质。

美月的父亲将手中的茶杯放在茶几上,哲朗看见了他的手微微晃动。

你说美月的本质是……?哲朗盯着他的眼睛摇摇头,说:别装了。

我并不是毫不知情,我都已经说这么白了。

您难道不觉得,再继续这样自欺欺人下去,是在折磨她吗?听到他这么一说,美月的父亲别开视线,眺望庭院许久后,才又面向哲朗。

他的脸上隐隐浮现一抹痛苦的笑。

美月对你说了什么?以前……很久以前,她曾经向我告白过。

其实是最近,但是哲朗在这里说不出来。

这样啊。

但是我女儿说过,无论是再亲的人,她都没有露出过自己的真面目。

她不能说是‘女儿’吧?哲朗一说,他父亲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请你别那样说话!你不会了解我们心里的感受。

他的语气也变得僵硬。

我自认稍微了解她心里的苦。

哲朗反唇相讥。

不知哪里传来圣诞歌声,似乎是装载扩音器的摊贩车经过。

哲朗心想,美月应该会在哪里迎接今年的圣诞节吧。

美月的父亲再度伸手拿茶杯,但是他只瞄了杯内一眼,就将杯子放回原位。

西胁先生,你有小孩吗?不,没有。

这样啊。

您想说,因为我没有小孩,所以不懂您的心情吗?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露出一口黄板牙。

我想不管你有没有小孩,大概都不能了解那种心情。

不过,如果你有小孩的话,多少比较容易想象得到。

您指的是替小孩着想的父母之情吗?不,是父母的自我满足。

他斩钉截铁地说。

您承认是自我满足吗?虽然这么说令人不太舒服,但我找不出其他适当的说法。

接着,他又将目光转向庭院。

那里有一道围墙,对吧?是的。

哲朗也同样眺望着庭院点头。

美月经常爬上那里玩耍。

她母亲老是生气地骂她:没有女孩子样,而我总是当和事佬。

我还曾说,这世上的女孩子最好都这么活泼。

这种说法真是漫不经心。

我听她说,她母亲很严格。

大概是感到焦虑吧。

她比我还早察觉到美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

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学校的孩子,没空理会自己的女儿。

他略带自嘲地笑了。

不好意思,请问日浦先生是什么时候……你要问我什么时候察觉到的是吗?不晓得,我说不出一个正确的时间点。

我想内人第一次和我讨论这件事,是在美月刚上小学的时候。

她和您讨论什么?美月是不是有点奇怪呢?——我不记得她是不是这么说,但她话中的意思是这样的。

美月不喜欢一般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不玩女孩子会玩的游戏、不想穿裙子。

唉,大概是这样的内容。

那您怎么说?我刚才也说了,我说有这样的女儿又何妨,并没有严肃地把那当作一回事。

我学校的学生当中,有各种特质各异的孩子,所以我甚至觉得因为那种芝麻小事就小题大做,简直是有毛病。

后来内人又和我讨论了几次相同的问题,但是我都没有认真地听她说。

老实说,对当时的我而言,家只是一个单纯用来睡觉的地方。

我当时还年轻,又野心勃勃,除了在学校教学生之外,还参加了各种研讨会和读书会,几乎每天都见不到女儿。

当时的社会,就算因为工作忙碌而无法兼顾家庭,也不太会受到责难。

当时日本人工作过度。

男人被说成工作狂不但不会反省,反而会引以为傲。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非常可耻。

连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算什么教育家。

他呼出一口气后,看了茶杯一眼。

要不要喝点啤酒?我口渴了。

哲朗原本想说不用了,但是转念一想,说不定他酒一入喉,就会打开话匣子,于是回答:那就喝一点好了。

美月的父亲离开房间后,哲朗起身看向庭院。

美月经常攀爬玩耍的围墙变得乌漆抹黑。

他下意识地环顾室内,目光停在靠墙的小书柜上。

他发现那里出了书之外,还有相框,于是走过去拿了起来。

看来是美月成人礼的照片。

她和三名看似朋友的女子一起拍照。

哲朗从她们身上的服装,看出是成人礼时照的。

美月身穿长袖和服,挽起头发,面对镜头笑着。

她的表情并不像被强迫穿和服的人的笑容,而是打从心里感到愉快,笑得很灿烂。

她比其他朋友美丽,而且更有女人味。

哲朗脑中回想起将她搂在怀里的夜晚。

他从照片中感受到了当时从她身上感受到的相同心情。

耳边传来脚步声。

哲朗将相框归位,坐回椅子上。

美月的父亲将啤酒倒在各自的玻璃杯中,将柿子籽绳在小盘子里。

哲朗说:我要喝了。

含了一口啤酒。

啤酒还不够冰。

美月在家的时候,冰箱里随时都有啤酒。

但是我最近不太喝了。

她父亲似乎也察觉到啤酒不冰,如此解释道。

她很会喝,对吧?是啊。

哲朗随声附和,想起了两人前一阵子喝得烂醉。

他父亲将玻璃杯里的啤酒喝了一半左右,叹了一口气。

我想我是在美月国小六年级时,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突然回到原先的话题。

其实,她当时已经肯穿裙子,和女孩子玩了,所以我完全不担心她。

但是,她从某一天开始不去上学了。

某一天是指?月经,她面临了初潮。

啊……这件事本身并不意外。

我们男人是不懂,但是对女人而言,却是非常令人震惊的一件事。

然而,大多数女人在听完母亲或姐姐的解释之后,就能马上重新振作。

但她却振作不起来。

不对。

她不见任何人,也不好好吃饭。

我莫名地感到焦躁时,内人说:那孩子果然不是一般女孩子,她虽然会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像女孩子,但是她没有女孩子的内心,所以生理期来了才会感到苦恼。

