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昏暗的工厂里,机床的黑影排成一排。
那样子让雅也想到夜晚的墓地。
不过,老爸要进入的坟墓并没有如此气派。
黑影们看上去就像失去了主人的忠实奴仆。
它们也许正和雅也怀着同样的心情,静静地迎接这个夜晚。
雅也把盛着酒的茶碗送到嘴边。
茶碗的边缘有个小缺口,正好碰在嘴唇上。
喝干后,他叹了口气。
旁边伸过一个酒瓶,把酒倒入他的空茶碗里。
以后在各方面都会有困难,但不要气馁,加把劲儿吧。
舅舅俊郎说。
覆满他整个下巴的胡须已变得花白。
他的脸红红的,呼出的气息有股烂柿子味。
也给舅舅添了不少麻烦。
雅也言不由衷地说。
这倒没什么。
我担心你以后怎么办。
但你有一技之长,应该不愁找工作。
听说西宫的工厂已经录用你了?是临时工。
临时工也行。
这年头有个饭碗就不错了。
俊郎轻轻拍了拍雅也的肩膀。
雅也对他这样触碰自己感到不快,但还是讨好地冲他笑了笑。
灵台前还有人在喝酒,是与雅也的父亲幸夫关系最亲密的三个人——建筑队老板、废铁商和超市老板。
他们都喜欢打麻将,经常聚在雅也家里。
生意好的时候,五个人还曾一同出游釜山。
今晚守夜,露面的只有这三个人和几位亲戚。
雅也没有通知太多的人,人少也是理所当然,但雅也认为就算都通知了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那些客户就不用说了,同行们也不可能来,就连亲戚们都是上完香便匆匆离去,似乎生怕待久了雅也会开口要钱。
亲戚中留下的只有舅舅。
至于他不回去的原因,雅也心知肚明。
建筑队老板把瓶里的酒喝光了,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瓶酒,剩下的只有俊郎像宝贝似的抱在怀中的那瓶了。
建筑队老板一边慢慢舔着杯中只剩三分之一的酒,一边望着俊郎。
俊郎一屁股坐在炉子旁,一边啃鱿鱼干,一边独酌。
我们该告辞了。
废铁商先提了出来。
他的杯子早就空了。
是呀。
另外两个人也慢慢抬起了屁股。
雅也,那我们回去了。
建筑队老板说。
今天各位在百忙之中还专门过来,真是太感谢了。
雅也站起身低头道谢。
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要我们能做到的尽管说,会帮你一把的。
是啊,以前也受过你们家老爷子的关照。
一旁的废铁商说。
超市老板默默地点点头。
你们这番话让我心里踏实多了。
届时还请多多关照。
雅也再次低头致意。
三个明显见老的人也点头回礼。
他们走后,雅也锁上门回到屋里。
和工厂相连的正屋里,只有一间六叠大的和室和一间狭小的厨房,二楼还有两间相连的和室。
三年前母亲祯子病死前,雅也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
在摆放灵台的和室里,俊郎还在喝酒。
鱿鱼干似乎已经吃完了,他正把手伸向建筑队老板等人留下的花生米。
雅也开始收拾零乱的东西,这时俊郎怪声怪气地说:说得倒好听。
啊?前田那老家伙。
说什么能做到的尽管说,会帮忙的。
真是口是心非。
那不过是客套话。
他们手头也很紧。
那倒不是。
就说前田吧,通过接些小活,倒是挣了不少小钱。
我觉得按说他能帮你爸爸一把。
我爸并没想依靠那些人。
俊郎闻言冷哼了一声,歪歪嘴角说:怎么会呢,你什么都没听说?俊郎的话让雅也停下了正在摞盘子的手。
手头没钱偿还买车床的贷款时,幸夫最先想到的就是和那三个人商量。
但是,他们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全都关门不见。
那时候哪怕有人拿出一百万日元,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舅舅,这事你听谁说的?你爸爸。
他曾生气地说,生意好的时候都笑眯眯地围在身边的那些人,一旦生意衰落,立刻态度大变。
雅也点点头,又开始收拾。
这事他第一次听说,但并不意外。
他原本就不信任那三个人,已去世的母亲也讨厌他们。
母亲的口头禅是:不管跟谁一起出去都一样,买单的总是你爸。
肚子饿了。
俊郎嘟哝着。
一升装的酒喝光了,盘子里的花生也没了,雅也把空盘子放到托盘上。
还有什么吃的吗?馒头倒是有。
馒头呀。
雅也斜瞥了一眼皱着眉头的俊郎,然后把放着脏碗盘的托盘端到厨房,放进水池。
水池马上被塞满了。
雅也,问你点别的事。
身后传来说话声。
雅也扭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俊郎已站在厨房门口。
和保险公司谈过了吗?终于说到正题了。
雅也心里这样想,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是摇了摇头:还没有。
他插上烧水器的开关,从里面倒出热水,开始洗餐具。
水原家的房子建于四十年前,没有可以直接出热水的设备。
你已经联系了吧?忙这忙那的,还没顾上。
这时候如果保险公司来人,反而麻烦。
也许是这样,但还是尽早办理为好。
手续办迟了,赔付也会相应推迟。
雅也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清楚俊郎的用意。
有保险证书吧?俊郎说。
雅也的手停了一下,随即又开始刷盘子。
有。
能让我看看吗?嗯……过会儿拿出来。
我想确认点事情。
这些东西明天刷就行,现在马上拿给我看看。
要不然告诉我在哪儿,我自己去拿。
雅也叹了口气,放下了满是泡沫的海绵。
和室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茶柜。
那是父母结婚后不久买的东西,年代相当久远了。
柜子最下方的小抽屉里放着一个蓝色文件夹,里面仔细收放着寿险、火灾保险和车险等合同资料。
母亲最擅长这类需要细心周到的工作。
雅也觉得,母亲死后,工厂才开始出现经营漏洞,尽管以前只要母亲对工作提出意见,父亲都会大发雷霆,说女人不该插手工作的事。
三千万日元呀,果然。
俊郎手指夹着点燃的香烟,看了看文件夹。
他有些不满,或许因为金额比预想的要少。
听说是从银行贷款时被要求入的保险。
雅也说。
扩大工厂规模的时候吧?嗯。
那是一九八六年,正是整个日本都头脑发热的时期。
俊郎点点头,合上了文件夹。
朝着半空吐了几个烟圈后,他对雅也说:剩下的借款还有多少?瞬间,他混浊的眼球似乎亮了一下。
大约是……两千万。
上周和债权人进行了商议。
当时雅也也在场。
那么,就算把钱全还了,也还能剩下一千万。
算是吧,但不清楚实际会怎样,也不知保险金会不会全额支付。
肯定会支付,又不是死于非命。
雅也沉默着。
他想说,不是死于非命还是什么?雅也呀,估计你也听说过……俊郎把手伸进了上衣口袋。
雅也已猜到他会拿出什么东西。
不出所料,俊郎掏出一个茶色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在雅也面前展开。
你妈妈去世前——那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说是需要一大笔钱,过来求我,我呢,就给她凑了四百万。
后来经济不景气,我也不好意思催亲姐姐还钱,所以一直拖到今天,可是,我的生意也不行了。
俊郎以神户和尼崎为中心做眼镜和钟表的批发生意,全都批发给了镇子上的小零售商,整日从早到晚开着小货车四处奔波,凭借多销提高收益。
泡沫经济崩溃后,他的收入明显减少,那些小零售店已经没了再进货的能力。
但俊郎资金周转紧张,原因不仅如此。
雅也记得以前母亲曾说过,俊郎炒股赚了不少钱,尝到甜头后,就再也不想努力工作了。
我真不想说这些事。
俊郎愁眉苦脸地搔着头,我也借了钱,而且是高利贷。
如果一直不还,不知他们会怎样对我,说实话,我很为难。
嗯,我明白。
雅也点点头,别处的借款清算完后,会把钱还给舅舅。
是吗?你能这样说,我就得救了。
俊郎龇着黄牙笑了,对方不是一般人,他们也知道我借给你们家钱了。
所以,如果我无法还钱,他们就会让我交出借条,最终还会给你添麻烦。
我一直左右为难。
肯定会还您。
雅也又说了一遍。
呃……太好了。
在这种时候,真不好意思。
俊郎摆出一副过意不去的面孔,指间夹着香烟,双手交叉以示歉意。
喝光仅剩的一点啤酒后,俊郎说困了,就上了二楼。
他以前经常来这里,对哪个壁橱里放着待客用的被褥了如指掌。
竟然说妈妈去求他,借了一大笔钱!父亲说过借钱的经过。
父母在俊郎的唆使下买了投机股票,不,确切地说是被卷入了俊郎操作的投机。
俊郎说由他先垫上,让幸夫写下借条,好像还说借条没有太大意义,只是形式上的。
幸夫做梦也没想到会被妻弟所骗。
事到如今,就连俊郎是否真的在买卖投机股票都让人怀疑。
雅也转向殡仪馆推荐的最便宜的棺材,盘腿坐下。
父亲的遗像看上去一脸虚无。
可以想象他临死前肯定也是这副表情:失去了一切,绝望,对未来失去了信心。
雅也站起身,打开通向工厂的玻璃门。
冰冷的空气迅速包裹了全身,他打了个冷战,穿上拖鞋。
水泥地面像冰一样寒冷,四周弥漫着刺鼻的机油和灰尘的气味。
他不喜欢,但从小就已闻惯。
他抬头仰望房顶。
钢骨的房梁横贯左右。
尽管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他却能在心里描绘出房梁上生锈及油漆脱落的样子。
其中一块酷似日本地图。
就在前天晚上,雅也回到家,发现在那日本地图的正下方垂着绳子,父亲吊在那儿。
2亲眼看到吊在钢骨下的父亲时,雅也竟然没感到震惊。
不,不能说完全没有。
他扔掉了手中的超市购物袋,慌忙跑到父亲身边。
站在寒冷彻骨的工厂里,仰望着已彻底不动的父亲的遗体,该发生的事情果然发生了的想法确实从他脑中一掠而过。
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天会在不远的将来到来,却从未多想。
身体还在颤抖,雅也披上了挂在墙上的防寒夹克。
这件衣服对身高足有一米八的他来说有些短小,相反,不足一米六的幸夫穿上则过于肥大。
他把手伸进口袋,手指碰到了烟盒。
取出来后,发现里面还塞着一次性打火机。
还有几根香烟,也许是幸夫剩下的。
雅也叼起一根有点弯的烟,点着火,一边望着工厂里贴的写有禁止吸烟的纸条,一边吐出烟雾。
那是还有工人的时候贴的。
只剩下父子二人干活时,父亲开始叼着烟站在机器前。
父亲遗留下的香烟潮了,特别难吸。
雅也抽掉三分之一,便扔进了父亲用来当烟灰缸的空罐子。
雅也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一台机器前。
那是一台放电加工机,正如它的名字,是靠放电现象将金属加工成特定形状的装置。
它很特殊,而且价格高昂,在一般的街道工厂里很少见。
刚买入的时候,父亲曾雄心勃勃地说:不论什么时候有人委托咱们造模型,都不用担心了。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几年后,这类工作锐减。
机器旁边有一个小橱柜。
雅也打开柜门,取出一只蒙着一层薄灰的长方形玻璃瓶。
他用袖子擦了擦灰尘,依稀能看到OldParr的字样,一摇,发出了液体的声音。
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从没听说过!那时,雅也的话把周围的工人们都逗笑了。
