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以前曾去过多次的三宫的牛排店,现已挪到距原处约一百米的地方,好在招牌还是原来的样子,这让曾我略微松了口气。
道路上依然随处可见地震后的痕迹,但终于开始显露复兴的征兆。
只把这块铁板拿出来了。
老板娘自豪地说。
她发福的体态和红润的脸色都和上次见面时一样,但她肯定用了不少时间才恢复这种表情。
这是我们家的宝贝。
老板娘边说边抚摸银色的铁板。
你们真厉害,只用了一年,牛排店就恢复到了这种程度。
曾我手拿着盛着红酒的酒杯环顾店内。
快晚上十点钟了,已经没有其他的客人。
这家店本来九点半关门,曾我提前预约了,便专门为他延长了时间。
听你这样说真是高兴。
我们还是想回原来的地方,当然还要再花点时间。
以前的熟客如果看到这里,肯定会感到遗憾。
我觉得这里也很气派。
谢谢。
老板娘微笑着喝了口生啤。
那表情似乎在说,我知道这是恭维话。
以前的店比现在大一倍,最重要的是氛围古色古香,现在已很难再现了。
她说,以前的店在地震中并没有倒塌,但四周的房子接连着火,大家都束手无策,房子最后尽数烧光,只是勉强将数十公斤重的铁板运了出来。
这话应该没有夸张的成分。
看来还是以前的房子结实。
那里是由老外的旧房子改建而成,四周新建的房子全塌了。
曾我随声附和着。
实际上,运用了最新的预制装配式技术的房子最结实,但没必要和老板娘争论这些。
曾我先生,你现在去了东京,是不是再也不回这边了?是啊。
估计要在那边待一段时间。
曾我就职于总部设在大阪的商社。
他出生在琦玉县,三年之前一直在总部工作,之后调到了东京分部。
虽说是分部,可不论是公司的大小还是业务规模,都已超过总部,计划近期将把名称改为东京总部。
因此,这次的调动可说是荣升。
他主要负责产业机械。
今天在大阪有洽谈会,工作结束后来到了神户。
这是他早已计划好的。
今天住在这里?嗯,明天去西宫。
西宫?干什么去?那里有熟人。
他摇了摇头,应该说曾经有。
老板娘,你还记得新海吗?新海?她思索片刻,随后用力点头,啊,你是说住在京都三条的那位……对对。
很有气质的一个人,头发全白了,戴着金丝边眼镜。
他就曾住在西宫,在去年的地震中去世了。
哦。
老板娘皱起了眉头,却没现出惊讶的神色。
对于经历过那场地震的人来说,受灾者的死亡并不罕见。
真不幸,他竟然……他夫人也去世了。
我想去献束花。
你好像说过,他曾经对你特别关照。
就是他教会了我如何工作。
他辞职后和夫人相依为命,没想到竟然会这样。
去世的多半是老人。
好不容易到了可以悠闲生活的时候,却……真是太残酷了。
也许是想起了什么人,老板娘用围裙擦了擦眼角。
离开牛排店,曾我去了在地震中没有倒塌的酒店。
到了酒店的房间后,曾我拉开了窗帘。
曾经那么美丽的神户夜景,现在却基本一片漆黑。
无人居住的楼房、倒在地上的霓虹灯全沉没在这片黑暗中。
他冲完澡,上床,正想关床头柜上的灯,却发现旁边的墙壁上有一条小裂纹,不知是不是地震造成的。
即便是,在震后的检查中应该也已被判定没有问题。
就在前几天,在神户举行了阪神淡路大地震罹难者追悼仪式。
首相都出席了,但对受灾者的援助远远不够,现在依然有近十万人住在简易房、学校或公园里。
曾我的一个朋友刚买的房子已无法居住,却仍需支付房贷。
看来政府根本没打算认真帮助他们。
据说政府要为负债累累的住宅融资机构拨七千亿日元财政资金,曾我想,难道就不能从里面拿出百分之几拨给受灾者吗?他在大阪总部干了七年,这边有很多朋友,知道受灾的就有十多个,已确认死亡的只有新海夫妇。
他是从电视上得知这一消息的。
播音员平淡地读出死者的姓名,其中就有新海武雄和新海澄子。
新海是曾我在大阪时的部长,因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对他相当关照。
听说他在离退休还有两三年时突然辞职了。
事情没有公开,但当时在大阪总部的人几乎都知道,新海部长是被迫辞职的。
当时正处于泡沫经济的鼎盛时期。
某大型汽车制造厂要建立一家新工厂,绝大部分生产加工机械都有曾我的公司负责采购。
这么庞大的项目在现在不景气的情况下几乎无法想象,相应地,好处费的金额也大得惊人,牵扯到的人越来越多。
其中一个人露馅了,很可能顺藤摸瓜地查出收受贿赂的事情。
究竟在哪里切断线索呢?最终,新海被选定为牺牲品。
曾我不了解详情,但社长和董事们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每次看到这些人依然身居高位、专横跋扈,曾我就感到义愤填膺。
传言也被添枝加叶了。
其中之一就是封口费,有一个说法称新海领到的金额是正常退休金的两倍,甚至有人说他辞职已算占了便宜。
传言的真伪无法辨别。
就算是真的,曾我也确信那绝非新海部长希望的。
新海经常说,诚心诚意、踏踏实实地工作,才是成为一名杰出商社员工的捷径。
曾我能够想象,背上不正当的嫌疑被迫辞职,新海肯定万分遗憾。
他答应辞职,只不过是为了公司考虑;过着隐居般的生活,也是为了逃离不正当的追究。
他却遭遇了地震。
知道他死了,有些人肯定心里乐开了花。
一想到这些,曾我就难以忍受。
他关上灯,闭上眼睛,却久久难以入睡,也许是想起了新海,精神有些亢奋。
第二天早晨,他离开酒店后去了西宫,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拿着贺年卡。
辞职后新海依然每年给他寄贺年卡,每次都是亲笔书写。
新海写得一手好字,内容又谦恭和蔼,透着真诚。
曾我拿出贺年卡,是想让司机确认地址。
以前曾去过一次新海夫妇居住的公寓,但记忆如今已毫无作用,因为街道已面目全非。
司机在地图上查了查,发动了汽车。
那一带受灾严重。
我有朋友在那里,遭遇了火灾,无家可归。
您也是这里人?我呀……在尼崎。
幸亏住的房子还没事,可车坏了。
我好长时间没法工作,真发愁。
曾我这才注意到这是量私人出租车。
写贺年卡的人没事吧?唉,去世了,夫妇俩一起……唉。
司机叹了口气,和牛排店老板娘反应相同,说句不该说的话,夫妇俩一起死也许更好。
如果只剩下一个人,就更难受了。
剩下丈夫,什么家务活都不会干;剩下妻子,以后的生活也没着落,更无法忘记死去的人。
曾我并不觉得司机这样说有什么不应该。
总能看到相关报道,说地震后孤身一人的老人在临时简易房中衰竭而死。
他们需要的不只是金钱和食物,关键是要重新鼓起生存下去的勇气。
得知新海夫妇死亡的消息时,曾我想马上去现场。
但那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去,而且因为地震的影响,工作更忙了,最终没去成,眨眼间已过了一年。
曾我打开皮包,把贺年卡放进内袋。
那里还放着一件重要东西。
他摸了摸,合上了皮包。
这次专门来这里,除了要献花,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把一样东西交给新海夫妇的女儿。
那东西是在去年年末发现的,整理公司办公桌的时候碰巧冒了出来。
那不是曾我应该拿着的东西,是以前新海寄存在他这里的,一直没取走。
他想,无论如何要把这东西还给新海的女儿。
他拿着没有什么意义,又不能擅自处理掉。
最主要的是,这对她来说肯定非常重要。
她好像叫美冬。
曾我没见过,却曾去过她工作的那家店。
我女儿在南青山的时装店找了份工作,是一家叫‘WHITE NIGHT’的店。
我也不知道卖什么,你有空的时候帮我去看看她,不用买什么东西。
以前新海在电话中曾说过这番话。
曾我想,既然店是在南青山,肯定全是高档品。
下班后,他去了那里,不出所料,前面镶满玻璃的商店中摆放的都是昂贵得令他难以企及的商品。
那天美冬偏偏休息了。
接待他的是经营那家店的女老板,看上去年约三十岁,沉着的谈吐中透着高雅的气质。
您专门过来,真是对不起。
新海很少请假,但她说今天有件无论如何也无法抽身的事情。
那女子似乎从心底感到抱歉,她干得很好,请您务必转告她的父母。
我会转达的。
曾我许诺道。
当晚他就给新海打了电话。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WHITE NIGHT。
