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进来的那对恋人看上去二十四五岁,两人那将头发染成褐色。
姑娘留着短发,小伙子却长发披肩,还留着稀稀拉拉的胡子。
两人之前在外面的橱窗看了很久,想来有意购买,但也无须过高期待,顶多会买个一两万的戒指。
欢迎光临。
他依然笑容可掬地向两人打招呼。
外面那镶着红石头的项链,能拿给我看看吗?姑娘问。
红石头,是哪个?镶着红石头、外圈是小蛇的那个。
哦。
他从内侧打开玻璃门,伸手拿出,放在她面前,是这个吗?是的,这个真可爱。
这个挺好,是玛瑙石的。
哦。
姑娘似乎对中央的石头并不太关心。
如果她想再知道一些,他会说出这是人工着色,但他已打消这个念头。
姑娘似乎喜欢围着石头的小索装饰。
像是她男友的男子在一旁闲得无聊,很明显在盼着女友赶紧买完,买什么都无所谓。
这个是按上面标的原价吗?姑娘拿着项链问。
最近的年轻人喜欢讨价还价。
来到这家店,他才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在以前待的地方根本无从感觉。
当然可以便宜一点,是在考虑到这一点的基础上定的价。
究竟能便宜到什么程度,则由他斟酌处理。
消费税那部分可以减去。
哎,能再便宜一点吗?再便宜三千吧。
男子说。
估计他担心不帮着说句话,出店后会遭女友埋怨。
这样我们就挣不到钱了。
他笑道。
哎,不可能。
姑娘撅起了嘴巴。
倒是可以给她便宜三千元……刚想到这里,门开了,又进来一位客人。
欢迎光临。
他条件反射般地打着招呼,但一看到对方的脸,不禁吓了一跳。
这张面孔曾经见过。
未加修整的乱蓬蓬的头发、邋遢的胡子、锐利的眼神、瘦削的脸颊,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宝石经销商?不,不对,应该是在别处见的。
他确信无疑——这个人不会带来什么好事,才吓了一跳。
喂,大叔,你就便宜两千吧,我们付现金。
两万日元的东西,还觉得付现金有多么了不起,真没办法,但他想先把这一对打发走再说。
好吧,真是敌不过现在的女孩子。
那对年轻人欢呼起来。
那个人瞅了他们一眼。
四目相对时,不知为何,那个人还咧嘴笑了笑,让人有些发毛。
在那一瞬间,记忆中的某一部分鲜活地再现了。
他清楚地想起此人的身份,立刻僵住了。
大叔,你怎么了?啊,没什么,对不起了。
包装商品的手指在颤抖。
他来这里干什么?找我有什么事?难道又来找碴?打算挖旧账?不祥的念头接二连三地在脑中浮现。
他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
那对恋人接过项链出了店,他依然踌躇着是否该和来人打招呼。
很快,那人主动走到他面前。
他低下了头。
看来你还记得我。
对,没错,他想,正是这个声音。
不堪回首的过去,自己曾被这个声音恫吓、责难。
喂,浜中先生。
来人又道。
他无奈地抬起头。
目光相对时,他禁不住眨了眨眼睛。
嗯,记得。
好久不见。
呃,有……三年了。
您是加藤……加藤警官。
连我的姓都还记得,真是荣幸。
加藤满是胡须的脸露出了笑容。
在浜中洋一看来,那就像带来不祥之风的使者在舔嘴唇。
浜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道:有什么事吗?按说已经没事需要找我了吧。
看来你是烦透我了。
加藤苦笑道,浜中,我听你妻子说你在这里。
呀,对不起,应该说是前妻。
他是故意的,浜中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
本来叮嘱她不要随便告诉外人。
浜中本想先讽刺几句,但这似乎对来人不起作用。
加藤点点头,取出了烟盒。
浜中想起这人是个大烟鬼,审讯室里总是乌烟瘴气。
长野冬奥会的纪念章也在卖呀。
这次日本的确卖了力气。
由于日本队的活跃表现,这些东西会不会升值呀?加藤盯着橱柜说,我早就知道在御徒町有不少贵金属店,进来还是第一次。
和有名的店相比,这里怕是便宜多了,连刚才那对年轻人都能随意进来。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恐怕和银座的华屋有天壤之别。
你是特意来挖苦我的?不是不是。
加藤点着了烟,三年前那件事确实让你很不愉快,但彼此彼此。
对我们来说,浜中先生确实有太多可疑之处。
浜中把头扭向一边。
这是他不愿再想起的话题。
加藤吐出了烟。
关于恶臭事件,我从一开始就没怀疑过你。
反正都这会儿了,就实话告诉你吧,那是做工极其精细的放气装置,外行人很难做到。