哲朗想起了美月告诉自己的话。

她这么说道:小孩一旦懂事之后,就会对很多事情费心。

如果母亲因为自己流眼泪,孩子就会想,不能这样下去。

她还补上一句:所以我开始演戏。

这样一来,母亲说不定就会认为我矫正过来了。

哲朗在心中低喃,看来并非如此,你母亲已经发现了。

如果是现在的话,说不定就会有不同的因应方式。

美月的父亲说,毕竟性别认同障碍已经成了普遍性的用语。

当时世人甚至不知道有这种疾病,硬是认为外表是女人却不具有女人的内心,是精神上的缺陷。

那么你们采取了何种因应方式?我们什么也没做。

总之不去上学是不行的,于是我们狠狠地斥责她,强迫她去上学。

后来,我们就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监视?监视她的生活情形。

我命令内人监视她,看她的行为举止是否像女人,如果她没那么做的话,就好好地劝说她。

我心里将过错推给了内人。

认为女儿之所以变成那副德行,都是因为母亲没教好。

美月的父亲苦笑,一口饮尽啤酒,再将酒倒进空玻璃杯。

你知道一个名叫约翰·曼尼(* 约翰·曼尼,在纽西兰出生的美国心理学家及性学家,以在<性认同>方面的研究而闻名。

)的人吗?约翰·曼尼?不知道。

他认为人对性别的自我认知会受到后天环境的影响而改变。

就算生下来是男孩,如果以女孩的方式养育,就会让他深信自己是女人。

这个论点似乎也在学会上发表过。

当时举的实例,是一名出生在美国乡下的双胞胎男婴,割礼时不小心烧掉了哥哥或弟弟的生殖器,当时婴儿大约七个月大,他的父母去找性学专家约翰·曼尼讨论。

这位曼尼老师提议将那个孩子当作女孩养育,还将那个孩子的睾丸拿掉,定期注射荷尔蒙。

孩子的父母按照他的话做,将那个孩子当作女孩养育。

约翰·曼尼在学会上发表的,就是这个案例。

虽说是退休老师,但也不可能有这种知识。

肯定是为女儿的事情烦恼,才自己做了一番研究。

既然发表了,就代表那个试验成功喽?总之,那个孩子顺利地被当作女孩养育。

哲朗发问时,美月的父亲开始摇头。

发表中说是成功了,但事实却不是如此。

动过手术的孩子一直因为难以认同自己的性别所苦,结果长大之后又动了一次手术,变回男儿身。

换句话说,无法强制性地改变一个人的性别意识,是吗?我和内人对美月做的事,就和那名性学专家一样。

我们不肯正视那个孩子的本质。

我想,这也难怪。

因为她肉体上是女人,和那个名叫约翰·曼尼的人所做的事情不同。

就想要控制性别意识这点而言,是相同的吧。

我啊,现在经常感到害怕。

我害怕自己是不是对至今教过的许多孩子,做了和当时对美月做的一样的事。

唉,现在就算说这种话也于事无补。

他从小盘子中抓起一颗柿子籽,放入口中。

哲朗喝下温啤酒。

美月和我们在一起时,完全是个女人。

是吧,那孩子一直在演戏。

我们隐约察觉到了这点,但装聋作哑。

我们当时的想法是,不管她是不是演戏,只要能活得像个女人,就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渐渐地,我们真的自私地期待假戏真做的一天或许会到来。

虽然我们心里明知那一天不会到来。

你们明知她在演戏,还让她结婚吗?我们应该为此受到谴责吧?不,我并不是在谴责您……哲朗低下头。

有人上门提议相亲时,我们犹豫了。

我们希望让她和一般女孩子一样进入家庭,但是那究竟能不能让美月得到幸福呢?另一方面,我们又会想,正因为她异于常人,所以让她结婚会不会比较好呢?然后呢?结果,我们让美月自行判断。

