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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2025-03-30 06:15:35

1约好碰面的咖啡馆朝向银座中央大道。

正值下午五点四十七分,刚下班的男女与购物者熙来攘往,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满足的表情。

也许泡沫经济破灭的影响还没有波及一般市井小民,今枝有这种感觉。

一对年轻男女走在他前面,顶多才二十岁,男子身上穿的夏季西装大概是阿玛尼的,刚才今枝亲眼看到他们从停在路边的宝马下车,那辆车想必是景气好的时候买的。

乳臭未干的小子开高级进口车的时代最好赶快过去,他暗忖。

爬楼梯经过店里一楼的蛋糕房时,手表指着五点五十分,已经比他预定的时间晚了。

比约定时间早到十五至三十分钟是他的信条,同时也是一种在心理上占上风的技巧。

只不过,对今天要见的人无需这种心机。

他飞快扫视一下咖啡馆,筱冢一成还没有来。

今枝在一个可以俯瞰中央大道的靠窗位子坐下。

店内大约坐满了五成。

一个东南亚裔轮廓的服务生走了过来。

人工费因泡沫景气高涨之际,雇用外籍劳工的经营者增加了。

或许这家店也是这样存活下来的,这样总比雇用一些工作态度不可一世的日本年轻人好多了。

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点了咖啡。

叼上一根万宝路,点了火,他往马路上看去。

这几分钟人似乎更多了。

据说各行各业都削减了交际费,但他怀疑那是否只是一小部分。

或者,这是蜡烛将熄前最后的光辉?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锁定一个男子。

那人手上拿着米色西装,大步前行。

时间是五点五十五分。

今枝再度见识到,一流的人果然准时。

几乎在肤色黝黑的服务生端咖啡上桌的同一时间,筱冢一成举起手打了招呼,向桌边走来。

筱冢一边就座,一边点了冰咖啡。

真热!筱冢以手掌代替扇子在脸旁扇动。

是啊。

今枝先生的工作也有中元扫墓之类的假期吗?没有。

今枝笑着说,因为没有工作的时候就等于是放假了。

更何况,中元扫墓可说是进行某一类调查的好时机。

你是指……外遇。

说着,今枝点点头,例如,我会向委托调查丈夫外遇的太太这样建议:请向你先生说,中元节无论如何都想回一趟娘家。

如果先生面有难色,那就说,要是他不方便,你就自己回去。

这样,如果男方在外面有女人……怎会错过这个机会?做太太的在娘家坐立难安时,我就把她丈夫和情人开车出去兜风、过夜的情况拍下来。

真有这种事?发生过好几次,男方上当的几率是百分之百。

筱冢无声地笑了,似乎多少缓和了紧张的气氛。

他走进咖啡馆时,表情有点僵硬。

服务生把冰咖啡送上来。

筱冢没有用吸管,也没加糖或奶精,便大口喝了起来。

查到什么了?筱冢说。

他大概一开始就巴不得赶紧提问。

进行了很多调查,不过调查报告也许不是你想看到的。

可以先让我看看吗?好。

今枝从公文包里取出档案夹,放在筱冢面前。

筱冢立刻翻开。

今枝喝着咖啡,观察委托人的反应。

对于调查唐泽雪穗的身世、经历和目前情况这几项,他有把握已全数完成。

筱冢抬起头来。

我不知道她的生身母亲是自杀身亡的。

请看仔细,上面并没有写自杀。

只说可能是,但并未发现关键性证据。

可凭她们当时的处境,自杀不足为奇。

的确。

真让人意外。

筱冢立刻又补上一句,不,也不见得。

怎么?她虽然有一种出身和教养都宛如千金大小姐的气质,只是偶尔显露出来的表情和动作,该怎么说呢……看得出出身不好?今枝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还不至于。

只是有时候觉得她在优雅之外,总有一种随时全神戒备、严密防范的感觉。

今枝先生,你养过猫吗?没有。

今枝摇摇头。

我小时候养过好几只,全是捡来的,不是那种有血统证明的猫。

我自认为是以同样的方式来饲养,但猫对人的态度,却因为它们被捡回来的时期不同而有很大区别。

如果捡回来的是小猫,从懂事起就待在家里,在人的庇护下生活,对人不会太有戒心,自会天真无邪,喜欢撒娇。

但是,如果大二点才捡回来,猫虽然也会跟你亲近,却不会百分之百解除戒心。

看得出来,它们好像对自己说:既然有人喂我,那就暂时跟他一起住,但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你是说,唐泽雪穗小姐也有同样的感觉?要是知道别人用野猫来比喻她,她一定会气得发疯。

