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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997年 盛夏

2025-03-30 06:16:10

1天快亮了,凉爽下来的空气里仍然弥漫着木头烧焦以后的味道。

在深蓝色的天空衬托下,胡同两侧家家户户的屋顶的尽头,白烟还在上升。

白烟无力地在屋顶上上下伸缩着,在路面上波浪般起伏着。

优希面前的世界奇妙地摇晃着。

每向前迈一步,世界都在摇晃,或者说她自己在摇晃。

背后传来脚步声,不少人从优希身旁超过去,拐进优希家前面那条小胡同,同时也有不少人从胡同里走出来。

胡同口一片混乱。

天还没有大亮,虽然还看不清人们的表情,但从声音里可以听出很兴奋。

消防队来以前我就看见了,火苗子蹿得老高。

这场火灾可不小!白起来了。

警察拉起绳子把现场围上,不让看了,真是的!大部分人都穿着睡衣,看来是从熟睡中惊醒以后跑出来的。

优希拐进胡同,看见前边20米左右的地方,聚集着五六十个看热闹的。

人们伸着脖子往里看。

怎么样了?已经扑灭了吗?人们七嘴八舌地嚷嚷着。

因为胡同稍微有点儿坡度,优希得以越过人们的头顶,勉强看到前方发生的事情。

再向前走五六十米,往右一拐就是优希的家。

现在,那拐角处停着两辆消防车、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

看热闹的人们被警察拉起的绳子挡住了,警察用沙哑的声音叫着,不让人们越过绳子。

在绳子里边的房子里住的人们从窗户里探出头来,观察着外边的情况。

优希现在站的位置上,还看不见那座失火的房子。

挡在绳子外边的人们觉得没意思了,纷纷散去,而优希却往前挤。

人们惊奇地看着优希,闪开一条夹道,优希没费什么劲儿就来到了警察拉起的绳子前。

请不要进来!警察制止道,但一看优希的装束,马上和气地说,啊,原来是护士小姐呀!优希看到对方迷惑的样子,不禁自己打量了一下自己。

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着白色的护士服,头上戴着白色的护士帽。

优希心中慌乱,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说了两个字:里边。

警察可能是产生了什么误会,老老实实地抬高绳子,让优希进去了。

优希拖着已经不听使唤的脚,朝自己家走去。

警车附近,警察正在向五六个记者模样的人介绍情况,因为空中的直升飞机声音太大,优希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警车前边是救护车,车后门开着,一对脸和手受伤的年近六十的夫妇正在接受医护人员的治疗。

那妇女的目光跟优希碰在了一起:哎呀,优希小姐!——是邻居冈部太太——优希!是你呀!可不得了啦!冈部太太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她站在优希的面前,不住地眨着眼睛,你这是刚从医院里回来?什么时候知道的?优希好像已经失去了回答问题的能力,只是呆呆地站着。

她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眼前的冈部太太的头发被烧焦了。

冈部先生领着一位中年警官过来了:您就是,久坂小姐?警官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优希问道。

是啊,这是久坂家的优希小姐,在川崎的多摩樱医院工作。

冈部太太代替优希回答了警官的问题,说完扭头看着优希继续说,聪志的事,你听说了吗?他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吗?那孩子,好可怕噢……冈部先生打断了太太:用不着你在这儿多嘴多舌,没你的事儿!怎么没我的事?差一点儿都连咱们家烧了!要不是我醒了,你我早就见阎王了!冈部太太激动得大喊大叫,结果被丈夫拽到一边去了。

优希根本没听见冈部太太说了些什么,她的耳朵里充满了直升飞机的轰鸣和一种好像在地震时从地底下发出的声音。

请到这边来。

警官碰了碰她的胳膊肘。

优希跟在朝她家那个方向走去的警官身后,机械地迈着步。

走到消防车附近时,优希闻到了水的味道。

不是下雨时雨水的味道,而是洗脸时捧起一捧水靠近颜面时的那种味道,是打开淋浴喷头的瞬间,水喷到地面上在脚下溅起来的时候的那种味道。

穿着防火服的消防队员们,有的在朝优希家走,有的刚从优希家返回。

从人们面部的表情和说话的声音上,不但感觉不到慌乱,甚至感觉不到什么紧张感。

优希跟着警官继续往前走。

在只有三米宽的小路两边,并列着十户人家,顶头一户就是优希家。

消防车顶上的大灯把优希家照得清清楚楚,优希家的房子已经烧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立柱、横梁、房顶构架,完完全全地裸露着,到处都在往下滴水,有些地方还在璞璞地冒着白烟。

木头燃过的味道,跟塑料、皮革等燃过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在四周弥漫。

空气热辣辣的,吸进去呛嗓子。

小路上哗哗地淌着水,好像刚刚下过暴雨。

警官回过头来,很和气地对站在那里发愣的优希说:火基本上被扑灭了。

有的消防队员还在抱着高压水枪待命,水枪已经不喷水了。

大部分穿着防火服的消防队员正在烧毁的房子内外仔细地检查着。

邻居们受到的损害……优希好容易才说出半句话来。

啊,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大火没烧到邻居家,只有几个人被轻度烧伤。

警官回答说。

优希也看见除了自己家的房子被完全烧毁以外,邻居家的房子完好无损。

自家房子后面是一个临时停车场,大概也不会受到太大的损害……优希在警官的催促下往前走,在离烧毁的房子四五米的地方,警官叫她站住了。

两个头戴安全帽的救护人员夹着一副担架站在房子的残骸前面。

只剩下一副骨架的家里,照相机的闪光灯不时闪亮,那是警察在拍照。

闪光灯闪亮的时候,被烧毁的家看得更清楚了。

全家人在里边生活的场景一幕又一幕地闪现在优希眼前。

一家三口住了17年的家!看着这一片废墟,优希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家占的地方竟是那么小,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小的一块地方竟然支撑了那个家那么多年。

在这所不大的房子里,既有表面上的平静,又有爱与恨的碰撞,既有长久隐藏着的秘密,又有血缘关系的纽带。

世上再也没有比失去一个家更大的损失了。

失火的时候,谁在家里来着?优希回头一看,问话的是一位穿着消防队制服的上了年纪的男人。

鬓发斑白,皱纹很深,站立的姿势庄重而严肃,跟刚才的警官并肩站在一起,看样子像是灭火现场的指挥。

您是这家人家的女儿?现场指挥又问。

优希微微点了点头。

现场指挥向优希鞠了个躬:实在过意不去,虽然拼命灭火,还是没保住您的家,只控制了火势的蔓延。

优希深深地向现场指挥行了一个鞠躬礼:您辛苦了。

优希没有看对方的眼睛。

冒昧地问一下,听邻居说,您跟母亲和弟弟三个人一起生活?是的。

优希回答说。

实际上她的回答并没有变成声音。

谁在家里来着?大概,我母亲……只母亲一个人?弟弟呢?优希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知道!您的意思是不知道他失火时在没在家呢,还是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呢?指挥看出了优希的犹豫,一字一顿地说,我想您已经听说了,火呢,暂时可以说是扑灭了。

但是,火这东西很难对付。

有时候看起来已经扑灭了,可墙壁后边,灰烬下边,说不定还隐藏着复燃的可能。

要是一大意,再着起来的危险也不能说没有……正在做进一步检查。

天亮以后,还要查找起火原因。

不过,这次火灾是有目击者的,有故意放火的嫌疑。

关于这一点,警察还会详细询问的。

另外,虽然是很难说出口的事,我还得跟您说……火灾后的废墟里,应该是起居室一带吧,发现一具尸体。

指挥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大概是想看看优希的反应。

可是,优希没有任何反应。

她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连水的味道、东西烧焦的味道都闻不见了。

指挥轻轻地干咳了一声:死去的那位,有些不忍目睹,想问问您还要不要看一看,如果看的话,千万不要太激动了。

以后呢,尸体还要解剖,这一点也请您谅解。

优希听了觉得非常别扭,回过头来盯着指挥问道:解剖?对,解剖。

因为死得有些奇怪。

您是护士吧?从您这身装束可以看得出来……所以,相信您是能够同意解剖的。

顺便问一句,您是从医院直接回来的吗?是谁通知您的?优希摇了摇头,重新呆呆地盯着烧毁的家,悲愤地说:难道这还不够吗?……还要怎么样?这还不够吗?优希想到了解剖。

作为医务人员,优希虽然懂得解剖并不是一件伤害人的尊严的事,但她还是觉得喉咙发堵,说话声音也沙哑了。

优希知道指挥在怀疑什么,但她无法保持沉默。

够了,足够了……已经什么都不想知道,什么都不想知道了!真实,并不是救人的良药。

烧毁的家里有人在叫,指挥答应了一声,嘱咐优希在原地等候,就跟警官一起跑过去了。

房子残骸的起居室一带聚集着一群人,好像正在商量着什么,其中一个消防队员指着上面的横梁一个劲儿地摇头,意思是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里边的人在招呼院门外待机的救护人员,优希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向前走去。

闪光灯连续闪了一阵之后,就听刚才跟优希谈话的指挥说:好的,就这样,要是塌下来,就什么都没了。

救护人员把担架放在地上,周围几个戴着手套的人一齐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抬起一个人体大小的黑色物体,轻轻地放在了担架上。

优希不由得向前靠近。

闪光灯又闪了起来。

担架上,分明是一具烧焦了的尸体。

优希看得清清楚楚。

突然,她的眼前模糊起来,紧接着陷入了漆黑的世界。

萤光灯晃得优希直眨眼。

周围怎么都是白色的东西?优希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下,有意识地做了几次深呼吸。

手脚和身体的触觉告诉优希,她正躺在铺着柔软的床垫的床上。

睁开眼睛一扭头,看见了床边输液袋的支架和左臂上的针头,知道自己正在输液。

再看看旁边排列着的空床,加上扑鼻的来苏水味儿,优希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

不知什么时候,优希已经换上了干干净净的住院服,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内衣,还好,内衣穿得好好的。

大概是自己在自家房子的废墟前边昏过去以后被送到附近的医院里来了,优希想。

扭头看了一眼窗户,天色微明。

再看看墙上的挂钟,差10分6点。

啊,你醒过来啦?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护士走进来,微笑着对优希说,怎么样身上什么地方疼吗?优希摇了摇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迷雾,好像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只能靠直觉对眼前的东西做出单纯的条件反射似的反应。

