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要去做某种带有冒险性质的事时,那种紧张和兴奋难以言说。
那天早晨,我将董枫送上去张江那里的车后,返身便向医院宿舍走去。
一夜的暴雨过后,天边出现了红色的晨曦,这种血一样的颜色刺激着我的视觉,我感到心里微微有点发颤。
我来到了吴医生的屋前,顺着墙根摸到了屋子的后面,这里是他的厨房的位置,外面是一个小露台。
我翻了进去,厨房的一扇窗户果然没有关死,这是我前两次来他家注意到的。
我进入了吴医生的家。
想到他这时正在医院等着张江苏醒,我大胆地开亮了室内的灯,站在屋里审视起来。
事情已经越来越清楚,所谓严永桥的幽灵,与吴医生有着一种神秘的联系。
首先,他曾经一直是严永桥的主治医生,而严永桥后来偷跑出医院死于车祸的事,使我联想到吴医生对夏宇这个新病人进行的心理暗示:你可以出去,看见汽车时你要拦住它,它可以送你回家。
正因为严永桥的死可能是这种精神引导的结果,当严永桥的身影在死后再现时,吴医生才会那样恐慌。
并且,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寻找这个死而复生的幽灵,以便将其再次置于死地。
当然,至今我仍然不相信幽灵的存在,那个貌似严永桥的人是一个谜,他始终在医院各处出没,张江昨夜在黑屋子的遭遇,我相信也是这个家伙干的。
他第一次撞进我家时我便注意到了那把金属伞尖的黑雨伞。
凑巧的是,我在吴医生的家里也看见过这种雨伞,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同一把伞?这让我困惑。
我希望在这屋里发现一些能破解这重要悬疑的东西。
我首先找那把黑雨伞,在我以前看见过的屋角的位置,伞没有了。
接着,我在推一道房门时听见门后有响动,进去一看,那把伞正挂在门后。
我摸了摸冰凉的金属伞尖,干干净净的,没有血迹之类的东西。
我取下它撑开来,伞布也没有破损。
我吐了一口气,它与严永桥的黑雨伞相同看来仅仅是巧合了。
但是,吴医生书柜里收藏的各种匕首和刀具还是让我吃惊。
第一次来这里看见时不便多问,现在我可以逐一细察了。
我一件一件地拿在手中细看,想发现有没有某一把刀刃曾饮过鲜血,然而,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
只是,这种收藏爱好仍然使我感到蹊跷。
我推开了卧室的门,卓然的照片赫然立在床头柜上。
十四年了,看来吴医生每天都陪伴着她。
但是,夏宇这个病人收到的冥钱上又怎么会写着卓然的名字呢?并且,吴医生正在对这个新病人实施着令人恐怖的治疗。
我在卧室的枕头下、床头柜里翻看了一下,想找到他的日记之类的东西,这样,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然而,没有,确实现在也没有多少人记日记的。
我重新回到他的客厅兼书房里。
我在写字台前坐下,拉开抽屉,看见了一叠信纸,最前面的两页写满了文字,显然是一封刚刚写好的信。
我细细地读了起来。
妈妈:请允许我这样叫你,因为卓然如果还活着,我们一定早已结了婚,那样我也该叫你妈妈的。
然而,你的女儿走了,我来给你做儿子,妈妈,你别难过。
我对卓然的灵魂发过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妈妈,别嫌弃我,尽管我是一个罪人。
因为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的女儿也许不会走上绝路。
我罪孽深重,我会用一辈子时间来赎罪。
妈妈,这些话我早就说过了,今天之所以给您写这封信,是因为我也许会有很长时间不能来看望您了。
我正在赎罪之中,我要让卓然的灵魂安宁。
我预感到会发生一些特殊的事情,如果真是那样,我可能不能来看您了,妈妈,原谅我。