这次为了找美冬,他又去了那里,没想到已经变成了饭店。
看来,那位气质高雅的女老板也没有经受住经济低迷的冲击。
曾我希望找到美冬的住所,又想不出有效的方法,只好暂且去新海夫妇居住过的地方看看。
应该就在这附近。
司机放缓了车速。
曾我环顾四周。
没有任何能唤起他记忆的景色,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到这里就行了,接下来我走着找找。
哦。
没帮上什么忙,真对不起。
曾我下出租车时,和皮包一起拿出一个纸袋。
这是,司机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怪不得闻到一股香味。
曾我冲他笑了笑。
纸袋里装有打算放在现场的鲜花。
出租车开走后,曾我在原地呆呆地伫立良久。
这里既有瓦砾被清除干净、基本已成空地的地方,也有不少尚未收拾、乱七八糟的地方。
能看见幸运地避过那场灾难的房屋,但交通依然不便。
复兴之路还很严峻,看来目前是百废待兴。
行人稀少,偶尔能看见的肯定是施工人员。
要找到新海夫妇曾居住的地方,看来相当困难。
在一栋小房子前,一名中年女子正在浇花。
房子不像是新盖的,应该属于幸运的那一类,水泥墙是重新修补过的。
曾我冲她打招呼。
她慢慢扭过头,曾我把贺年卡拿给她看。
这个地址应该在那栋楼后面。
她指着灰色的大楼,可那边的房子基本上都塌了。
我知道。
道谢后,曾我离开了那里。
有几家正在着手建新房。
为建成抗灾能力强的城市,有些地区想整体统一规划后重建,看来这里大家的步调并不一致。
但如果让那些失去住处的人们一直等到行政计划制定好,似乎有些残酷,因为每家的情况并不一样。
中年女子说的那个地方果然大多成了空地。
在曾我的记忆中,有很多比住宅楼更小的楼房。
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打地基,头戴安全帽的工人正在操作起重机。
一块招牌倒在地上。
曾我马上停下了脚步。
上面写的是水原制造所。
有什么东西刺激了他的记忆。
新海武雄的声音又回响在耳边:过了红绿灯后再向前走一段,左侧有家叫水原制造所的工厂,再往前就是我住的公寓,是一栋没有任何特色的二层楼房。
上次去的时候,新海曾在电话里这样说。
就是那家工厂,没错。
水原制造所勉强没塌,尽管钢骨有些倾斜,依然牢固地立在那里,可里面除空荡荡的水泥地外别无他物。
地上有各种形状的痕迹。
负责销售产业机械的曾我马上看出那是加工机械的痕迹。
又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了空地。
曾我停下脚步。
那块横向的细长空地肯定就是新海夫妇曾经居住的公寓所在地。
左端还残留着一部分水泥楼梯,记得当时自己就是从这里上楼的。
呀,欢迎欢迎。
比想象的远吧?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们两人都等着呢。
脑中浮现出新海夫妇的面孔。
那天晚上,他们翘首企盼着曾我的到来,这一点从新海夫人精心烹制的饭菜中就能看出。
曾我从纸袋里取出花,放在空地的一角,双掌合十,闭上眼睛。
能听见风声,简直就像死者们的窃窃私语。
他又站了一会儿,突然感觉身后似乎有人,扭头一看,一位老人正在看着他。
老人在毛衣外面穿着厚厚的大衣,戴着毛线帽子。
老人似乎说了什么。
声音太小,曾我没听清楚,便请他重复一遍。
是朝日公寓?老人说着走近。
曾我反应过来了。
那正是新海夫妇居住过的公寓名字。
是的。
有个熟人住在这里,听说塌了。
啊,已经不成样子了,本来建得就不太结实。
老人家,您也住在这附近?我在前面住。
幸好房子只是有点倾斜。
这所公寓里住着一位姓新海的人,您认识吗?新海?不认识,没听说过。
老人摇了摇头,但我认识房东。
房东?他姓阪本,就在前面拐弯的地方盖新房呢。
也许就是刚才看到的正在施工的房子。
正在建造,应该还没住进来。
不清楚,也许吧。
曾我道谢后,沿来路返回,来到刚才看到的那栋在建的房子前。
一个身穿防寒服的男人正站在路上盯着图纸。
对不起,打扰一下。
曾我招呼道。
那人抬起头。
这里是阪本先生家?是的。
对不起,您能告诉我阪本先生的联系方式吗?关于阪本先生出租的房子,我想打听点事情。
这是我的名片。
曾我说着递上一张名片。
那人表情困惑地交替看着名片和曾我。
你是说原来建在前面的那栋公寓?是的,朝日公寓。
我有个熟人曾住在那里。
哦……你等一下。
那人走进了在建的房子。
很快,他就出来了,还拿着一张小纸条。
只知道电话号码。
啊,这就足够了。
电话号码的区号是06,看来阪本住在大阪。
在西宫车站打了电话,幸运的是那人正好在家。
曾我开门见山地说想问问关于新海的事情。
你是新海先生的熟人?我正好也有点事。
什么事?我再找新海先生的女儿,正苦于不知道联系方式。
曾我大失所望,这也正是他想知道的。
听他这样说,电话另一端也传来失望的叹气声。
唉。
不好意思,就像刚才说的,我也不知道。
去市政府能不能查出来?我猜不能。
我去问过了,不清楚他女儿的地址,但听说地震时她和父母一起在那栋公寓里。
她也遭遇了地震?应该是这样。
一家三口都遭遇了地震——真太意外了。
阪本先生,我现在能去拜访您吗?还想问得更详细些。
当然可以,可我了解的不多,也就是刚才所说的那些。
那也没关系,拜托您了。
曾我把话筒贴在耳边,低下了头。
大约三十分钟后,曾我来到大阪的福岛区。
从大阪环线野田站走了几分钟,就看到了阪本告诉他的那栋公寓。
是租赁公寓,听说是地震发生后一个做房屋中介的朋友介绍的。
地震前刚空出来的房子,还没收拾,但能住就不错了,所以赶紧搬了过来。
那时候一套房子有好多人争着租。
我做梦都没想到,经营房屋出租的我竟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阪本一边给曾我沏茶一边说。
他的住宅全烧了,经营的公寓也塌了,按说是笑不出来的,但他的语调并不忧郁。
听说他还在梅田经营着咖啡店。
我的朝日公寓都成那个样子了,必须把押金还给大家。
其他人的都还了,只剩下新海先生的。
您就去市政府查了?嗯。
电话里我也说了,最终也没查出来。
阪本摸了摸头发稀少的脑袋。
他看上去处事精明,既然主动返还租户的押金,应该是个好人,也许同为受灾者,他无法做出不正当的事情。
新海的女儿也遭遇了地震,这是真的?好像曾在体育馆里带着父母的遗体一起避难。
我们那天早晨在广岛,特别担心家里和公寓的情况,但电车和汽车都不通,真急死人了。
那么您也没有见到他女儿?没有。
可住在新海先生旁边的人说在避难所和他女儿打过招呼。
那人还说,他女儿是在地震前一天晚上来到公寓的,当时传出了平时听不到的热闹的说笑声。
地震的前一晚?怎么这么……倒霉两个字被曾我咽了回去。
他想起阪本也是受害者。
正因如此,目前我也在寻找他女儿的地址。
您大老远跑过来,真是对不起。
没有没有,是我要登门打扰的。
曾我摆了摆手,您这儿还有和新海签订的租赁协议吗?当然有。
阪本打开放在椅子旁边的扁平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夹,就是这个。
谢谢。
曾我伸手接过。
他希望保证人那一栏会写着亲戚的名字,但那一栏是空的,幸好紧急联系人那一栏填写了:东京都涩谷区幡谷2-x-x-306新海美冬(长女)电话号码:03-xxxx-xxxx和这里联系过吗?曾我看着阪本。
打过电话,可好像已经不在那里,电话里说是空号。
曾我从上衣内袋中取出记事本。
我能抄下来吗?当然可以,但估计您去了也没用。
阪本摇摇头,如果找到他女儿,能通知我一声吗?当然。
曾我边抄录边冲他笑了笑。
2看到预约表时,青江还以为哪里搞错了。
不光这一周,连下一周的预约都满了。
开张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太厉害了,电话一个劲儿地响。
见习的浜田美香目瞪口呆地说。
她负责接听电话,以前肯定没有被预约登记追得团团转的经历。
看看预约表上的名字,几乎都是青江不认识的顾客。
