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六点打烊之际进来两位客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矮小男子,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瘦削少年,园村友彦从情态推测他们是父子。
友彦认得少年,他曾经来过好几次。
但别说买东西了,他连话都没说过,只是看看陈列的高级电脑就走了。
这样的少年还有好几个,但友彦并不会对他们说什么,否则他们恐怕会以为这家店拒绝光看不买的客人,再也不踏进店里。
爱怎么看就怎么看,等他们哪天有了额外的收入,或是成绩进步、要求父母买电脑作为奖励的时候,再上门来光顾就是。
这是老板桐原亮司的想法。
戴着金边眼镜的父亲在狭窄的店内逛了一圈,视线首先停在招牌商品上,那是少年每次都会看的个人电脑。
父子俩看着商品,低声交谈。
不久父亲说了句这什么啊,身子向后一仰,像是看到标价了。
他以斥责的语气对儿子说:这未免也贵得太离谱了。
不是,还有很多别的。
男孩回答。
友彦面向电脑屏幕,假装心思没有在客人身上,继续偷眼观察。
做父亲的只是以眺望外国风景般的眼神,呆呆望着陈列的主机和配件,多半没有相关知识。
他混杂着些许银丝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高领毛衣外罩一件开襟毛线外套的休闲打扮,仍消除不了白领的味道。
友彦猜他是企业里经理级的人物,十二月份穿得这么单薄,想必是开车来的。
正在整理陈列架上零件的中岛弘惠瞄了友彦一眼,眼神里带着去招呼一下的意味。
友彦微微点头。
看好时机,友彦站起来,向那对父子露出亲切的笑容:请问您在找什么?做父亲的露出有如得救、却又略带怯意的表情。
儿子或许是害怕和店家交涉,板着脸望向架上的软件。
是我儿子,说要买什么个人电脑。
父亲苦笑,可又不知道该买什么样的。
您准备用在哪方面?友彦交替看着父子俩。
哪方面?父亲问儿子。
文字处理啊,联机啊……男孩低着头,小声回答。
电动之类的?友彦试着问。
男孩微微点头,依然板着脸,可能是因为想买东西却不得不带父亲一起来,用不高兴掩饰难为情。
您的预算是多少?友彦问男子。
这个嘛……十万左右。
都跟你说了十万买不到!少年口气很冲。
请稍等。
友彦回到座位,敲了敲键盘,屏幕上立刻出现库存清单。
88正好符合您的需求。
什么?NEC的88系列,今年十月刚上市,有个机种不含税大约十万元。
不过,我想应该可以再算便宜一点。
东西不错,CPU是14Mega的,标准DRAM是64K,加上磁盘驱动器,算您十二万就好。
友彦在后面的架子上找出产品介绍,递给这对父子。
男子接过稍微翻了翻,递给儿子。
需要打印机吗?友彦问犹豫不决的少年。
如果有当然好。
他自言自语般说。
友彦再次查看库存。
日文热转印打印机是六万九千八百元。
这样加起来就十九万了,男子的脸色很难看,远远超出预算。
很抱歉,此外,您还必须购买软件。
软件?就是让电脑进行各项工作的程序,如果没有软件,电脑只是一个箱子。
不过若是您自己能够写程序,就另当别论。
什么?那些东西没有含在里面?因为视各种不同的用途,需要不同的程序。
哦。
加上文字处理和一些常用软件,友彦按按计算器,对男子显示出169800这个数字,这个价钱如何?别的店绝对不止这个数。
做父亲的嘴角歪了,显然是为被迫掏更多的钱而郁闷。
然而,少年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98还是很贵吗?98系列没有三十万还是没办法。
如果再备齐相关配置,恐怕会超过四十万。
想都别想!小孩子的玩具那么贵。
男子大摇其头,那个什么88的就已经太贵了。
看您了,如果坚持预算,也有相对应的商品,只是性能差很多,机种也旧。
做父亲的犹豫不决,注视儿子的目光表露出这一点,但终究敌不过儿子恳求的眼神,对友彦说:那还是给我那个88好了。
谢谢,您要自己带回去吗?嗯,我开车来的,自己应该搬得动。
好,我马上拿过来,请您稍等。
友彦把付款的手续交给中岛弘惠处理,离开店铺。
虽说是店,其实只是改装成办公室的一间公寓。
如果不是门上贴着个人电脑商店MUGEN的招牌,恐怕看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他们的仓库则是隔壁的公寓。
作为仓库使用的这一户里摆着办公桌和简单的客用桌椅。
友彦一进去,里面相对而坐的两个男人几乎同时看向他,一个是桐原,另一个姓金城。
88卖掉了。
友彦边说边把小票拿给桐原看,加显示器和打印机,169800.88总算全部销出去了,谢天谢地,这麻烦终于清掉了。
桐原一边脸颊浮现出笑容,接下来可是98的时代。
一点不错。
公寓里装着个人电脑和相关机器的纸箱,几乎快堆到天花板。
友彦看着纸箱上印刷的型号,在箱子间走动。
你做这生意还真踏实啊,许久才来一个肯花十万出头的客人。
金城揶揄道。
友彦身处成堆的纸箱里,看不见金城的表情,但他不用看也想象得到。
金城一定是歪着皮包骨头的脸颊,故意瞪大他那双凹陷的眼睛。
每次看到这个人,友彦都不由得联想到骷髅。
他经常穿着灰色西装,看起来就像挂在大小不适合的衣架上似的,肩部会凸出来。
脚踏实地最好,桐原亮司回答,报酬低,风险也低。
传来一阵沉闷的笑声,必是金城发出来的。
去年的事你忘了吗?很好赚吧,所以你才能开这家店。
不想再赌一把?我早就说过了,要是知道那次那么危险,我才不会蒙着眼跟你们走那一遭。
要是走错一步,一切都完了。
别说得那么夸张。
你当我们是白痴啊,该注意的地方我们都注意到了,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
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边的底,早该明白那次一点风险都没有。
总之这件事我没办法,请你去找别人。
他们说的是哪件事?友彦边找纸箱边想,心里出现几个假设。
对于金城来访的目的,友彦自认心中有谱。
不久,他找到了,总共是主机、显示器和打印机三箱。
他把箱子一一搬到屋外,每次都得经过桐原和金城身边,但他们俩只是默默盯着对方,他无法再听到更多消息。