那孩子说,想要见见对方。

我还记得相亲当天,内人一脸惴惴不安的表情。

她呢?美月啊,说到这里,她父亲稍微抬起头,露出遥望远方的神情。

那该怎么说呢?勉强举例的话,她的表情就像是一个人偶。

完全不像是真人的表情。

说不定她想要彻底变成一个人偶。

而广川先生喜欢上了那个人偶。

因为那个男人也是个怪胎。

他替哲朗的玻璃杯斟酒。

美月说,如果对方喜欢自己的话,结婚也行。

内人提醒她好几次婚姻不是儿戏,我也很不放心。

但是结果,我们还是送她出阁了。

总之,我们觉得如果她能放下过去也是好事。

哲朗听美月本人说过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结婚。

但是一听她父亲说,各自的苦恼又从不同的角度浮出台面。

我觉得自己或许铸下大错,是在结婚典礼当天。

身穿新娘白纱礼服的美月,看起来一点也不幸福。

她一脸万念俱灰的表情。

我当时或许应该冲出去跪在地上向众人道歉,取消那场结婚典礼。

事后内人也说了同样的话。

所以这次的事您也……是的。

他深深地点头。

和你想的一样,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所以您才不去找她。

我希望那孩子能够不去思考自己是男是女,顺着自己的想法活下去。

接着,他眯起眼睛继续说道:因为我曾经做错过一次。

喝完一瓶啤酒时,哲朗起身告辞。

我陪你走到门口。

美月的父亲也出了玄关。

他身穿夹克,脖子上缠着一条灰底黄色花样的围巾。

当哲朗夸赞围巾,他一脸腼腆。

这是美月十多年前织给我的。

我很小心地使用,但还是相当破旧了。

她也会编织啊?她大概是强迫自己练习的吧。

不过啊。

说完,他闻了闻围巾的味道。

当美月送我这条围巾时,是她亲自替我围上的。

她当时的表情,无论怎么看都是女人的表情。

那应该不是演戏。

所以啊,我这么说可能会让你见笑,我到现在还是宁可相信那个孩子是女人。

哲朗默默点头。

他想说:我也是。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那张成人礼的照片。

4哲朗一回到家,理沙子正好在换衣服。

她好像也才刚回来。

香里小姐还是不在家,她的信箱都满了。

邮件中有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只有一封。

理沙子将信封放在厨房吧台上。

那像是女人会用的信封,一看背面,寄信人是向井宏美(* 日本信封的写法为正面写收信人,背面写寄信人。

)。

信封还没开封,拿在手中的感觉,里面似乎没有放太厚重的信。

哲朗有点犹豫,但还是决定打开信封一探究竟。

理沙子不发一语地看着他的动作。

哲朗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和一张小便条纸。

便条纸上只写了如下一行字:这是前一阵子拍的照片。

改天有空再一起去玩吧!照片好像是在猫眼店内拍的。

照片中,美月、香里和前一阵子在哲朗的位子做台,名叫宏美的女公关排成一列。

哲朗这才发祥,原来向井宏美就是那名女公关。

这么说来,她的确说过她用的是本名。

哲朗提到这件事,理沙子似乎没什么兴趣。

香里小姐很漂亮耶。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将照片放在吧台上。

难怪跟踪狂会跟踪她。

是啊。

其他邮件呢?我不是说了有用的只有一封吗?其他的全部都是广告邮件。

但是我有其他收获,今天的报纸没有送到她家。

这样啊……,会不会是因为积太多份了,所以送报单位停止送报了呢?我也这么想,所以查了送报单位的地址,去了一趟确认。

结果好像是香里小姐本人和他们联络,要求暂停送报的。

什么时候?昨天。

她好像说暂时不在家,所以不要送报。

会是她本人吗?理沙子双手一摊,耸了耸肩。

你认为我和送报单位的人能够确认这一点吗?这倒也是。

如果是香里本人的话,就代表她是有意藏匿行踪。

而如果是别人的话,就必须假设她是遭人绑架了。

无论如何,香里不可能是在身边的人不知情的情况下,遇上了意外。

哲朗心想:她究竟在哪里呢?为何藏匿行踪?这和美月失踪有关吗?刚才须贝来电。

须贝?哲朗心里一阵不安,这是防守最弱的部分。

他说了什么?他问起了美月的事,好像也很担心她。

你怎么回答?我老实说了。

你说她离开我们家了?是啊。

不行吗?不……,听到你这么说,那家伙有没有说什么?他好像很害怕。

理沙子扬起嘴角笑了。

他大概是害怕被卷入麻烦事吧。

所以,我说我们绝对不会提起他的名字,请他放心。

果然是理沙子的作风。

哲朗想象,她八成把话说得酸溜溜的吧。

哲朗走进厨房打开橱柜,储备食物只剩下一碗泡面。

他将水注入水壶,打开瓦斯炉。

这个,我今天去要来的。

理沙子递出一张纸。

那是佐伯香里的住民票。

她在一年前左右从早稻田搬过来,户籍地是静冈县,从出生年月日算来,她现在二十七岁。

哲朗拿起电话的子机,打到一〇四询问。

他心想,最近有许多人不将自己的电话登录在电话薄上,但如果是居住多年的人家,说不定能查得到电话号码。

他的想法是正确的。

他从户籍地的住址和佐伯这个姓氏,马上查出了电话号码。

他拿着记下号码的纸条,看着理沙子。

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她双手叉腰,叹了一口气。

你该不会是要我打电话去那里吧?因为我觉得比起男人,女人打对方比较不会心存警戒。

我该怎么说?首先,你确认香里在不在。

如果她不在的话,你就问联络方式。

至少应该能够知道她的行动电话号码。

我该说我是谁?随便掰一下,像是从前的同学。

光听声音,应该不会泄露你的年纪吧。

理沙子板起面孔。

我们根本不知道她读哪间学校。

万一对方问我的话怎么办?那倒也是。

不然,说你是职场同事。

说你有急事想要联络她,但是她好像不在家,所以才打电话到她老家不就得了。

如果对方问我什么事呢?就说她跟你借了钱。

她不还的话,你会非常困扰。

要演得逼真一点啊。

你一旦有事亲拜托人,就会得寸进尺耶。

理沙子瞪着他,按下电话号码。

她拨开头发,将子机抵在耳朵上。

电话好像通了。

如果香里小姐在的话怎么办?到时就换我听。

哲朗用拇指指着自己。

理沙子的表情变了,电话似乎接通了。

喂,请问是佐伯家吗?我姓须贝,请问佐伯香里小姐回家了吗?她用比平常更高的音调说道。

突然听到须贝的姓氏,哲朗忍住笑意。

我是她的同事。

香里小姐请假了,但是我有急事,非得联络上她不可。

看来香里果然没有回老家。

啊,这样啊。

那请问您知道她行动电话的号码吗?或者是这边熟人的联络方式?理沙子死缠烂打。

哲朗将便条纸和笔递给她。

但是下一秒钟,理沙子的表情一僵。

啊,喂,请您等一下。

她如此喊道,然后握着无线电话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哲朗问道。

对方挂断了。

她叹了一口气,讲电话放回去。

接电话的人是谁?大概是她父亲吧。

他怎么说?他说他不知道香里的事。

一直问他,他也很头痛。

她已经和家里断绝关系了。

然后就挂断了。

理沙子做了一个放下话筒的动作。

她是离家出走的吗?或许吧。

理沙子坐在沙发上。

水滚了。

啊!哲朗回到厨房,关掉瓦斯炉的火,剥下泡面的玻璃纸,打开碗盖,注入热水。

明天,我去香里之前的住处看看。

这样也好。

对了,你去美月的老家怎么样了?从结论来说,毫无收获。

哲朗扼要地说了他和美月父亲之间的对话。

听到结婚喜宴的部分时,理沙子难过地皱起眉头。

她父亲也很可怜耶。

她嘟囔了一句。

可是他父亲好像到现在还是相信她是女人。

哲朗也把围巾的事告诉了理沙子。

理沙子陷入沉思默默不语,不久,她抬起头来。

我之前和美月聊天的时候,她说:孩子上小学的时候,好像男生都背黑色书包;女生都背红色书包,但是自己到底该选哪一种颜色呢?她应该是红色书包吗?结果她好像没买书包。

是哦。

哲朗打开泡面的碗盖,面已经泡烂了。

须贝半夜又打了一通电话来。

我听高仓说,日浦那家伙没说一声就离开你加了。

是啊。

然后你每天都在东京四处找那家伙啊。

理沙子似乎是那么形容哲朗的行动。

我们不会给你添麻烦。

哲朗一说,听见了电话那头发出咂嘴的声音。

你们夫妻都很会挖苦人耶。

我可不认为日浦的死活与我无关。

我知道、我知道。

你很正常,是我们有毛病。

哲朗想对他说:只有你现在还安然地守着家庭就证明了这一点。

唉,随便你们怎么想。

倒是你们如果要找日浦的话,我知道一个有意思的人。

她在新宿经营酒店,不过是一家和我们没什么关系的店。

那家店主要是做女人的生意。

听到须贝这么一说,哲朗忽然灵光一闪。

人妖店吗?哎呀,讲白一点就是吧。

那家店的老板会帮我们吗?这很难说,但是听说有很多像日浦那种,想要从女人变成男人的年轻人找她商量。

说不定她也听过日浦的事,所以我想介绍你们认识。

原来如此。

怎么样?这或许是个好意见,那就拜托你了。

我随时有空。

好。

哲朗挂上电话后心想,或许这家伙也在担心美月。

不过,就算见了那种特殊业界的人,也不可能知道美月的消息的。

5哲朗出了地下铁江户川桥车站,沿着新目白大道走,在早稻田鹤卷的十字路口右转。

他看过地图,所以脑中记得大概的位置。

即使如此,他还是好几次在半路上比对抄下来的住址和门牌。

根据香里的住民票上记载的搬家前住址,她应该是住在某间公寓,但是不知道公寓名称,只写了房间号码。

即使如此,哲朗四处乱绕之下,还是找到了目标建筑物。

一栋一楼是便利商店的狭长大楼。

这栋大楼的阳台很小,窗户格外地多,的确像是单身人士住的公寓。

三〇一室似乎是香里从前住的房间。

这里的大门不会自动上锁,也没有管理员。

哲朗走进公寓,先看了看信箱。

三〇一室的信箱上没有放名牌。

他爬楼梯上三楼。

从三〇一到三〇四,四扇门围着一方狭窄的地板并列。

哲朗试着按响三〇二号室的门铃,有人粗声粗气地回应,打开大门,探出了一张头发抓翘的年轻人的脸。

从白天在家这点看来,应该是学生吧。

他的身材高挑瘦长,脸色苍白,胡子没刮,看起来非常不健康。

什么事?年轻人一脸讶异地问哲朗。

我是征信社的人,有点事情想要请教你。

征信社?年轻人皱起眉头,全神戒备。

大门的缝隙变窄了几公分。

我想请教有关隔壁三〇一室的事。

隔壁不是好一段时间没人住了吗?年轻人搔了搔头。

房内传来音乐。

仔细一看,这个年轻人似乎挺适合站在摇滚乐团中。

没人住这是一年左右的事吧?是这样的吗?你住在这里几年了呢?嗯……三年了吧。

事情是这样的,我在调查一年前住在你隔壁的人,你和对方熟吗?不,完全不认识。

年轻人摇头。

我们也没讲过话。

顶多看过一眼而已,所以也不太记得对方的长相。

你先住进来的吗?是啊,对方好像比我晚一年左右搬进来吧。

当时对方没有向你打声招呼吗?完全没有。

最近有许多人举家搬迁时,也不会向邻居打招呼。

如果彼此都是单身的话,这种情形倒也不奇怪。

你不会对隔壁搬来怎样的人感兴趣吗?一点也不会,我才不感兴趣呢。

年轻人嗤之以鼻地说。

那,你也不知道对方在哪里工作,和怎样的人交往喽?嗯,不知道。

不过我想对方应该是从事特种行业的吧。

这话怎么说?白天对方屋里会传出声音,好像傍晚出门,然后到清晨才回来。

这里的墙壁很薄,隔壁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说完,年轻人用拳头捶了一下墙壁。

香里似乎从住在这里的时候,就开始在猫眼工作了。

问够了吧?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干。

噢,谢谢。

可以了。

哲朗话声一落,年轻人就想关上门,但是他的手却在半途停止动作。

噢,对了。

对方父亲来过。

对方父亲?隔壁的吗?我想应该是对方父亲。

一个身材肥胖、土里土气的大叔。

他从房间出来后,我从窥视孔看了一下。

你不是说对隔壁没兴趣吗?他们吵得那么大声,总会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年轻人露齿一笑。