他们为什么会突然想来他店里试一试?原因很明显。
宣传的力量果然大。
浜田美香替青江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是啊。
他只能点点头,再一次想,她果然厉害。
浜田美香说的宣传,是时尚杂志的报道。
最近有几本杂志接连不断地登载了发型设计的专题报道,其中都介绍了MON AMI。
当然也介绍了其他店,但那些都是在美容界早已确立稳固地位的老店,新开张的只有MON AMI一家。
安排这一切的是美冬。
她在开店前就曾对青江说过:你设计几款有独创性、称得上得意作品的发型,做好之后要拍照片。
要照片干什么?她摊开双手露出了苦笑,似乎在说: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当然是为了宣传MON AMI。
这还用说?青江想出了几款发型,美冬不知从那里找来了几个姑娘当模特儿。
青江为她们做好头发后,美冬拿着相机全拍了下来。
美冬把冲好的照片送到了几家杂志社,都是面向年轻女性的时尚杂志。
如果是特别青睐的杂志,她会亲自拿着照片去见主编。
她已经辞去华屋的工作。
美冬这一系列努力的结晶,就是刚才说的报道。
但如果各家杂志没有一致刊登发型设计的专题,那些努力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美冬冷静分析了目前社会上需要怎样的信息、信息发布方想传递怎样的内容,她的战略才成功。
MON AMI摇身一变,成了知名美容院。
青江从Bouche带来了两名员工,但人手马上就不够了,只好赶紧雇了几名,可依然不够,便又雇了几名临时工。
青江想,看来这一把赌赢了。
那天傍晚,饭塚千绘来到了店里。
青江碰巧正站在门口附近的服务台前,与在玻璃门那边的她目光相接。
你好。
千绘似乎有些难为情,你好像很忙呀。
是啊,他看了看表,还有预约的客人。
但都只是剪发,用不了太久,估计八点能结束。
那么我到八点再来吧。
也行。
算了,这附近有家意大利餐馆,你在那里等我?可以。
青江告诉她地址。
那就八点见。
千绘说完就走开了。
青江边为下一位顾客剪发,边想着与千绘的事。
从Bouche辞职以来,一直没有见她。
两人倒也没有吵架分手,但确实有些别扭。
原因是青江没有听从她的劝告,她自始自终反对他借助新海美冬的力量开店。
千绘的意见他也不是不理解,关系并不亲密的人竟然为自己出资,总让人感觉不踏实。
如果想独立,就一步步地自己攒钱,这样才牢靠,没有丝毫闪失。
以前的青江肯定会尊重千绘的这种意见,但和美冬见面后,他觉得千绘的话都太幼稚。
光靠踏实牢靠无法在这个社会上生存,努力未必就能得到回报,要想取得成功,必须在关键时刻一搏胜负——这种想法才更贴近现实。
和美冬相识后,青江的女性观也发生了变化。
以前他希望自己的恋人可爱,千绘就是这样。
但他从美冬身上感到了完全不同的魅力,那并不单纯是成熟女人的味道。
只要和她在一起,自己就被要求拥有像面对利刃时的敏锐感,能切实感觉到,自己内部的某些东西得到了升华。
总之,青江觉得千绘在所有方面都有所欠缺。
千绘不可能注意不到他这些变化,或许也在怀疑他和美冬的关系,最终导致双方逐渐疏远了。
青江想,为什么现在千绘又来找自己呢?如果她想和好,该怎么办?他意识到,自己内心也希望如此。
八点整,他去了约好的那家店,是在地下。
你的店现在真厉害。
他刚坐下,千绘说。
杂志的影响力十分惊人。
还是因为阿真的实力得到了认可。
不知道是不是。
两人点了店里推荐的套餐。
这条项链很适合你。
千绘说。
啊……在六本木买的,我也挺喜欢。
青江摸了摸项链。
坠饰雕成了骷髅和玫瑰花的形状,是和千绘分手后买的。
彼此通报了近况后,千绘踟躇地问道: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为什么?因为我反对你自己开店。
你的店成功了,你是不是在想,瞧见了吧?我没这么想,也不知是否取得了成功,一切都要看以后。
但你肯定在想,没有听我的话是对的。
千绘向上翻着眼珠看着他。
这个……青江语塞了,想不出能完美地掩饰的话。
不用糊弄我,这样想是理所当然的。
我没想糊弄……青江吞吞吐吐地说。
好不容易点的套餐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你是为了说这个才专门跑来?他主动问道。
不是……就是想见见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千绘拿着叉子低下了头。
青江想,她果然希望与我和好,但又说不出口。
他有些犹豫,是不是应该主动提出?就在这时,传来服务员说欢迎光临的声音。
千绘抬头看了一眼,顿时呆住了。
受她的影响,青江也抬头看了看,同样吓了一跳。
新海美冬正走过来。
看表情,她似乎早就知道他们在这里。
晚上好。
她冲着千绘微笑道。
晚上好。
千绘也打了个招呼,随后看了看青江。
那表情似乎在问:是你叫她来的?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能坐在这儿吗?美冬拉开青江旁边的椅子。
请吧。
只能这样回答。
美冬坐下后,向服务员点了雪利酒。
我猜就在这里。
为什么?我问了员工,他们说有位可爱的客人来找青江。
青江喜欢这家店,我猜你们可能会在这里见面。
美冬皱着笑了。
这位是以前在Bouche的……青江刚想介绍千绘,美冬微笑着点点头。
我知道,是饭塚千绘小姐,以前见过几次。
千绘再次低头致意。
你们谈什么呢?美冬交替看着两人的脸。
千绘低下了头。
没谈什么……她碰巧来到附近,顺便来看看我。
好不容易来一次,想一起吃个饭。
青江辩解道。
哦,那我能先说件事吗?可以。
我找千绘小姐有事。
美冬扭头望着千绘,请问,你现在领多少薪水?千绘不禁咦了一声。
如果你愿意,来MON AMI怎么样?现在店员不够,十分头疼。
你肯定能和青江完美配合,如果能来就再好不过了。
青江都听呆了。
你先等等,怎么能这样呢?怎么?从Bouche带人,是和那边商量多次后决定的。
如果现在再挖一个,不知那边会怎么说。
我有信心同Bouche谈妥此事,只要千绘小姐同意。
多谢您的好意,我并不打算离开Bouche。
千绘看着美冬,干脆地说,我打算一直在那家店干下去。
哦?太遗憾了,本以为你能成为青江的好助手。
美冬看着青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先告辞了。
千绘站起身。
等等,还没吃完呢。
对不起,我已经饱了。
千绘没有看青江,拿起包就往门口走。
服务员慌忙把她的大衣递了过去。
青江本想去追,但一看到美冬的脸,腿便动弹不得了。
她似乎在无言地说,不要干丢人的事。
千绘走远后,美冬慢慢起身,坐在千绘坐过的椅子上。
啊,太可惜了,还剩这么多。
为什么突然说出那种话?你不觉得是个好主意吗?青江,你不想要高水平的店员?这倒是。
不过,美冬嘴角依然带着微笑,直勾勾地瞪着他,怎么也不好雇用以前的女朋友,是不是?青江吓了一跳,忽地瞪大了眼睛。
美冬似乎很欣赏他这种反应。
她叫来服务员,命他把桌子收拾了,随后又点了一份同样的套餐。
喂,青江,以后再也不要干傻事了。
美冬说,对你来说,今后才是关键时期,将决定你最终只是一个普通美容师,还是能再上一个档次。
如果你总是意志不坚定,肯定一事无成。
难道和以前的同事吃饭就是傻事?你怎么还不明白。
现在的你已不是以前的你,需要扔掉过去。
否则,你无法在竞争中取胜。
你不想取胜?当然——那么,美冬拿起桌上的刀子,刀尖对准青江,绝不能背叛我,哪怕脑子里想一下也不行。
美冬冷冰冰的语气让青江不寒而栗,他默默缩了缩下巴。
3在新宿的洽谈比预想的结束得早,曾我看了看表,刚过晚上七点。
办公室墙上标明去处的提示栏中,写着洽谈完毕直接回家。
曾我住在杉并。
要不要去看看呢?他把手伸到大衣里,从西服内袋里拿出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新海美冬的原住址。
从关西回来后,他多次想去看看,但总是工作繁忙,周末家人又要他陪着去玩,一直没去成。