桐原,离开房间前,友彦问道,可以打烊了吗?唔,桐原听起来心不在焉,行。
友彦应声好,离开公寓。
在他们对话期间,金城完全没有朝友彦看上一眼。
把货品交给那对父子后,友彦关了店门,和中岛弘惠一起去吃饭。
那人来了吧?弘惠皱着眉头说,像骷髅的那个。
听到她的话,友彦笑出声来。
弘惠对那人的印象竟然与自己相同,他觉得很好笑。
一说出来,她也笑了,但是笑了一阵,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桐原跟那个人讲些什么啊?他究竟是千吗的?你知不知道?嗯,这件事慢慢再告诉你。
说着,友彦穿上外套。
这并不是三言两语讲得完的。
离开店后,友彦和弘惠在夜色里的人行道上并肩漫步。
才十二月初,街上便四处装饰着圣诞饰品。
圣诞夜在哪里过呢?友彦想,去年他预约了大酒店里的法国餐厅,但今年还没有想到什么点子。
不管怎么样,今年也和弘惠一起过吧,这将是他和她一起度过的第三个圣诞夜。
弘惠是友彦大二打工时认识的,工作的地点是标榜价格低廉的大型电器行。
他在那里负责销售个人电脑和文字处理机。
当时,对这个领域有所认识的人比现在少,所以友彦很受器重。
他本应在店面负责销售,却不时被派去提供技术支持。
他之所以会去那里打工,是因为桐原开的无限企划陷入歇业的困境。
由于电脑游戏热兴起,程序销售公司如雨后春笋般成立,导致质量粗糙的电玩软件过度泛滥,使得消费者对产品失去信心,大多数公司因而倒闭。
无限企划可说是被这波浪潮吞没了。
但是,友彦现在反而对那次歇业心存感激,因为那造就了他与中岛弘惠相识的机缘。
弘惠与友彦在同一个楼层负责电话与传真机的销售。
他们经常碰面,不久便开始交谈。
第一次约会,是友彦开始打工后一个月左右。
他们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便把对方当作自己的男女朋友。
中岛弘惠并不漂亮,她单眼皮,鼻子也不挺,圆脸,小个头,而且瘦得不像个少女,倒像个少年。
但她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柔和气氛,友彦只要和她在一起,就会忘却内心的烦恼,而和她见过面后,也会认为绝大多数烦恼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友彦曾一度害苦了弘惠。
大约两年前,他让她怀了孕,她不得不去堕胎。
即使如此,弘惠也只在动完手术当晚哭泣过。
那天晚上,她说无论如何都不想一个人过,希望友彦和她一起到旅馆过夜。
她在外面租房独居,白天工作,晚上上专科学校。
友彦自然答应。
躺在床上,他轻轻抱住刚动过手术的她,她颤抖着流下眼泪。
此后,她从未因为想起那时的事而哭泣。
友彦的钱包里有一个透明的小管子,大小相当于半根香烟,从一头望进去,可以看到底部有双重的红色同心圆。
那是弘惠确认怀孕时用的验孕器,双重同心圆代表阳性反应。
只不过友彦带在身上的小管子底部的同心圆是他用红色油笔画上去的。
实际使用时,是弘惠的尿液在管子底部产生红色的沉淀物,形成代表阳性的判断记号。
友彦之所以随身携带小管子,唯一的目的就是提醒自己。
他不想再让弘惠受那种罪,因此钱包里总有保险套。
友彦曾经将这护身符借给桐原。
那是他将其作为警示拿给桐原看了之后,桐原便问他能不能借一下。
友彦问他要做什么,他只说想拿去给一个人看。
归还时,桐原带着别有含意的冷笑,说:男人真好应付,一听到怀孕,就举双手投降。
他拿那个护身符去做什么,友彦至今仍不知情。
2友彦和弘惠来到一家玄关装了格子拉门的小居酒屋,里面坐满了上班族,只有最外面的一张桌子是空的。
友彦和弘惠相对而坐,把外套放在邻座。
头顶上的电视正播放着综艺节目。
系着围裙的中年妇人前来招呼,他们点了两杯啤酒和几样菜。
这家店除生鱼片外,日式蛋卷和卤菜尤其可口。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姓金城的人,是去年春天。
友彦将店里送的凉拌乌贼明太子当下酒菜,喝着啤酒,开始说话,桐原叫我出去,介绍给我认识。
那时候,金城的面相还没那么差。
比骷髅多一点肉?弘惠应的这句话让友彦笑了。
可以这么说,不过他一定是刻意装好人。
那时金城想找人做游戏程序,便跑来委托桐原。
什么游戏?打高尔夫。
哦,他委托你们帮忙开发?是,但其实复杂得多。
友彦一口气喝干剩下的半杯啤酒。
那事从一开始就很可疑。
金城让友彦看的是游戏企划书和未完成的程序。
他的委托内容,便是希望在两个月内完成这个程序。
都已经写到这里了,剩下的为什么要找别人做?友彦当即提出最大的疑问。
负责写程序的人突然心脏病发死了。
这家程序公司其他的工程师都没什么本事,再这样下去,怕赶不上交货时间,才到处找可以接手的人。
那时金城客气的程度是现在无法想象的。
怎么样?桐原问,虽然未完成,不过,系统大致已经架好。
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像被虫蛀掉的空洞填起来。
两个月应该还可以。
问题是做完后的测试,友彦回答,我想程序一个月就行,可如果要做到完全没问题,剩下一个月够不够就很难说了。
拜托你们,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找了。
金城鞠躬哈腰。
这人唯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摆出低姿态。
结果友彦他们接下了这份工作,最大的理由是条件很好。
若一切顺利,也许能够让无限企划复活。
游戏的内容充分表现出高尔夫球的真实性。
玩家视情况分别使用不同的球杆或打法,上了果岭还得判断草纹。
为弄清楚这些特性,友彦和桐原必须研究高尔夫球,因为他们俩完全是门外汉。
做好的程序据说是要卖到电动游乐场或咖啡馆。
金城说如果运气好,也许会成为太空侵略者第二。
友彦不清楚金城是什么来路,桐原也没有仔细介绍。
但在几次对话当中,友彦听出他似乎与梗本宏有关。
梗本宏——曾与友彦一起工作的西口奈美江的情人。
奈美江在名古屋被杀的命案还未告破。
梗本因为收受她盗领的款项而遭到警方怀疑,但警方并未握有关键证据,故盗领案目前仍在诉讼中。
