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盂兰盆节的焰火,优希是躺在外科的病床上看的。
所谓盂兰盆节,不过是在操场上搭起跳盂兰盆舞的高台,当地居民在上边跳一跳盂兰盆舞。
焰火也就是那么回事,叫人泄气的声响,砰砰地20多下,转眼就结束了。
优希躺在床上,斜着眼睛看见窗外升起的橘黄色焰火一闪就没了。
虽然只有这么一点儿焰火,外科病房的孩子们除了刚动完手术动不了的以外,都跑到操场上去看了。
根据优希手术后的身体状况,出去看看是完全可以的,护士也一再劝她到外边去,但优希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出去。
优希从八号病房楼后面的净水罐上跳下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用右手撑了一下地,造成右小指和右锁骨骨折,右手腕韧带拉伤,脸部、颈部、肩部、腰部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扭伤或挫伤。
万幸的是地面杂草丛生,受的伤都不至于留下残疾。
至于为什么受的伤,在净水罐附近干什么来着,优希没对医生讲也没对护士讲,确切地说,优希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
做完手术的第二天,优希才发现雄作和志穗已经守候在床边了。
志穗茫然地、默默无言地看着优希。
雄作则怒容满面,一会儿用严厉的口吻问:到底出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谁说你什么了?快告诉爸爸!一会儿又带着哭腔说,难道你不打算活了吗?你没做什么坏事啊,优希……你可得打起精神来啊!求求你了优希!打起精神来……雄作好像就怕优希说话,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容不得优希开口。
其实,志穗的表情也好,雄作说的话也好,都没对优希产生任何影响。
在她的脑子里,除了白色的浓雾以外,什么都没有。
所有的情景,所有的声音,都沉入了白色的浓雾中。
优希转到外科病房不久,长颈鹿和刺猬来看过她。
那时,优希连他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后来,总算从他们那里听说了自己从净水罐上跳下来的事,是他们把医生叫来的。
他们还骄傲地说,没对任何人讲优希是从净水罐上跳下来的。
优希已经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所以对长颈鹿和刺猬连声谢谢都没说。
病情稳定之后,优希接受了精神病科主任水尾的诊察。
你是不是想自杀来着?水尾问。
优希精神恍惚地看着水尾,什么都没说。
那天爬到净水罐顶上去,并没有明确的意图。
只不过觉得已经无法忍受这种自己无法支配自己的生活而已。
听长颈鹿和刺猬说,自己从罐顶跳了下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许是自己想在空中得到解放吧,或者是希望就那样飞到神山去吧。
因为优希一句话都不说,水尾的诊察很快就结束了。
外科病房里没有那种背地里欺负人的现象,因为受外伤的孩子们都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出院。
什么话都不说的优希,跟那些孩子根本融合不到一起。
反正是动物园里的怪人,谁也没太在意她。
雄作和志穗每星期来看她一次。
志穗总是含着眼泪坐在优希床边,除了唉声叹气就是唉声叹气,结果使优希心情更加郁闷。
雄作每次都带个布娃娃什么的玩具或可爱的动物相册来,还把如何如何爱优希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爸爸妈妈打心眼儿里爱你,对我们来说,你比什么都重要。
要记住这一点,好好珍惜自己。
可是,优希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盂兰盆节过后,知了更响地叫了几天,就渐渐地减弱了,而蟋蟀呀,金钟儿什么的却欢实起来,白天在病室里都听得见它们的叫声。
听护士们说,海里水母【注】已经出来了。
【注】也叫海蛰,在日本,8月中旬的盂兰盆节以后,由于海水温度的变化,沿海开始出现大量水母,标志着秋天的到来。
人们一般不再下海游泳,因为被有毒的水母叮了是很危险的。
——译者注养护学校分校开学的前一天,医生跟优希的父母商量过以后,决定让优希从外科病房转回精神病科病房。
离开外科之前,优希把父亲雄作拿来的布娃娃、动物相册什么的全都给扔了。
拆了石膏,右手腕活动自如,别处的伤还有些淤血,已经不疼了。
但是,心中的迷雾仍然没有消散,对于水尾的问诊还是没有反应。
病室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蜉蝣和蝮蛇都在。
蜉蝣还在写她的遗书,看见优希回来,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像念咒语似的宣讲起她的理论来:有时候,世界把父母不一定就是大人这个事实忘得一干二净。
有的还是孩子呢,就做了父母。
说是把孩子的事都管起来,结果免不了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孩子。
教育孩子并不是竞争,为什么就没有人宣传这一点呢?责备那些不成熟的父母,不就等于间接地打他们的孩子吗?蝮蛇看了优希一眼,又接着练起腹肌来。
美洲貘出院了。
床是空的,布娃娃也都不在了。
除了美洲貘以外,还有几个出院的,同时又有几个新患儿住了进来。
医生也换了。
土桥走了,代替他的是一个20多岁、小个子、大肚子、呆头呆脑的新医生。
大概是他对病房里的气氛还没有感知的缘故,或者说刚参加工作热情还很高的缘故吧,一见到优希,就攥起拳头鼓励她说:好好治疗,要坚强,不要自己输给自己!医生没有把优希重新介绍给大家,优希呢,也觉得自己一直就没有离开过八号病房楼。
外科病房宁静,有安定感,但优希无法融入那种环境。
那种健康的氛围,反而使优希觉得人们不怀好意,就连外科病房的护士们快点儿治好!治好了好回家!的积极呼声,优希听起来都觉得难受。
八号病房楼常常有断断续续的尖叫和意思含混的呼喊,甚至有的乱跑,有的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也发生过暴力行为。
可以说既不宁静,也不安定。
不过如果在这里住惯了,就会知道,尖叫也好,呼喊也好乱闹也好,一定是有各自的理由的。
比如说,自己的位置被别人占了,自己的言行被别人忽视了,自己的安全受到了威胁等等。
所谓的暴力行为,大半也是自己撞墙啦,用勺子柄刺伤自己的手腕等自己伤害自己的行为,而较少伤害别人。
优希觉得,她以前上的学校比这里欺负别人的现象多得多。
当然,这里的孩子大多数是以自我为中心,过于看重自己。
但如果自己的存在得到了对方的承认,自己也会承认对方的存在,而且可以宽容到不论对方做了什么都能原谅的程度。
病房里的老医生老护士都熟知这一点,所以他们不像新来的医生或护士那样,说那些没用的鼓励的话。
优希觉得,八号病房楼还说得过去,在这里住院至少比在外边心情好得多。
回到八号病房楼的第二天,优希就到养护学校分校上课去了。
课间休息时,回病房的路上,长颈鹿和刺猬关心地问了优希好几次:不要紧了吧?还疼吗?可是,优希连头都没有点一下。
心中的迷雾还没有消散,听到的语言也好,看到的情景也好,统统被迷雾所吞没,没有感觉,没有意识,甚至没有任何不快,只是机械地按照护士的指示去做,该吃饭了吃饭,该洗澡了洗澡,该睡觉了睡觉。
