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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重逢

2025-03-30 06:15:38

l你今天尽量别外出。

命案发生的次日早上,美佐子在门口送晃彦去上班时,晃彦坐在车里对她说道。

我知道,反正我也没事要出门。

还有,我想刑警会到家里来。

不管他们问什么,你都不要草率回答。

如果他们的问题不清不楚,你就一概回答‘不知道’。

我会的。

美佐子对着车里的丈夫点头。

不知是否因为昨晚没怎么睡,晃彦的眼睛有点充血。

我走了。

晃彦关上车窗,发动引擎。

他好像对什么感到不安,一面转方向盘,一面担心地回望。

美佐子微微举起手。

不久,引擎声变大,汽车排出废气开始加速,车尾灯渐渐远去。

美佐子目送丈夫离去,心中百感交集。

昨天白天的事情……她到底开不了口。

早餐时,她好几次都想问晃彦:昨天中午之前,我好像在厨房后门附近看到你的背影,那是你吗?但终究问不出口。

尽管她想若无其事地发问,但话到嘴边,脸又僵住了。

而且她害怕若是询问,晃彦会翻脸。

美佐子暗骂自己是胆小鬼。

如果真的相信丈夫,就算目击了什么,也不该怀疑,只要静静地等待晃彦告诉自己就行了,若不相信丈夫,就该把心一横开口追问,而不是一味地怀疑对方,却继续以夫妻的身份生活。

不管选择问还是不问,当丈夫说出令人害怕的事时,自己都该努力了解他的想法,尽可能让情况好转。

如果丈夫犯了罪,或许劝他自首也是自己的义务。

可是我……美佐子认为自己只是害怕。

她之所以保持沉默,并不是相信晃彦,而只是想推迟精神上的打击。

不过,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呢?遗憾的是,美佐子认为自己害怕的既不是失去晃彦,也不是知道他遇到的难题,而是若晃彦以杀人犯的身份被捕时,各种降临到自己身上的灾难。

如果现今的生活能获得保障,她完全没有自信敢说,晃彦被捕时自己会有多悲伤。

我终究不配当晃彦的妻子。

美佐子只能下此结论。

不过,那个背影果真是他吗?美佐子再次回想昨天看到的人影。

当时只是惊鸿一瞥,不敢确定就是晃彦。

但那一瞬间,她心里确实在想,为什么晃彦会出现在这里呢?瞬间的直觉经常出乎意料地准确。

她想,如果那道人影真是晃彦,自己就必须作好心理准备:他可能以某种形式涉案。

除非有隐情,否则他应该不会从厨房后门进出,以防被家人发现。

假使晃彦是凶手,动机何在呢?美佐子昨天躺在床上时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

公司因素,还是亲戚间的问题?但没过几分钟,美佐子就意识到这是白费力气。

自己对晃彦几乎一无所知,根本无从分析他的行动。

美佐子放弃了推理,心中却萌生了一个念头——如果是他犯的案,而且真相大白了,或许就能弄清许多她至今不了解的事情,甚至包括那条命运之绳……这个念头攫获了她的心。

她从未这么想过,因而立刻像要甩掉邪念般摇摇头。

她害怕自己的理智会被这一时的想法击倒,哪怕只是脑中闪过一丝希望晃彦被捕的念头。

然而,即使距事发已有一晚,这个想法仍留在脑海的某个角落,挥之不去。

或许自己会因为这起命案失去很多东西,但也许能知道什么重大内情。

美佐子和昨夜一样微微摇头。

她又深呼一口气,准备回别馆——少夫人。

身后传来唤她的声音。

回头一看,一个身材不高、体格健壮的男人朝她走来,身边还跟了一个脸色不佳的男人。

这两人昨天没见过,但美佐子觉得应该是警察。

果然不出所料,身材不高的男人拿出黑色的证件,报上姓名。

他是县警总部的西方警部。

我们想更仔细地看一下书房,不知现在有人在主屋吗?西方的口气很温和。

有,我想今天大家都在。

美佐子带两名刑警去主屋。

一进玄关,美佐子要他们稍待,进屋去叫亚耶子。

亚耶子刚化完妆。

是吗?来得挺早的嘛。

美佐子告知警察来访,亚耶子对着镜子蹙眉。

他们说想再看一次书房。

又要看?真拿他们没办法。

亚耶子确认口红己涂好,叹了口气。

两人走到玄关时,看到警察们打开鞋柜,毫不客气地往里头瞧,就连她们的脚步声也不理会。

美佐子为他们放好拖鞋,他们才总算关上鞋柜的门,边打招呼边脱鞋。

美佐子打算离开,便穿上凉鞋。

这时,西方警部却看着她的脚边,举手示意道:不好意思,请你稍微抬一下脚。

美佐子往后退了一步。

地板上粘着一张像白色小纸片的东西。

西方用戴了手套的手慎重地捡起,说:好像是花瓣。

今天早上好像还没打扫。

客人指出玄关不干净,亚耶子为此辩解。

然而,西方似乎对花瓣很感兴趣,看着装饰在凸窗上的紫色番红花,问道:这花是什么时候插在这里的?大约三天前。

亚耶子不安地回答。

哦。

西方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白色花瓣,然后一改之前温和的态度,一脸严肃地问,去看书房之前,能不能先让我提几个问题?2勇作站在统和医科大学门前时,一股莫名的感慨在心中荡漾。