现在我还不知道有些事是不是会发生,但是,如果我给您寄出这封信的时候,那些事一定就发生了。
妈妈,不要问我究竟做了什么,您只要相信,我做的事都是赎罪就行了。
我爱您的女儿,我做的事都是为了对她的爱,尽管她早已走了,但我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妈妈,您一定要多多保重。
您的儿子:吴晓舟这封短信让我心惊。
我轻轻地将它放回抽屉里,头脑里拼命思考着,究竟发生了什么呢?看得出来,吴医生似乎是在复仇,对严永桥,对夏宇,这两个病人都是他的攻击对象,然而,这一切与死去的卓然又有什么关联呢?我想起郭颖对我的讲述:医学院的后山,大二女生的寝室,发夹、头痛,卓然的精神分裂,吴晓舟的悲痛欲绝……这一切,与现在这精神病院的病人有什么关系呢?况且,吴医生对我讲过,他在严永桥和夏宇生病前,是从不认识这两个人的。
这话是真还是假呢?我头脑里乱糟糟的,正在这时,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容不得我作出任何反应,门已开了,吴医生已站在我的面前。
你……吴医生在惊讶中充满警觉。
我在等你。
我突然镇定下来,对不起,你没请我我就来了,但是我一定要问你,这医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和张江这种与医院无关的人也不得安宁?你,你好无理!吴医生的愤怒中带着一点惊慌,你以为袭击张江的事是我干的么?或者说这件事与我有关,你错了!你去问问张江吧,他已经醒过来了,袭击他的正是那个貌似严永桥的人,也就是来找过你的那个人。
这个疯子,进黑屋子后便戴上假发,想装扮成女人,这个妄想狂什么事都想做。
张江当时睡着了,睁开眼看见这个怪物便和他打斗起来,假发也掉了,张江看清了他的脸,这个疯子……我说这件事我相信,但是,严永桥究竟是人是鬼呢?你为什么不讲真话?你是知道的。
还有,你半夜三更对夏宇讲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你为什么要把夏宇往死路上推呢?还有写着卓然名字的冥钱,我想除了你没有谁会干这件事。
说完这些话,我感到屋子里的空气仿佛要凝固了。
那是个沉重的早晨。
在吴医生的家里,他终于给我讲起了这场离奇事件的缘由。
十四年前一个夜晚,医学院的后山上一片漆黑。
浓密的树阴下坐着一对人影,这是吴晓舟和卓然的第三次约会。
今天,你觉得何教授的课讲得怎么样?吴晓舟没话找话地问。
每次和卓然单独在一起时,吴晓舟便觉得有很多话闷在心里说不出来,而说出来的又并不是自己想说的话,他对自己的这一点特别生气。
唔。
卓然不置可否地应着。
听说何教授在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女生相爱,卓然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话题,当时是文革时期,他们相爱不久那女生便死了,所以何教授至今没有结婚,真是痴情啊!唔。
这次轮到吴晓舟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隐隐地感到卓然的话题与他俩相关,但他除了心跳外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表达。
黑暗中他感觉到卓然的手在玩弄一个东西,便问是什么。
卓然说是一个发夹,前几天在后山上拾到的,在校园贴了张失物招领启事,但没人来取,便暂时留下了。
我看看。
吴晓舟伸手去拿那发夹,却碰到了卓然的手背,一种柔滑温暖的感觉使吴晓舟像触了电。
卓然微微垂下了头,吴晓舟从侧面看去,她的鼻梁、嘴唇和胸脯的线条像一幅雕塑。
他在黑暗中抬起手来,将刚才碰到她的手指在唇边吻了吻。
