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雨没有大到需要撑伞,却也悄无声息地打湿了头发和衣服。
秋雨绵绵,灰色的云却不时分开,让夜空露出脸来。
出了四天王寺前站,中道正晴抬头望着天空,想,狐狸嫁女儿啊。
这是他母亲告诉他的。
他在大学的储物柜里放了一把折伞,但直到出了大门才想起,便打消了回去拿的念头。
他有点匆忙。
心爱的石英表指向七点五分,意味着他已经迟了,但他要去见的人并不会为此而不悦。
他的匆忙,纯粹是因为想尽快到达目的地。
他用在车站零售摊买来的体育报挡雨,以免淋湿头发。
职棒养乐多队获胜翌日购买体育报,是他自去年养成的习惯。
直到初中一直住在东京的他,从养乐多燕子队还叫原子队时,便是该队的球迷。
燕子队去年在广冈总教练的带领下奇迹般获得冠军。
去年这时,几乎每天都看得到报道养乐多选手杰出表现的新闻。
然而今年养乐多队却大失水准,情况跌到谷底。
九月以来,他们的排名总是垫底,正晴买体育报的机会当然也变少了。
今天身边有报纸,可说极为少见。
几分钟后,正晴抵达目的地,按了门牌唐泽下方的门铃。
玄关的格子门打开,唐泽礼子随即出现。
她穿着紫色的连衣裙,可能是因为质地细薄,她身形显得格外孱弱,看了不觉令人心疼。
正晴想,不知这位刚迈入老年的妇人何时会再穿起和服。
三月他第一次造访时,她穿着深灰色捻线绸和服。
而自梅雨前夕起,和服便换成了长裙。
老师,真对不起。
一看到正晴,礼子便致歉道,刚才,雪穗打电话回来,说为了准备文化祭无论如何脱不了身,会晚三十分钟左右。
我已经要她尽快赶回来了。
哦。
正晴松了一口气,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我还以为会迟到,心里着急得很呢。
真的很抱歉。
礼子低头行礼。
那么我该做什么呢?正晴看着手表,喃喃道。
请到里面来等吧,我来准备冷饮。
请不要太费心。
正晴点点头,走进室内。
他被领进一楼的客厅,这里本来是和室,但放置了藤制桌椅。
他只在第一次造访时踏进这间房间,大约是在半年前。
为正晴找到这份家教工作的是他的母亲。
她听说她的茶道老师想为即将升高二的女儿找数学补习老师,便推荐了儿子。
那位茶道老师便是唐泽礼子。
正晴在大学就读理工科,自高中时代便对数学颇具自信。
事实上,直到今年春天,他都是一个高三男生的数学和理科家教,这学生顺利考上了大学,正晴也必须去找下一份家教工作。
母亲为他介绍的这个机会正是求之不得。
正晴非常感谢母亲。
不仅是因为这个工作确保了他每个月的收入,每周二造访唐泽家更令他期待不已。
他坐在藤椅上等候,不久礼子便用托盘端着盛有麦茶的玻璃杯回来了。
看到麦茶,他松了口气。
上次进这间房间时,主人径自端上抹茶,他完全不懂喝抹茶的规矩,急出一身冷汗。
礼子在他对面坐下,说声请用,招呼他喝茶。
正晴不客气地拿起玻璃杯,冷凉的茶流过于渴的喉咙,非常舒服。
不好意思,让老师等。
我倒是觉得,只不过是准备文化祭,雪穗大可找机会溜出来。
礼子再度道歉,十分过意不去。
哪里,没关系,请不要放在心上。
交朋友也很重要。
正晴故作老成。
那孩子也是这么说。
而且,她说为文化祭作的准备,并不是班上要办的活动,而是社团那边,所以三年级学姐盯得很紧,很难脱身。
哦,这样。
正晴想起,雪穗提过她在学校参加了英语会话社,也听她说过几句英文。
不愧从初中就开始上英语会话补习班,果然不同凡响。
他还记得她卷舌的发音自己都无法相比。
如果是一般高中,一定没有高三学生还对文化祭这么热衷吧?毕竟是这样的学校,才能这么悠游。
中道老师念的是以学风严谨著称的高中,高三时一定没有心思管什么文化祭。
听了礼子的话,正晴笑着摇摇手。
我们学校也有高三学生对文化祭很投入的。
大概有不少人是在准备考试之余当消遣。
我也一样,高三秋天时还是无心念书,有什么活动,马上就乐翻天。
哎呀,是吗?不过,那一定是因为老师成绩优秀,才能那么从容。
哪里,没这回事,真的。
正晴不断摇手。
唐泽雪穗就读的是清华女子学园,正晴听说她是从清华的初中部直升的。
她还准备直升同一所学校的大学。
若高中时期成绩优秀,只须面试便能进入清华女子大学。
只不过,入学的关卡有时也可能极难通过。
雪穗的志愿是竞争最激烈的英文系。
为了确保获得直升的机会,她的学业成绩必须在全学年绐终名列前茅。
雪穗几乎所有科目成绩都很优秀,只有数学稍弱。
为此担心的礼子才想到聘请家教老师。
希望设法一直到高三上学期都维持前几名的成绩——这是最初见面时礼子提出的希望。
因为推荐入学之际,至三年级上学期为止的成绩都会纳入参考。
雪穗如果那时候上公立中学的话,明年就得准备考大学,那更辛苦了。
想到这一点,我觉得当时让她进现在这所学校,真是做对了。
唐泽礼子双手捧着玻璃杯,感慨万千。
是啊,考试真的是越少越好。
正晴说。
这是他平常的想法,过去也常对他辅导的学生家长这么说。
所以,最近有越来越多家长在孩子上小学的阶段,便选择这一类私立附属中小学。
礼子郑重地点头。
是呀,这么做是最好的安排,我对侄甥辈也这么说。
孩子的考试,最好在很早的阶段一次解决。
越往后,要进好学校就越难。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
正晴点点头,随即稍觉疑惑地问道,雪穗小学上的是公立学校吧,那时候没有参加考试吗?礼子沉思般偏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略显迟疑。
不久,她抬起头来。
如果当时她在我身边,我一定会这样建议,但是那时候我还没和她住在一起。