从前好几次想进入这道门,却总是被命运女神拒绝。

当时,他绝未想到,十几年后自己竟以这种形式进去。

勇作无法准确想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当医生的。

初中毕业的时候,他就已确立人生目标,所以这一念头应该在那之前就已萌芽。

他有这样的梦想绝对受到了红砖医院的影响。

从念小学起,每当他要思考问题,或有事犹豫不决时,就会到红砖医院的院子中散步。

渐渐地,他开始对医院感兴趣,憧憬医生精神抖擞、大步向前的身影。

除了这个单纯的憧憬,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跻身上层社会。

勇作家称不上富裕,想一口气升至上流阶层,当医生无疑是一条切实可行的路。

当勇作说出这个梦想的时候,父亲眼中闪烁着光芒。

他说:别放弃这个梦想!你一定要当上医生!而且不是半吊子的医生,是了不起的医学博士。

你要拿到诺贝尔奖,让我高兴高兴。

父亲死后,勇作才知道父亲也曾经想成为医生。

他在父亲的旧书柜中发现了几本医学书籍。

然而,勇作的梦想没有实现,讽刺的是他走上了和父亲完全相同的道路。

今天,他以一个警察的身份来到统和医科大学,看到这里的学生个个昂首阔步,心里有一种苦涩的滋味。

你在发什么愣?织田对他说。

这个男人身材魁梧,说话时经常给人一种压迫感。

勇作常想,他大概从小就想当警察。

勇作应了声没什么,加快了脚步。

统和医科大学占地广阔,最高不过四层楼的校舍,其间的距离都颇为遥远,给人一种相当宽敞舒适的印象。

这所大学历史悠久,校园中有好几栋称为博物馆也不为过的建筑。

勇作他们要前往的校舍位于距学生来往的干道相当远的地方。

那果然是一栋相当古老的建筑物,藤蔓像一张网般攀附在墙上。

织田毫不迟疑地走进那栋建筑,勇作跟在他身后上楼。

织田今天早上打电话约时间时,好像顺便问了教室的准确位置。

上了二楼,织田在第三教室门前停下脚步。

门前贴了一小张时间表,上头并列着五个名字,以磁铁表示每人所在的位置。

瓜生晃彦的名字在表格最上面,红色的磁铁放在研究室内的格子里,其他人好像都在别处。

织田瞄了一眼手表,点了点头,然后敲门。

马上有人应声,传来渐渐走近的脚步声。

勇作紧张得握紧双拳。

大门打开,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袍的男人。

勇作看着那张脸——正是瓜生晃彦。

他的脸孔变得成熟了,和年龄相符,但浓眉和细瘦坚挺的鼻子一如往日。

织田报上姓名,低头说:不好意思,今天在你百忙之中前来打扰。

没有关系。

请进,不过里面很乱……晃彦敞开大门,招呼两人入内,但当他看到躲在织田背后的勇作时,话音突然中断。

和仓……晃彦脱口说道。

勇作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原来他还记得我。

很久不见。

勇作礼貌地低头行礼。

晃彦看在眼里,应该会觉得勇作气色不好,而且比以前瘦了一大圈。

你们认识?织田一脸吃惊地问勇作。

是,有点交情,他是我以前的同学……你好吗?晃彦说道。

还不错。

原来你做了警察。

晃彦上下打量勇作,露出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

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感觉得出来,先进来再说。

晃彦带他们来到一套待客用的简陋沙发前。

勇作环顾室内,窗边排放着四张桌子,大概是学生使用的。

房间另一头有一面屏风,对面似乎是助教——晃彦使用的空间。

三人面对面坐下,织田递出名片。

唔,你是……刑事部搜查一科的警部啊。

修晃彦看着名片低声说。

这位是我们辖区岛津警局的和仓巡查部长。

织田格外详细地介绍勇作。

哦。

晃彦点头,眼神似在思考两名刑警头衔的差异。

勇作低下头,咬紧牙根。

如果能解释,他很想告诉晃彦,高中毕业进入警校后,自己是多么努力才爬到今天的位子。

真巧,没想到老师跟和仓以前竟然是同学。

是啊。

晃彦回答。

勇作低着头打开记事本。

我们因为工作的关系见过很多人,但很少遇到熟人。

好,请你们改天再好好叙旧,可以进入正题吗?织田婉转地问。

嗯,请说。

不好意思。

那么,这件事情我想你应该知道——织田大致说明案情后,问了几个关于十字弓的问题,确认瓜生直明如何得到十字弓,又从何时起保管在书房里。

晃彦的回答几乎和调查结果一致。

包括那把十字弓在内的收藏品是在七七的晚上公之干众的吗?正是。

有没有人在当时或之后对那把弓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像提出命中率高低或能否杀人之类的问题?晃彦微微皱起眉头。

这话听起来很吓人。

不好意思,因为发生了吓人的事情。

织田微微低头。

据我所知,没有。

晃彦回答,毕竟,亲戚们感兴趣的仅限于有价值的艺术品。

的确,撇开遗产价值不谈,比起毫不起眼的武器收藏品,众人的兴趣集中在美丽的画作上也是理所当然的。

织田顺着他的话说。

不,请不用作那种善意的解释。

晃彦用一种稍嫌冷酷的语调说,虽然我无意说亲戚的坏话,但他们的欲望之深,不可等闲视之。

哦?织田微微探身向前,听你这么一说,遇害的须贝先生的财产似乎也不可小觑。

这次发生命案之后,也会出现他的财产继承人吧?老实说,应该会有很多人暗自窃喜。

晃彦面不改色,用极为公事化的口吻说道,财产继承人是他太太和三个孩子,说不定太太的娘家和两个女儿的婆家都开始考虑钱的用法了。

亲戚中也有人因为投资失败而焦头烂额。

对那种人而言,这次财产继承就像一记逆转满贯全垒打一样,对吧?当然,我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说他们对须贝先生怎么了。

警方应该调查过这种事情了吧?不,这方面还没调查清楚。

织田慌张地搔搔鼻翼,提到继承,你有没有想到其他事情?你是瓜生前社长的儿子,应该听过许多和须贝先生相关的事情。

很遗憾,没有。

晃彦毫不客气地回答,如果我有意继承公司,父亲会告诉我许多事情,但如你所见,我进入了另一个领域,所以并不知道他的事。

大概是吧。

织田遗憾地点头,然后挤出笑容说,对了,用来行凶的十字弓是从府上偷出来的,这点应该不会错。

我们有件事想向所有知道这把弓的人确认……不在场证明?织田说话吞吞吐吐,晃彦似乎察觉到他想说什么,开门见山地问。

正是。

可以告诉我,昨天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之间,你在哪里吗?这只是例行公事,只要没有疑点,就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们也不会告诉其他人。

告诉也无妨,请稍等。

晃彦站起身,拿了一本蓝色的记事本回来。

昨天中午,我在这里吃午饭,叫了大学旁边一家叫‘味福’的店的外送套餐。

晃彦说出那家店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织田迅速记录下来,问道:吃午饭的时候,有谁和你在一起吗?这个嘛,学生进进出出的,我不记得了。

有人打电话来吗?没有。

你上午去过别的地方吗?没有,我昨天一直待在这里。

快要召开学会了,我忙着写论文。

晃彦拉起袖子,低头看了手表一眼,仿佛在说:所以我没有闲工夫和你穷耗。

吃完午饭后也一直是一个人待着?不,学生一点就回来了。

一点?织田用指尖敲了记事本两下,说,我知道了,谢谢你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询问。