只有一个人满脸认真——父亲幸夫。
不,我刚听说时也觉得肯定是骗人。
但那是制造厂的人说的,断言加工速度能提高二三成。
肯定是别人骗你玩呢。
喂,老爸,别试了,多可惜呀。
不试怎么知道。
幸夫说着把OldParr里的液体咕嘟咕嘟地倒了出来。
加工槽里原本有油,使机器放电,但幸夫不知从哪儿听说,往油里加入威士忌能提高加工速度,而且威士忌越高级,效果越好。
没过多久,幸夫就发现自己被人耍了。
看着左思右想的他,雅也等人捧腹大笑。
好长一段时间,机器周围都散发着威士忌的气味。
雅也打开瓶盖,直接对着嘴竖起了瓶子。
倒入口中的黏稠液体和那时的味道一样。
约五年前,泡沫经济正处于高峰期。
幸夫竭力想把水原制造所发展成规模更大的工厂。
靠一台二手车床起家的制造所,由于赶上了经济高速增长的浪潮,最终发展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金属加工厂。
幸夫的梦想是实现进一步的飞跃,直接从大企业接到订单。
如果只接双重承包业务、三重承包业务,工厂没有发展前途。
幸夫经常这么说。
在那之前,雅也一直在家电制造厂的机械部工作,制造生产设备。
那时他从技校毕业已两年了。
幸夫提出让儿子辞去工作在家里帮忙,因为他有一定的把握。
当时经营状况确实良好,雅也丝毫没有担心。
但现在回过头去看,不能否认那个时候相当勉强。
出口产品大部分在当地生产,在这种潮流下,东南亚逐渐成为竞争对手。
日本的承包企业想要有活干,就被迫大幅削减成本。
那时几乎没有真正有实力的企业,有的只是浮夸的数字。
大多数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反而在银行的花言巧语下积极进行设备投资或扩大规模。
所以,雅也并不想只责备父亲。
当时大家都很浮躁,并错误地认为这种盛况会永远持续下去。
即便如此,回顾这两三年业绩的下滑情况,雅也仍有些头晕目眩。
最初认为只是今明两天没有工作,接下来觉得只有自己这一行没活干了,之后才发觉不对——也不是对不对的问题,当觉察到原来是日本的产业整体下滑时,已无法支付工人的工资了。
经过再三恳求,才从有长期业务往来的公司要到一点订单,但仅勉强够维生,无法指望还清巨额贷款。
上个月水原制造所只生产了一个高频淬火用的线圈,先把铜管敲打加工,然后焊接,值不了几万元。
今年过年连年糕都没买。
水原父子几天前和债权人商议,决定了水原制造所的命运。
他们手头一无所剩,今后需要决定的只是什么时候搬出去。
走投无路了。
债权人走后,坐在工厂角落里的幸夫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本就身材矮小的他曲着背,让雅也联想到枯萎的盆栽。
已经猜到父亲会自杀,却故意不去想?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确切地说,是故意假装没有注意到父亲将自杀的迹象。
装给谁看呢?不是别人,正是雅也自己。
如果注意到了,尽最大的努力去阻止父亲自杀,是身为人子应尽的义务。
注视着父亲潦倒的背影,干脆死掉算了的想法从雅也心中掠过。
他知道父亲入了寿险。
因此,看到父亲上吊身亡时,他最真实的想法是这下总算解决问题了。
威士忌喝光了。
雅也把瓶子扔到地上,方形的瓶子只滚了半圈就停下了。
看了看墙上的钟,天快亮了。
雅也刚要回屋睡觉,脚掌突然受到冲击,一下没站稳,趴在了地上。
地板伴随着轰响声开始剧烈地起伏震动。
他惊讶地环顾四周,但还没看清楚,身体已经像从斜坡上滚落下来似的滚起来。
雅也撞到墙壁,停了下来,地面的摇晃依然没有停止。
他马上抓住了身边的钻床。
四周的情景让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钢骨支撑的墙壁开始大幅度弯曲,挂在墙上的黑板、钟表、工具架全掉了下来,在半空中飞舞,足有几百公斤重的加工机器的支架都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头顶上传来断裂声,紧接着落下无数板片。
屋顶塌了。
雅也根本无法动弹。
当然也有恐惧的因素,但过于剧烈的晃动使他无法站立。
他凑到钻床边,双手护住脑袋。
地面一刻不停地震动,沙尘暴般的东西向他全身扑来,时不时传来爆破般的声响。
他透过指缝看了看正屋。
从洞开的大门看到了父亲的棺材,棺材已从架子上滑下。
灵台已面目全非。
紧接着,巨大的块状物体落了下来,房屋随之消失。
刚才还摆放灵台的地方瞬间已变成一堆瓦砾。
雅也不太清楚晃动持续了多久,四周总算平息下来后,身体却依然感觉晃动尚存,恐惧也没有消失。
他在原地蹲了很久,之所以决心站起身,是听到有人喊着火了。
雅也环顾四周,提心吊胆地站起来。
工厂的墙壁几乎已全部倒塌,其中一部分是向内倾倒的,幸好结实的加工机器保护了他。
他的防寒夹克上四处撕开了口子,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受重伤。
从已没有墙壁的工厂里走出来,看到周围的情景,雅也惊呆了。
街道消失了,原本在对面的菜饼店和旁边的木房子全被毁得面目全非,甚至无法辨别道路与房屋。
有人在惊慌地哭喊,雅也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看。
是一个身穿灰衣的中年女子,她的头发也是灰色的。
定睛一看,还有其他人在。
真是奇怪,此前那些人的身影根本没有进入雅也的视线,可见废墟的场景让人震惊到了何种程度。
中年女子注意到了雅也,便满脸是泥地跑过来。
我孩子在里面,请帮帮我。
在哪儿?他开始向前跑。
她指着砖瓦房顶完全塌落的房屋。
窗框或断或弯,玻璃碎片四处飞舞,有一处已开始冒烟。
雅也觉得靠一己之力很难救人,便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顾得上伸出援手。
雅也便用落在地上的木块一点点地清除压在房顶下的瓦砾。
一直蹲在地上从缝隙往里看的女子突然高声喊道:啊,那,是我的孩子,是孩子的脚!什么?正当雅也想往里看时,之前冒烟的地方突然蹿出了火苗。
啊,啊,啊!女子瞪大了眼睛惊叫着。
火势迅速蔓延,刚才还能瞧见的地方已被完全掩盖。
没有任何办法了。
女子发出了怪兽般的叫声。
地狱!雅也摇着头向后退去。
随后有些地方陆续开始起火。
总也不见消防队员的身影,眼看着家人或财产被火舌吞噬,人们却束手无策。
水原家的正屋全毁了,但没有着火。
雅也呆呆地走近。
舅舅被房梁压在底下,仰面倒地,一动也不动。
雅也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东西——从舅舅的上衣口袋里露出来的茶色信封。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舅舅身旁,蹲下,抽出了信封。
这样,借钱的事就一笔勾销了——他想着,看了一眼舅舅,不禁吓了一跳。
舅舅睁着眼睛,正用混浊的眼球注视着他,嘴唇在动,似乎想诉说什么。
非理智的、近似本能的东西在驱使雅也行动。
他毫不犹豫地捡起旁边的瓦砾,向舅舅的脑袋砸去,心中了无惧意。
俊郎哼都没哼一声,就闭上了眼睛,额头裂开了大口子。
雅也站起身。
在这里已无事可干了,反正这工厂和房子早已是别人的了。
他正想离开,忽然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年轻女人。
3她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儿的?在这儿干什么?雅也一无所知。
但他确信,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被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看到了。
雅也注视着她。
她看上去二十四五岁,身穿奶油色运动衣,或许是当睡衣穿的,没有化妆,长发束在脑后,瓜子脸,尖下巴,正睁着微微上翘的眼睛凝视着他,一动不动。
他一步步走近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地面再一次摇晃起来。
雅也失去了平衡,当即双膝着地。
随着吱吱嘎嘎的响声,立在旁边的铁柱子倒了。
不断传来周围的建筑物轰然倒塌的声音。
他突然注意到不远处又发生了火灾,火势在迅速蔓延。
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雅也四处张望,大火使周围烟雾弥漫,看不到远处。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雅也身旁。
是咖啡店的招牌,里面带着照明灯。
他抬头一看,倾斜的二层楼房耷拉着断开的电线。
这里太危险!他向南走去,脚上还穿着拖鞋。
那边有所小学。
路面起伏,裂缝四处可见。
道路两边是一片片倒塌的民居和建筑。
火舌四处肆虐,人们在哭喊,整条街都在燃烧,却仍看不见消防队的踪影。
雅也帮着救了几个人,但能保住性命的不到一半。
每当碰到人们冰冷的手脚,他都感觉这是场噩梦。
终于出现的消防队员们望着眼前让人震惊的一片火海,同样束手无策。
他们的灭火设备全无作用,手持不出水的灭火软管呆呆伫立,遭到了受灾群众的责骂。
干什么呢,快……快灭火呀!房子不是在烧吗?可、可没有水呀。
里面还有人呢,你们在干什么?就在消防队员和受灾者争论的时候,无数房屋被烧毁,很多人失去了生命。
一路上目睹了太多这样的场景,雅也终于来到了小学的操场。
校园里铺了蓝色的塑料布,从附近逃到这里的人都蹲在上面。
校园的角落里摆放着桌子,几个穿防寒服的男人在向受灾者发纸。
雅也走到近前。
受损情况怎样?一个戴着防寒帽的中年男人看到他,问道。
这人胳膊上佩着袖章,看来是消防员。
住宅和工厂塌了。
有人受伤吗?这个……雅也思索片刻后答道,舅舅死了,也许吧。
中年男子只皱了一下眉头,点了点头。
看来出现死亡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遗体呢?没动。
被压在房子下面。
哦。
那人又点了点头,把一张草纸递给雅也,请写下你的住址和姓名。
尽量把受害情况写详细。
如果可以,再画上地图,还有已去世的人的情况。
雅也借了根铅笔,离开那里,坐在塑料布边上,先在草纸上写下姓名和住址。
把受灾情况大致写完后,又添上了舅舅米仓俊郎死亡的情况。
他不记得俊郎的住址及联系方式。
到了下午,雅也和消防员一起回到家中,去确认俊郎的遗体。
和地震刚发生时一样,俊郎依然被压在房梁下。
从额头流下的血已发黑凝结。
真不幸。
肯定是房顶塌落时被什么东西砸中了额头。
上了年纪的消防队员说。
雅也默默地点点头。
还有没有别人?消防队员问。
没有了,不过……怎么了?还有父亲的遗体,昨晚正在灵前守夜。
啊。
消防队员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随后微微歪了歪嘴,如果不是地震的受害者,能往后推一推吗?要优先救助还活着的人。
可以。
雅也答道。
俊郎的遗体要被运到附近的体育馆。
雅也一同去了,那里已运来了二十多具遗体。