叫您受累了……优希总算说出一句客气话。

中年护士大幅度地摆了摆手:没受什么累,白大褂弄脏了一点儿而已。

你没受什么伤,已经给你检查过了。

还觉得难受吗?不难受……优希想笑一笑,无奈没笑出来,这是什么医院?中年护士告诉她,这是武藏小杉车站前边的综合医院。

没太听清楚,好像你家失火了?真够倒霉的。

优希沉默了。

她已经无法正确地理解对方的语言,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回答。

一想到某些词语的含意,她就感到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中年护士看到输液袋里的液体已经输完,就替优希把针头拔了下来。

您在多摩樱医院工作?看到优希迷惑不解的样子,中年护士赶紧补充说,在您的白大褂上看见的。

我有好几个护士专科学校的同学在那里工作。

你是哪个科的?老年科。

啊,老年科倒是没有我认识的。

不过,老年科可是个必不可少的科。

我一直很羡慕老年科的工作。

有老年科的医院可不多,我们这儿就没有。

说着收拾了输液用的器具,搬了一把椅子在优希床边坐下,我也想调到你们医院的老年科去,会要我吗?当然。

优希微笑着回答。

住院时间长的老年患者影响医院的收入,所以经常被轰出医院,已经是见多不怪了。

有那么多的老年患者需要康复治疗,少得了老年科吗?可不是嘛。

优希的精力集中在谈话上,内心的痛苦减轻了一些。

中年护士向前弯着身子,忧郁地说:从长远的观点来看,医院接收老年患者,完善老年科病房的设施,经济效益确实不好。

不过,人嘛,从生下来长大,到衰老,到死亡,是一个循环。

值得重视的,不应该只是人生的某个阶段。

人们不是常说,如何培养能为社会做出贡献的人才,是最重要的目的吗?社会对卧病在床的老年人,大概也抱着同样的期望吧。

但是,一个人非要做出点儿什么贡献才能得到社会的承认吗?人,难道是这样一种轻飘飘的存在吗?当然,老人住进医院,只不过是延长生命而已,但是,被救助的患者的家人,可就太多了……优希点头称是。

护理重病号、照顾痴呆症患者,确实是非常之辛苦,非常之累,有时免不了发几句牢骚。

但是,让患者活下去,让患者作为一个人而存在,只要做到这一点,就不仅是对患者家人的救助,在相当程度上也是对更多的人的救助。

不过,心里虽然明白,教育起孩子来却尽说些相反的话。

我的两个孩子,一个小学六年级,一个初中二年级,学习都不好,但我希望他们成为富有同情心的好心眼儿的孩子。

可是,教训他们的时候总是说,不好好学习,老了以后就该受罪了,看你们怎么在这个社会上生存。

你看……她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接着说,尽说些让孩子对将来感到不安的话,连自己都恨起自己来了。

……我能理解您。

优希说。

我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下子跟你说了这么多,真不好意思。

看您说的。

以后我得多说些让孩子们听了以后感到安心的话。

优希认真地点头表示赞成的同时,回忆起母亲志穗从小时候到现在对自己说过的一些话来,只不过前后顺序已经被打乱了。

她嘴唇直发抖,赶紧用手捂住嘴巴,竭力不使感情流露出来。

这时屋外有人在叫,中年护士站起来出去了。

优希立刻把脸埋在床单上,故意使劲儿咳嗽着,以便把涌到喉咙口的呜咽忍下去。

中年护士很快就回来了:需要什么东西吗?优希坐起来,稳定了一下情绪,问道:我的白大褂呢?太脏了,给你洗了,得下午才能干呢。

太谢谢您了。

兜里的东西呢?你看,在那儿,谁都没动。

说完指了指床边的一个小筐。

优希往小筐里一看,自己的东西都在,于是连忙收回视线,抚摸着打过点滴的手臂问:我得住院吗?中年护士笑了:不用,你要是不觉得难受了,马上就可以出院。

不过,送你来医院的救护人员说,警察好像要问你一些问题,让你等警察问完了再走。

……是这样。

不过,就算等警察问完了再走,也不能穿白大褂走啊……运动服之类的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借给你。

可以吗?康复治疗用的,还没人动过呢。

有中号的,你穿可能合适。

现在虽然是夏天,穿着运动服在街上走,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还有,这儿的医疗费……嗨,都是同行,以后再交费也没关系嘛。

还有呢?还有……我想打个电话。

作为初次见面的礼物,中年护士送给她一张电话卡,说是电信局为这家医院的院庆专门定做的纪念卡。

20分钟以后,穿着一身藏蓝色运动服的优希站在医院大厅的公用电话旁,拨了一个已经牢记在心的手机号码。

6点半刚过,还没起来吧,但除此以外也没别的办法。

接通的长音响了十几声,对方总算接了电话。

喂!是笙一郎的声音。

优希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反而发不出声音来了。

喂……喂……笙一郎连声叫着。

我是久坂。

优希总算发出声来。

啊……出什么事了?笙一郎吃惊的声音里,并没有刚被叫醒的那种感觉。

优希根本没想好怎么对笙一郎说,除了替弟弟担心以外她没想别的:聪志他……聪志?聪志怎么了?……我家的房子,烧了。

啊?聪志,拜托你了!聪志他,也许会死的!胡说什么呀!到底出什么事了?优希从胸腔的深处吐出一口粗气来:可怕的事,很可怕的事……说清楚点儿好不好?是我害死了她……我,是我杀了她!害死了谁呀?房子……烧成灰了……优希差点儿叫出来,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聪志在家来着?在笙一郎的追问下,优希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我妈……你母亲?你母亲,被火……拜托你了,保护好聪志!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

聪志现在在哪儿啊?不知道。

那你呢?我?我你就别管了。

你在哪儿?那是什么地方?我只希望你帮帮聪志。

他不是个坏孩子。

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太可怜了……优希反复地说着这几句话,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

优希说不出声来了,不顾笙一郎还在电话那头不停地问,啪地一声就把电话挂断了。

2笙一郎只好把手机收起来,回过头去。

这里是奈绪子流产以后来的那家医院,此刻,奈绪子正在医院正门大厅的沙发上坐着。

她的身体状况好多了,医生说可以回家静养,笙一郎正准备送她回家。

您要是有事就去忙您的吧,我自己能行。

奈绪子看出笙一郎有事,关心地说。

奈绪子穿着睡衣和凉鞋,披着笙一郎的西服。

睡衣和凉鞋是笙一郎半夜里敲开医院小卖部的门为她买的。

她怀里抱着一个包袱,里边是弄脏了的和服。

包袱皮儿也是笙一郎买睡衣的凉鞋时同时买回来的。

奈绪子的脸色好多了,医生也同意她出院了,但是,笙一郎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回家呢?我送你。

笙一郎说着搀起奈绪子,朝医院方面叫来的出租车走去。

天亮了,但阴得很沉,让人觉得是在黄昏时分。

出租车里,笙一郎反复琢磨着优希的话的意思,没顾上跟奈绪子说话。

奈绪子呢,因为刚刚流产,身体疲倦,也一直闭着眼睛休息。

出租车一直开到奈绪子家门前,笙一郎嘱咐司机等一下,就扶着奈绪子进去了。

笙一郎的包还在店里放着呢,奈绪子拿过来还给笙一郎,把他送到门外,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了!其实,我应该在你身边多呆一会儿……奈绪子淡淡一笑:不用了,已经不要紧了。

笙一郎现在也顾不上照顾奈绪子,说了声请多保重,转身就要走。

奈绪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啊了一声:我还借着您的钱呢……笙一郎苦笑了一下:下次,你多给我做几个好菜就是了。

还有……奈绪子好像还有什么事。

什么?只一件事,您能告诉我吗?优希小姐……她姓什么?笙一郎犹豫了。

要是骗她,或者不告诉她,会在她的心灵上造成更大的创伤。

笙一郎决不愿意这么做,于是他尽量用坦然自若的口吻说:久坂,长久的久,当山坡讲的那个坂。

优秀的优,希望的希……在哪儿工作?在多摩樱医院当护士。

啊,是位护士小姐啊……我母亲在她那里住院,所以对她有所了解。

那是一个为了患者牺牲自己,加倍工作的人,从来不在个人私事上花时间去跟谁轻易见面的。

奈绪子也许理解了笙一郎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

总之,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

笙一郎说完就回出租车上去了。

车子一开动,笙一郎就把奈绪子的事忘了。

在车上,笙一郎给事务所、给聪志的手机分别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

优希家附近正在实行交通管制,笙一郎只好提前下车,徒步前往。

街上并没有什么变化,既没有火也没有烟,甚至感觉不到救火时的,谎乱。

笙一郎一直走到通向优希家的小路前也没有遇到什么阻碍,消防车和救护车都开走了,停在那里的是两辆警车、两辆鉴别车和两辆官方的公车。

小路的路口拉着绳子,绳子上挂着禁止入内的牌子,里边有一个穿制服的年轻警察在执勤,外边虽然有几个看热闹的,但多是上班路过,深表同情地摇摇头就走了。

笙一郎走到绳子前边站下。

这就是优希家的房子,一所面目全非的房子,他在这所房子前边不知徘徊过多少次。

现在这所房子只剩下烧焦了的黑乎乎的骨架,看来在火灾被扑灭之前烧的时间不短。

在禁止入内的区域里,有一块地方划归新闻媒体专用。

电视台的也来了,但播音员也好,摄像师也好,一个个面无生气,大概是他们希望拍摄的画面没拍摄到吧。

为了保护现场,优希家房子的残骸用黄色的带子围了起来,几个戴着安全帽的人正在里边转来转去,看样子正在进行现场检验。

笙一郎是以处理民事案件为主的律师,跟警察不熟悉,于是就编了一套谎话:我是失火的这家的邻居冈部先生的朋友,他叫我马上过来……火灾已经不要紧了吧?冈部的名字是他以前记住的。

满脸粉刺的警察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说:没烧到别人家去。

笙一郎急切地问:有人受伤吗?行啦……管好你自己的事……笙一郎再次认真地问:这么说,没人受伤啦?问完并没指望回答。

没想到警察却回答了他:死了一个,是失火这家的人……是谁?详细情况嘛……我也不知道。

看来这警察是真的不知道。

笙一郎理直气壮地说:我可以进去吧?人家特意把我叫来的。

警察没说什么,撩起绳子就把笙一郎放进去了。

笙一郎钻过去,大摇大摆地快速朝优希家走去。

路上到处是水,走起来水花四溅。

木头、塑料、皮革,各种东西烧焦后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在空气中弥漫着。

既然说是冈部家叫来的,当然得先到冈部家去。

站在优希家的废墟旁边的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怀疑地看着笙一郎。

笙一郎故意没按门铃,而是敲了敲门,并且装作跟冈部家很熟的样子大声叫喊起来:不要紧的吧!声音很大,是为了让那个警察也听见。

门开了:啊,谢谢!’笙一郎说着进了冈部家。

一位60岁左右的妇女疑惑地看着笙一郎,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位跟她年龄相当的男士。