尽管卓然并没看见他的这个举动,但他还是感到脸红心跳。
夜越来越深,后山上除了风吹着树叶,已经杳无人迹。
他们谈起了毕业后的志向,卓然说她最想去战地医院,给炮火中的伤员包扎伤口是她从小就向往的事。
吴晓舟说你这愿望在中国恐怕实现不了,看来只有去中东了。
卓然推了他一把说,你取笑人。
吴晓舟感到肩上发热,那是她的手推过的地方。
这一夜,在漆黑温暖的后山,他俩忘记了时间,双方的肩膀在无意中挨到了一起,便再也没有分开过。
吴晓舟几次想伸手去揽住她的腰,但终于没鼓起勇气。
据说另外的同学在后山挺胆大的,但他不行,他想卓然也不会接受。
突然,近旁的草丛中响起脚步声,两个黑影像从地上冒出来一样站在他们面前。
不准叫,叫就杀死你!低沉的男子的声音伴随着两把寒光闪闪的尖刀抵在他俩胸口。
吴晓舟完全惊呆了,他看着这两张蒙着丝袜的脸,模糊的面部轮廓叫人直打寒颤。
他听见卓然哭叫了一声便中断了,侧脸看去,那个高个子的歹徒已反扭着卓然的手,并在她嘴里塞上了布团。
与此同时,吴晓舟的脖子上正抵着一把尖刀。
天哪,我要死了,他感到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发软地坐到了地上。
把你的鞋带解给我!晃动着尖刀的歹徒低声命令道。
吴晓舟抖抖地抽下自己的两根鞋带递过去。
那歹徒接过鞋带,递给那个高个子的家伙说:用这带子捆住她。
歹徒又用冰凉的刀面在吴晓舟的脸上拍了拍说:快脱衣服,全部脱光,不然立马就叫你死!吴晓舟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吓得半死,赶快连扯带拉地脱光了全身衣服。
只剩一条内裤。
那歹徒用刀尖在他内裤上挑了一下说:全脱了!吴晓舟全部脱光之后,那歹徒卷起那堆衣服扔到了远处,然后说:趴在地上,你别想跑!吴晓舟脸贴着地面趴下,他这才知道,歹徒让他脱光是为了防止他逃跑。
这时,他听见卓然的喉咙里不断憋出呜呜的声音,侧脸看去,天哪,卓然已被这两个畜生剥得一丝不挂,她的双腿向上蜷曲着,后来他才知道卓然的手指和脚趾被捆在了一起,而且就是用的他解给歹徒的细鞋带!吴晓舟不敢再看这让人肝肠寸断的场景。
他将脸贴在地上,嘴里使劲地啃着地上的杂草,他恨这两个畜牲,恨自己的无能,他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或者让牙齿在啃着石头时全部掉光!这是一种怎样的酷刑、怎样的耻辱啊!吴晓舟听见这两个畜牲轮流着摧残卓然。
嗨,还真是个处女!一个歹徒得意的声音。
另一个说:让我来亲她一口。
吴晓舟侧脸看去,那个高个子的歹徒已脱掉了蒙在脸上的丝袜,他将脸凑在卓然的胸脯上像狗一样地舔着。
在他抬起头来的那一刻,吴晓舟看见了一张宽额大脸,两道浓眉像两条毛虫。
老实点!可能发觉吴晓舟有点动静,一把冰凉的刀面又在他赤裸的背上拍了拍,他全身一紧,贴着地面像死了一样。
卓然喉咙里一直响着呜呜的挣扎声,在两个畜牲的淫笑声中,卓然的哀鸣显得特别凄凉。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晓舟仿佛死过了一次,然后突然发觉周围没有声音了。
他抬起头一看,歹徒已消失了,卓然仍然蜷曲在那里,已经处于昏迷状态。
他哭叫一声扑了过去,一边叫着她,一边替她解那捆她的鞋带。
他放平她已经麻木的腿,看见她的下身淌着鲜血。
他拉过衣服来替她盖上。
那一夜,他俩在后山上抱头痛哭,还不敢放出声音,怕惊动了学校。
他们不敢报案,因为如果同学们知道了这件事,那卓然和他自己都没脸面活下去了。
这之后,卓然开始头痛、说梦话、不停地淋浴、梦游直至精神分裂。
与此同时,关于那个发夹的传闻越来越多,都说是那个死人的发夹带来的邪气让卓然疯了,只有吴晓舟知道真相,但他不敢吱声。
吴晓舟开始一天比一天痛恨自己。
一个男人,怎么能亲眼看见自己的女友被强暴呢?他后悔当时没跟歹徒拼了,就是死了也比现在活着好受。