筱冢的嘴角露出笑容。

可是,今枝回想起唐泽雪穗那双令人联想到猫眼的锐利眼睛,说,有时这种特色反而是一种魅力。

一点不错,所以女人实在可怕。

我有同感。

今枝喝了一口水,股票交易的部分你看到了吗?看了一下,真亏你找得到证券公司的承办营业员。

因为高宫先生那里还留有一点资料,我就是从那里找出来的。

高宫那里……筱冢的脸色微微一暗,那是种种忧虑在脑里交织闪过的表情,这次调查,你是怎么跟他说的?单刀直入。

我说受希望迎娶唐泽雪穗小姐的男方家人委托进行调查。

这样不太好吗?不,很好。

万一真要结婚,他迟早会知道。

他作何反应?他说,但愿她能够找到好人家。

你没有告诉他是我亲戚?没有,但是他似乎隐约察觉到是你委托的。

这也难怪,虽然我与高宫先生只有几面之缘,但如果说正好有个不相干的人委托我调查唐泽雪穗,也未免太巧了。

也对。

我最好找个机会主动告诉他。

筱冢自言自语,视线再度落在档案夹上,根据这份报告,她似乎靠股票赚了不少。

是啊。

可惜负责承办她业务的营业员今年春天结婚离职了,所以得到的资料完全出自营业员的记忆。

今枝想,如果不是已经离职,她应该也不肯透露客户的秘密。

我听说一直到去年,即使是普通外行散户也赚了不少,可上面写她投资了两千万元买理卡德的股票,是真的吗?应该是真的,承办的女营业员说她印象非常深刻。

理卡德株式会社本是半导体制造商,大约两年前,该公司宣布开发出氟氯碳化物替代品。

自从一九八七年九月联合国通过限用氟氯碳化物的规定后,国内外的开发竞争便日益激烈,最后,理卡德脱颖而出。

一九八九年五月,赫尔辛基宣言决议于二十世纪末全面停用氟氯碳化物,此后理卡德的股票便一路飚红。

令营业员诧异的,是唐泽雪穗购买股票时,理卡德的研发状况尚未对外公开,甚至业界对理卡德进行哪方面研究都一无所知。

国内数一数二的氟氯碳化物厂商太平洋玻璃,数名长期从事氟氯碳化物开发的技术人员被挖走一事,也是在宣布研发替代品的记者会结束后才曝光。

其他还有很多类似例子。

虽然不知道唐泽小姐基于什么根据,但凡是她买进股票的公司,不久都会有惊人表现。

营业员说,几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她有内线?筱冢放低音量说。

营业员似乎也这么怀疑。

她说,唐泽小姐的先生好像是在某家制造商工作,或许是通过什么特殊渠道得知其他公司的状况。

但她并没有询问唐泽小姐本人。

我记得高宫是在……东西电装株式会社的专利部。

那个部门的确得以掌握其他企业的技术,但仅限于已公开的。

不可能得到关于未公开、而且还在开发中的技术的消息。

看来只能说她在股票方面的直觉很准了。

的确很准。

那位营业员说,她抛售股票的时机也抓得很准。

在股票还有些微涨势的阶段,她就很干脆地切换到下一个目标。

营业员说,一般外行的散户很难做到这一点。

不过,光靠直觉是玩不了股票的。

她背后有鬼……你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但有这种感觉。

今枝微微耸了耸肩,这就真的是我的直觉了。

筱冢微微偏着头,视线再度转向档案夹,还有一点让我感到不解。

什么?这份报告说,一直到去年,她都频繁地买卖股票,现在也没有收手的样子。

是啊。

大概是因为店里很忙,暂时没法专心在这方面。

不过,她手上好像还持有好几支强势股票。

筱冢沉吟了一会儿。

奇怪。

啊?报告有什么错误吗?不,不是。

只是跟高宫说的有点不同。

他怎么说?我知道他们离婚前,雪穗小姐就已经开始玩股票了。

但我听说,后来因为她忽略了家事,便自己决定全卖掉了。

卖掉了?全部?高宫先生确认过吗?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没有。

就那个营业员所说,唐泽雪穗小姐从未离开过股市。

看来是这样。

筱冢不快地抿紧嘴唇。

我们大致明白了她的资金运用。

只是,最重要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你是说,本金来自哪里?正是。

因为没有具体数据,要正确追溯很难,但以营业员的记忆来推测,她应该从一开始就有一笔不小的资金。

而且,绝不只是主妇的私房钱。

有几百万元?可能不止。

筱冢双手抱胸,低声道:高宫也说摸不清她有多少资金。

你说过,她的养母唐泽礼子并没有多大的资产。

至少,要动用几百万元并不容易。

这一点你可以设法调查吗?我也准备这么做。

可以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吗?好的,那就麻烦你了。

这份档案可以给我吗?请便,我手边有副本。

筱冢带着一个薄薄的硬皮公文包,他收起报告。

这个还你。

今枝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个纸包。

一打开,里面是只手表,他把手表放在桌上。

上次向你借的。

衣服已经请快递送了,应该这两天就会到。

手表也一起快递就行啊。

那怎么行?万一出了什么事,快递公司可不赔。

听说这是卡地亚的限量表。

是吗?别人送的。

筱冢朝手表瞄了一眼,放进西装外套的内袋。

是她说的,唐泽雪穗小姐。

哦。

筱冢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了一下,才说,既然她做那一行,对这些东西应该很清楚。

我想原因不止如此。

今枝意味深长地说。

什么意思?今枝稍微把身体前移,双手在桌上交扣。

筱冢先生,你说唐泽雪穗小姐对于令堂兄的求婚一直不肯给予正面答复?是,有什么不对?对她为什么会这么做,我想到一个原因。

是什么?请务必告诉我。

我想,今枝注视着筱冢的眼睛说,她心中可能另有其人。

笑容顿时从筱冢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学者般的冷静。

点了好几次头后,他才开口:这一点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虽然只是胡乱猜测。

听你的口气,对于那个人是谁已有头绪了?嗯,今枝点点头,不错。

谁?我认识吗?啊,若是不方便,不说也罢。

我没关系,方不方便是在于你。

今枝喝干杯里的水,直视筱冢,就是你。

什么?我想她真正喜欢的不是令堂兄,而是你。

筱冢像是听到什么胡言乱语般皱起眉头,肩膀抖动了一下,轻声笑了,还轻轻摇了摇头。

别开玩笑。

虽然不能跟你比,但我也很忙,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笑话上。

今枝的语气令筱冢也严肃起来。

其实,他应该也不是真以为侦探突然开起这种不识相的玩笑。

只是太过突兀,他不知如何反应。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筱冢问道。

如果我说是直觉,你会笑吗?笑倒不会,但也不信,只是姑且一听。

我想也是。

真是你的直觉吗?不,我有根据。

一个就是那只表,唐泽雪穗小姐很清楚地记得手表的主人。

你戴这只表的时间短得连你自己都不记得,但她只看了一眼便至今不忘。

这难道不是因为对表的主人怀有特别的感情?所以我说,这是她的职业使然啊。

你在她面前戴这只表的时候,她应该还不是精品店的老板。

这个……说完两个字,筱冢没有再接下去。

还有,我去精品店时,被问到介绍人,我便回答筱冢先生,她首先就说出你的名字。

照理说,她应该会提到令堂兄筱冢康晴才对吧?因为康晴先生年纪比你大,在公司里的职位也比你高,而且最近经常造访那家店。

只是巧合吧,她应该是不好意思,才没提起康晴的名字。

别忘了,我堂兄是向她求婚的人哪。

她可不是那种类型的女子,她做生意很精明。

请问你到她店里去过几次?两次……吧?最后一次去是什么时候?今枝的问题让筱冢陷入沉默。

今枝又问:超过一年了吧?筱冢微微点头。

现在在她店里提到筱冢先生,应该是大主顾筱冢康晴先生才对。

如果她对你没有特殊感情,在那种场合不可能会提起你的名字。

这实在太……筱冢苦笑。

今枝也笑了。

太牵强?我是这么认为。

今枝伸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背往后靠,忽又叹了口气,再度像刚才那样挺起上身。

你说过,你和唐泽小姐是大学时代认识的?是,因为社交舞社的关系。

请你回想当时的情况,有没有令人起疑的地方?也就是可以解释为她对你有好感的细节。

提起社交舞社的话题,筱冢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你还是去找她了?他眨了眨眼才说,川岛江利子。