两人都受了轻伤。

女的脸上和手上贴着创可贴,男的耳朵和手好像也抹了药。

您是警察?女的问。

笙一郎为了让对方把紧张的情绪缓和下来,微笑着说:不,我是律师。

对于一般人来说,律师跟警察一样可以唬人,这是笙一郎的经验。

他掏出名片递过去:我是旁边失火这家的久坂聪志君工作的律师事务所的人。

这回的火灾给你们添麻烦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您尽管说话。

话语里充满了同情之感,等到对方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笙一郎进入了正题,关于这次火灾的具体情况,您能跟我说说吗?听冈部夫妇说优希被送进了武藏小杉车站前边的综合医院,笙一郎不再多问,立刻坐上出租车,朝这家医院疾驰而去。

已经上午9点了,医院的大厅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前来就诊的人。

笙一郎匆匆忙忙地走到挂号室,掏出名片,打听起优希的事来。

挂号室里年轻的女职员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笙一郎。

笙一郎打着官腔说:天快亮的时候,不是从火灾现场送过来一个病号吗?穿着白大褂。

女职员为难地歪着头: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就是说出院了?怎么跟您说呢……女职员让笙一郎稍等,去后边叫来一位负责人。

两人商量了一下以后,负责人拿着笙一郎的名片走过来,表情僵硬地问,对不起,请问您是久坂优希的辩护律师呢,还是她的代理人呢?笙一郎实话实说:当然,要是她碰到什么问题需要我当个代理人什么的,我也会当的。

但是现在我是作为她的朋友来看她的。

听说她昏倒以后送到这里来了,我非常为她担心。

负责人的态度变得温和起来:已经不在这里了。

啊,刚才已经告诉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现在跟您说这个有点儿不好意思,您不是律师嘛,她的医疗费您能不能……那当然。

笙一郎说。

负责人高兴起来,马上把笙一郎带到里边的办公室里去了。

负责人说,优希没办出院手续就溜走了。

穿着夜班护士借给她的运动服,在公用电话那儿打了个电话,突然就不见了。

夜班护士也很忙,发现她不在的时候已经7点半了,床上留了一个条子,写着衣服和钱一定奉还。

那个条子呢?笙一郎问。

警察拿走了。

笙一郎问了问优希的身体状况,运动服的特征,带没带钱等,又付了医疗费,就匆匆离开了医院。

优希肯定是给笙一郎打完电话就离开了医院,她知道警察在找她,不可能在医院附近呆着,但她穿着一身运动服,身上又没钱,也不会走得很远。

笙一郎在医院周围找了找,除了看见几辆警车以外,根本没有优希的影子,只好暂时放弃寻找,打车回事务所去。

天阴得很沉,闷热,令人讨厌的汗水把笙一郎的内衣都湿透了。

虽然不觉得困,但有点儿恶心。

笙一郎没让司机把车开到事务所前,而是提前下车走了一段,以便观察周围是不是有警察在盯梢。

没有发现警察模样的人。

大概警察们还在开会研究破案计划吧,不过最晚中午就该找上门来了。

对了,火灾现场那些穿西服的,可能是搜查一课负责火灾事件的警察。

掏出钥匙正要开门,发现门没锁。

笙一郎以为是聪志在里边,激动得一下子就把门给推开了。

回过头来的是真木广美。

广美穿着黄色的向日葵花图案的超短连衣裙,正在往桌子上的花瓶里插百合花。

早上好!广美爽朗地笑着跟笙一郎打招呼。

啊……好!笙一郎支吾了一句,环视了一下办公室,就你一个人?啊。

他们的论文没通过,有的情绪不振,有的准备下次再考,今天大概就我一个人了。

广美回答说。

自从那个叫伊岛的警察到事务所来过以后,广美虽然因为聪志的事跟笙一郎口角了几句,但在那以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照常来上班。

干脆把门锁了,怎么样?广美开玩笑似的说。

笙一郎觉得广美那火辣辣的目光烫人,连忙转过脸去:没看见聪志……噢,没看见久坂君吗?广美耸耸肩膀:没有。

好像他昨天晚上没在事务所住……您怎么了?什么怎么了?笙一郎反问道。

您好像疲倦得很。

衣服乱七八糟的,胡子也没刮,头发也没整……您是不是想改变形象啊?这跟您可不相称。

笙一郎在门旁边的镜子里照了照,只见西服到处是皱折,领带松散,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脸色也很不好。

笙一郎使劲儿鼓了鼓腮帮子:彻夜准备书面材料,不知不觉就到了早上,糊里糊涂地就这么来了。

一边说着不成为理由的理由,一边打开了他个人办公室的门。

屋里的烟味儿好像已经侵入了家具和墙壁里,成为这间办公室里闻得着却看不见的一个存在。

暗淡的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形成稀疏的条纹。

什么都没动吧?广美问,见笙一郎不答话,又说:因为您嘱咐过我。

笙一郎关上门,拉开百叶窗环视四周,心想说不定聪志会留下个条子什么的。

可是连里边的小仓库都找遍了,什么都没有。

笙一郎泄了气,一屁股坐在了写字台前的皮椅上。

有人敲门,笙一郎答应了一声,广美推门进来了:这儿有一些录音电话的记录。

笙一郎抱着一线希望接过广美递过来的电话记录一看,全是有关工作方面的电话。

久坂君没来过电话吗?笙一郎问。

没有……警察来过电话没有?广美觉得有些奇怪:……我来到办公室以后,谁也没来过电话。

噢……笙一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觉得广美在看着自己。

一股又甜又酸的香味儿从广美身上散发出来。

本来这种香味儿可以给人以柔和的刺激,可现在却有些惹恼了笙一郎。

我给您冲杯热咖啡吧。

广美说。

不喝!我说你能不能离我远点儿!对于广美温柔的体贴,笙一郎本应表示感谢的,但他现在只会说这种冷冰冰的话。

广美悄悄退出去了,笙一郎叼上一支烟,打着打火机,视线停在了打火机冒出的火苗上。

冈部太太说,优希家的房子着火之前,她听见了优希家里的叫喊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男人的声音,像是聪志。

以前聪志跟志穗为了工作的问题吵架时,也是这种口气。

骗人!聪志的声音里似乎充满了悲愤,冈部太太说。

但是,冈部先生说,他什么都没听见。

后来,睡不踏实的冈部太太听见了东西燃烧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看,大火已经把窗帘照亮了。

她赶紧把丈夫叫醒,让他打电话报警,自己从家里跑了出来,那时她看见久坂家的院门前站着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已经燃起大火的家。

是聪志!冈部太太说。

您没看错吗?笙一郎反复地问了好几遍,冈部太太都说没看错,还说聪志看着正在燃烧的房子,既像在笑,又像在哭。

随后从家里跑出来的冈部先生大喊着火啦——的时候,聪志好像突然醒过味儿来似的,慌慌张张地跑了。

笙一郎摇摇头,把烟掐灭了。

现在想不出聪志会去什么地方,笙一郎漫无目的地给自己住的公寓拨了一个电话。

从来没给过聪志公寓的钥匙,他是不可能在那里的。

明知道这一点,笙一郎还是对着家里的录音电话说:聪志,我是长濑。

在的话,赶快跟我联系。

我会帮你的……相信我,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

你,没关系的……同样的话,笙一郎说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家里的录音电话设定的时间结束,电话自动切断了,笙一郎还在握着话筒发愣。

3困得要命,可呵欠又总是打不出来。

发干的眼睛眨了又眨,后脑隐隐作痛。

正低着头在草地上搜寻可疑物的梁平刚抬起头来,身旁幸区警察署的一个警察就嘲讽道:昨天晚上从本部溜出去以后,到什么好地方玩儿去了?梁平什么都没说,连表情都没有发生变化,既看不出生气,也看不出焦躁。

别看漏了什么!你就是把脸钻到草里去,马马虎虎什么也发现不了。

那个警察抓着被蚊子叮过的脖子嘟囔着。

身上虽然喷了防虫剂,可整天在草地里转悠,怎么也得被蚊子小咬什么的叮几下。

梁平又低着头搜寻起来。

昨天晚上从奈绪子那里出来以后,内心的痛苦不断折磨着他,一直在外边溜达到今天早晨的会议开始,一分钟都没睡。

早晨的会议上,上边指示说,搜寻现场周围可疑物的行动还要持续几天。

可是,到底要搜寻什么,上边一个字也没提。

现场的警察们怨声载道。

30多个警察搜集到的东西,完全是一堆垃圾。

总算挨到了中午换班。

前来换班的警察们说,多摩樱医院好像出什么事了。

附近没有合适的食堂,不少警察在多摩樱医院的食堂里吃饭。

据那些警察说,是在追捕一个放火犯,跟这里的事件没有关系。

梁平跟另一些警察被换了下来。

离开草地之前,梁平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看了看。

从昨天晚上起他就把手机设定在录音挡,还没看过。

今天上午,笙一郎打来好几次电话:马上跟我联系。

笙一郎反复说着同样的话。

梁平认为是关于奈绪子的事,没给笙一郎回话。

梁平怕见到优希,没在多摩樱医院的食堂里吃过饭。

今天听说警察在医院里追捕放火犯,不由得跟着那几个常到医院食堂吃饭的警察一起过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医院门前的停车场里确实停着一辆警车。

有泽!忽然有人叫他——是伊岛。

伊岛和气地跟别的警察打招呼,却严肃地看着梁平说:正想给你打电话呢,等警察们都走过去了,伊岛接着问,你知道了吗?我是来吃午饭的,知道什么了?梁平反问道。

久坂优希,没给你打电话?没有。

为什么给我来电话?律师先生呢?好像是叫什么长濑笙一郎。

梁平犹豫了一下:没有啊。

说完又摇了摇头。

伊岛严肃的表情没有一点儿变化:这里的杀人事件,我怀疑谁,你知道吧?那只是伊岛的直觉,并没有在会上说过。

只见伊岛一个劲儿地点着头:我跟当地警察局那个小年轻儿的回来以后,单独向中队长做了汇报,提出应该调查一下久坂聪志。

要是调查了,会怎么样呢?刚才,中队长来电话说,负责火灾事件的伙计们,已经到他家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伊岛停顿了一下说:久坂聪志的家,失火了。