他们吵架了吗?大概吧。

听不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但是两人都很激动。

这种事情常常发生吗?不,只有一次。

隔壁的家伙做了什么坏事吗?不,倒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哲朗心想,应该无法获得进一步的咨询,于是低头致谢。

随后,哲朗试着按下三〇三室和三〇四室的门铃,但是两间住户都不在家。

不过,白天在家的人反而稀奇吧。

哲朗离开公寓,朝车站迈开脚步。

他稍后有事要和编辑讨论。

才刚过完年,就得采访英式橄榄球和足球的比赛。

美式橄榄球也有一场争夺日本冠军的米饭杯大赛(* 米饭杯大赛,大会名称来自日本人的主食米饭,是模仿美国在过年举办的学生式橄榄球大赛以举办地的特产<例如砂糖杯为砂糖;柳丁杯为柳丁>命名而来。

),却没人请自己采访。

哲朗将之解释为,美式橄榄球比较不受观众瞩目。

哲朗回想刚才那名年轻人说的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兜不拢。

他在走下地下铁阶梯时,突然想起了一句话,立刻转身往回走。

他一回到公寓,马上冲上楼梯,再度按响三〇二号室的门铃。

有何贵干?年轻人的表情不大高兴。

抱歉,我忘了确认一件重要的事。

哲朗边调整呼吸边说,之前住在隔壁的人叫什么名字……佐伯吧?他干脆地回答。

佐伯……哲朗大感失望。

难道是他误会了吗?邮件好几次弄错投到我的信箱来,所以我记得对方姓佐伯,名字好像叫薰(* 薰字日文发KAORU,香里日文发KAORI。

薰亦可作男子名。

)吧。

不,是香里吧,佐伯香里。

听到哲朗这么一说,年轻人用力挥手。

不对啦。

是佐伯‘薰’,才不是香里呢。

那人可是男的耶。

6两天后的下午,哲朗行驶在东名高速公路上。

他好久不曾开车了。

他以稍稍超过速限的车速驱车疾驰,前方出现了一辆大型拖车。

他打方向灯,进入超车线道,超过拖车之后,再回到原来的车道。

打以前开始,他就不喜欢开快车。

广播传来玛利亚凯莉演唱会的圣诞歌曲。

他手握方向盘,正视前方,嘴角露出微笑。

坐在副驾驶座的理沙子看到了他的笑容。

你在笑什么?不,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没想到圣诞夜竟然会这样兜风。

尤其是和我吧?别用那种口气说话嘛。

你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吧?是啊。

她在邻座说道。

两人正前往静冈。

他们原本担心年底路上会塞车,但是车辆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少。

按这个情况看来,当天来回也没问题。

两人都没有打算在静冈过夜。

是在吉田交流道下吧?对。

下交流道之后,有一个T字路口,在那里右转。

理沙子看着地图说道。

她开车的机会比哲朗多,路线指引也很正确。

佐伯香里的老家位于静冈,哲朗期待去那里能查明她的真实身份。

住在早稻田的公寓时,佐伯香里似乎自称薰。

而且住在他隔壁的年轻人说,她怎么看都像是个男人。

对方虽然身材矮小纤细,但是看起来不像女人。

话是这么说,我倒是没有清楚看过他的脸。

只是从他的发型、给人的感觉,以及他房间的声响,觉得对方是男人。

他补上一句:对方穿的衣服也都是百分之百的男装。

年轻人一心认为隔壁邻居是男人,这点值得采信。

哲朗首次造访时,他用了两次隔壁的家伙这种说法。

这是不太会对女性使用的字眼,所以哲朗才会想要再回公寓一趟。

那一天,哲朗回家之后,向理沙子说明原委。

她也一脸出乎意料的表情,并提出了两个可能性。

一是‘佐伯香里’和‘佐伯薰’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但是基于某种原因,扮演同一个人。

不可能。

哲朗立即反驳。

他一开始也想过这个可能性。

佐伯香里的住民票上,记载了她从早稻田鹤卷搬过来。

香里住过那里是事实。

说不定香里小姐只办了居民登录,可是实际上住在那里的却是自称薰的另一个男人。

这也不无可能。

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我就不知道了。

另一个想法是,假设香里和薰是同一个人。

香里小姐可能基于某种原因,住在那里的期间打扮成男人的摸样。

因为香里是女人的名字,所以她才自称薰。

这也是哲朗提出的假设之一。

我这么说可能很啰嗦,但是你觉得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就像他摸不着头绪一样,理沙子也只是默默地摇头。

在两人的推理频频走入死胡同的情况下,达成的结论就是去佐伯香里的老家走一趟。

两人一大清早出发,但是下吉田交流道时已经下午了。

沿途看见一家美式餐厅,于是哲朗提议先吃午餐,但是理沙子却说要先找香里的老家。

这没有花上太多时间。

因为地点已经事先在地图上确认过了,而且静冈的街道也不像东京那么错综复杂。

从沿着海岸线的大道转进一条小马路,有一条小商店街,佐伯香里的老家就在其中,而写着佐伯刀具店的大型招牌就成了醒目的标记。

招牌虽大,店面却不知道有没有四公尺宽。

哲朗他们打开铝框玻璃门,走进店内。

正面有两个展示柜,里面并排着光芒黯淡的菜刀。

店内好像也有卖餐刀和木工工具等,但主要商品是做菜用的刀具。

装饰在内侧柜子上的生鱼片刀很吓人,令人不禁双腿发软。

店内一隅有一个小工作台。

店内没有半个人,但是似乎听见了开玻璃门时响起的挂铃,立刻有一名身穿日式围裙,年约五十岁,个头娇小的女人从里面出来。

她看到哲朗他们,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连欢迎光临都没说。

会来这种店的八成都是常客吧,而且哲朗他们看起来也不像顾客。

你们好……,请问有什么事吗?她依旧一脸困惑地问道。

你是佐伯香里的母亲吗?听到哲朗的问题,对方的表情变了。

她的表情僵硬,频频眨眼。

你们是?我们从东京来,敝姓须贝。

两人来这里之前,就决定了要借用他的姓。

须贝……她不安地轮流打量两人。

理沙子之前曾以须贝的名义打过电话,不知道她记不记得。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从前一阵子就一直在找令千金,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她,所以很伤脑筋。

您知道她在哪里吗?你们和我女儿是什么关系?我们是她朋友,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的同事。

她母亲的眼中,微微浮现警戒的神色。

哲朗察觉到,她或许知道香里从事特种行业。

我有事情非见香里一面不可,能不能请您告诉我她在哪里呢?理沙子插嘴说道。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没有和您们联络吗?哲朗试探性地问道。

哪有什么联络,这几年连电话也没打过一通。

真的吗?真的,我没有骗你们。

香里的母亲摇了摇头。

里面隐约传出动静,有人踩着凉鞋走了出来。

钻出门帘的是一名身穿短袖白袍的男人。

他的年纪约莫六十五、六岁,身形魁梧,胸膛厚实,理成平头的头发大半都白了。

你们在吵什么?他嘟囔了一句,便往工作台走去。

他手里拿着菜刀。

您是香里小姐的父亲吧?哲朗说道,但是对方并未回答,开始在工作台上准备工作。

哲朗对着他的侧脸继续说道:您去过早稻田鹤卷的公寓,对吧?我看过您一次。

她父亲一度停下手边的动作,旋即再度展开作业。

我不认识叫什么香里的人,她不在这里。

您不认识自己的女儿,这未免太奇怪了吧?听到哲朗这么一说,她父亲又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他依旧用侧脸对着哲朗他们,开口说道:这个家没有女儿,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女儿。