去了。

但你不必担心,我完全没有提起你,没有丝毫令人起疑的举止。

筱冢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她好吗?很好。

两年前结婚了,对方是电气工程公司的总务人员。

据说是相亲结婚的。

那就好。

筱冢微一颔首,然后抬起头来,她说了什么?高宫先生可能不是唐泽雪穗最中意的人——这是川岛小姐的看法。

换句话说,她心中另有其人。

那个人就是我?真是太可笑了。

筱冢笑着在面前挥动手掌。

但是,今枝说,川岛小姐似乎是这么认为的。

怎么可能?筱冢的笑容登时消失了,她这么说的?不,是我根据她的样子感觉到的。

光凭感觉来判断是很危险的。

这我知道,所以并没有写在报告里。

但我确信是如此。

高宫不是唐泽雪穗最中意的人——今枝还记得川岛江利子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

很显然,她感到无比后悔,有所畏惧。

今枝与她面对面,发现了她畏惧的原因。

她害怕的是那么,唐泽雪穗最爱的人是谁这个问题。

想到这里,好几片拼图似乎组合起来了。

筱冢呼出一口气,抓住玻璃杯,一口气喝掉一半。

冰块在杯中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想不出任何迹象。

她从没向我告白过,生日或圣诞节也没送过我礼物。

勉强算得上的,就只有情人节的巧克力吧。

可全体男社员人人有份。

也许只有你的巧克力里有特别的含意。

没有,绝对没有。

筱冢摇头。

今枝伸出手指探进烟盒,还剩最后一根。

他衔起烟,点燃,用左手捏扁空盒。

还有一点,我也没有写进报告。

她初中时代发生的事情当中,有一件让我特别注意。

什么?强暴案。

不对,有没有发生强暴并不确定。

今枝把雪穗同年级的学生遇袭,由雪穗与川岛江利子发现,被害人原本对雪穗怀有敌意等事一一说来。

筱冢的表情不出所料地微微僵住了。

这件案子有什么疑点?他问,声音也生硬起来。

你不认为很像吗,和你大学时代经历的那件事?像又怎样?筱冢的语气明显表现出不快。

那个案子最后让唐泽雪穗成功地怀柔了她的对手。

学会这招后,为赶走情敌,她让同样的戏码上演——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筱冢盯着今枝,他的眼神可以用恶狠狠来形容。

这种事就算是假想,也不怎么令人愉快。

川岛小姐可是她的好友!川岛小姐是这么认为,但唐泽雪穗究竟是否也这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我甚至怀疑初中时代的那件事也是她设计的。

这样想,一切就都解释得通——筱冢张开右手手掌阻止今枝:别再说了,我只想要证据。

今枝点点头:知道了。

我等你下一份报告。

筱冢站起来,要拿放在桌边的账单,今枝却抢先一步按住。

如果我发现了证据,能够证明刚才所言不是假想,而是事实,你有勇气告诉令堂兄吗?筱冢用另一只手推开今枝的手,拿起账单。

这一连串动作十分缓慢。

当然,如果是事实。

我明白。

我等着你下一份报告,查有实据的报告。

筱冢拿着账单迈开脚步。

2菅原绘里打来电话,是在今枝与筱冢在银座碰面两天后的晚上。

今枝因为另一份委托,在涩谷监视一家宾馆直到晚上十一点多,回到家里已超过十二点。

他脱去衣服,正想冲个澡,电话响了。

绘里说,有点不对劲,才打电话过来。

听她的语气,并不是开玩笑。

电话录音里有好几个无声来电,害我心里发毛。

不是今枝先生打的吧?我对打那种电话没兴趣,会不会是居酒屋哪个花钱捧你场的客人?才没有那样的人呢,而且,我从不把电话号码告诉客人。

号码随便就查得到。

例如打开信箱,偷看电信局寄来的电话账单,今枝不禁想起自己惯用的手段。

那只会让绘里更害怕,他便没有说。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觉得奇怪。

什么事?可能是我太多心了。

绘里放低音量说,我总觉得好像有人进过我房间。

什么?刚才我下班回来,一开门就有这种感觉,就是奇怪。

有什么具体的异常情况?嗯。

首先,凉鞋倒了。

哦?一双跟很高的凉鞋,我放在玄关,有一只倒了。

我最讨厌鞋子倒了,不管多急着出门,都一定会把鞋子放好。

它却倒了?嗯,电话也是。

怎么?放的角度变了。

我习惯斜斜地摆在架子上,这样我坐着左手就可以拿到听筒。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电话和架子是平行的。

不是你自己弄的?不是,我不记得这样放过。

今枝脑海里立刻浮出一个想法,但他没有告诉绘里,只说:知道了。

绘里,你听清楚,我现在就过去,可以吗?今枝先生要过来?呃……可以。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变成大色狼。

另外,在我到之前,千万不要用电话。

知道了吗?知道了……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到了再解释。

我会敲门,但你一定要确认是我才开门,明白吗?嗯,好的。

绘里回答,声音显得比刚通上电话时更加不安。

今枝一挂掉电话就穿上衣服,迅速将几样工具放进运动背包,穿上运动鞋,走出房间。

外面下着小雨。

一时间他想回去拿伞,但随即决定跑过去,从这里到绘里的公寓只有几百米。

公寓所在的巷子位于公交车行经的大路后面,对着收费停车场,外墙已经有了裂缝。

今枝跑上公寓的户外梯,敲了二。

五室的门。

门开了,露出绘里担忧的脸。

怎么回事?她皱着眉头。

我也不知道,但愿只是你神经过敏。

才不是。

绘里摇摇头,挂掉电话后,我心里更毛了,觉得这里简直不像我住的地方。

这的确是神经过敏。

尽管这么想,今枝却默默点头,定进玄关。

玄关摆着三双鞋:一双运动鞋,一双便鞋,一双凉鞋。

凉鞋的跟果然很高。

这种高度,稍微一碰就会倒。

今枝脱鞋进屋。

绘里的住处是套房,只有一个小小的流理台,没有厨房和客厅。

即使如此,她还是在中间挂上布帘,免得整个房间在门口就一览无余。

布帘后面摆了床、电视和桌子,老旧的空调可能是她搬进来时就有,噪音虽大,吹出来的好歹是冷风。

电话呢?那里。

绘里指着床铺旁边。

那里有个小架子,架子上方几乎呈正方形,上面放着一部白色电话。

不是最近流行的无线电话,想来是因为这个小房间用不着。

今枝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黑色四方形装置,上面装了天线,表面上有好几个小小的马表和开关类的东西。