梁平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只知道一个劲儿地盯着伊岛蠕动地嘴唇。

今天凌晨两点左右的事。

有人看见久坂聪志就站在已经着起大火的房子前边。

据初步分析,房子是被浇上煤油以后点着的。

火被扑灭以后发现一具女尸。

梁平惊得目瞪口呆,想说话,还是没说出来。

伊岛轻轻摇了摇头:不是他姐姐。

久坂优希是在灭火之后穿着白大褂出现在火灾现场的。

消防队和警察问她问题的时候她昏了过去。

把她送到附近的医院去以后,突然神秘失踪。

神秘失踪……什么意思?梁平总算说出声来了。

伊岛很不高兴地说:知道吗?护士明明告诉她让她在医院里等着警察,可她悄悄溜走了。

现在很可能跟她弟弟在一起。

在一起?为什么?久坂聪志到这儿来过!梁平又是一惊:……什么时候?今天凌晨3点左右。

你们调查了吗?从时间上来分析,聪志是放火烧了自己的家以后,直接跑到医院里来的。

在年老科的护士值班室里呆呆地坐着的时候,跟久坂优希一起值夜班的年轻护士看见他了。

穿的是普通的夏用西服,但显得乱七八糟的,浑身煤油味儿。

对他姐姐说,我把老太太烧死了。

怎么会……确实是听见他亲口说的。

久坂优希跟弟弟一起坐电梯下楼以后就再也没回来。

梁平感到口干舌燥:聪志……没说别的吗?伊岛摇摇头:那个年轻护士就听见这么一句。

聪志现在在哪儿……不知道。

跟他的事务所联系过了,说不在,那里大概也跟这里一样,被监视起来了吧。

为什么?睡迷糊啦?出人命了!死者肯定是这小子的母亲。

虽然验尸结果还没有出来,可这小子亲口说把老太太烧死了。

可是……行了,别可是了!就是那位母亲啊!为了等着儿子回来,那么晚了还不睡觉,还在门口听着门。

她开门时候的样子,还记得吧?好好想想吧!梁平低下头不说话了。

他就把那样一位母亲给烧死了,这还能算人吗?!可是……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嘛。

梁平话虽这样说,声音里却一点儿底气都没有。

确实是还没彻底弄清楚,是杀死以后再烧的呢,还是活活烧死的呢……不管怎么说,让人觉得恶心。

有泽,我说过吧?什么?久坂聪志,跟老人之间有某种病态的不和睦……怎么样?让我说着了吧?梁平没话可说了。

伊岛先生!背后有人叫伊岛,是幸区警察署的一个警察。

看见梁平在场,便用眼睛打了个招呼,继续对伊岛说,看见过久坂聪志的人没再找出新的来,我已经问过所有负责火灾事件的人了。

伊岛长长地吐了口气:看来这两个案子重叠起来了,这下可够难办的。

梁平的电话响了。

梁平赶紧离开那两个人,把电话掏出来,但没有立刻按下通话按钮。

忽然想到可能是优希打来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通话按钮按下去之后,一个压得低低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梁平,是你本人呢,还是录音电话呢?4优希目不转睛地看着流动的河水。

一旦觉得有人注意她,马上就站起来,逃也似地走开。

走累了,就再找一个地方坐下。

也许人们认为她在锻炼,尽管跟很多人擦肩而过,也没有谁用怀疑的眼光看过她一眼。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沉,河水的流动已经看不见了。

走上河堤的时候,两岸的路灯,大桥上的路灯,正在过桥的电车和汽车的灯光,倒映在河水里,摇摇晃晃,可以使优希感到这条河的存在。

可是,自己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优希完全不知道。

从车站前的综合医院跑出来以后,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就碰到了这条河,然后就一直沿着这条河走,碰到体育场、高尔夫球练习场什么的挡住去路,就绕过去,继续沿着河走。

途中上了几次公共厕所,天黑的时候,觉得没必要走了,但肚子一点儿都不觉得饿。

开始是想找聪志,可是不知道他在哪儿自不必说,见面之后说什么呢,想起来就觉得可怕。

已经什么都不能做了,什么都不能为聪志做了……聪志……聪志……优希用手捂着脸,一遍又一遍地叫着。

不知什么时候,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优希听着潺潺的流水声,在草丛里躺了下来。

天空无限宽广,那些闪亮的光点好像在深蓝色的窗帘上开了许多小洞。

突然,一个光点放射出惊人的光芒。

看到这惊人的光芒,优希想,要是把天幕揭开,会是怎样一幅景象呢?天幕的后面,一定是双海儿童医院附近那波光粼粼的大海和浓绿满坡的明神山吧。

那年秋天,暴风雨过后的明神山的森林里,三个人合抱着那棵巨大的楠木,友谊的纽带紧紧结在一起。

那天,三人发誓,无论如何都会活下去……优希多想回到那个时候去啊!可是,天幕太远了,她是绝对够不着的。

起风了,越刮越大,黑云滚滚而来,闪亮的光点不见了。

突然,巨大的云团一端分离出一朵黑云,飞快地降下来。

降着降着,黑云变成了一匹黑马。

黑马穿破深蓝的天空,朝着优希扑过来。

黑马瞪着充血的眼睛,龇着脏乎乎的牙齿,口角淌着黄色的涎水,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扬起四只粗大的马蹄,踏向优希。

躺在草地上的优希,在黑马的两条后腿之间,看见一个黑色的瘤子似的鼓胀的肉块。

优希吓得尖叫起来,可叫声只有她的心才能听见。

过分的恐怖,使优希的手不由得抓住左侧的乳房,连同心脏一起从身体上扯了下来,双手捧着献给那匹黑马,饶恕我!马背上骑着一个人,揪着黑马那钢丝般坚硬的鬃毛。

黑马在踏到优希之前的一瞬间改变了方向,马背上的那个人伸出手来,抄走了优希捧着的乳房和心脏。

黑马好像要去追赶那远去的云团,重新飞向天空。

这时,优希的心脏变成一个婴儿,小脸长得跟优希一模一样。

骑在马上的人留着美丽的长发。

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优希看清了,那是年轻时的志穗!妈妈……想叫,却喘不上气来。

优希憋得难受,坐了起来。

周围亮起来了,眼前的流水看得清清楚楚,河水细碎的波纹反射着阳光,天上没有什么黑马,也没有一丝云彩,晴空万里,碧蓝碧蓝的。

当然,她的乳房和心脏也是完好无损。

但是,她却觉得好像丢了什么无上宝贵的东西,而且那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空虚感和恐怖感比昨天更强烈了。

附近有狗在叫,优希慌忙站起来,小跑着逃开。

往前跑了不久,看见一个棒球场,还听见了人们的笑声,优希觉得人们是在笑她。

优希从绿地走上堤岸的自行车专用道,背后响起自行车的铃声。

优希躲避时差点儿摔倒,自行车嗖地从她身边疾驰而过。

她好想哭,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等她的人在哪儿,愿意保护她的人在哪儿……而且是否有人在等她,是否有人愿意保护她,她都不知道。

优希躲在杜鹃花的荫凉里,好像在寻求什么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似的,把手伸进了运动服的口袋里。

她的手触到一张卡片,啊,是中年护士送给她的那张电话卡,电话卡上的图案是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站在医院前边。

看到这图案的一瞬间,优希想起了双海儿童医院。

不回来的话,扣分……优希觉得应该给双海儿童医院打个电话。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抬脚向前走。

在自行车专用道通向马路的拐角处,看见一个公用电话亭。

优希走进去,摘下听筒,尽管想不起双海儿童医院的电话号码,还是很熟悉似地拨了号。

你好!老年科病房。

嗯?怎么直接打到病房里去了?可是科名不对呀。

喂!您是哪位?对方又说话了。

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啊,想起来了,是第八病房的护士长,好像是叫内田……喂……优希终于说话了。

啊!久坂吗?对方吃惊地大声问。

是我。

你现在在哪儿啊?没事儿吧?……对不起。

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上着班就跑出去了?快给我回来!大家担心死了,到处找你呢!我知道你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可是,你得处理好母亲的后事啊!可怜的母亲,她在等你啊!母亲?……在等我?……在哪儿?还问在哪儿……告诉我你在哪儿吧!优希四下看了看:我不知道。

说不清楚吗?你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吗?优希没弄懂内田女士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那里说话有什么不方便吗?不知道。

我想回医院,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优希说。

患痴呆症的长濑麻理子的儿子,是你的朋友吧?昨天到医院里来了,说是如果你跟医院联系,让我们转告你,请你给他打电话。

那个人是律师吧?跟他商量商量怎么样?怎么搞的?对方怎么忽然说起这些来了。

长濑?……对,长濑笙一郎,你弟弟在他的事务所工作。

啊……是有个叫笙一郎的。

不过,怎么叫他长濑呢?他不姓长濑,姓胜田嘛。

喂!久坂!久坂护士长助理!对方急切地叫着。

优希用手指按下挂听筒的挂钩,电话被切断了。

她把电话里吐出来的电话卡重新插进去。

笙一郎?他有电话吗?尽管对笙一郎是否有电话表示怀疑,优希还是随意拨了一个电话号码。

在等待对方接电话的时候,优希闭上了眼睛。

喂!电话里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优希没说话。

喂!喂!喂!……您哪位?优希还是不说话。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优希?闭着的眼睑裂开细细的一条缝,光线挤进眼睑后面的黑暗中。

我知道了,你是优希!光芒四射,驱走了黑暗,展现在优希眼前的,是无边的大海。

优希闻到了海水的香味,明神山上吹下来的山风,拂干了身上的汗。

刺猬?优希终于说话了。

对方屏住呼吸,回答说:啊……我是刺猬。

刺猬你……你在哪里?海边一个人都没有,无边的沙滩,平静的海面,身后是连绵的群山。

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浓密的树叶在风中摇摆。

我在事务所里。

你呢?你在哪儿?那是什么地方?好像是在医院附近,我也说不清楚。

什么医院?双海儿童医院嘛。

你在说什么呀!一时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优希感到不安起来,刺猬?哎……我在这儿。