他也觉得就算去了也没用,因为一年前新海美冬就从纸条上写的地方搬走了。
但他总无法释怀。
如果不去一次,就无法扔掉这张纸条。
从新宿车站上了出租车,沿甲州大道直行,在高速幡谷入口前右转,正好就是幡谷二丁目。
曾我下了车,打算步行寻找。
那里并排耸立着大型医院和知名光学机械制造厂的楼房。
曾我想起自己因工作曾多次来过这里。
纸条上写的地方是一栋小巧雅致的公寓,看上去不太新,也没有门禁。
走进正面的大门,左侧就是物业管理员的房间。
小窗户已经关上,里面也没有亮灯。
看来如果不早点来,管理员就不在。
右侧摆放着信箱。
曾我看了看三O六室的姓名牌,上面写着铃木,三O五室写的是中野,三O七室没有标姓名。
他犹豫了一下,坐电梯上了三楼。
三O六室在走廊的中间位置。
曾我从门前走过,在三O五室前停下脚步。
他轻轻深呼吸了一下,摁响了门铃。
他希望是男子来应门,女人的戒心相对较重,但从扬声器中传出的应答声正是女子的声音。
突然打扰,真对不起。
我想问问曾住在旁边的新海的事情。
……您是哪位?我姓曾我,正在找新海。
哦,这样啊……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出来一名长发女子。
门链并没有拴着,本以为对方没有戒备自己,可低头一看,玄关处放着一双男式皮鞋。
您想问些什么事情?女子的声音中带有几分诧异。
是这样……曾我把之前的情况大致说明了一番。
姓中野的女子起初还满脸疑惑,听到阪神淡路大地震的事后,轻轻点了点头。
我和新海小姐说过几次话。
她刚搬过来的时候还专门来我家打招呼,现在这样的年轻人已经很少了。
曾我点点头。
在单身住户居多的公寓里,搬家的时候很少有人和邻里打招呼。
但他可以想象,美冬肯定会那样做。
尽管并不了解美冬,他猜测新海夫妇肯定会这样教育孩子。
她搬走的时候是不是也同您打了招呼?嗯,是的。
那是您听她说过什么吗?比如说要搬到什么地方?她满脸遗憾地摇了摇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不太清,好像没听她说过这事。
哦。
尽管在预料之中,曾我还是很失望。
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竟然也遭遇了那场地震,一直以为她还在国外。
曾我抬起头,注视着她:国外?我记得她说过从这里搬出去后,要去国外待一段时间,好像是……伦敦。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像是……大前年的年末。
大前年……曾我很吃惊。
他本以为美冬是去西宫前才从这里搬出去的。
她在国外待了多久?中野歪了歪脑袋。
这个……她说要和另一个人一起租房,我猜应该是一年左右。
另一个人?嗯,好像听她说过……要和一个仰慕已久的人一起去。
男人?中野微微笑道:起初我也这样认为,但她说是女子。
工作呢?好像辞了……不,不对。
她思索着,我记得听她说过工作的地方倒闭了,老板也换了人。
曾我明白是南青山的那家服装店。
呃……中野开口说,这些可以了吧。
很久了,记不太清楚,现在也没有任何来往。
啊,占用您的时间,真抱歉。
能再提一个无理的要求吗?他递过名片,拜托她如果想到什么线索,就和自己联系。
等中野把门关好,曾我又走到三O七室,摁响了门铃。
这里住着一名男子,但他不太记得新海美冬。
我出差较多,也许她想来我家寒暄,但当时我肯定没在家,后来突然发现旁边的房子已经空了。
身穿汗衫的男人不耐烦地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记不清了。
现在住在里面的好像是三年前搬来的,估计她是在更早时搬出去的。
说得并不清楚,但和中野的话一致。
曾我道谢后离开了那里,没有给那人名片。
除了公寓,坐出租车回家的路上,曾我想,将信息加以整理,就是这样:新海美冬从房间搬出去是在大前年,即一九九三年。
她辞去工作,和仰慕的女子一起去了海外。
约一年后,在父母居住的西宫遭遇了阪神淡路大地震。
这位仰慕的女子究竟是谁?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地震后美冬应该第一个去投奔她,而她也不会对受灾的美冬置之不理,可能会建议美冬先和自己一起生活。
但如果真是那样,美冬应该把那名女子的地址或电话号码作为紧急联系方式留给政府部门或警察。
他摸了摸右胸,内袋里放着必须交给新海美冬的东西。
为了能随时交给她,他一直带在身上。
三天后,那名姓中野的女子给他打来电话,说找到了前年过年时新海美冬寄来的贺年卡。
曾我立刻动身前往中野家。
能让我把内容抄下来吗?曾我拿出笔记本。
不用,给您吧,我拿着也没用。
啊,谢谢。
出了公寓,他再一次看了看贺卡,新年贺词是印好的,旁边还用工整的楷体加了几句话:做邻居时承蒙您的关照。
我要去国外锤炼一番,祝您身体健康。
上面还印着地址和电话号码,旁边贴着用打字机打印出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寄居的新海美冬。
估计是从房主那里要了多余的贺卡,纸条下面肯定印着房主的姓名。
地址是三田,看样子也是公寓。
曾我犹豫片刻后下定决心,拿出了手机。
4今天的烤鱼套餐是盐烤鲱鱼。
雅也喝了一口啤酒,用一次性筷子夹了一块鱼。
他素来擅长吃鱼,鱼刺再多也不成问题。
亲戚里的一位大婶甚至叫他猫不理,挪揄他吃鱼吃得太干净,还说正因为如此,雅也才适合干手工活。
鲱鱼肥瘦适中,特别好吃。
冈田可以随意加米饭,雅也很快吃完了一碗,冲有子招了招手。
食欲很好呀。
有子拿过碗,微笑道,工作忙吗?不太忙。
这里的饭好吃。
听到你这么说,老板肯定高兴。
有子笑着去了厨房。
她在店里称父亲为老板。
其实工作相当繁忙。
新年过后,小型车模的零部件订货增多了,社长福田还经常让雅也制造那些用途不明的奇怪部件,所以总要加班。
但雅也感觉疲惫并非因为这些。
美冬不定期地委托他干的工作已成为他最大的负担,不光费神,还要注意不被福田发现,特别辛苦。
美冬依然不时拿来戒指或项链的图纸,求他照样制造。
最近,她拿来的甚至已不再是图纸,而是在电脑中立体描绘的设计图。
不知是从哪里学的,美冬精通电脑操作,有时会把一些名牌产品加工得像自己的原创,然后给他一张照片,让他按上面的样子做。
雅也没有正式学过首饰雕刻,只能靠反复摸索,累得筋疲力尽。
但每当看到把成品拿给美冬时她那欣喜的表情,这些辛苦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确信,为了她,自己可以付出一切。
他曾经问过为什么让自己做这些东西,得到的回答总是一样的:为了我们的未来。
雅也,你帮我做的每一件作品,都会支撑我们的未来。
美冬并没告诉雅也这句话的含义。
她好像打算在宝石饰品界放手一搏,但具体的步骤他并不清楚。
那个美容师的事也让雅也有些在意。
在雅也毫无所知的情况下,美冬竟然开了一家美容院。
得知那里的店长就是青江,雅也惊讶万分,真不知美冬是如何拉拢他的。
对雅也来说,开店这件事已如晴天霹雳。
这没什么,只是租件房子,装修一下。
关键要看以后,如何让美容院出名才是取胜的关键。
看来美冬最终获胜了。
她经营的MON AMI现在已成为知名美容院,青江人气旺盛,甚至经常接受杂志的采访。
事业取得成功固然是好事,但每次看到美冬的行动,雅也都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她究竟为何要干那些事情?它究竟想去往何方?雅也丝毫看不透。
他想到了美冬脖颈上那两颗并排的黑痣。
福田工厂原工人安浦被一名奇怪的女子害得丢了工作。
那女子的身份至今依然是个谜,安浦唯一记住的特征就是她脖颈上有两颗黑痣。
雅也觉得不太可能,但又觉得美冬肯定干得出来。
福田工厂有段时期曾以银饰加工为主,现在还留有雕刻首饰的设备,正因如此,雅也才能满足美冬的要求。