他倏地起身。

希望能对你们的调查有帮助。

晃彦正要站起,勇作开口了:我曾在一本杂志上看过,UR电产自从创业以来,内部一直有两个派系对立——瓜生派和须贝派。

报道写得很有趣,说两边都想找机会并吞对方,实际如何呢?还有,请问现在的情况又是怎样?听此一问,晃彦重新端正地坐好。

织田没有坐下,勇作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象得出。

对立目前仍然存在。

大概是因为勇作用词恭敬,晃彦也学他的语调回答,不过,这种情形也即将成为历史,毕竟瓜生派后继无人。

如此一来,两派也就没有斗争的余地了。

不过,两家共同经历过风风雨雨,你们之间有没有感情上的纠葛?勇作把心一横,说出自己的想法。

晃彦扬了一下眉毛。

勇作听见头上传来织田的干咳声。

就让我姑且回答‘没那回事’吧,虽然你们可能会不满。

晃彦说完,也不等勇作回答就起身,似乎在表示内心的不悦。

勇作也无意再问下去。

他站起身,和织田对上了眼,看见他一脸咬牙切齿的表情。

晃彦为他们开门,织田说声不好意思,先行出门。

勇作接着从晃彦面前走过。

后会有期。

晃彦对他说。

勇作默默行了一礼。

你可能因为和他是同学,所以讲话毫不客气,但你这样擅自发问,会造成我的困扰。

离开研究室走在走廊上时,织田恼火地说,他可不是省油的灯,今后可能还会常和他碰面。

要是你一开始就惹火对方,接下素可就棘手了。

他不是为那点小事就发火的人。

勇作回答。

原来你是在测试你俩有多熟?既然你们那么熟,就该事先知会我一声。

被你突然那么一说,我阵脚都乱了。

我原本以为他不记得我了。

两人来到刚才上楼时走过的楼梯,织田却不下楼,停下脚步靠在墙上。

勇作马上会意,和他并肩而立。

四周寂静无声,空气中混杂着各种药品的气味,仿佛渗入了墙中。

勇作想,这就是医学系的空气啊。

他闭上眼睛,做了两次深呼吸。

这里是瓜生晃彦的世界,和自己的所在完全不同。

不管水、空气还是人都不同。

勇作回想起刚才两人相见的情景。

多年不见的宿敌身上,有些东西一如往昔,有些东西却和以前判若云泥。

勇作想,晃彦怎么看待自己呢?他说你做了警察时,眼中不带一丝轻蔑的光芒。

勇作对此也不意外。

晃彦仿佛在说:原来也有这种可能啊。

对他而言,我算什么呢?勇作在心中低喃时,一个像是学生的年轻男子走上楼梯,戴着金框眼镜的稚嫩脸庞和身上的白袍很不协调。

男子狐疑地瞥了他们一眼,往走廊那头走去。

织田跟上他,勇作也追了过去。

织田拍拍那人的肩,那人惊讶地回过头来,眼中浮现惊恐的神色。

织田亮出证件,指着瓜生晃彦所在的研究室问:你是那间研究室的学生?年轻男子的嘴巴一开一阖,似乎打算说是。

织田抓住他的手腕,来到楼梯间。

学生自称姓铃木。

昨天,你在哪里吃的午餐?织田问。

铃木瞪大了眼睛,回答:学校餐厅。

你一个人?不,和研究室的同学一起。

瓜生老师没跟你们一起去?没有。

我们早上有课,没回研究室就直接去学校餐厅了,星期三都是这样。

瓜生老师大概叫了外卖。

他与瓜生在同一间研究室里作研究,果然很清舭的习惯。

照你这么说,瓜生老师一个人待在研究室里?大家吃完饭回来是几点?将近一点。

我们总会打网球打到那时,那段时间他可能是一个人吧。

午休时间没有学生回研究室?我想应该没有。

非常感谢。

织田点头道谢。

铃木到最后还是一脸狐疑。

他没有不在场证明。

离开校舍后,勇作说。

套餐店的店员见过他,有没有不在场证明,要到那里问过店员才知道。

味福是一家位于大学正门附近的大众餐厅,门口挂着大片的红色暖帘。

两人进去一问,店员记得昨天接过瓜生的订单,昨天中午过后要他送套餐到研究室。

收下套餐的当然是瓜生本人,餐费也在那时支付了。

你能准确地想起把套餐送到研究室的时间吗?织田问。

满脸青春痘的年轻店员稍微想了一下,拍手回答:十二点二十分,不会错的。

还真准确。

勇作说。

嗯。

我想老师应该是在十二点左右打电话来。

他当时问我,大概几分钟能送到。

我回答大概十二点二十分到二十五分,他说他会在研究室,如果不在,就把东西放在门口。

我边看手表边跑,到的时候应该是十二点二十分左右。

勇作想,这要求真奇怪。

他试探着问:瓜生老师经常那么要求吗?店员歪着头道:这个嘛,好像很少这么要求。

他是不是急着想吃饭?我想应该是不急。

如果急的话,他应该会订A套餐。

A套餐?套餐分AB两种。

他问我套餐几分钟能做好,我说A套餐的话,十分钟左右应该会好。

B套餐是蒲烧,要稍微花一点时间。

老师却说他要B套餐。

唔……勇作点点头,心里却有一种无法释怀的感觉。

那么,当时瓜生老师在研究室里?织田问。

是的,所以我直接把套餐交给了他。

你几点去拿餐具回来?我想想,应该是两点左右吧。

店员回答。

向店员道谢、走出味福后,勇作说:这称不上不在场证明。

从这里到真仙寺的墓地,开车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从须贝正清去慢跑的时间算起,到达墓地应该是在十二点四十分左右,这样就勉强赶得上了。

从数字来看没错,但实际上不可能办到。

须贝正清可能比平常更早到达命案现场,凶手最晚得在十二点半到现场埋伏。

织田低声说。

这是再正确不过的意见。

然而,刚才那个店员所言却令勇作耿耿于怀。

瓜生晃彦确认过套餐送到的时间,还要求店员在没人接收的情况下将套餐放在门口。

勇作想,假设案子是他作的,他之所以确认时间,难道不是要让人以为他十二点二十分在研究室里吗?但如果外卖比约定的时间晚送达,他就只好在接收之前出门。

他会不会是想到这一点,才要求店员,如果他不在就将套餐放在门口呢?但应该有更好的方法,制造更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就在勇作疑惑不解时,脑海里响起了店员的话语——B套餐是蒲烧,要稍微花一点时间。

蒲烧?勇作停下脚步。

织田又走了两三步,也停下来回头看他。

你怎么了?没什么……勇作摇摇头,仰望高大的织田,说,不好意思,能不能请您先回警局?我想起有件事情要办。

织田闻言,将不悦明白地写在脸上。

你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想要做什么?我要做的跟这起命案无关。

哦?织田像在嚼口香糖般怪异地蠕动嘴巴,然后用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俯视勇作,无关就好,拜托你可别弄到太晚!我知道。

勇作确定织田消失踪影后,站到马路旁望着车流。

一辆黄色的出租车迎面而来,他看清是空车,举手拦下,马上告诉司机去处。

司机将空车的牌子换成载客。

U R电产的社长家应该是在那一带吧?嗯,前社长的家在那里。

到那栋大宅院附近就可以?对。

勇作回答。

3美佐子从早上回到别馆后就在听音乐、做编织。

晃彦要她尽量别外出,而且,一看到陌生的警察肆无忌惮地四处走动,她连到阳台上晾衣服的欲望都没了。

但她也不是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全然不感兴趣,而是频频从窗户偷看。

除了早上到家里来的那两个警察,后来好像又来了两三个,一直没有换人。

美佐子确认过这一点,轻轻呼了一口气,打算继续做编织。

她其实是在找和仓勇作。

一想到他等会儿可能会来,她的心就不听控制地往主屋飞去。

然而,至今未见他的身影,想必每个警察都有所负责的岗位,今天不会改变了。

美佐子回想起昨天重逢的情景。

从勇作身上穿的白衬衫领口,一眼就看得出已有两天没洗,他的无名指上也没戴白金戒指,大概还是单身。

美佐子轻抚脸颊,她认为自己的肌肤还算有弹性,但和十多岁的少女时代终究不可同日而语。

在他眼中,自己是个怎样的女人呢?他会从我身上觉出一丝女性的魅力吗?她摇摇头,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在他眼中,自己已是别人的妻子,不过是与一桩命案有关的人罢了。

可是,如果能和他好好聊一次天,该有多好。

说不定就能像当年一样,沉醉在如梦似幻的气氛当中……美佐子想,自己好几年没尝到那种滋味了。

她出神地想着这些事情时,玄关的门铃响起,吓了她一跳。

当时她正打算歇歇手,收听从一点开始播放的古典音乐。

说不定是他来了!她急忙接起对讲机的话筒。

是我。

传来的却是园子的声音。

哎呀,你怎么来了?美佐子打开大门,招呼小姑子入内。

待在家里也没事做,所以来找你玩。

园子回答。

她今天向学校请了假,这种时候,亚耶子大概也不想勉强她去上学。

现在来会不会打扰你?不会,进来吧。

我去泡茶。

美佐子带园子到客厅,泡了红茶。

从客厅可以清楚地看见主屋,透过蕾丝窗帘能看到身穿西装的男子在院子里徘徊。

美佐子紧紧拉上厚重的窗帘。

他们调查得还真久。

他们好像要重现每个人的行动。

园子看着饼干盒说道。

重现?嗯。

好像在查昨天到家里的人去过的地方有没有可疑之处,他们好像已确定凶手就在亲戚当中。

没办法,因为凶手用了那把十字弓。

谁叫爸爸留下那种怪东西。

园子撅着嘴吹着红茶,小口啜饮着,对了,我刚才听说箭好像共有三支,在那个木柜最下层又找到了一支。

哦。

美佐子点头,心想,园子说的是那支箭。

你知道这件事吗?嗯。

我前天晚上碰巧看到,不过忘了告诉警察。

啊。

园子将嘴唇抵在茶杯上,露出略有深意的眼神,警方也问了你什么吗?嗯,一些关于不在场证明的事。

不在场证明……美佐子想起了西方警部今早提的问题。

在玄关发现白色花瓣后,他问:从昨晚到今早这段时间,府上有访客吗?他听到亚耶子回答没有,故意停顿一拍,又问:只有府上的人在,是吗?那片白色花瓣意味着什么呢?美佐子陷入沉思。

园子说:弘昌哥也被警方问了不在场证明的事。

弘昌也被问了?弘昌今天也没有去学校。

真不走运,他说他没有不在场证明。

他从十二点到一点的午休时间,一直都是自己待着。

真的吗?结果怎样?嗯,好像被警方哕里哕唆地问了一大堆。

不过我认为,弘昌哥也有间接的不在场证明。

什么叫间接的?从弘昌哥念的大学到真仙寺,就算再快也要三十分钟左右的车程。

即使他十二点离开大学,也要十二点三十分才能抵达。

这样想,他好像来得及作案,但这么一来,他就没有时间回家拿十字弓了。

因为在真仙寺和家之间一来一往,也要花个三四十分钟。

嗅,不错。

美佐子同意园子的说法。

命案当天早上,弘昌出门后,十字弓还在家里,如果他是凶手,就必须要有时间回来拿。

那么,警方基本不会怀疑他了吧?嗯,我想不会。

园子斩钉截铁地说,然后低下头,不过,被人那样怀疑一定很不舒服。

美佐子应和了一声。

美佐子,园子抬起头说,你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像是有人进入爸爸的书房……我没看见呀。

美佐子立即予以否认。

她没撒谎,却一直对脑中某个画面无法释怀,就是那个从厨房后门出去、像是晃彦的背影。

但是,又不能将这种事情说出口。

这样啊。

可是……园子说,有人偷走了十字弓,应该没错吧?似乎是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园子起身看了一眼时钟,快两点了。

刑警们似乎总算收队了,大宅里平静了下来。

园子离去之后没多久,电话铃声响起。

电话放在客厅里。

美佐子当时正准备继续编织,有点不耐烦地伸手拿起话筒。

您好,这里是瓜生家。

隔了一次呼吸的时间,话筒里才传来声音。

喂,你是……美佐子吗?一刹那,美佐子感觉胸口抽痛了一下。

嗯,我是。

她试图平静地回答,却藏不住心中的激动。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对方平静地说:是我,和仓……和仓勇作。