有些人悲痛地蹲在放在地上的遗体旁,像是死者家属。
警察逐一验尸。
查看俊郎的尸体时,雅也接受了警察的询问。
和工厂相连的正屋完全塌了。
我当时在工厂里,所以没事。
对于雅也的说明,警察似乎没有任何疑问,他们肯定已见过多具额头裂开的尸体。
米仓先生有家人吗?警察问。
几年前离婚了。
有一个女儿,结婚后去了奈良。
能和他女儿取得联系吗?不好说。
我先问问亲戚,估计问题不大。
年长的警察似乎在思考什么,沉默片刻后开口道:请你尽量想办法和他女儿联系上。
如果还有别人可以认领遗体,那另当别论。
当然可以,可现在手头没有写着亲戚电话号码的本子,或许需要一段时间。
没关系。
大家都很难取得联系。
警察沉着脸,或许他也是地震的受害者。
验尸草草结束了。
不断有遗体运来,负责验尸的人根本顾不上细致检查。
就算仔细检查,也不可能查清瓦砾直击俊郎额头的原因。
雅也离开俊郎的尸体。
一张折叠起的乒乓球台被当成了墙壁,他绕到后面。
那里坐着几组面带疲惫的人,像是一个个家庭,都是轻装打扮,只在睡衣外披了条毛毯,紧紧凑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来保暖。
雅也坐在角落里,靠在墙上。
这一切似乎都不是现实。
整个城市突然被摧毁,许多人因此丧命,今后肯定还会出现死者。
这世界究竟会成什么样子?自己以后该怎么办?他想起砸碎舅舅额头时的触感。
他只觉得那是梦中发生的事。
究竟是不是自己干的,他并不确定。
又有新的遗体被运来。
这次是两具,摆在雅也身边,被毛毯包裹着,情况不明。
随后,刚才的警察和一个女人走了过来。
看到那个女人,雅也立刻僵住了——正是他杀舅舅时,在旁边的那个女人。
4雅也赶紧藏到乒乓球台后面。
你的姓名?新海美冬。
新旧的新,大海的海,美冬就是美丽的冬天。
女人细声细语地回答。
新海,雅也对这个姓氏有印象。
就在自己家旁边的公寓里,住着一对姓新海的夫妇。
他曾见过那家的丈夫。
几年前的年末,在街上巡逻值夜班时,他们曾在一组。
那人六十岁左右,体形偏瘦,据说刚从公司退休,很有气质,一看就知道曾经是公司的精英,但不清楚为什么会住在破旧的公寓里。
去世的是你父母?警察接着问道。
是的。
睡觉时房顶突然塌了下来……能告诉我房间构造吗?只能说个大概……我以前不住在那里。
哦?那你住哪儿?东京。
不过,我已经退掉那边的房子,本打算今后和父母一起生活。
哦。
询问继续着,警察和女人的声音渐渐变小了,雅也听不清楚。
除了说父母是被房子压死的之外,那女人好像也说不出什么了,连自己是怎样得救的也不清楚。
调查完毕后,新海美冬跌坐在父母的遗体旁。
雅也从乒乓球台后面看清楚后,便走开了。
把俊郎的遗体运出的时候,雅也只拿了自己的钱包,里面有三万多元。
幸亏把来守夜上香的客人放的礼金移到了钱包里。
他摸着口袋里的钱包,走出了体育馆,想去买点吃的。
商店几乎都倒塌或关门了。
侥幸逃过一劫的便利店门前排起了长龙,估计就算在这儿排队也没希望买到食物。
雅也走来走去,连脚都失去了感觉,最后还是回到了体育馆。
来体育馆避难的人越来越多。
电力尚未恢复,四周光线很暗。
更难以忍受的是寒冷。
就连穿着防寒服的雅也,如果不动就会浑身发抖,牙齿打战。
穿着睡衣逃出来的人的痛苦程度可想而知。
饥饿、寒冷和黑暗笼罩着身心都受到伤害的受灾者。
不时还有余震。
每次发生晃动,体育馆里都会响起惊叫声。
入口附近传来声响,走来几个拿着手电筒的人。
其中一个人嘴巴贴在话筒上,好像说会马上发食物。
大家发出了获救般的欢呼声。
数量有限,每家一罐茶、两三个面包,请各位谅解。
政府工作人员模样的年轻人说。
抱着纸箱的工作人员向各家走去,先询问人数,然后递过相应的面包和罐装茶。
我们不要茶,有水吗?想给孩子冲牛奶。
雅也身旁的年轻男子问道,他旁边有女子抱着婴儿。
对不起,现在只有这些。
工作人员同情地回答,随后来到雅也面前。
我一个人,只要面包就行了。
是吗?谢谢。
工作人员低下头,拿出了一个袋装面包,是豆沙馅的。
雅也刚想打开,身边一家人的对话传进了耳朵。
数量不够也没办法,忍忍吧。
像是母亲在训斥孩子。
孩子有两个,看样子是小学高年级和低年级学生,都是男孩。
他们三人好像只领到两个面包。
肚子饿了,这么点哪够呀。
抱怨的是弟弟。
雅也叹了口气,来到他们面前,把豆沙面包递给那位母亲。
把这个给孩子吃吧。
女子惊讶地摇着手:这哪行……你也没吃东西吧?我没事。
雅也看了看男孩子,别哭了。
真的可以?别客气。
女子不住地道谢,雅也径直回到原处。
饥饿的滋味不好受,可总比听孩子的哭叫声好。
所有人都格外珍惜地吃着领到的那点食物。
一个人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抱膝而坐的雅也。
他吓了一跳。
正是新海美冬。
和雅也四目相对后,美冬低下头,把脸埋在环着膝盖的双臂中。
雅也也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
数小时前的场景再次从脑海中掠过:砸碎舅舅额头时的触感、冒出的鲜血……为什么会那样做呢?虽然怨恨舅舅,却从未想过要杀他。
见他被压在瓦砾下,本以为他死了。
看到上衣里露出的茶色信封,以为借款的事可以一笔勾销。
其实当时脑子里只想过这些。
然而,他睁开了眼睛。
舅舅没有死!意识到这一点时,雅也的脑子一下子乱了,紧接着便是恐慌,想都没想就抓起瓦片砸了下去。
雅也偷偷瞄了一眼美冬。
她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她是否目击了那个瞬间?地震太可怕了,因此雅也之前顾不上考虑这些,而一旦冷静下来,哪怕是形式上的冷静,那件事便立刻占据了整个大脑。
那个女人看见我杀舅舅了吗?有可能看见了。
她站的地方离雅也不足十米。
所有屋子都塌了,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遮挡,而且雅也曾和她四目相对。
她那满脸惊异的表情,深深刻在了他的眼底。
但如果她真的看到了,为什么没告诉警察呢?父母亲突然去世,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或许无法顾及别人,但如果是杀人事件,则应另当别论。
也许她已经报警了,只是警察没有立刻采取行动。
警察现在确实无法顾及所有案件,但不可能连谋杀案都置之不理吧?而且,很容易就能确定嫌疑人。
只要根据她的证词去现场调查,就能马上查清受害人是米仓俊郎,至少会来找雅也询问情况。
也许没看见……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
从当时情况推测,她应该刚从因地震倒塌的房子里逃出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正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还担心是否会发生余震,不知如何是好,完全陷入了恐慌。
虽然目光朝着雅也,未必全都看见了,完全有可能处于视而不见的状态。
从她站的位置推断,也无法确定她能否看见。
俊郎被一堆瓦砾埋在下面。
在瓦砾的遮挡下,她也可能看不见俊郎的身影,或许只能看见雅也在挥舞瓦砾,但不知道他在砸什么。
雅也觉得自己光往好的方面想。
他想再偷瞄一眼新海美冬,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说话声。
喂,是不是该回家看看?一个中年男子小声说。
这可不行,太危险……回答的是一个中年女子。
两人看上去像一对夫妇。
可山田家好像也被偷了。
被偷走什么了?听说装在现金出纳机里的钱全被拿走了,贵重物品也没了。
这种时候还有人干坏事,真不知什么时候下的手。
随时都可以,咱们家出来时也没锁好门呀。
现在又说这个,是你说锁门没有任何意义——当然没意义,墙全塌了。
那种状态下房子竟然还没倒,真不可思议。
男人没好气地说,不管怎样,还是要重新盖房。
最后这句话与其说是对妻子说的,更像在自言自语。
还好,存折和印章拿出来了。
女人说。
还有一些该拿的东西,比如说债券之类的。
会有人偷那东西吗。
不好说。
男人烦躁地咂着嘴,随后叹了口气,还是该回家看看情况。
别了。
不是还有余震吗?万一你刚进家,房子就因为余震塌了怎么办?会塌吗?很有可能。
你没见佐佐木家吗?雅也听出两人在谈所谓的震灾盗贼的罪行。
那些人闯入已倒塌或快倒塌的房子里,搜罗值钱的东西。
就算报案,警察也不可能认真调查。
对盗贼来说,现在正是捞钱的大好时机。
雅也想了想家里是否放着值钱的东西。
存折倒无所谓,反正里面也没多少钱。
只有放着那份保险合同的资料夹勉强算是值钱的东西。
不过,现在并不用急着去取。
雅也感到一阵尿意,站起身来。
旁边的那对夫妇还在没完没了地谈论。
没有灯,走路要特别小心,否则会撞上别人。
走廊也漆黑一片。
雅也沿着墙壁向前走,发现厕所前聚了一群人。
怎么了?雅也问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
啊……听说厕所不能用了,没有水。
大便就不用说了,连小便都会堵住。
这下真麻烦了,以后可怎么办呀。
棒球帽男子挤出一丝无力的微笑。
一对中年男女从旁边走过,像是一对夫妻。
我以后尽量不吃东西。
女人说,如果只能在外面解手,还不如饿肚子。
可也不能不补充体力呀。
我也这样想,可如果不能去厕所……也许想不出妥善的办法,男人只是哼哼了几声。
雅也走出体育馆。
建筑物前点起了火堆,像是在烧倒塌房子的木料。
篝火四周围了一圈人,有老人和孩子的身影。
被火映照出的每张面孔都十分消沉,和那火红色形成强烈反差。
很少有人说话。
建筑物一侧有树丛,雅也走过去,找了个背光的地方撒了尿。
男人能这样,女人就麻烦了。
他刚要往体育馆里走,迎面出来一个女人——是新海美冬。
雅也立刻停下脚步,藏在篝火边的人群后。
美冬只向篝火瞄了一眼,便从前面走过。
她在运动衣外面披了一块小毛毯,就像斗篷一样。
雅也离开篝火,跟在她身后,想和她打个招呼。
如果她目击了杀人过程,见到雅也肯定无法保持自然,也许会扭头逃跑。
那时一定要抓住她,想方设法说服她。
该怎么说呢?说那只是看上去像杀了人,实际上是误解,还是告诉她俊郎的恶行,说明自己当时出于无奈?雅也一直没拿定主意,只好跟在美冬身后。
如果跟得太近,有可能被发现;但如果离得太远,又会跟丢。
离篝火越远,周围越黑。
她拿着一个小手电筒,在前方落下淡淡的光圈。
那对雅也来说就是标记。
美冬突然拐进岔道。
拐角处有幢小楼房,勾勒出的影像就像一个被挤烂的箱子。
看见美冬走到楼后面,雅也已猜出她的用意。
这样就不好意思打招呼了。
她肯定希望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体育馆。
但如果在人多的地方和她搭话,对雅也来说又太危险。
究竟是被看见了,还是没有被看见?明明知道想也没用,雅也还是翻来覆去地思索着,想知道答案。
就在他把目光转向美冬拐进的胡同时,听到了低低的惊呼,随后是声音不大却很激烈的争执声,接着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
雅也慌忙冲进胡同。
黑暗中有几个人影在地上纠缠在一起,还亮着的手电筒在地上滚动。