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她得知了这一情况,才建议自己去那家工厂上班?而且,为确保雅也能在那里工作,她还给安浦设下了圈套,因为他的工作性质和自己相同——难道这只是自己多虑了?烤鱼套餐吃得干干净净,啤酒也喝干了,雅也站起身。
今天不要饭团?结账的时候,有子问。
嗯。
洗完澡想马上睡觉。
累了吧?有子关切地问,你一个人生活,打扫卫生、洗衣服之类的活怎么办呢?洗衣服嘛,高兴的时候自己洗。
从不打扫卫生。
偶尔过来的女人帮我打扫——这种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房间太脏对身体不好。
有子皱了皱眉,低声说道,我去帮你打扫吧,我挺会收拾。
有客人在招呼有子,她扭头答应一声,与雅也道别。
他微微点点头,离开了餐馆。
在回住处的途中,雅也想,如果和有子这样的女人生活会怎样呢?他对有子不十分了解,但感觉如果和她在一起,肯定能过上踏实平静的生活,靠着不可能有太大变化的收入,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有子应该不会有任何抱怨,也许会在平凡的生活中找出乐趣,构建幸福的家庭——至少不会给自己施加过多的紧张感。
回到房间,发现门上的信箱上夹着什么东西,拿下来一看,是寄给他的信。
雅也既困惑又惊讶。
自从搬到这里,从未收到过信,因为几乎没人知道这里的地址。
收信人姓名是打字机打印的。
雅也看了看下面,也是打印的字。
一看到寄信人姓名,他差点惊呼失声。
上面写着米仓俊郎。
雅也从未忘记这个名字。
不管手头在干什么,那是的情景总像幻影一样不时浮现在眼前——在发生阪神淡路大地震的早晨,他敲碎了舅舅的脑袋。
为什么会以这个名字给自己寄信?雅也对寄信人的意图作着各种猜测,打开了信封。
里面是一张信纸和一张照片。
信纸上同样是打印的字:我想出售那天早晨的证据,报价1000万日元,低于这个价格拒绝成交。
汇款账户为xx银行新宿支行普通账户1256498杉野和夫,预期为1996年3月底。
如在期限内未汇款,则视为交易不成立,今后不会再与你联系。
证据将交给包括司法相关人员在内的第三方。
雅也全身颤抖。
他看了看照片,刚看了一眼,立刻头晕目眩。
照片上正式那天早晨的情景。
倒塌的建筑物,倾斜的水原制造所的招牌,还有身穿绿色防寒服的高个子男人。
男人正挥舞着什么,他脚下还有一个男人,被压在瓦砾下。
雅也拿着照片颓然跌坐在地。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佐贵子,还有她那未正式结婚的丈夫小谷。
他们早就怀疑是雅也杀了俊郎,一直在竭力寻找证据。
这封信是他们寄的?终归找到了新的证据?但他们绝不会匿名。
雅也再次仔细看了看照片,画面绝对称不上清晰。
这幅影像雅也曾经见过,与佐贵子夫妇想弄到手的那盘录像带上的画面酷似,但那盘录像带中没有雅也这样挥手打人的场面。
他想和那盘录像带比较一下,但已不可能:美冬交给他后,他马上亲自烧毁了。
究竟是什么人?雅也正在思索,电话突然响了,他刹那间几乎跳起来。
是美冬,说现在要过来。
雅也慌了,犹豫着是否该把恐吓信的事情告诉她。
怎么?不方便?没,没有。
那我现在过去,大约五分钟后到。
挂断电话后,雅也把照片和信放回信封,塞进工作服的口袋,然后开始换衣服。
当他换上运动裤和汗衫时,门铃响了。
晚饭吃了吗?刚打开门,美冬就这样问道。
吃过了。
哦,我顺便去了麦劳。
她举了举白色的袋子。
和雅也在一起时,她依然用关西方言说话。
估计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把麦当劳说成麦劳。
怎么突然来了,又要做戒指?雅也问道。
别说得好像我只有在有事求你时才来,我就是想见你了。
美冬冲他莞尔一笑,但马上沉下脸,诧异地皱起眉头,怎么了?没,没什么。
雅也移开了目光。
你脸色不好,感冒了?美冬伸手去摸雅也的额头。
没事。
他说着把她的手拨开了。
她惊讶地抬头看他。
对不起,真没什么。
他摆了摆手,我去冲咖啡。
美冬,你吃汉堡吗?她没有回答。
雅也一看,她正站在那里紧咬着嘴唇。
雅也,她冷静地小声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瞒着我?我们不是一条心吗?我们不是发过誓吗,如果有什么困难,就应该彼此帮助。
真的是……雅也说不下去了,他被美冬真挚的目光震慑住了。
雅也从工作服里取出信封,默默地递给她。
他本不想和她谈起杀死俊郎的事,他一直觉得那是两人都避讳的事情。
读恐吓信的时候,美冬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反复读了好几遍后,她端坐在榻榻米上看着雅也。
能猜出这张照片是怎么来的吗?猜不出来。
也猜不出寄信人是谁?勉强说,也许是佐贵子夫妇,但我觉得他们不会采取这种方式。
这不是普通的照片,是从录像带中打印出来的。
本以为是从那盘录像带中弄下来的,可……不知美冬能不能明白那盘录像带的含义,不过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那上面有这样的场面吗?美冬立刻问道。
我觉得没有。
虽然照上了我的身影,却没有这种场景。
美冬又把目光转向照片,歪了歪头。
雅也望着她的脸想,我们真是不正常,谈起杀人竟然像谈论一件小事一般。
她抬起头:这个,你准备怎么办?雅也回答不出。
他正一筹莫展时,她就打来了电话。
你想付钱?雅也轻轻叹了口气。
我怎么可能会有一千万。
如果有,你就给吗?不知道……雅也摇摇头。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恐吓信上写得很清楚,若不支付就要告诉警方。
那似乎并非单纯的恐吓。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给钱,我可以帮你出。
什么……雅也望着她的脸。
可我认为不该给钱。
美冬用手指捏起照片,轻轻摇摆着说,这是陷阱,而且,一旦掉下去就是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的地狱。
如果你认为寄这封恐吓信的人会就此罢休,那你就太天真了。
以后他还会提出更无理的要求,估计一生都会缠着你不放,这样好吗?怎么可能好呢?可如果警察知道了就全完了。
美冬把照片放到桌子上。
我认为那人不会这样干。
至少,就算你没有在期限内付钱,他也不会立即报案。
那样做对他没有丝毫好处。
可又不能置之不理。
如果这样拖下去,那人肯定又会想出新招。
问题就在这里。
以目前的情况,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因为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
要想对抗,首先要查明敌人的身份。
这需要一定的线索。
这次先不理他,就像你说的,这样敌人肯定会作出某种反应。
对方不想再被无视,下次估计会采取更为猛烈的方式。
这就是我们的目的。
人呀,只要一着急,肯定会暴露缺点。
看着她瞪着的大眼睛、说话时甚至面带微笑的样子,雅也突然想,也许这女人觉得这样运用策略很好玩。
能像你想的那样?不能任其发展。
我们也必须绞尽脑汁想办法,但目前什么也做不了。
可以查到这个银行账户的开户人,但肯定是化名。
这年头能随意开设虚假的账户。
雅也也有同感。
看看情况再说……我觉得应该这样。
美冬点点头。
喂,美冬,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了。
雅也缩了缩下巴,眼睛上翻,看着她。
她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你是想问那盘录像带的事?那东西你是怎样弄到手的?佐贵子他们应该也行动了。
那次特别危险。
如果晚了一步,肯定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只能说运气好。
所以问你是怎样……录那盘带子的是大阪的无业游民。