那是什么?无线电?绘里问。

不,一个小玩具。

今枝打开电源,接着转动调整频率的旋钮。

不久,马表在一百兆赫附近出现了变化,显示感应的灯开始闪烁。

他保持这种状态,有时靠近电话,有时拿远些,马表的反应始终没变。

今枝关掉装置的开关,拿起电话查看底部,然后从背包中取出一组螺丝起子。

他拿起十字起子,拧开卡住电话外壳的十字螺丝。

果然不出所料,松开螺丝并不费力,因为有人拆过了。

你在做什么?要把电话弄坏?是修理。

咦?取下所有螺丝后,今枝小心地拆下电话底座,露出电子零件罗列的底盘。

他立刻注意到一个用胶带固定的小盒子,便伸出手指夹出。

那是什么?拿掉没关系吗?今枝没有回答,用螺丝起子撬开盒盖,里面有纽扣式汞电池。

他挖出电池。

好,这样就没事了。

那到底是什么?告诉我啊!绘里吵闹着。

没什么大不了,是窃听器。

今枝边说边把电话外壳复原。

什么!绘里大惊失色,拿起拆下的盒子,不得了了!干吗在我房间装窃听器?我还想问你呢,你是不是被什么男人纠缠上了?我都说没有了。

今枝再度打开窃听装置侦测器的开关,一边改变频率,一边在室内走动。

这次马表没有任何反应。

看来没有慎重到装两三道。

今枝关掉开关,把侦测器和整组螺丝起子收进背包。

你怎么知道有人装了窃听器?先给我来点喝的,跑来跑去的,真热。

啊,好好好。

绘里从约半人高的小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一罐放在桌上,一罐拉开拉环。

今枝盘腿坐下,喝了一口。

放松的同时,汗水也从全身上下冒了出来。

简单地说,就是来自经验的直觉。

他说,发现有人进屋的迹象,电话被动过,这么一来,怀疑有人对电话动过手脚不是很合理吗?啊,对,还挺简单的嘛。

听你这么说,倒是很想告诉你并没有那么简单,不过算了。

他又喝了一口啤酒,用手背擦擦嘴角,你真不知道什么可疑人物?不知道,完全没有。

绘里坐在床上,用力点头。

这么说,目标果然是……我了。

目标是今枝先生?怎么说?你不是说电话留言里有很多无声电话吗?你觉得很不放心,打电话给我。

但是,这可能中了计。

也就是说,窃听者的目的是要你打电话。

发现留言里有无声电话,会先问可能打来的人,这是人之常情。

要我打电话干吗?好掌握你的人际关系。

像是你的好朋友是谁,万一有事的时候,你会依靠谁。

知道这些半点好处都没有啊,想知道,直接来问我不就得了,根本不必装什么窃听器。

他想知道,却不想被你发现。

好了,把我们刚才说过的话整理一下:窃听者想知道某个人的名字和身份,但只有你这条线索。

窃听者大概只知道那个人和你很亲近。

今枝把啤酒喝光,压扁空罐,对此你想到什么?绘里左手拿着啤酒罐,低头啃着右手拇指的指甲。

上次那家南青山的精品店?聪明。

今枝点点头,那时你在店里留下了联系方式,我却什么都没留。

想知道我是谁,只能从你身上下手。

这么说,是那家店的人想调查今枝先生?为什么?原因很多。

今枝意味深长地笑了,大人的事。

手表那件事,今枝一直无法释怀。

唐泽雪穗显然看穿了那只表是筱冢的。

有人不惜去借贵重的手表配戴也要到她店里来,她自会疑心这个人乃是何方神圣,于是雇用他的同行,从菅原绘里这条线索展开调查——这极有可能。

今枝回想刚才在电话里与绘里的对答。

她称他为今枝先生。

装了窃听器的人迟早会查出,这户公寓附近有一家侦探社由一个名叫今枝直巳的人经营。

可我没有写正确的住址啊。

明明假扮有钱人家的小姐,住址却是山本公寓,不就露出马脚了吗?而且我连电话号码也故意写错。

真的?是啊,人家好歹也能当侦探的助手,多少会动脑的。

今枝回想起在唐泽雪穗精品店的那段时间,是不是哪里有陷阱?那天你带钱包了吗?今枝问。

带了。

放在包里?嗯。

那时你不停地换衣服,其间你把包放在哪里?嗯……我想应该是更衣室。

一直放在那里?嗯。

绘里点头回答,表情变得有点不安。

那个钱包给我看一下。

今枝伸出左手。

啊?里面又没有多少钱。

钱不重要,我要看的是钱以外的东西。

绘里打开挂在床铺一角的侧背式包,拿出一个黑色钱包,形状细细长长的,上面有古琦的标志。

你也有高档货嘛。

店长送的。

那个小胡子店长?嗯。

哦,真是大头啊。

今枝打开钱包,查看其中的卡片。

驾照和百货公司、美容院的卡放在一起。

他抽出驾照,上面的住址写的是这里。

咦!你是说,她们偷看我的东西?绘里很惊讶。

也许,几率在百分之六十以上。

真过分!平常人会做这种事吗?那是什么意思?她们从一开始就怀疑我们?没错。

从看到手表的那一刻起,唐泽雪穗便起疑了,暗中查看别人的钱包对她而言也许不算什么。

今枝脑海里浮现出那双猫眼。

可既然这样,我们离开那家店前,她们干吗要我留姓名住址啊?还说什么要寄邀请函给我。

大概是为了确认。

什么?确认你会不会写下真实的姓名住址,结果没有。

绘里很过意不去地点点头。

我故意把区码写错。

这样她就确定我们不是去买衣服的。

对不起,我不应该做那种小动作。

没关系,反正我们早就被怀疑了。

今枝站起来,拿起背包,要小心门户,我想你也知道,在行家手里,这种公寓的锁有跟没有一样。

你在房间里时,一定要记得扣上链条。

嗯,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

今枝把脚伸进运动鞋。

今枝先生,你不会有事吧?会不会有人来要你的命?绘里的话让今枝笑出了声。

说得跟007一样。

不用担心,顶多是一脸凶相的打手来找我。

啊!绘里的脸沉了下来。

我走了,晚安。

门要锁好啊。

今枝走出房间,带上门。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确信听到上锁和扣链条的声音后,才迈开脚步。

嘿,会有什么样的人找上门来呢?今枝抬头仰望天空,小雨仍下个不停。

3翌日,小雨转为持续的阴雨,气温也因此下降了一些,使得这天早晨在持续酷热的八月里感觉分外舒适。

今枝早上九点多起床,穿着T恤和牛仔裤离开住处,撑起伞骨弯了一截的雨伞,进入大楼对面一家叫波丽露的咖啡馆。

木门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铃,每当门开关时,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每天在这里吃早餐、看体育娱乐报纸已是今枝的习惯。

