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连续下了好多天的雨终于停了。
久违了的晴朗的日子,天高云淡,澄清碧蓝。
早上6点半,优希离开笙一郎的公寓,向自由之丘车站走去。
优希知道自己还处于紧张状态。
她穿着灰裤子、黑上衣,背着装有白大褂的挎包,不管怎么说都觉得有点儿别扭。
进入9月以后,虽然早晚多少有点儿凉,但中午即便是下雨,气温也经常超过30度。
商店街的街灯,已经用塑料制的红叶装饰起来,正在进行秋季大甩卖。
为了赶在早上交接班之前到达医院,更好地掌握病房的情况,优希特意出来得比较早。
尽管如此,站台上已经有很多人了。
一个多月没上班,看着上班高峰时间的人流,优希觉得有点儿害怕。
优希坐上了开往横滨方面的一辆不太挤的电车,她觉得有人在监视着她,但她没敢确认。
警察几乎每天都问她聪志有没有跟她联系过。
志穗火化以后,优希一直带着她的骨灰住在笙一郎的公寓里。
在没上班的这段时间里,优希到被烧毁的家去看了看,去邻居家,去住过的医院,向有关人士赔礼道歉,还多次接受了消防队和警察的询问。
这些天,优希吃不下,睡不着,身体疲劳至极,虽然明知道自己长期休假会影响医院的工作,但实在没有精神去上班。
另外,弟弟聪志被怀疑是放火犯,也不愿意跟医院里的同事见面。
今天能打起精神去医院上班,一个原因是受到了护士长内田女士的鼓励。
从护士长那里,优希了解到患者们都在盼着她回去,终于心动了。
内田女士列举了很多患者的名字以后说:大家都很想你,像爱母亲一样爱你,像盼着母亲回家一样盼着你呢,有的患者想你想得都哭了。
优希从笙一郎那里听到过同样的话。
笙一郎去医院看望母亲麻理子回来以后说:我家老太太自从你休假以后,几乎不怎么吃饭,还大闹过好几次。
笙一郎还劝她,上班以后心情也许会好一些的。
优希想,自己不可能一直住在笙一郎的公寓里。
虽然笙一郎说住多久也没关系,但自己心里总是觉得过意不去。
医院的单身宿舍倒是有空房间,不过优希不想再给医院添麻烦了。
存折什么的都跟家一起被烧了,万幸的是银行卡在优希手里,添置几件衣服,租房子交个保证金什么的还够。
优希不打算在烧毁的家那块地皮上重新盖房子,她想把那块地皮给卖了。
关于火灾保险,笙一郎去保险公司查过了,已经过期,志穗也没有加入人寿保险。
优希在武藏小杉站换乘南武线电车,在鹿岛田站下车以后,看了看一家房地产公司的玻璃上贴着的出租房子的广告。
看广告时,玻璃上映出优希身后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的身影。
走近多摩樱医院大门的时候,后边不再有人跟着她,前边却有人在等着她。
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站在医院大门一侧,显然是一个盯梢的警察。
优希进大门时朝那个男人点头打招呼,那男人避开了优希的视线。
优希在更衣室换上白大褂,坐电梯上八楼。
这时应该是患者们刚吃完早饭的时间,从电梯里一出来,优希看见大厅的椅子上坐着一男一女。
两个人都在65岁上下,男士穿一身工厂的工作服,好像是出入医院的修理工什么的。
女士穿着住院服,大概是优希不在的时候住的院。
两个人正在说说笑笑地谈论着什么,见优希走过来,男士站起来,满脸和气地笑着,礼貌地跟优希点头打招呼:早上好!优希连忙点头回礼:早上好!女士大概是因为有病,没有站起来,但也转过身子礼貌地笑着,温文尔雅地跟优希打过招呼以后,搭话说: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您。
优希站在二人面前:对,我最近休假来着。
我是三天前住的院,叫岸川,以后请多关照。
女士说。
男士连忙向优希鞠躬:给你们添麻烦了,请多关照!好漂亮的护士小姐啊!边说边感叹地摇着头。
优希以为他是个修理工,有点儿迷惑地看着他。
女士看出来了,介绍说:啊,这是我丈夫。
说完笑着批评说,看你,穿着这身衣服就来了。
男士不好意思地抓着头皮:对不起!我上班从这儿经过,顺便过来看看。
女士气质很好,举止安详,男士却显得有点儿粗俗,动作和语言也显得没有教养。
作为夫妇,让人觉得很不相称。
您是来探望病人吗?优希问那位男士。
不是。
现在又不是探视时间。
我是因为做了一个噩梦,坐立不安的……要是不过来看看,不放心。
对不起!女士提醒丈夫:看你,要迟到了。
男士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那我中午再来。
别勉强,从工厂到这里得半个小时呢。
就算到了这儿就回去,午休时间也完了。
没事儿,来的路上就能把午饭吃了……那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哎呀,这是在医院!说的也是。