E恩。

美佐子心跳加速,似乎不能很快就平静下来。

你现在……一个人吗?嗯……我在你家附近,等会儿想过去一趟,不知方不方便?不知道是否刻意而为,勇作的语调非常公事化。

嗯,可以。

那么,请你在后院等我。

我希望尽量不让别人看见,所以想从后门进去。

到时我会叫你,在那之前,请你和平常一样。

那个……什么?你一个人来吗?美佐子问。

隔了一会儿,话筒中传来微微的呼吸声。

是我一个人。

不行吗?他语气严厉。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么,我等下就去后院。

放下话筒,美佐子急忙来到卧室,坐在梳妆台前,一面瞄着时钟,一面梳头,又重新涂上口红。

她后悔地想,早知道一早就化妆了。

她起身照镜子,检查服装仪容,接着又看了一眼时钟。

这一连串动作花了约四分钟。

然后,她遵照勇作的指示前往后院。

假装在看盆栽时,她听见有人小声地叫太太。

一看后门,勇作就站在对面。

我昨天忘了问一件事。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能不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勇作大概是怕被别人听见,他的用字遣词是警察面对与案件有关的人时的方式。

嗯 ,如果只是一会儿……美佐子的演技不像他那么高明,但还是装模作样地打开后门。

勇作说声打扰,走了进来。

前往别馆的路上,两人都不发一语,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相对。

美佐子虽然笔直前行,心神却集中在身后的脚步声上,和仓勇作就在自己正后方……从玄关进屋,关上门后,两人这这才面对面。

美佐子说请……,却续不出进字。

和勇作四目交会的瞬间,她变得全身僵硬。

他会不会就这样抱紧自己呢?两人站得很近,勇作的确有可能那么做。

然而,勇作移开了视线,再说声打扰,然后开始脱鞋,美佐子慌张地为他准备拖鞋。

美佐子带他到园子刚才坐过的椅子,心想,还好事先拉上了窗帘。

喝咖啡好吗?美佐子正要往厨房走去,勇作眼神真挚地看着她,说:我什么都不要,你可以留在这里吗?他不再像刚才那般语气生硬,于是美佐子和他相对而坐,却没有勇气正视他。

尽管想对他倾诉的话无穷无尽,脑海中却想不出只言片语。

不久,他开口说:昨天真是吓了我一跳。

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居然会在这里。

我也吓了一跳。

美佐子总算发出了声音,却异常嘶哑。

你结婚多久了?五年了。

五年……已经五年了啊。

勇作闭上双眼,咬紧牙根,感叹岁月的流逝,有小孩吗?美佐子摇摇头。

哦。

勇作简短地应了一句。

你呢?单身?美佐子问。

嗯。

他回答,除了没有缘分,主要还是因为我没心情谈感情,今后大概也不会再有那种心情了。

他缓缓地摇摇头,低下头深呼吸,再度抬起头盯着她的睑。

你在那之后过得如何?和我分手后,成为大学生……美佐子将双手放在膝上,十指交握。

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重新振作起来。

即使上了大学,我每天心里还像是空了一个大洞……你呢?我也一直很沮丧。

不过,我在警校里过着纪律严明的生活,老实说,根本没空情绪低落。

警校的生活很苦吗?简直就是地狱。

勇作的脸上浮现微笑,和军队一样,什么都管得很严。

最初的一个月就有不少人退学。

你曾想过放弃吗?想过。

不过,我不能放弃。

我只剩这条路可走。

一想到牺牲了之前拥有的珍贵的东西,我更不能放弃。

勇作看着美佐子的眼睛,痛苦的时候,我就想起你。

虽然我在进入警校之前就决定不再想你,但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美佐子肯定地说,即使放弃了你,心中还是对你有所期待。

想着说不定哪天你会跟我联系。

只要邮筒里一有信件,我就期待是你寄来的。

可是,这个期待却总是落空。

我也曾犹豫要不要跟你联系。

勇作一脸沉痛地说道,父亲去世时,我刚毕业两年。

不过,我不想打扰恢复平静生活的你。

美佐子蹙眉,摇摇头。

一点儿都不平静,我每天都过着空虚乏味的生活。

就算是这样……勇作低下头,露出痛苦的表情,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觉得自己作了一个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事实上,和你分手后,我的人生真是一团槽。

幸好没有把你卷进来。

勇作抬起头,环顾室内,像是在确认她目前的生活情形。

对于你已经结婚,我早已作好心理准备,那很自然。

你是在……哪里认识瓜生晃彦的?他父亲介绍的。

美佐子简短地告诉他,自己曾在U R电产工作,以及因此认识了晃彦。

听到她说所以我不是恋爱结婚的,勇作露出一种既难过又放心的表情。

哦,你们不是……坦白说,我也想因恋爱而结婚。

勇作叹了一口气,用左手搓着脸,自嘲地淡淡一笑。

我昨晚夜不成眠,都在想你。

不,应该说是在诅咒命运的作弄。

我早已作好你会结婚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对象会是他。

你认识我先生吗?美佐子惊讶地问。

可不只是认识,勇作说,早在遇见你之前,我和他就因为奇妙的缘分连在一起了。

不过,这对我绝非好事。

真要说的话,他应该是我的……宿敌。

宿敌……对手吗?不过,说不定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勇作接着提到第一次遇见晃彦的情形,以及此后两人的关系。

的确就像他所说的,那或许该称为奇妙的缘分。

我在初中时代也赢不了他,只能沦为第二,永远当不了第一,都是因为他。

不管在什么方面,我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虽然身边的人都佩服我,我却不曾感到满足。

最简单的解决之道就是转校,但我没有那么做。

后来,我和瓜生报考了同一所高中。

因为我不想让这场竞赛在我一败涂地的情况下画上句号。

可是,勇作抓抓头压抑心中的焦躁,结果还是一样。

不管到了哪里,都不改我是他手下败将的事实,只有我内心的屈辱感一再累积。

我彻底败给了他,不管做什么都比不上他。

我已经放弃了,因为我赢不了他。

不过我想,我们终究会就读不同的大学,彼此的竞赛就会告一段落。

但升上高三后,我听到了一件犹如晴天霹雳的事——瓜生立志要当医生,决定要考统和医科大学。

他的志愿和我的一样,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想,这或许会是一次决定性的胜负。

果然不出所料,他考取,我落榜,而我正好在那时遇见了你。

原来是这样啊……她也觉得这是命运的作弄。

遇见你的那所医院也是我第一次遇见他的地方。

所以我期待遇见你之后,命运能有所改变。

结果你也知道,十多年后重逢时,你已经和瓜生结婚了。

虽然我不相信这世上有神存在,但碰上这种讽刺性的际遇,你应该能了解我想找人倾诉的心情吧?美佐子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手,什么也答不上来。

勇作对她的反应有些不解,略显慌张地补上一句:当然,我并不是在恨你。

无论你和谁结婚,只要过得幸福就好.我当时的心情不会改变。

这和对瓜生的感觉是完全不同层面的问题。

美佐子对幸福两字有些反感,难道勇作觉得她如今过得幸福?但她没有表示什么,反而问道:你现在对我先生依然心存敌意吗?我觉得敌意这个说法并不适当,但的确想和他算清当年的恩怨。

这样啊……其实,我今天去见过他了。

我先生?美佐子扬了一下眉毛。

不过,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和从前一样,完全没变,依旧冷静过人,即使面对刑警,也能泰然自若地应付。

对他而言,那样的场面根本不算什么。

似乎是。

说完,勇作稍微伸了个懒腰,将脸凑近她,你……爱他吗?美佐子瞪大眼睛凝视旧情人,各种思绪在脑中交错。

我一定要回答这个回题吗?美佐子反问。

勇作一脸错愕,接着苦笑了。

不,你不想回答就算了。

或许你认为这根本无需回答。

美佐子紧闭双唇。

其实她是答不出来,而且害怕一旦将答案说出口,自己将会完全失去控制。

我来除了想见你,还有一个理由。

勇作稍稍改变口气,我有事想请教瓜生晃彦夫人,希望你务必如实回答。

美佐子吞了口口水。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禁挺起双肩。

什么事?我想请教一件昨天发生的事。

瓜生昨天中午之前是不是回过这间屋子?面对勇作的问题,美佐子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心脏怦怦乱跳。