这家店很小,只有四张桌子和吧台。

其中两张桌子有人,吧台也坐了一个客人。

秃头老板在吧台内向今枝点头。

今枝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在最里面的桌位就座。

他估计这个时间应该没什么客人了。

要是位子真的不够,到时候再移到吧台就好。

今枝没有点餐。

静静地坐上几分钟,老板就会送上夹着粗大香肠的热狗和咖啡,热狗里还夹着炒高丽菜丝。

就在他身旁的报刊架上放了好几份报纸。

吧台的客人在看运动娱乐报,只剩下一般报纸和财经日报。

今枝无奈地抽出《朝日新闻》。

店里也有《读卖新闻》,但那他也订了。

他正准备打开报纸,忽然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

他条件反射般朝门口看,一个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看来将近六十岁,小平头上已见白发。

体格很健壮,穿着白衬衫的胸膛很厚实,短袖里露出的手臂也很粗。

身高在一百七十厘米以上,姿态如古代武士般挺拔。

然而,最吸引人注意的并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一踏进店里,锐利的目光便朝今枝射来,仿佛他在走进之前,就已知道他坐在那里。

其实这只是一眨眼间的事,男子立刻把视线转移到其他方向,人也移动起来。

他在吧台边坐下。

我要咖啡。

男子对老板说。

听他说话,视线已经回到报纸上的今枝又抬起头来。

男子带着关西口音,他感到有些意外。

正在这时,男子又朝今枝望来。

一瞬间,两人的眼神对上了。

男子的眼里并没有威吓的意味,似乎也不带恶意。

那是一双看尽人间丑恶的眼睛,一种堪称真正冷静清澈的光静静地栖息其中。

今枝感觉到背上泛过一股凉意。

两人目光交会的时间其实非常短暂,可能不到一秒。

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数秒后,今枝看着报纸社会版的标题,一则大型拖车在高速公路上肇事的报道。

但是,他无法忽略那男子。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这样的思绪如撇不清的丝絮棉屑般,紧黏着意识不放。

老板送来热狗加咖啡的套餐。

今枝在热狗上加了大量西红柿酱和芥末酱,大口咬下。

他喜欢门牙刺破肠衣的感觉。

吃热狗时,今枝刻意不去看那男子。

他担心两人的视线不免再度交会。

把最后一口热狗塞进嘴里,他一边端起咖啡杯,一边偷瞄。

男子正好转动脑袋,面向前方准备喝咖啡。

刚才他一直看着我,这是今枝的直觉。

今枝喝完咖啡,站起来,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掏出千元钞放在柜台上。

老板默默地找回四百五十元。

这段期间,男子的姿势几乎没变,背脊挺得笔直地喝着咖啡,有如机器设定一般,节奏相同,动作也相同,看也不看今枝。

今枝走出店门,伞也不撑便跑过马路,疾奔上楼。

进屋前往下看了看波丽露,那上了年纪的男子并没有出来。

今枝打开钢架上的迷你音响开关。

惠特妮。

休斯敦的CD一直放在唱盘里。

不一会儿,架在墙上的两个喇叭便传出极具穿透力的歌声。

他脱掉T恤,准备淋浴。

昨晚从绘里那里回来后,他径直睡了,头发油腻腻的。

他刚拉下牛仔裤的拉链,玄关的门铃就响了。

平常听惯的铃声今天听来却别有意味。

今枝没有接起对讲机,铃声又响了。

他拉起拉链,穿上T恤,一边在心里嘀咕着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冲澡,一边走到玄关开门。

那个男子站在门外。

若是平常,这样的场面应该令人惊讶,但今枝几乎不为所动。

从听到第一声门铃,他便有预感。

男子看到今枝,露出浅浅的笑容。

他左手持伞,右手拿着收费员常用的黑色手包。

有什么事?今枝问。

你是今枝先生吧?男子说,果然是关西口音,今枝直巳先生……没错吧?是我。

有点事情想请教,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发自丹田般低沉的声音响起,以眉间为中心,有如雕刻而成的皱纹布满整张脸庞。