没怀疑?我当时可吃尽了苦头。
其实还是你不好,只能说时机太差,一边发生了恶臭事件,一边又出了跟踪狂,一般都会认为二者有关系。
跟踪狂事件也……你想说那也和你无关?我明白。
浜中叹了口气,看了看门外。
他希望有顾客来 ,买多不值钱的商品都无所谓。
不过浜中先生,你承认了和一个人的关系——新海美冬。
跟踪她总是事实吧?到现在再问这种事,你想干什么?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怎么,难道想走复杂的正规程序?我倒无所谓,你恐怕会很麻烦。
加藤用指尖夹住叼在嘴上的香烟,手指咚咚地敲着柜台,好不容易找到份工作,想必不希望再被翻出那些旧事。
既然如此,就对我说实话。
浜中想,这人肯定没有朋友。
那时我就说过了,我在和她交往。
我确实听你说过,也写进了报告,但新海美冬始终矢口否认。
警察竟然对美冬直呼其名,浜中觉得有些别扭,但他想说清楚一点,便低着头说:如果你们能细致点调查,就应该清楚,我们一直在交往。
这是事实。
哦……加藤又在吐烟。
浜中本以为他又在嘿嘿冷笑,抬头一看,竟见他满脸严肃。
她为什么要否认?那还用说?浜中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在跟踪事件中是嫌疑人,她不想和我有牵扯。
就算是一时的,如果被别人知道她在和一个曾跟踪女店员的男人交往,不知会被大家用怎样的眼光看待,在华屋也很难立足。
之后和她谈过吗?怎么可能?浜中摇摇头,有好几次想和她联系,可没那样做。
如果她四处嚷嚷说我纠缠不休,那我更说不清了,只好作罢。
不论怎样,最终结果也没有太大变化。
浜中被从警察局放出来后,公司先让他回家待命,之后将他调任闲职,实际上是无言地给他施加压力,要他辞职。
或许当时该坚持住,但他那时已失去足够的精力和体力,觉得能拿到退职鑫就不错了,便递交了辞呈。
袭击他的噩梦波浪并未结束。
没过多久,妻子顺子提出要离婚,还说如果他不同意,就要雇律师。
一旦打官司,他不可能获胜。
他在警察局亲口说过曾和新海美冬交往。
房子和孩子被抢走了,还要支付抚养费,没有一件好事,人生发生了黑暗的逆转。
他甚至想过自杀。
浜中先生,加藤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你是不是招人怨恨了?我?为什么这样说?我很同情你。
加藤再次浮现出令人生厌的笑容,跟踪女人确实不好,但从后来发展看,我觉得你很不走运。
社会上干同样事情的家伙有的是,可都想方设法糊弄过去了。
你的情况却不同。
不仅发生了什么恶臭事件,所有女店员都遭到奇怪男人纠缠的事情也浮出水面。
不过,前提是假定这些都是你干的。
两件事都和我无关。
浜中使劲瞪着他。
若真是如此,也过于偶然。
不论是恶臭事件,还是跟踪狂事件,若干证据都指向你。
这难道是偶然?反正不是我。
所以说,加藤有些焦躁地说,将香烟在烟灰缸中捻灭,不是你干的。
但假设不是偶然,就是有人要陷害你。
浜中看了看加藤。
警察没有避开他的眼神,点了点头。
谁会这样干?所以我问你,你有没有招人怨恨。
不记得……不要这样简单地回答,好好想想。
加藤又叼上一根烟,但并未点燃,而是继续说道,比如新海美冬。
香烟微微上下抖动。
她?为什么……不可能……你那时也说过。
问你为什么要察看她的信件,你说要确认她是否有新的男人。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她想和你分手的可能性也就有了。
或许是,但……因为这个就要陷害我?这种事不是不能考虑。
荒唐!浜中摆了摆手,她应该没必要做这么麻烦的事情。
我是有家室的人,如果她提出分手,我也没办法。
但她没有先提出分手,尽管最终分手了,可那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她有了别的男人?这个……其实到了现在,我也不清楚。
浜中摇摇头。
你认为新海美冬另有男人的理由是什么?理由……肯定有什么依据,才会察看她的信件,才会跟踪她。
加藤句句带刺。
浜中搓了搓脸,将目光转向店门外。
依然没有来顾客的迹象。
是听华屋其他女店员说的。
他说。
说新海有了男朋友?没直接这么说。
她说无意间听到美冬打电话,像是在和人约会。
那个女店员姓什么?浜中叹了口气:畑山。
加藤从口袋里取出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在上面指着。
咦,记录中有,畑山彰子,提出受到跟踪狂骚扰的女店员之一。
你是听她说的?嗯。