啊,护士小姐,这个,给大家买几盒点心吃吧……男士说着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把钱包掏了出来。
优希正要谢绝,女士先说话了:行啦!你这不是找着挨批评嘛!还不快走!对不起!我这人没什么教养。
我太太,还请您多加关照。
说完朝女士摆摆手就坐电梯下楼了。
女士目送男士上了电梯,扭头对优希说:请您别见笑。
看您说的,您那位当家的对您真好。
优希说。
女士把头一摇:那不是我当家的。
什么?您刚才不是说……女士微笑着:啊,倒是结婚了,但我从来不跟他叫当家的。
从刚结婚的时候起,他就不让我叫他当家的。
他说,我不是你的当家的,你的当家的是你自己。
……是嘛。
您能帮我一把吗?优希这时才注意到女士身边放着拐杖,连忙扶着她站起来,同时向她做了自我介绍。
女士听了惊奇地说:您就是护士长助理呀!太好了!我还一直在抱怨自己运气不好呢。
优希没听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解地看着她。
女士文静地笑着:你来了,这里的生活就更加愉快了。
我才住了三天院,就听见患者们念叨了你几十次。
我听了以后心想,我住院的时候那位护士长助理不在,运气真不好。
正觉得遗憾呢,您来了,真是太好了!看您说的。
优希边说边扶着女士回病室。
患者们刚吃完早饭。
优希跟夜班护士见面打招呼。
患者们听见优希说话的声音,能走动的纷纷走出病室来看优希,楼道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优希朝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我给大家添麻烦了!可是,优希的声音马上就被淹没在大家的笑声中了。
这么长时间没上班,患者们的态度并没有让她感到不好意思登门,优希很自然地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当然,也不能说一切都跟以前完全一样。
警察为了了解情况,利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询问了很多人,而且直到现在还有警察在医院里埋伏着。
别的病房医生和护士,以至医院办公室的职员,都在有意识地疏远她,甚至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她。
也许是内田女士打过招呼的缘故吧,老年科的护士们对优希的态度倒是没有什么变化。
优希对此表示感谢,但也很注意自己的言行。
聪志来医院找优希那个晚上跟优希一起值夜班的护士,见到优希时觉得很窘:实在对不起您!说着眼泪都快下来了。
她不但被警察询问了好多次,还被医院领导问过好多次,有的同事甚至骂她是叛徒。
她感到压力很大,连辞职都考虑过了。
优希赶紧反过来安慰她,说自己给她添了麻烦,劝她千万不要辞职。
患者大多数装作不知道优希的事,但也有的在背地里悄悄议论。
看到这种情况,内田女士笑着鼓励她说:别往心里去,习惯了就好了。
当然,跟以前一样喜欢优希的患者还是挺多的。
那个刚住院的岸川女士,虽然听到了人们的议论,但仍然把优希当做值得信赖的人。
那些患痴呆症的病人见到优希,哭着问她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在,有的还像小孩子似的撒起娇来。
笙一郎的母亲麻理子,尖叫着抱住优希,拉着她的白大褂半天不放手。
第二天,笙一郎来到医院,名义上是看望母亲,实际上是来看看优希情绪安定下来没有。
他看着麻理子安祥的面容,放心地对优希说:这下可好了,如果她再那样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地胡闹,医院方面还不得强迫她出院哪。
怎么会呢!优希笑着说。
说是这么说,优希心里清楚,目前对于麻理子这种痴呆症,还没有什么特效药,再住多长时间的也是徒劳的。
老年科的目的是为了让那些患老年性痴呆症的人得到康复,就麻理子的情况而言,已经不适合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应该转到有精神病科的医院去。
麻理子是由优希介绍住进医院的,目前优希这种情况,对麻理子长期在这所医院住下去也很不利。
不要紧的,你母亲的事就交给我吧,一定给她治好。
优希对笙一郎说。
笙一郎淡淡一笑:谢谢你。
优希看着熟睡的麻理子说: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我尽力报恩。
哪里谈得上什么恩不恩的。
我还想尽快搬家。
等你的情绪更稳定一些再说吧,反正以前我也在事务所住惯了,一个月回不了五天家。
优希看到笙一郎的眼圈都是黑的,关心地问:工作不顺利?笙一郎爽快地回答说:挺顺利的呀。
由于聪志的事,笙一郎的工作肯定受到很大的干扰,笙一郎现在的负担一定是很重的。