今枝注意到,其中有一道是刀刃留下的疤痕。

抱歉,请问你是哪位?敝姓笹垣,从大阪来。

真是远道而来。

不过很抱歉,我接下来有工作,得立刻出门。

不会花你多少时间,只请你回答两三个问题就好。

麻烦你改天再来,我真的赶时间。

赶时间还在咖啡馆看报纸看得那么悠游啊。

男子的嘴角向上弯。

我要怎么使用我的时间跟你无关,请你回去。

今枝想关门。

男子将手上的雨伞插进门缝。

热爱工作是很好,不过我这边也是工作。

男子把手伸进灰色长裤的口袋,掏出一个黑色证件,上面印着大阪府的字样。

今枝呼出一口气,拉门把的力道减轻了。

既然是警察,一开始明说不就得了?有些人不喜欢警察在门口表明身份——可以请教你几件事吗?请进。

今枝让男子坐在为委托人准备的椅子上,自己也就座。

那把椅子稍低一些。

光是这么一点把戏,便足以让他在洽谈时处于有利位置。

但是看着眼前这张满是皱纹的脸,今枝想,这个把戏对他大概不管用。

今枝要求对方出示名片,男子却称没有。

这肯定是谎言,今枝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和他争论,便要求再看一次证件。

我应该有这个权利吧,你又不能证明你真的是警察。

你当然有这个权利,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男子打开证件,翻到身份证明那一页。

名叫笹垣润三,照片上的脸稍瘦一些,但看来是同一个人。

这样你相信了?笸垣收起证件,我现在在西布施警局,刑事科一组。

一组?这么说,是调查凶杀案了?真令人意外。

这一点今枝倒没想到。

是。

怎么了?我没听说身边发生了凶杀案。

当然,命案也有很多种。

有些会被当作话题,有些则无人问津。

但不管怎样,都是命案。

是谁?什么时候?在哪里被杀?笹垣笑了,脸上的皱纹形成复杂的图案。

今枝先生,可以请你先回答问题吗?等你回答后,我会礼尚往来的。

今枝看着他。

来自大阪的老刑警在椅子上微微摇晃着身体,表情却丝毫没有动摇。

好吧,你先问。

要问些什么?笹垣把伞立在身前,双手放在伞柄上。

今枝先生,大约两个星期前,你去了大阪,在生野区大江那一带徘徊,是不是?今枝有突然被击中要害的感觉。

自从听到对方是大阪府的警察,他就想起去过大阪的事。

同时,他也想起当时曾在布施车站搭车。

怎么样啊?笹垣又问了一次,但他脸上却一副知道答案的表情。

是,今枝只好承认,你还真清楚。

那一带啊,连哪只野猫怀孕我都知道。

笹垣咧开嘴笑了,没发出笑声,却发出漏气般奇特的嘶嘶声。

他先把嘴闭起,又开口说:你去做什么?今枝脑筋快速转动,回答:工作。

哦,工作。

什么样的工作?这次换今枝露出笑容了,他想稍示从容。

笹垣先生,你明知故问。

你的工作好像很有趣啊。

笹垣望着摆满档案的钢架,我朋友也在大阪开业,不过,赚不赚钱我就不知道了。

我就是为了这份工作到大阪去的。

到大阪调查唐泽雪穗就是你的工作?今彼明白掣他果然是从这条线追查过来的。

思考着他是如何查出自己,不禁想起昨天的窃听事件。

要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调查唐泽雪穗出生、成长的环境,那真是求之不得。

笹垣用他的三白眼看着今枝,语调黏稠得似乎字字句句紧紧纠缠在一起。

笹垣先生,既然你的朋友也从事这份工作,你应该明白,我们不能透露委托人的姓名。

你是说,你受托调查唐泽雪穗?是。

今枝一边回答,一边思考这位警察连名带姓称呼唐泽雪穗的原因。

是因为特别亲近,还是来自警察的职业习惯?或者是……与婚事有关?笹垣突然问。

啊?听说有人想向唐泽雪穗提亲。

作为男方的家人,得知他要娶一个似乎在从事投机事业的女人,当然会仔细调查她的身家。

你在说什么?就是婚事啊。

笹垣嘴边露出令人不舒服的笑容,他的视线往办公桌上移动。

可以抽烟吗?他指着烟灰缸问。

请。

今枝回答。

笹垣从衬衫胸前口袋拿出已被压扁的Hilite烟盒。

抽出来的香烟有点弯曲。

他衔着烟,用火柴点了火。

那火柴看来是从波丽露拿的。

仿佛要表示自己时间充足,警察缓缓地抽着,吐出来的烟摇晃着上升,在空气中散去。

他显然是要给今枝考虑的时间。

自己先出几张牌,看对方如何反应,这种做法可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故意在咖啡馆现身,暗示你一直在我的监视之下,也是要让自己手里的牌显得更强势的手法。

他毫无表情地看着烟的去向,眼睛似乎隐藏了无尽的狡猾算计。

今枝极想知道那些牌的内容,为什么负责凶杀案的警察会追查唐泽雪穗?不,追查这个说法并不准确,这老家伙一定握有关于唐泽现状的大量资料。

我也知道有人和唐泽小姐论及婚嫁。

今枝考虑后回答,但是,如果你问我这件事与我的调查有没有关系,我既不能回答有,也不能回答没有。

笹垣夹着烟点头,表情显得很满意。

他慢慢把烟在烟灰缸里摁熄。

今枝先生,你记得‘马里奥’吗?什么?超级马里奥兄弟,小朋友的玩意儿。

不过,听说最近连大人都很着迷。

电视游戏机那个啊,我当然记得。

几年前真是疯狂啊,玩具店前面还有人大排长龙呢。

是啊。

今枝疑惑地附和,不知道警察说这些话到底有什么目的。

在大阪,有人想卖那个游戏的假货,东西已经做好,只等出货销售,却在最后阶段被警方查出。

假货被扣押,人却没了,失踪了。

逃走了?那时警方是这么想的,现在也是。

在通缉他。

笹垣打开手包,拿出一张折起的传单类的纸,展开给今枝看。

在若发现此人这几个熟悉的字眼下,是一个头发全往后梳的男子,看来年约五十,叫松浦勇。

我还是问问好了,你见过这个人吗?没有。

我想也是。

笹垣把纸折起来,收进手包。

你在追查那个姓松浦的人?也可以这么说。

什么?今枝再次看着笹垣。

老刑警嘴角别有意味地撇了撇。

一瞬间,今枝恍然大悟。

一个办凶杀案的刑警不可能单单追查一个电玩软件盗版嫌疑犯。

笹垣认为松浦被杀了,他在找松浦的尸体,以及杀害松浦的凶手。

那人和唐泽雪穗小姐有关系吗?今枝问。

也许没有直接的关系。

那为什么……有人和松浦一起消失了,笹垣说,这人极可能参与了盗版制造。

而他大概……他好像为了选择用词,略微停顿才开口,就在唐泽雪穗身边的某个地方。

身边的某个地方?今枝跟着问,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应该是藏起来了。

你知道枪虾吗?警察又提了一个用意不明的词。

不知道。

枪虾会挖洞,住在洞里。

可有个家伙却要去同住,那就是虾虎鱼。

不过虾虎鱼也不白住,它会在洞口巡视,要是有外敌靠近,就摆动尾鳍通知洞里的枪虾。

它们合作无间,这好像叫互利共生。

请等一下,今枝微微伸出左手,你是说,唐泽雪穗小姐有这样一个共生的人吗?如果有,事情就不得了了,但今枝无法相信。

截至目前的调查中,完全没有此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笹垣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是我的想象,什么证据都没有。

你一定是因为有什么根据,才会这么想象?没什么说得上是根据的东西,只是老刑警的直觉,当然也有猜错的可能,实在不能当真。

说谎,今枝想。

他一定有什么确切的根据,否则绝不会单枪匹马来到东京。

笹垣再度打开手包,拿出一张照片。

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今枝伸手拿起他放在办公桌上的照片。

里面的男子正对镜头,可能是驾照的照片。

大约三十岁左右,下巴很尖。

今枝第一感觉是见过这张脸。

他小心不让表情透露出半点迹象,在记忆中搜索。

他善于记住别人的长相,也有信心一定想得起来。

当他凝视着照片时,雾突然散了。

他清清楚楚地想起是在哪里见过。

他的姓名、职业、住址,一切全都在瞬间显露出来。

与此同时,他差点惊呼出声,因为这实在太令人意外了。

他几乎要嚷起来,但强行按捺住。

这人就是唐泽雪穗小姐的共生对象?他若无其事地问。

这就难说了,你有印象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今枝把照片拿在手里,故意喃喃说着,我要确认一下,可以到隔壁房间去一下吗?我想对比一下资料。