大阪这个地方和东京比起来,会想到让孩子进私立学校的父母很少。
最重要的是即使想上私立学校,当时那孩子的环境也不允许。
啊,哦……正晴有些后悔,自己恐怕问了一个微妙的问题。
雪穗并非唐泽礼子的亲生女儿,这事在他接下这份工作时便听说了。
但是,她是在何种情况下成为养女的,根本没有人告诉他,以前也从未提及。
雪穗的亲生父亲算是我的表弟,不过在她还小的时候便意外过世了,所以家境不是很好。
他太太虽然出去工作,但一个女人要养家养孩子,实在不容易。
她亲生母亲怎么了?正晴一问,礼子的表情更加忧郁。
也是意外身亡,我记得是雪穗刚升上小六的时候。
好像是……五月吧。
车祸吗?不是,是煤气中毒。
煤气……听说是炉子上开着火煮东西,人却打盹睡着了。
后来汤汁溢出来浇熄了火苗,睡着了没发现,就这样中毒了。
我想她一定是累坏了。
礼子悲伤地蹙起细细的眉毛。
正晴想,这很有可能。
最近都市住户渐渐改用天然气,一般不再发生因煤气造成的一氧化碳中毒,但从前经常发生类似的意外。
尤其可怜的,是发现她身亡的就是雪穗。
一想到雪穗当时受到多大的惊吓,我就心疼不已……礼子沉痛地摇头。
她自己发现的吗?不,听说房间上了锁,她请物业管理员来开锁,我想她是和管理员一起发现的。
哦。
正晴想,那人真是遇到无妄之灾,发现尸体时,一定吓得面无人色。
雪穗就是因为那次意外变得无依无靠了啊。
是啊,葬礼我也出席了,雪穗倚着棺木号啕大哭。
看到她那个模样,连我们大人也跟着心碎了……或许是心中浮现出当时的情景,礼子频频眨眼。
所以,呃,唐泽女士便决定收养她?是的。
是因为唐泽女士和她家往来最密切吗?坦白说,我和雪穗的生母并没有怎么往来。
两家虽然算是距离较近,却也不能轻松步行来回。
不过,我和雪穗倒是从文代女士去世前就经常见面了。
她常到我这里来玩。
哦……雪穗为什么会自己跑到和母亲并无亲密往来的亲戚家玩?正晴感到不解。
也许是他的疑惑显现在脸上,礼子便接着说明:我和雪穗第一次见面,是在她父亲七周年忌的时候。
我们聊了一会儿,她对我懂得茶道似乎非常感兴趣,兴致勃勃地问了好多问题。
我就说,既然这么有兴趣,就来我家玩吧,这应该是她母亲去世前一两年的事。
后来,她真的很快就来找我了。
我有点吃惊,因为当时只是随口说说。
不过,她似乎是真心想学茶道,我也因为一个人住,相当寂寞,就以半当游戏的心态教她。
她几乎每个星期都会自己坐公交车来找我,喝我泡的茶,告诉我学校里发生的事。
不久,她的到访便成为我最期待的一件事。
有时候她因为有事不能来,我就觉得好寂寞。
雪穗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学茶道的?是的。
不过,不久她也开始对插花产生兴趣。
我插花的时候,她会在旁边兴致勃勃地观看,有时也会插手玩玩,还要我教她怎么穿和服。
简直就像新娘教室。
正晴笑着说。
就是那种感觉。
不过,因为她还小,应该说是扮家家酒吧,那孩子啊,还会学我说话呢。
我说那多让人害臊,要她别学了,她却说在家里听妈妈讲话,连自己也言语粗俗起来,所以要在我这里改过来。
他这才明白,雪穗那种高中女生身上难得一见的高雅举止,原来是从那时培养起来的。
当然,前提是本人要有意愿。
说到这里,雪穗说话真没什么关西口音。
我和中道老师一样,以前一直住在关东,几乎不会讲关西话,不过她说这样才好。
我也不太会说关西话。
是啊,雪穗说和中道老师交谈很轻松。
要是和操着浓郁大阪口音的人说话,还得小心不受影响,说起话来很累人。
哦,可她明明是在大阪出生长大的啊。
她说她就是讨厌这一点。
真的?是啊。
刚迈入老年的妇人撇嘴点头后,又微微偏头,只不过呢,有一点让我有些担心。
那孩子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我怕她会少了年轻女孩应有的活泼。
要是她不规矩,我也会头疼,但是她太乖了,我甚至觉得叛逆一点也不为过。
中道老师,如果您方便的话,请带她出去玩。
我?可以吗?当然,中道老师我放心。
唔。
那么,下次我带她出去好了。
请您务必这么做,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
礼子的话似乎告一段落了,正晴再度伸手拿玻璃杯。
这段对话并不枯燥,因为他正想多了解雪穗。
然而,他认为礼子似乎不完全了解自己的养女。
唐泽雪穗这个女孩,既不像礼子认为的那么守旧,也不会太过乖巧。
有件事令他印象深刻。
七月的时候,像平常一样上完两个小时的课后,他喝着送上来的咖啡,和雪穗闲聊。
当时的话题必定与大学生活脱不了关系,因为他知道她喜欢听这个。
他们闲聊了五分钟后,有人打来电话。
礼子来叫她,说是一个英语辩论大会办事处的人要找你。
哦,我知道了。
雪穗点点头,下楼去了。
正晴把咖啡喝完,站了起来。
他下楼的时候,雪穗正站在走廊上的电话架旁说话,表情看起来有点凝重。
但当他向她打手势,表示要回家的时候,她笑容可掬地向他点头,轻轻挥手。
雪穗真厉害,要参加英语辩论赛。
正晴对送他到玄关的礼子说。
是吗?我完全没听她提起。
礼子偏着头说。
离开唐泽家后,正晴进了四天王寺前站旁的一家拉面店,吃迟来的晚餐,这已经成为他每星期二的习惯。
他一边吃着饺子和炒饭,一边看店里的电视,但不经意地透过玻璃窗向外看时,正好瞥到一个年轻女孩快步走向大街。
正晴顿时睁大了眼睛,因为那不是别人,正是雪穗。
会是什么事?他从她的表情感觉到事情非比寻常。
她来到大街上,匆匆拦了出租车。
时钟的指针指着十点。
再怎么想,都只有一个结论——定是有什么突发事件。