由于关键人物奈美江已死,警方的调查也无法顺利进行。
友彦相信奈美江是梗本杀的。
但问题是奈美江人在名古屋的事,梗本由何得知?友彦当然能猜出答案。
但他死也不敢说出口。
友彦不提西口奈美江的事,只向弘惠说明自己是在何种情况下投入高尔夫球游戏程序。
什锦生鱼片和日式蛋卷已送上桌了。
你们就把那个高尔夫程序做好了?弘惠边问边用筷子把蛋卷分成两半。
友彦点点头。
我们照进度在两个月之后做好。
又过了一个月,就开始出货到全国各地。
卖得很好吧?是,你怎么知道?那个游戏我也知道啊,还玩过好几次,切球和推杆挺难的。
听弘惠说出高尔夫球术语,友彦感到有些意外。
他以为她对高尔夫球一无所知。
我很想感谢捧场,不过我不知道你玩的是不是我们做的那个。
为什么?那个高尔夫程序,全国大概卖了一万套。
但其中只有一半是我们做的,其他都是别的公司卖的。
就跟‘太空侵略者’一样,很多公司都仿冒?有点不同。
‘太空侵略者’是先由一家公司推出,后来因为大受欢迎,其他公司才开始抄袭。
可是这个高尔夫球程序,几乎在兆位娱乐这家大型电玩公司推出的同时,盗版就出来了。
嗯!弘惠准备把烤茄子送进嘴里的手半路停了下来,双眼圆睁,怎么?同一时期发售同一款程序,应该不是巧合吧?不可能是碰巧。
真相恐怕是有人事先拿到其中一边的程序,再拿来抄袭。
我先问一下,你们做的是原版还是盗版?弘惠抬眼看友彦。
友彦叹了口气。
还用说吗?也是。
我不知道金城他们走了什么门路,不过他们一定是在开发阶段就拿到了高尔夫球游戏程序和设计图。
因为不全,才来找我们补齐。
这样竟然没有出事?出了。
兆位公司发疯般地调查盗版源头,但没找到。
看来他们用的通路好像很复杂。
他说的通路,其实就和黑道有关,但友彦并不想让弘惠知道这么多。
你们不担心受到牵连吗?弘惠不安地问。
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没事。
不过,万一警察来问,也只有推说不知道,装傻到底。
而且我们本来就不知道。
哦。
原来友彦你们做过这么危险的事啊。
弘惠凝视着友彦,眼神里夹杂着惊讶与好奇,但没有轻视。
我已经受够了。
友彦说。
虽然没有告诉弘惠,但他认为,桐原恐怕从一开始就已看穿整件事的底细。
他那么精明,不可能把金城这种老狐狸的话全盘接收,证据就是当他们知道受托做的是盗版游戏时,桐原并不怎么惊讶。
过去桐原的所作所为,友彦都亲眼看到了。
一想起那些,友彦认为或许写个盗版计算机软件对桐原来说不算什么。
以前,桐原热衷伪造银行卡,并亲身用伪卡盗取过别人的钱,友彦也帮过他的忙。
虽然不知道桐原靠那些赚了多少,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止一两百万。
不久之前,桐原热衷窃听。
友彦并不知道他是受谁之托、窃听谁的电话,但他曾几度找友彦讨论有效的方法。
只不过桐原现在似乎把心力集中在让个人电脑店顺利经营下去。
但愿他不会受到金城那些人怂恿,友彦想。
事实上,桐原并不是个会因为别人的话而改变想法的人,这一点友彦比谁都清楚。
送弘惠到车站后,友彦决定回店里,他估计桐原还在那里。
桐原在另一栋公寓大楼租房居住。
来到公寓旁往上一看,店里的灯还亮着。
个人电脑商店MUGEN位于二楼。
友彦爬上楼梯,拿出钥匙打开店门。
从门口往里看,桐原正坐在电脑前喝着罐装啤酒。
干吗又跑回来?看到友彦,桐原说道。
总觉得有点放心不下。
友彦打开靠墙放的折叠椅坐下,金城又跑来做什么?老样子。
高尔夫赚了一票的事,他一直念念不忘。
桐原又拉开一罐啤酒的拉环,喝了一大口。
他的脚边有个小冰箱,里面随时有一打左右的罐装海尼根。
这次说了什么?异想天开。
桐原冷笑两声,若真的好赚,多少有些风险我也肯担,但这次不行,实在没法做。
友彦从他的表情而不是话语中明白了这件事的危险性。
桐原的眼睛射出他在认真思考时才会发出的精光。
他虽然不想参与金城提议的事,但一定很有兴趣。
那个骷髅男到底来谈什么,友彦越来越好奇了。
他要干吗?他问。
桐原看着友彦,冷冷一笑。
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该不会……友彦舔舔嘴唇。
能让桐原这么紧张的猎物,他只想得到一个。
该不会是‘隆物’?桐原把啤酒举得高高的,似乎在说答对了。
友彦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一味摇头。
怪物是他们给某个游戏软件取的绰号,不是基于内容,而是针对它一枝独秀的销售业绩。
它的真名是超级马里奥兄弟,是任天堂为家用电脑推出的游戏软件。
今年九月甫一上市便大受欢迎,各地频频添货,销售量直逼两百万件。
内容是主角马里奥一路躲避敌人攻击,拯救公主。
除了突破重重关卡,还设计了绕路和快捷方式,并加入寻宝的要素。
惊人的是不仅游戏本身畅销,连破解游戏关卡的图书杂志也一路畅销。
在圣诞节前夕,热卖状况更是有增无减。
友彦和桐原一致认为马里奥热明年仍会继续发烧。
他们能拿‘怪物’怎样?难道又要做盗版?友彦问。
偏偏就是那个‘难道’啊。
桐原一副觉得可笑的样子,金城那厮问我要不要做盗版‘超级马里奥’,还吹牛说什么技术上应该不怎么难。
技术上的确并不困难,成品都上市了,只要拿一个去复制IC芯片,弄到主板上就行。
只要有个小工厂,马上可以做。
桐原点点头。
金城就是要我们做这一段。
至于说明书和仿正版包装的印刷,已经找好滋贺的印刷工厂了。
滋贺?他们找的印刷厂还真远。
那里的老板多半向金城背后的黑道借了钱。
桐原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可现在才做,赶不上圣诞节啊。
金城他们本来就没想赚圣诞档,他们看中的是小孩的压岁钱。
只是现在才开始做,再怎么赶,要做出完整的商品也得一个半月。
那时小孩的压岁钱还在不在就很难说了。
桐原笑着说风凉话。
就算做好了,他们打算怎么卖?若要铺到中盘,只能卖给专做现金交易的中盘……那太危险。
那些中盘消息灵通得很,突然拿一大堆到处都缺货的抢手游戏叫他们进货,他们当然会觉得有问题,一问任天堂就漏底了。
那在哪里卖?他们最在行的黑市,不过,这次跟‘太空侵略者’和高尔夫球那时候不一样,目标不是电动游乐场,也不是泡咖啡馆的欧吉桑,是一般的小孩。
不管怎样,你回绝了吧?友彦确认。