什么意思?少啰嗦!别管他人的闲事!你们少在那里啰哩啰嗦,出去!给我滚出去!哲朗看了香里的母亲一眼。

她担心地看着事态演变,一和他对上眼,便慌张地低下头。

香里小姐恐怕被卷入了某件命案。

哲朗对着她父亲说,如果不快点找到她在哪的话,说不定会酿成悲剧。

吵死人了!我不是说了没有什么叫香里的人吗?不相干的人就算被卷入什么事情,也不关我的事。

你们很碍事,快点滚出去!他挥舞手中的菜刀,刀尖反射日光灯的光线。

那,薰先生在吗?你说什么?!她父亲翻了翻白眼,脸色眼看着涨红了。

我说,如果是佐伯薰先生,你应该很清楚他是谁。

你在早稻田鹤卷的公寓里见过他,不,应该说是和他吵过架吧?你在说什么鬼话?!他父亲放下菜刀,离开工作台,朝哲朗而来。

哲朗决定好了让他揍一拳。

如果他揍了自己就能敞开心扉的话,一拳根本不算什么。

但是他父亲却没有一拳揍过来,口口声声要他们滚出去,推着哲朗和理沙子的身体。

他的力气出乎意外地大,疏于防备的哲朗被推出了店外。

她父亲也走出门口后,说:锁上门!然后砰一声甩上门。

佐伯先生,总之请你听我们说。

别过来!滚一边去!他做出像在赶苍蝇的动作,快步离开。

哲朗犹豫不知该不该追,最后还是没有追上去。

按照目前的情况,无论问什么,他都不可能回答。

我们重新拟定战略吧,反正还有一点时间。

是啊。

两人走向车子,哲朗拿出钥匙。

当他要将钥匙插入车门时,理沙子说:等一下,要不要顺便在那家店吃午餐?她用下巴指的是一旁的拉面店,招牌满是灰尘。

刚才的路上明明有更多店的。

再说,也不用特地来这里吃拉面吧?不是那样,你看看后面。

哲朗回头一看,香里的母亲孤零零地站在佐伯刀具店前,看着哲朗他们。

拉面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哲朗他们坐在离厨房最远的座位,盯着门口的玻璃门。

店员前来点菜,他们点了两碗味噌拉面。

接着不久,香里的母亲站在玻璃门后。

她有些犹豫地打开门,朝厨房方向点头致意,往哲朗他们走来。

我们等你好久了。

理沙子说完起身,改坐到哲朗身旁。

于是香里的母亲在他们的对面坐下。

店员马上过来,但是她说:我不用了。

店里没关系吗?哲朗问道。

嗯,我锁上门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要是佐伯先生知道你和我们见面的话,你不会挨骂吗?噢,她脸上的表情总算和缓下来。

大概会发些牢骚吧,但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应该也很担心。

你们知道香里小姐在东京失踪了吧?是的。

你们是听谁说的呢?听谁说的嘛……她低头沉默片刻之后,担心被厨房里的人听到,小声地说:警方的人来过。

哲朗和理沙子闻言互看了一眼。

是警视厅……东京的警察吗?哲朗想起望月刑警的脸问道。

不,来我家的是本地的警察。

他希望我告诉他香里的住处,我当时就听说她不在东京的住处了。

他没有说是为了什么在找香里小姐?他只说,东京方面针对某件命案向他们询问……。

他们并不知道详情。

哲朗心想,那名警官说的或许不是推托之词。

他很可能是受到警视厅的请托,询问一些例行笔录而造访佐伯刀具店。

无论如何,看来侦查单位确实也在追查香里。

店员送上了两碗味噌拉面,哲朗拿着免洗筷吃了一点。

原本对这家拉面不抱任何期待,没想到意外的美味。

在找香里小姐的,除了我们之外,只有警方吗?到我家来找人的只有你们。

可是,几天前有一通电话……噢,那通电话,理沙子微笑道,应该就是我打的吧。

不,是一个男人打来的。

嗯……我记得他说他是报社记者。

哲朗原本在吃面,放下了筷子。

他再度看了理沙子一眼,她也看着他。

她的眼神在说:是早田。

那个人为什么找香里小姐?哲朗问道。

他好像说想要采访她。

我觉得是通怪电话,马上就挂了。

早田也发现香里失踪了。

他遵守了对哲朗发出的宣言,正从别的管道调查这起命案。

佐伯先生为什么会那么气香里小姐呢?理沙子发问。

她好像不打算吃拉面了,还剩下半碗。

这个嘛,呃,有点难以启齿。

香里的母亲非常为难地偏着头,似乎不知如何解释。

哲朗心想,最好不要随便发言,于是保持沉默。

不久,她看着理沙子,说:请问,你刚才说你和香里是同事吧?是的。

理沙子答道。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呢?呃,好比说?是酒店,酒吧。

哲朗插嘴说,她们是女公关。

女公关……她好像很意外。

但不是不正派的店,她们顶多就是和客人聊天。

她似乎没有在听哲朗说话,再度看着理沙子。

说到女公关,大家都是女人吧?是啊。

听她这么一说,香里的母亲用手捣住嘴巴,视线不知所措地四处游移。

她的样子明显地不对劲。

这实在太奇怪了。

她低喃道,我总觉得警方和打电话来的人口中的香里,根本是在说其他人。

可是你们刚才不是说了那孩子的名字吗?薰。

所以我想你们应该知道什么。

薰是她真正的名字吗?哲朗问道。

不,她的本名是香里。

可是,我们都叫她薰……哲朗探了探放在一旁的大衣口袋,从中取出一张照片。

那是前一阵子宏美寄来的照片。

这个人是香里小姐,对吧?但是她看到照片,却睁大眼睛摇了摇头。

不对。

这个人不是香里,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可是……香里大概,她母亲咽下一口口水之后继续说道:我想那孩子已经不是女人的摸样了。