正晴很担心,便在拉面店打电话到唐泽家。
铃声响了几次之后,礼子接起电话。
哎呀,中道老师。
有什么事吗?听到他的声音,她意外地问,丝毫没有急切的感觉。
请问……雪穗呢?雪穗?我叫她来接。
咦?她现在就在旁边吗?没有,在房里。
她说明天社团有事,一早就要集合,要早点睡。
不过她应该还醒着。
一听到这几句话,正晴立刻有所警觉,发现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
啊,那就不用了。
下次到府上拜访时,我直接跟她说,不是什么急事。
啊?可是……真没关系,请别打扰她,让她睡吧,打扰您了。
哦。
那么,明天早上我再告诉她中道老师打过电话找她。
好,那就请您转告。
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您。
正晴急忙挂断电话,腋下已经被汗水浸湿。
雪穗多半是瞒着母亲偷偷外出的,也许和刚才的电话有关。
虽然对她的目的地大感好奇,但正晴不想妨碍她。
但愿雪穗的谎言不会因为自己这个电话被拆穿,他想。
他的担忧第二天便解除了。
雪穗打电话给他:老师,妈妈说昨晚您打电话给我。
对不起,我今天一早社团有练习,昨天很早就睡了。
听到她这么说,正晴便知道她对礼子说的谎并没有被拆穿。
也没有什么事,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点担心。
怎么?我看到你一脸沉重地搭上出租车。
一时间她没有说话,然后才低声道:原来老师看到了。
我在拉面店里啊。
正晴笑着说。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老师帮我和妈妈保密了对不对?因为要是被你妈妈知道,可能会不太妙。
嗯,没错,那就不太妙了。
她也笑了。
原来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正晴从她的反应猜想。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和之前那个电话有关。
老师太厉害了,一点也没错。
说着,她把声音压低,是我朋友自杀未遂。
啊?自杀?好像是被男朋友甩了,一时冲动才想不开,我们几个好朋友急忙赶去她那里。
可是,这种事总不能跟妈妈说。
那是。
你朋友怎样了?嗯,已经没事了。
看到我们之后,她就恢复了理智。
那就好了。
她真是太傻了,不过就是男人嘛,何必这样就寻死。
没错。
所以喽,雪穗开朗地继续说,这件事就麻烦老师保密了。
好,我知道。
那么,下星期见。
她挂断电话。
回想起当时的对话,正晴至今仍不禁苦笑。
他万万没有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不过就是男人嘛这种话。
他深深体会到,年轻女孩的内心实在不是旁人能够想象的。
不必担心,令千金并不像您想象的那么稚嫩——他很想对眼前老妇人这般说。
当他把茶喝完时,玄关传来格子门打开的声音。
好像回来了。
礼子站起身。
正晴也离开座位,利用面向庭院的玻璃门反射出的影子,迅速检查头发是否凌乱。
你这笨蛋,脸红心跳个什么劲儿啊!——正晴臭骂映在玻璃上的影子。
2中道正晴隶属于北大阪大学工学院电机工程学系第六研究室,选择的毕业研究主题是利用图形理论的机器人控制。
具体地说,是根据单一方向的视觉辨识,使计算机判断该物体的立体形状。
他坐在书桌前修改程序时,研究生美浓部叫他:哎,中道,来看看这个。
美浓部坐在惠普个人电脑前,盯着屏幕。
正晴站在学长身后,看向黑白画面,那里显示出三个格眼细密的方格和一个类似潜水艇的图案。
他认得这个画面,那是他们称为Submarine的游戏,内容是尽快击沉潜藏于海底的敌方潜水艇。
从三个坐标显示的几项数据推测敌人的位置,正是这个游戏的乐趣所在。
当然,如果只顾攻击,己方的位置便会遭敌人察觉,招致鱼雷反击。
这个游戏是第六研究室的大学生和研究生利用研究余暇做出来的,程序的编写与输入均以共同作业进行,可说是他们的地下毕业研究。
有什么不对?正晴问。
你仔细看,这跟我们的‘Submarine’有点不同。
嘿!像这个坐标显示的方式,以及潜水艇的形状也有点不同。
怪了,正晴凝神仔细观察,是啊。
很奇怪吧?是啊,有人改过程序了?不是。
美浓部重新启动电脑,按下放置在身旁的录音机按键,取出磁带。
这部录音机不是用来听音乐,而是个人电脑的外接储存装置。
虽然IBM已经发表了使用碟形磁盘的储存方式,但个人电脑的外接储存装置大多仍使用卡带。
我把这个放进去,启动后就是刚才那样。
美浓部把卡带递给正晴。
卡带上的标签只写着Marine Crash,是印刷体,不是手写的。
‘Marine Crash’?这是什么?三研的永田借我的。
美浓部说。
三研是第三研究室的简称。
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因为这个。
美浓部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车票夹,抽出一张折起的纸,看来是从杂志里剪下的。
他把那张纸摊开。
各式个人电脑游戏邮购——行字映入眼帘。
下面还有产品名称和该游戏的简单说明,以及售价表。
产品共约三十种,价钱便宜的一千多元,昂贵的大约五千元出头。
Marine Crash在表格中段,字体较粗,还附注娱乐性★★★★。
用粗体标明的还有另外三种,但标示四颗星的只有这个,一看就知道卖方强力推荐。