光凭打电话,恐怕无法判断是恋人,也许是和女友约会。
我也曾这样想,但畑山断言美冬是在和男人打电话……那时,畑山似乎还没受到跟踪狂的骚扰,是随便聊天时对我说的。
她说,女人只有在喜欢的人面前才会露出本色……本色?听说那时美冬打电话说的是方言,就是关西话。
而且,那口气不像是对朋友,娇滴滴的。
反正畑山是这样说的。
关西话……加藤陷入深思,听了这番话,你猜到是谁了吗?我的确觉得奇怪。
美冬在地震中失去了双亲,还说过长期离开关西,在那边已完全没有朋友。
她照理不可能有用关西话交谈的朋友。
所以才猜测是男人。
反正是想确认这件事。
查看她的信箱,是想看看有没有从关西寄来的信。
一回想起当时的事,浜中就浑身火烧火燎一般。
为什么会如此迷恋那个女人?如今还要坦白这种事情,他感到懊恼。
警察先生,行了吧?尽管不知道你在调查什么,现在我与华屋以及美冬都没有关系。
你就饶了我吧。
加藤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问道:你查看的只是信件?有没有打探过其他的事?其他什么也没……真的?加藤乜斜着眼睛看他,我无法相信,擅自偷看别人信件的人,只于那些就会罢手。
见浜中默不作声,加藤又点了一根烟。
想必也查看了垃圾袋,还跟踪过她。
警察先生,我要生气了。
浜中怒气冲冲地盯着对方,这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为什么现在又——已经结束了,事到如今,并不想把你怎么样,所以你实话实说就行。
加藤低沉的声音甚至能响彻到胃里,刚才也说了,估计你也想保住现在的生活。
如果再被从这里轰出去,你就真无处可去了。
……她,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还要穷追不舍地调查?加藤叼着烟咧嘴笑了笑:你没必要知道。
可——浜中刚要开口,加藤从上衣内袋里取出一个东西放在柜台上。
像是折叠起来的宣传册,印着宝石和贵金属的照片,华屋的标志立刻映入眼帘。
这是什么?听说华屋要脱胎换骨了,你知道吗,华屋和一家叫BLUE SNOW的公司开展业务合作,开始销售和以往概念完全不同的贵金属。
不论是这家公司的名字,还是华屋推出了新产品,浜中一概不知。
他一直极力避免接触与华屋相关的信息。
从你的表情看,应该不知道。
我不关心。
哦。
但如果得知BLUE SNOW的社长是美冬,你会作何反应?会不会多少有些兴趣?浜中望着加藤胡子拉碴的脸。
不可能……这世道,总爱发生不可能的事。
顺便再让你惊讶一回,新海美冬现在还是华屋的社长夫人,因此,她现在的名字叫秋村美冬。
什么?浜中瞪圆了眼睛,和秋村社长结婚……她?具体经过我也不知道。
不知是新海美冬在华屋工作期间曾见过秋村,还是因业务关系与他相遇,总之,新海美冬在公私两方面都成功掌控了华屋。
浜中低声念叨:难以置信!的确是让人难以置信的女人。
就在三年前,她还和你有纠葛,现在已发展到这种程度。
你呢,在这家小店里,整日向那些钱包瘪瘪的年轻情侣推销低档首饰。
你不觉得不值吗?这些令人感到屈辱的话让浜中很生气,但他已无力反驳。
既有在楼梯上一脚踏空的人,也有登上幸运电梯的人。
他明白这个道理,但仍感觉自己真是背运。
所以,浜中先生,加藤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多细小的事情都可以,你在多方面调查新海美冬时,有没有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同男人无关的也可以。
我什么都没发现。
别这样说。
真的。
除了男人方面,我确实想更深入地了解她,因为我真心喜欢她。
加藤似乎十分理解他的心情,用力点了好几次头,当然,也包含了浓厚的揶揄意味。
我曾利用休息日去过她的故乡。
当时刚发生地震,重建工程还没系统开展。
我四处转悠了整整一天,想找到一两个认识她的人。
结果呢?加藤探过身子。
仅此而已。
浜中摊开双手,总算找到了她父母曾住过的地方。
当时连交通手段都无法保障,我只拍了几张堆积如山的瓦砾照片就回来了。
她的朋友一个也没碰到。
照片呢?呃,浜中摇了摇脑袋,应该在家里,也许早被我妻子处理掉了。
你把这事告诉了新海美冬?我想……怕是告诉了。
对,没错,告诉她了。
我记得让她看过那些照片,告诉她我去了她故乡看了看。
她反应如何?是不是很吃惊?倒也没怎么吃惊,只是有点生气地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记得当时我回答:‘想知道你的全部。