长颈鹿呢?那小子不在这儿……我们都在等你,在找你啊!看不见!我看不见你们!哪儿都看不见刺猬,也看不见长颈鹿……优希回头看看山,又回头看看海,还是看不见人影。

是太阳被云遮住了吗?海也失去了颜色,山也沉入了灰暗。

优希感到害怕,刺猬……我怕……知道了。

不要紧的!我一定去帮助你!你知道吧,我们一定去帮助你!是刺猬强有力的声音。

优希受到了鼓舞:……我知道,你们俩一定会来的。

那是什么地方,再告诉我一遍。

不是告诉你了吗?双海儿童医院附近,具体位置我说不清楚。

好,听我的,做几次深呼吸,要是闭着眼睛呢,就把它睁开,好好儿看着眼前的东西。

优希虽然觉得有点儿害怕,还是照着刺猬说的话去做了。

先做深呼吸,然后睁开了眼睛。

看见什么了?刺猬问她。

电话。

优希老老实实地说。

什么颜色的?绿的。

好,慢慢抬起头来,肯定能看见地址和电话号码,念给我听。

优希抬起头来,还真看见了地址和电话号码。

地址是用汉字写的,不要紧的,都是在学校里学过的汉字。

可是,优希念法有点儿奇怪:宇宙的宇,奈良的奈,树根的根。

区号呢?没有,只写着交叉路口。

好的,宇奈根交叉路口。

电话号码呢?优希照着念了一遍。

明白了。

我马上就去!在那等着,别动地方!长颈鹿也来吗?不……我一个人先去。

长颈鹿生我的气了?没有,没生气,他也正为你担心呢。

呆在那儿别动,我会不停地给你打电话的。

电话铃响的时候,一定要接电话。

记住啦?优希回答说记住了,这时,身后有人敲门,优希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女人,表情严肃,正在敲电话亭的门。

优希不由自主地抬起左手,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小臂,啪地一声挂上电话,推门走出电话亭就朝河边跑。

等等!你的电话卡!身后传来那女人的喊声。

优希咬着自己的小臂,头也不回地穿过自行车专用道,朝着茂密的草地深处跑去。

跑着跑着,颌部的肌肉没有了力气,总算松开了咬着小臂的嘴。

由于运动服的布料又厚又结实,小臂才没被咬出血来。

优希双手抱膝,一屁股坐在了草丛里。

眼前有几朵浅粉色的花,那是石竹花【注】,是表面柔弱而内心坚强的日本女子的象征。

在一片深绿中开着有数的这么几朵石竹花,可怜又可爱。

优希被这几朵花吸引住了,她把脸靠着花躺了下来。

【注】石竹别名洛阳花,石竹科石竹属,是宿根性不强的多年生草本花卉,多作一、二年生植物栽培。

花期自春至秋,花顶生枝端,单生或成对,也有呈圆锥状聚伞花序,花径不大,仅2至3厘米,但花朵繁茂,此起彼伏,观赏期较长。

花色有粉、红、淡紫、白等。

原产中国。

分布很广。

除华南较热地区外,几乎全国各地均有分布。

——欧阳杼注天空跟石竹花一样,也是浅粉色的,这不是在明神山森林里见过的天空吗?在明神山森林里,没有怀疑和责备,只有照顾和安慰,体贴和宽容。

刺猬……长颈鹿……优希轻声叫着。

优希,不要紧吧?一片寂静中,有人关心地问。

好累啊。

优希诉说着自己的苦恼。

啊,知道,你太累了。

听到这充满了感情的话语,优希热泪盈眶。

我……已经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一件好事都没有。

一种想撒娇的冲动油然而生。

嗯,可不是嘛。

既不是否定,也不是鼓励,而是诚心诚意的接受和理解,不过,你不是已经坚持下来了吗?吃了那么多的苦。

了不起啊,优希……你真的很了不起!听了这话,优希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飘了起来,飘向那无限的宇宙。

刺猬?长颈鹿?我是刺猬。

有人在她的耳边说。

优希感到有人在轻轻地摇她,于是说:我想睡了,可以吗?啊,睡吧。

优希飘出明神山的森林,向大海飘过去:……刺猬!怎么了?我喜欢你。

……别哄我了。

优希笑了。

耳边响起了海潮声。

5优希从医院出走那天夜里,在幸区警察署开完搜查碰头会以后,梁平来到被烧毁的优希家的废墟前。

小路入口处站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梁平掏出证件给他看过之后,走了进去。

夜空下,黑乎乎的骨架依然耸立着,丝毫看不到有人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看着这片废墟,简直不敢相信优希的家曾经建筑在这么小的一块地皮上。

第二天,梁平仍然按照上边的搜查计划继续在多摩川搜索可疑物品。

他想去找优希,可是作为一名警察,他不可能离开搜查现场,而且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看见有便衣警察在多摩樱医院前边盯梢。

这天晚上的搜查碰头会之前,伊岛对着梁平的耳朵说了句什么。

苦涩的汇报,干部的呵斥,碰头会还是老一套。

碰头会结束后,梁平从幸区警察署出来,站在了第二京滨路旁的一个加油站前。

虽已接近深夜,公路上依然车水马龙。

气温没怎么下降,一点儿风都没有,让人觉得憋得慌。

15分钟以后,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梁平身边。

从车牌可以看出,是一辆私家用车。

车后门开了,后座上坐着股长久保木。

久保木用眼睛命令梁平上车,梁平刚钻进车里,车就开动了,开车的是伊岛。

他们没说到哪儿去,梁平也没硬问。

黑色小轿车顺着第二京滨路往北开了一段,拐进府中街道,又一直走了一会儿,就到了武藏小杉车站。

梁平偷眼看了看久保木和伊岛的侧脸。

久保木懒散地坐在座位上,几乎滑下去的样子。

他自言自语地说了句:都是一身汗臭啊。

紧接着叹了口气又说,伊岛,多少天没换衬衣了?有泽的衬衣都让草给染绿了吧?真把你这美男子糟蹋了。

梁平看了看自己的装束,正如久保木所说,衬衣上到处都是被草染绿的痕迹。

有泽!伊岛正在追踪久坂聪志,你知道吗?听到股长的提问,梁平抬起头来,小声回答说:知道。

久保木盯着前方不动声色地说:负责追捕放火犯的同事们也在追踪久坂聪志。

老跟伊岛撞车,挺难办的。

梁平看了伊岛一眼,伊岛默默地开着车,一言不发。

解剖结果出来了,听说了吗?久保木问。

梁平把脸转向久保木:没有。

死者在火灾发生之前已经死了,窒息而死。

至于具体情况,因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很难断定了。

死者是谁?梁平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字来。

已经在牙科医生那里找到了跟死者一致的X光照片,确认死者是久坂志穗。

梁平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眼前浮现出在双海儿童医院住院时见过的志穗的身影。

棕色的头发,没有一根白发,脸上也没有一点儿皱纹。

虽然总是拧着眉头,满脸忧郁,但那双黑眼睛,谁见了都会心跳。

见过她吗?久保木问。

梁平听出久保木的话里有刺儿,睁开眼睛镇定地回答说:见过,跟伊岛一起。

上小学的时候也见过吧?梁平摇摇头:没有。

虽然有一段时间跟她女儿是同班同学……跟伊岛一起见到她那次还是第一次。

梁平说得非常自然。

的确,最近见过的志穗跟以前的志穗完全是两个人。

过去,见过久坂聪志没有?过去我倒是知道久坂优希有个弟弟,但见面还是7月7号那天晚上,在多摩樱医院前边。

当时连句话都没跟他说……你跟伊岛意见不一致吧?久保木问,在我们正侦破的这个杀人案子,是否跟久坂聪志有关的问题上。

因为他没有任何证据。

梁平看了一眼伊岛的侧脸,伊岛的表情没变。

久保木说:我也觉得伊岛的看法有些牵强。

不管孩子多么讨厌母亲,也不会有什么根本的利害冲突,很难成为杀人的动机。

可是伊岛说,跟母亲之间病态的纠葛,可能造成久坂聪志精神失常。

精神性疾病也许是久坂聪志杀人的原因,叫什么病来着?人格障碍。

伊岛一边开车一边说。

梁平不以为然地说:人格障碍?听说连医生都难断定,毫无道理嘛。

从他责怪父母时的表情和口气上,我就能断定个八九不离十。

梁平正要反驳,久保木摆摆手制止了他:今年6月,多摩川里漂上来的那具被人掐死的女尸还记得吧?川崎警察署还在破这个案。

伊岛认为那个案子也可能跟久坂聪志有关。

实际上,案发那天久坂聪志确实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我觉得伊岛只不过是先提出结论再倒着往回推理,没任何证据。

梁平反驳道。

是直觉。

伊岛有些悔恨地砸砸嘴,不幸的是我的直觉没有错,而且是相当严重的事件。

要是早些动手呢,说不定能防止久坂聪志杀害母亲的事件发生。

我们这里制动失灵,犯罪就会逐步升级。

这都是不负责任的推论,甚至是胡乱猜测。

梁平往前探着身子说。

伊岛一个紧急制动,把梁平甩了回去。

一辆小型摩托车闯红灯,在车前横穿过去。

摩托车上是两个没戴头盔的把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少年,坐在后座上的那个还冲梁平他们伸出中指,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

梁平他们这辆车,没有跟其他警车联系的无线通信装置,所以伊岛没打算去追,车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小子们,出了事故就该哭了。

久保木深陷在座位里,歪着头看着梁平说,追捕放火犯的同事们认为,久坂聪志是杀死母亲以后放的火。

这样的话,以后还得跟伊岛撞车。

不过都是一家人,已经商量好了,先不让课长知道,所谓君子协定。

明白啦?梁平点了点头,伊岛没吱声。

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俩都别说话。

从现在开始,我不叫你们开口,你们就闭着嘴呆着。

30分钟以后,一行三人来到设置了放火杀人事件本部的中原警察署。

跟传达室的警察打过招呼以后,顺着楼梯进了地下室的一个房间。

在这个小教室似的房间里,放火犯搜查股的本多股长、冲津班长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两个人都扯掉了领带,袖子挽到胳膊肘以上,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

就这间屋子空着呢。

体重100多公斤的大汉本多股长说,他的寸头里边都是汗,既没窗户也没空调,你们也把领带解了吧,不必拘礼了。

商量完了快点儿结束。

久保木答应了一声坐在本多的对面,伊岛和梁平也先后坐下了。

本多要求伊岛先说一下他的行动计划。

伊岛没说话,是久保木代替他说的。

本多他们对于多摩川绿地的杀人事件可能跟久坂聪志有关的分析,表现出一定的兴趣,同时非常执拗地问现在发现了什么证据没有。

关于这是一个刑警的直感这一点,久保木没有直说,只是暗示了一下。

他主要提出了扣押久坂聪志的权力主要在哪一方的问题。

无论如何我不会撤出的。

伊岛在久保木说话时,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

本多听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问久保木:按照伊岛君的意见,得发给他逮捕证啦?久保木没说话,瞪了伊岛一眼。