从事售卖的是一家叫无限企划的公司,正晴既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这是什么?竞有人在做这种邮购业务?最近有时候会看到,我没注意,不过三研的永田说他早就知道。
看到这个‘Marine Crash’的游戏内容跟我们的‘Submarine’很像,他觉得奇怪。
后来,他有朋友在这里下订单买东西,他去借来看。
结果就像你看到的,内容一模一样。
他吓了一跳,跑来告诉我。
嗯……正晴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Submarine’,美浓部说着往椅背靠去,金属挤压摩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是我们的原创作品。
没错,说得精确一点,我们是拿麻省理工学生做的游戏为基础,可是,这是靠我们自己的创意开发出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在毫不相关的地方想到同样的创意,还具体地做出来,这种偶然可以说几乎不存在,对吗?这么说……唯一的可能,就是我们当中有人把‘Submarine’的程序泄漏给这家‘无限企划’。
不会吧?你想得到其他的可能吗?手上有‘Submarine’的,只有参与制作的成员,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也不随便出借。
对于美浓部的质疑,正晴无话可说。
的确,他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
事实摆在眼前,酷似Submarine的游戏正通过邮购渠道出售。
要集合大家吗?正晴提议。
有这个必要。
马上就要午休了,叫大家吃过饭后到这里集合吧。
问过所有人可能会有线索。
当然,前提是那人没有说谎。
美浓部嘴角一撇,用指尖把金边眼镜往上推。
我实在很难想象有人会背着大家,把东西卖给商人。
中道,你要相信大家是你的自由,但有人出卖我们,这是不争的事实。
也不一定是蓄意吧?听到正晴的话,美浓部扬起一道眉毛:什么意思?也可能是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别人偷走了程序。
你是说,嫌疑人不是成员,而是他身边的人?是。
虽然对嫌疑人这种说法有点排斥,正晴还是点点头。
不管怎样,都有必要询问所有人。
说着,美浓部将双手盘在胸前。
参与Submrine研制的,包括美浓部在内共有六人,大家在午休时间全部聚在第六研究室。
美浓部报告了事情的经过,但所有人都坚称自己一无所知。
先不说别的,做这种事,肯定会像现在这样露出马脚,哪有人会笨到想不到这一点。
一个四年级学生对美浓部说。
另一个人则说:既然要卖,当然是跟大家商量后我们自己卖啊,这样赚的钱绝对更多。
有没有人曾经把程序借给别人?美浓部提出这个问题。
有三个学生回答,曾经借给朋友玩过,但都是在本人在场的情况下,每个人都确定朋友没有时间复制程序。
这么说,可能是有人擅自把程序拿了出去。
美浓部要每一个人交代记载程序的卡带的去向。
但是,没有任何人遗失。
大家再想一想。
既然不是我们,那么就是我们身边有人擅自把‘Submarine’卖给别人,而出钱买下的人,竞公然拿来兜售。
美浓部心有不甘地依次注视大家。
解散后,正晴回到座位,再度确认记忆。
最后的结论是至少自己的卡带没有被人偷拿的可能。
平常,他都把储存了其他数据的卡带和Submarine卡带收在家里书桌抽屉里。
带出来的时候也随身片刻不离,甚至从未把卡带留在研究室里。
换句话说,东西绝对不可能从他这里遭窃。
话虽如此,这件事却让他有了全然不同的感想。
他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的游戏之作竟然可以成为商品,或许,这将是一项全新的商机……3正晴想起唐泽雪穗的身世,是在与礼子交谈后半个月左右,他陪朋友到位于中之岛的府立图书馆查资料的时候。
这位朋友是他在冰球社的同伴,姓垣内。
垣内为了写报告,正在调查以前的新闻报道。
哈哈!对对对,就是那时候,我也常被叫去买手纸。
垣内看着摊开的报纸缩印本,小声地说。
桌上放着十二册缩印本,从一九七三年七月份到一九七四年六月份,每月一册。
正晴从旁边探头去看。
垣内看的是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二日的报道,内容是大阪千里新市镇的超级市场内,手纸卖场挤进了三百名消费者。
那是石油危机时的事情,垣内正在调查电力能源需求,必须阅览当时的相关报道。
东京也有抢购囤积的情形吗?好像有。
不过东京那边,应该是抢清洁剂抢得比手纸凶。
我表弟说,他不知道被叫去买过多少次。
哦,这里也写着,有主妇在多摩的超市买了市价四万元的清洁剂。
这该不会就是你亲戚吧?垣内笑着逗他。
胡说八道。
正晴也笑着回答。
正晴心想,自己那时在做些什么呢?他当时正读高一,刚搬到大阪不久,正努力适应新环境。
他突然想不知道那时雪穗几年级,在心里算了算,应该是小学五年级。
但他无法想象她小学时的模样。
接着,他便想起唐泽礼子的话:是意外身亡,我记得是雪穗刚升上小六的时候。
好像是……五月吧。
她指的是雪穗的生身母亲。
雪穗读小六……就是一九七四年。
正晴从缩印本中找出一九七四年五月份那一册,在桌上摊开。
那个月发生过众议院通过修订《大气污染防治法》、主张女权的女性为反对《优生保护法修正案》于众议院集会等事件。