食堂里的黑板上,每天用大字写着当天的日期。
好像刚刚看到9月1号,转眼又变成9月4号了。
觉得下一天应该是9月5号,早饭时抬头一看,已经是7号了。
8号是星期六,很多患儿都回家过周末去了。
优希这次没有被批准临时出院,一个人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消磨时间。
午饭后不久,护士来叫她:你家里人看你来了。
看到优希躺着不动,护士又大声叫道,没听见吗?你家里人看你来了,快下来!在护士的催促之下,优希总算磨磨蹭蹭地来到食堂。
食堂里已经有两家人了,在最里边靠窗户的桌子旁边,站起来一个人。
是母亲志穗。
没有父亲雄作的影子,只有志穗一个人。
志穗平时总是穿一身潇洒的套装,而今天却穿了一身很普通的衣服,白上衣,肥大的茶色裙子,鞋是便宜货,也没化妆,就像一个到附近的菜市场去买菜的主妇。
优希差点儿认不出她了。
志穗淡淡一笑:身上的伤还疼吗?脸色倒是不错。
说着把身边的椅子拉了出来。
优希木然地按照母亲的吩咐坐下,呆呆地一言不发。
志穗也坐下来,眼睛看着窗外:总觉得这天气有点儿奇怪,雨下不来,风却没完没了地刮……渡轮摇摆得厉害,说是台风正在靠近,看来真的要来了。
志穗为了打破窘态,故意用轻松的声音说。
的确,大中午的,外边却灰蒙蒙的。
因为开着空调,食堂的窗户关得很严,即便这样也能听到外边树叶哗哗的响声。
今天是我一个人来的。
志穗转过脸来对优希说。
优希闻到的不是香水味儿,而是母亲身体特有的香味儿。
你爸爸出差去大阪了。
本来我今天是来不了的,可是心里有话,无论如何想跟优希谈谈……所以就把聪志放在你姥姥家,一个人来了。
出来得急,连衣服都没换……志穗拉了一下上衣的下摆,抚弄着膝上的手包说,从港口到医院,我是坐出租车过来的。
这种天气,晚班渡轮也许不开了,我马上就得回去……志穗说话时一直低着头,没看优希的眼睛。
精神恍惚的优希见到母亲以后一直在想母亲为什么一个人来了。
既讲究穿戴打扮又注意节俭的母亲,顾不上换衣服,顾不上化妆,花那么多车钱一个人过来,一定有什么目的吧。
志穗的表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也许是因为口干吧,她用舌头湿润了一下嘴唇:今天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到这里来的。
就这样下去,我觉得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所以……我想把一切都弄清楚。
志穗抬起头来看着优希,优希也看着志穗。
志穗又说:妈妈想让优希把真话都说出来……妈妈想听你说……你能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妈妈吗?妈妈会耐心地听你说的……迷雾逐渐散去,心中的天好像就要晴了。
优希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连忙转过脸去,避开了志穗的目光。
志穗拉着优希的手:优希!看着妈妈,好好看着妈妈!优希没办法,只好把脸转过来看着志穗。
志穗担心食堂里其他人听到,凑近优希说:你老老实实地告诉妈妈,你真的想自杀来着?优希屏住呼吸不说话。
志穗靠得更近了,紧盯着优希的眼睛:为什么想自杀?优希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志穗的眼睛颤抖着,继续说:你受伤的前一天,是你爸爸送你回医院的。
那天聪志发高烧,我没能送你。
那天……出什么事了?志穗的呼吸慌乱起来,她的气息吹到了优希脸上,那天……你爸爸回到家已经凌晨3点多了。
他说是勉强赶上了11点45分的末班船,为什么会那么晚……倒着往回推算,点那班船轻轻松松地就能赶上。
当时妈妈只顾担心聪志的病,没顾上细想。
但是,突然听说你受了伤,而且是从那么高的净水罐上跳下来的,弄不好就没命了……所以我才想起这件事来。
志穗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潮湿了,握着优希的手也在微微抖动:告诉妈妈,跟妈妈说实话,妈妈求你了!优希感到全身燥热,想大声喊叫。
她躲开志穗注视的目光,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来:……以前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声音细小而沙哑,马上就被外面的风声吞没了。
你说什么?优希胸中好像燃起了大火,她想拼命把胸中的大火喷出来:以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已经跟你说过了!连优希自己都没想到声音会这么大,食堂里另外两家人都惊异地转过头来看着优希。
声音太大了!志穗责备了优希一句,看了看周围又说,本来我想跟你在外边谈的。
跟护士提出了要求,可是她说医院有规定,没允许。
优希看着母亲那胆怯的眼睛,心想:是吗?被别人听到了还是不行吧?那么坏的事情,是我干的……优希,以前是以前……你不是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的院了吗?这次呢,妈妈想平心静气地听你说。
就是为了这个,妈妈才费了这么大劲来看你的呀!志穗显得焦躁不安,注视着优希的眼睛发生的微妙变化,紧接着避开了优希的注视。
优希在一瞬间全都明白了。
母亲那游移的目光,慌乱的呼吸,颤抖的手,都在告诉优希,她心里的真意跟她嘴上的问话是完全相反的。
妈妈……您根本不想听我说什么真话!您在家里坐立不安,跑到这里来根本不是为了我!您是忍受不了内心的焦躁,您是自己忍不下去了才到这里来的!妈妈!您所期望的是您自己能够得到安宁!您根本不希望听到会让您惊慌失措的所谓真话!您担心的是这个家可能要分崩离析,您并不想听我说真话。
您希望通过我一个人的忍耐换来全家的幸福!您希望我说谎,而且把谎话坚持到底啊!……优希!如果你想说以前说过的是真的,你就再清清楚楚地……志穗战战兢兢地说。
优希站起来就朝门外走。
优希!等等!你还什么都没说呢……优希好像没听见似地走出食堂,在楼道里跟一个护士撞了个满怀。
护士惊奇地看了优希一眼,笑了。
优希看到这笑容,觉得自己内心的秘密被看穿了,痛苦难耐,转身朝病房大门跑去。
优希!是母亲志穗在呼喊。
优希穿着拖鞋就跑出去了,护士也在后面叫她。
离开连接着门诊楼的走廊,优希跑向病房后面。
病房和围墙之间种着的百日红在大风中摇摆,深粉色的花瓣纷纷落地。
优希来到净水罐前边,三米多高的罐顶上站着两个人,是长颈鹿和刺猬。
只见他们迎着海风张开双臂,衬衫和裤子在大风中飘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好像可以飞起来。
长颈鹿兴高采烈地说。
迎着风跳下去,说不定真能飞起来。
刺猬伸展着身体说。
优希想爬到罐顶去,跟他们站在一起。
他们说得对,在罐顶上轻轻跳起来,就会像风筝一样飘向无边的宇宙。
哎呀!俩人同时看见了优希,向她挥手。
他们被大风刮得后退了两三步,差点儿掉下去,赶紧稳住身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长颈鹿眼睛瞪得圆圆的,对优希说:风好大啊!刺猬则微笑着:想知道什么感觉吗?上来吧!我可以上去吗?优希问。
两人对视了一下。
长颈鹿挠着头发说:可别再受伤啊!刺猬在罐顶上蹲下来说:很危险,真的!优希满不在乎地爬上了围着净水罐的金属网。
优希!你要干什么!你们俩!快下来!背后传来志穗和护士的喊声。
志穗在优希越过金属网之前,一把抓住她的衣服,把她拉下来,喘着粗气大声嚷嚷着:你打算干什么呀!护士命令长颈鹿和刺猬赶快下来。