7离开拉面店,请香里的母亲坐上车,哲朗想起了国道附近有一家美式餐厅,决定开车去那里。

香里的母亲在车上不发一语。

等红灯时,哲朗从后视镜偷看她的表情,她并没有表现出后悔跟来的样子。

三人坐在餐厅里最内侧的座位,都点了咖啡。

哲朗先针对他们在找的佐伯香里加以说明,包括她在银座的酒吧工作,以及被一个名叫户仓的男人跟踪,并附带说明了那个男人遇害,警方或许也对香里展开了调查等推论。

那个人不是香里,她不是我的孩子。

似乎是那样没错。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完全搞不清楚……她摇了摇头。

佐伯太太,理沙子插嘴说,你刚才说香里小姐已经不是女人的摸样了,对吧?这是什么意思呢?这……说完,她闭上嘴,右手握着毛巾。

她虽然外表是女人,但内心却是男人。

你的意思是,她有所谓的性别认同障碍吗?香里的母亲脸颊抽动了一下。

他见状低头说:请你告诉我们实情。

香里的母亲虽然面露犹豫之色,还是断断续续地说起了女儿与众不同之处。

她八成对熟人说过吧,内容很复杂,而且包含许多微妙的问题,她却说得有条不紊。

她表示,香里在国中之前和一般人没有什么不同。

至少在她眼里是如此。

她的记忆中,香里并不讨厌裙子和红色书包。

她并补充一句,这或许是受到四周环境的影响。

因为刚好附近邻居没有同年龄的男孩子,她从小的玩伴都是女孩子。

她的脾气很温和,对于自己和大家一样被打扮成女生的模样,并不感到反感,还会开开心心地玩洋娃娃。

唉,可是,这只是看在我们眼里的模样,不知道她本人心里怎么想。

她用双手捧住咖啡杯说道。

事情是发生在香里读高中的时候。

当时,她有一位好朋友。

两人的感情很好,不管去哪里都形影不离,穿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的小饰品。

那位好朋友到香里家玩过好几次。

如果对方是男性,父母亲肯定会紧张不已,但是对方如果是女孩子,就不用担心了。

香里的母亲说,他们总是欣慰地看着感情很好的两人。

我老公经常笑着说,别人家的女儿都交过好几个男朋友了,我们家女儿还是小孩子啊。

随着两人的交情渐渐出名,开始传出了奇怪的谣言。

有人谣传说:她们是同性恋;甚至有人指出看见两人在接吻的具体事实。

香里的母亲终究担心起来,试着装作若无其事地询问本人。

但是香里却立即否定: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嘛。

听到香里这么说,她母亲松了一口气,却没有完全放心。

因为女儿的表情里浮现出迷惘的神色,令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的预感没错。

在那之后两个星期左右,有人发现香里和她的好朋友倒卧在附近一间小教堂的庭院。

两人服下了大量的安眠药,生命危在旦夕。

如果再晚一点送到医院的话,就回天乏术了。

两人情况稳定之后,双方父母各自向两人询问原委,听了女儿的告白都大吃一惊。

她们说:因为我们真心相爱。

可是两人的说词有点出入。

香里的母亲说道。

这话怎么说?哲朗问道。

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是爱的方式吧……她似乎穷于形容。

听到她这么一说,理沙子说道:她的好朋友认为彼此是同性恋人,但是,香里小姐却不那么认为。

没错、没错。

香里的母亲一脸遇到救星的表情点头。

就是那么回事。

所以该说是二度惊吓吗?我们眼前简直一片黑暗。

听到香里说她们是真心相爱时,父母也怀疑女儿是同性恋。

但是香里哭着继续告白的内容,却更令人意外。

她说,她想要变成男人。

她希望拥有男人的身体,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

而且她想要和女人结婚。

她父母一开始也无法正确理解她的告白内容,将之解释为:因为女人不能爱女人,所以想要变成男人。

但是听女儿反复诉说之后,他们了解了事情不是那么回事。

于是我们心想,这孩子的内心说不定是男人。

不那么想的话,就有太多事情不合逻辑。

好比说,香里对于衣服的流行等简直完全不感兴趣。

而且,到了当时她那个年纪,不愿被父亲看见裸体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她却毫不遮掩。

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她的嗜好是用父亲的工作台制作车船或枪支的模型。

我们夫妇都觉得就女孩子而言,她的行为不正常。

那你们如何面对?哲朗试探性地问道。

老实说,我们真的伤透了脑筋,心里七上八下,如果她被街上的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待,甚至打扮成男人的模样的话,不知道会被人说成怎样。

哲朗体认到,这里不同于无论打扮成怎样走在路上,都不会有人在意的东京。

然后,那孩子就说她想去东京。

去东京?她之前就说想去学设计,说她想要成为车体的设计师。

原来如此,哲朗明白了。

这的确是拥有一颗男人心的人的梦想。

你们赞成吗?倒也不是赞成,只是我们认为她留在这里也没好处。

香里高中毕业后,马上就去了东京。

她好像进了专科学校。

她在东京过着怎样的生活?换句话说,呃,她是不是以女人的身份生活呢?我不太清楚,我几乎没去看过她。

就算她回来,也完全不提那方面的事情。

她回来的时候,作何打扮呢?该怎么说呢,说是女人看起来也像是女人,但说是男人看起来也有几分神似。

她打扮得很中性。

她父亲曾叮咛说她回家时不准打扮得怪里怪气的,所以她花了一点心思吧。

化妆呢?理沙子问道。

我想她没有化妆。

虽然没有化妆,眉毛倒是修了一下。

她似乎不知道时下年轻男子也会修眉毛。

五官和体型如何呢?有没有改变?哲朗接着发问。

经常回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大改变。

因为她父亲管得很严。

管得很严?指的是哪方面?她父亲说,在东京要过怎样的生活是你的自由,但是唯独不许你给别人添麻烦,和没生病却动手术。

动手术啊。

哲朗心想,这的确像是一辈子卖刀具维生的工匠的语气。

那么,香里小姐现在也没有接受手术喽?理沙子这么一问,她母亲痛苦地皱起眉头。

关于这件事……她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再度开口。

香里去东京之后,每年也会回家一、两次。

但是第三年之后,除非有什么大事,她才会回来。

她偶尔回来的时候,也曾当天逃也似地回东京。

她母亲感到怀疑,在电话里逼问之下,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香里说她从设计学校休学了,目前在酒店上班。

她说就算她再怎么努力用功读书,获得好成绩,像自己这样的人也不可能进入一般公司。

所以她已经放弃了。

哲朗心想,这种情形并不难想象。

无论性别认同障碍这个词汇再怎么普及,世俗偏见还是不会消失。

不,说起来使用障碍这个字眼本身,根本上就很吊诡(kratti:奇怪、诡异、不可思议的意思)。

我告诉她父亲,她父亲只说:‘随便她去。

如果因为那种小事就受到挫折,做什么也不会成功。

’但是我想他心里一定非常担心。

在那之后,香里似乎就不曾回家了。

顽固的父亲坚决不再主动提起女儿,也吩咐她母亲别再叫香里回家,所以他们夫妇唯一能够知道女儿现状的方式就只有贺年卡。

她母亲是看了贺年卡,才知道她搬到了早稻田鹤卷这个地方。

但是约在一年半前,香里打了一通电话给她母亲。

她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说好久没和她说话,想要听听她的声音。

然而,听见对方的声音,感到肝肠寸断的却是母亲。

倒不是因为思念女儿,而是因为女儿的声音完全变成男声了。

一开始她还认不出是谁打来的。

母亲追问香里,她却没有多做说明就挂上了电话。

她母亲本想再打给她,但是香里寄来的贺年卡上并没有写电话号码。

百般犹豫之下,她母亲找她父亲讨论,但是他还是老话一句:那种家伙随便她去。

但是看了他后来的举动,就知道他并非打从心里不关心女儿。

有一天,他瞒着妻子,独自前往东京。

他在早稻田鹤卷的公寓里见到的,是身体彻底变成男人的女儿。

她的声音低沉,甚至长出了一点胡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觉得可以擅自做出这种无法挽回的事吗?你这个孽障!’我老公好像对她破口大骂。