我说要在电视台播这盘带子,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对方的信任,拿到了带子。
那人应该和这封信无关。
嗯……雅也没见过那人,不好说什么。
美冬拿起信封凝视。
是麹町邮局的邮戳。
如果是关西人,不会只为了寄封信专门跑到东京。
指定的银行也是新宿支行。
虚假账户这东西在全国各地都能弄到。
既然专门指定新宿分行的账户,那里对对方来说肯定很方便。
雅也也有同感。
可我在东京没有认识的人。
最主要的是,在东京的人绝不可能知道那次地震中发生的事情。
也许那人在地震发生时住在关西,现在来到了东京,或者一直就在东京,通过某种途径弄到了照片或者录像带……美冬似乎在眺望远方,明天我去一趟西宫。
去西宫?不论怎样,敌人为了查清你的住所,肯定四处打听过,应该在某些地方留下了踪迹。
我去查一查。
我现在时间正好比较宽松。
我和你一起去?你最好别去,不知道敌人在西宫是怎样行动的。
你工厂里也很忙吧,最近不是一直在加班吗?我也总让你干些稀奇古怪的活,把你累坏了。
没有,那倒没什么。
美冬,你一个人去?嗯,交给我吧。
她用力拍了拍胸口,用真挚的目光注视着雅也,这对我们来说是第一个难关,但绝不能因为这种事败下阵来,必须闯过去。
我明白。
雅也也注视着她的眼睛。
美冬特意在麦当劳买来的汉堡已经凉透。
她在炉子上烤了烤,又从冰箱里拿出啤酒。
只要和雅也在一起,什么都好吃。
美冬咬了一大口汉堡。
雅也也喝了啤酒,然后两人在被窝里抱在一起。
好久没有晒过的被子硬邦邦、冷冰冰的,但两人赤裸着紧贴在一起,不一会儿就暖和得几乎冒出汗来。
美冬将手伸向雅也的下身,但他的反应并不太敏锐。
她抬头探询地望着他:还是不放心恐吓信的事?她说的没错。
雅也明知现在想也无济于事,可信中的内容依然在脑中萦绕。
没关系,我一定会想办法查个水落石出,看究竟是哪个家伙想让你痛苦。
雅也一只胳膊环绕着她的肩,空着的那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散发出香味。
雅也猜那是她经营的美容院里用的香波留下的。
喂,雅也,美冬抬起头,如果查清了对方的来历,你打算怎么办?雅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说实话,他真不知该怎么办。
就算查出了对方是谁,并不意味着因此不再受恐吓,当然,更不能去报警。
美冬的手指头开始在雅也的胸脯上移动。
似乎在写什么。
雅也,我已作好了思想准备。
他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
思想准备……她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以前也曾说过,这世上充满了战争。
我的伙伴只有你,你的伙伴也只有我。
为了生存下去,要作好干任何事情的思想准备。
雅也明白她的意思。
若想今后再也不用担心恐吓者出现,方法只有一个。
雅也并非没有想过这件事,但那想象太恐怖,被他有意识地排除了。
雅也,见他默不作声,美冬说,根本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
嗯……如果避开不愿干的事情,就很难开拓道路。
这个我明白,但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做。
可那时你已经做到了。
美冬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雅也明白她说的那时的含义。
那……是一个错误。
你在后悔?如果那时没有杀死舅舅,会怎样呢?雅也也不清楚。
如果那时没有杀死舅舅,究竟会怎样?父亲的保险金肯定会被拿走,也许那样更好?尽管我不清楚详情,但不论是出于冲动还是什么,你肯定无论何时都能马上选择最好的道路。
你能做到这一点。
难道那是最好的道路。
我相信你的判断能力。
而且,道路是否正确,要看以后的行动。
不论起初的选择多么正确,如果之后的做法不对,那也不行。
之后的做法……难道是让所有碍事的人都消失?这难道就是自己应该选择的道路?雅也想问美冬,却问不出口。
喂,你不能想着走阳光大道。
美冬的语气极为严肃。
雅也不太明白什么意思,看了看她。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在黑夜中的道路上前行。
即便四周如白昼一样明亮,也只是不真实的白昼。
对此我们早已认命。
5过了整整一周,美冬再次来到雅也的住处,说是从东京车站直接过来的,深蓝色套装外罩着黑色大衣。
以前她来这里时从未这样穿过。
美冬脱掉大衣,端坐在坐垫上。
打听到了好多可疑信息。
什么信息?雅也,你还记得一个叫大西的人吗?以前住在你家附近。
大西?啊,我记得。
他的房子很大,好像曾担任町内会长。
我从未和那家人说过话。
我问过大西先生,他说,去年年末有一个男子去问有没有记录附近受灾情况的照片或是录像带,而且最好能看清街道工厂的受灾情形。
只是街道工厂?嗯。
那人是负责推销产业机械的商社社员,想调查地震导致的机械损害情况,以备日后参考。
那一带除了你们家,似乎还有好多街道工厂。
哦……但这些听上去没什么问题呀。
所有企业、研究机构都在对阪神淡路大地震的受灾情况进行分析,经销产业机械的商社收集受灾资料没有任何异常。
然后问题就出现了。
那人新年后又去找了大西先生,而且,这次与上次不同,这次直截了当、刨根问底地问水原制造所的情况。
我家的事?具体问了什么?问你家的经济状况、工厂的经营情形,还问了你父亲的情况。
我父亲?问是不是为了拿保险金才自杀的……美冬只在这个时候微微低下了头。
荒唐!雅也把脸扭向一边,我家经济拮据,以及父亲因此自杀的事情,不用四处打听也知道。
美冬慢慢眨了眨眼睛,睫毛的颤动清晰可见。
我听了这件事,突然明白:寄恐吓信的就是他。
快给我解释一下。
最初,估计就像那个人所说的,是为了工作在搜集资料。
当他看到那些搜集到的照片或录像带的时候,也许发现了那一幕。
我……做那件事的场面?杀舅舅的场面——这句话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美冬点点头。
现在几乎每家每户都有摄像机。
如果那时有一两个人把周边的情况录了下来,也不奇怪。
雅也摇了摇头。
摄像机他家也有,然而在那种局面下,根本想不到要拍摄。
我想,在发现那盘录像带的一瞬间,那人的目的发生了变化。
一般情况下会报案,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决定先调查出录像上的人是谁。
估计他很快查出那是水原制造所老板的儿子,接着又调查那时死去的人。
死在水原制造所的有两个人——你父亲和米仓俊郎。
你父亲是自杀的,那就不用考虑了。
米仓俊郎因头部受伤致死,就能断定正是那个被杀的人。
所以给我寄恐吓信……没等雅也说完,美冬摇了摇头。
我想之前那人对米仓进行了调查,自然也会去找他的女儿。
佐贵子?雅也咬紧了嘴唇。
他渐渐明白了。
估计那人若无其事地探问了米仓和雅也的关系。
佐贵子会如何回答呢?肯定会说借钱的事。
她怀疑我趁地震杀死了她的父亲,这些话她说得出口。
于是,两人得到了所有的拼图:杀人动机、证据,还知道了你手上有父亲的生命保险金。
这些都凑齐后,他才下定决心寄出恐吓信。
哦,雅也叹了口气,所以提出让我出一千万、扣除借款,保险金应该能剩下这么多。
估计这也是佐贵子告诉他的。
剩下的就是查出雅也的住址,这并不难,在你父亲投保的保险公司留有记录,整理银行债务时留的也是这里的联系方式。
我想,通过任何一种方式都能查到这里。
雅也歪了歪脸。
美冬的话合情合理,没有丝毫矛盾。
你知道那人的姓名吗?大西先生没记清楚,连公司名字都忘了。
如果再四处问问,或许有人知道,但我担心行动太多会被人怀疑。
嗯。
能查到这一步已经很厉害了。
只是有点累。
美冬苦笑道。
雅也抱住了脑袋。