’也许你会觉得我很愚蠢。
加藤并未回答,只微微笑了笑,脸上明显写着:就是愚蠢。
我真后悔。
但那时我是认真的,不想失去她,才想知道她的一切。
她身上具有某种让男人发疯的东西。
加藤闻言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他脸上没有了刚才嘲笑的神情。
够了吧?就算你再问,我也答不出什么了。
你还是告诉我吧,为什么又开始调查这件事?她做了什么?和什么案子有关系?加藤看都没看他一眼,把烟盒和打火机放进口袋。
打扰了。
他边说边向门口走去。
警察先生。
加藤打开门,在出去之前又转回头。
你刚才也说了,她能让男人发疯。
她做的就是这样的事。
他咧嘴笑了笑,说声还会再来,就走出了店门。
加藤走后,浜中呆若木鸡地伫立良久,或许有一种将内心深处积压的东西悉数吐出后的虚脱感。
回过神来,他跌坐在椅子上。
美冬秀美的脸庞和匀称的体形现在依然能清晰地浮现眼前。
在交往过的女人中,她无疑最具魅力。
刚见面时他并未如此着迷。
当她来打招呼,自称是被分配到一层皮包柜台的新海时,他只感觉她很漂亮,并没考虑将她当成婚外恋的对象。
见过几次面后,他渐渐被吸引住了。
她看上去很坚强,但又会在一瞬间表现得脆弱无助,让人不由得想伸手相助。
但她十分顽固,坚决不接受别人的援手。
她的这种态度有时让人感觉冷冰冰的,有时则感觉极其强硬,分寸把握得绝妙无比。
她的眼睛具有其他女人无法模仿的魔力。
如果被她注视,似乎内心的最底层都被她看透了,整个人都要被吸过去。
浜中本就喜欢拈花惹草,以前曾和打工的店员发生过关系,但从未和正式员工搞过婚外恋。
新海美冬是例外。
他太喜欢她了。
他还感觉到,美冬似乎也希望那样。
他确信,只要去接近她,肯定能成。
他的预测没有错。
美冬来到华屋两周后,两人的关系已发展到去酒店开房间的程度。
我想和你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美冬在浜中臂弯里窃窃私语,我想随时随刻和你在一起。
会被店里的人猜疑。
现在还没事。
我刚入职,不会有人怀疑我和你的关系。
倒也是。
浜中当时是楼层负责人,拥有提出人事调动要求的权限。
经过策划,他很快让美冬如愿调到三层的宝石饰品专柜。
在店里,两人完全装成能干的上司与新职员的关系;而在床上,为挥去平日的压抑,浜中贪婪地享受着美冬的身体。
浜中很满足,他不想破坏家庭,也不想失去美冬。
我有个梦想,将来能制造出自己独创的品牌产品。
他多次在床上搂着美冬的肩膀说,为此,我在学习首饰制造,家里还有工作台。
我还想出了几种款式。
我想看看你的设计。
美冬说。
一天,浜中从家里拿出几张图纸给她看。
看后,她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说:每个都那么漂亮,全是我从未见过的!听上去她不像是在奉承。
对吧?我也很有自信。
特别是这个,太厉害了,宝石双层重叠!平面摆放宝石的款式数不胜数,但立体摆放宝石的设计从未有过。
这也许能申请专利。
实际上,浜中完全没有自信,不知自己的设计能被认可到何种程度。
至于想独自单干的梦想,他觉得只是个梦想。
即便如此,听了美冬的话,他还是特别高兴……浜中如今想来,估计再也不会见到她,一切都因那一系列离奇事情而崩溃。
他不经意间看了一眼柜台,上面有加藤留下的华屋宣传册。
他撇了撇嘴,想把它扔进垃圾筒。
正要松手,却又改变了主意。
他做了个深呼吸,翻开了宣传册。
首先是醒目的宣传语:华屋正向新的舞台发展,下面印着最近发布的新款戒指的照片。
浜中原来漫不经心地看着画面,一看见照片,他的眼神立刻变得狰狞起来,拿着宣传册的手也开始颤抖。
怎么会……太荒唐了!他低吟似的自言自语。
2第二天,浜中去了位于青山大道的BLUE SNOW。
他不愿让人小瞧,便穿上了许久没穿过的西装。
说是最新的西装,却也是四年前买的。
公司在四层。
他竟然有些胆怯,开始憎恶自己。
就在今年之前,不论面对多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他也从未丧失过自信。
但现在呢?刚乘上电梯就开始心神不定。
BLUE SNOW的办公室兼展厅是玻璃结构的,商品向外冲着马路陈列,除了贵金属,还摆放着健康食品之类的东西。
刚一进门,前台小姐就对他笑脸相迎:欢迎光临。
他从怀里掏出名片,向前走去。
这名片是进现在工作的小店后新做的,很少给人,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我想见你们的社长。
