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开，里头是一套庚辰本线装暗批《红楼梦》。
严子华一面翻着手上的线装暗批《红楼梦》，又看看夹在书页内，字体幼稚的纸条。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虽然已知道，但仍忍不住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字写得真差劲，这次还有错字。
」而且，他怎知他独独缺了庚辰本？他知道庚辰本跟其它本子的分别吗？严子华终于忍不住拨电话给他，「你买回来以后有看过吗？」「没有，我早已看了英文版。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很温柔，这是第一次，他们相识以来，严子华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
「什么？」严子华眉头间的皱折更深了，中国人看中国名著居然看英文版！「你是中国人吗？」虽然他黑发黑眼，说的也是字正腔圆的国语，但是，有怀疑的时候还是问清楚的好。
「是啊。
」「华侨。
」「不是，我在台湾出生，只是十一岁时去美国留学。
」「原来如此……」怪不得连写几句中文也有错字。
「有什么事吗？」「不……没什么……不、不是，有一点点……」严子华忍不住为自己将做的事轻笑，他拿起案头的红笔，在纸条上画了几笔，然后对电话另一头说：「我已经圈起了你的错字，还有一张歪歪斜斜，写满了一页中文字的信纸。
」那是一版满满的罚写。
严子华看后不禁莞尔。
他本来只是一时闹着玩而已，但他连他开的玩笑也愿意认真奉陪到底。
严子华看着礼物盒上的留言卡好一会，又拿出红笔，饶富趣味的进行他的圈错字游戏。
吸血鬼打从心底微笑了。
（以下由花园录入组·saia·录入）这也是第一次。
他俩相识近半年，第一次完全没有争锋相对，没有互相猜测、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争吵不休的交往。
对，只是彼此坦然的和平交往，就像是一对普通、正常的情侣。
渐渐地，严子华也会和赵荣裕说到自己的过去，说到他年轻读书时候的圣约翰大学。
「哦，我知道，那是当年中国的男版卫斯理学院，你家世不差哦!」这件事令赵荣裕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收入一般的严大作家，可以被纵容得这么嘴挑。
「即使有也没剩下多少了。
」想当年，幸亏老爸死前交足了三年学费，不然，他也难以读到毕业，「我家四代都是当官的，族中还曾经出过一位状元、一位翰林阮供奉，我们这一支当的官不算大，但代代与巨贾结亲，算是最富裕的了。
」「当官?你是清人?」赵荣裕饶有趣味的问。
「清是国号，汉满蒙回，我是满人，或者旗人。
」「看着家族由盛转哀，难过吗?」「我这一代不曾欣赏过一点繁华盛况，难过不难过也说不上，我老爸小时候倒是见过、经历过，他有他的骄傲，见我考上大学，无论怎样也要我读上去……」「那大学生活有趣吗?」「有趣?还好，那时穷，穷学生说什么也比普通学生少了一些找乐子的地方。
」「有难忘的人与事吗?」赵荣裕进一步追问。
「难忘的……没有。
」回答戛然而止，赵荣裕也没有再追问，他知道他踏到地雷了，这是严子华的禁区，是等闲之人所不能触及的。
但是，如果一辈子都不能触及严子华的内心，那赵荣裕跟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呢?是故，他开始不断去试探，测试他的底线，尝试闯进一个禁区，如果可以超越的话，在往后，他就可以一步步的跟他拉近距离。
而可喜的是，严子华也没有太介意此事，他只是没有再提起的意思。
赵荣裕知道他之前所走的那一步是走对了。
然后，是否还要再继续进一步?一步又一步的走下来，每走一步，他们之间是不是就会更接近真正的情侣?自从互相通信以来，每一步都走得太顺利，每一封信严子华都有认真回信；后来，甚至主动拨电话给赵荣裕，除了不见面，他们跟普通的情侣没有分别。