还有日本消费者联盟成立、东京都江东区7一Eleven第一家店开业的报道。
正晴翻到社会版,不久便找到一则小篇幅报道,标题是大阪市生野区煤气炉熄火造成一人中毒身亡,内容如下:廿二日午后五时许,大阪市生野区大江西七丁目吉田公寓一0三室房客西本文代(女,三十六岁),被公寓物业公司的员工发现倒在屋内,经紧急呼叫救护车急救,但西本女士到院前已身亡。
据生野分局调查,发现尸体时屋内煤气弥漫,西本女士可能死于煤气中毒。
现正针对煤气外泄的原因进行调查,据分析极有可能是煤气灶上加热的大酱汤溢出导致熄火,西本女士却未发现。
就是这个!正晴很有把握。
报道与唐泽礼子告诉他的几乎完全一致。
目击者中并未出现雪穗的名字,这应该是报社基于新闻道德作的处理。
你看什么那么认真?垣内从旁边探头过来。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晴指着报道,说是发生在家教学生身上的事。
垣内大为惊讶。
哦,竟然还上了报,真不简单。
又不是跟我有关。
可你不是在教那个小孩吗?对。
嗯……垣内不明所以地发出钦佩的鼻音,又看了一次报道,生野区大江,在内藤家附近嘛。
内藤?真的?应该没错。
他们说的内藤是冰球社的学弟,比正晴低一届。
下次我问问内藤好了。
正晴边说边把报纸上吉田公寓的住址抄下来。
他在两个星期后才向内藤问起这件事。
因为上了大四,已经不参与冰球社的活动,也鲜有机会和学弟碰面。
正晴到社团,也是因为缺乏运动开始发胖,想稍微活动一下筋骨。
内藤体格瘦小。
虽然拥有高超的溜冰技巧,但体重不够,近距离接触时不耐撞,实力并不太强。
但他为人细心周到,又懂得照顾别人,所以在社内担任干部。
正晴趁着在操场上做体能训练的空当找上内藤。
哦,那件意外。
我知道,那是几年前的事来着?内藤边用毛巾擦汗边点头,就在我家附近,虽说不是隔壁,但也没几步路。
当时在你们那里是不是成了话题?正晴问。
那应该叫话题吗?倒是有一些奇怪的流言。
说什么?嗯,说不是意外,而是自杀之类的。
你是说,开煤气寻死?对。
回答后,内藤看着正晴,怎么了,学长?有什么不对?唔,其实是跟我认识的人有关。
他向内藤说明缘由,内藤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原来学长在教那一家的小孩。
真是很巧。
对我来说没什么巧不巧的。
不过,你再说仔细一点,为什么会有自杀的流言?不知道,我不太清楚,那时我才念高中。
内藤偏了一下头,立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往手上捶了一拳,啊!对了,去问那里的大叔,他可能知道什么。
谁啊?我租停车位的物业大叔。
他曾说过,因为房客在公寓里开煤气自杀,把他害惨了。
他说的大概就是那间公寓吧?物业?一个念头从正晴脑中闪过,你说的是发现尸体的人?是他。
可以麻烦你帮我确认一下吗?可以。
拜托你了,我想详细了解一下。
好。
体育类社团里长幼有序。
学长托他这种麻烦事,内藤虽然感到困惑,也只能抓抓脑袋点点头。
第二天傍晚,正晴坐在内藤驾驶的丰田卡瑞那前座上,这是内藤以三十万元向表哥买的二手车。
抱歉,麻烦你这种事。
哪里,我无所谓,反正就在我家附近。
内藤和颜悦色。
前一天答应的事,学弟立刻就办了。
他打电话给为自己介绍停车位的物业中介,确认对方是否是五年前煤气中毒案的目击者。
对方表示发现尸体的人不是他,而是他儿子,他儿子目前在深江桥经营另一家店。
深江桥位于东成区,在生野区北边。
抄写了对方电话号码并绘有简图的便条,现在就在正晴手里。
中道学长果然很认真。
是因为了解家教学生的身世,对教学有帮助对不对?我打工的时候,实在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
内藤佩服地说。
看他自行如此解释,正晴不置可否。
事实上,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他知道自己受到雪穗强烈吸引,但他并非因此才想知道她的一切。
照他的看法,他认为过去的事根本无关紧要。
他想,大概是因为无法了解她吧。
即使他们的距离近得可以触碰彼此,言谈也很亲近,但有时他仍会蓦然觉得她遥不可及。
他不明白为什么,并因此心生焦躁。
内藤不时和他攀谈,讲的是今年新加入的社员。
每人程度都好不到哪里去。
有经验的人很少,所以今年冬天是关键。
把队伍成绩看得比自己的学分更重的内藤,脸色略带凝重。
田川不动产深江桥店位于白干道中央大道转弯的第一条路上,刚好就在阪神高速公路东大阪线高井田交流道旁。
店里,一个瘦子正在书桌前填写文件,看来没有别的职员。
瘦子看到他们,便道欢迎光临,找公寓吗?显然以为他们想找房子。
内藤向他解释,他们是来打听吉田公寓那次意外事件的。
我向生野店的大叔打听,他说遇到那件意外的是这边的店长。
哦,没错。
瘦子警惕的眼神在两个年轻人脸上交替,都过了这么久,为什么还问这个?发现尸体时,有一个女孩也在场吧?正晴说,一个名叫雪穗的女孩,那时她姓西本……没错吧?对,是西本家。
你是西本的亲戚?雪穗同学是我的学生。
学生?哦,原来你是学校老师。
瘦子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再次看了看正晴,这么年轻的老师!是家教老师。
家教?明白了。
他眼中露出轻蔑的神色,那孩子现在在哪里?她妈死了,不就无依无靠了吗?她被亲戚收养了,一户姓唐泽的人家。
哦。
瘦子似乎对姓氏不感兴趣,她好不好?后来再没见过了。