志穗瞪着他们,歇斯底里般地叫喊着:就是你们挑唆优希爬上去的!上次也是你们挑唆的!志穗在优希那里没有得到她所希望得到的回答,把气都撒到长颈鹿和刺猬身上了。
为了赶渡轮,志穗尽管非常替优希担心,还是在一个小时以后回去了。
长颈鹿和刺猬虽然没有被扣分,但受到了医生和护士严厉的批评。
这天晚上,优希说什么也睡不着觉。
风越刮越大,窗外的树木剧烈地摇晃着,窗户也被风吹得吧嗒吧嗒地响。
同病室的蝮蛇回家过周末去了,屋里只剩下优希和蜉蝣。
把病房刮起来,刮到谁都不知道的无人岛上去才好呢。
蜉蝣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鸣。
是地震前的地声?是大海的怒号?还是山体滑坡?……不管是什么,优希一点儿恐惧感都没有。
旁边的病室里传来的尖叫声,护士哄小孩似的安慰声,楼道里拖鞋拍打地板的声音,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安静一会儿。
2优希从病房里消失了。
长颈鹿和刺猬比护士们发现得还早。
早饭时坐在饭桌前没怎么吃饭,午饭时就不见了。
他们当时就问了优希同屋的蜉蝣:海豚怎么还不来吃饭?优希的外号叫海豚,虽然她本人还不接受,但患儿之间已经叫开了。
海豚?不在病室里呀。
蜉蝣摇摇头。
比起昨天来,风也大了,雨也大了。
早上护士说了,台风将于今天傍晚到夜间通过四国地区,叫大家注意安全,不要跑到外边去。
因为是星期天,大部分患儿都回家了,只有三个护士值班。
倦容满面的护士们已经没有精力一个一个地确认留在病房的患儿。
长颈鹿和刺猬悄悄地窥视了诊察室,还请蜉蝣看了女厕所,哪儿都没有优希的影子。
两人偷偷地溜出病房楼,来到门诊楼。
小卖部里有不少其他病房的没回家过周末的孩子,挤在漫画架子前翻阅漫画,还有不少孩子在大厅里乱蹦乱跳,但是哪儿都没有优希。
这时,医院的有线广播响了:八号病房楼的同学们,请马上回病房去!也许是护士们发现优希不在了。
刺猬忽然想到:是不是又到净水罐顶上去了?走!看看去!长颈鹿说完拔腿就跑。
两人跑到大门口,随便拽了两把别人放在门口的伞,转身穿过门诊楼朝八号病房楼后面的净水罐跑去。
风雨比想像的猛烈得多,伞几乎撑不住,他们紧紧抓住伞把,顾不上雨水打在身上,拼命朝净水罐跑。
为了防止住院的孩子再爬到净水罐上去,医院在净水罐周围加上了铁丝网。
这里没有优希。
他们又跑到养护学校分校的教学楼去找,还是找不到。
没办法,俩人只好回八号病房楼。
刚进大门,聚集在诊察室门口的大人们同时回过头来。
除了三个值班护士以外,还有没来得及换上白大褂的护士长和另外几个医院职员,表情都非常严肃。
你们到哪儿去了?一个男护士厉声喝道。
两人默默地放下伞,换上拖鞋,一言不发。
说了不要跑到外边去,你们就是不听!出问题的总是你们!男护士的声音更大了。
护士长对那个男护士说,算了算了,然后看看长颈鹿和刺猬耐心地问:你们在哪儿看见久坂优希了吗?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啊……那,你们回病室去吧,注意别感冒了,好好暖暖身子。
两人装作回病室上楼,走到一楼拐向二楼的平台时就停下来,偷听大人们的谈话。
只听护士长说:取得各病房的协助,再好好在医院里找找,要是还找不到的话……要是还找不到的话,就要到院外去找了,跟上次优希在明神山失踪一样,车站啦,通往松山市的公路啦,城里的商店啦,甚至还要到海边去找。
听到这里,长颈鹿和刺猬不由得对视了一下。
森林……长颈鹿小声说。
楠木……刺猬点头表示同意长颈鹿的看法。
两人回到病室,同屋的另外两个同学还没回来。
由于台风的影响,一定会有很多临时出院的同学回不来的。
俩人爬上床,拉上帘子,铺开被子假装睡觉。
你猜,优希在森林里干什么呢?长颈鹿问。
不知道。
恐怕没带伞吧。
刺猬说。
这么冷,说不定会冻死的。
也许她就想死吧。
别胡说八道,她跟蜉蝣可不一样。
不过,至少她有一种希望被埋在森林里的心情吧,即便不想死……两人悄悄下床,各自从床底下找出一双还算说得过去的运动鞋抱在怀里,蹑手蹑脚地朝防火楼梯那边溜过去。
值班的男护士正在楼下商量找优希的事,俩人没遇到任何阻拦就溜出了病房。
他们首先来到运动场上存放体育器材的仓库前,打开早已把密码记在了心里的密码锁,进了仓库。
在仓库一角的一个架子顶上,有一个不会惹人注意的黑色垃圾袋。
动作敏捷的长颈鹿爬到架子上,把那个黑色垃圾袋拿下来,掏出一红一蓝两个双肩背的包,红的是长颈鹿的,蓝的是刺猬的,里边装着他们平时从医院里偷的救灾用品或食品,是他们准备逃出医院远行时用的。
他们把包里的塑料雨衣拿出来,先把包背好,再穿上雨衣,走出仓库锁好门,透过围着运动场的金属网朝大海的方向看去。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是从这儿翻过去的。
长颈鹿说完一纵身爬上了金属网。
是啊,她往海里走的时候,我们还以为她是人鱼公主呢。
刺猬紧跟着爬了上去。
平时碧蓝而平稳的大海变得黑乎乎、阴森森,巨浪好像要把整个沙滩卷走似的。
巨浪的上方,黑云滚滚,飞溅的水沫,吹到脸上。
流进眼睛里的不只是雨水,还有溅起来以后被狂风刮过来的海水。
因为怕爬到半截儿滑下去,也不敢松手擦一下眼睛,眨眨眼继续往上爬。
风更大了,金属网摇晃着,好像要把他们甩下去。
长颈鹿和刺猬互相鼓励着,终于先后翻了过去。
两人相视一笑,转身朝明神山跑去。
登山道水流成河。
混合着泥土的茶褐色的浊流,顺着山坡哗哗地往下淌。
走在登山道上,泥水没过了他们的脚脖子,拐弯处甚至没过膝盖。
为了避免被狂风刮下山去,他们的身体尽量贴近山坡,一步一步地向上爬。
泥水中的石块撞在脚腕或小腿上,被爬风刮断的树枝打在脸上,疼痛难忍。
雨衣根本不起作用,泥水从下面溅起来,连短裤都湿透了,但是他们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气温本来就不低,而他们的热情更高。
上山以后,虽然丝毫感觉不到有人的气息,但他们一点儿都不怀疑优希就在森林里。
集体登山疗法时休息的地方到了,俩人离开登山道,扑倒在林中草地上。
喘了一口气,刺猬把后背转向长颈鹿,长颈鹿撩起刺猬的雨衣,从刺猬的双肩背里掏出一罐饮料。
长颈鹿自己先喝了一口:登山道太危险了。
说完把饮料递给刺猬。
刺猬一边喝饮料一边提议说:在森林里走吧。
他们喝完饮料,没有随意扔掉空罐,而是把它装进包里,然后才向密林深处走去。
去路不时被暴风刮断的树枝挡住,身体不时滑倒在被雨水浸湿的草地上,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跟优希一起吃过的木莓果子已经落光了。
雷声紧跟着闪电在轰鸣,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雷电就会落到自己头上,但此刻的长颈鹿和刺猬根本顾不上这些。
而且,狂风被树木挡住,雨水被草地分散,走起来比在登山道上轻松多了。
穿过被暴风刮得摇摇晃晃的橡树林,他们终于看到了山顶。
他们认定优希就在长着那棵巨大的楠木的森林里,但为了确认方向,必须先爬上山顶。
山顶上没有任何遮挡,狂风刮得他们睁不开眼,站不住脚,只好手脚并用向前爬,结果弄得浑身是泥。
他们四处搜寻着优希的身影,顾不上呼喊,能把眼睛睁开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头顶上的黑云滚滚而来,就像要把他们吞没似的,吓得他们直缩脖子。
尽管已经把重心降得低低的,但稍一疏忽,说不定就会被那黑云卷走。
在山顶上转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他们精疲力竭,靠着供登山者休息的长凳坐在地上,继续向四周观望。