勇作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细微变化。

他果然回来过?不。

美佐子摇头,我没看到,他应该一直都在大学。

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她心想,自己的演技真是太差了。

他静静地以锐利的眼神看着她,试图窥探她的内心。

他应该回来过,他低声说,回来拿十字弓,然后拿着弓先回大学一趟,再到墓地去杀害须贝正清。

你为什么要怀疑他?直觉,我的第六感对他特别敏锐。

勇作用食指轻轻戳着太阳穴一带,他从这里回大学的路上,打电话给大学附近的套餐店,要那里的店员送外卖到他的研究室,以取得不在场证明。

可是,如果外卖太早送到就糟了,所以他点了比较花时间的套餐。

一知道他点的套餐,我的第六感就启动了。

他点了蒲烧套餐。

有鳗鱼……美佐子顿时语塞,随即察觉到了勇作话中的含义。

你好像知道了。

他说,你当然会知道,我也知道他从小就最讨厌鳗鱼。

如果他非得点那种套餐,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

晃彦的确讨厌鳗鱼,美佐子知道这点,从来不曾将鳗鱼端上桌。

就算你真的没看到他,我也相信自己的直觉。

不过,从你的反应来看,我确定自己的直觉没错,昨天白天他曾经回过这里。

从勇作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强烈地撼动了美佐子的心。

这不只是因为心事被人看穿,更让她松了一口气:要是得将对晃彦的怀疑深藏心中,自己独力面对,只会备受煎熬。

我觉得这是老天赐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一生中唯一能胜过他的机会。

所以,就算你千方百计想袒护他,我也一定会揭露真相。

美佐子心下冰凉。

我……不会袒护外子的。

咦?勇作半张开嘴。

我怎么可能……袒护我先生,毕竟我连该怎么袒护他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嫁进这个家好几年了,却对他一无所知。

小美。

勇作脱口而出,从前他是这么叫她的。

美佐子对着旧情人说道:我的人生……始终被一条看不见的命运之绳操控着。

4勇作回到警局,发现织田正坐在会议室的桌前查着什么。

桌上堆着厚重的书籍,其中还夹杂着外文书。

你倒挺悠闲。

织田一看到勇作,马上不悦地讽刺他。

勇作假装没听见,问道:这些书是怎么回事?我从瓜生直明的书房里拿来的。

须贝正清在被杀的前一天,曾说想看看瓜生的藏书并进过书库,所以我正在调查他到底想看什么。

这真是个既无聊又令人肩膀酸痛的工作。

织田故意活动起肩膀,仿佛在说:还不是因为你偷懒,我才这么辛苦。

其他人去打听线索了?西方先生好像也出去了。

他去了真仙寺。

好像找到十字弓了。

哦?终于……命案现场并没找到凶器,大家都认为案犯已将其处理掉。

我要休息一下,这里就交给你了。

织田站起身来,不等勇作反应就离开了会议室。

他的意思似乎是:也让你尝尝那种无聊的书的滋味。

勇作只好拉开椅子坐下,随手拿起一本书,是《警告科学文明》。

勇作觉得这书名很现代,却是四十多年前的著作,他再次意识到人总是绕着相同的问题打转。

勇作停止翻书,想起美佐子。

几十分钟前见到的仍是那个他十分熟悉的美佐子。

两人的态度一开始很生硬,却在谈话过程中渐渐恢复到往昔。

在她面前,勇作觉得像是回到了当年,心头很温暖。

勇作对晃彦的不在场证明存疑时,马上想到要去见美佐子。

他的确认为当面询问她,可能会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也不能否认自己为那复杂的心情所影响——勇作想看看,嫁为人妇的她知道自己怀疑她丈夫是凶手时,会有何反应。

她一定会袒护丈夫。

她应该是爱晃彦才会和他结婚的,不可能不袒护他。

勇作想亲眼确认这点,这种行为简直就像故意按压发疼的臼齿。

然而,美佐子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我怎么可能袒护我先生……我的人生始终被一条看不见的命运之绳操控……她就像一条被人绞到极限然后松开的橡皮筋,开始娓娓道出她为何和瓜生晃彦结婚、为何还留在瓜生家,以及勇作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事情演变过程。

她用命运之绳这种说法,表示她从父亲住进红砖医院起,就开始感觉到那股力量的存在。

就算真是如此,为何只有她受到那股力量的影响?她究竟哪里与众不同?尽管她的说法令人难以置信,勇作却无法假装没看见她那对认真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织田回来了。

他看着勇作面前的书籍,不满地说:搞什么啊你,几乎都没动。

这工作很累人。

再说,也不是我们这种门外汉能胜任的,找社长秘书尾藤来如何?那个尾藤只要遇上不懂的事,就马上举手投降。

织田愤愤地说完,粗鲁地坐在椅子上。

不久,西方回来了。

他似乎跑了不少地方,一脸疲惫。

怎样?织田边请西方喝茶边问。

西方大口喝下那杯淡而无味、不冷不热的茶,说:真仙寺南方约三百米处有一片竹林,对吧?十字弓就被丢弃在那里,据说是装在黑色塑料袋里。

发现者是附近的一个小学生。

他母亲发现他在削竹子做箭,打算用那把弓来发射,于是从他手中一把抢过来。

要是他拿来乱射、让人受伤,就糟糕了,到时候连我们都会有麻烦。

那把十字弓还潜藏着这样的危险性,当时就该动员更多人力投入搜查行列。

那的确是从瓜生直明书房里偷来的十字弓?勇作问。

绝对没错,刚才已经确认过了。

只找到了十字弓?箭应该有两支,凶手只用了一支,应该还有一支。

织田说。

只找到弓。

我们在那附近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却没找到另外那支箭。

所以西方才一脸疲惫不堪。

这真令人担心。

要是不知情的人摸到那支毒箭可就危险了。

没错。

毕竟凶手不可能一直将箭带在身边。

不过,那支箭不是毒箭的可能性增大了。

此话怎讲?其实,我们今天在瓜生直明的书房里又找到了一支箭。

不止两支?勇作问。

西方点头。

那支箭就放在之前那个木柜的最下层。

经鉴识人员调查,箭头没有装进毒药。

没有毒?织田一脸诧异,然后马上点头,噢,原来如此,只有那一支被动过手脚。

不,似乎不是。

西方说,我们问过将箭送给直明先生的那个人,他说本来没打算带回毒箭,但不知是当地的朋友出于好意还是想开玩笑,在三支箭中混入了一支真正的毒箭。

听说他回日本打开行李箱后,才发现此事。

不过,直明觉得那支箭很有意思,就收了下来。

后来产生了一点误会,才以为所有的箭都有毒。

似乎是。

那么凶手偷走的两支箭一支有毒,一支没有,是吗?而射中须贝的碰巧是毒箭。

织田拿起身边红色和黑色的圆珠笔,做了一个用红笔刺自己胸部的动作。

不知是否碰巧。

或许凶手在作案前察觉到了两支箭的不同之处。

说完,西方从织田手中接过黑笔,用指尖利落地转动,问题是凶手怎么处理剩下的一支箭。

我认为,他很可能还将箭藏在什么地方。

如果要扔,跟十字弓一起扔掉就好了。

他没那么做,一定有什么理由。

凶手也可能打算今后再处理箭,嗯?如果派人监视所有有关人等……织田一说完,西方贼兮兮一笑,用手指戳他胸膛。

我已经派了。

一得知另外一支箭下落不明,我就派人在关系重大的地点监视了。

啊。

真不愧是……织田似乎想恭维西方一句,但西方说了声不过,对着织田的睑伸出手掌,打断了他的话。

就我的直觉,我认为没有必要四处派人监视。

重点在于,西方压低声音继续说,瓜生家。

只要监视瓜生家的人就行了。

怎么?织田问。

花瓣啊。

花瓣?见恩。

不过,目前我还在请人调查这件事情。

这时,走来一个刑警,表示有人来电找西方。

他拿起话筒讲了两三分钟,又回到勇作他们身边。

这通电话来得正是时候,你们现在去须贝家一趟!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可以进须贝正清的书房了。

我希望你们调查他的日记、备忘录,还有他最近感兴趣的东西。

我想先听听花瓣的事。

织田说。

西方却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我先卖个关子,晚点再告诉你。

5美佐子到门口拿晚报时,心想,警方的戒备好像比白天更森严了。

门前站了两个眼神锐利、似乎只是偶然站在那边的男人。

但不用说,他们不可能没有任何目的,大概是在监视出入瓜生家的人。

同样,后门也站了两名警察。

美佐子不懂,为什么傍晚之后,会突然变得如此戒备森严呢?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之下,美佐子的父亲壮介来了。