当然,我可不想跟他们一起自寻死路。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友彦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海尼根,拉开拉环。
细白的泡沫涌了出来。
3友彦和桐原谈论超级马里奥的隔周星期一,那个男子来了。
桐原出去进货了,友彦一个人招呼顾客。
中岛弘惠也在,不过她的工作是接听、电话。
他们在杂志和广告上刊登广告,所以打电话来询问和下单的人不少。
MUGEN是去年底开张的,那时弘惠还不是员工,友彦和桐原两个人忙得晕头转向,她今年四月起才加入。
友彦一开口,她便答应了。
弘惠说原来的工作很无聊,正考虑辞职,她前一份工作就是在友彦工作到去年秋天的那家店。
半价买了旧款电脑的客人离去后,那个男子进来了。
他中等身材,似乎不到五十岁,额际的发线有点退后,头发全往后梳。
他穿着白色灯芯绒长裤和黑色麂皮运动夹克,一副金边绿色墨镜挂在夹克胸前的口袋。
他脸色不好,两眼无神,嘴巴不悦地闭紧,嘴唇两端有点下垂,让友彦联想到鬣蜥。
他一进店,先看向友彦,接着以加倍的时间观察正在通电话的弘惠。
弘惠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可能是觉得不舒服,便把椅子转到一侧。
男人随后盯上了架上堆的电脑和相关配置。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打算买,对电脑也不感兴趣。
没有游戏吗?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沙哑。
您要找什么样的?友彦程序化地问道。
‘马里奥’。
男人说,像‘超级马里奥’那类很好玩的。
有没有?很抱歉,没有。
真可惜。
和说的话相反,男人丝毫没有失望的模样。
他露出不明所以且令人反感的笑容,继续四下瞅。
这样的话,我建议您用文字处理机。
虽然电脑也可以进行文字处理,但用起来还是不太方便……NEC?是的,NEC也推出了。
高级机种有文豪5V或5N……档案储存在磁盘里……平价的机种一次能显示的行数很少,要储存的时候,比较大的文件有时候必须分成几个档案来存……是的,如果您的工作是以书写文字为主,我想高级机种更适合。
弘惠对着听筒说话的声音,整个店里都听得到。
友彦听得出来,她的声音比平常更快更响。
他明白她的用意是想向男子表示店里很忙,没时间应付你这种莫名其妙的客人。
友彦思忖着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同时提高了警觉。
他显然不是一般客人,从他嘴里听到超级马里奥,使友彦更加不安。
这个人和上星期金城提的那件事有关吗?弘惠挂上了电话,男子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再度将视线投注在友彦他们身上。
仿佛不知道该向谁开口似的,他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转来转去,最后停在弘惠身上。
亮呢?亮?弘惠疑惑地看向友彦。
亮司,桐原亮司。
男子冷冷地说,他是这里的老板吧,他不在?出去办事了。
友彦回答。
男子转向他:什么时候回来?不清楚,他说会晚一点。
友彦说了假话,按照预定,桐原应该快回来了。
但是友彦下意识地认为不能让这人见到桐原,至少,不能就这样让他们见面。
称呼桐原为亮的人,据友彦所知,只有西口奈美江一个。
哦。
男子直视友彦的眼睛,那是想看穿这个年轻人的话语背后有何含意的眼神。
友彦很想把脸扭开。
那好,男子说,我就等他一下。
可以在这里等吗?当然可以。
他不敢说不行,也认为桐原一定能从容处理这一场面,把此人赶走。
他恨自己不能像桐原那样,把事事处理妥当。
男子坐在椅上,本来准备从夹克口袋里拿出香烟,好像是看到了墙上贴着禁烟的字条,便又放回口袋。
他手上戴着白金尾戒。
友彦不理他,开始整理传票,却因为在意他的视线而弄错了好几次。
弘惠背对着那男子确认订单。
没想到那小子还挺有本事,这店不错啊。
男子环视店内,说,亮那小子还好吧?很好。
友彦看也不看,直接回答。
那就好。
不过,他从小就很少生病。
友彦抬起头来,从小这字眼让他感到好奇。
您跟桐原是什么样的朋友?老相识了,男人露出令人厌恶的笑容,我从他小时候就认识他了。
不但认识他,也认识他爸妈。
亲戚?不是,也差不多吧。
说完,男子好像很满意自己的回答,嗯嗯有声地点头。
他停下动作,反问道:他还是那样阴沉吗?嗯?友彦发出一声疑问。
我问他是不是很阴沉。
他从小就阴森森的,脑袋里在想什么让人完全摸不透。
我在想他现在是不是好一点了。
还好啊,很普通。
哦。
不知道哪里好笑,男人无声地笑了,普通,真是太好了。
友彦想,就算这人真是桐原的亲戚,桐原也绝对不想和他有所来往。
男子看看手表,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看来他一时不会回来,我下次再来。
若需要留言,我可以转告。
不用了,我想直接跟他说。
那么我把您的大名转告他好了。
我说了不用。
男人瞪了友彦一眼,走向玄关。
那就算了,友彦想。
只要把这人的特征告诉桐原,他一定会明白。
再说,现在第一要务是让此人早点离去。
谢谢光临。
友彦说道,男子却一言不发地伸手拉把手。
他的手尚在半空,把手便转动了。
接着,门打开了。
桐原就站在门外。
他一脸惊讶,应该是看到面前有人的缘故。
但他的视线在男人脸上一聚焦,表情突然变了。
虽然同样是惊讶,性质却完全不同。
他整张脸都扭曲了,接着变得像水泥面具般僵硬。
阴影落在他的脸上,眼里没有任何光彩,嘴唇抗拒世上的一切。
友彦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桐原这些变化只发生在刹那之间。
下一刻,他竟然露出了笑容。
松浦先生?是啊。
男子笑着回应。
好久不见,你好吗?两人当着友彦的面握起手来。
4松浦是那人的姓氏,他们确实早就认识。
桐原告诉友彦的只有这么多,交代了这句,两人便到隔壁仓库去了。
友彦感到疑惑。
从桐原露出的笑脸看来,那人应该并非他不想见到的人。