为什么不在呀!?为了不使自己的声音被狂风淹没,长颈鹿拼命地叫喊着。
到森林里去!刺猬的声音是从胸腔底部发出来的。
就在这时,他们背后的天空亮起来了。
回头朝大海那边一看,只见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庞然大物,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掠过海面向他们扑了过来。
那是一个灰色的顶天立地的活物。
巨大的身躯高速旋转着,好像要把整个医院吞下去。
那是云构成的,还是雾构成的?也许是错觉吧,他们只觉得那是个活物。
那是什么呀?长颈鹿指着那个活物问。
龙卷风?刺猬眨着眼睛。
突然,电闪雷鸣,海面上那个庞然大物扭动着脖子,好像在用可怕的眼睛瞪着山顶上的长颈鹿和刺猬。
两人发出一声尖叫,撒腿就跑。
身体被爬风吹着,脚下却被野草绊着,两人同时摔了一个嘴啃泥。
顾不上吐出嘴里的泥巴,他们朝着优希呆过的密林深处,连滚带爬,狂奔而去。
跑在前面的长颈鹿又摔倒了,后边的刺猬收不住脚,一下子扑在他身上。
两人抱成一团,叽里咕噜地滚下了山坡。
3狂风暴雨嗷嗷怪叫着,从各个角度向森林发起猛攻,试图征服每一棵大树,然后捣毁森林的指挥中心。
可是,森林的中心地带在茂密的树木的保护下,不但感觉不到危险,甚至连黑夜里的风雨声都不觉得那么可怕。
对优希来说,寒冷远远超过了恐怖。
躺在围着藤蔓和树根的洞穴里,真想被森林埋起来了事。
可是,难耐的寒冷使她躺不住了,她抱着双膝坐起来。
眼前的大楠木保护着她,风雨打不进来,山上流下来的雨水也被蔓草挡住,基本上流不进洞里。
但是,她冷得受不了,饿得也受不了了。
早饭要是多吃点儿就好了,想到这里优希很后悔。
早饭吃了两口就跑出来了,什么准备都没有。
她觉得自己的行动是很自然的,所以走出医院大门时一点儿也没有觉得紧张。
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也许是因为她顺手拿了别人一把伞,用伞遮住了脸的缘故吧。
走到登山道之前,伞还能挡雨,可开始爬山以后,伞就不起作用了,等爬到山顶,一阵狂风就把伞刮跑了。
当时,优希的衣服虽然湿透了,但由于她在不停地活动,加上憧憬着在森林的怀抱里安睡,根本没有感觉到冷。
可是,真正到了森林里,在那个洞穴里躺下之后,才觉得越来越冷了。
再加上一天没吃东西,冷得手脚直哆嗦,牙齿直打颤。
对于死亡,优希一点儿都不感到可怕。
然而对于饥饿和寒冷,她却感到受不了。
她不由得痛恨起自己的肉体来,她咒骂自己的肉体背叛了自己的意志。
是在天黑之前下山呢,还是在洞里忍饥挨冻呢?优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至少现在还不想下山,可是,要想跟上次一样在森林的怀抱里安睡,看来是不可能实现了。
优希觉得自己好悲惨,她把脸埋在两膝之间,委屈得差点哭出来。
就在这时,优希突然听见了树枝被折断的声音。
她直起身子,竖着耳朵细听,又听见了啪卿啪卿的,脚踩在水里、踩在草上的声音,好像是什么巨兽正在走近。
优希尽量往洞穴的深处移动着,下意识地摸索着身上有什么可以用来防身的武器。
当然,她什么武器都没有,她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膝盯着洞外。
从粗大的楠木后面闪出一张黑黑的脸,那张黑脸探进洞里看了看,高兴地说:在这儿哪!真的!从楠木后面又闪出一张黑黑的脸。
他们不但脸是黑的,连身体都是黑的,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巴、落叶和野草。
两个黑影绕过楠木,坐在了楠木的根部。
这地方可真不错,雨也淋不到,风也吹不到。
是啊,可以说是山上最安全的地方了。
两个黑影你一言我一语,嬉皮笑脸地跟优希打趣。
优希听了觉得恶心,又使劲儿往洞里边靠了靠。
黑影们觉得优希的反应不可思议,互相看了一眼,噗哧一声笑了。
我说的呢,刚才一头栽进洼地的泥巴里了。
沾了泥巴的光,要不是泥巴当了缓冲垫,还不得摔坏了。
两人同时抹去脸上的泥巴,露出长颈鹿和刺猬的本来面目。
是你们?为什么……优希一下子瘫软下来。
两人微笑着靠近洞口,长颈鹿用试探的口气说:我们给你送饭来了。
刺猬也用同样的口气说:还为你准备了音乐呢。
两人说完脱掉雨衣,取下双肩背放进洞里。
长颈鹿掏出饮料和压缩饼干放在优希面前,刺猬打开了便携式收音机的开关。
调子明朗的民歌,冲破丝丝拉拉的杂音,在洞穴里回响。
大楠木的轮廓渐渐地融入暗下来的森林里,风暴更加猛烈了,好像要把大树连根拔掉。
整个森林呜呜地叫着,好吓人。
这是一个很久以前挖的洞。
洞壁修得很结实,加上树根紧紧地抓着泥土,绝对没有坍塌的危险。
洞穴的面积有三平米多,高度将近一米,三个孩子坐在里边绰绰有余。
优希把长颈鹿借给她的睡袋披在肩上,靠墙坐着。
长颈鹿和刺猬合披一个睡袋,坐在优希对面。
由于有了睡袋,再加上三个人的体温,洞里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了。
优希开始说什么也不要睡袋,后来经两个人左说右劝,总算接受了他们的好意,而且跟他们一起吃压缩饼干,喝饮料。
收音机一直放在洞口,播放着民谣、流行歌曲、古典音乐,还有无聊的笑话,台风预报什么的。
长颈鹿和刺猬在洞里坐定之后,基本上没跟优希说话,优希也没跟他们说话,全仗这个小收音机打破沉默的局面。
洞外茂密的树叶之间露出的星星点点的天空完全暗了下来,洞里黑得已经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了。
突然,优希听见一种异样的喘息声,跟在病房里听到过的那种陷入呼吸困难状态的孩子的喘息声差不多。
刺猬!你是不是害怕了?长颈鹿问。
喘息声停止了,刺猬那边又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好像小石子互相磨擦的声音。
坚持一下!长颈鹿说着拉开了双肩背。
啪的一声,长颈鹿打着了打火机,橘黄色的火苗照亮了小小的洞穴。
优希眨眨眼,看见刺猬眼睛向上翻着,拼命地咬着牙齿,嘎吱嘎吱的声音就是刺猬咬牙发出来的。
不要紧的,放心吧,刺猬,下巴放松点儿!长颈鹿一只手擎着打火机,一只手替刺猬揉脖子。
刺猬看了看长颈鹿,又看了看优希,逐渐松弛下来。
拿着!长颈鹿把打火机递给优希,又把手伸进包里找什么东西。
这时,突然从洞口吹进一阵风,把打火机吹灭了。
刺猬立刻发出一声尖叫。
打火机!快把打火机打着!长颈鹿大叫着。
优希赶紧打着打火机,洞里又亮起来了。
刺猬满脸恐怖,让优希都觉得害怕。
千万不要再把火弄灭了!长颈鹿对优希说。
优希用手护着打火机,以免再次被风吹灭。
长颈鹿从包里拿出一盒蜡烛,抽出一根点上,四下看了看,为难地说:把蜡烛戳在哪儿呢?把空易拉罐……踩扁了。
刺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长颈鹿把易拉罐踩扁,把蜡烛戳在上边,小心地放到洞穴深处风吹不到的地方。
摇晃的火苗稳定下来,让人感到温暖而安详。
外边依然是狂风大作,洞里却是一个安全而宁静的所在。
你好点儿了吗?优希关心地问,看见刺猬点了点头,优希放心了,对不起,刚才,把火给弄灭了。
没关系……刺猬无力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用不着道歉。
我害怕在狭小黑暗的地方呆着,都怪我……是我不好……行啦!长颈鹿打断刺猬的话,把睡袋的一半披在刺猬肩上,不许说自己不好。
怕黑,也不是你的罪过嘛。
刺猬低下了头。
优希还以为他要向长颈鹿表示感谢呢,谁知他生气地掀掉长颈鹿给他披在身上的睡袋:……你知道个屁呀!长颈鹿吃了一惊:不知道?……反正你不是生下来就这样。