什么资料?我会拿过来,请稍等。

今枝不等笹垣回答就站起来,匆匆走进隔壁房间,上了锁。

这里是他的卧室,也被当成暗房。

若要冲洗黑白照片,在这里便能进行。

他从排列在架上的摄影器材中拿起可近距离拍摄的拍立得。

那是一台显像后必须把正负层剥离的撕开式相机。

今枝把照片放在地上,手拿相机,一边从取景窗查看,一边调整距离对焦。

因为调整镜头更花时间。

在对好焦距的位置按下快门,镁光灯闪了一下。

他抽出底片,把相机归回原位,轻轻挥动底片,另一只手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厚厚的档案,为调查唐泽雪穗所拍的照片都已整理好,放在里面。

他快速翻阅,确认给笹垣看是否妥当。

他瞄了一下手表,确定时间已过了几十秒,便撕下底片的正层。

翻拍非常成功,连原版照片细微的污渍都复制过来了。

他把照片放进抽屉,拿着原版照片和档案离开房间。

不好意思,花了一点时间。

今枝把档案放在办公桌上,我以为见过,结果是我弄错了。

很遗憾,我不知道。

这份档案是……笹垣问。

关于唐泽雪穗小姐的调查资料。

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照片。

可以借给我看吗?请。

不过我不能针对照片说明,还请见谅。

笹垣一一仔细查看档案里的照片。

有些拍的是唐泽雪穗娘家附近,有的是偷拍证券公司的承力、营业员。

看完,笹垣抬起头来。

真有意思。

有帮得上忙的吗?如果纯粹是调查结婚对象,还真是特别。

比如,为什么连唐泽雪穗进出银行都要拍呢?我实在不懂。

这个就任你想象了。

事实上,唐泽雪穗在那家银行租了保险箱,今枝是靠跟踪才查明。

拍摄她进银行前后的样子,是为了观察她的穿着打扮有没有任何变化,比如若她出来时戴着原先没戴的项链,那就表明东西存放在保险箱里。

这虽然是个笨法子,却也是调查财产的手法之一。

今枝先生,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什么?往后你继续调查时,要是看到这个人……说着,笹垣拿起刚才那张照片,要是看到这张照片上的人,请务必通知我,越快越好。

今枝的视线在照片与签垣满是皱纹的脸上来回。

那么,请告诉我一件事。

他说。

什么?名字。

请告诉我这人的名字,另外,他最后的住址。

笹垣第一次露出犹豫之色:如果你看到他,到时候他的资料你要多少都给你。

我现在就想要。

笹垣注视了今枝数秒,点点头,从办公桌上撕下一张便条,用便条纸附带的笔写了些什么,放在今枝面前——桐原亮司大阪市中央区日本桥2一×一× MUGEN。

桐原亮司……MUGEN是什么?桐原以前经营的电脑店。

哦。

笹垣又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也放在今枝面前。

上面写着笹垣润三和一串应该是电话号码的数字,大概是要他打这个号码。

我打扰很久了,又在你正准备出门工作的时候,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

今枝想,你明明看穿了我不准备工作。

嘿,你怎么知道我在调查唐泽雪穗呢?笹垣微微一笑。

这种事到处走访一番就会知道。

到处走访?不是听收音机吗?今枝做了转动窃听设备旋钮的动作。

收音机?你在说什么?笹垣露出惊讶的表情。

如果是演戏,他的演技也太逼真了。

今枝认定他应该不是在装傻。

没事,没事。

笹垣将伞代替拐杖般拄着走向门口,在开门前回头。

你可能嫌我多事,不过,我有句话很想告诉委托你调查唐泽雪穗的人。

什么话?笹垣的嘴角扭曲。

最好不要娶那女人,她可不是普通的狐狸精。

嗯,今枝点点头,我知道。

笹垣也点点头,开门走出。

4一群看似从某才艺教室下课的女人占据了两张桌子。

今枝很想换地方,但他约的人应该已经离开了办公室,他只好选择距离她们最远的桌子。

她们平均年龄四十岁左右,桌上除了饮料杯,还有三明治和意大利面的盘子。

时间是下午一点半,本来看准了这个时段午休刚结束,咖啡馆应该很空,没想到却大为失算。

才艺教室课程结束后,来这里边吃午饭边话家常,肯定是她们最大的乐趣。

今枝喝了两口咖啡,益田均便走进店里。

他看起来比以前共事时略瘦一些,穿着短袖衬衫,打了深蓝色的领带,手上拿着一个牛皮纸袋。

他很快就看到今枝,向他走近。

好久不见。

说着,他在对面坐下,却对前来的女服务生说,不用了,我马上就走。

看来还是那么忙啊。

今枝说。

是啊。

益田冷冷地说,心情显然不太好。

他把牛皮纸袋放在桌上。

这样就行了吧?今枝拿起纸袋查看,里面是二十多张A4打印纸。

他翻了一下,用力点头。

东西他曾经看过,有些文件复印件还是他亲笔写的。

行了。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我先把话说清楚,以后可别再要我帮你做这种事。

把公司的资料给外人看意味着什么,你干了那么多年侦探,不可能不知道。

抱歉,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益田站起来,但没有立刻走向出口,而是低头看着今枝问:你现在才想要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找到悬案的新线索了?没有,只是有点事想确认。