这么一来,友彦先前所想就错了。
然而,桐原露出笑容之前的表情更让友彦放心不下。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但桐原全身射出一股由负面能量凝聚而成的暴戾之气。
那种样子和随后的笑容实在无法连贯。
虽然友彦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多虑,但他委实不敢相信那种异常乃是出自于他的误会。
弘惠回来了,她刚端茶去了隔壁。
怎样?友彦问。
弘惠先歪着头想了想,才说:看起来好像很开心。
我一进去,他们正说着冷笑话,在那里笑。
桐原竟然会说冷笑话,你能想象吗?不能。
但那是事实,我还怀疑我的耳朵呢。
弘惠做了掏耳朵的动作。
听没听到松浦找他干吗?她歉然摇头。
我在的时候,他们净说些闲话,好像不想让别人听到。
哦。
友彦感到不安。
他们究竟在隔壁谈什么?又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他感觉隔壁的门开了。
又过了十秒,店门打开了,桐原探头进来。
我送一下松浦先生。
啊,他要走了?嗯,聊了很久。
桐原身后的松浦说声打扰,挥挥手。
门再度关上,友彦看看弘惠,她也正看着他。
到底怎么回事?友彦说。
我第一次看到桐原那样。
弘惠惊讶地睁大眼睛。
不久,桐原回来,一开门便说:园村,来隔壁一下。
哦……好。
友彦回答时,门已经关上了。
友彦托弘惠看店,她惊讶地偏着头,友彦只能对她摇头。
友彦虽然认识桐原多年,对他的了解却极为有限。
一到隔壁,桐原正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
友彦马上明白了他为何如此,因为房里烟雾弥漫。
就友彦所知,这是桐原第一次准许访客抽烟。
便利店买来的锅烧乌龙面的铝箔制容器被当成了烟灰缸。
他对我有恩,没什么好招待的,我想至少得让他抽烟。
桐原说,似乎是想解开友彦的疑惑。
听起来很像借口,友彦反而觉得这不像桐原会做的事。
等室温降到和外面十二月的气温一样时,桐原关上窗户。
若弘惠待会问你我们谈了什么,他说着往沙发上坐去,就说松浦先生要我用进价卖两台电脑给他。
我想她现在一定在猜我们正说些什么。
这么说,其实并非这样?友彦说,不能让她知道?嗯。
跟那个松浦有关?对。
桐原点点头。
友彦双手把头发往后拢。
怎么说呢,我觉得很没意思。
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我家雇用的人。
啊?我说过我家以前开当铺,那时他在我家工作。
哦。
这答案超出友彦想象。
我爸去世以后,一直到当铺关门,他都在我家工作。
实话实说,我和我妈其实是靠他养的。
若没有松浦先生,我爸一去,我们或许就流落街头了。
友彦不知该如何回答。
从桐原平常的样子,实在很难想象他会讲这种三流小说里的话。
友彦想,大概是见到往日的恩人,情绪激动的缘故。
那你们家的大恩人现在跑来找你做什么?不,等一下,他怎么知道你在这里?是你联系他的?不。
是他知道我在这里做生意,才找上门来。
他怎么知道?嗯,桐原一边脸颊微微扭曲,好像是听金城说的。
金城?友彦内心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上次我跟你说过,即使做得出盗版‘超级马里奥’,也不知他们打算怎么卖。
现在找到答案了。
有什么玄机?没那么夸张,桐原晃了晃身体,简单得很。
小孩有小孩的黑市。
什么意思?松浦先生专门经手一些来路有鬼的商品。
他什么都碰,只要能赚钱,就进货再转手卖掉。
最近努力经营的听说是小孩的游戏。
‘超级马里奥’在正规商店里很难买到,价格不必比实际定价低多少,照样大卖。
他从哪里进‘马里奥’?在任天堂有什么特别的门路?哪来那种门路啊,不过他倒是有特别的进货渠道。
桐原别有含意地一笑,就是一般的小孩,小孩会把东西带到他那里去卖。
那些小孩的东西又来自哪里呢?很可笑,有的是偷来的,有的是去从有‘马里奥’的小孩那里抢来的。
松浦先生手里的名单上,这种坏小孩超过三百个,他们定期把收获卖给他。
他用市价的一到三成买进,再以七成的价钱卖出。
假的‘超级马里奥’他也卖?松浦先生有他的销售网,说还有好几个跟他差不多的中间商。
交给这些人,‘超级马里奥’卖个五六千元,保证几下子就卖光。
桐原,友彦微伸右手,你说过不干的。
我们上次说好这实在太危险,不是吗?听到友彦的话,桐原露出苦笑。
友彦努力解读这一笑容,却无法明白其中的真意。
松浦先生,桐原说,从金城那里听说我的事,发现我是他前雇主的儿子,才想来说服我。
你该不会被说动了吧?友彦追问。
桐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上身微微靠向友彦。
这事我一个人来,你完全不要碰,也不要管我在做什么。
弘惠那边也一样,不要让她发现我在做什么。
桐原!友彦摇头,太危险了,这事做不得!我知道。
友彦凝视着桐原认真的眼神,感到绝望。
当桐原出现这种眼神的时候,友彦明白自己终究无法说服他。
我也来……帮忙。
不。
可是,实在危险啊……友彦咕哝着。
5MUGEN十二月三十一日照常营业。
对此,桐原列举了两个理由:第一,一直到年底最后一天才准备写贺年卡的人,可能会抱着有文字处理机便可轻松完成的心态上门;第二,年底必须结算各种款项的人,可能因为电脑临时出故障而冲进来。
事实上,圣诞节一过,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
来的多是误以为这里是家庭游戏机店的小学生和初中生,友彦大都和弘惠玩扑克牌打发时间。
两个人一边把扑克牌摊在桌上,一边聊着以后的小孩说不定连什么叫接龙、抓鬼都不知道。
店里没有客人,桐原却每天忙进忙出,肯定是为了制作盗版超级马里奥。
对于弘惠提起桐原究竟去了哪里的疑问,友彦绞尽脑汁找理由搪塞。
松浦于二十九日再次露面。
弘惠去看牙医了,店里只有友彦在。
松浦这次的脸色还是一样暗沉,眼睛也一样混浊。
仿佛为了加以遮掩,他戴着浅色太阳镜。
一听说桐原出门,他照例说声那我等他好了,便在椅上坐下。
松浦把毛领皮夹克脱下,挂在椅背上,环顾店内。
都年底了,还照样开店啊,连除夕都开?是的。