从前赵荣裕在严子华口中听得最多的是『不』、『不能』、『不可以』，而现在则是『好』、『可以啊』、『我不介意』。
他们已跟普通情侣没有分别了，不是吗?只是，这一天，赵荣裕对已产生的认知动摇了。
「为什么拒绝我给你的附属信用卡?」在电话另一头，赵荣裕的语气已明显不甚客气。
「即使两个人在一起了，我还是觉得要彼此经济独立比较好。
」严子华试图解释，只是……有点心虚，他想不到荣裕的反应会这样大。
「真的只是这样吗?」赵荣裕第一次跟严子华针锋相对，「你是想彼此独立，还是害怕我们有更深的关系?」「我没有这样说过。
」「那你告诉我你想说什么?」「什么说什么?」严子华有点退缩。
「别回避我，我是想问你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什么想法?」「之前我一直没有逼你，因为我知道你需要时间，但是你有没有利用我给你的时间好好的想清楚。
」「……」再次沉默。
子华语塞，他的确完全没有想过。
「你是怎样看待我跟你之间的关系?」赵荣裕追问。
「我……」「别想再告诉我只是床伴，我跟你之间一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床伴关系。
」也没待严子华将话说完，赵荣裕已毫不客气的打断他，然后，忍不住又追加了一句，「别回避我。
」话还未说就被塞住了，严子华只好想想其他的解释。
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一下子叫他想，还真令人头痛。
洛平说他在逃避。
赵荣裕也说他在逃避。
那，他真的是在逃避吗?「严……」见没回应，赵荣裕又叫了一声。
严子华低头，虽然赵荣裕在电话的另一端看不到他此刻真正苦恼的表情：「我不知道，你让我想一想……」赵荣裕好气又好笑，话到嘴边，他真的想问，那过去的几个月时间，你的脑筋都在做什么!放年假吗?最终，只叹了一口气，他可不想功败垂成，只好转用软功，「为什么还要想，人家什么都给你了，你好歹也给个名分吧。
」严子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知道赵荣裕分明是存心逗他，「你再让我想想……」总算有点诚意了。
赵荣裕转念又想，此时如果面对面的抱住严子华，吻上他的发端，在他耳边呢喃，可能真有机会一举攻陷他的内心。
一想到这里，赵荣裕语气不由变得温柔起来，「那要想到什么时候呢?别又像上次一样，想到天荒地老去，然后等我人老珠黄，你才名正言顺的不要我啊。
」「才不会这样。
」严子华抓抓右耳，噫，怎么痒痒的，好似有人在他耳后呵气。
「那你给我一个限期，什么时候要回覆我?」「一个月。
」「什么?」赵荣裕呻吟，「又是一个月?你不觉得我们之间有太多约定是一个月了吗?不要吧。
」子华狡计地笑了，「我就是喜欢『一个月』，它对我们来说别具意义。
一月后，在你的公司见，之前听洛平说多了，我倒想亲自去你的公司见识见识。
」过了两天，严子华又收到了一瓶冰镇的酒，上面以英文写着『庆祝』，开初，他以为是红酒，但一喝下去却感觉到快感直达全身。
啊，是血，吸血鬼感叹，虽然全身酥软，但此刻的脑海却一片澄明。
想起前两日赵荣裕逗他的一番话来，严子华微笑了，「而我早就人老珠黄了，难得你要我，怕的应该是我不是你，不是吗?」这个月，就真的让他的脑袋放放假吧。
有一些人没有学习能力。
显然，有一些吸血鬼也没有。
严子华最想不到的是，在这一段关系里，有一个人已经开始认真了。
事后，他将这归咎于认知不足，但是，却也同时带来了无尽的苦恼……所以，一个月后，当什么也没有准备的他站在赵荣裕的公司门口时，才意识事情的严重性。
一个月后的这一天，赵荣裕取消了所有公事上的约会，只为等严子华一个人上来；另外，更通知了秘书团除了他以外，所有的电话一律不接。
这还是领着严子华上来的秘书长小惠说予严子华听的；而且，为怕员工怠慢他，更一早发下了他的相片给所有秘书及接待员，好让他们认人。