他开始锻炼自己瘦弱的身体,他练俯卧撑、双杠,举石锁,用手掌在石柱上击打,他要自己伸手就能掐断歹徒的脖子。
他用从餐费中省下的钱上街去买回了匕首和一把尖刀,他牢牢地记下了那个高个子歹徒的宽额大脸和两道毛虫似的眉毛。
自那件令人耻辱的事件发生后,吴晓舟便常常在夜半时去后山转悠。
他怀揣尖刀,专往后山上偏僻的地方钻。
在他和卓然受辱的地方,他看见过一只丝袜,那是歹徒蒙脸的东西。
后来,有好事者把这条丝袜挂在树枝上,引得上山者众说纷纭。
可吴晓舟只感到心里在流血。
有时,他爬在树上守候,观察着黑暗中的动静。
他相信那两个歹徒迟早还会在后山出现,这样,他会从树上跳下去,一刀一个结果那两个畜牲的狗命。
在这期间,他也看见了路波、谢晓婷、高瑜等人的荒唐游戏,看见了柳莎的装神弄鬼,只是他对这些事早已懒得过问了。
他深知他之所以还活着只有一个理由,这就是复仇。
遗憾的是,一直到大学毕业,后山上再没出现过那两个歹徒的身影。
吴晓舟也去学院周围的茶馆、酒吧侦察过,他认为那两个歹徒有可能在这些地方出现。
然而,日复一日,仇敌在茫茫人海中蒸发了。
毕业那天,他去看望了卓然的母亲,又到卓然的坟上去磕了一个头,当额头碰到土地的时候,他在心里默念着,卓然你安心睡吧,我要用我一生来寻找仇人!这之后,他分配到精神病院做了医生,并改名叫吴畏。
时间晃过去了十一年。
也就是距今三年前的一天,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来看抑郁症,她的三十多岁的丈夫陪在旁边,那男人的宽额大脸和两道浓眉让吴医生极为震惊。
但是,他不敢确定他就是早年的歹徒。
于是,借了解这女人的病情,吴医生便将话题扯到她丈夫身上。
当了解到这个叫严永桥的男人曾经毕业于建工学院时,吴医生的心头格登了一下,因为建工学院和医学院一墙之隔,而医学院的后山背面便是与建工学院分界的围墙。
从严永桥的年龄推断,他刚好与吴医生同时在校读书。
那时,医学院女生偏多,而隔壁的建工学院则多为雄性。
平时,医学院的女生常在校门外受到邻校男生的注目。
他们有时吹口哨,有时用语言骚扰,医学院校方曾向建工学院领导交涉过,让他们加强教育。
吴医生记得,卓然死后,医学院门口的讣告吸引了建工学院的不少男生,他们盯着卓然的照片说实在可惜。
想到这些,吴医生便对严永桥发问道:我们这里有个女医生叫卓然,不知你认不认识?严永桥摇头,一脸茫然。
吴医生说:可她说认识你。
她说以前在医学院读书时看见过你。
你想想,医学院门口不是贴过一张讣告吗?当时听说这个女生死了,其实是个误会,她并没有死,现在就在这里当医生呢。
说着,吴医生站起来望望窗外,装出确有其事的样子,又说:待一会儿我叫她来见见你,你可能忘记了吧?她看见你是在医学院的后山上,天很黑,可是她现在一定也能认出你来!严永桥听得双眼发直,怔了一会儿,拉起老婆汪英说:走,我们不在这儿看病,这医生胡说八道。
吴医生此刻已能完全确认这个男人了。
他站起来拦住他们说:怎么能走呢?病还没看呢,你等一会儿,我叫卓然马上来见你。
严永桥的老婆汪英也不愿意走,这个患有轻微产后抑郁症的女人对丈夫说:你莫名其妙。
严永桥伸手打了汪英一巴掌,这表明他是一个有着暴力倾向的人。
他再次拉起汪英想走,吴医生拦在门口厉声喝道:坐下!严永桥伸手来掐吴医生的脖子,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他老婆是七仙女,怎么能在这里看病。
这一刻,吴医生判定他是个严重的精神病人,他反扭过严永桥的手,然后转过身子去窗边叫人,这时,严永桥挣脱了他的手,举起椅子对他砸过来,他一闪身,哗啦一声,一整扇窗玻璃被甩来的椅子砸得粉碎。
这一下来了不少医生护士。
严永桥蛮劲真大,好几个医生把他压在地上才制服他。
他被送进了病房。
对这种躁狂型、妄想型且有着暴力倾向的病人,电休克治疗是必要的方式。