前台小姐颇感意外似的诧异地望着他,但依然保持着笑脸,说声请稍等,便从他身边走开,对坐在附近桌子旁的一位年龄稍大的女子说着什么。
他扭过头,看了看旁边的展柜。
上面写着B.S.original No.1,陈列在里面的是戒指。
看了款式后,他赶紧深呼吸了一下,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出声。
不一会儿,那两名女子一起过来了。
对不起,您没预约吧?年长的女子问。
嗯,是的。
她那金丝边眼镜后闪出冷冷的眼神,只是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您有什么事吗?就跟我们说吧。
我有事想直接与新海社长谈,请您帮我传达一下。
如果社长出去了,我可以在这里等。
浜中也含笑回答。
他早已习惯装笑了。
女子似乎有些为难,但态度依然没有变化。
社长正在会客……您是……她低头看了看名片,浜中先生,我会向社长转达。
看来她不想通知社长。
这种态度并不意外,他曾经和她处于相同的处境。
浜中从西服口袋中又取出一张名片,他尽可能不想用,但这样下去不会有任何进展。
他把名片递给对方。
麻烦您马上将这张名片拿给社长。
如果社长还是没有任何兴趣,我自会离开这里。
那是在华屋工作时的名片。
尽管心里清楚早晚要扔掉,但还是一直放在抽屉里。
今天拿了三四张。
对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华屋的人确实不能随便轰出去,但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知该如何接待。
她肯定没听说过恶臭事件。
华屋宝石饰品专柜的负责人,好像是樱木先生……知道得还挺详细。
听到樱木这个姓氏,浜中感到一阵不快:那个愣头青竟然坐上了我的位置!您拿给新海社长,她肯定会明白。
拜托了。
他依然满脸堆笑地低头恳求。
对方考虑片刻:请您稍等。
随后便消失在里面的办公室。
浜中叹了口气,看了看依然站在旁边的前台小姐。
她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样子有些扭捏。
我可不是可疑的人。
他善意地笑了笑。
她也恢复了笑脸,回到自己的座位。
连健康食品都在经销?他问道。
嗯,有几种对美容有益的健康辅助食品,这里还有试用品。
不,不用,我是男人,也过了注重外表的年龄。
就在这时,那个戴眼镜的女子走了出来。
社长说要见您,这边请。
太好了。
浜中冲前台小姐笑了笑,抬腿跟上。
办公室里手有扇门,戴眼镜的女子敲门后打开。
客人来了。
她冲浜中点点头。
浜中走进去,美冬正坐在会客沙发对面的桌子旁看资料。
她抬起头,没有看浜中,而是对他身后的女子说:我不叫你们,谁都不许进来。
知道了。
女子答应着退了出去。
门关上后,美冬站起身,直直望着浜中,毫不客气地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
听说你发展得不错,华屋的宣传册我也看到了。
您请坐,喝点什么?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不用了,只想和你谈一谈。
真是好久不见了,看见名片,我真的很吃惊。
请坐。
她又一次请浜中坐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了。
浜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坐了下来,随后又环顾室内。
屋内没有一点多余的摆设,只有玻璃柜还算显眼,里面装饰的都是这个公司的商品。
说实话,我以为你不会见我。
为什么?会见各种人是社长的职责,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小公司。
嘴上这样说,可干的都是大事。
你不是已经和华屋携手合作了吗?对了忘记祝贺你了。
浜中双膝并拢,低下头说,祝贺你结婚。
话里当然充满了讽刺意味,他本以为对方会满脸不悦,但抬头一看,美冬没有丝毫动摇,还慢慢点了点头,表现得落落大方。
谢谢。
我们两人都太忙,现在还没有已结婚的感觉。
听说你竟然和他结了婚,我真是大吃一惊。
浜中咬牙坚持着这个话题,真没想到竟然是华屋的社长。
应该说是缘分吧。
美冬轻松搪塞过去。
看来是想彻底装蒜,我也作好了思想准备——浜中调整一下坐姿,干咳一声。
有两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美冬看了看手表,很明显,是表示自己没有太多时间闲聊。