很好,现在念高二。
已经这么大了。
瘦子从柔和型七星烟盒里抽出一根,衔在嘴里。
正晴看在眼里,心想,没想到他挺赶时髦的。
这种烟在两年多前推出,尽管一般风评认为味道不佳,但甚受喜新厌旧的年轻人欢迎。
正晴的朋友有一大半都放弃了老七星,改抽这个。
她是怎么跟你说这件事的?吐了一口烟后,瘦子问道。
他一看对方年纪比他小,口气变得不客气起来。
她说受过田川先生很多帮助。
这当然是谎话,他没跟雪穗提过这件事。
他怎么忍心碰触她的痛处?哎,也说不上什么帮助!那时吓都吓死了。
看来他就是田川。
他往椅背一靠,双手枕在脑后,然后一五一十地说起发现西本文代尸体时的情景,可能正好闲着没事做。
正晴也得以掌握整起意外的概况。
比起发现尸体那时,后来的事更麻烦。
警察跑来问东问西。
田川皱起眉头。
都问些什么?进屋时的事。
我说我除了打开窗户、关掉煤气总开关外,没有碰其他地方,不知他们是哪里不满意,还问我有没有碰锅、玄关是不是真的上了锁,真服了他们。
锅有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
他们说什么如果是大酱汤冒出来,锅四周应该更脏才对。
话是这么说,事实就是冒出来的汤浇熄了火,又有什么办法?听着田川的话,正晴心里想象当时的状况。
他自己也曾在煮方便面时,不小心让锅里沸腾的热水冒出来过。
那时锅四周的确会弄脏。
话说回来,能够让请得起家教的家庭收养,就结果来说,对她也是好事一桩吧。
跟那种母亲生活在一起,她大概只有吃苦的份。
她母亲有什么不对?我不知道,可是生活应该很苦。
以前是在乌龙面店之类的地方工作,也是勉强才付得起房租,而且还有积欠哩!田川朝着上空吐烟。
这样啊。
可能是因为日子过得很苦吧,那个叫雪穗的女孩冷静得出奇。
发现她母亲尸体的时候,连一滴眼泪也没流。
这倒是吓了我一跳。
哦……正晴颇感意外,回视田川。
礼子对他说过,雪穗在文代的葬礼上号啕大哭。
那时,有人认为可能是自杀,对吧?内藤从旁插话。
啊,没错没错。
那是怎么回事?好像是有好几件事表明,这样比较讲得通。
不过我是从一个一直跑来找我的警察那里听来的。
讲得通?是哪些啊?很久了,我都忘了。
田川按着太阳穴,但不久便抬起头来,啊啊,对了。
西本太太吃了感冒药。
感冒药?这有什么?吃的不是普通的量。
照空药袋看,好像是一次就吃了一般用量的五倍还不止。
记得他们说,尸体被送去解剖,结果证明真的吃了那么多。
五倍还不止……那的确很奇怪。
所以警察才怀疑,是不是为了助眠。
不是有种自杀方法,是吃安眠药加开煤气吗?他们才会怀疑是不是因为安眠药很难买,才用感冒药代替。
代替安眠药……好像还喝了不少酒,听说垃圾筒里有三个杯装清酒的空杯子。
人家说那个太太平常几乎不喝酒,所以也是为了入睡才喝的吧?唔。
啊,对了,还有窗户。
可能是记忆渐渐复苏的缘故,田川打开了话匣子。
窗户?有人认为房间关得死死的,太奇怪了。
她们住处的厨房没有排气扇,做饭时本该把窗户打开。
正晴闻言点头,的确如此。
不过,他说,也有可能是忘了打开。
是啊,田川点点头,这不能算是自杀的有力证据。
感冒药和杯装清酒也一样,别的解释也说得通。
更何况,有那孩子作证。
那孩子是指……雪穗。
作什么证?她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证实说她妈妈感冒了,还有她妈妈觉得冷的时候,偶尔也会喝清酒。
嗯。
刑警他们说,就算感冒吃药,那个药量也太奇怪了,可是她吃那么多药到底想干吗,只有问死者才知道了。
再说,要自杀干吗特地把锅里的大酱汤煮到冒出来呢?因为这样,后来就当作意外结案了。
警察对锅有疑问吗?天知道。
反正那也不重要吧?田川在烟灰缸里把烟摁熄,警察说要是早三十分钟发现,或许还有救。
不管是自杀还是意外,她就是注定要死吧。
他话音刚落,有人从正晴他们身后进来了,是一对中年男女。
欢迎光临!田川看着客人出声招呼,脸上堆满生意人的亲切笑容。
正晴明白他不会再理睬自己,便向内藤使个眼色,一同离开。
4略带棕色的长发遮住了雪穗的侧脸。
她用左手中指把发丝挽在耳后,但仍遗漏了几根。
正晴非常喜欢她这个撩头发的动作,看着她雪白光滑的脸颊,便会忍不住生出一股想吻她的冲动,从第一次上课便是如此。
求空间中两个面相交时的直线方程式——雪穗正在解这一问题。
解法-已经教过,她也懂了,她手里的自动铅笔几乎未曾停过。
距离正晴规定的时间还有很久,她便抬起头说:写完了。
正晴仔细检查她写在笔记上的公式。
每个数字和符号都写得很清楚,答案也正确。
答对了,非常好,无可挑剔。
他看着雪穗。
真的?好高兴哦。
她在胸前轻轻拍手。
空间坐标方面你大概都懂了。
只要会解这个问题,其他的都可以当作这一题的应用题。
可不可以休息一下?我买了新红茶呢。
好,你一定有点累了。
雪穗微笑着从椅子上站起,离开房间。
正晴仍坐在书桌旁,环视房间。
她去泡茶的时候,他都单独留在房里,但这段时间总是让他坐立难安至极点。
坦白说,他很想探索房间的每个角落,想打开小小的抽屉,也想翻开书架上的笔记本。
不,即使只知道雪穗用的化妆品品牌,一定也会得到相当的满足。
但是,如果他到处乱翻,被她发现了……一想到这里,他只得安安分分地坐着。
他不想被她瞧不起。
早知如此,就把杂志带上来了,他想。
今天早上,他在车站零售摊买了一本男性流行杂志。
但杂志在运动背包里,那被他留在了一楼的玄关。
背包有些脏,又是他练习冰球时用的大包,他习惯上课时把它留在下面。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看着室内。