看着严永桥全身在电压的击打下像濒死的兔子一样抽搐时,吴医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这之后,严永桥在病房里一天比一天老实。
尽管吴医生已能确认这就是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他既然已经精神分裂,吴医生也就不再计较,尽管严永桥的病情越来越重且没有任何治愈的希望,但现在的医学只能做到这一步,吴医生认为自己的治疗方案无可挑剔。
并且,通过治疗,严永桥的躁狂症得到了良好的控制,他变得安安静静,有时可以呆望着天花板坐上一整天。
但是,有一次吴医生发现他还能看书,而且是小说(这就是我的上一本书《死者的眼睛》,汪英来看他时留在病房的),吴医生认为他这种表面的清醒可能重新引发他的躁狂症,于是给他改变了处方,加大了药量,这之后,严永桥除了吃饭时间外几乎都在睡眠之中。
这对治疗有好处。
吴医生说。
严永桥在住院期间还出现过新的病症,这就是妄想倾向不断加重。
他有时将老婆遗留在这里的衣服穿上,可能在想象自己是一个女人。
另外,他有时还用他老婆的名字招呼漂亮的女护士,有一次他远远地对董枫叫道:汪英,汪英!吉医生建议对他再作两次电休克治疗,吴医生同意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三年。
这期间,吴医生认为自己并没有将严永桥当做仇人对待,而是尽心尽力地为他做各种治疗。
有天夜里,吴医生为他做心理治疗时,他模模糊糊地谈出了他自己在医学院后山作恶的事。
另一个人是谁?吴医生用轻柔的语气启发他。
严永桥紧闭着眼,嘴唇不断地抖动:我的同学,同学,夏宇。
他现在在哪里?吴医生的语气更柔和了。
严永桥半晌说不出话。
别急,仔细想想,想想,夏宇在哪里?吴医生表现出良好的耐心。
房、房地产公司……严永桥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吴医生站起来,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像所有尽职的医生一样,拍了拍严永桥的脑袋说:睡吧,睡吧。
吴医生认为自己做精神病医生完全是老天的安排,他说他没有对病人复仇,他只是在全心全意地尽一个医生的职责而已。
这是一个沉重的早晨。
在吴医生的家里,我听着他的讲述,同时不停地抽烟。
已经戒烟的他也时不时抽上一支。
夏宇患精神分裂,也是老天的安排。
吴医生喷出一口烟说,老天的安排,没有办法。
我说:你别这样说了,夏宇收到的冥钱上写着卓然的名字,这还不清楚……不是我干的。
吴医生胸有成竹地说,这件事是他家小保姆干的,因为他调戏小保姆时说过,你别不识抬举,我以前干过一个女大学生,叫卓然,比你漂亮多了。
小保姆为了报复他,便搞了那个恶作剧。
哦。
我似信非信地望着他。
所以,我给夏宇看病,完全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
是他的老婆小娅主动来找我去出诊的。
开始小娅不愿让他住院,我只好出诊了。
他们有钱,出诊费给得高,换一个医生也会这样做。
听小娅讲,最早是你在一家超市门口主动向小娅问路的。
我说,并且你向小娅表明你是精神病医生,正去一个地方出诊。
这不是太凑巧了吗?因为当时夏宇正被冥钱事件搞得既失眠又脾气暴躁。
你不相信这世上有偶然吗?吴医生说,偶然就是命运,我们没有必要拿出证据来说某件事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
那么,夏宇的病情为什么在诊治中越来越严重呢?以至于非住院治疗不可。
你这就是外行了。
吴医生说,谁敢说对精神病人靠出诊开点药、做做心理治疗就能治好?严格说来这种病因在基因组合上,基因,你懂吗?如果有一天你能到宇宙中的每一颗星星都去看看,也许你才能摸到基因的门边。