商量了一个小时,终于定了一个默契的君子协定。

抓久坂聪志的主要权力属于本多他们,伊岛他们协助本多他们破案,可以继续搜捕久坂聪志。

伊岛得到的情报必须转给本多,而且在可以逮捕久坂聪志的情况下,必须迅速通知本多,由本多他们来逮捕。

同时,本多也应该尽量向伊岛提供情报,如果本多他们抓住了久坂聪志,也应该给伊岛审问的机会。

最后,久保木对本多说,以后,伊岛的搭档不是梁平,而是幸区警察署的一个年轻警察。

那个年轻人负担可够重的。

久保木对本多说。

本多他们对这个问题并不关心,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回幸区警察署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更沉闷了。

几乎所有的权力都让给了本多他们,伊岛很不高兴,脸色变得很难看,开车也心不在焉的。

梁平几次说换换他,他理都不理。

有泽,进入幸区警察局管区的时候,久保木说话了,你干没干过背叛别人的事?梁平看着久保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久保木看着车外:伊岛凭直觉会不会说中,我也不知道。

但是,关于久坂聪志跟母亲不和的看法,至少可以说已经在这次火灾案中得到了证实。

当然,不管怎么说,即使把伊岛的看法向课长们汇报了,也得是本多他们优先。

一想到只能吃点儿残羹剩饭还得搜查,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真想干脆撤了算了。

不过,要是久坂聪志真的跟我们正在破的案子有关,弄不好会让本多他们帮咱们把案子破了。

这样岂不被别人笑话。

明白啦?明白了。

梁平点了点头。

你跟久坂聪志工作的那个事务所的头儿,还有久坂聪志的姐姐,早就认识?啊,就算是吧……久保木没说本多他们是否已经查明了这个问题,却说什么为了摆脱本多他们的追查,那两个人大概要跟你联系吧?联系不联系的……那么,要是你跟他们联系一下怎么样?梁平感到困惑:他姐姐不是去向不明了吗?久保木没说话,伊岛发言了:有联系,肯定有联系。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梁平说,最近你小子可有点儿不正常。

这次可是你挽回名誉的机会。

梁平沉默。

久保木拍拍梁平的肩膀说:背叛这话说得有些过分……但是,要是得到有关久坂聪志的消息或证据,希望你不要辜负了作为一个刑警的责任。

要协助伊岛,弄清久坂聪志到底跟咱们正在破的案子有没有关系。

要是弄清了没有关系,通知本多他们一下。

不难吧?梁平也是个刑警,应该憎恨罪犯!伊岛非常有力地断言。

梁平把脸转向了窗外。

梁平一夜没睡好。

天亮了,在练功房睡觉的警察们还在呼呼大睡。

梁平到盥洗室洗了脸,换了件新衬衣,回到练功房。

实在受不了那又馊又臭的气味和震耳欲聋的熟声,梁平离开练功房,到警察署后面的小路上去散步,一边散步一边等着早上的会议开始。

小路上没有人。

路两边种着茂密的灌木,夹竹桃那粉红色的花,散发着又甜又香的味道,比起百日红来,显得朴实,也显得谦逊。

突然,梁平想起了奈绪子。

我太过分了。

奈绪子,快把我忘了吧!我知道我很任性,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

梁平把大白鼠扔掉以后,奈绪子怎么样了,笙一郎什么也没说。

优希家失火那天下午,梁平在多摩樱医院前接到笙一郎的电话,说优希家失火了,失踪了,都是梁平已经知道的事。

但是,听说失火那天早晨,优希给笙一郎打了电话,梁平心里乱极了,觉得优希选择了笙一郎。

另外,笙一郎还让梁平迅速跟奈绪子联系,言外之意是出了大事。

至于出了什么事,笙一郎没详细说,让梁平直接问奈绪子。

可是梁平至今还没跟奈绪子联系。

8点开会。

抬起手腕看了看表,7点半了。

梁平正要回警察署去,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现在说话方便吗?是笙一郎。

怎么了?这么早来电话。

这还是等到现在才打的呢。

好安安静静地多休息会儿,啊,我指的不是你……笙一郎吞吞吐吐的,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儿,现在,在我住的公寓里呢。

梁平莫名其妙:谁呀?优希。

梁平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正要问是怎么回事,笙一郎又说话了:她给我来了电话。

什么?优希给笙一郎……优希不但在失火以后给笙一郎打电话,而且在去向不明以后也给笙一郎打电话。

这个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在梁平心里翻腾着。

笙一郎继续说:优希在电话里说的话很奇怪,好像退回儿童时代去了。

大概是精神上受到的打击太大了……我问了她使用的公用电话的地址,就跑过去了。

事务所被警察盯上了,我不知道我本人会不会被盯梢。

我是在地方裁判所的大厅里接到优希的电话的,就算有人盯我的梢,我也发现不了。

所以我是从后门溜出去的。

优希是在高津区和多摩区之间的宇奈根交叉路口打的电话,可到那儿一看,她已经不在了。

我在附近找了半天,总算在多摩川岸边的草地里把她找到了。

我看见她时,她正蜷曲着躺在草地里。

大概是从医院里跑出去以后,一直沿着多摩川往北走来着。

没有外伤,所以我把她带回我的公寓里去了。

公寓好像没有人盯梢,不管怎么说,得先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当然,我是在事务所睡的……听着笙一郎蹩脚的说明,梁平更生气了。

心里生气,嘴上却说:聪志在哪儿,你知道吗?聪志?不知道,我不知道聪志的事。

优希没说吗?哪儿顾得上说那个呀。

优希一个劲儿地叫我刺猬,叫你长颈鹿,还说长颈鹿会生气的。

本来应该早点儿通知你,但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还是等了一个晚上。

对不起呀。

没有……梁平的嗓子好像被什么噎住了,他干咳了两下,她现在干什么呢?大概还在睡吧。

我现在准备回公寓,回去之前给你打个电话,看你能不能安排时间过来。

……是吗。

地址你知道吧。

以前给你的名片反面写着呢。

啊,知道。

上午过得来吗?我还是想带她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我一定安排时间过去。

笙一郎停顿了一下:还有……跟奈绪子联系过了吗?没有。

我说,这事儿你不能不管吗?梁平尽可能用平静的口气说。

笙一郎又停顿了一下:孩子的事,你知道了吗?孩子……前天给你打电话时,也许应该给你说得更清楚点儿……她,在你走了以后,突然按着肚子倒下了,救护车都来了。

梁平下意识地看着夹竹桃的花。

她倒是没出什么大事,可是,孩子,流了……夹竹桃在晨风中摇摆。

一朵粉红色的花被弹掉,花瓣一瓣一瓣地散落到地上。

当然,这是你跟奈绪子之间的问题,我不该说什么……不过,跟她好好谈谈吧,她精神上的创伤可不轻。

梁平觉得胸口一阵刺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气的同时吼道:没有你不知道的事!你什么意思?笙一郎问。

越是觉得笙一郎坦荡无私,梁平越是生气:你什么都知道!谁都把你当靠山!嗨……梁平自己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太孩子气,更觉得受不了了,什么都没说就把电话挂了。

回到幸区警察署,正要上三楼会议室去开会时,碰上了伊岛。

干什么呢?开会了。

伊岛严肃地对梁平说。

梁平把伊岛拉到没人的防火楼梯处,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小声对伊岛说:优希,找到了。

伊岛马上紧张起来:从哪儿得到的情报?律师那儿。

久坂聪志呢?还不知道。

本多中队还不知道吧?好像他只告诉了我。

伊岛重新看着梁平的脸问:这样好不好?什么?梁平面无表情地问。

好!等会儿再说!伊岛走进会议室,大概是跟股长商量什么去了。

不一会儿,伊岛回来,冲梁平点了点头。

俩人出了警察署,拦下一辆出租车,梁平毫不犹豫地告诉了司机笙一郎公寓的地址。

6优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开始她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医院,往四下一看,才知道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医院。

这是一个14平米左右的西洋式卧室,蓝色的地毯,从未见过的衣柜,大理石台面的桌子,窗户上挂着浅蓝色的百叶窗。

床上铺的是蓝色的床单,她盖的是蓝色的毛毯。

可是,她身上穿的已经不是那套运动服,而是从来没见过的男人的睡衣。

优希摸了一下自己的内衣,没有被动过。

优希下床走到窗前,拉开了百叶窗。

从外面的光线来判断,好像是早晨。

优希打开窗户,看出这是住宅区的一座公寓。

优希只记得自己从医院出来以后,碰到一条河,以后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除了梦就是梦。

家里有人吗?优希一边问一边从卧室里走出来。

楼道对面是卫生间、盥洗室和浴室,顺着楼道往左拐是大门。

面朝大门,右边是跟厨房连在一起的饭厅,有冰箱和简单的碗柜,左边是一个十平米左右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写字台、一把皮椅。

厅里没有录像机,没有音响,没有任何摆设,也没有花盆或绿色植物。

这种故意显示生活的单调的排列方式,反而使优希一下子明白了这是谁的家。

作为书房的那间屋子充满了烟味儿,厨房里的煤气灶周围被烧得焦黑,那是他母亲干烧水壶引起了一场小火灾时留下的痕迹。

厕所里的架子上还放着护理重病人用的一次性尿布。

但是,为什么自己在他的房间里呢?优希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优希想起了自己穿的那一身运动服。

回到刚才的卧室一看,发现脏兮兮的运动服被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把手伸进运动服的口袋里一摸,里边的东西没有动过。

厅里的电话铃响了。

如果接电话的话,也许会给主人带来麻烦,优希犹豫着,一直没接。

以后应该怎么办呢?优希一边想着自己的今后,一边想起了母亲和聪志。

她无力地坐在地上,心里痛苦得喘不过气来,无论如何要暂时关上感情的闸门。

优希想。

这时,就像有人前来营救她似的,对讲门铃响了。

顾不上考虑是谁来了,优希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摘下受话器。

早上好!你起来啦?是笙一郎。

优希松了口气:早上好……怎么了?好像有点儿不舒服……优希总算平静下来:嗯,没什么,不要紧。

进去可以吗?给你带来一套衣服。

啊……你等一下。

我有钥匙,把衣服放下就出来。

是我们事务所的女孩儿帮我买来的。

衣服的大小只跟她说了个大概,不一定很合适,姑且对付一下吧。

谢谢!优希挂上受话器,回到卧室里整理床铺和自己身上穿的睡衣的时候,听见笙一郎开门进来了。

身体好些了吗?笙一郎问。

好多了。

优希一边回答一边走出卧室。

她想见笙一郎,见到他会感到心安的。

笙一郎正在往厅里的地上放那个装着衣服的纸袋,那里边装的是一套做工精细的夏装。

听到优希的动静,笙一郎抬起头来。

优希看到笙一郎那熟悉的面孔,一下子放下心来,轻轻吐了口气:谢谢你救了我。

笙一郎不好意思地说:别这么说。

只不过接到你的电话以后去接了你一下。

我给你打电话了?这些话以后再细说吧。

不管怎么说,你好像已经恢复过来了。

笙一郎微笑着,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优希抓住睡衣的袖口:这,是你的?笙一郎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有点儿结结巴巴地说:你那身运动服,被泥水弄脏了……我这里只有这么一身睡衣……不过,是新的,你别生气。