因为你是被关在小黑屋里长大的,所以才落下这个毛病。
不是。
刺猬反驳道。
长颈鹿也生气了,提高嗓门吼道:你不是常常跟我说吗?不管是谁,不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就是在那种环境中长大的。
有的成为见了有钱人就点头哈腰的混蛋,有的成为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的小人,有的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强盗……都是成长环境决定的。
其中也有长大以后成为好人的,那是因为他们运气好。
本人也许意识不到,但他们确实是因为运气好,碰上了一个好的成长环境。
我没有什么运气不好,我的成长环境也相当不错。
是吗?那我蜡烛吹了!说完长颈鹿把头朝蜡烛伸过去就要把蜡烛吹灭。
别吹!不等刺猬说话,优希先发言了:别吵了!……这是吵架的地方吗?其实长颈鹿并不想把蜡烛吹灭,只不过装装样子,吓唬吓唬刺猬。
听优希这么一说,赶紧老老实实地坐好不说话了。
收音机受到天气的影响,除了杂音什么都听不见了。
长颈鹿把收音机移到洞穴深处,杂音没有了,但声音也小多了,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古典音乐。
沉默了一会儿,刺猬说话了:想抽根儿烟,行吗?优希点点头,把打火机递过去。
长颈鹿把蓝色的双肩背放在刺猬面前:把烟吐到外边去!刺猬从包里掏出一包烟,熟练地抽出一支,又熟练地打着打火机把烟点上,动作之老练,根本不像一个小学生。
他靠在洞口处,不慌不忙地吸一口,又朝洞外吐一口,看了一眼斜对面的优希,问道:抽过吗?优希用睡袋把胸前掩好,摇了摇头。
刺猬撇了撇嘴,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那好极了。
长颈鹿一看见女人抽烟就犯病。
长颈鹿压低声音威胁道:不许胡说!刺猬朝优希笑着,又说:你不知道为什么叫他长颈鹿吧?我告诉你吧。
长颈鹿真的生气了,大吼一声:够了!别说了!刺猬并不理会长颈鹿的警告,继续说:嗨!长颈鹿!你家里谁抽烟来着?长颈鹿抓起小收音机,照着刺猬的脸就砸了过去。
刺猬一闪,收音机擦着头飞出洞外,砸在大楠木的树根上,哑巴了。
别闹了!优希大声喊道。
长颈鹿忿忿地吐了口气,坐到洞穴深处去了。
优希看见刺猬半个身子已经钻出洞外,又说:刺猬,你也回来吧外边多冷啊。
刺猬不但没回来,反而钻了出去,朝着洞口在大楠木的树根上坐下,声音有些沙哑地说:好了吗,长颈鹿?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我既不是运气不好,也没有什么不幸。
他在地上把烟掐灭,又小心翼翼地把烟头装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我爸爸,是一个革命志士!他冲优希笑着,用非常自豪的口吻说,为了使社会变得更好,我爸爸一直在不停地战斗。
但是,他绝对不伤害别人,更不搞什么恐怖主义,他最讨厌恐怖主义。
爸爸认为,世间的人们都有病。
的确,人们都在努力地劳动,诚实地生活,但是,人们都在发烧,努力的方向不对。
追求金钱,追求名誉地位,并且为了金钱和地位去陷害别人,欺骗别人,甚至杀死别人。
我爸爸问过我,有伤害病人、杀死病人的医生吗?对待病人,必须耐心地治疗。
为了治好他们的病,必须首先让他们觉悟到,发烧的原因是过度疲劳……我爸爸的工作就是向人们宣传,你们在发烧,像你们这样生活下去会累倒的。
我爸爸的工作了不起吧?所以他经常不在家,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家庭。
……行了吧你!长颈鹿小声嘟囔着,用睡袋把身体裹好,那边有风吧?小心别感冒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废话了,到里边来吧。
刺猬没过来,而是把后背靠在大楠木上,笑嘻嘻地继续对优希说:我妈也赞同我爸爸的观点,支持我爸爸的行动。
革命活动需要资金是吧?为了给我爸爸筹集活动资金,我妈从早到晚在工厂里劳动,星期天还到建筑工地去打工。
所以,他们从小就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
我并不觉得害怕。
而且,我妈只要一回家,就把我抱在怀里。
我妈就是不撒香水儿也香着呢,是她身体的香味儿。
当然她身上也有汗味儿,那是劳动以后出的汗。
于是呢,我妈就带我到澡堂去洗澡。
那是女澡堂。
我妈把我抱在怀里,给我洗头,浑身汗味儿的妈妈变成了浑身香皂味儿的妈妈……长颈鹿烦躁地说:你没完啦?刺猬马上说:长颈鹿的爸爸妈妈也特好!优希从刺猬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仿佛被怪念头缠住了似的异样的光。
刺猬不顾一切地说下去:长颈鹿的爸爸在县政府工作,将来准能当县长。
他来看长颈鹿时,总是给他带很多文具来,而且还给别的孩子送礼物。
长颈鹿的妈妈是香川市第一美女,但一点儿都不骄傲。
医院开运动会时,还来义务服务呢。
见谁摔倒了,马上就把谁抱起来,弄一身泥土也不在乎!去你妈的!长颈鹿实在忍不下去了,他把睡袋团成一团朝刺猬砸过去,然后扑到刺猬身上,和他扭打在一起,边打边叫着,我爸爸拿什么来了?我妈一次都没来看过我,还什么弄一身泥土也不在乎!我拉了拉她的裙子,她就打我嘴巴!别打了!优希大声叫着。
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怎么的,长颈鹿紧紧地卡住刺猬的脖子,继续叫着:你不是说你跟你爸爸没见过一面吗?什么革命家!你妈去什么建筑工地,别胡说八道了!穿着超短裙,抹着口红,连医生都想引诱到她的酒吧去!还什么香皂的味儿呢,香水儿撒得那个多,从我面前一过,熏得我直头疼!……不是……刺猬被掐得喘不过气来。
长颈鹿怒容满面,却哈哈大笑着:你我有那么好的父母吗?你我都是没有父母的!什么样的父母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咱们自己,什么都没有……快松手!你想把他掐死啊!优希从洞里钻出来,用手摇晃着长颈鹿的肩膀,她发现长颈鹿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我们只能到别的世界里去!那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人,是一个新的世界,没有污浊的痕迹,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世界。
我们要在那个世界里从零开始……长颈鹿从刺猬身上下来,一屁股瘫倒在地上,精疲力竭地靠在洞穴旁边的山坡上。
优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洞穴前边虽然有大楠木和许多树挡着,雨水不会直接落下来,可是从各个方向吹过来的风,扬起密集的水沫,很快就把他们的衣服打湿了。
刺猬躺在大楠木和洞口之间的草地上,嘟嘟囔囔地说:没用啊,没用!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哪儿都去不了。
就算去得了,什么都不会变的……长颈鹿抬起头来,语气强烈地说:不是说好了要去吗?不是都准备好了吗?刺猬躺在地上摇摇头,他已经满脸是雨水了:长颈鹿,实际上你也不相信吧!你身上的皮肤能变得平整如初吗?我也一样,一辈子都会怕黑的,不管我跑到哪里去,这个臭毛病都会纠缠着我!别说了!我不想听!我害怕,我怕跑到哪儿都一样,我真的好害怕……我们商量了多少次,跑吧跑吧,结果只是说说而已。