我感到有点头晕,便靠在沙发靠背上不再说什么。
此刻,我的眼前像过电影一样闪过严永桥的脸,夏宇的脸,还有吴医生伏在后山地上的脸,以及卓然在哀鸣中瞪大的一双绝望的眼睛。
我不愿再问吴医生为什么要在夜半对夏宇做种种精神折磨,那些暗示和诱导让人毛骨悚然。
并且,严永桥第一次出现在吴医生诊断室时,究竟是谁用椅子砸碎了窗户玻璃,这也已经很难求证了。
因为在场的严永桥和他老婆汪英如果被认定是精神病人的话,那么惟一可以让人相信的只能是吴医生的叙述了。
我想在玻璃哗啦一声碎裂后,没有任何人会想到吴医生可能干这种事,这种事只能证明在场的精神病人病情有多么严重,并且具备必须立即被束缚起来的条件。
这是一种怎样的轮回啊!我不知道上帝是不是愿意看见人间有这种戏剧上演。
现在,夏宇已经结束了他真实的生活而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苟延残喘,但同时,已在混沌中死去的严永桥却又拎着黑雨伞穿梭于明暗之间,他甚至对靠近这个圈子的人露出锋芒。
在黑屋子里刺伤张江的人,真是严永桥吗?我有些疲惫地问道。
吴医生肯定地点头。
我想,严永桥并没有死。
我对吴医生说,而是你将他放出医院去了,让他以错乱的神经在与这个世界的碰撞中自生自灭。
你怎么这样想呢?吴医生有些激动地说,如果我放了他,我就不会这样夜夜守候他了,我还让你来协助找他,不将他抓回来,我决不罢休!不是说他死于车祸了吗?而且,他的坟我们也都先后去看过了,难道他真会从埋在地下的骨灰盒中爬出来?那倒不会。
吴医生点燃了一支烟,咬了咬牙说,我怀疑他并没有死于车祸。
那天后半夜,下着大雨,护士在查房时发现严永桥跑了。
正当医院里议论纷纷并打着手电在院内各处寻找时,交警来电话说,就在医院外面的高速公路上,一个从我们这里跑出去的病人被汽车压死了。
之所以认定是我们的病人,因为死者穿着印有我们医院标志的条纹住院服。
这能是谁呢?只能是今夜跑了的严永桥了。
我们去看了事故现场,这个穿着住院服的男子已被碾得血肉模糊,头部也压碎了,脑浆淌在黑色的路面上。
我们只得通知殡仪馆来运走尸体,然后通知了他的家属。
吴医生吸了口烟,又缓缓地说道:但是,听说严永桥在死后登门拜访你的事,我震惊了。
这怎么可能呢?我反复回忆那天后半夜的事故现场,突然想到,如果严永桥当夜跑出医院后,就脱掉住院服扔在路边,而这衣服恰恰被一个流浪汉捡来穿上了,那么,谁能证明这个死者是谁呢?血肉模糊的尸体叫人无法辨认,而那身住院服让我们相信了严永桥的死亡。
这种推测让我恍然大悟,我想我们一起来抓住他,不能让他在外面游荡,那太便宜他了。
吴医生的咬牙切齿让我打了一个寒颤。
我说:从严永桥来找我时的状况看,仿佛还不能立即辨认出他是个精神病人的。
妄想狂!吴医生说,妄想狂、色情狂在他身上是存在的。
当然,他的神经在某些方面还是清醒的,就像有的精神病人竟可以算出复杂的高等数学题一样,你如果仅仅接触到他的这一点,还以为他是正常人呢。
那么,他老往女病区的黑屋子里窜是为什么呢?我仍然感到困惑。
谁知道呢。
吴医生摊了摊手说,也许是躲雨,也许是喜欢上了那副女人的假发,董枫不是在黑屋子看见过梳头的女人吗?我想这正是他干的事,因为以前我见他穿过他老婆的衣服。
至于他还有什么想法我们就不清楚了。
妄想狂的病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那么,严永桥这段时间究竟躲在哪里呢?我想应该在这医院附近。
吴医生站起来握住我的手说,你能认出他来,拜托你了,我们一起来抓住他!我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我只想回到我的家中去继续写作,如果有人敲门,我将再也不会惊诧。
我走出吴医生的家门,太阳已经升起,精神病院的林木中飘荡着白色的雾气,住院楼的一角在林中显露出来,一切宁静而安详。