一听友彦这么回答,松浦微微耸肩,笑了。
真是遗传。
他爸爸也一样,主张大年夜开店开到晚上,说什么年底正是低价买进压箱宝的好机会。
这还是友彦头一次从桐原以外的人口中听到他父亲的事。
桐原的父亲去世时的事,您知道吗?‘友彦一问,松浦骨碌碌地转动眼珠看他。
亮没跟你讲?没说详情,只提了一下,好像是被路煞刺死的……这是他好几年前听说的。
我爸是在路上被刺死的——对父亲,桐原说过的只有这么多。
这句话激起了友彦强烈的好奇,但不敢多问,桐原身上有一种不许别人触碰这个话题的气场。
不知是不是路煞,因为一直没有捉到凶手。
哦。
他是在附近的废弃大楼里被杀的,胸口被刺了一下。
松浦的嘴角扭曲了,钱被抢走了,警察以为是强盗干的。
他那天身上偏偏带了一大笔钱,警察还怀疑凶手是不是认识他的人。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松浦说到一半便邪邪地笑了起来。
友彦看出了他笑容背后的含意。
松浦先生也被怀疑了?是啊。
说完,松浦笑得更厉害了。
一脸恶人相的人再怎么笑,也只是令人恶心。
松浦脸上带着这样的笑容,继续说:亮的妈妈那时才三十几岁,还算有点魅力,店里又有男店员,警察很难不乱想。
友彦吃了一惊,视线再度回到眼前这人脸上。
他们怀疑这人和桐原母亲的关系?事情到底是怎样?他问。
什么怎样?我可没杀人。
不是,您和桐原的妈妈之间……哦,松浦开口了,似乎有点犹豫地摸摸下巴,才回答,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关系。
哦。
你不相信?哪里的话。
友彦决定不再追问此事。
但他心中得出一个结论,松浦与桐原的母亲之间恐怕的确有某种关系。
至于和他父亲的命案有无关联,就不得而知了。
警方也调查了你的不在场证明?当然。
警察很麻烦,随便一点的不在场证明,他们还不相信。
不过,他父亲被杀的时候,正好有人往店里打电话找我,那是无法事先安排的电话,警察才总算放过我。
哦……友彦想,简直就像推理小说。
桐原那时怎么样?他啊,他是被害人的儿子,社会都很同情他。
命案发生的时候,我们说他跟我和他妈妈在一起。
你们说?这种说法引起了友彦的注意,什么意思?没什么。
松浦露出泛黄的牙齿,我问你,亮是怎么跟你说我的?只说我是以前他们家雇用的人吗?呃……他说您是他的恩人,说是您养活了他和他妈妈。
恩人?松浦耸耸肩,很好,我的确算是他的恩人,所以他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
友彦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正想问——你们在说书啊!突然间传来桐原的声音,他站在门口。
啊,你回来了。
听那些八百年前的事无聊吧。
说着,桐原取下围巾。
不会。
以前都不知道,实在很惊讶。
我跟他讲那天的不在场证明。
松浦说,你还记得那个姓笸垣的刑警吗?那家伙真够难缠的。
他到底来对我、你和你妈确认过多少次不在场证明啊?同样的话要我们讲一百遍,烦得要死。
桐原坐在置于店内一角的电热风扇前暖手。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把脸转向松浦:今天来有什么事?没什么,只是想在过年前来看看你。
那我送你出去。
不好意思,今天有很多事要处理。
有事?嗯,‘马里奥’的事。
啊!那你可得好好干!还顺利吧?跟计划一样。
那就好。
松浦满意地点点头。
桐原站起来,再次围上围巾,松浦也起身。
刚才那些下次再继续聊吧。
他对友彦说。
两人离开后不久,弘惠回来了,说在下面看到了桐原和松浦。
桐原一直站在路边,直到松浦搭的出租车开走。
桐原为什么会尊敬那种人?虽然以前受过他的照顾,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他爸爸去世以后,继续在他家工作而已。
弘惠大摇其头,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友彦也有同感,听了刚才的话,他更加迷惘。
如果松浦和桐原的母亲关系不单纯,桐原那么精明,不可能没发现。
既然发现了,实在很难相信他会用现在这种态度对待松浦。
难道松浦与桐原的母亲之间是清白的?刚确信的事,友彦却已经开始没有把握了。
桐原真慢啊,坐在办公桌前的弘惠抬起头来说,在做些什么?就是。
就算是目送松浦搭上出租车,也早该回来了。
友彦有点担心,便来到外面,正准备下楼,却停下了脚步。
桐原就站在一层、二层之间的楼梯间。
人在二楼的友彦正好俯视着他的背影。
楼梯间有个窗户可以眺望外面。
快六点了,马路上的车灯像扫描一般一一从他身上闪过。
友彦不敢出声相唤,从桐原凝视外面的背影中,他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和那时一样,友彦想,就是桐原和松浦重逢的时候。
友彦蹑手蹑脚地回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闪进店内。
6MUGEN一九八五年的营业于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六点画上句号。
大扫除后,友彦、桐原和弘惠举杯稍事庆祝。
弘惠问起明年的抱负,友彦回答:做出不输给家庭游戏机的程序。
桐原则回答:在白天走路。
弘惠笑桐原,说他的回答和小学生一样。
桐原,你的生活这么不规律吗?我的人生就像在白夜里走路。
白夜?没什么。
桐原喝了口海尼根,看看友彦又看看弘惠,哎,你们不结婚吗?结婚?正喝啤酒的友彦差点呛到,他没想到桐原会提到这种话题,还没想那么远。
桐原伸手打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A4复印纸和一个扁平细长的盒子。
友彦没见过这个盒子,它颇为老旧,边缘都磨损了。
桐原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东西——一把剪刀,刀刃部分长达十余厘米,前端相当锐利。
刀身闪耀着银色的光芒,流露出古典风格。
这剪刀看起来真高级。
弘惠直率地说出感受。
以前拿到我家当的,好像是德国造。