他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恐吓者了,却完全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
原本正襟危坐的美冬随意地伸开双腿,脱去上衣。
蓝色衬衣的两个扣子开了。
她向上拢头发的时候顺势一晃,雅也看到了胸罩边。
雅也,绝不能对那人置之不理,会要命的。
可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也没办法。
虽然不知道身份,但他肯定会主动接近你。
那时候再犹豫就晚了,必须现在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我已经决定了。
美冬直直地盯着雅也的眼睛。
那是一双能看透别人内心的眼睛。
雅也不想被她看穿自己内心的动摇,避开了她的目光。
6美冬的语言完全正确。
进入四月后不久,便收到了第二封恐吓信。
寄信人的姓名和上次一样,还是米仓俊郎。
上次建议您购买某种商品,但在期限内没有收到货款,对此深表遗憾,猜测仁兄或许有特殊情况,决定再给您最后一次机会。
这次不再通过银行汇款,而是直接进行商品和现金的交换。
时间:4月8日晚上7时地点:银座二丁目中央大道 桂花堂咖啡店只准一个人来。
我认识阁下,会主动跟您打招呼。
之前绝对不许在店内有可疑行动。
务必严守时间。
哪怕迟到一分钟,立刻中止交易。
再说一遍,这是最后的机会。
衷心盼望阁下出现。
读完信,美冬用力地点点头。
正如这人所写,这的确是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错过了,将无法查明他的真实身份。
该如何揭穿对方的身份?就算把钱给他,他也不可能告诉我真话。
美冬身体微微后仰,在眼前摇着手说:怎么能给他钱呢?上次也说过,这种情况下的规则只有一条。
规则……就是让对方急躁,让他彻底急躁。
这样,他肯定会暴露弱点。
美冬的唇角翘了起来。
四月八日,傍晚六点五十分。
雅也和美冬坐在银座的咖啡店,但并非指定的桂花堂,而是路对面有着玻璃墙的一家。
即便不凝眸观察,也能看清桂花堂店内的情景。
人真多。
雅也说的是桂花堂。
对面同样是玻璃墙,靠马路这边有五张桌子,对面还有四张。
八成的座位已有了客人。
现在断定其中某个男子就是恐吓者还为时尚早,那人也许在远处观察,打算确认雅也抵达后再出现。
在西宫时听人说,那人不胖不瘦,不高不低,算是中等身材。
坐在对面的美冬低声说。
那么,右边那个人就可以排除了。
雅也盯着桂花堂。
坐在右侧桌子旁的男人比一般人胖很多。
另一名男子坐在里面的位子上,面容看不清楚。
雅也拿出带来的小型望远镜,冲他对准了焦距。
是个戴眼镜的人。
没听说那人戴眼镜。
美冬摇了摇头。
看来也不是他。
绝不可贸然断定。
平时也许不戴,或者说平时戴眼镜,但在西宫打听情况时摘了下来。
雅也默默点了点头,继续观察。
戴眼镜的男子在桌子上摆了杂志之类的东西。
正在这时,又一个男子出现了。
此人身穿灰色西装,一看就是公司职员。
他一坐到唯一空着的左边的位子上,就做出了看表的动作,然后突然把目光投向外面,似乎是在看雅也他们。
雅也连忙把望远镜拿开。
又一个人登场了。
美冬说。
她看向手表,雅也也跟着把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表上。
正好七点。
之后的五分钟没有太大变化,除了坐在右侧的胖男人等来了和他碰面的女子。
我去一下,美冬站起身,接下来的步骤就按咱们商量的。
你从哪儿打电话?下面有公用电话,我从那里打。
知道了。
美冬沿着楼梯下去了。
目送她离开后,雅也再次观察起桂花堂。
她要给桂花堂打电话。
不知道恐吓者的姓名,她会让店员问问米仓先生在不在。
这样恐吓者不可能充耳不闻,肯定会作出某种反应。
美冬自然什么都不会说,在恐吓者拿起电话时就会挂断。
美冬离开座位已经过了三分钟。
是不是已经打通了电话?就在这时,桂花堂里出现了异动。
服务员出现了,在对客人们说着什么,随即作出反应的就是左侧的那个男子。
他站起身,被服务员领到里面,消失在视线中。
不到一分钟,男子就回来了,没有回到座位,而是拿起了桌上的账单,看样子打算离开。
雅也慌忙从座位上站起,付完账,从楼梯上下来,美冬正好出现。
怎样?她问。
就是最后出现的那个人,看样子要回去了。
不出所料,他果然起了疑心。
两人走出咖啡店时,那人也从桂花堂出来了,沿中央大道向四丁目方向走。
雅也和美冬也朝同一个方向迈步前行。
今天雅也穿的是藏蓝色西服配白衬衫,美冬说这种打扮最不显眼,这是专门为这一天从批发店买的。
美冬则是毛衣加牛仔裤的打扮,棉帽子一直遮到眼睛,还戴着墨镜。
华屋就在附近,她担心遇到熟人。
不一会儿,那人去了地下,上了丸之内线电车。
雅也和美冬上了相邻的车厢。
人很多,要盯住他相当困难。
每到一站,美冬都走上站台,看清他没有下车才再次上车。
他打算去哪里?美冬微微摇了摇头:不清楚,等他下了电车,咱们分头行动。
OK。
雅也点点头。
很多乘客都在新宿下了车,那人依然在车上。
电车经过西新宿、中野坂上、新中野,那人都没有变化。
他抓着扶手,微闭双眼,看样子丝毫没有戒备自己会被跟踪。
雅也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在咖啡店接到可疑电话慌忙离开的人,难道会这样毫无戒备?没等他把心中的疑惑整理成形,那人开始行动了。
电车快到达南阿佐谷时,他走到了车门附近。
雅也看了看美冬,两人的眼神撞到一起。
到了南阿佐谷,那人果然下了车。
看到这一幕,美冬先下了车,隔了一会儿雅也也跟了上来。
那人出了站,沿中杉马路向JR阿佐谷车站走去。
美冬跟在他身后约十米处,她身后十米左右则跟着雅也。
路上行人很多,不用担心会被他发现。
雅也心中再次涌出疑问。
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
连虚假账户都准备好来恐吓自己的人,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露面?他总觉得什么地方搞错了,或许找错了人。
但美冬打电话时,确实只有他有反应。
那人向左拐了。
美冬加快了脚步,拐弯的时候,她看了一眼雅也。
来到小路,行人少多了。
为不引起对方注意,相隔的距离比刚才远了一些。
如果离得太远,一旦那人突然走进某栋楼房,可能会跟丢。
雅也集中精力跟在后面。
那人突然改变了方向。
雅也以为他要回头看,不禁吓了一跳,但那人走进了右侧的一栋公寓。
美冬看了看雅也,伸出手摆了摆,似乎在命令他不要跟过来。
确实,既然对方认识雅也,再靠近就太危险了。
他停下脚步,在旁边的自动售货机上买了盒香烟,马上燃起一根,边吸边等她回来。
约五分钟后,美冬从公寓里走出。
看到她,雅也走了过去。
正好是回南阿佐谷车站的路。
来到中杉马路,雅也追上了她。
查清他的姓名了。
叫什么?雅也看着前方问道。
美冬递过一张名片。
认识吗?不,完全不认识。
他摇了摇头。
上面写着曾我孝道。
7烤面包加蔬菜汤、火腿片煎鸡蛋、饭后咖啡——孝道一边看报纸一边吃着固定的早餐。
恭子曾多次试图让丈夫改掉这个习惯,可他每次都会辩解,根本不听劝告。
最近恭子也放弃了,这样总比边吃边看电视强。
他们严禁女儿遥香吃饭的时候看电视。
父亲若不遵守,就无法起到示范作用。
年轻的女孩勾搭中年人发生性关系,然后索取金钱的事好像越来越多了。
这其实就是卖淫。
最近的年轻人真是太不像话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曾我在报纸后面说。
还是男人不好。
倒也是。
这里登了报道,说曾经和女孩子发生关系的公司职员。
有人自己就有上初中或高中的女儿。
这样的人都说绝不希望女儿去干这类事情,真是太自私了。
这种人就该判死刑,或者把他们的小鸡鸡剪掉。
恭子的话让孝道扑哧一声笑了。
他终于合上了报纸。
今天可能会晚些回来。
又有应酬?恭子翻着眼珠看着他。
不是。
我约好和人见面。
以前跟你说过,就是新海部长的女儿。
啊,终于能见面了。
上周她不是临时变卦了?本来说好在咖啡店见面,但对方打电话到店里,说突然有急事没法去了。