香里好像回嘴说她只是恢复真正的模样,有哪里不对。

结果,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我老公就回来了。

住在香里隔壁的年轻人听到的似乎就是当时的对话。

这件事你是听佐伯先生亲口说的吗?哲朗问道。

他是后来告诉我的,在这之前香里有打电话给我。

电话?怎样的电话?她打电话告诉我,今天他爸爸去找她,动手术的事被发现了,两人狠狠地吵了一架。

她希望我替她道歉。

我说,你自己道歉不就得了,但想到两人可能又会吵起来,所以我就说算了,别道歉了。

最后……她说到这里低下头,用力地抿住嘴唇。

最后怎样?哲朗催促她继续说。

那孩子说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要我们夫妻好好相处,保重身体,然后就挂上电话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她又低下头,然后继续说道:听见那孩子的声音。

哲朗和理沙子对看一眼。

你们从此既没通电话,也没见面了是吗?她点了点头。

她也没有寄信来?听到哲朗这么一问,她抬起头来。

哲朗知道她在犹豫。

她有寄信来吗?哲朗又问了一次。

我告诉警方的人说她没有寄信来,因为我不喜欢他们追根究底地盘问香里的事。

可是实际上她有寄信来,是吗?只有一封,今年夏天寄来的。

能不能让我们看呢?她一脸像是嘴里含着酸梅的表情侧着头。

哲朗心想,彷徨之情大概在她心中千回百转。

这个请求就算被拒绝也无可奈何,毕竟她对于哲朗他们几乎一无所知。

可是,她说,你们在找的人,应该不是我们家的香里吧?这一点也是令我们讶异的地方,所以我们想要进一步调查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我可以拜托你们一件事吗?什么事?你们……呃,在找的人应该和我无关,但是如果知道我们家香里的消息,请你们告诉我。

好。

如果我们找到她的住处,再安排你们见面。

不不不。

她微笑着挥手。

那孩子应该不想见我吧。

我只要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身体健不健康就好了。

哲朗心想,这是母亲会说的话。

于是毅然地说:我答应你。

三人离开餐厅,回到佐伯刀具店。

哲朗将车停在离店二十公尺左右的地方。

香里的母亲单独下车,进入店内。

意外的发展耶。

理沙子说道。

是啊。

关于出现了和美月有相同烦恼的人,你怎么想?这应该不是巧合。

另外还有一个重大的谜团,如果真正的香里现在已经不是女人的模样,那么我见过的‘猫眼’女公关究竟是谁?住在江东区的公寓的是哪一个呢?是真正的佐伯香里小姐,还是……住在那里的肯定是假的。

你看过户仓明雄记事本了吧?那家伙死缠不放的对象,是女的佐伯香里。

这么说来,真正的佐伯香里小姐是在离开早稻田鹤卷的公寓之后,才藏匿行踪的喽?理沙子说完时,香里的母亲从佐伯刀具店出来。

她小跑步回到哲朗他们所在之处,注意环视四周,然后迅速坐进后座。

佐伯先生回来了吗?哲朗试着问道。

回来了,他在里面的房间看电视。

如果被他知道你拿信出来就糟了吧?放心,我是背着他拿出来的。

她递出一个信封。

哲朗先看背面,只写了佐伯香里,没有写地址。

信封里有一张便条纸,写着如下的内容:你们好吗?我找到了新工作,每天活力十足地在工作。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你们好不容易将我养育成人,我却辜负了你们的期望,我真的感到过意不去。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要活得像自己,虽然明知自己很自私,但请原谅我的任性。