以后,我把它收起来不再用就是了。

没关系,这有什么,像我这种人……优希轻蔑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像我这种人,我这种人……一个劲儿地重复着。

不许你再这么说了。

笙一郎的声音里饱含着真挚的感情。

优希痛苦地抬起头来,眼神正好跟笙一郎的撞在一起。

笙一郎赶紧低下头:不知道运动服洗了好还是不洗好,我就那样把它放在那儿了。

没关系,谢谢你!还没冲澡吧?浴室的架子上有毛巾。

冲个澡把衣服换上吧,我过一会儿再来。

谢谢你!优希再次道过谢,把纸袋拿起来抱在胸前,可是,你不能就在家里呆着吗?笙一郎疑惑地问:为什么?剩下我一个人,又得想这想那的,受不了……如果我留下来可以的话……求你留下来。

优希看着笙一郎,退到走廊里,推开跟浴室连在一起的盥洗室的门走了进去。

听见笙一郎走进厅里,才把门关上。

藤条编的架子上,有专门为她准备的毛巾和浴巾,使优希感到笙一郎是多么的细心。

她把纸袋里的衣服拿出来,放进一个塑料筐里。

那是一条长裙和一件半袖衫,还有长筒袜和内衣。

优希抖开长裙看了看,布料又轻又薄,浅蓝色的地儿,印着红色和黄色的兰花。

半袖衫是鲜艳的橘黄色,领口开得很大。

你们事务所的女孩多大了?优希隔着门大声问笙一郎。

22岁吧。

笙一郎在饭厅里回答。

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吧?尽穿些时髦的衣服。

所以我特意嘱咐她尽可能买素一点的……你觉得怎么样?怎么样嘛……优希既像是在回答笙一郎,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优希提起长裙在自己身上比量着。

十几年没穿过裙子了。

中学时代校服是裙子。

优希入学一个星期了,一直穿牛仔裤或纯棉长裤,班主任老师批评了她,她也不换上裙子。

她不在乎跟大家合群不合群。

结果,连教导主任都惊动了,把她单独叫去批评了一顿。

优希接受不了,反问教导主任:又不是在像医院那样的跟社会隔离的地方,穿着校服,又要在街上走,又要挤电车,为什么非要穿这种可能给女孩子带来危险的裙子呢……教导主任说,这是校规规定的。

优希则提出疑问说,规则难道不是为了使人们能够幸福地生活而制定的吗?为什么非要人们牺牲自己,甚至冒着身体被侵害的危险去迎合那种规则呢?这不是本末倒置吗?教导主任是一位40多岁的女性,她没有解答优希的问题,只是微笑着说,一般女孩子都喜欢裙子,也喜欢被人看嘛。

优希感到屈辱。

她极力抑制着没哭出来,向教导主任提出抗议:您只看得见多数人的好恶,却对那些可能受到伤害或者害怕受到伤害的人不管不顾。

最后,优希建议,如果不允许穿自己的衣服的话,就定做一套下身是裤子的校服。

教导主任笑了,说那得多花钱。

钱,难道比人的尊严和安全还重要吗?,优希茫然地看着教导主任的笑脸。

教导主任说:如果你非要这样的话,请到私立学校去吧。

可是,已经失去了父亲的家庭,是没有那个经济能力去私立学校的。

结果,因为学校要把母亲志穗叫到学校来,优希还是穿上了裙子。

优希不愿意看到母亲那痛苦的表情,自己忍了。

不过,她故意把裙子弄得长长的,里边还穿上一条长及膝盖的短裤。

初中毕业以后,优希还是到允许穿自己的衣服的私立学校上高中去了。

优希想着往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放下裙子,打开了装着内衣的塑料袋。

穿不认识的女孩买来的内衣,不会有好心情,而且,新买来的内衣,优希从来都是洗过以后才穿的,现在也只好凑合了。

看着洁白的短裤,优希松了一口气。

乳罩也是白色的,而且考虑到合身,特意选了运动时穿用的,伸缩性很强的那种吊带式乳罩,还很周到地配了胸垫。

由于笙一郎就在厅里,优希脱掉睡衣和内衣的时候,多少感到有些紧张,但没有感到害怕。

她拿着毛巾走进浴室,打开淋浴洗了身上,又用男人用的香波洗了头。

没有女人到这里来过吧……优希不由得扫了一眼浴室。

都是男人用的东西,而且只有一套。

优希用毛巾把湿头发拢起来,把水温调高冲着身子,全身的疲劳就像融到了热水里被冲走似的。

她尽量不去想母亲和聪志,尽量让自己沉浸在愉快里,然而,眼泪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外涌。

优希对自己说,笙一郎在这里,笙一郎在这里啊,总算忍住了眼泪。

冲洗着自己赤裸的前胸,优希感到害羞。

她看不起自己的裸体。

她的手摸到自己的胸的时候,她的手指触到自己的大腿的时候,一种近于恐怖的感情涌上心头,自己觉得自己很丑恶,想赶快把身体遮盖起来。

优希马马虎虎擦了擦身子,浑身是水地出浴室的时候,笙一郎正在跟浴室连在一起的盥洗室门口站着呢。

优希的呼吸一下子停止了,紧张地忘记了遮掩自己,呆呆地看着笙一郎。

笙一郎也认真地看着优希。

优希既没有恐怖感也没有罪恶感,只是默默地等待着。

渴望得到承认的激情,越来越强烈地冲击着优希的心灵。

可是,究竟应该以什么样的形式得到别人的承认,优希并不清楚。

笙一郎的眼神动摇了,可以看出他的内心也很矛盾。

终于,笙一郎垂下了眼睑,呻吟似地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关上了盥洗室的门。

等等!优希叫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笙一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优希身上的力气一下子跑光了,无力地蹲坐在地上,蜷曲着身子,一动不动。

周围很静,只听得见从身上流下来的水滴落地的声音。

双腿之间渐渐聚集了一汪水,优希慢吞吞地把手伸向浴巾。

这时,门铃响了,优希赶紧用浴巾把身体裹了起来。

门铃又响了,还听见笙一郎在说话。

优希慌慌张张地穿上短裤,又擦擦上身,戴上了那个吊带式乳罩。

是梁平来了。

笙一郎在盥洗室门外边说,从声音可以听出他已经平静下来了。

为什么?有泽君怎么……优希在心里说。

笙一郎就像听见了优希在心里说的话似的:我跟他联系过了。

他也正为你担心呢。

让那小子在外边等着吗?优希犹豫了。

至于为什么犹豫,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这时,笙一郎又说话了:现在让他进来,他可能会往歪里想;让他等着,也会产生误会……既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又像是说给优希听。

误会什么?梁平误会我和笙一郎?其实,优希对此也感到困惑甚至生自己的气。

三个人之间,会产生什么误会呢?优希生自己的气,也生笙一郎的气。

为什么怕误会呢?优希感到悲哀。

还是让那小子进来吧。

怎么样?笙一郎决心已定似的说。

好吧。

优希说完赶紧穿上裙子,拉上拉锁。

听见开大门的声音的时候,优希穿上了半袖衫。

半袖衫有点儿瘦,紧巴巴地系上了扣子。

你这是要干什么!大门外,笙一郎厉声喝道。

还有其他人说话,听起来不只梁平一个人。

优希穿上长筒袜,站在镜子前时,才发现头上还束着毛巾,连忙取下毛巾,又用浴巾使劲儿擦了擦头发。

头发短,虽然不能完全擦干,却不至于再滴水。

大门那边好像发生了争吵,优希拉开盥洗室的门走出来。

你打算怎么样?你这个混蛋!笙一郎愤怒的声音。

优希来到大门处,只见笙一郎正向外顶着门,梁平和那个叫伊岛的警察正向里推门。

优希的目光跟梁平撞在了一起,看到了梁平眼睛里惊奇的神色。

啊,你好!伊岛对优希说。

他强装笑脸,身体不错嘛!笙一郎回头看着优希,使劲儿摇了摇头,意思是根本不知道伊岛会来。

只见优希深深地朝伊岛鞠了一个躬,说:给您添烦麻了。

伊岛的存在,反而使优希感到安心。

有外人在,就可以很容易地掩盖自己了。

如果只是梁平一个人来了,必定会触动内心的真实。

优希用一个透明而坚硬的壳把自己罩了起来。

她也朝梁平鞠了一躬:给这么多人添麻烦,实在对不起。

男人们脸上的怒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优希。

优希在餐厅里接受了伊岛的询问。

开始,优希觉得就是把她带到警察署去也无所谓。

但笙一郎作为优希的代理人,拒绝在现阶段随意把优希带走,要求就地接受警察的询问。

伊岛没带拘捕证,只好勉勉强强地接受了笙一郎的要求。

优希坐在伊岛和梁平的对面,笙一郎坐在了优希身后。

聪志现在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优希诚实地回答着伊岛的询问。

聪志到多摩樱医院找到优希,说把家烧了,确实有这么回事。

但是,打那以后,聪志就不见了。

优希说,聪志到哪里去了,她也很想知道。

你弟弟只告诉你把家烧了,没说别的吗?伊岛问。

优希点了点头:没有。

你弟弟说,把你母亲也烧了。

没说……我不记得弟弟这样说过。

跟你一起值夜班的护士听见他这样说了。

优希又摇摇头:我当时惊慌失措,至于弟弟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我真的不记得了。

对不起。

你的同事还说,你弟弟到病房找到你以后,看见他给了你一笔钱。

有没有这么回事?钱?对。

好像是一个装着钱的信封,她说没看清楚。

没这么回事!优希口气强硬地说。

真的没有?他什么都没给我。

请不要说谎。

我没有说谎。

我没接受任何东西。

是吗?那么,我们再确认一下……你弟弟放火烧了你们的家,把你母亲也一起烧死了,这是事实吧?等等!坐在优希身后的笙一郎说话了,他用谴责的口气对伊岛说,您不觉得这种询问方式对于死者家属来说太残酷了吗?你好像是这次火灾事件的负责人吧?优希扭过头去对笙一郎说:问什么都没关系。