开头，严子华还懂得开玩笑的问：「我有这么可怕吗?」越听下去，他越禁不住汗颜，用不着这样大阵仗吧!还有，哪来的照片?到了办公室门口时，只见荣裕已亲自开门来迎接。
把严子华迎入办公室坐好后，等秘书送完茶离开，坐在办公桌另一边赵荣裕随即问：「怎样，想好了没?做我的情人吧!」这个月以来，赵荣裕也曾考虑过是不是可以说得婉转一些；因为，一般人也鲜有会这样直接道明的。
但是，思前想后，觉得以他对严子华的了解，不叫严子华亲自说出口，实在是太不保险了。
也不是赵荣裕不想花前月下浪漫邂逅，他只是没办法，严子华太会撒赖了!如果他不直接说出口，保不定那一天一个不留神，就让他赖掉了。
所以，赵荣裕才会想要亲耳听见严子华亲口而且肯定的答覆。
眯起眼，严子华看着赵荣裕身后的一排灯，在日光灯的映照下，此刻的赵荣裕有点过份光亮。
观察着赵荣裕，只见眼前的他以单手撑着头，整理得贴服的浏海，此刻有些散乱的落在额角，额角下的迷人双眼，自眼底透露出一股深情，毫不保留地自凝视他的目光向他发射过来，这姿态、这神情，好不诱人啊。
但是，错就错在他在太正经的地方摆出最诱人的姿势，如此一来，姿势再好也要在浪漫气氛上先扣三十分。
严子华除了在内心顾左右而言他之外，出言的也是不置可否的话语。
「你不觉得在办公室商量这些事很没气氛吗?」赵荣裕随即拍了一下手，全室的灯光顿时黯淡下来。
虽然还是早上，但是窗外飘着雨，外面的世界尽是一片灰白朦胧，有如天刚亮之时，阳光透现之前的一片光蓝，在暗淡的室光下，就是对坐着，也看不清对方脸孔上的表情。
「不亮了是吗?」赵荣裕随即问道。
很明显的，赵荣裕不想让严子华继续拖延下去。
声音仍然是缘自对面。
严子华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能感觉到冷气机发出的冷气在触动他的皮肤，不知道赵荣裕对他的一直回避是作何想法?「如果我说『不』呢?」严子华见拖无可拖，只好老老实实的与对方两眼相对，直接讨价还价。
赵荣裕觉得倍受打击，怎么……他还以为这一次是十拿九稳了，怎么……「我不见得会是一个死缠难打的人。
」暗示得再明白也没用，要不Say Yes，为两人之间的关系正名份；要不Say No，让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刀两断。
这次，赵荣裕是打定不让严子华拖延含糊，抵赖推诿应付过去的。
「我也是个明理之人，不会永远苦缠一个讨厌我的人。
」荣裕心酸的回答。
「我……」急欲打开的口张了又合。
我没有说讨厌你!差点就冲口说出自投罗网的话。
不讨厌即是喜欢吧?喜欢便应该走在一起罗!一层层推想下去，那分明就是一个名为以退为进的陷阱，严子华不得不考虑清楚。
严子华心想，赵荣裕能有多大年纪?二十八?二十九?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出头吧?他比他差不多多活一百年，但却不够他的老奸巨滑，时常会着了他的道。
果然，社会经验是否累积深厚，是看你遇到的是什么人和事，而不是你出来社会打滚了多少年。
像他，光只在学术界待，就算有百多年的经验也不管用!比起赵荣裕，他只在商场十多年，但看他手段之老练，便知道比他这个一百多岁的吸血鬼高明百倍!严子华又想，赵荣裕的城府太深了。
我进你退，他退的时候，赵荣裕又晓得要更进一步，两人就好像在跳探戈一样。
长此以往的跟他在一起，怕只怕会让他吃得死死的，永无翻身之日。
但是，他为什么会这样担心呢?纵然，严子华知道住赵荣裕面前，他的唇枪舌剑起不了作用，在别人眼中宛如满身针刺的他，在赵荣裕眼中却活脱脱变成了一只全身光溜溜的脱毛老鸟，无处可怕。
他担心的单单是这个吗?在另一边，赵荣裕也在想，为什么严子华要考虑那么久?左思右想，左猜右度，每每皆以为他在计算他。