我现在非常幸福,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也交到了许多朋友。

我只有一个请求。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找我,也请别告诉警方我的事。

不过,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去见你们。

在那之前,请你们保重身体。

不孝儿上8哲朗他们和香里的母亲告别后,决定前往曾经发生过殉情未遂事件的教堂一趟。

反正顺路,而且听说几分钟车程就能到。

教堂位于离住宅区有些距离的山丘上。

如果光从外观看,那是一栋极为普通的西式建筑,但是屋顶上立着一个小十字架。

建筑物四周环绕着白墙。

高高的柞数越过围墙,朝天空伸展枝桠。

因为这个缘故,即便太阳尚未低垂,围墙内侧也显得阴暗。

哲朗将车停在教堂前的马路上,和理沙子穿过大门。

庭院铺了草坪,虽然变成了淡咖啡色,但是似乎修建得宜。

她们想要死在这片草坪上吗?理沙子低喃道。

或许吧。

到了夏季,这里肯定会变成一片绿毯,躺在上面再舒服也不过了。

一名戴着眼镜,约莫五十岁的女人打开玄关的大门走了出来。

她穿着围裙,将头发束在脑后。

有什么事吗?她问两人。

她似乎从建筑物中看到了他们。

不好意思,擅自闯进来。

哲朗道歉。

进来是无妨,我们的庭院有什么问题吗?他看了理沙子一眼,犹豫该不该老实说为什么进来。

理沙子的脸上写着:交给你决定。

听说从前有女高中生在这里殉情未遂,是吗?哲朗心一横说道。

女人的表情变了,充满戒心的目光穿过眼镜对着两人。

你们是?我们是佐伯香里小姐的朋友,在东京和她一起共事。

女人的表情稍微放松了。

香里小姐她好吗?我们联络不上她,刚造访过她的老家,和她母亲聊过了。

这样啊。

女人露出困惑的神色,但是点了点头。

她似乎理解了两人不只是单纯好奇,而来到这间教堂。

不好意思,请问你住在这里吗?哲朗试着问道。

嗯,我就像是这里的管理员。

说完,她眯起了眼睛。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是的,可以这么说。

这么说来,她们企图殉情的时候,你也……女人交相盯着哲朗和理沙子的脸之后说道:是我发现她们两个人的。

哲朗和理沙子对看一眼。

请你务必告诉我们详情。

他说道。

但是她摇了摇头。

恕我拒绝。

她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是语气却很坚决。

哲朗霎时被她震慑住。

我们绝对不是因为好玩才如此要求。

我们想要彻底知道佐伯香里小姐的事,理解她的想法。

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

但是我不能随便散布此事。

再说,我和她们有过约定。

约定?我和她们约定,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当时的那件事。

希望她们不要再次犯错。

可是……老公,理沙子插嘴说,别再问了。

我们放弃吧。

哲朗回头看她。

她盯着他,微微收起下颚。

是啊。

哲朗点头,重新面对女管理员。

抱歉,说了让你为难的话。

哪里。

她微笑道,你们特地从东京来?是的,我们无论如何都想找到她。

联络不上她真是令人担心啊。

她望向草坪,陷入沉思。

香里小姐在事件发生后,还经常来这里吗?理沙子发问。

她经常来呀,她会来帮我的忙。

那孩子很擅长木工,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说完,她露出想起什么的表情。

她再度看着哲朗他们,沉默了好几秒钟。

她似乎在犹豫。

怎么了吗?哲朗问道。

她说:请你们等一下。

然后进入了建筑物。

几分钟后,她回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

这也是香里做的,她用别人丢弃在工地的铁丝做的。

理沙子接过照片,哲朗从一旁观看。

照片中是一棵银色的巨大圣诞树。

做得很精美,简直不像是废物利用。

但是比起那棵树,哲朗更注意站在树旁的人。

一名身穿牛仔裤搭配毛衣的年轻女子,露出腼腆的笑容。

她看起来完全没化妆,留着一头短发,身材似乎高高瘦瘦的,但是脸颊一带很丰满。

这就是佐伯香里小姐吗?哲朗想问,但在说出口前将话吞了回去。

既然刚才说了是她的朋友,不认得她的长相未免奇怪。

这是她几岁拍的呢?事件之后不久,所以大概是十八岁吧。

本人似乎也相当满意那件作品,她很少会要人替她照相,当时却开心地摆出了拍照的姿势。

这应该就是佐伯香里,她和在猫眼看到的佐伯香里一点也不像。

这张照片能不能送我们?哲朗一说,笑容从她脸上消失。

她露出认真的眼神,沉默不语。

这不能送你们,她说,但是可以寄放在你们身上。

如果你们见到香里小姐的话,请交给她。

我想那孩子应该没有这张照片。

谢谢,我们答应你。

哲朗一说完,女管理员的视线望向大门的方向。

她脸上浮现刚才没有对哲朗他们露出的灿烂笑容。

回头一看,两名小女孩正走进来,她们看起来像是小学低年级学生。

你们好早哟,其他朋友呢?她问道。

等一下就来。

其中一名小女孩答道。

这样啊。

外面好冷,你们进去等。

女管理员目送小女孩进入建筑物候,对哲朗他们说:今天有一场小派对。

噢,哲朗想起今天是圣诞夜,点了点头。

今天也会装饰这棵银色圣诞树吗?她一脸遗憾地摇头。

教会不准装饰那棵树。

因为铁丝尖端很锐利,如果刺到孩子们的眼睛可就不得了了……哲朗心想:这种事的确有可能发生,再度将目光落在照片中的树。

两人离开教会后,直接开上东名高速公路,沉默了好一阵子。

不知不觉间日入西山,非开车头灯不可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哲朗看着前方说道。

回东京的车道有些拥塞。

你在问香里小姐是另外一个人?还是,有人和美月一样具有男人的内心?这些问题全部包括在内。

这个嘛……理沙子放到座椅。

我总觉得在这次的事情背后,有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世界。

哲朗有同感,呼出一口气。

那个世界的入口究竟在哪里呢?他想起了刚才看过的教堂庭院。

不过,他脑海中的草坪是绿油油的,有两名女高中生倒卧在草坪上。

两人手牵着手,香里的手里握着安眠药的瓶子——一副老掉牙的画面。

两人为何寻死?难道她们认为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吗?是什么令她们如此绝望呢?一个是对具有女人的内心,爱上女人感到罪恶;另一个是以男人的身份爱上女人,但自己的肉体却是女人饱受煎熬。

结论同是自杀,但是两人步上自杀一途的心路历程却截然不同。

不过,逼她们走上绝路的确实就是人们口中所谓的伦理道德。

但是伦理道德却不能代表那就是人类正确的道路。

大多数情况下,那是否只是出于一般薄弱的社会共识呢?背面的背面是正面啊……哲朗不禁低喃道。

你在说什么?没什么,我觉得仔细一想,这件事很奇妙。

假设佐伯香里是同性恋者,她的内心是男人,所以自然会喜欢男人。

可是只因为表面上看起来,她像是女人爱男人,所以能够毫无问题地被社会接受。

而企图殉情的两人拥有不同的烦恼,使得问题变得很严重,但是如果一个人同时拥有两种烦恼的话,也许就没必要受苦了。

所以背面的背面是正面。

你想说女人是男人的背面吧?反过来说也行,男人也是女人的背面。

你想要说的是,你认为男人和女人就像一枚硬币,互为表里,对吧?难道不是吗?我认为不是。

或许应该说,有人教我不是这么一回事。

有人教你?谁教你?美月啊。

这样啊。

哲朗对踩着油门的右脚施力,看到速度表上升,赶紧放慢速度。

日浦怎么说?她说,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像南极和北极。

这个规模又更大了。

但是观念是一样的吧?人们不是常说,南极位在北极的背面。

反过来说也行。

我认为不是。

怎么个不是法?但是理沙子不回答,靠在车椅上,将身体扭向车窗。

哲朗并不想催她回答。

不过,他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经常和日浦聊那种事吗?也没有那么常聊。

在被窝里聊?哲朗无声地动嘴说。

感觉理沙子将头转向他。

她将倾斜的座椅恢复原来的位置,再度将视线对着哲朗。

你想要说什么?他本来想说:没什么。

然而,这件事不可能就这样收场。

再说,他也想要把事情弄清楚。

或许是因为解除了两名女高中生的殉情未遂事件。

你们接吻了吧?哲朗说道,握着方向盘的手掌同时沁出汗来。

由于哲朗面向前方,所以看不见理沙子的表情,但是感觉上她气定神闲。

哲朗依然感觉到她的视线。

你是听美月说的吧?嗯。

是哦。

她似乎总算将视线从哲朗的侧脸移开。

然后呢?我在想,为什么你要那么做呢?因为没有理由不那么做。

我觉得如果是和美月的话,那么做也无妨。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知道你喜欢她,但这和爱是两回事吧?哲朗感觉这段会话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理沙子反问。

什么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这种事很奇怪啊。

毕竟,你……他感觉难以集中精神开车,于是放慢速度。

你不是女同志吧?我过去没有意识到这个部分。

你的意思是这个部分被唤醒了吗?你在说什么?她的语气中带有轻蔑的意味。

老公,你和美月说了什么?她的内心世界是很复杂的喔。

我知道。

日浦的内心是男人,所以就算她喜欢上身为女人的你也不奇怪,不是吗?可是理沙子的内心是女人吧?既然如此,你爱身为女人的日浦,这岂不是……美月是男人,至少她在我面前是男人。

理沙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哲朗无话可说,继续开车。

他思索,曾几何时好像听过和这相同的话。

没多久,他就想起了那是中尾说的话。

当时和我在一起的美月肯定是女人……此外,哲朗又想起了美月的父亲说的话:我这么说可能会让你见笑,我到现在还是宁可相信那个孩子是女人……哲朗意识到还有一个人,虽然他没说出口,但是也在想同一件事。

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本身。

是你告诉我美月喜欢我的吧?是吗?听到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困惑。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和她相处。

可是一起生活下来,我觉得她的外表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我切身地感受到她对我的爱。

接受她的爱而活着,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或许你会认为,如果内心是女人,而不是女同志的话,就只能爱上具有男性躯体的人,但是心灵到底还是会对心灵产生反应。

也就是我的女人心,在对美月的男人心呼应。

重要的是对方是否敞开内心,感情是无关形体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扑哧地笑了出来,笑得有些戏剧性。

这情形很异常吧。

我像是在告白自己外遇,但是你却面无表情,一脸像是在听广播的交通路况。

不,我的心情并不平静。

是吗?我只是穷于应对。

车子接近东京,前方出现了海老名休息站的标示。

理沙子说,去休息站一下。

停车场里满是车辆,令哲朗简直想问:大家在圣诞夜究竟有什么节目?哲朗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到一个停车格,停下车子。

他去厕所解决内急,到自动贩卖机区买了咖啡。

喝完咖啡之后,回到车上却不见理沙子的身影。

她也有车钥匙,如果回来的话,应该会在车上等才对。

哲朗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

当他要打开广播开关时,发现方向盘另一侧放了一张纸。

我自己从这里回去,开车小心。

圣诞快乐!——这肯定是理沙子的笔迹。

哲朗坐着不动,环顾四周,看来是不可能找到她。

就算再找下去,也只是白费功夫。

哲朗听着约翰蓝侬和小野洋子唱的《Happy X\'mas》,缓缓驱车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