哦,随便吧。

益田迈开脚步。

他不可能就此相信今枝的话,但似乎不想插手管工作以外的事情。

看着益田离开咖啡馆,今枝再次翻阅文件,三年前的那些日子立刻在脑海复苏。

那时接受自称东西电装株式会社相关人士委托进行调查,此刻手上的文件便是当时调查报告的复印件。

当时调查受挫的最大原因,在于他们始终无法查出Memorix公司秋吉雄一这号人物的真实身份。

无论是真名、经历,还是来路,他们都一无所知。

然而,几天前,今枝却从出乎意料之处得知秋吉的真实身份。

笹垣出示的那张照片里的男子,桐原亮司,便是他曾经监视很久的秋吉雄一。

绝对没错。

不仅曾经营个人电脑专卖店的经历吻合,连桐原自大阪销声匿迹,也与秋吉进入Memorix的时间吻合。

一开始,今枝以为这纯属巧合。

他认为若长期从事这份工作,过去追查某人的真实身份未果,数年后在另一件全然不同的调查中意外查明,这种状况也许的确有可能发生。

然而,当他在脑中进行整理时,却发现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觉。

他越想越认为这并非巧合,东西电装委托的调查与这次的调查,追根究底其实是相通的。

他之所以会受筱冢之托对唐泽雪穗进行调查,是因为他在高尔夫球练习场上遇见了高宫诚。

那么,他为何会到那家高尔夫球练习场去?那是因为三年前,他跟踪秋吉时曾经去过,他也是在那时知道高宫此人。

高宫同秋吉跟踪的那位叫三泽千都留的女子相当亲密。

而高宫诚当时的妻子,正是唐泽雪穗。

刑警笸垣把桐原亮司形容为与唐泽雪穗互利共生的对象。

那位老刑警会这么说,一定有所根据。

今枝假设桐原与唐泽雪穗实际上关系密切,回头重新审视三年前的调查,那么会得到什么结论?非常简单,答案立刻显现。

雪穗的丈夫任职于东西电装专利部,掌管公司技术信息,他能接触最高机密,公司自然会给他利用电脑查询机密数据的用户名与密码。

只是这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想必高宫也遵守了这条规定。

但是,对妻子又如何呢?他的妻子是否得知了他的用户名和密码?三年前,今枝亟欲找出秋吉雄一与高宫诚间的关联,却一无所获。

也难怪他们找不到,因为他们的目标本该是高宫雪穗。

由此,今枝又产生另一个疑问,那便是三泽千都留与高宫诚的关系。

秋吉,也就是桐原,究竟为什么要监视千都留?受雪穗之托调查她丈夫的外遇,这样推理不算离谱。

然而,这个想法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

她为何要委托桐原?若要调查外遇,只要请个侦探就行了。

而且,如果是调查高宫诚的外遇,应该监视高宫,但桐原监视的却是三泽千都留,这是因为他们已经确定她就是高宫的外遇对象了?既然如此,干吗还要继续调查?今枝一边思考,一边看着益田给他的复印件。

猛然,他注意到一件令人不解的事。

桐原首次跟踪三泽千都留来到老鹰高尔夫球练习场,是三年前的四月初。

当时高宫诚并未出现在高尔夫球练习场。

两周后,桐原再度前往球场。

这时,高宫诚才第一次出现在今枝眼中,高宫诚与三泽千都留亲密地交谈。

之后,桐原便再也不曾前往球场,但今枝却继续观察三泽千都留与高宫诚。

只要追溯当时的记录,便能明显看出他们关系日渐亲密。

到调查中止的八月上旬,他们已完全坠入爱河。

但令人不解的便是此处。

明知他们的关系越来越深入,雪穗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她对此不可能一无所知,她早应已从桐原处得知事情原委。

今枝把杯子端到嘴边,咖啡已经凉了。

他想起不久前也喝过这种冷掉的咖啡,就是在银座的咖啡馆与筱冢碰面时。

一瞬间,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脑中。

那是一个角度全然不同的设想——如果是雪穗想和高宫分手呢?这并非不可能。

借用川岛江利子的话,从一开始,高宫应该就不是雪穗最中意的人。

想与之分手的丈夫正好爱上其他女人。

既然如此,就等这段关系发展成外遇吧。

雪穗会不会是这么想的?不,今枝在心里摇头,那女人不是那种听天由命的人。

难道三泽千都留与高宫相遇及其后的进展,都在雪穗的计划中?不可能。

但今枝立刻觉得,可能。

唐泽雪穗这个女人有一种特质,让人无法以一句不可能便予以否定。

然而,这就形成一个疑问:人心能够如此轻易地操控吗?若是曾经心仪过的对象,自然另当别论。

可是三泽千都留即使是世界第一美女,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会爱上她。

今枝一走出咖啡馆,便寻找公共电话亭。

他边看记事本边按号码,电话打到东西电装东京总公司,找高宫诚。

等候片刻后,听筒里传来高宫的声音:喂,我是高宫。

喂,我是今枝。

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

哦。

对方传来略带困惑的声音,可能是因为一般人都不太希望侦探打电话到工作地点。

前几天真不好意思,你那么忙还去打扰。

他先针对先前询问唐泽雪穗买股票一事道歉,其实,我还想向你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我希望能面谈。

他实在不好意思在电话里说,想询问你与现任妻子认识的经过。

今晚或明晚,不知你有没有空?明天没问题。

那明天我再打给你,好吗?好。

啊,对了,今枝先生,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其实,他把音量放低,几天前,有个警察来找我,是一位年纪相当大的大阪刑警。

然后呢?他问我,最近有没有人向我问起前妻的事情,我就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了。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原来是这样……给你造成麻烦了?没有,这个嘛,没关系。

请问,你也把我的职业告诉他了吗?是啊。

高宫回答。

我知道了。

好,我心里有数。

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说完,今枝挂了电话。

原来还有这条线,今枝纳闷自己怎么没想到。

原来笸垣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我。

但是,那个窃听器究竟是谁装的呢?今枝很晚才回公寓。

他为另一件工作四处奔波后,还光顾了菅原绘里工作的那家居酒屋,他很久没去了。

后来我只要在家里,就一定上链条。

绘里还说就她的感觉,没人再次潜入她的住处。

公寓前停着一辆陌生的白色厢型车。

今枝绕过那辆车,进入公寓,爬上楼梯。

身体很重,连抬脚都觉得困难。

来到房间前,掏口袋想开锁时,他看到走廊上有小推车和折起来的纸箱靠墙而立。

纸箱很大,大概连洗衣机都放得下。

他想,谁放的啊?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栋公寓的居民没什么公德心,把垃圾袋直接放在走廊是家常便饭,况且连他自己也绝不是什么模范房客。

他拿出钥匙圈,把钥匙插进锁孔,右转,听到咔嗒一声的同时,也传来锁开了的感触。

这时,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钥匙似乎与平常不同。

他想了一两秒钟,把门打开。

他决定当作是自己神经过敏。

开了灯,环顾室内,并无异样。

房间和平常一样冷清,和平常一样蒙了一层灰。

为了去除男人的体臭,刻意调得略浓的芳香剂也和平常一样。

他把东西放在椅子上,走向卫生间。

他醉得正舒服,有点困,有点懒。

打开卫生间的灯时,他发现排气扇开着。

他觉得奇怪,自己做了这么浪费的事吗?打开门,马桶盖盖着,这也让他纳闷。

他没有盖上马桶盖的习惯,平常连坐垫都不放下来。

关上门,他掀开马桶盖。

突然间,全身的警报器开始响起。

他感到一种非比寻常的危险向自己袭来。

他想盖上马桶盖,必须尽快离开……然而身体却动不了,他也发不出声音。

不要说出声,连呼吸都有困难,肺好像不再属于自己。

他的视野突然大大地晃动,转了好大一圈。

他感到身体似乎撞到什么东西,却不觉疼痛,所有的感觉在瞬间全被夺走。

他拼命想移动四肢,却连一根手指头都不听使唤。

似乎有人站在他身边,也许是他的错觉。

视野逐渐被黑暗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