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的背影。
那人正用双臂抱起一个发白的东西,想从那上面剥下衣服,有两条腿像在游泳一样在空中乱蹬。
雅也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在干什么!他跑了过去,从后面向那人双腿间踢了一脚。
那人呻吟着向前倒去。
与此同时,雅也发现压在那人身下的正是新海美冬,她的嘴里被塞了东西,另一个男人正摁着她的双臂。
这人挥拳向雅也打来,打中了他的脸颊,指关节碰得脸有些疼,但冲撞力并不大。
雅也调整姿势,用脑袋直接撞向男人的腹部,将其撞倒,然后骑在他身上,双手用力抽他的脸。
突然,雅也的脖子被人从后面勒住了,好像是刚才被踢中大腿跟的男人又来还击。
雅也抓着对方的手,想从脖子上扯掉。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闷响,对方的力道突然减弱了。
雅也趁机用胳膊肘狠狠捣向他的腹部,随后站起身。
那人正用双手捂着头。
美冬站在那人身后。
她双手拿着一块水泥碎片似的东西,看来是用那个打了那人的后脑勺。
雅也和美冬的视线瞬间撞在了一起,有几分之一秒的沉默和静止,但这给了歹徒机会。
被雅也揍了一顿的男人先跑了出去,另一个人也捂着脑袋紧随其后。
雅也本想去追,又改变了主意。
就算抓住了强奸未遂的案犯,警察也不可能认真处理。
伤——雅也本想问美冬伤着没有,却赶紧垂下眼睛,因为在手电筒的光亮中清晰地显露出她被剥光的下半身。
感觉她已经穿好衣服后,雅也才抬起头,又问了一遍: 伤着没有? 她微微摇了摇头,捡起落在脚边的手电筒。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千万不能一个人行动,有些流氓正四处转悠。
你拿着手电筒,就等于明确告诉别人:猎物在这里。
美冬一言不发,或许她已没有精神再说话。
快回体育馆。
把手电筒借给我,我在前面走,你跟在后面。
但她倒退了几步,随即向前跑去,手电筒的亮光摇晃着渐渐远去。
雅也刚想走,却停下了脚步,感觉踩到了柔软的东西。
捡起来一看,原来是她披的毛毯。
他回到体育馆前,发现篝火的数量增多了。
无法忍受寒冷的人们开始点火。
新海美冬坐在离围着篝火的人群不远的长椅上,和先前一样,正抱着双膝,脸埋在胳膊里。
雅也走近她,从身后给她披上毛毯。
她吓得猛一哆嗦,挺直了后背,看到雅也后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毛毯忘了呢?雅也尽量用轻松的口气搭讪道。
但美冬僵硬的表情并没有丝毫变化。
她双手紧紧抓着毛毯边,像保护自己似的裹得严严实实。
去火堆那边吧,这里太冷了。
她向火堆瞅了一眼,马上又垂下眼帘。
雅也看了看围着火堆的人,理解了她的想法。
在汽油桶四周的几乎都是成年男子,没有孩子或年轻女子的身影。
没关系。
那些人和刚才那几个流氓不同,现在连自己都顾不过来。
她依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雅也坐在她身旁,感觉她全身都绷紧了。
如果你害怕,我陪你——雅也话未说完,美冬突然站起身,向前走了一两步,转身冲着他说: 谢谢你把毛毯拿来。
她点头行礼,又向前走,却没去烤火,而是直接进了体育馆。
5几乎一夜没有合眼,终于迎来了清晨。
雅也在体育馆的角落里缩成一团,把捡来的报纸全裹在身上,但冰冷的地板无法阻止体温被剥夺。
尽管头脑清醒了,却无力起身。
饥饿已到了极限。
周围的人也都差不多,只有几个人起来了。
让他们不约而同地动起来的,还是那恐怖的余震。
地板一晃动,人们马上惊叫着站起来,小孩子哇哇的哭声也传进了雅也的耳朵。
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却依然有尿意。
雅也出了体育馆,外面还有人围在火堆旁。
在老地方撒完尿,雅也决定回家,想取些替换衣服和食物。
走到马路上,环顾四周,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再次意识到整个城市的毁灭并不是噩梦,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一座座房子化为瓦砾;电线杆歪了,电线耷拉着;大楼拦腰折断,无数玻璃碎片散落在路面上;被烧得漆黑的建筑物比比皆是。
头顶上飞着直升机,雅也猜测是电视台的。
他们正把拍到的影像配上播音员兴奋的解说在全国播放。
观众们看后会惊讶、担心、同情,最后会为这种事没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感到庆幸。
离家有相当长的距离。
雅也穿着不跟脚的拖鞋,默默地挪动着脚步。
不论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倒塌的房屋,有时也能看到人的身影,有些在号啕大哭,有些在呼喊家人的名字,看来还有人被活埋在废墟中。
走到小商店街了,但那里已面目全非。
几乎所有店铺都塌了,招牌落在地上,已分不清原本是什么店。
只有一家店的卷帘门开着。
是家药店,里面光线昏暗。
走近一看,玻璃门已掉了下来。
雅也小心翼翼地喊道:有人吗?没人应声。
他注意着脚底下,走了进去。
屋里弥漫着一股药味,或许是有药瓶碎了。
环顾店内,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商品,勉强还有点口服药。
有好多人受伤,估计治疗外伤的药昨天就卖光了,纸巾、卫生纸、牙刷等日用品肯定也已销售一空,以前放口服液的小冰箱空空如也。
有人吗?他又喊了一遍,依然没人答应,看来店主也去避难了。
角落里有两包像是赠品的纸巾,雅也捡起来塞进口袋,走出药店。
雅也刚走了几步,右手腕突然被抓住了。
回头一看,一名四十岁左右、体形偏胖、手持高尔夫球杆的男子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那人身后还有一个与他年龄相仿、手持金属球棒的男人。
你在那家店里干什么了?拿球杆的男人问,眼镜后面的目光异常锐利。
没干什么。
我以为在卖什么东西,就进去看了看。
你把什么东西放进口袋了?我看见了。
尽管有些烦,雅也还是把口袋里的纸巾拿了出来。
那两人面面相觑。
如果不相信,可以搜身。
雅也举起了双手。
那人颇为不悦地点点头。
好像是我们搞错了,对不起。
不要怪我们,从昨晚起发生了很多事情。
好像有人趁乱盗窃。
雅也说。
太过分了。
警察也不管,只能靠我们自己保护。
这位先生,刚才真是失礼了,对不起。
雅也摇摇头。
没法去责怪他们。
坏人不光盗窃,还强奸妇女。
那两人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
拿球杆的男人绷着脸点了点头。
你有熟人碰上这种事吗?幸好未遂。
那就好。
听说昨晚就有两人遭强奸,都是去上厕所时被盯上的。
女人又不能站着撒尿,只能去没人的地方。
就算报警,警察也不会管。
罪犯也知道这一点,才为所欲为。
拿金属球棒的男人撅着嘴说。
雅也穿过商店街,接着向前走,到处都能看到从损坏的民房里拿东西的人。
他想,就算这样拿别人的东西,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估计也不会被逮捕。
难怪有人四处转悠,伺机盗窃。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资格责备那些趁地震犯罪的人呢?自己杀了人啊!终于快到家的地方了。
四周弥漫着黑烟,估计刚才又着火了。
看样子消防队没有来,肯定又是任其燃烧。
工厂还是昨天最后看到时的样子。
墙倒了,只有钢筋柱子勉强立着,加工器械被落下的房顶碎片埋住了。
正屋已完全倒塌。
放父亲棺木的地方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瓦砾,折断的木材和破损的墙壁堆成了小山。
雅也挪开堵在门口的瓦砾,先找到一双满是灰尘但还没坏的运动鞋,用它换下拖鞋后,又开始下一项工作。
他正想清理厨房附近的瓦砾,突然发现倒地的冰箱完全露了出来,便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昨天并没有这样。
他马上反应过来,赶紧打开冰箱门。
不出所料,放在里面的食物荡然无存,只剩下调味品和除臭剂。
冷冻食品、香肠、奶酪、罐装啤酒和没喝完的乌龙茶全消失了,连梅干和咸菜都不见了。
不必考虑原因,肯定是被饥饿的人偷走了。
雅也开始咒骂起自己的愚蠢,本以为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大可放心,但家里放着在一定意义上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浑身像铅一样沉重,甚至失去了站立的力气,他颓然蹲在地上。
眼前就有一个包香肠的保鲜膜,那是几天前买来放在冰箱里的。
雅也四肢无力,正想抱住头,忽觉有人来了,抬头一看,新海美冬正站在面前。
由于过于吃惊,雅也差点仰面摔倒。
若不嫌弃,请吃这个吧。
她伸出双手,表情依然那么僵硬。
她手上托着用保鲜膜包着的饭团。
6米仓佐贵子是在大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进入灾区的。
从奈良经难波到梅田还算顺利,之后就麻烦了。
不仅电车的车次少,而且只到甲子园,然后只能步行。
去灾区的人都抱着大行李,背旅行包的也不少,应该是给受灾的家人或朋友带的东西。
佐贵子生怕出事,只把替换衣物和简单的食物放进了包里,根本没想过要给别人带东西。
她只想尽快摆脱麻烦。
地震发生时,她正在位于奈良的家中睡觉,也感觉到了晃动,却没想到会那么严重,等丈夫信二打开电视后,才意识到出大事了。
看到毁坏的高速公路像巨蟒一样蜿蜒曲折时,她还以为是哪里搞错了。
阪神地区有很多熟人,但佐贵子最先想到的还是独自在尼崎生活的父亲俊郎。
电话根本不通,打给住在大阪的亲戚也一样。
直到下午,才终于和一个亲戚通上话,那时已经知道这是一场空前的大灾难。
那个亲戚家并没有太多损失,但他们也不知道俊郎的安危。
正当佐贵子不知如何是好时,大婶在电话中说:对了,昨晚他去守夜了。
就是水原家。
啊。
佐贵子也想起来了,曾听父亲说过姑父水原去世了,但她和水原家几乎没有来往,也没想过要发唁电,只当成了耳旁风。
俊郎在电话中说要去守夜。
无法和水原家取得联系。
到了第二天傍晚,佐贵子才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
电视中播了俊郎的名字。
本想查出俊郎遗体的安置地点,可不论往哪儿打电话都占线,毫无头绪。
终于,在昨天晚上弄清了。
大阪的亲戚打来电话,称接到了水原雅也的通知。
看来俊郎果然是在水原家里遇难的。
也没有办法和雅也取得联系,他应该知道佐贵子的电话号码,但在避难所里不好拨打。
到了甲子园后,她沿着铁轨向前走。
同行的人很多。
望着那些沉浸在悲痛中的景象,她感觉自己简直像在战场,就像在某张照片上见过的空袭后的街道。