没错，赵荣裕自认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但那是因为他是一个商人呀!并且，他对严子华，从来没有步步为营的算计与猜度，一开始他便对他开宗明义了，不是吗?那么，为什么严子华总还要继续猜测他是在陷害他呢?是的，在一开始时，赵荣裕的确曾对严子华耍过一点小手段，但是，严子华也不能就此将赵荣裕算死在不应信任的那一方吧?真的在算计严子华的时候，他说赵荣裕不老实；对他真诚以待的时候，他又说赵荣裕是在耍人：到底他希望赵荣裕应该怎么做才好呢?没错，在两人的相处上，赵荣裕的确每每占上风，但他总也捞不到多少便宜，看似强势的他，其实总是被弱势的严子华在要紧的关头溜走。
所以，他也算不上太欺负严子华吧?难道……他还想还要他再让步吗?也没关系，反正他已经让很多步了，也不再在乎再多让一步。
赵荣裕走到严子华的身边蹲下来，再抬起头，在严子华与他之间一个相当近的距离里对望，软下声音来，再度提出要求，「严，答应我可好?」他的手伸向严子华平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握住，「据我所知，这些日子以来，你不讨厌我……」是啊，我不讨厌你。
严子华望向赵荣裕……我会让讨厌的人一直留住身边吗?但是，一个人生活久了，要习惯生活中有另—个人加入，而且还占上相当份量的时间……严子华已经一个人单独生活了七十多年，一开始，他并不习惯要四处飘泊的日子。
那时候，他知道自己并不习惯这种不安定的环境，他渴望稳定，可长时期存在于不安定、单独的环境里，体验了这种生活方式，反而令他有熟悉感，纵然不自在，这种熟悉感还是令他留恋。
而他最最恐惧的，则是面对改变，他从未尝试过安定，即使他是渴望的，依然不敢尝试，因为尝试新的事情会令他不安。
是这样吗?是这样吧?七十多年来，第一次下决定要改变，这事令严子华惶恐。
第一次，有一个男人跪在他面前逼他决定要不认真的爱，要不拉倒，这已足够叫他感动。
明明已经决定了才过来的不是吗?但是，为什么事到临头，仍然却步？严子华反握住赵荣裕的手，内心踌躇。
信他抑或不信他?低下头，敛下眼，考虑了一会，最终还是嚅嗫道：「是不讨厌……」「那，不讨厌之外，尚有一点点喜欢吧?」严子华沉默了……赵荣裕果真如他所料的打蛇随棒上，现在他也自觉越来越了解赵荣裕了。
「既然喜欢，便应该走在一起罗?」严子华的脸上仍然是木无的表情，但内心却早就失笑了。
「你不说就是默认了!」严子华无言的低下头，在赵荣裕面前暧昧的点了点头，而正在注视严子华的赵荣裕，自然是察觉到了这些微的表情动作。
「嗳，真的吗?」但见严子华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不要就算了……」接着，起身欲离去。
见状，赵荣裕立即握住严子华的手，放到他的腰上，「要、要!」起身将严子华整个人抱入怀里，「你亲口认了的，以后可赖不掉哊!」乐成这个样子……此时此地，严子华才真的觉得他的年纪应该比赵荣裕大。
「我不会，我要走了。
」严子华让赵荣裕抱了好一会，这才挣开他的怀抱，「怎么不一起吃午餐……」赵荣裕还想挽留。
「不了……」严子华的脸渐渐涨红了，欲言又止，「你倒是……」他低头，只觉口干，「我……让我出去吹吹风吧。
」「呃……」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但是，赵荣裕看着严子华，却接收到其中的意味，他也有点讪讪的放开手，「……你去吧。
」语毕，严子华立刻急步离开办公室，他急步的走着走着，也不记得是如何按电梯、如何走出大厦?等到他一回过神时，人已经走到大街上了，感觉到心依然还在强烈的碰碰地跳着，但身体却开始渐渐转冷。
好冷。
蓦地，突然抬头，站在十字路大街上的他，觉得脑中一片茫然。
我走到哪里了?放眼四望，四周都是陌生的路，来时已走过一遍的路，顿然陌生起来，他呆呆地望向对面马路，百货公司的大电视机播出了一段新闻……『美国著名歌星克里斯·冯·堪地维那亚，访台造成旋风，三千影迷于机场热烈欢迎……』严子华眨了眨眼，一回过神来，他就觉得害怕，也记不起自己刚才对赵荣裕表白了什么?他继续看着对街的电视……克里斯·冯·堪地维那亚，这次来台是为了宣传他刚推出的专题……严子华呆呆的定睛，脑里嗡嗡的一声声响起。
然后，他直觉想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