哪儿都没去成。
后来又决定带着她走,还说只要有她在,我们就能得到拯救……其实,心底里肯定有别的想法。
还说为了说服她,推迟出发的时间……也许这只不过是为不可能出发找个借口……说穿了吧,就是找借口。
所以我说,没戏!什么获得新生啦,不可能啊!讨厌!你讨厌!长颈鹿捂上了耳朵。
他从优希身边挤过去钻进洞里,把蜡烛吹灭了。
周围立刻变得漆黑,刺猬发出一声尖叫。
你干什么呀?快把蜡烛点上!优希大声对长颈鹿喊道。
刺猬躺在地上急速地喘息着,一边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好黑呀……让我出去……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优希大喊:快把蜡烛点着!别弄出人命来!可是,长颈鹿既不去点蜡烛,也不吭声。
优希朝刺猬躺着的地方伸出手去:不要紧的,我们都在这里呢。
优希首先摸到了楠木的树根,然后顺着喘息声和汗臭味儿,摸到了正在抱着睡袋浑身发抖的刺猬。
优希安慰他说:你看,我不是在这里嘛,知道吗?我在这里呢,不要紧的。
优希摸索着把手伸到刺猬的身子下边,一使劲儿把他抱起来,拖着他往洞里退。
退到洞里以后,优希抱着他的脑袋,一个劲儿地安慰他:刺猬,刺猬!知道吗?这里不只你一个人,还有我呢!别害怕,别害怕。
一边叫着一边抚摸着他的后背。
喂!长颈鹿!把火点着,求求你了!优希对长颈鹿说。
虽然看不见,但优希知道长颈鹿就在身边。
可是,长颈鹿没有去点火,而是小声说话了:我身上有烫伤的疤痕。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穿着衣服当然看不见,脱了衣服就知道了。
我身上都是圆圆的小伤疤,就跟长颈鹿的花纹似的,所以我的外号叫长颈鹿。
哦……长颈鹿的话一时中断了,他的声音在颤抖,是我妈用烟卷儿烫的……说到这里,长颈鹿又沉默了。
可以感觉到他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
我三岁开始记事儿的时候,就已经到处都是了。
比起没有伤疤的地方来,黑红黑红的,老伤疤是凹下去的,新伤疤是凸出来的。
我觉得奇怪,用手去摸,我妈就打我的手。
我妈平时不抽烟……我爸爸讨厌烟味儿。
我奶奶嫌我妈做的菜不好吃骂我妈的时候,我爸爸站在我奶奶一边的时候,我爸爸不回家的时候,我爸爸和我奶奶都不在的时候,她就抽烟。
好像我四五岁的时候她抽得最多。
平时我弄坏了什么东西她是不生气的,她是攒多了算总账。
没收拾玩具的份儿,摔了盘子的份儿,炒洋葱没吃完的份儿,一件一件地都用烟卷儿给我烫上记号。
烫伤的地方一碰皮就破,流黄水儿,这时我妈就再用烟卷儿烫我,说是给我消毒。
还说什么长大了伤疤就没了,长大成了好人,自然就消失了……谁都不知道吗?优希战战兢兢地问。
谁都?长颈鹿不解地反问道。
比如说你爸爸……我爸爸当然知道。
长颈鹿好像在笑,你想,三岁的时候已经到处都是伤疤了,他还能不知道?那为什么他不制止呢?优希想问,但话卡在喉咙口没说出来。
她自己也有相同的经历。
长颈鹿的笑声里带着哭腔,在洞穴里回荡:倒是我妈制止了我爸爸……他工作上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回家就打我。
他命令我把玩具收起来,我去收拾吧,他又嫌我收拾得不好,伸手就打。
我说我这不是正收拾呢吗?他骂我犟嘴,抬脚就踢……我妈拦住他,他又骂我妈教育得不好,转身又打我妈。
我吓得哭着承认错误,他照着我的脸就是一拳,把我的牙都打掉了。
可是,他高兴的时候也带我去游乐园,带我去看棒球比赛。
在别人面前,他也总是笑着夸我多么多么可爱。
我真想让爸爸一直对我这样,可惜这只是我的一相情愿。
他是碰到一点儿不满意的事就发脾气。
全家一起去动物园玩儿,挺高兴的事儿吧,就因为我妈上厕所的时间长了一点儿,马上脸就沉下来了,看着我哪儿都别扭,不是打就是骂……优希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奶奶不是跟你们一块儿住吗?你奶奶就不管你爸爸吗?长颈鹿笑了,笑声里仍然带着哭腔:哼,我挨打的时候,我奶奶不是回她自己的房间,就是去做饭。
奶奶只看得见我受宠的时候,看不见我挨打的时候。
不是看不见,是不看。
优希眼睛发热,差点儿叫出声来。
长颈鹿接着说:快上小学的时候,我爸爸跟我玩儿摔跤,我踢了他的腿,他马上就跟我急了,抓住我的脚脖子抡起来转圈儿,转着转着他没抓住,一下子把我甩了出去,结果头部受了重伤。
昏迷中听见我爸爸在我耳边一个劲儿地说,你从楼梯上滚下来了,你从楼梯上滚下来了……等到我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送进了医院。
我奶奶见我醒过来了,就在我耳边小声说,楼梯,是你自己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别说了!优希想大声喊,可是发不出声音来。
大家都知道了,大家都知道了呀!医生不但看见了我头部的伤,还看见了我身上的伤疤。
我听见我妈对护士说,我药物过敏,那是温灸【注】的时候用艾绒烧的。
其实,只要仔细看看,就能看出那不是艾绒烧的。
但是好像谁都看不出来似的。
谁都看不见我的伤,看不见我……所以,我还以为这伤疤算不了什么,还以为只要是小孩儿,谁都有呢。
哪知道上学以后,我成了大家嘲笑的对象,同学们都把我当怪物,老师知道了也不管。
我身上的伤疤,大人看不见,孩子才看得见呢。
……看得见吗?你看得见吗?长颈鹿说着打着了打火机。
【注】指用温热作用刺激耳郭以治疗疾病的方法,有温经散寒、疏通经络的功效,多用于虚证、寒证、痹证等,温灸的材料可用艾条、艾绒、灯芯草、线香等。
——欧阳杼注洞里亮起来。
优希看见对面的长颈鹿手里拿着打火机,爬到洞穴深处,把蜡烛点着了。
你看,蜡烛点着了!优希对刺猬说。
刺猬正躺在优希的膝上,蜷曲着身子发抖。
听优希这么说,微微睁开眼睛,紧张的表情逐渐缓和了下来。
长颈鹿钻到洞外,背向优希他们,站在那棵在暴风雨中岿然不动的大楠木前,开始脱他的长袖T恤衫。
因为衣服是湿的,脱起来很困难。
他脱掉上衣,又脱掉牛仔裤,飞溅的水沫打湿了他的皮肤。
刺猬从优希的膝上坐起来,大放悲声:长颈鹿!别这样!长颈鹿好像没听见似的,又毫不犹豫地连短裤都脱了:刺猬,把蜡烛拿过来!刺猬!别制止我!就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长颈鹿的声音在颤抖。
刺猬又犹豫了一下,还是爬到洞穴深处,把蜡烛拿到了洞口。
长颈鹿伸平双臂,让优希他们看自己身上的伤疤。
只见他的后背、腰部、屁股、大腿,到处都是烟卷儿烫的伤疤。
五六十个小圆疤,就像一个个烙印,深深地印在长颈鹿身上。
不知道内情的人猛一看没准儿还真以为是艾绒烧的呢,可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在两个小屁股上,疤痕形成两个对称的圆圈,分明是故意烫的。
世上竟有用烟卷儿在自己幼小的儿子的屁股上烫圆圈的母亲!而对这种残虐行为,世人竟然视而不见!不光是后边!长颈鹿说着慢慢转过身来,但转了一半停了下来,可见他有些犹豫。
一阵风吹来,吹得蜡烛直摇晃,映在大楠木树干上的长颈鹿的影子也微微摇晃起来。
长颈鹿静静地转过身来。
优希羞得想把头低下去,但是,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把头低下去!不能不看!她鼓足勇气抬着头,凝视着长颈鹿裸露的身子。
长颈鹿的胸部和腹部也布满了伤疤,有的发黑,有的发红……酷似长颈鹿的花斑,送给他长颈鹿这个外号,简直是太残酷了。