桐原拿起剪刀,让刀刃开合了两三次,发出清脆利落的刷刷声。
他左手拿纸,用剪刀裁剪起来,细腻流畅地移动纸张。
友彦直盯着他的手,左右手的配合堪称绝妙。
未几,桐原剪完,把纸递给弘惠。
她看着剪好的纸张,眼睛睁得浑圆。
哇!真厉害!纸张已经变成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手牵手的图案。
男孩戴着帽子,女孩头上系着大大的蝴蝶结,非常精致。
真了不起,友彦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项本领。
就当是预祝你们结婚!谢谢!弘惠道了谢,小心翼翼地把剪纸放在旁边的玻璃柜上。
我说友彦,桐原说,以后是计算机时代了。
这项买卖要赚多少有多少,就看怎么做了。
这家店可是你的啊。
友彦一说完,桐原立刻摇头。
这家店以后会怎样就看你们了。
讲这种话让我压力很大哦。
友彦故意笑着回避问题,因为桐原的话里有某种莫名的严肃。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桐原……友彦想再次露出笑容,脸颊却僵住了。
这时电话响了。
可能是出自习惯,坐得离电话最远的弘惠拿起听筒。
喂,MUGEN,您好。
一瞬间,她将脸沉了下来,把听筒递给桐原:金城先生。
这时候有什么事?友彦说。
桐原把听筒拿到耳边:我是桐原。
几秒钟后,桐原的脸色变得难看,拿着听筒站了起来,另一只手已伸出去拿搭在椅背上的运动夹克。
知道了,我这边会自己处理。
盒子和包装……好,麻烦了。
放下听筒,他对两人说:我出去一下。
去哪儿?以后再解释,没时间了。
桐原围上他常用的围巾,走向玄关。
友彦跟着他出去,但桐原走得很快,直到出了公寓才追上。
桐原,究竟出了什么事?还没出事,但快了。
桐原大步走向公务用厢型车,盗版‘马里奥’事发了,听说明天一大早,犯罪防治科就会去搜查工厂和仓库。
怎么会泄露出去?不知道,可能有人告密。
消息准确吗?怎么知道明天一早警方要去查?任何事都有门路。
他们到了停车场,桐原坐进厢型车,发动引擎。
在十二月的严寒中,引擎不太听话。
不知道会到几点,你们弄一弄就先走吧,别忘了关门窗。
弘惠那边随便帮我找个理由。
我跟你一起去。
这是我的事,一开始我就说了。
轮胎发出声响,桐原开动汽车,然后以称得上粗暴的动作转动方向盘,消失在黑夜中。
友彦无奈地回到店里,弘惠正担心地等着。
这种时候,桐原到底要去哪里?大型电玩承包商那里。
以前桐原碰过的机器,程序好像出了问题。
可是,都已经除夕夜了。
对电玩制造商来说,一月正是赚钱的时候,只想早点解决问题。
哦。
弘惠显然看出友彦在说谎,但似乎明白现在不是怪他的时候。
她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
接着,两人看了一会儿电视。
每个频道播的都是两小时以上的特别节目,有回顾今年的单元。
屏幕上播出阪神老虎队的教练被队员抛起来的镜头,友彦想,这画面不知看过多少次了。
桐原大概不会回来了,友彦和弘惠说不到两句话。
友彦的心思根本不在电视上,弘惠想必也是如此。
弘惠,你先回去吧。
NHK红白大赛开始的时候,友彦说。
啊?这样更好些。
弘惠似乎有些犹豫,但只说声好吧,便站起身。
你要等吗?嗯。
友彦点头。
小心别感冒了。
谢谢。
今晚怎么办?弘惠会这么问,是因为他们早已约好大年夜要一起过。
我会过去,不过可能要晚一点。
嗯,那我先把荞麦面准备好。
弘惠穿上外套,离开店铺。
一落单,种种猜想便在友彦的脑海里转换。
电视照例播出跨年节目,但他根本无心观看。
一回过神来,电视节目已经改成庆祝新年了,友彦完全没察觉十二点已过。
他打电话给弘惠,说他可能去不了了。
桐原还没回来吗?弘惠的声音有点颤抖。
嗯,事情好像有点棘手,我再等他一会儿。
弘惠,你要困了就先睡吧。
没事。
今晚到天亮会播一些挺好看的电影,我要看电视。
可能是故意吧,弘惠听上去很开心。
凌晨三点多,门开了。
呆呆看着深夜电影的友彦听到声响立刻转过头去,桐原一脸阴沉地站着。
再往他身上一看,友彦吃了一惊。
他牛仔裤上全是污泥,运动夹克的袖子也破了,围巾拿在手上。
到底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桐原没有回答,对于友彦在这里也没说什么。
他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蹲在地上,垂着头。
桐原……回去。
桐原低着头,闭着眼睛说。
啊?我叫你回去。
可是——回去!桐原似乎没有说第三个字的意思。
友彦无可奈何,准备离去。
桐原的姿势完全没有改变。
那我走了。
最后友彦说,但桐原仍无回应。
友彦怏怏走向门口,正要开门,却听到一声园村。
怎么?桐原没有立刻说话,他仍直直盯着地面。
正当友彦准备再度开口时,他说:路上小心。
哦……嗯。
桐原,你也快去睡吧。
没有回答。
友彦死了心,开门离去。
7一月三日的报纸上刊登了查获大量盗版超级马里奥兄弟的报道。
查获的地点是某中间商住户的停车场,该中间商也经手电视游戏机二手软件。
就这篇报道判断,友彦认为该中间商就是松浦。
松浦行踪不明,警方认为制作盗版软件的嫌犯和渠道极可能与黑道挂钩,但此外没有任何线索,也完全没有提及桐原。
友彦立刻打电话给桐原,但只听到铃响,无人接听。
一月五日,MUGEN照原计划开门。
然而桐原并没有出现,友彦便和弘惠完成进货与销售的工作。
学校还在放寒假,很多初、高中生上门。
友彦趁工作空当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桐原,但一直没人接听。
桐原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啊?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弘惠不安地说。
我想应该不必担心,我回家的时候顺道过去看看。
对呀,去看看吧。
弘惠看着桐原平常坐的椅子,椅背上挂着围巾,就是除夕夜桐原围的那条。
那把椅子后面的墙上,略高于椅子的地方挂着一个小画框,这是弘惠拿来的。
画框里是桐原那晚用高超技巧剪出来的男孩与女孩的剪纸。