是我不好,我随随便便地从医院里跑出来,给大家添麻烦了。

说完回头看着伊岛,尽量用平静的口气继续说,放火烧了我家的到底是不是我弟弟,我不知道。

关于我母亲,目前也还没有最终得到确认……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伊岛不满地皱着眉头:你知道你弟弟是怎样看待你母亲的吗?当然,母子之间有时候也免不了呕气,甚至你怨恨我我怨恨你的,但那是母子之间的所谓怨恨。

你不认为你弟弟与你母亲之间有某种变态的纠葛吗?我不认为我弟弟有变态心理。

优希当即反驳道,然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弟弟从心里爱着母亲,没有什么变态的纠葛。

弟弟是一个纯真的孩子,心地善良,甚至可以说是过分的善良。

过分善良?什么意思?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我只是想说他是个好孩子,比我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优希说着低下了头,但依然感觉得到伊岛在盯着自己。

你从医院逃走的理由是什么?伊岛又问。

优希回答不上来,只会说当时脑子很乱。

是不是跟你弟弟说好了在什么地方见面?没有的事。

弟弟在哪儿,我比谁都想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这……关于这一点,优希的记忆中没有任何痕迹。

笙一郎代替优希回答了伊岛的问题:优希由于精神上受到强烈刺激,给我打电话时很不正常,但还算说清了电话亭的地址,于是我就把她接到家里来了……而优希对这一切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笙一郎这些话是说给伊岛听的,更是说给梁平听的。

但是,梁平一直看着别处。

进来以后,既没看过笙一郎一眼,也没看过优希一眼。

伊岛没有问出想得到的东西,表情变得僵硬,又说:无论如何,咱们应该先去确认一下你母亲的遗体吧。

听到这话,优希尽量使自己的心情保持着稳定,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好的。

优希穿上笙一郎给她准备好的凉鞋,走出笙一郎的家。

已经站在外边的伊岛看着优希的打扮说:只见过你穿白大褂的样子,今天这一身,叫我大吃一惊,简直认不出来了。

其实,伊岛怎么看倒无所谓,优希更重视的是梁平和笙一郎的反应。

此刻,梁平和笙一郎正好把优希夹在中间,互相愤怒地瞪着对方。

见他们这样,优希心里很难受,于是故意大声对伊岛说:是法律事务所的女孩子帮我买的。

像我这样的老太太,哪还能穿这么鲜艳的衣服!一行四人坐上出租车,梁平坐前边,伊岛、优希和笙一郎坐后边。

优希还以为要去警察署呢,没想到伊岛对司机说,去新丸子的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伊岛对优希解释说,这一带没有东京那样设备完整的验尸医院,只好请这家医院负责验尸和解剖。

40分钟以后,出租车来到医科大学正门。

笙一郎按住伊岛正要掏钱包的手,付了车钱。

下车以后,两个体格健壮的男人出现在面前,穿着衬衣,打着领带,寸头鹰眼,面带几分凶暴,做派有点儿像伊岛。

大概是伊岛走出笙一郎家的时候用手机联系过的人。

伊岛把优希和笙一郎介绍给那两个男人:跟放火事件有关的。

笙一郎向前跨出一步,把优希挡在自己身后,掏出名片递给那两个人,用职业术语严肃地说:我是她的代理人,可否看一下你们的证件?两个人同时用眼睛请示了一下伊岛,掏出证件。

其中一个说:看吧。

笙一郎认真地看了他们的证件,就跟优希一起跟他们走了。

伊岛和梁平就像移交完毕似的,留在了后边。

优希回头看了梁平一眼,只见梁平紧闭着嘴唇,到现在没说过一句话。

穿过种着漂亮的草坪的校园,优希和笙一郎跟着警察往里走。

已经放暑假了,校园里几乎看不见学生。

优希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现在要看的遗体不是志穗的。

可是,当优希看到遗体时,精神上受到的打击简直是不堪忍受的。

并不是因为她看出那是志穗,而是因为尸体惨不忍睹。

优希从事医护工作多年,从来没有见过死得这么惨的尸体。

从外表来看,不用说看不出是志穗,就连是一具女尸都看不出来。

怎么样?警察问优希。

优希回答说,认不出来。

让优希确认遗体的目的好像是要让她准备葬礼。

警察告诉她,经确认齿形,证明是志穗的遗体。

接着,优希又接受了警察的询问。

笙一郎要求在场,没有被警察允许。

他举出有关法律条文据理力争,优希在一旁说,一个人也没关系。

结果,跟伊岛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优希还是那样回答的。

优希当天就被警察放了。

笙一郎当了她的担保人。

优希无家可归,笙一郎劝优希在他家暂住几天。

没有灵前守夜,也没有举行葬礼。

反正17年前的事发生以后,志穗什么宗教都不相信了。

火化的手续都是笙一郎办的,亲属也都是笙一郎通知的。

不过,志穗的父母、姐姐、姐夫和哥哥都已经去世,嫂子正在住院,能通知到的,也就是优希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什么的。

凡是应该由优希去登门道歉的邻居,笙一郎都代她去过了,并以慰问金的名目送了钱。

应该支付给消防队的费用,笙一郎也付了。

辨认遗体后的第三天,优希穿着笙一郎为她借来的丧服,跟笙一郎一起来到火葬场。

志穗家的亲戚一个都没来,也许是因为听说聪志放火烧了房子,烧死了志穗吧。

没有通知护士长内田女士,她却来了,好像她是从警察那里得到消息的。

内田女士认为,优希怎么也得暂时停职了。

她抱着优希的肩膀,同情地对她说:这回可真够你受的。

优希差点儿放声大哭起来,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她低下头,拼命地忍住了眼泪。

棺材被运到火葬场火化炉前。

并排五个火化炉,其中之一的小铁门打开了,棺材放进了火化炉。

火葬场的人说,为死者祈祷冥福吧。

优希双手合十,低头祈祷。

但是,她并不认为将要化为骨灰的就是自己的母亲,从辨认遗体之前,她就一直努力这样想。

火化开始以后,优希他们在休息室等骨灰。

内田女士接到医院的电话,说了声对不起就走了。

笙一郎也因为工作方面的电话,不时离开。

优希一个人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愣愣地看着窗外。

院子里一人高的木槿修剪得整整齐齐,开着白色或紫色的花。

木槿根部还有小菊花似的黄花。

稍远处种着百日红,深粉色的花在阳光下显得鲜艳夺目。

可是,草坪里,树后边,七八个便衣警察时隐时现,破坏了由花木构成的和谐的图画。

警察们认为聪志也许会出现在火葬场,派来很多人,其中包括梁平和伊岛。

两个小时以后,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把优希和笙一郎领到一个叫做收骨室的白色小房间里。

骨灰的颜色是灰里透白的,一点儿看不出是被烧死的人的骨灰。

优希忽然想起了父亲雄作。

那时,志穗和聪志不用说,亲戚朋友一定也来了不少。

可是,在优希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印象,她根本不记得见过雄作的骨灰。

收骨室里只有优希和笙一郎两个人。

就你们俩?火葬场的人面无表情地问。

优希点了点头。

但是,当那人开始说明收纳骨灰的方法时,优希打断了他:请等一下。

优希走到院子里,四处搜寻了一阵,来到站在百日红下的梁平身边。

梁平的装束没有变,但换了一条黑领带。

优希对站在梁平附近的伊岛说:他,可以吗?伊岛莫名其妙:可以什么?收骨,想让他也去。

说完转向梁平,能来吗?只有两个人,太冷清了……求求你也来吧。

梁平用眼睛征求伊岛的同意,伊岛点头应允了。

优希和梁平并肩走回收骨室,站在了骨灰前边。

笙一郎站在骨灰另一侧,瞪着对面的梁平:来得好啊!梁平小声反击道:没你对我说长道短的份儿!优希悲从中来:别吵了!……这是吵架的地方吗?在火葬场那人的指教之下,三人开始用筷子往骨灰壶里收骨灰。

骨灰壶是陶器的,遗骨放进去的时候,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响。

这声音震撼着优希的心,那层包裹着真情实感的坚硬的外壳,破碎了一点点。

妈!对不起……悲声从优希的牙缝里挤出来,肯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刚夹起来的一块遗骨掉在了桌子上。

火葬场那人正要说什么,笙一郎请求道:请您离开一下好吗?火葬场的人走后,优希想把那个坚硬的外壳再封好,可是,她的手不住地抖动,连筷子都掉到地上了。

忽然,优希用双手捂住了脸:你们,求求你们说些什么……什么都行,说些没关系的事……笑话也行……自己曾经把他们不知道的秘密告诉了他们。

自己曾经期望着,告诉他们以后,秘密成了三人共有的秘密,自己就会轻松起来的。

一位好母亲。

梁平说话了,那时候对我们多好。

我们去看她的时候,总是对我们微笑着,给我们吃可口的点心,喝香喷喷的红茶。

优希慢慢抬起头来。

志穗从来没有给梁平他们吃过点心,更没有给他们喝过红茶。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梁平又说:问起我考试得了多少分,我说只得了10分,她笑着对我说,没关系,在这个世界上,可供人们选择的路多着呢,用不着一天到晚想着考多少分,也不要去考虑在班里排第几位……真是个好母亲!笙一郎接过梁平的话茬儿说:是的,是个好母亲。

他的语气很平静,把红茶洒在地毯上她也不骂我,一笑了之。

摔碎了那么贵重的玻璃杯,她却安慰我说,不要觉得自己干了坏事,失败可不是犯罪,要学会从失败中找到教训……优希终于明白了他们在说些什么。

不是在挖苦人,也不是开玩笑,这是过去第八病房的孩子们常用的办法。

他们所认识的现实中的志穗,到双海儿童医院去只是为了看优希。

如果说起现实中的志穗,会使优希回忆起痛苦的过去。

所以,他们制造了一个想像中的志穗,引导优希暂时避开现实中的悲剧。

优希到现在还接受不了跟志穗的死有关的现实。

包括聪志的事在内的所有的现实,她是无法承受的。

所以,优希现在也只好在梁平和笙一郎的引导下,去制造一个想像中的志穗,极力在心中描画一个杰出的母亲的形象。

优希就这样想像着,描画着,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