是啊,可说她临时变卦太不公平了,是我突然提出想见面的。
总之是件好事,你也费尽了周折。
嗯。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会这么费事,但不想办法把那东西交给新海部长的女儿,心里总放不下。
孝道站起身,穿上外套,拿起放在椅子上的皮包向门口走去。
恭子跟在后面。
晚饭在家吃吧?应该是。
他边穿鞋边说。
应该是,但没法保证——身为商社职员的丈夫似乎在用后背告诉妻子。
结婚七年,她早已习惯了。
如果在外面吃,给我打个电话。
知道。
不管怎样,八点前我都会给你打电话。
把丈夫送走后,恭子叫遥香起床。
今年已上小学的女儿依然自己醒不了,还经常抱怨太困,不想去学校。
但她今天早晨马上就清醒了,这真少见。
她穿着睡衣去了客厅,东张西望地问:爸爸呢?已经去公司了。
啊?已经走了?我本来想见爸爸的。
说什么呢。
不是总这样嘛,所以说让你早点起床。
遥香满脸不高兴地站着,恭子有些着急。
平时父亲早点出去,这孩子根本不在意,为什么偏偏今天早晨这么说呢?坐在餐桌旁,遥香还是怪怪的,又用叉子戳着火腿片,根本不好好吃饭。
爸爸能不能早点回家呢?怎么了?找爸爸有什么事吗?那倒没有。
别净说些莫明奇妙的话,快点吃,要迟到了。
遥香这孩子平时和父亲并不太亲近,也许是孝道工作太忙,很少和孩子见面的缘故。
她大多冲恭子撒娇,几乎不在孝道面前撒娇。
孝道有时还感觉有些寂寞。
送走女儿,恭子开始一个人吃早饭,遥香只吃了半片面包,蔬菜汤几乎没动。
恭子把这些全吃完后,又烤了一片面包,还自言自语道:总是吃多,才会发胖。
恭子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
就职于一流商社的丈夫工作勤恳,没什么恶习,对谁都很体贴。
独生女儿遥香也活泼健康。
她对这套公寓也挺满意,步行到南阿佐谷只需几分钟,买东西也方便,还贷的压力目前并不大。
对于自己报名参加文化学校的事,孝道也丝毫没有反对。
恭子想,只要现在的生活能持续下去,自己不会有太多奢求。
她相信会持续下去,没有丝毫迹象表明这种生活会被破坏。
吃完早饭,她开始洗衣服,然后擦玻璃,顺便打扫了阳台。
她决定今天把平时不清理的地方打扫一下。
她整理了厨房水槽下面,擦拭了冰箱上面,还用专门清洁剂去除皮沙发上的污垢,这是相当累人的力气活。
正当她边看电视边吃早已过点的早点时,遥香回来了。
恭子慌忙把电视关了。
遥香提出要为爸爸做蛋糕。
恭子想,今天这孩子怎么老说怪话,不过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孝道不太能喝酒,却喜欢吃甜食。
刚结婚时,恭子总为他烤制甜饼干。
母女俩忙着做蛋糕,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恭子带着遥香去买晚饭的食材。
今天想吃些什么?在超市的食品专柜转悠时,恭子问女儿。
奶汁烤菜。
遥香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爸爸喜欢,他喜欢吃虾仁奶汁烤菜。
嗯。
每天晚上都发愁不知该做什么,今天这么简单就定下来了,真不错。
可为什么这孩子今天总惦记着爸爸呢?回到家,恭子便开始准备,只要孝道一回来,就可以马上烤制。
一切准备停当后,孝道还没有回来。
遥香边看电视边一个劲地看表。
电视上演着她平时最喜欢的偶像节目,可她似乎看得心不在焉。
爸爸怎么还不回来?是啊,不过他说八点前会往家里打电话。
恭子看了看表,马上就七点半了。
又过了十几分钟,放在客厅隔板上的电话响了。
终于来电话了。
恭子松了口气,拿起了话筒。
不好意思,又要在外面吃了——她以为会听到这样的话。
但从话筒里传来的并不是丈夫的声音。
喂,请问是曾我先生家吗?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是的。
突然打扰真对不起,我姓新海。
新海?啊,听我丈夫说过,您是新海部长的女儿吧?恭子点了点头,心里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往家里打电话?丈夫现在应该和她在一起呀。
这次承蒙曾我先生关照,非常感谢。
哪里哪里,我丈夫总说新海部长对他十分关照,他这样做是应该的。
哦……那么,曾我先生在家吗?啊?恭子惊呆了,您没和我丈夫一起吗?他说今晚要和新海部长的女儿见面。
是的。
我们是这样约好的,但到了约定时间,曾我先生还没来,我想他会不会忘了……啊,太对不起了!他干什么去了呢,可我想他不会忘记的,他今天早晨还说过。
那我还是再等会儿吧。
你们约定的时间是……七点。
在银座一家叫桂花堂的咖啡店。
那么说来,已经让人等了五十分钟。
无论有怎样的情况,如果晚了这么久,按说丈夫会往咖啡店打电话。
我再稍微等会儿。
似乎察觉到了恭子的疑惑,新海美冬说道。
不用了,那样太过意不去了。
恭子快速思索着,不能给丈夫丢脸,作为孝道的妻子,一定要作出恰当的判断,那这样吧,如果到了八点我丈夫还没去,您就回去吧。
也许那之后他会去咖啡店,但也没办法……如果能联系上他,我让他给您打电话。
这样可以吗?没问题,我等到八点。
能告诉我您家的电话号码吗?恭子赶紧记下了新海美冬说的号码。
这样就可以了吧?应该没有什么疏漏,可孝道究竟干什么去了?挂断电话后,一丝不安迅速涌上心头。
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就算迟到了,也肯定会联系对方。
她打了孝道的手机,打不通,也许没电了。
爸爸呢?遥香问道。
好像因工作去了什么地方。
爸爸真不像话,咱们先吃吧。
女儿摇了摇头。
我要和爸爸一起吃,要等爸爸回来。
孩子肯定饿了——恭子不可思议地望着女儿的脸。
她决定往公司打电话,但接电话的人是另一个部门的,他说孝道的部门早就没人了。
最终,还是母女俩吃了奶汁烤菜。
过了十点,电话又响了,恭子赶紧拿起话筒,但又是新海美冬打来的。
对不起,还没和我丈夫联系上。
哦。
看来曾我先生工作很忙。
也许工作上出现了什么麻烦,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真是太对不起了。
没关系,您不用在意。
谢谢。
本应向新海道歉,却在电话里被她安慰了一番。
挂断电话后,恭子又看了看表。
两天后,恭子和新海美冬见了面。
那天晚上,孝道始终没有回家。
第二天,恭子往公司打了电话,得知他也没有去公司。
下午,她去了警察局。
警察做了笔录,但看样子不会马上采取行动,给出的唯一的建议就是让她再等等。
恭子坐立不安,实在忍不住了,晚上就给新海美冬打了电话,觉得她应该能提供一些线索。
在咖啡店见到的新海美冬比想象中的要成熟许多,与恭子的预想相差太远,就连美冬和她打招呼时,她都没反应过来,但递过来的名片上印的确实是新海美冬。
听说她在经营美容院,恭子更是惊讶万分。
您肯定很担心。
听了恭子的描述,她皱起了修得漂亮迷人的眉毛。
所以,不好意思,我想问问您有没有什么线索。
新海美冬只是同情地摇了摇头。
我只和曾我先生通过电话,他说想给我一个什么东西,详情见面再说……哦……尽管恭子已有心理准备,觉得就算见面也没什么用,但听到这番话时还是大失所望,不禁叹了口气。
不知他想给我什么东西……新海美冬自言自语般低声说。
是照片。
恭子说。
照片?您和父母的合影。
他碰巧发现了,想一定要交给您,还说相册之类的东西肯定在地震中被烧掉了。
哦,为了这个专门……心海美冬摇了摇头。
看到对方的表情,恭子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没有认出她就是新海美冬。
孝道曾让她看过一次照片。
尽管没有仔细看,但当时的印象与这女子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但这种事无关紧要,恭子现在最担心的是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