父亲死得确实突然,但她并不认为是突如其来的悲剧,说实话,倒感觉轻松了不少。
当知道发生地震时,她马上惦记父亲的安危,是因为心中暗暗期待:他被砸死就好了。
佐贵子不喜欢父亲。
他爱撒酒疯,对工作也不认真,还经常和母亲争吵。
佐贵子的母亲性格刚强,做事多少挣了点钱后,便开始露骨地责骂丈夫。
俊郎有一次动手打了她,两人就为此事后来竟发展到了离婚,或许他们早已厌烦彼此了。
佐贵子不想和任何一方一起生活。
她那时已经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信二,开始半同居的生活,不愁住的地方。
很明显,母亲希望能得到女儿的照顾,但佐贵子故意视而不见。
她认为和那样的父母有牵扯,肯定对自己的将来没有好处。
即便如此,母亲依然会趁信二不在时来家里,每次必定向她要钱,而且会说一大堆父亲的坏话。
父亲倒不索要零花钱,但显而易见,他企图靠佐贵子养老。
信二在奈良经营酒吧,佐贵子也在店里帮忙。
父亲以为女儿很富裕。
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安置父亲遗体的体育馆。
很多人在外面,有的围着火堆,有的在吃应急食品。
哭声不绝于耳。
有一处围着不少人,佐贵子也挤过去看了看,只见小桌子上放着绘画用的大张白纸,上面贴着几张照片,像是地震刚发生时拍的。
画质粗糙,感觉怪怪的,但看了写在角落上的字就明白了:这是地震后用摄像机拍到的一部分画面,如想详细查询,可与以下地址联系。
地址位于大阪,拍摄者好像已经离开这里。
看到了佩着袖章的年轻人,佐贵子向他打听放遗体的地方。
年轻人领她到了体育馆的一角。
那里并排放着几十具遗体,有的已放入棺材,大多只是用毛毯包裹着。
遗体旁放着注明身份的牌子,佐贵子边看边向前走。
脚底下冰冷彻骨,恶臭弥漫。
也许有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佐贵子。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喊声。
佐贵子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绿色防寒服的男子,头发油乎乎地已打了绺儿,胡子拉碴,脸色极差,面颊消瘦。
佐贵子愣了片刻才认出此人。
啊,雅也。
真不幸。
怎么来的?从甲子园走过来的,腿都快走断了,不说这个了……我明白。
舅舅在这边。
雅也用大拇指指着后面,扭身便走。
俊郎的遗体用毛毯包着。
一打开便冒出了白烟。
里面放了干冰。
俊郎面色土灰,闭着双眼,与其说安详,不如说毫无表情。
佐贵子觉得看上去简直像人体模型。
看了父亲的遗容,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他身上的衣服有点眼熟——曾无数次目送着身披这件破旧外衣出门的父亲的背影,这让她多少受到些震撼。
佐贵子觉得眼圈微微发热,便拿出手帕按住眼睛。
竟然流出了眼泪,连她自己都颇感意外,这样心里倒痛快多了。
地震时,舅舅在我家的二楼。
你也知道那破房子,从房顶到墙全塌了。
头上的伤是致命伤,听说当场死亡。
佐贵子闻言默默地点点头。
父亲的额头上放着一块布。
她想,当时父亲肯定血流满面。
接下来就该办葬礼了。
合掌之后,她念叨了一句,心里却觉得不胜其烦。
不通天然气,所有火葬场都停业了,在这里无法举办葬礼。
那……该怎么办呢?看来只能在你家那边办了。
从昨天开始,就不断有人把遗体运出去。
一般情况下个人不允许搬运遗体,但在这种时候,只要向有关部门申请就可以。
运遗体?用汽车运吗?看来只能这样了。
佐贵子,你有车吧?有是有……本想把家里的车借给你,可惜被倒下的电线杆压瘪了。
倒霉死了,真麻烦。
佐贵子极想发句牢骚,说真正倒霉的是自己。
信二也讨厌岳父,没陪自己来。
在她临出家门时,信二丢下一句话:在那边随便找个地方火葬算了,骨灰也不要拿回来,找个寺庙之类的地方放下就行。
如果要在家里举行葬礼,信二肯定会火冒三丈。
如果还要运尸体,就要用他的爱车,他更不可能同意。
向有关部门申请的手续很快就能办完,有些死者是因出差才来到这里的。
佐贵子暧昧地点了点头。
雅也也许是出于好心,她却觉得是多管闲事。
他把俊郎的遗体从瓦砾中拖出来,还运到这种地方,本是好意,却倒添麻烦。
如果当初就置之不理,遗体也许会被当成身份不明者处理掉。
佐贵子想,一定要想方设法说服信二。
这需要一个诱饵。
雅也?她抬头看看他,我爸的行李呢?行李?雅也摇了摇头,没有呀。
那天他只带了奠仪,我记得是空着手来的。
钱包和驾照之类的东西呢?我想他该带着家里的钥匙。
钱包我拿着呢,雅也从防寒服口袋中掏出黑色皮钱包,其他东西应该还在他的口袋里。
我担心有人偷钱包。
也许在吧,谢谢。
佐贵子接过钱包打开看了看,里面只有几张千元钞。
她起了疑心,但没说出来。
想要遗物,最好去舅舅家里。
尼崎受灾也很严重,不知究竟怎样。
是啊。
喂,雅也,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啊,知道了。
对不起。
雅也似乎觉得打扰了她和亡父的会面,满脸歉意地起身离开。
确认已看不见雅也的身影后,佐贵子开始翻找父亲的衣服口袋。
从裤子口袋里找出了皱巴巴的手帕和钥匙,此外别无他物,上衣的内袋里也一无所有。
她正感觉纳闷,突然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抬头一看,正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四目相对。
那人二十四五岁,头发束在脑后,身穿奶油色运动服,外面披着短大衣,似乎也是死者家属。
那个女人马上垂下眼睛,似乎不再在意佐贵子。
佐贵子想,刚才她未必是在看自己。
她再次查看了俊郎的衣服,依然没找到想找的东西。
真奇怪!俊郎打电话告诉她要去水原家守夜时,曾说过一句奇怪的话,说有希望拿到一大笔钱。
以前也跟你说过,曾借给他们家钱,加上利息会有四百多万。
以前没指望他能还上,这回没问题了。
幸夫买了寿险。
佐贵子知道借钱的事,但没听说过详情。
她猜肯定是俊郎把幸夫卷进了自己的投机活动。
可是,爸爸,那家应该还从别处借钱了。
把那些钱还掉后,能剩下钱还你吗?所以才去守夜,把这事跟雅也定死了。
我有正式的借条,让他看了,他会认账的。
守夜的时候谈这种事?那有什么办法。
如果傻等着,钱会被别的债权人抢走。
反正这样一来,我就能还清借款,问题全解决了,以后也不会再拖累你。
听俊郎那口气,像是说今后想和她作为正常的父女往来。
佐贵子一直觉得这事和自己无关,也确实忘得一干二净。
但当接到通知说俊郎死在水原家里,她突然想了起来。
促使她想起此事的是信二的一句话:反正那个人死了,你也拿不到一分钱遗产。
佐贵子想,如果现在有四百万,就能解决大问题了。
店里经营状况不佳。
几年前,不用怎么努力,店里都能爆满,但现在很多时候一天只来一两组客人。
为了削减人工费,佐贵子减少了人手,没想到这又进一步减少了客流。
实际上,佐贵子今天专门跑过来,就是因为惦记着这笔钱,否则她根本不会来,顶多会给母亲打电话,说那是你以前的老公,你去想办法处理吧。
如果说出四百万的事,估计信二也不会反对为俊郎举办葬礼。
其实不用办得多么隆重,只要火化就行。
为此,就要先把借条弄到手。
如果没有正式凭证,只是空口声称父亲曾借钱给雅也家,恐怕雅也不会理会。
佐贵子站起身,离开了遗体。
为什么找不到借条?那天打电话时,俊郎确实说过要让雅也看借条,那么他不可能不带在身上。
佐贵子。
她刚来到走廊,便看见雅也跑了过来。
我拿来了这个。
他说着递过一束香。
啊,谢谢。
佐贵子接过来凝视片刻,然后抬起头,喂,雅也,我爸爸没带什么东西吗?什么?比如资料之类的。
她死死盯着雅也的脸。
资料?我不太清楚。
没见过?嗯。
哦,知道了。
对不起,总问些怪问题。
我先去上香。
佐贵子扭过身,再次走进体育馆。
她一边向俊郎的遗体走,一边在心里嘀咕:遭算计了……父亲不可能不让雅也看借条。
雅也在发现遗体后先抢到了手,现在肯定都变成灰了。
如果父亲借出去的钱要不回来,自己干吗还要来这里?只揽上了要给父亲办葬礼的麻烦。
该如何向信二解释呢?随便你,他是你爸,我可不管。
信二肯定会说出如此冷漠的话语。
她走出体育馆,呆立在走廊上的雅也又凑了过来:佐贵子,怎么办?是啊,该怎么办呢?她心中思绪万千,既懊恼被人轻易抢走了借条,又恨麻烦为什么偏偏落在自己头上,还要去处理父亲的遗体。
她尽量不让这些情绪流露出来。
让你丈夫开车过来怎么样?可以直接拉舅舅回去。
嗯……雅也说的是,一般的家庭都会这样做,但佐贵子觉得自己不在此列。
她并不想要父亲的遗体,更不想亲自操持葬礼。
今天恐怕不行,都这么晚了,他还要照顾店里。
那就只能请他明天来。
佐贵子,你就住这儿吧,昨天开始生起了暖炉,不再那么冷了。
雅也接二连三地提出让人心烦的建议,佐贵子真想抽他一记耳光,再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逼问他把借条放在了哪里。
我……今天先回家吧。
佐贵子装出一副犹豫的表情。
什么?回奈良?嗯。
我一直以为能在这边火化,跟老公也是这样说的。
如果要在家里举办葬礼,要和他商量一下,还要有各种准备。
能把爸爸的遗体再在这儿放一晚吗?虽然这样会给你添麻烦。
没事,我倒没关系。
雅也摇摇头。
佐贵子想,怎么会没关系呢?肯定有各种烦琐的工作,比如更换干冰等等。
但雅也毫无怨言,佐贵子觉得这正是他做了亏心事的表现。
真是太麻烦你了,对不起。
佐贵子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骂道:四百万的借款一笔勾销了,这点事算什么!雅也,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在体育馆门口,她问送出来的雅也。
说实话,没什么着落。
本来有家工厂说好要雇我,但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工。
现在我没地方可去,只能先在这个避难所待一段时间了。
真不容易。
是啊。
也不光我一个人这样。
雅也把目光转向体育馆前的广场。
不知从哪里开来一辆小型卡车,正在卖袋装快餐,价格高得惊人,饥饿的人却满脸无奈地争相购买。
我和丈夫商量一下,明天再来。
嗯,路上小心。
告别了雅也,佐贵子朝体育馆大门走去。
那些拍摄了地震初发时情景的照片还贴在那里。
真不明白这些照片是为谁贴的,现在已没有人观看了。
从照片前走过时,佐贵子无意间扫了一眼,随即停下了脚步。
一张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上面拍到水原制造所的招牌,那招牌已斜落到地面上。
她把脸凑到照片前,她曾去过水原家几次。
工厂后的正屋已完全倒塌。
佐贵子的眼睛捕捉到了什么。
看不清细节,但能看清有人被压在瓦砾下。
这是——她意识到这正是父亲,衣服颜色和遗体上的完全一样。
但若果真如此,这张照片上有一点和事实不符。
佐贵子伸手揭下了那张照片。
是从录像上打印出来的,相当模糊,很难看清细节。
但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意乱,随即又转为疑惑。