他好像先到主屋向亚耶子打了招呼,然后才来美佐子夫妻住的别馆。

感觉真是不太舒服,经过大门时还被人盯着看。

壮介在玄关边脱鞋子边说。

警察问你话了?没。

说不定离开时会问吧。

晃彦呢?还没回来,不过我想差不多快了。

美佐子带父亲到客厅,这是她今天第三次带人进客厅了。

警方问了你什么?壮介脱掉西装,边松开领带边问。

问了一大堆呢,同样的问题一而再、再而三地问。

爸,喝茶好吗?噢,你不用麻烦。

看来警方果然会仔细调查你们。

你心里真的一点底都没有?没有呀,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美佐子准备了茶具。

这句话带有自嘲的意味,壮介却没听出弦外之音。

那也好。

要是说太多没把握的,万一发生无可挽回的事情就糟了。

美佐子背对着父亲听他说话,心想,自己说不定已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

勇作已经看出,她昨天白天看到了晃彦的身影。

警方今后要是怀疑晃彦,美佐子的证言应该具有重大意义。

即便勇作说,他不会将这件事情告诉别人,但……美佐子除了告诉他这件事,还提到了命运之绳,希望他能了解自己如今的心情。

见勇作之前,美佐子还曾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迷失自我,但她也察觉到了,越和勇作说话,越是无法控制自己。

她一直想找个人诉说自己对现状的不满、对丈夫的疑虑、对目前人生的疑问。

睽违十多年后再次和勇作重逢,足以拆解掉她心扉上的锁。

对于自己说的话,他会怎么想呢?会不会觉得这是我愚蠢的妄想而嗤之以鼻呢?若他无视我的倾诉,的确令人悲伤。

然而,美佐子一想到他若将自己的倾诉郑重视之而采取行动,也会害怕。

她感觉自己像打开了潘多拉之盒。

听到壮介说话,她才回过神来,咦了一声,转过头。

壮介边看晚报边问:我在说晃彦,他对命案一事有没有说什么?没有啊。

美佐子端来茶和点心。

壮介放下晚报,眯起眼睛啜饮茶水。

看他喝茶的模样,美佐子感叹地想,爸真的是上年纪了!壮介从UR电产退休后,又到其外包商电气工程公司工作。

工作内容是负责和以前的公司联络,无需费神,也不耗费体力,加上适度运动可能对身体有益,他最近气色很好。

晃彦是瓜生家的继承人,警方自然会怀疑他吧?大概是吧。

警方的怀疑应该已经打消了吧?像是确认了不在场证明之类的?大概是最近常看电视上的推理连续剧,壮介说出了一个专业术语。

天晓得,我不知道。

他昨天几乎都不在家,今天也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哦。

警察说不定去了大学。

壮介的眼神不安地在空中游移。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针对这起命案聊些无关痛痒的事,玄关传来声响。

晃彦回来了。

得知岳父来了,他马上到客厅打招呼,衣服也没换便径直坐在壮介面前,满面笑容地询问岳父的近况。

我想事态严重,所以过来看看情况,可什么忙也帮不上。

谢谢爸,您不用担心。

这场骚动只是因为我父亲的遗物被偷,而且涉及人命罢了。

社会上经常发生赃车被人用来犯罪的事件,这次就跟那个一样。

大概是想让岳父放心,晃彦给出一个牵强附会的解释。

十字弓被用来杀人和赃车被人乱用,根本是两回事,因为能带走十字弓的人有限。

而你,就是其中之一。

美佐子在晃彦的背后,在心中低语。

晃彦邀壮介共用晚餐,壮介谢绝了,站起身来。

那我送您回家。

不,不用了。

我自个儿慢慢晃回去。

壮介赶忙挥手。

天气有点冷了,对身体不好。

我会担心,请让我送您。

晃彦坚持。

壮介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美佐子目送两人出门,然后整理客厅。

她捡起晃彦随手放在地上的西装,正想挂上衣架,有东西咚地掉在地上——一管瞬间接着剂。

他身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是在大学的研究室里用的?晃彦经常带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回家,但瞬间接着剂还是头一遭。

美佐子感到不可思议,但还是将它放回西装内袋。

晃彦回家的时间比想象中还晚,美佐子将晚餐的汤再次加热,但晃彦对晚归没作任何解释。

美佐子随口问道:路上堵车吗?晃彦也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嗯,听你这么一说,的确很堵。

美佐子边吃边问晃彦,警察是否去过大学。

他不以为意地回答:来过。

他们问了你什么?没什么,就跟昨天问你的一样。

比如问,你白天在哪里吗?差不多。

晃彦不疾不徐地喝汤、吃色拉和烤牛肉,没有任何不自然的表情。

你怎么回答?什么?就是,美佐子喝下葡萄酒,说,当他们问你白天在哪里的时候。

噢,他点头,我回答在研究室里吃外卖套餐。

店员应该记得我,没什么好怀疑的。

哦。

她简短地应了一声,心想,和仓勇作却在怀疑你。

那种店里的东西好吃吗?是大学附近的餐厅,对吧?没什么特别。

不过以价格来说,还算可以。

其中有没有你讨厌的菜色?比如蒲烧鳗鱼一目美佐子没说出口。

有时候会。

不点那种东西就好——晃彦说到这里,好像突然屏住了气。

他一定是想起了昨天要的套餐和现在说的话互相矛盾。

美佐子不敢看他的表情,眼睛一直盯着盘子。

你怎么问这个?晃彦问她。

没什么……只是在想你平常都吃些什么。

再来一碗汤?美佐子伸出右手,想,自己演得还真自然。

晃彦也没有露出怀疑她的样子,以平常的语调回答:不用了。

两人之间持续着短暂的沉默,只有刀叉碰到盘子的声音。

美佐子觉得,两人最近吃饭时交谈的话题变少了。

今天来了两个警察,看到其中一个,吓了我一大跳。

居然是我以前的同学。

咦?真的假的?美佐子为晃彦斟上酒,脸露惊讶。

这次的演技并不怎样,但他好像没发现。

他从小学到高中都跟我同校,很活跃,又会照顾人,总在班上大受欢迎。

而且他是那种刻苦耐劳的人,念书就像在堆小石头一样,一步一个脚印。

晃彦放下刀子,用手托住下巴,露出回想往事的眼神,正好和我相反。

咦?他正好和我相反,我怎么也无法和身边的同学打成一片。

我觉得每个人都幼稚得不得了,像废物一样,而且我对一般小孩子玩的游戏毫无兴致。

我不觉得自己奇怪,反而认为他们有问题。

他将叉子也放在刀子旁,他就是那种孩子的典型代表,带领大群同学,不管做什么都像领袖一样,连老师也很信任他。

你……不喜欢他?应该是。

我对他的一举一动都看不顺眼,可又觉得,我好像在透彻地了解他这个人之前,就已意识到了他的存在。

怎么说呢?该说是我们不投缘吗?总之,我总会下意识地想排斥他,就像磁铁同极相斥一样。

晃彦将杯中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像是要映照出什么似的,将玻璃杯举至眼睛的高度。

但不可思议的是我现在却对他有一种怀念的感觉。

每当我试图回想漫长的学生生活时,什么都想不起来,脑海中却总是鲜明地浮现出他——和仓勇作。

因为你们是宿敌吗?美佐子说出从勇作那里听来的话。

晃彦复诵了一遍,说:是啊,这或许是个适当的说法。

他频频点头。

不过,还真稀奇啊。

什么?第一次听你提起小时候的事。

晃彦像突然被人道破心事般移开视线,说:我也有童年啊。

他从椅子上起身。

盘中的烤牛肉还剩下近三分之一。

6须贝正清的书房和瓜生直明的正好相反,重视实用性甚于装饰性。

房里连一张画都没有,每一面墙都塞满了书柜和橱柜。

那张大得令人联想到床铺的黑檀木书桌上放着电脑和传真机。

那天……命案发生的前一天,外子一回到家就马上跑到这个房间,好像在查什么资料。

行惠淡淡地说。

丈夫遇害才过一天,但一肩扛下须贝家重担的她,似乎已重拾冷静。

什么资料?织田打开抽屉,边看里面边问。

行惠摇摇头。

我端茶来的时候,只看见他好像在看书。

那不稀奇,我也没特别放在心上,所以才没告诉警方。

那是一本怎样的书?勇作问。

行惠以手掌托着颧骨,微偏着头说:印象中……好像是一本像资料夹的东西。

多厚?挺厚的,大约这样。

行惠用双手比出约十厘米的宽度,而且感觉挺旧的。

我当时瞄了一眼,纸张都泛黄了。

资料夹……纸张泛黄。

织田用右手搓着脸,像在忍耐头痛,转而问站在行惠身边的男子:尾藤先生,你呢?你对那个资料夹有没有印象?没有,可惜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尾藤缩紧了本就窄小的肩膀。