浜中佯装没看见。
首先是三年前的事。
估计你也不想再提起,我也一样,但我想搞清楚。
也许你想问为什么又旧话重提,但原因在你,这个过一会儿再说。
听说你当时对警察说没有和我交往。
为什么要撒谎?美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紧闭双唇,从鼻孔重重喷出一口气,随后抱起胳膊,注视着浜中摇了摇头。
你怎么还说这种话?能不能适可而止?啊,你想隐瞒和我的关系,这我不是不明白。
当时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嫌疑人,如果和我搞婚外恋的事被大家知道,连你也无法在华屋干下去了。
可正如你知道的,不是我,既不是恶臭事件的制造者,也不是跟踪其他女店员的跟踪狂。
所以,你能否在此对我道个歉?那时如果你肯承认和我的关系,我的嫌疑早就排除了。
美冬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他:你以为我会承认这种事吗?这里没别人能听见,只有你和我。
希望你能向我道歉,说当时撒了谎,对不起我。
美冬摇摇头,站起身,指着门说:请你回去。
喂,等等。
说实话,我并不想见你。
但尽管时间不长,你也曾是关照过我的上司,才决定见你。
万万没有想到你会说这些。
等等,美冬。
你凭什么对我直呼其名?美冬走到桌旁,抓起电话,像要叫人。
话还没说完。
还有件事,好像是叫‘B.S.original No.1’吧,就是那款戒指。
她的手正要去摁一个按钮,闻言停住了,但依然把话筒贴在耳边,看着他说:那戒指怎么了?据我观察,那似乎是贵公司的首例试制品。
确实如此。
设计者是谁?我。
美冬说着放回了话筒,你想说什么?浜中靠在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抬头看着美冬:你竟然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那戒指是设计的。
当时你怎么说的?就是在江东区那家酒店里给你看图纸的时候。
你在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
别装糊涂。
我仔细看了华屋的宣传册,里面至少有五款戒指是以我的设计为基础制成的。
请你不要莫名其妙地寻衅。
那些全是我们公司和华屋开发的产品,根本不是第三方的设计。
我是说,你记住了我的设计。
设计者本人说的怎么会错?浜中站起身,向橱柜走去。
那里也摆着几款戒指。
这个也是我的设计,从右边数第二个。
他回头看着美冬,将宝石立位摆放的设计是我想出的。
宣传册上说,那已经获得了专利。
告诉你这种设计可能获取专利的也是我,而且是在床上。
本以为美冬肯定会满面怒容,没想到她竟然还露出微笑,这让浜中有些狼狈。
关于那个专利,多方来人咨询,或者说是抗议,都说自己也考虑过类似的设计,不能说这是我们公司独创。
我想说的是——针对这些抗议,我们是这样回答的:关于专利,如果有异议,请去专利局走特定手续。
另外,如果你以往想出过类似的设计,请出示证据。
当然,就算拿出几款图纸和制成品,也没有任何意义,只能认为是在模仿我们公司的产品。
美冬在让浜中拿出证据。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剽窃了枕边话中出现的构思。
但确实如她所说,没有证据。
我并不是想说专利怎么样,也不想让你支付设计费用。
你只在这里对我说就可以,希望你说——靠我的设计取得了成功,却作为自己的东西使用了,很感谢您。
如果同时向我道歉,说当时隐瞒了两人交往的事实,对不起我,这样我就满足了,我会马上心满意足地离开这里。
美冬摊开双手,像是在说已无法交谈下去。
她伸出右手拿起电话。
美冬。
不是对你说过了吗,你没有资格直呼我的名字,也没有理由这样刁难我。
你敢说这种话?我会把和你的事情告诉秋村社长。
有人敲门,那个戴眼镜的女子探进头来。
客人要走了,送客。
美冬干巴巴地说。
等等,我还有话说。
够了!我没时间听被华屋辞掉的人说话。
你认为被辞退是谁导致的?你自己,美冬平静地说,因为你做出了跟踪别人的卑鄙行为。
戴眼睛的女子表情马上僵硬了,露出似乎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的表情。
请回吧,社长很忙。
如果您不听,只好听警卫了。
你记住,肯定会让你后悔的。
浜中一把推开她,离开了办公室。