友彦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想法。
他急忙拉开桐原办公桌的抽屉——收藏那把剪刀的盒子不见了!顿时,友彦产生了一个预感——桐原可能再也不会现身了。
这天工作结束后,友彦在回家前去了桐原的住处。
他不断按门铃,门后没有任何动静。
他又来到大楼外,抬头看窗户,屋里一片漆黑。
第二天和接下来的几天,桐原都未现身。
后来,桐原的电话似乎被停用,打不通了。
友彦到他的住处去打探,正好遇到几个陌生人从他的住处搬出家具和电器。
请问你们在做什么?他问一个看似带头的人。
我们……在清理房间,是这里的住户委托的。
几位是……家政服务公司。
对方惊讶地看着友彦。
桐原搬家了?应该是,他把房子退了。
请问他搬到哪里去了?没听说。
没听说……你们不是要把东西搬过去吗?对方交代全部处理掉。
处理掉?全部?对,钱也事先付清了。
不好意思,我还有工作要做。
说完,这男子便开始对其他人发号施令。
友彦退后一步,看他们把桐原的东西一一搬出。
听说了这事,弘惠显得不知所措。
怎么这样……他怎么会突然走掉呢?他有他的想法吧。
反正,现在只能靠我们把店撑起来。
桐原以后会跟我们联系吗?一定会。
在那之前,我们俩一起努力吧。
弘惠虽然一脸不安,还是对友彦点头。
开门后第五天下午,一个男子来到店里。
此人五十岁左右,穿着旧人字呢外套。
就他那个年代的人而言,他个子很高,肩膀也很宽,厚厚的单眼皮,眼神既柔和又敏锐。
友彦立刻判断他不是来买电脑。
你是这里的负责人?男子问道。
是。
友彦回答。
哦,真年轻,跟桐原同学差不多吧……他一提桐原,友彦忍不住睁大双眼,男子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他说:可以打扰一下吗?有点事想请教。
这位客人……男子挥了挥手。
我不是客人,我做这一行。
男人从外套内袋掏出警察证件。
友彦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个,高二时,他曾被警察找去问过话。
眼前这男子身上散发出与当时那两个警察相同的气味。
他很庆幸弘惠恰巧出了门。
是要问关于桐原的事吗?对。
我可以坐这里吗?男子指着放在友彦对面的那把椅子。
请坐。
那我就不客气了。
男子在椅子上坐下,整个身体靠向椅背,环顾店内,你们卖的东西真难懂,小孩会来买这些吗?顾客以大人居多,不过有时候也有初中生来买。
哦,说着,男子摇摇头,这个世界越来越不得了,我已经跟不上了。
请问是什么事?友彦有点心急。
警察似乎以观察友彦的神情为乐,露出一丝笑容。
这家店的老板原本是桐原亮司同学吧,他现在在哪里?您找桐原有什么事?我想先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警察笑得有点贼。
他现在……不在这里。
嗯,这我知道。
他去年还住的公寓也解了约,屋子全空了,我才来问你。
友彦叹了口气,看来搪塞没有意义。
其实,我们很头疼,老板突然不见了。
报警了吗?没有,友彦摇摇头,我一直认为他不久就会跟我们联系。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除夕那天,一直到打烊他都在。
后来通过电话吗?没有。
对于你这个伙伴也是一句话都没有,就消失了?怎么会这样?所以我们才头疼啊。
哦。
男子摸摸下巴,你最后一次见到桐原同学时,他的样子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没有,我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寻常,跟平常一样。
友彦尽量不动声色,想着这个人提到桐原的时候,为什么会加个同学。
男子伸手到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
你对这人有印象吗?是一张照片,松浦的寸照。
友彦必须迅速判断该怎么回话。
最后,结论是谎话少说。
见过,是松浦先生吧,听说以前在桐原家工作过。
他来过这里吗?来过几次。
来做什么?不知道。
友彦故意歪着头,我只听说他很久没见过桐原了,才来找他。
我几乎没有跟他说过话,不太清楚。
哦。
男子目不转睛地凝视友彦的双眼,那是想看清他话里有多少谎言的眼神。
友彦拼命忍住想扭过头去的念头。
松浦先生来过后,桐原同学有什么反应?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地方?没什么,他们很念旧似的聊天。
很念旧?友彦感觉到男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是的。
哦……男子深感兴趣地点点头,你记不记得他们聊了些什么?我想应该提到了过去的事吧。
好像是,不过我没有听到详细内容,因为我正忙着招呼客人。
友彦想起松浦说过桐原父亲遇害的命案,但是,他下意识地决定现在最好不提。
这时门开了,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小伙子走进来,友彦说声欢迎光临,招呼客人。
唔,男子总算站起来了,我改天再来好了。
请问……桐原做了什么?友彦这么一问,男子霎时间露出了犹豫的表情,然后说:现在还不知道。
不过他肯定做了些什么,我才找他。
做了什么……嘿!男子对友彦的话置若罔闻,把视线转向那个框了剪纸的画框,这个是他剪的?是啊。
他的手还是一样巧啊,而且是男孩女孩牵手的样子,真不错。
友彦想,他怎么知道这是桐原剪的?他相信这个人并不只是来追查制作盗版马里奥的嫌犯。
打扰了。
男子向门口走去。
请问……友彦叫住那个背影,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吗?哦,男子停下脚步,回头说,我姓笹垣。
笹垣先生……告辞。
男子离去。
友彦按住额头,笹垣……他听过这个姓氏,应该是松浦说的。
他说,为了桐原父亲的命案,三番两次确认不在场证明的刑警就姓——笹垣。
友彦转过身,凝视桐原留下的剪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