行惠听到要调查正清的书房,于是把他找来了。

命案发生的前一天,听说你和须贝先生为了看瓜生前社长的藏书,去了瓜生家一趟?刚才夫人说她看见的旧资料夹,是不是从瓜生家拿来的?可能是。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心里应该有数吧?不,因为,尾藤露出怯懦的眼神,我跟其他警察说过好几次了。

须贝社长说想自己一个人参观前社长的书库,我和瓜生夫人才一直都在大厅里。

因此,我完全不清楚须贝社长对什么书感兴趣。

织田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

勇作决定放弃从行惠和尾藤口中问出有效证言的希望,开始寻找行惠印象中的那本厚资料夹。

巨大的书柜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但资料夹的数量并不多。

环顾一圈下来,书柜中似乎没有他们想找的东西。

你先生在这里查资料时,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像是英文字典之类的?织田查看过书桌底下和书柜里,表情有点不耐烦地问。

行惠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勇作身旁的橱柜:英文字典是没有,不过当我进来的时候,他从那里拿出了一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

那个橱柜有十层没有把手的抽屉。

我想应该是从最上面那层抽屉拿出来的。

勇作伸手拉抽屉。

织田也大步走过来,看向里面,却没有看到笔记本。

里面什么也没有。

勇作说。

行惠也走了过来。

咦?真的……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抽屉,瞪大了眼睛。

其他层倒是放了很多东西,这个橱柜究竟是怎么分类的?织田一边陆续打开第二层以下的抽屉,一边问。

我不知道分类的方式,这个橱柜里放的应该是外子的父亲留给他的遗物。

须贝社长的父亲……是前社长之一哕?织田问。

是的。

勇作和织田依序查看抽屉里的物品。

果然如行惠所说,他们找出了一件件正清的父亲须贝忠清担任社长时的资料,包括新工厂的建设计划、营运计划等。

或许这些是他为让儿子学习管理而留下的实用教科书。

你先生经常阅读这里面的资料?对于织田的问题,行惠歪着头说了声不知道,又说:外子曾说,这些旧东西虽然可以代替父亲的相簿,对工作却没有帮助。

所以我想他应该不常拿出来看。

不过,他那天确实从这里面拿出了一本笔记本。

那笔记本却不见了。

似乎是这样。

行惠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尾藤先生对那笔记本有印象吗?冷不防地被织田这么一问,尾藤赶忙摇头否认,我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那个橱柜的事。

哦。

织田一脸遗憾。

有两本资料不见了。

勇作在脑中思考,一本是厚厚的资料夹,另一本是黑色封面的笔记本。

共同之处在于,两本都是旧资料。

它们为什么会从这间书房消失呢?昨天到今天,有人进过这房间吗?勇作问。

这里?行惠夫人像歌剧演员般将双手在胸前交握,面向正前方,唯有黑眼珠看向斜上方,昨天的场面很混乱……说不定家里的人有谁进来过。

昨天在这栋屋子里的,只有你的家人和佣人吗?不,晚上还有几个亲戚赶来。

噢,还有……她轻轻拍手,天色还早的时候,晃彦也来过。

幸亏有他,不然只有我儿子俊和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晃彦……瓜生晃彦?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勇作的心牵动了一下。

但他并不意外。

因为他相信,晃彦和这次命案脱不了干系。

瓜生晃彦有没有进过这间书房?两本消失的资料会不会是他拿走的?然而,勇作完全无法理解晃彦行动背后的意义。

我们今天暂时调查到这里。

如果你想起什么,请随时与我们联系。

织田为这次调查行动下了结论,动手关上抽屉。

第一层的抽屉却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无法完全关上。

奇怪。

织田弯腰往里面一看,惊讶地扬了扬眉。

怎么?勇作问。

里面好像卡了一张纸。

织田勉强将手伸进去,小心翼翼地将它抽出。

夹在指缝间的似乎是一张照片。

这是什么建筑物?织田盯着照片,却不让勇作看,仿佛在说:那是他拿出来的,只有他可以看。

他又问行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照片递到面前,她马上摇头:我没见过。

织田又将照片递到尾藤面前,勇作总算看到了照片。

尾藤说:我不知道。

这是什么呢?从外观来看像是一栋旧式建筑。

真的,好像一座城堡。

行惠也插嘴道。

这两人都说不知道,织田似乎也不太感兴趣。

不过,他还是说:这张照片可以由我保存吗?获得行惠的应允后,他小心地收进西装口袋。

要是织田注意到勇作的表情,应该就不会轻易将那张照片收起来。

勇作甚至觉得,自己的脸色刷地变白了。

他从来没忘记过那张照片中的建筑——正是那所红砖医院!7美佐子半夜被噩梦惊醒。

一个不知被什么东西追赶着的梦。

照理说,她应该知道梦里追赶自己的东西的真面目,但一觉醒来,却只剩下满腹不快的回忆。

她试着回想追赶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但总觉得想起来可能更不舒服,于是决定忘记此事。

美佐子翻了个身,转向晃彦。

身旁却是空的。

她扭动身子,看了一眼闹钟。

凌晨两点十三分。

若在平常,这是晃彦熟睡的时间。

他在做什么呢?美佐子不认为他去了厕所。

一向睡得很沉的他不可能在半夜起床。

她闭上眼睛。

不知是否受到梦境的影响,心情还有些不平静。

忽然,美佐子听见叩的一声,接着是低吟声。

她睁开眼睛,声音依旧继续。

她起身套上睡袍,穿上拖鞋。

低吟声一度止歇,但她感觉到有人在走动。

她来到走廊上,声音更清楚了。

她听过那种声音,绝对是用锯子在锯东西的声音。

为什么要在半夜锯东西?声音来自晃彦的房间。

美佐子握住门把手,却没有转动,她想门一定上了锁。

晃彦很少让她进这间房间。

他不在家时甚至将门锁上,理由是房里放满了重要的资料,要是被人动过,他会不知道东西在哪里。

而且就算家里失窃,至少也要保住这间房里的东西。

美佐子放开把手,敲门。

敲了几下,刚才听到的声音就像有人关上了开关,戛然而止。

隔了一会儿,门锁喀嚓一声打开了。

门打开一半,睡衣上套了一件运动外套的晃彦现出身影,他的脸颊看起来微微泛红。

你在做什么?美佐子一边瞄着房里的情形,一边问。

她只瞥了一眼,看见锯子掉在地上。

做木工。

晃彦说,我在做明天实验要用的器具。

我忘得一干二净,刚刚想起来。

是吗……家里有材料吗?嗯,勉强凑合着用……太吵了,让你睡不着?不是,没那回事,你要早点睡哦。

好。

晃彦动手关门。

突然,美佐子轻呼一声。

怎么?啊,没什么……你是为了这个,才带那管瞬间接着剂回家的吗?啊?美佐子又问了一次,并从晃彦脸上看到了不知所措的神色。

他张开嘴巴,频频眨眼。

美佐子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怎么知道?刚才……你送我爸回去的时候,从你西装的口袋里掉了出来。