她把照片放入包中,刚要走,突然注意到身边站着一个人,不禁吓了一跳。
正是她面对父亲的遗体时,在旁边的年轻女人。
那女人看都没看佐贵子一眼,转身走开。
7深夜十一点多,电话突然响了。
木村刚洗完澡,喝了一口罐装啤酒,头发还湿着,脖子上缠着毛巾。
电视上,新闻节目主持人依然在播震灾的情况。
在厨房洗东西的奈美惠拿起桌上的无绳电话。
喂……啊,是的,您稍等。
奈美惠捂着话筒看了看木村,找你的。
我?嗯。
她递过电话。
喂,我是木村。
这么晚打扰真是抱歉,是女人的声音,而且是悦耳的标准语,我是日本电视台新闻播报局的仓泽。
日本电视台?木村全身一阵发热。
电视台?肯定是为那件事,他用力抓紧话筒。
是这样,想咨询一下您拍的录像,才给您打电话。
现在说话方便吗?嗯,没关系,请说。
木村空着的那只手握紧了拳头。
果然不出所料。
您在池川体育馆前展示了从录像中打印的照片,是出于什么目的呢?目的……是、是想让那些和受灾者有关的人看一看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地震。
另外,好像没有地震刚发生时的照片。
他在撒谎。
实际上,他打印并张贴那些照片完全出于其他目的。
那是您碰巧拍到的吗?当然。
我喜欢摄影,总会随时作好拍摄的准备,才会在地震发生的一瞬间拿着摄像机跑出去。
幸亏我住的房子只是倾斜了,并没有倒塌。
哦。
我看到了那些照片,我认为是非常珍贵的资料。
正如您所说,显示地震发生时情景的影像很少。
那盘录像带还在您手里吗?是的。
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能不能把它借给我两三天?我们想在电视台里好好看看,根据情况,有可能会用在节目中。
嗯,完全可以。
木村开始在脑中迅速盘算,您要怎样使用呢?现在还不好说。
估计会以新闻特别节目的形式播出。
特别节目?哦。
这事不错。
想象着自己拍的录像会在全国播放,木村不禁一阵兴奋,明白了。
没问题。
可如果借给你们,那有什么……我们当然会付报酬。
如果确定会播放,再通知您具体金额,现在还说不准。
没关系。
那怎样给你呢?能否今天马上去府上取呢?不好意思,这么急。
什么?马上?我们要赶时间,计划今晚进行准备工作。
我也知道这样会给您添麻烦。
木村推测,也许他们打算用在明天早晨的新闻节目中。
知道了。
我的地址是……木村说了地址和公寓的房间号,又补充说门牌上写的是藤村。
电话那端的女人说已经来到大阪,大约三十分钟后就能到。
太好了!那盘录像带卖出去了,我的目的实现了!看来把照片贴在那种地方是对的。
挂掉电话后,木村竖起大拇指。
哦,看来什么事都要尝试一下。
奈美惠钦佩地说。
你还说那种东西不会有人理会,看见了吧,日本电视台,那可是大型电视台。
喂,磨蹭什么呢,快收拾一下,马上就会来取带子。
看把你得意的。
木村把啤酒倒进喉咙,觉得有特别的味道。
他并不爱好摄影,摄像机也是为了确认打高尔夫的姿势而向朋友借的。
那时把摄像机放在枕边,只是想出门时顺便还回去。
发生地震时拿着它跑出来,也仅仅是因为怕把它弄坏。
拍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机,只能说是恰巧手上有机器。
但当跑到奈美惠这里住下后,他看着所拍的影像,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将其卖给媒体。
他在传媒界没有熟人,便想到在灾区公开展示录像的一部分。
他托一个卖家电的朋友打印了几张照片,今天一大早就贴到了池川体育馆前,立刻吸引了几个人。
他希望能引起媒体的注意。
不愧是电视台,动作真迅速。
他一边喝啤酒,一边想得在那个姓仓泽的女人来之前把头发吹干。
挂断电话后大约三十分钟,门铃响了,门口站着一位身披驼绒大衣、看样子不到三十岁的女子。
木村觉得这身打扮来灾区采访未免有些华丽,可一看对方的脸,他立刻惊呆了。
从没想过会来这么漂亮的女人,皮肤白皙,像少女的肌肤一样细腻柔嫩,但微微上翘的眼睛放出妖艳的光,表明她是成熟的女人。
木村后悔让她来这里了,真该约在其他地方见面。
难得有机会结识这样的女人。
我是仓泽,您是木村先生?她那动人的嘴唇渗出了一丝微笑,足以让木村心跳加速。
嗯,是的。
木村又开始后悔自己竟穿着一身旧运动服,头发刚干,还没梳理成型。
您能答应我们这么急迫的请求,真是太感谢了。
她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仓泽克子的字样。
地址和电话都是工作单位的,没印私人联系方式。
没什么。
只要能有用……我就满足了。
木村已不知该说什么。
录像带呢?啊,对,对。
木村递过本放在门口鞋柜上的信封,就是这个。
是小型录像带?她看了看里面,没有复制?没,没有。
嗯,我们会小心使用,直是太感谢了。
我想肯定能制成精彩的节目。
播放时间确定后,会马上通知您。
她礼貌地低头道谢。
鲜花般的香气飘进了木村的鼻孔。
那个……他舔了舔嘴唇,录像带什么时候还我?播放时间一确定就马上还给您。
寄过来可以吗?不,嗯,最好能直接见面……那,我让人送来。
具体情况日后再联系。
见她想起身离开,他赶紧说:请稍等。
随后转身瞧了一眼,确认奈美惠没有在听,这才开口说:我是借给你的,希望还由你还回来。
他的心怦怦直跳。
仓泽克子顿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即微笑着点了点头。
知道了。
我会和您联系。
我等着。
木村送她出门,直到她乘坐的电梯关闭才回来。
8受灾后的第四天,雅也回到了家中,用帐篷将勉强没有倒塌的工厂的一面围了起来,借煤油炉抵御严寒。
他实在不愿意再待在避难所。
从昨天开始,来避难的人增多了。
反复多次的余震让很多人不敢继续住在随时可能倒塌的房子里。
体育馆里挤满了人,空间逐渐被扶老携幼的家庭占据,雅也这样的单身者逐渐没有了立身之地,晚上被吵得睡不着,周围还充斥着哭诉和牢骚。
雅也已经掌握了领取食物和水的要领,也明白尽量不要乱动,以免浪费体力。
他开始考虑离开这里。
家里已不能住了,只能在别处摸索出路。
可完全没有目标。
本来要就职的西宫工厂联系不上,就算联系上,也不可能获得满意的答复。
他不想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四处活动,把手头所剩无几的钱白白花光。
而且,要想领取父亲的保险金,最好不要随便离开这里。
他调节了暖炉的火力,从放在旁边的袋子里取出饭团和罐装茶。
这是今早在避难所发的。
饭团早吃厌了,可现在也不能再奢求什么。
他咬了一口,突然想起了那天的事。
正当自己为冰箱里的食物被盗而心灰意冷时,新海美冬递来一个用保鲜膜包着的饭团,说是他离开体育馆后发的。
之后他们聊了一会儿。
她好像原本就在关西长大,工作后去了东京,辞职回来后遭遇了这场地震。
什么公司?雅也问。
经营服装和饰品的公司,也进口国外的商品,以比市价便宜的价格销售。
哦,感觉很风光。
也会去国外?嗯,一年会出去几次。
真好。
我连夏威夷都没去过。
我不是去玩,一点意思都没有。
日程安排得非常紧张,和那些外国人交涉又特别累心,工作完了就在酒店睡觉,根本没去过什么景点。
哦。
可我还是很羡慕。
通过和美冬的交谈,雅也终于放下心来。
她似乎没有看到自己杀舅舅的场面,否则绝不会这样毫无戒备地说话,也绝不会送来饭团。
她说在体育馆见他把面包给了孩子,所以猜他现在肯定饿了。
为什么辞职?一言难尽。
女人一接近三十岁就很麻烦了。
美冬眯着眼睛笑了。
那表情中有什么东西深深吸引着雅也。
没那么大吧?只剩两年了。
她竖起两根手指。
二十八?和我同岁。
我还以为你更年轻呢。
噢,你也二十八呀。
不知为什么,她似乎很满足地点点头,我猜你就这么大。
之后又聊了许多。
美冬似乎渴望和别人说话,当然雅也也是如此,而且他觉得,即便不是处于目前这种状况,能和她在一起肯定也很快乐。
她没有化妆,就是受灾者的打扮,但美丽的容貌丝毫未减,素面朝天反而能突出真正的亮点。
美冬没有谈到自己差点被强奸的事。
雅也猜她想忘掉那些不愉快,便也没有提及。
雅也无法离开这个地方,理由之一就是美冬。
她今后作何打算?会回东京,还是有其他去处?昨晚在避难所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雅也特别担心她已经离开这里。
但她父母的遗体还安置在体育馆里,只要遗体在,她肯定会回来。
雅也暂且放心了。
刚过中午,雅也想把权充墙壁的帐篷弄结实些,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雅也。
是一个梳着大背头、约四十岁的男人,身穿黑色皮夹克,戴着墨镜。
他将手插在口袋里,注意着脚底下,走到近前,中途摘掉了墨镜。
雅也不记得曾见过这张脸。
这回可真惨,真是场大灾难。
来人以闲聊的语气说。
不好意思,您是……雅也警惕地问。
仔细想来,咱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我见过你的照片。
男人的嘴角挤出一丝笑容,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小谷企业总经理小谷信二。
小谷先生……呃,您是……佐贵子的丈夫。
啊,是佐贵子的……雅也不记得小谷这个姓氏,他突然想起舅舅说过佐贵子没有正式登记结婚。
我听佐贵子说了,她父亲的事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没什么麻烦的,我也没做什么。
不不,你父亲的葬礼还没结束,又出了这么大的事。
没什么。
雅也一边挠着头一边猜测这人来这里的目的,看来绝非只是道谢。
不祥的预感像滴入水中的墨水一样在心中迅速扩散。
真冷啊,都冷到骨头缝里了。
能让我进去吗?小谷缩着背指了指帐篷。
请。
雅也答道。
小谷坐在倒放着的水桶上,凑在火炉旁边,双手罩在炉子上,笑道:总算活过来了。
被下面熊熊燃烧的晃动的火光一照,小谷的脸看上去更加冷酷无情。
佐贵子去体育馆了?没有,她过会儿再来。
哦?先顺便去个地方,办完事再来。
到了车站会给我打电话。
小谷从皮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
开车去接她?不,摩托车。
摩托车?从奈良开摩托车赶来的。
听佐贵子说,路上堵得要命,开车不知什么时候能到。
可摩托车运不了舅舅的遗体啊。
嗯,那也没办法。
没办法……你们不是来领遗体的?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小谷向上翻着眼睛瞪着雅也,路上太堵,不能开车。
雅也闭上了嘴,看向小谷皮夹克的拉链。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不去体育馆,而来家里?地震确实很惨,可之前你也够悲惨的。
你父亲岁数不算大吧?啊……雅也忐忑地点点头,忖度着对方的目的。
我听佐贵子说,你家工厂的经营状况很不好。
嗯,整个经济都不景气。
虽说不景气,可并不是所有公司的老板都上吊自杀。
小谷晃着肩膀笑了。
雅也想不明白他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满不在乎地对受灾者说出这种话。