尾 声一年过去了。
一天下午,我在游泳池边的躺椅上望着淡蓝的池水,无数生机勃勃的身体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们身上的水珠对着阳光的时候便拉出十字星一样的光线。
一个优雅的服务生向我走来。
先生,请问要茶还是咖啡?他问道。
一杯绿茶。
我答道,顿了一下又补充说,给我一份今天的报纸。
茶和报纸很快就送来了。
我打开报纸浏览起来。
突然,第六版上一则短短的消息让我震惊。
消息说,本城月光花园的一幢别墅昨夜发生火灾。
此次火灾由于是房主人自己所为,所以直到火蹿出窗户蹿上房顶才被邻居发现。
消防队很快赶到现场,阻止了火势向其他别墅蔓延,但着火的别墅已被烧成残垣断壁。
据悉,这幢别墅的房主人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当晚他是从精神病院偷跑回家纵火的。
据该处的物业管理员介绍,这家房主住院后,他的妻子便将小保姆打发走了,自己也常不在家,以致她住院的丈夫回家纵火时无人阻拦。
在清理火灾现场时发现了该房主已经烧焦的尸体。
我合上报纸,夏宇那张瘦削的脸在我眼前晃动起来。
你的幸福要靠红色。
最鲜艳的红色就是大火,你要在家里点燃这种红色……这是一年前,在夏宇的病房里回荡着的声音。
那是夜半的病房,患上精神分裂的夏宇已处于催眠状态中,吴医生俯在他的耳边,用轻柔的声音反复对他说着这样的话。
现在,吴医生终于可以洗去十五年前在医学院的后山上所遭受的伤害和耻辱了。
这种地狱似的复仇火焰可以洞穿漫漫岁月,直到复仇者将对手化为灰烬为止。
我明白了,自从在大学读书时遭遇到那魔鬼般的伤害以后,吴医生便一刻也没有忘记复仇。
他年复一年地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仇敌,他甚至爱上了刀具收藏。
可以想象,当他独自轻抚那些锋利的刀刃时,颤抖的手一定充满复仇的渴望。
时光流逝,当仇敌自己似乎也已忘记早年的罪恶时,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的背后,或者是在命运的背后,复仇者的眼睛一刻也没有闭上过。
所以,当严永桥偶然撞入吴医生的视线后,他怎么可能逃脱复仇者的手掌呢?也许,他当时只是一个有着轻度妄想狂的工程师,但是,当吴医生自己用椅子打碎窗户而又将这一躁狂举动强加给他时,他便再也走不出精神病院了。
他注定会成为真正的无可救药的精神病患者,吴医生胸有成竹地成全了他。
然后,吴医生从他嘴里掏出了另一个仇敌夏宇。
接着,一连串复仇行动又开始了。
而此时的严永桥已经到了该下地狱的时候,吴医生用耳语似的暗示,诱导他跑出医院,去高速公路上拦车,就像我亲耳听见的他对夏宇的诱导一样……然而,吴医生低估了严永桥的神经类型。
在经历了死去活来的电休克治疗后,在大量的精神病药物使严永桥恍惚得像一个影子以后,他的更加疯狂的妄想却使他活了下来。
他扔掉了身上的住院服(一个流浪汉穿上这衣服后死在车轮下了),然后,他便像鬼魂似的在夜里出没,直到在医院后面那条涨水的獾河中发现了他的尸体。
当时,医院的医生护士们惊奇不已:早已死于车祸的严永桥怎么会在几个月后又尸身完好地出现在河中呢?发现严永桥的尸体,是在去年,我离开医院后的第三天,董枫在电话上告诉了我这个消息,从声音上可以感到董枫万分惊恐。
我立即赶了过去。
严永桥的尸体还躺在河岸上,他肿胀的面部让人看一眼也要作呕。
河滩上围了很多人,其中一些靠拾垃圾为生的流浪者认出了他们的这个邻居。
据他们讲,严永桥几个月来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就住在这河流上游的一幢废楼里,那是一个破产了的建筑商遗留在那里的一幢未完工的楼房。
流浪汉们看出他是个疯子,可怜他,便给他些吃的。