3……关于专利,如果有异议,请去专利局走特定手续。
另外,如果你以往想出过类似的设计,请出示证据。
当然……听到这里,加藤关掉了录音机的一菤。
他挠着长满胡须的下巴,叹了口气,抽出一根烟。
怎么样?浜中问。
加藤没有马上回答。
他往外吐着烟,望着装饰在店内的观赏性植物。
两人正坐在位于霞关的咖啡店的角落,是浜中把加藤约出来的。
喂,加藤,你快说话呀。
加藤无精打采地望着浜中:让我说什么?我问你是怎么想的。
这回你该知道我没撒谎吗?我不认为你撒了谎,三年前也一样。
加藤弹落烟灰,可这样的磁带毫无用处。
为什么?我已经向她抗议了。
你确实抗议了,但那女人并没有承认。
磁带作为证据的能力本来就差,这就更不用说了。
美冬确实否认了,但……但是,如果我在瞎编乱造,就不可能这么理直气壮地去找她理论。
曾交往过的事也是如此。
如果真的没有任何关系,我不可能质问她为什么要隐瞒和我的关系,否则就成了脑子不正常的人了。
加藤冷冷地望着拼命解释的浜中,微微晃了晃肩膀,嘴角挤出一丝微笑。
没错,你就是个脑子不正常的人。
什么……加藤把烟吐向张口结舌的浜中。
如果光听这盘磁带,只能这样来判断。
喂,浜中,假设你怀揣着录音机,真的把新海美冬说的真话录了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想当证据……或许作为证据的能力不足……如果在法庭上对峙,或许会输,但如果让媒体知道了,肯定能成为话题……啊哈,你想借此敲诈美冬。
加藤微微一笑。
怎么能说是敲诈呢……我只是……行了,这些都无所谓。
加藤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认为她对这些事完全没有预料吗?什么……浜中眨了眨眼睛。
你是穿成什么样去找的她?带包了吗?包?没有,空着手去的,衬衣、领带,穿着西服……不愿让她看到你落魄的样子。
倒不是……浜中低下头吞吞吐吐——被说中了。
这样绝对不行。
加藤说,她知道你身上藏了录音机,或者说,怕你万一会那样,她和你说话时每句话都很小心。
浜中把手放到胸口,那时把录音机放到了西服的内袋。
他想起了当时的感觉。
不会吧……我相信你说的,才听了录音,也才发现那女人从头到尾都在演戏,而且没有丝毫漏洞。
正如你反复说的,当时的谈话不会被别人听见,也就是说,那女人连自己的话有可能被录音都算计到了。
浜中呆若木鸡地盯着咖啡杯中的黑色液体。
喂,浜中,你还是收手吧。
加藤平静地说。
浜中抬起头。
收手?什么意思?我是说你不是这女人的对手。
再纠缠下去,倒霉的肯定是你。
我不会就此罢休。
我失去了一切,说到底都是因为她,连我设计的戒指方案也被窃取了……绝不可能就这样忍气吞声。
无论如何想报复,否则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就全交给我吧。
浜中,你只要给我提供信息就可以,像今天这样。
以后也按照这种莫式,拜托了。
加藤的语气既像在蛊惑浜中,又像在讨好他,同时也像把他当傻瓜。
浜中双手放在桌子上,握紧拳头,重重地敲了一下。
我无法接受。
怎么还不明白?加藤不耐烦地说,像你这样的外行,整天瞎晃悠对我们是一种干扰。
那女人本来防护得就很严密,你再惊动她,人家非但不会漏出尾巴,还会藏到洞穴里,可能让我们无从下手。
浜中翻着眼睛瞪着加藤,加藤也毫不客气地回瞪。
你无法理解我的心情。
浜中从钱包里取出自己那份咖啡的钱,放在桌子上,顺手拿起录音机,站起了身。
喂,浜中,你发火有什么用?加藤抓住他的胳膊,我不是说让你交给我吗?先坐下。
浜中坐下后,加藤满意地点点头。
设计戒指的事是什么时候对新海美冬说的?在交往后还是交往前?以前对你说过了。
我想再确认一遍。
加藤微笑道。
浜中叹了一口气:是在交往后。
确定?没错。
设计戒指的事,我连最亲近的人都没说过。
哦。
警察先生,你刚才就说让我把这事交给你。
难道你真的能报复那个女人?加藤晃了晃肩膀,苦笑道:我并不恨新海美冬,谈不上报复,勉强可说成想剥掉她的伪装。
可你也不能逮捕她,她没犯什么罪。
加藤没有回答,只是咧嘴笑了笑。
上次你说过为调查新海美冬去了神户,对不对?不是神户,是西宫一带。
这都无关紧要。
你调查到了什么?上次对你说了,找到了她父母家在地震中倒塌的房子,还在那附近转了转。
另外呢?在西宫看到的就是这些。
本来也想去京都看看,可没时间了,只好作罢。
京都?听说她父母原来住在京都,她是在京都上的小学和中学。
那时的事情我也想知道。
加藤认真的注视着他。
知道她在京都生活时的地址吗?不知道,但知道学校。
简历上写了。
你偷看了她的简历?浜中撇了撇嘴。