书架前有一台粉红色的小型录音机,旁边堆着几卷卡带。
正晴稍稍起身,好看清楚卡带的标示。
上面有荒井由实、OFF COURSE等名字。
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好,从卡带联想到全然无关的事——Submarine。
他们今天再次在美浓部主导下交换消息,但对于程序从何泄漏仍无头绪。
另外,美浓部打电话到出售卡带的无限企划公司,也一无所获。
我问他们是怎么拿到程序的,对方坚持不肯透露。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我请她叫技术人员来听,也不得其门。
他们一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勾当,我看目录上其他商品的程序一定也是偷来的。
直接去他们公司呢?正晴提议。
我想没有用,美浓部当下便驳回,你去指责说他们的程序是从我们这里剽窃的,他们也不会理你。
如果拿‘Submarine’给他们看呢?美浓部依然摇头。
你能证明‘Submarine’是原创作品吗?只要对方说一句你是抄袭‘Marine Crash’的,便无言以对。
听了美浓部的话,正晴越来越懊恼。
照学长的说法,岂不是什么程序都可以偷来卖了?没错。
美浓部冷冷地说,这个领域迟早也需要著作权的保护。
其实,我把事情告诉了懂法律的朋友。
我问他,如果能证明他们偷了我们的程序,可以要求什么赔偿。
他的回答是‘No’。
换句话说,非常困难,因为没有先例可循。
怎么这样……正因为这样,我巴不得找到罪魁祸首,找到以后,绝对要他好看。
美浓部恶狠狠地说。
就算找到剽窃者,顶多也只能揍他几拳吧。
正晴甚感无力,脑海里浮现出同伴的脸。
到底是谁这么粗心,让人偷走了程序?他真想数落那家伙一顿。
原来程序也是一种财产啊——正晴再次这么想,以前他鲜少意识到这一点。
到目前为止,由于这程序对他而言非常重要,存放处置都很小心,却几乎从未想过会有人偷。
美浓部提议,每个人把自己曾对其展示、提及Submarine的名单列出来,理由是会想到剽窃‘Submarine’的人,一定对它有所了解。
大家都把想得到的名字列了出来,人数多达数十人。
研究室的人、社团伙伴、高中时代的朋友等等,什么人都有。
这当中应该有人和‘无限企划’有所关联。
美浓部注视着抄录了名字的报告用纸,叹了口气。
正晴能够理解他叹气的原因,即使有所关联,也不见得是直接的。
这数十人当中,不乏再延伸出更多分支的可能性。
果真如此,要实际追踪调查谈何容易!每个人去问自己提过‘Submatine’的人吧,一定可以找到线索。
同伴们纷纷对美浓部的指示颔首赞成。
正晴虽然点头,心里却不禁怀疑:这么做真的能找到剽窃者吗?他几乎没有和别人提过submarine,对他而言,制作游戏也是研究的一环,这种专业的话题,外行人多半感到枯燥乏味,而且游戏本身的趣味性也远不及太空侵略者。
不过,有一次他把Submarine的事告诉过一个完全无关的人,那个人正是雪穗。
老师在大学里做什么研究呀?听到她这么问,正晴先说起毕业研究的内容,但影像解析和图形理论对一个高二女生自然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
雪穗脸上虽然没有明白表示无聊,但听到一半,显然失去了兴趣。
为引起她的注意,他提起游戏。
她眼睛随之一亮。
哇!听起来好有趣哦,你们做的是什么样的游戏?正晴在纸上画出Submarine的画面,向她说明游戏内容。
雪穗听得出神。
好厉害哦,原来老师会做这么厉害的东西呀!不是我一个人,是研究室的伙伴一起做的。
可是,整个架构老师不是都懂吗?是。
所以还是很厉害呀!在雪穗的注视下,正晴感觉心头火热起来。
听到她说赞美的话,是他无上的喜悦。
我也好想玩玩看哦。
她说。
他也想实现她这个愿望,问题是他没有电脑,研究室里虽然有,但总不能带她去。
说明了这一点,她露出失望的神情。
真可惜。
如果有个人电脑就好了。
可我朋友也都没有,因为太贵。
只要有个人电脑就可以玩了?对,把卡带里存的程序输进去就行。
卡带?什么卡带?就是普通的磁带。
正晴向雪穗解释卡带可以作为电脑的外接储存装置。
不知为何,她对这件事深感兴趣。
喏,老师,可不可以让我看看那卷卡带?当然可以,可是看也没用,那就是普通的卡带,跟你的一模一样。
有什么关系,借我看看嘛。
哦,那好。
大概雪穗以为电脑用品或多或少和普通卡带有所不同。
明知她会失望,又去上课时,正晴还是从家里把卡带带了过去。
耶,真的是普通的卡带。
她把记录了程序的卡带拿在手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卡带也有这种用途。
谢谢老师。
雪穗把卡带还给他,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忘了带走就糟了,最好现在马上收进包里。
好。
正晴深以为然,便离开房间,把卡带收进放在一楼的包内。
雪穗和程序的关系仅止于此。
此后,她和正晴都再没提起Submarine。
这段经过他并没有告诉美浓部他们,因为没有必要。
他确定雪穗偷窃程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开始他就完全没有将她列入考虑。
当然,若雪穗有意,那天完全可以从运动背包里偷偷取走卡带。
她只须假装上洗手间,溜到一楼即可。
但她拿了又能怎样?光偷出来是没有用的。