看见了!长颈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刺猬痛苦地说。
长颈鹿抬头看着优希。
优希看着长颈鹿的眼睛,使劲儿点了点头:看见了。
长颈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突然害羞起来,急忙穿上短裤,又穿上了T恤衫。
长颈鹿,你知道我有多长时间是被关在壁橱里的吗?不就是你挨骂的时候嘛!刺猬使劲儿摇摇头:我三四岁的时候,不,也许是我两岁的时候,我妈就开始在半夜里带着我不认识的男人回家。
为了不让那些男人知道我在家里,总是把我关进壁橱里,不让我动弹,也不让我出声,一直到第二天也不能上厕所。
我在壁橱里听得见吱哇怪叫的声音,既得忍受这种怪叫,又得憋着尿,没办法,只好使劲儿攥着。
真盼着我妈打开壁橱来骂我,我知道我妈在外边呢。
后来,我稍微长大一点儿了,我妈不再带男人回家,变成到男人那里去住了。
给我买一大堆面包,说妈妈有事不回来了,饿了就吃面包吧。
还说,千万别到外边去,让别的大人看见了,妈妈会挨骂的,说不定还得蹲监狱,老老实实在家等着……我只好一边吃面包一边等我妈回家。
可是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面包吃完了,她还是不回来。
我渐渐地失去了知觉,我在什么地方,我在干什么,我是个什么东西,什么都不知道了……刺猬突然用右手挖起地上的土来。
他抓起一把土,举到鼻子前边闻着:我能感觉到的只有臭味儿。
虽然我最讨厌被关进壁橱里,我妈还是把我往里关。
实在憋不住,我在里边拉过屎也撒过尿。
我浑身都是臭味儿,很快就对臭味儿习惯了。
我分辨不出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就使劲儿捏身上最能感觉到疼的地方。
只有把自己捏疼了,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刺猬拼命把土攥成一团,从指缝里漏出的土洒落在地上。
优希看着刺猬的手,感到一阵阵心痛,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知道静静地听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妈回来了。
一顿怒骂,把我骂醒,她嫌我把壁橱弄脏了。
她给我买来面包和牛奶,让我把壁橱打扫干净。
我讨厌那个壁橱,也讨厌我自己……但是,有妈妈在,我高兴极了。
我妈心情好的时候,对我可好了。
但是,好不了几天,就又给我留下面包或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真怕把我关进壁橱,可没人关我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到了晚上更害怕……通过疼痛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刺猬的脸转向了优希。
优希觉得长颈鹿也在看着自己。
她在洞里呆不下去了,松开刺猬的手,站起来走出洞外。
大楠木裸露的树根绊了她一跤,身体撞在墙壁般的树干上,双腿好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优希前胸靠着大楠木,不由得伸开双臂去抱那粗大的树干。
一个人根本抱不拢,连三分之一都达不到。
这棵大楠木好像连接着地球的中心,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优希想被大楠木抱在怀里,她把前额顶在了树干上。
树干是潮湿的,在优希的额头顶着的地方,从上边流下一股水来。
大概是茂密的树叶接住的雨水顺着树枝流到了树干上吧。
优希除了大楠木的香味儿,还闻到了雨水、泥土和苔鲜的味道。
你们想听我说说吗?优希面向大树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大概是用沉默告诉她,你说吧!听了长颈鹿和刺猬真诚的告白,胸中块垒犹如骨鲠在喉,也想一吐为快。
说出来吧,说出来也许会轻松一点儿。
而且,只能现在说,也只有现在想说。
不要骂我是说谎,也不要说话,你们只管听就是了……优希恳切地说,我妈骂我是说谎……骂我说了一个大谎……话一说出口,就像一直被压抑着的感情的盖子一下子被掀开了似的,说话的声音大起来。
优希把嘴唇压在了树干上。
从上边流下来的雨水混合着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流进了优希的嘴里。
优希把嘴唇离开树干,继续说下去。
我不会说谎……而且我怎么能说那种谎?我怎么能想到说那种谎呢?那是我父亲啊!难道那不是我父亲吗?我怎么能胡说呢!我就是想问问,干那种事可以吗?我害怕,我想问问,就那样下去,算不了什么吗?不要紧的吗…我觉得我自己太惨了,甚至觉得自己太肮脏了,我觉得我是在犯罪,对不起母亲……所以,我想让母亲出面制止,才对母亲说的。
可是,她说我有神经病,还骂我,撒这种谎,就不觉得羞耻吗……优希感到胸腔里燥热难忍,拼命地捶打着树干:我跟谁说呢?跟谁说合适呢?我怕我妈,我知道她肯定会讨厌我,骂我混蛋,甚至永远不认我这个女儿……我真的好害怕。
可是,我希望得到帮助,得到保护。
我怕父亲继续那样对待我,我不希望父亲那样对待我。
我真想一死了之……我爬到学校的楼顶上,想跳楼自杀,结果没死成。
后来,我不是把一切都告诉母亲了吗?优希用指甲抓着坚硬的树皮,把当时对志穗说过的话,又对长颈鹿和刺猬说了一遍。
当时,志穗听了优希的话,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两手捂着耳朵嚷嚷着,别说了!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谎!优希刚说了一个开头,见母亲这样,只好不往下说了。
没有说出来的话窝在心里,腐烂,发臭,优希已经无法忍受了。
身体靠在大楠木的树干上,一口气把那些腐臭的东西吐了出来。
事情开始于优希上小学四年级第三学期【注】的时候。
【注】日本的学校有三个学期,相应也有三个假期,即暑假(7月中旬到8月底)、冬假(12月下旬到1月上旬)、春假(3月下旬到4月上旬)。
——译者注一直到那时,父亲雄作都很喜欢优希,每天晚上都跟优希一起洗澡。
优希没有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只觉得那是父亲喜欢自己,心里挺高兴的。
母亲志穗也很喜欢优希,不过,母亲更多地注重优希的教养方面的问题,经常批评她。
优希觉得那是因为母亲看到父亲喜欢自己,嫉妒……不但这样想,而且还这样说过。
另外,优希认为志穗喜欢弟弟聪志超过喜欢自己。
于是,当她感到雄作站在自己一边的时候,高兴极了,经常夸耀自己跟爸爸结成了统一战线。
我长大了嫁给爸爸!从幼儿园时代一直到发生那件事情之前,优希经常这么说。
雄作为什么做那种事情呢?优希真的不明白。
记得那是在优希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雄作的工作成绩下降,回到家里也不高兴,经常沉着脸发牢骚。
志穗呢,讨厌雄作在家里念叨工作上的事,也不愿意听丈夫发牢骚,有时候还骂雄作不像个男人。
结果,优希就成了听雄作发牢骚的人了。
优希一点儿都不讨厌雄作跟她说牢骚话,反而因为雄作没选择志穗而选择了自己感到高兴。
自己排在了志穗前边,雄作爱自己胜过爱志穗,优希感到说不出的喜悦。
志穗的肠胃比较弱,生了聪志以后,身体更不好了。
优希放学回来,经常看见志穗在床上躺着。
优希回家以后经常打扫房间,上街买菜,有时还下厨房做饭。