看来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故意的,明显是想激怒雅也。
是这样,佐贵子对她父亲作了各种调查,发现了一张让她很在意的便条,或者说是备忘录之类的。
上面说她父亲曾借给你们家四百万。
你听说过这件事吗?果然,雅也想。
佐贵子昨天就一个劲儿地问她父亲带的东西,估计就是想找借条。
雅也假装不知,可佐贵子明显有疑问,甚至能感觉出她在怀疑自己。
佐贵子把情况告诉了丈夫,小谷就来了。
看样子这人有从雅也手中要到钱的自信。
根据是什么呢?借条已经不存在了:大地震的晚上,已经扔进火里化为灰烬。
我没听说过。
雅也摇了摇头,筹钱的事全由父亲管。
和债权人商议的时候,舅舅并没有参加。
虽然不是亲兄弟,那也是姐夫和小舅子的关系,不能像其他债权人一样,肯定是两人单独慢慢商议。
可你父亲已经不在,那么佐贵子的父亲会怎么办?当然是找你说了。
没听说过。
真的?小谷瞪着眼睛,声音中增添了让人发毛的恐吓意味。
雅也刻意面无表情,默默地缩了缩下巴。
最好不要多说话。
哦,你这样说,那就没办法了。
小谷说着,开始在火炉上搓双手,发出了干燥的皮肤摩擦的声音。
你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才专门来到这里?怎么能这样说话?老婆的父亲死了,我当然该来。
小谷盯着雅也,松了松嘴角。
在雅也看来,小谷一笑反而显得更加狰狞可怕。
小谷把手伸进了皮夹克内侧,拿出一张照片。
这是昨天佐贵子拿回家的,说上面有些古怪。
雅也刚伸出手,小谷立刻把照片抽了回去。
我拿着,你凑过来看吧。
这照片有可能成为重要的证据,而且不能再加洗了。
那不是照片,像是用打印机打出来的。
雅也觉得像是录像带里的一个镜头。
他依言把脸凑了过去。
照片上是自家的工厂,像是刚遭到地震破坏。
不知是谁拍的,那时完全没有注意到。
怎样?小谷挑起了一侧的眉毛,嘴角也弯曲了一下。
上面是我家的工厂?是。
不光工厂,后面的房子也拍到了。
你看这里,像是被压在瓦砾下的,不正是佐贵子的父亲吗?的确,他指着的地方有一个人影,不管从位置还是从衣着上看,无疑就是俊郎。
你不觉得奇怪吗?小谷微微一笑,二楼全塌了,房顶都落了下来,瓦片也碎了。
听说是瓦片击中额头导致当场死亡,是不是?可这张照片上的人看上去正想爬出来,双手似乎还在动,额头上并没有伤口。
雅也的表情没有变化。
他不知道该如何掩饰,只感觉手脚渐渐发凉,腋下却流出了汗,冷汗。
我是这样想的,小谷依然把照片摆在雅也面前,继续说道,佐贵子的父亲肯定还活着,至少在这个时候。
雅也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不由得想揉搓胳膊,最后勉力忍住。
他当时看到俊郎时,俊郎一动也不动,所以他一直以为俊郎被压在下面时已昏了过去。
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俊郎曾试图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筋疲力尽的时候,雅也才到达。
听说是当场死亡。
反正警察是这样说的。
也许是当场死亡,这种事警察应该不会搞错。
可拍这张照片时,老头子还活着,这没错吧?雅也装出再次凝视照片的样子,似乎百思不得其解地说:光看这张照片也不好说什么。
为什么?小谷似乎很意外地瞪圆了眼睛,不论怎样看,他都还活着,这不正想从倒塌的房子里爬出来吗?也不是不能这样看,但地震导致所有东西都在晃动倒塌。
也许出于某种原因碰巧拍成了这样。
尸体会碰巧这样舞动?最关键的是额头上没有伤口。
不是说他的额头裂开了吗?小谷指着自己的额头。
你总是强调没有伤口,仅靠这照片怎么断定?你看,舅舅的脸太小了,还模糊不清。
那可是额头裂开呀,一般情况下肯定会满脸是血,就算模糊,也不可能看不出来。
就算对我说这些……雅也支吾着。
佐贵子的父亲没死。
这是在他活着的时候拍的。
小谷把照片放回皮夹克内袋,这太奇怪了。
为什么瓦砾会击中额头?房子已经塌了,从哪里飞来的瓦砾?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看到时舅舅已经去世了。
一直有余震,肯定是旁边建筑物的碎片或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又不是刮台风,其他建筑物的碎片怎么会飞过来?绝不可能。
那……雅也吸了口气,看着小谷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那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小谷先生,你想说什么?小谷又松弛了一下嘴角,看上去像在暗喑发笑。
他从皮夹克外面的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叼上一根,又把烟盒递到雅也面前。
雅也摇了摇头。
小谷用打火机点着火,装模作样地悠闲地吐着烟。
或许他想借此让雅也不安。
吸完一根烟,小谷想步入正题。
他刚动了动嘴唇,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有人吗?像是觉得最好的开口时机被干扰了,小谷显得很不高兴。
雅也走出了帐篷。
工厂入口处站着一个身材小巧的中年女子,身穿粗呢短大衣和紧身运动服。
雅也问道:什么事?您有没有多余的取暖用具?对方客气地问。
取暖用具……火炉之类的?不,我们家有火炉,但没有煤油,也没有电。
想问一问有没有不用油或电就能取暖的东西……中年女子边说边低下了头。
她也觉得不可能存在那种像具有魔法般的东西,但又不能不找。
或许年幼的孩子正哆嗦着等待母亲带回温暖。
没听说过有这种东西。
这里没有。
哦。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就在这时,雅也看到新海美冬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
她似乎也注意到了雅也,冲他微微一笑。
她手中提着一个纸袋。
中年女子低头行礼后就想离开。
突然,雅也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请稍等。
你有煤油炉?嗯,但没有煤油。
从昨天起,汽油和煤油开始短缺,因为大家都争相购买,为了确保政府机关和自卫队的需要,已经限制销售量。
我有煤油。
雅也的话让她睁大了细细的眼睛。
啊?您有?嗯,还挺多。
如果你愿意,可以转让给你。
呀……太好了。
我这就去取容器。
她疾步走开。
美冬走到近前。
她好像听到了刚才的对话,诧异地问道:有那么多煤油?嗯,本来我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个铁桶里都是。
他指着立在破损的墙壁边、容积为四百升的铁桶。
怎么会有这么多?这台机器要用,但不是作为燃料。
雅也站在父亲引以为豪的放电加工机旁,这个要在油中加工金属,用的就是煤油。
哦……不知是否理解了,反正美冬钦佩似的点了点头。
掺了点怪东西,父亲傻乎乎地往里面放了威士忌。
但顶多有点气味,不会有别的影响。
一直在笑眯眯地聆听的美冬突然皱起了眉头:那人是谁?她视线的前方正是帐篷。
小谷把头缩了回去。
昨天来的那个表姐的丈夫。
来领遗体?不是,说路上太堵不能开车,今天只是来见见面。
哦。
美冬露出诧异的表情。
先不说这个,你昨天去哪儿了?去大阪买了点东西。
她微微晃了晃手中的纸袋,然后又看了看帐篷,那人又在看咱们。
过一会儿我去体育馆,到时再详细跟你说。
知道了。
送走美冬后,雅也回到帐篷。
小谷依然在吸烟,脚底下已落了几个烟头。
那女人是谁?邻居。
哦,我随便问问。
小谷把没吸完的香烟扔到地上,不打算重建工厂?哪有钱呀。
再说,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了。
剩下的借款用你爸的保险金不就能还清了?对了,佐贵子她爸的事还是让我觉得不对劲儿。
听佐贵子说,她爸带着的借条不见了。
我没见过那东西,不好说什么。
没见过?小谷用轻蔑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着雅也,如果佐贵子她爸说的是真的,那对你来说,这次地震反而是件好事了。
借给你钱的人死了,借条也消失了,不就相当于借款一笔勾销了吗?你什么意思?说的是事实,再加上这张奇怪的照片。
小谷拍打着胸口,这样一来,我们当然会有各种想象。
虽然不愿想太多,但可疑的就是可疑,奇怪的就是奇怪。
你是说,我对佐贵子的父亲做了什么?这个嘛,不好说。
请不要仅凭这张照片就信口乱说。
是啊,一张照片确实不充分,可不光只有这一张。
你看你,吓得脸色都变了。
害怕了?如果还有别的照片,拿给我看看。
雅也伸出了手。
不是照片,是录像。
刚才你看的照片是从录像带中打印的。
佐贵子去找录像带的主人了,看了录像,我们就能知道佐贵子的父亲当时究竟是死是活。
雅也心头一惊。
的确,如果是录像带,应该能更详细地知道俊郎的情况。
怎么了?怎么突然不吭声了?没什么。
雅也摇摇头,能给我支烟吗?当然可以。
小谷把烟盒和打火机摞在一起递了过来。
雅也一边吸烟,一边想着各种可能性。
不论有什么,都要想好托辞。
但是,万一录像中有砸俊郎脑门的镜头——喂,雅也,真实情况到底是怎样?小谷的语气突然柔和了许多,你是不是听佐贵子的父亲说过借钱的事?你要是说实话,我和佐贵子也不会这样纠缠不休,你也不会遭人猜疑了。
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他想和我做交易。
不,确切地说在恐吓我。
不管怎样,他的目的就是钱。
不管你怎么说,我没有撒谎。
别这么嘴硬,你会后悔的。
小谷步步紧逼。
这时,小谷皮夹克内侧的手机响了。
是佐贵子。
他说着取出了手机,噢,是我。
去了吗?……嗯?电视台?……怎么这样,难道要在节目中播?……啊,知道了。
那没办法了……嗯,那咱们今天就回去吧……我这边基本上办完了……知道了,现在马上去。
小谷把手机放回口袋。
这下麻烦了。
那盘录像带听说被电视台借走了。
如果里面录上了异常情况,也许会引起轰动。
不可能会有异常情况。
这可不好说。
不管怎样,我们看了就会明白。
电视台把录像带还回来后,对方马上就借给我们。
那之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小谷站起身,看来佐贵子父亲的遗体最好先别火化。
看情况了,说不定警察还会调查。
他低声笑着走出了帐篷。
马达声远去后,雅也来到外面。
该怎么办?怎样才能逃离这种局面?他不禁想双手抱头,忽听身后有人喊他:水原先生。
雅也一惊,回头一看,见美冬站在那里,手里仍拎着那个纸袋。
你没去避难所?有个东西想给你。
美冬来到雅也身边,递过手中的纸袋。
什么?他想打开,被她用手拦住了。
过一会儿再打开。
哦……知道了,谢谢。
喂,美冬注视着他的眼睛,想不想离开这里?什么?咱们一起走吧。