要瞒住他,必须在两小时内复制卡带,再把原先的卡带放回背包才行。
当然,只要有设备就办得到。
但她家不可能有个人电脑,复制卡带可不是翻录OFF COURSE的录音带。
假设她是嫌疑人,的确是一个有趣的幻想题材……想着想着,正晴不觉露出笑容。
门恰好在此时打开。
老师,什么事那么好笑?笑得那么开心。
雪穗端着放有茶杯的托盘,笑道。
啊,没什么。
正晴挥挥手,好香!这是大吉岭哦。
她把茶杯移到书桌上,他拿起一杯,啜了一口,又放回书桌,不料一时失手,茶水洒在牛仔裤上。
嘿!我怎么这么笨!他急忙从口袋里取出手帕,一张对折的纸随之掉落在地板上。
还好吗?雪穗担心地问。
没事。
这个掉了。
说着,她捡起那张纸,在看到内容的一刹那,她的一双杏眼睁得更大了。
怎么?雪穗把那张纸递给正晴,上面写着电话号码,画有简图,还标示出田川不动产。
原来正晴把生野店店主写给内藤的便条随手塞进了口袋。
糟!他心中暗自着急。
田川不动产?是在生野区的那家吗?她的表情有点僵硬。
不,不是生野区,是东成区。
你看,上面写着深江桥。
正晴指着地图。
不过,我想那里应该是生野区的田川不动产的分店或姐妹店。
那家店是一对父子开的,大概是儿子在打理吧。
雪穗说得很准确。
正晴一面注意不露出狼狈的神色,一面说:哦,这样啊。
老师,你怎么会去那里呢?去找房子?没有,我只是陪朋友去。
哦……她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我想起一些特别的事。
啊?以前我住的公寓,就是生野区的田川不动产管理的。
我曾在生野区的大江住过。
哦。
正晴回避开她的视线,伸手拿茶杯。
我母亲去世的事,老师知道吗?我是说我生母。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起来比平常低。
不知道。
他拿着茶杯摇头。
雪穗嫣然一笑:老师,你真不会演戏。
呃……我知道,上次我迟到的时候,老师和妈妈聊了很久,不是吗?老师是那时听说的吧?呃,嗯,听了一点点。
他放下茶杯,搔搔头。
雪穗拿起茶杯。
她喝了两三口红茶,长出一口气。
五月二十二日,她说,我母亲去世的日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正晴默默点头。
他也只能点头。
那天天气有点凉,我穿着妈妈为我织的开襟毛衣上学。
那件毛衣我现在还留着。
她的视线望向五斗柜,那里面多半收纳了充满心酸回忆的物品。
你一定吓坏了吧?正晴说。
他认为应该说些什么,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该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好像在做梦,当然,是噩梦。
雪穗不自然地笑了,然后又回到原本悲伤的表情,那天,学校放学后,我跟朋友一起玩,比较晚回家。
如果我没有去玩的话,也许可以早一个小时回家。
正晴明白她话里的含意,那一个小时意义重大。
如果我早一个小时回家……雪穗咬了一下嘴唇,继续说,这样的话,妈妈可能就不会……一想到这里……正晴一动也不动,听着她的声音转成哽咽。
他想掏手帕,却不知该何时掏。
有时候,我觉得妈妈等于是我害死的。
这种想法不对,你又不是明明知道情况却故意不回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
妈妈为了不让我过苦日子,吃了很多苦,那天累得筋疲力尽,才会出事。
如果我更懂事一点,不让妈妈吃苦,就不会发生那事了。
正晴屏住呼吸,看着大滴的泪水从她雪白的脸颊上滑落。
他恨不得紧紧抱住她,但当然不能这么做。
我这笨蛋!正晴在心里痛骂自己。
事实上,从听说事件经过后,他脑海里潜藏着一个非常可怕的想象。
真相似乎不是自杀。
服用过量的感冒药空药袋,杯装清酒,窗户不合常理地紧闭,这些都应解释为自杀才合理。
而与这个结论相悖的,只有浇灭煤气灶的锅。
然而警察说,汤汁虽然浇熄了炉火,锅四周却不太脏。
正晴分析,实际上是自杀,但有人把锅里的大酱汤泼了出来,把现场布置成意外。
而且,此人除了雪穗不可能有别人。
而她会针对感冒药和酒的疑点加以解释,也就说得通了。
她为什么要将自杀布置成意外?应该是为了世人的眼光。
考虑到自己以后的人生,母亲自杀身亡只会造成负面影响。
只是,这个想象撇不开一个可怕的疑问。
那便是——雪穗最初发现出事时,她母亲已经气绝,还是尚有一线生机?田川说,听说只要早三十分钟发现,便能捡回一命。
当时,雪穗有唐泽礼子这位可以依靠的人。
或许,雪穗早已在与唐泽礼子的往来中,感觉出万一亲生母亲发生意外,这位高雅的妇人可能会收养她。
这么一来,当雪穗发现母亲处于濒死状态,她会采取什么行动?这正是这个想象最可怕之处。
正晴也因考虑至此,没有继续推理下去。
但是,这个想法一直挥之不去。
但是现在,看着她的眼泪,正晴深深感觉到自己的居心是多么卑鄙。
这女孩怎么可能那么做呢?不能怪你,他说,你再说这种话,天国的妈妈也会伤心的。
那时候要是我带了钥匙就好了。
那我就不用去找物业,就可以早点发现了。
运气真是不好啊。
所以,我现在一定会把家里的钥匙带在身上。
看,就像这样。
雪穗站起来,从挂在衣架上的制服的口袋里拿出钥匙给正晴看。
好旧的钥匙圈啊。
正晴说。
是呀。
这个,那时候也串了家里的钥匙。
可是偏偏就在那一天,我放在家里忘了带。
说着,她把钥匙放回口袋。
钥匙圈上的小铃铛发出了叮当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