他轻舒一口气,歪着嘴角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

我白天在大学里用了那个,大概是随手放进了口袋,没什么。

这样啊……美佐子假装接受了这一解释,心里却充满疑问。

那,晚安。

嗯,晚安。

美佐子转过身,迈开脚步,背部感受到晃彦如刀锋般锐利的视线。

她却没有勇气再次回头。

8回到公寓,勇作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旧笔记本。

用钢笔写在封面的字迹不觉间已变得模糊。

辨读出来的文字是:脑外科医院离奇死亡命案调查记录 和仓兴司那个笔记本二十几年前就有了,记载的是兴司针对早苗死于红砖医院一案的调查所得。

他翻出这个笔记本,是因为白天在须贝正清的书房里意外地发现了那张照片。

为什么须贝正清会有红砖医院的照片?原本和那张照片放在一起的黑色笔记本究竟哪里去了?正清又在调查什么?勇作不明白红砖医院和须贝正清有什么关系。

不过,对瓜生直明和红砖医院之间的关系,他已有所察觉——是早苗的那起命案。

当年父亲调查那起命案时,家里来了一位文质彬彬的绅士。

他和父亲长谈之后离去,不久,父亲便停止了调查。

在小学毕业典礼上,勇作得知那位绅士就是瓜生晃彦的父亲。

从此,勇作一直在想,说不定早苗那起命案对瓜生家意义重大。

如果这个推论正确,须贝正清会对那起命案感兴趣一点都不奇怪。

放着那张照片的橱柜里都是正清的父亲留给他的遗物。

这样,从时间上来看,不也和早苗那起命案的案发时间吻合吗?勇作再度将目光落在笔记本上。

他想,如果这次的案子关系到早苗的命案,就不能假手他人。

他第一次看见这个笔记本,是在当上警察、正式分配后的第二年冬天,也是兴司死去的那个冬天。

兴司常对勇作说:我死后,葬礼从简,把奖状全部烧掉。

有时,他还说:我死后,你要记得整理神龛的抽屉,里面有东西留给你。

父亲死后两个多星期,勇作才得空好好思考这一番话。

他一一遵照父亲的嘱咐办理了后事。

就算没有父亲的指示,葬礼也只能从简。

勇作想起父亲的遗言,查看神龛。

父亲想让自己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他在小抽屉里找到了一个对折的旧笔记本——那正是脑外科医院离奇死亡命案调查记录。

那不是警方的资料,而是兴司针对那起命案所作调查的记录,因此还包含了部分草稿和简单的笔记。

开头的主要内容大致如下:一、发现尸体九月三十日上午七点过后,一名上原脑神经外科医院的值班护士在该院南面的庭院散步时,发现有人倒在地上。

经该护士通知,两名正在值班的医生赶来,经诊断发现该名女子已无脉搏和生命迹象。

院方马上与本局联系。

上午七点二十分,附近派出所的两名警察和两名巡警抵达并封锁现场一带,展开监视行动。

七点三十分,本局刑事科刑警、鉴识人员到达现场,进行调查。

二、尸体情况尸体经护士们确认,是该院患者日野早苗。

她身穿白色睡衣,打赤脚,面部朝上,呈大字形倒在建筑物南方、她本人病房的正下方。

解剖结果发现,死因为头盖骨凹陷导致颅内出血。

另外,脾脏与肝脏受损,背部可见大片内出血痕迹。

三、现场死者的病房在该院南栋四楼。

病床寝具凌乱,窗户未关。

拖鞋整齐地放在病床旁。

病房内放置了死者的行李和简单的雾具,并无异状。

从尸体的位置和其他情形来看,死者可能出于某种原因从病房的窗户坠楼。

四、目击者和证人医院的熄灯时间为晚上九点,此后没人见过日野早苗。

也没有找到知道窗户是否开着的人。

不过,住在日野早苗隔壁病房的坂本一郎(五十六岁)的证言指出,他在半夜听见日野早苗房里有脚步声,还听见类似女性尖叫的声音。

坂本曾想通知护士,但懒得下床,后来就睡着了。

他当时没看时钟。

另外,两名住在南栋病房的患者听见有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两人都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五、日野早苗的身份日野早苗在七年前被送进该院,送她住院的人是瓜生工业股份有限公司时任社长瓜生和晃(三年前殁)。

瓜生称,日野早苗的父亲对他有恩,因此代为照顾她,但她可能有智力方面的障碍,因此拜托交情甚笃的上原雅成院长为她治疗。

上原一口允诺,为她在南栋四楼准备了一间个人病房,展开治疗,直至今日。

日野早苗的户籍地在长野县茅多郡,父亲死于战事,母亲也因病去世。

询问她故乡的人,也没人知道日野家。

有一名据说曾住在她家隔壁的妇人,只知道早苗在念初中。

向瓜生和晃的儿子直明打听他父亲如何与早苗相遇,得知和晃似乎是在因缘际会之下发现在闹市乞讨的她,得知她没有像样的住所后,决定带她回家,照顾她。

但她在日常生活中出现了许多问题,于是和晃决定让她接受治疗。

至于和晃从早苗的父亲那里受过何种恩惠,直明和上原都没听说过,但直明尊重父亲的遗愿,继续支付治疗费用并接下监护人的义务,上原则继续为她治疗。

然而,历经七年的治疗却没有出现显著的效果。

早苗智力障碍的原因依旧是个谜。

六、日野早苗的为人与生活她个性敦厚,老实害羞,虽然智商只相当于小学低年级学生,但个人的大小事宜大部分都能自理。

她不擅长阅读,几乎不会算数,平常会打扫庭院。

她对大人抱有强烈的警戒心,但似乎喜爱与孩子接触。

院长默许附近的孩子在院子里玩,因此她每天似乎都很期待他们的来访(勇作好像也经常去)。

她七点起床,九点就寝。

据说不曾打乱这种日常作息。

所有密密麻麻记录在笔记本上的内容无不冲击着勇作的心,内容翔实地传达着早苗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

勇作想起,第一次看到这本笔记时,令他格外震撼的是她每天似乎都很期待他们的来访。

当时的勇作也同样期待去医院玩耍。

不过,这本笔记里有些内容令人无法一味沉浸在感慨当中,不,该说令人起疑的成分居多。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早苗和瓜生和晃——或许该说是和瓜生父子之间的关系。

读过该部分记录后,也就不会奇怪于瓜生直明和早苗的离奇命案有关。

毕竟,他是早苗的监护人。

然而,勇作无法理解直明对命案的反应,他恐怕曾经劝警方放弃调查这起命案。

勇作还记得,兴司的上司曾经为该案到过家里,好像花了好长时间试图说服兴司,却未果,悻悻拂袖而去。

他当时或许是这样说的:和仓,你就别钻牛角尖了,又没找到他杀的决定性证据。

再说,杀了那个女的,没人有好处啊。

从早苗的智商来看,即使自杀的可能性不高,也很可能是意外。

那天夜里万里无云,早苗可能半夜醒来,想打开窗户看星星,但身体向外探得太多,以致失去平衡而坠楼。

就是那样。

你就那样告诉自己吧…….兴司在笔记本里提到,岛津警局内似乎从一开始便对他杀说持消极看法。

上司无法说服兴司。

几天后,瓜生直明亲自现身。

勇作认为,之前上司会到家里来,便是瓜生家对警方进行劝说的结果。

这次兴司接受对方的意见,停止了调查。

不知瓜生直明究竟对父亲说了什么。

对勇作而言,这也是最大的谜。

笔记本上也没有记载。

但勇作确信,父亲兴司绝对没有放弃早苗死于他杀的看法。

他在笔记本中间写了几个理由:早苗恪守就寝和起床的时间。

护士们的证言提到,她不可能在半夜下床。

那么她可能半夜开窗看外面吗?住在隔壁病房的患者听见的是谁的脚步声?早苗在病房里穿的是拖鞋。

早苗打着赤脚。

就算只是开窗看外面,一般也会穿上拖鞋吧?听说从前有人带早苗到医院的屋顶时。

她大哭大闹。

她是不是有恐高症呢?如果有,就不可能从窗户探出身体。

命案发生当晚,有好几个人目击医院大门前停了一辆大型黑色轿车。

那难道不是凶手准备的交通工具吗?从这几个疑点一路看下来,勇作能充分接受兴司坚持他杀说的理由。

更令人怀疑的,是为什么当时警方不更深入地追查呢?勇作看着这个笔记本,决心要设法找出真相。

他觉得,兴司也希望自己那么做。

兴司虽然没有在警界出人头地,但对每一件案子总是全力以赴,以自己能接受的方式办案。

他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这起脑外科医院离奇死亡命案。

然而,勇作拿到这本笔记本时,早已不可能重新调查那起命案了。

时至今日,还有多少人记得那起案子呢?勇作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向瓜生家的人打听,或许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

但要采取行动却不容易,就算要向他们打听也无从下手。

若突然登门造访,要他们说出早苗死亡的真相,只会被当成疯子。

勇作左思右想苦无对策,后来因为每天忙于繁重的工作,不知不觉间,彻查真相的心情渐渐淡了。

他没想到,这次的命案竟然会扯上红砖医院。

勇作想,试试看吧。

不知道这起命案和早苗一案有多少关联,但尽最大努力吧。

这起命案是我的案子,它和我的青春岁月大有关系。

勇作紧握手中的笔记本,在心中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