雅也屏住呼吸,注视着她的眼睛,心跳加剧。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对不起,打扰一下。
刚才来过的那个中年女子手拿红色塑料桶又来了,身后紧跟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子,也提着塑料桶,看来是她的朋友。
能给我们些煤油吗?啊,可以。
雅也准备把她们领到铁桶那里。
一升二百五十元。
美冬说。
雅也惊讶地看着她。
哦,二百五十元……中年女子看着手中的容器。
这是二十升容量的,总共五千元。
美冬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雅也凝视着美冬的脸。
她朝他瞥了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说:你不要说话,交给我吧。
美冬从两名女子手中接过钱,又给了雅也。
他本想说其实不用收钱。
她似乎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嘀咕道:人心眼太好了就无法生存下去。
雅也睁大了眼睛。
美冬一扭身,出了工厂。
把煤油卖掉后,雅也走进帐篷,看了看美冬给他的纸袋。
里面放着一个盒子。
雅也打开盖,不禁呆住:一台带液晶画面的家用摄像机,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打开录像看看。
电池好像已充好了电。
雅也把摄像机的模式切换为播放录像,按下按键。
看到出现的场景,雅也差点喊出声来。
倾斜的建筑物无疑就是自家的工厂,后面的主屋也被拍上了。
另外——被压在废墟中、正用力挣扎的俊郎出现在屏幕上,像游泳一样胡乱挥舞着双臂。
画面慢慢地横向移动。
一个身穿绿色防寒服的高个子男人从画面中掠过。
9木村一直犹豫不决。
他手里握着一张名片——日本电视台的仓泽克子给他的那张。
已经两天了,却没有任何消息。
心神不定的,干吗呢?正在化妆的奈美惠说。
镜子里映出她不耐烦的脸,她正准备去上班——在北新地的酒吧。
你想呀,如果要在新闻里播,也该有消息了。
始终没有任何联系,不是很奇怪吗?来借带子的时候那么着急,会不会没被采用?你这么惦记,就打个电话问问吧。
不是有名片吗?嗯。
木村也想过打电话。
他真正期盼的并不是播出时间的通知,而是再和仓泽克子见面。
当然,也想确认一下那盘录像带的命运,因为又有人想看了。
昨天,一个叫米仓佐贵子的奇怪女人突然来访。
她眼神锐利,那副做派一看就是酒吧女郎,却又和奈美惠不太一样。
她似乎也在灾区看到了那些照片。
女人说也许录像中有自己在震灾中去世的父亲,说话时的表情似乎悲痛欲绝,但感觉像在演戏。
一听说借给了电视台,她显得很失望,最后给了木村一张名片,求他在带子还回来后一定要通知自己。
上面印着奈良的一家经营范围不明的公司名,在小谷信二这一名字旁,用圆珠笔写着米仓佐贵子的字样。
之前请不要借给其他人,请务必先和我联系,定有重谢。
女人不住地低头行礼。
木村很想知道她用什么东西重谢,但没有问就答应了。
或许那盘录像带具有意想不到的价值,谢礼日后再慢慢交涉吧。
先不想这个了,现在的关键是仓泽克子。
我用一下电话。
木村拿着无绳电话的子机站起身。
他不愿让奈美惠听到自己和仓泽克子的谈话,去了洗手间,拨了名片上的号码。
听到呼叫声响起,他有些紧张。
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这里是日本电视台。
喂,我姓木村,请问仓泽女士在吗?找仓泽呀,她出去了,您是哪位木村先生?两天前借给她录像带的人,就是拍摄了地震刚发生时的场景的录像带。
木村以为这样说对方马上就能明白,但那人的反应很迟钝。
录像带?噢。
看来这事只能问仓泽。
您姓木村?等一会儿我把您刚才说的转告她,这样可以吗?对方明显表现得不耐烦。
木村希望对方能说让仓泽克子回电之类的话,但那人最终也没说。
木材只好说句可以,就挂断了电话。
尽管不清楚这人是干什么的,但至少有一点可以明确,那盘录像带在电视台并没有引起轰动,也许没有被采用。
木村觉得也无所谓。
即便真是如此,也要让他们把录像带还回来,而且,说好了要让仓泽克子自己来还。
10喂,那录像带的事怎么样了?佐贵子刚进店,柜台后的信二马上问道。
听说还没有还回来。
什么时候还?这个不太清楚,那人好像也在等消息。
那人当然就是指录像带的主人木村。
来店里之前,佐贵子刚打过电话。
也许是因为过于频繁地催促,木村回答时已明显不耐烦了。
都好几天了,他干吗不问问电视台?说是问了,可没找到负责人。
信二咂着嘴,盯着放在柜台上的小日历。
光凭一张照片,雅也那小子不会出钱的。
你不是说他看了照片就害怕了吗?听说有录像带后他才害怕。
那录像带上一定拍到了什么。
只要有那东西,就是咱们说了算。
咱们骗他说录像带已经到手了。
佐贵子脱口说道。
那有什么用?他肯定要问上面拍了什么。
随便编一些,比如说里面有爸爸活着的证据之类的。
故弄玄虚对他不管用。
那家伙遇事相当沉着。
信二点上烟吸了两口,马上在烟灰缸里捻灭。
佐贵子也觉得如此。
在避难所见面时,雅也的态度极其自然,这样接待失去父亲的表姐,态度可以说无可挑剔。
一般人不可能对被自己杀死的人的女儿表现得那么和善。
忘了父亲什么时候曾说,水原如果把工厂的经营委托给儿子,结局就不会那么悲惨。
柜台上的电话响了。
信二拿起话筒,原本拉长的脸立刻堆满了谄笑。
给您添麻烦了……嗯,我很清楚,是本月内……好……好……不,我也在尽力想办法……嗯,肯定没问题……佐贵子听出是催促还钱的电话。
最近,只要店里的电话响,肯定是这事。
信二辩解的语调似乎也流畅多了。
信二粗暴地放下电话,又板起了面孔,从架子上取下一瓶白兰地,倒在酒杯里,喝了一大口。
那人姓木村。
你再打一次电话。
刚打过。
先不说这个了,那东西怎么办?那东西?什么?我爸的遗体,不能总那么搁着呀。
不出所料,信二的脸扭曲了。
佐贵子不知他会怎样破口大骂,不禁缩在一边。
信二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我才不管呢。
他把剩下的白兰地一饮而尽。
11仓泽克子疲惫不堪地倒在廉价长椅上。
这几天一直没在床上睡过,根据指示在灾区四处奔走,在各处避难所采访,没法洗澡,吃的也只是用摩托车送来的盒饭。
看怎么想了,我倒觉得在战场采访更好一些。
普通老百姓不会在这么大的范围内同时遇到灾难,所以容易集中采访对象,活动起来也方便,还容易搭帐篷。
和她搭档的摄像师盐野说。
克子没有答腔。
盐野总是在发牢骚。
她没有回答的气力了,体力上已经接近极限,最主要的是精神上快撑不住了。
这几天不知目睹了多少人的悲剧。
她已不再把遗体看成人了,只是当成一个物体。
她甚至有种危机感,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会精神分裂。
手机响了,克子和盐野面面相觑。
肯定又是主任。
不知这次又让去哪里,又要命令拍到怎样悲惨的画面。
听说政府高官要巡视灾区,主任指示要去采访。
克子只觉得无聊。
装模作样的高官穿着防灾服走动的表演有什么可拍的?另外,今天有个姓木村的人来电话了,怎么回事?主任问。
不清楚,回台后再查查吧。
克子挂断电话,把任务传达给了盐野。
他苦笑不已。
昨天就听说有一个姓木村的人给自己打过电话,却想不起那人是谁。
听说那人声称曾借给自己录像带,她却不记得此事。
既然知道她的名字和工作单位,也许见过名片。
克子来这里后曾给过几个人名片,不是见人都给,但只要对方索取,就不好拒绝。
忘了什么时候在某个避难所拍摄时,曾有一个年轻女人索要名片。
那人自称是志愿者,希望克子不要擅自拍摄受灾者。
记得是个漂亮女人,拿到名片后才认可似的走开。
克子根本不打算给那个木村打电话,也没有时间。
12从堆积如山的瓦砾中捡出了所需的物品,一个旅行包就足够装了。
几乎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保险合同、存折、印章还算重要,存折上也没有多少钱。
另外还有几件换洗衣服。
终于脱掉了这几天一直穿在身上的防寒服,找到了一件粗呢短大衣,虽然是便宜货。
套在毛衣的外面,感觉多少恢复了以前的文化生活。
要舍弃自己的家,最大的难题是埋在里面的父亲的遗体。
棺材已破烂不堪,遗体也近乎支离破碎,在志愿者和政府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总算运到了避难所。
棺材被黑色塑料袋取代了,这也是无奈之举。
殡仪馆方面没有任何消息,雅也决定不管了,反正丧葬费是后付的。
在这种局面下,殡仪馆绝不会上门索要守夜的费用。
各地的火葬场都无法使用,殡仪馆应该也是一片混乱。
雅也在体育馆的入口等了一会儿,美冬从前面走了过来。
和平时一样,她仍穿着牛仔裤配羽绒背心。
她今天化了淡妆,显得更加美丽动人。
如果再弄弄发型,穿着再时尚些,走在街上估计会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让你久等了。
车呢?停在外面。
遗体呢?都好了,随时可以搬运。
他们用平板车搬运新海夫妇和幸夫的遗体,志愿者们也帮了忙。
停在外面的是一辆白色的带篷卡车,车身上印着××建材店的字样。
美冬提出由她找车,雅也并不知道内情。
你在建材店有熟人?雅也问。
什么?这上面不是写着吗?雅也指着卡车的一侧。
啊,真的。
哦,原来是建材店的车呀。
美冬好像刚注意到。
你从哪儿借来的?雅也问。
保密。
她把食指贴到唇边。
这可让我有些不放心了。
喂,雅也,这世上东西多的是,车也是如此,我只是出点钱借用了那多得快要冒出来的东西。
没必要在意这些,快点把遗体放上去。
装好遗体,两人上了车。
美冬的行李已经放在里面,有三个包,全是名牌货。
好了,出发吧。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美冬说。
她看上去心情极好。
雅也心情复杂地发动了汽车。
他们要去和歌山。
美冬说已经和那里的火葬场谈妥,可以在那里处理遗体。
关于那盘录像带,雅也一直什么也没问。
他不敢问。
她全知道。
明明知道却救了他,为什么?是因为她差点被强奸的时候被他救过?或许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不会这么简单。
另外,她究竟是如何赶在佐贵子前面弄到录像带的呢?车开出去没多远,就碰上了堵车。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在和歌山火葬完后怎么办?雅也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雅也,你有什么打算?这个,我还没想好。
哦。
那就去东京吧,去东京。
东京?嗯,这还用说。
雅也不明白她为何这么肯定地选择东京,但也没再问。
现在只能听命于她了。
收音机在天气预报后开始播新闻,是地震造成的受灾情况。
据说遇难者已超过五千人,有很多都身份不明。
美冬伸手关掉了收音机。
这和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微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