雄作吃着优希做的饭,肯定说:比你妈做的好吃多了。
雄作的工作不顺利的同时,跟志穗吵架也吵得厉害起来了。
吵架的原因是志穗的娘家。
志穗是个被父母,也被哥哥姐姐宠爱的老闺女,长大结了婚也没有什么变化。
娘家经常给她来电话,送东西,或突然来看她。
从买房子到买家具,都是志穗的娘家出的钱。
雄作对此没有办法,但心里很不舒服,曾跟优希表露过他的反感。
而志穗呢,只是一味沉浸在受到娘家宠爱的幸福之中。
吵架吵得厉害,加上身体不好,志穗经常带着聪志回娘家。
家务活儿就落在了优希身上。
优希就像个家庭主妇似的,虽然很累,却也觉得很自豪。
妈妈不在也没关系嘛!优希得意地对雄作说,雄作抚摸着优希的头笑了。
优希小学四年级那年2月,志穗因扁桃体化脓做手术,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
出院以后又带着聪志回娘家了。
雄作工作搞不上去,受到上司批评。
真想把他们都给杀了!雄作在优希面前嘟囔过好多次。
优希平时只看到雄作和蔼的一面,现在看到他那阴森可怕的面孔,感到非常紧张和不安。
一个大雪天,雄作喝了很多酒以后,要求跟优希一起洗澡。
本来这是很普通的事,可那天优希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拒绝了雄作的要求。
雄作突然发怒了:怎么际讨厌爸爸了?优希吓得腿直哆嗦,只好同意。
雄作转怒为喜。
父女俩在浴缸里泡澡,雄作又是骂志穗和志穗娘家的人,又是骂上司,牢骚话一句接着一句,突然,雄作放声大哭起来:我完蛋了!优希……我是个没用的废物……优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她想安慰雄作,于是就模仿着雄作平时对自己做的那样,抚摸起雄作的头发来。
雄作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把头埋在优希的胸前。
优希忽然觉得雄作的嘴唇触到了她的胸,感到发痒的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怖感。
行吗?干那种事情行吗?雄作喃喃地问。
优希没听懂父亲的问话,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真好……优希……你真好……雄作好像安心了,声音里混合着泪水。
优希感到害怕,可是,既没能把雄作推开,也没能提出疑问。
我是个没用的废物,谁都不认可我,谁都不接受我。
那个女人更不接受我,她不过是个孩子。
只有优希……优希……我只有你了……优希!优希被抱出浴室,被抱进寝室,被放到床上。
行吗……优希……行吗……优希……优希被问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干什么行吗?优希并不明白,也无从回答。
行吧……我爱你……你也爱我……行吧?什么行吧,我不懂,我不懂啊!在疼痛和恐怖中,优希咬住了自己的左腕。
结束以后,雄作低声在优希耳边说:绝对不要对任何人说,特别是不能对你妈说。
你要是说了,爸爸只有死,妈妈也会自杀的。
这是秘密,你我两个人藏在心底的秘密!打那以后,只要志穗和聪志不在家,雄作就要求优希做那种事情。
过了些日子,优希提出了疑问:干这种事情行吗?你并没有拒绝呀!雄作说。
优希吃惊地愣住了。
雄作盯着她的眼睛,又说:我问过你,行吗?你点头说行,所以爸爸才那样做了。
你允许了,现在又想收回呀?接着又说了很多怪罪优希的话,反正都是优希的罪过。
而且从此不允许优希再拒绝。
五年级第二学期,学校上保健体育课,其中有性知识教育。
雄作又要求优希跟他干那种事情的时候,优希说孩子不能干这种事情,而且说干这种事情会生小孩子的。
雄作却说没关系,你不是孩子了,还说我注着意呢,不会生小孩子的。
而且,爸爸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你爸爸就活不下去了。
优希,爸爸死了你高兴吗?连优希也不要爸爸了吗?雄作一边哭一边说,最后竟然失声痛哭起来,说这个家还要它干什么,干脆把它烧了算了。
雄作光着身子跑出寝室,点着一卷报纸,好像真的要把家烧了似的。
尽管如此,优希还是没有答应雄作的要求,没有跟他干那种事情。
第二天,志穗带着聪志从姥姥家回来了。
雄作当着优希的面,无缘无故地大声叱责聪志,还为一点儿小事打了志穗耳光。
趁志穗和聪志不在,雄作对优希说:如果爸爸觉得连你都不爱我了,我会发疯的。
我要是认为从此以后谁都不接受我了,我会气得把你妈和聪志都杀了。
求求你了优希!有时候,雄作跟优希做完那种事情以后,抱着膝盖低头哭诉:真是个无耻的父亲,无耻至极啊!可是,能够拯救你这个无耻的父亲的,只有你。
谢谢你,优希!你救了我,谢谢你……那么,我是谁?优希咬着自己的左腕,说什么也想不通。
谁来救我呢?如此肮脏的我,如此丑陋的我,谁来救呢?如此无能的我,如此无力的我,谁来救呢……优希想到了母亲志穗。
母亲或许能够救我。
但是,优希刚把雄作跟她的事说出口,就遭到志穗一顿痛骂。
胡说八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志穗捂住耳朵,躲得远远的。
谁也不会来救我!优希面向大楠木,发出绝望的呼喊。
没有人来救我!有!从背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那是和泪水混合在一起的声音,马上就消失在黑暗的森林里了。
有!在这里!背后又传来一个声音。
优希觉得自己的肩膀暖和起来,耳边听到了啜泣声。
她的双肩被两个人从两侧抱住,两个人的两只手重叠在优希扶着树干的手上。
优希嚎陶大哭起来。
她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声地、痛快淋漓地哭起来。
在洞穴里,三人把两个睡袋横过来,铺一个盖一个,互相说着安慰的话语,互相在甜甜的话语中陶醉,像三只小狗似的挤在一起,睡着了。
在这个罕见的暴风雨之夜,三个人用体温彼此温暖着睡着了。
优希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
即使砂石崩塌,就这样被埋在森林里,优希也不会感到有丝毫的恐怖感。
三个人几乎同时被小鸟的鸣叫吵醒了。
最后一次换上的蜡烛已经熄灭,但彼此可以看清对方的脸,外边肯定天亮了。
风雨声消失了,代之以小鸟鸣叫的声音、振翅而飞的声音以及小动物们活动时沙沙作响的声音。
优希率先钻出洞穴,长颈鹿和刺猬也跟着钻出来,跨过大楠木裸露的树根,站在了森林里。
森林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太阳刚刚升起来,还没有阳光照进森林。
但是,森林自身好像发出了柔和的光,把森林的各个角落照亮了。
优希靠在大楠木的树干上,环视着眼前的森林。
树木和花草就像获得了新生,那么绿,那么鲜艳,那么有光泽,那么安祥地呼吸着。
森林像一个巨大的生物在呼吸着,从树间的土地上,从茂密的野草和藤蔓上,从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野花上,朝霭正在袅袅升起。
三个人深深地呼吸着早上清新的空气。
甘甜的花香,略带酸味儿的野果的清香,苔鲜和野草的湿流流的浓香,从森林内部发出的树木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让人感到身心清爽极了。
小鸟的叫声更大了,从各个方向传过来,三人同时抬起了头。
从茂密的树叶之间看到的小块儿的天空,可以想像,外面的世界已经是彩霞满天、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