据说他白天睡觉,晚上就蹿出去了,他说他有一个漂亮的老婆在医院里上班。
每当这时,流浪汉们就哄笑。
这个疯子还认真地说,真的。
然后就沿着深夜的河边走了,直到天亮前才回来。
流浪汉们说,没想到,他怎么会掉进河里去了呢?他们认为,严永桥尽管是个疯子,但说话时语言清晰。
如果不了解他所说的事都是狂想,还以为他是个正常人呢。
当时,吴医生也站在河岸上,这个一直在追杀严永桥的复仇者此刻面容平静,我知道他的复仇终于有结果了,尽管我无法猜测昨天夜里从医院到这河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一年过去了,报纸上的这则火灾消息再次使我触目惊心。
我拿出手机给董枫打电话,几声占线的忙音过后,语音提示说对方正在通话。
我将报纸放在旁边的小桌上,看见碧蓝的池水中一个呛了水的小孩正在哇哇直哭,年轻的母亲在旁边安慰他,并伸出线条优美的胳膊将游泳的姿势比划给小孩看。
我再次给董枫拨去电话,通了。
我说你的电话可忙乎了,她说刚才正在和张江通话。
张江又放暑假了,他们正相约出去旅游。
董枫说,我们想邀请你同路,行吗?我说算了,我给你们做灯泡会照得你们不自在的。
董枫在电话里咯咯地笑。
我问她看报纸了吗?夏宇烧房子了。
她说都知道了。
我问她吴医生的情况怎么样,她说吴医生辞职走了,今天早上走的。
董枫替他拎行李到大门口,问他去哪里,他说不知道。
还回来吗?他摇摇头,然后便对董枫挥挥手,搭上车走了。
对吴医生的离开,董枫非常困惑。
我比她明白一些,但心里仍然沉甸甸的。
转眼到了农历的七月半,中元节,是该给逝去的亲人友人上坟的时候了。
谢晓婷打来电话,约我和吴医生一起去给卓然上坟。
她说去年本来约好今年清明节去上坟的。
可她当时正在外地出差,没能实现去祭奠卓然的愿望,现在利用中元节补上。
我说吴医生已离开医院了,谢晓婷很吃惊,连连追问为什么,我说不知道。
她问还能联系上吗?我说不可能了。
这样吧,我陪你去卓然的坟上吧。
我和谢晓婷去公墓那天下着小雨。
下午到达墓地时雨停了,但天空仍然阴沉沉的。
墓地建在一大片山坡上,层层叠叠的墓陵让人的心里产生出一种异样的沉重感。
有风吹过,空中便飞起一些纸屑和灵幡的飘带。
谢晓婷的面容显得很凄然。
她说,想到今天来看卓然,从早晨起心里就难受。
想到当初同寝室的郭颖、卓然和她自己,现在相距得这样远了。
当然,郭颖从国外回来大家还有见面的时候,而卓然自从在大二撒手西归以后,在地下一躺已是十五年了。
谢晓婷停了下来,擦了擦淌下的眼泪。
我接过她的提包,里面装着给卓然带来的水果、香蜡、冥钱,还有卓然最喜欢的绒毛玩具,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
我们来到了卓然的墓前。
有谁已经来过了呢?我和谢晓婷同时看见,一大丛红色的玫瑰静静地躺在卓然的墓碑前。
即使在阴沉的天空下,这红色的玫瑰也显得那样鲜艳夺目,它们在风中微微颤动着,像是在倾诉着无尽的话语……后记这本书写于2001年初冬,完稿时已是又一年的冬季了。
纸上的悬疑惊悚爱恨情仇终有了结的时候,而大自然用春水冬雪的轮回提示着真实的生活很难谢幕。
一年来,书中人物陪我在惊悚的氛围中,对爱和恨这个人生永恒的主题体会得如此惊心动魄,停笔之时,我对他们充满眷念。
在本书的写作过程中,还要感谢M·T医学博士,他的书斋和人生经历使我受益匪浅;还有那个在刑警队干了八年的警察朋友,每次聊天时他都会为我泡上跟中药一样颜色的浓茶。
当然,我还要特别感谢S·H精神病院的医生和护士们,他们分别是:极具人道精神的K主任医生;在医院工作了二十年的S护士长;还有经验丰富的住院部医生和年轻的护士们,他们对我了解人的像迷宫一样的精神图案提供了热情的帮助,我真诚地感谢他们。
作者2002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