加藤也不管这些,继续问道:现在还有她的简历吗?怎么可能?早扔了。
至少还记得她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吧?你那么迷恋她。
记得又能怎样?告诉我。
加藤说着从内袋里取出记录本。
和加藤分手后,浜中回到店里,发现百叶门半开着。
他吓了一跳,出门前应该关严了。
浜中跑上前,向上推起百叶门。
店里有人影。
看清是小泉,他才放下心来。
小泉是他的雇主。
除了这家店,还经营了另外三家。
小泉像是在检查账单,看见浜中后不太高兴地问道:你出去?他穿着退色的破衬衣,外面是件皱皱巴巴的外套。
浜中总是想,老板应该注意一下穿戴,但吝啬鬼小泉从来听不进去。
去买了点东西……哦。
小泉依然绷着脸,听说你去华屋冲人家的商品找碴了?浜中呆住了:你怎么知道?果然。
小泉放下账本,你怎么想的?不是说好了不要和华屋产生纠葛吗?因为你有这样的承诺,我才答应把这家店委托给你。
浜中明白了。
肯定是美冬把浜中的事告诉了丈夫秋村隆治,估计说他去胡搅蛮缠。
我没去找华屋理论,而是去了那家所谓开发新产品的合作公司——小泉摇头阻止了他:这都无关紧要。
你说你的设计被剽窃了,去找碴是事实吧?不是找碴,浜中舔了舔嘴唇,你听我说,小泉。
那些新产品原本是我想出来的,BLUE SNOW的社长却擅自剽窃。
小泉开始摇晃双手。
这种话我不想听。
你给我听好了,如果同华屋对立,像我们这样的小型宝石还能生存下去吗?如果遭到所有批发商的排挤,马上就得关门。
他们……说什么了?倒很婉转,说这回就先饶了你。
我这次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再有第二次,别怪我不客气。
小泉喋喋不休地说着,不停地用手指点着浜中的脸。
望着小泉那塞满脏东西的指甲,浜中想起了刚才加藤对他说的话:再纠缠下去,倒霉的肯定是你。
4和浜中分手后,加藤迎着夜风车站走去。
各种思绪在脑中卷起旋涡,慢慢地显露雏形。
新海美冬勾引浜中的时候,应该还不知道他在戒指设计方面有独特的创意,只是为提升在华屋的地位,以浜中为踏板向上爬。
事实上,在浜中的努力下,她进公司不久就被调到华屋的中枢部门宝石饰品柜台。
在和浜中交往的过程中,她发现他具有更高的利用价值——划时代的戒指设计。
以此为基础,她甚至想到要自己创业。
她决定窃取浜中的设计,这样就需要把原来是靠山的浜中驱逐出去,而且事后也得摆脱他的纠缠。
于是,她筹划了那一系列事件。
对所有女店员的跟踪行为,亏她想得出来!如果只是针对美冬一人,浜中不会被免职。
正因为是对所有店员的行为,华屋才不能视而不见。
而且,美冬自始至终都坚持自己是众多受害者中的一员,彻底否认与浜中的关系。
但就算浜中被华屋解雇,也无法保证他不再纠缠美冬。
因此,有必要再引发一场事件——恶臭事件。
当时,地铁毒气事件使所有警察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若听说散发了恶臭气体,公安机关①都会尽全力侦查。
即便是模仿地铁毒气的案件,搜查队都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抓住案犯,对可疑的人不惜长时间进行监视。
结果,别说美冬,浜中连华屋的相关人员都无法接近。
这正是美冬的目的。
新海美冬是个可怕的女人,为达到目的,不论对谁,绝不手软。
不论别人遭遇怎样的不幸,她都毫不在意。
可有必要把浜中害到那种程度吗?难道不能巧妙控制他来继续利用吗?让加藤比较在意的,是浜中说曾专程去过美冬的故乡,还说那时她生气了,而且,此后就发生一系列的事件。
那时我是认真的,不想失去那个女人,才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那女人身上具有让男人发疯的某种东西——加藤又回想起浜中瞪着眼拼命表白的样子。
在旁人看来,那似乎有些滑稽,但也并非不能理解浜中的行为。
但这对美冬来说,或许非常讨厌。
加藤又记起另外一件事情——曾我孝道的失踪。
曾我想把新海美冬与父母的合影交给她。
但就在交给她之前,曾我却神秘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
浜中和曾我都想触及新海美冬的过去,又在她面前消失了。
至于曾我,还不知是生是死。
或许我该当一次跟踪狂。
加藤对着夜幕笑了。
注:①日本的公安系统负责国家安全和情报事务,最高权力机构为国家公安委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