优希想到这里:你可要保重身体啊。
除此以外,优希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了。
你也一样。
笙一郎用安慰的口吻说。
一个星期一眨眼就过去了。
好像是要把休假期间的损失补回来似的,优希拼命地工作着。
她连着打了两个夜班,早晨交班以后,内田女士命令她回家休息。
优希觉得还不困,于是利用这个机会到房地产公司看了看。
考虑到上班方便,她打算在蒲田一带找一间公寓,虽然还没有最后决定下来,总算是看上了一间。
下午5点,优希回到自由之丘的笙一郎的公寓。
稍微喘了口气,倦意袭来,优希在床上躺了下来。
啊,好久不知道什么叫困了。
我把老太太烧了!聪志站在医院昏暗的电梯间,对优希说。
优希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聪志又哭丧着脸说话了:我活下去可以吗?胡说什么呀!优希不由得教训道。
聪志把手里拿着的纸交给优希:老太太……烧了。
是我烧的!聪志身上充满灯油的臭味儿。
优希大脑的一隅在说,这是在梦中。
可是,她却能感觉到跟她一起值夜班的护士的视线。
那个护士的身影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不管怎么说,先得离开这里。
优希拉起茫然不知所措的聪志,上了电梯。
电梯一气坠落下去,在梦中居然也能感到头晕目眩。
在那个家里,父亲跟姐姐干了些什么……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糊里糊涂地活到现在!聪志靠在电梯的内壁上小声嘟囔,他的脸扭曲着,所以,我把那个家给烧了。
管它是以前的家还是现在的家!我就是想把我们的家烧了……本来我想连我自己一起烧了,可是气浪把我推了出来。
等我醒过味儿来,已经倒在家门外边了。
不可饶恕啊!自己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不负责任,惊慌失措,自己一个人逃了。
要是大火烧到别人家,再烧死别人……我不是人哪!可是,我没别的办法,没别的办法呀!我身上流着那种血呀!不是!不是的!优希大叫着。
电梯停了,门开了,聪志走出电梯,在黑暗中回过头来:姐!听到弟弟用小时候的叫法叫自己,优希的眼睛潮湿了。
咱妈的事……对不起了……我也没办法!聪志说完,消失在黑暗中。
优希要追上去,可电梯门在她的眼前关上了。
慌忙去把按钮,却找不到。
电梯迅速上升,难受得直想吐,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优希忍不住大叫起来……优希醒了,睁眼一看,自己睡在笙一郎卧室的床上。
外边的天暗了下来,已经点了,不知不觉睡了两个小时。
优希起来冲了个澡,想简单弄了点儿吃的。
这时,门铃响了。
她以为是笙一郎来了,开门一看,是一位年轻的小姐。
我叫真木广美,在长濑先生的事务所工作。
来者自我介绍说。
只见她穿一件黑色无袖连衣裙,束一条红腰带。
一张可爱的脸,眉毛修整得很漂亮,像一个时装模特儿。
她做完自我介绍,马上不客气地问,你就是久坂优希吧?是。
我有话跟你说,你现在方便吗?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但从表情举止上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在有钱人家长大的娇小姐。
啊,给我买衣服的就是你吧!谢谢!优希听笙一郎说过真木广美,从她的服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到家里来吧……说是这么说,其实这不是我的家,有点儿奇怪是吧?在门口就行。
广美拒绝进屋,鼻翅一鼓一鼓的,不过,在外边容易走漏风声,还是在门里边吧。
走漏风声?优希不解地问。
广美朝外边一努嘴:我不是为你弟弟的事来的。
广美故意大声说,她是说给盯梢的警察听的。
进门以后,广美关上门,转过身来小声说:不过,还真跟你弟弟有关系。
她站在原地没有进客厅的意思,首先我要声明的是,今天是我自己悄悄来的,长濑先生不知道。
关于这个问题,他不让我多嘴……但是我觉得我不得不多嘴了!站在这儿说话怎么行呢?到里边来,坐下慢慢说。
优希劝道。
优希被广美的气势所震慑,打算缓和一下。
广美没有理会优希的礼让,积压在心头的愤懑好像找到了发泄的地方,瞪着优希继续说:虽然不能说是你的责任,但你确实给我们事务所添了不少的麻烦!怎么了?优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为了打听你弟弟的下落,警察转着圈儿把事务所的客户问了个遍,你弟弟的事弄得满城风雨。
客户有的中止合同,有的前来询问……你应该知道,律师这行当,向来是信誉第一,企业法方面的律师尤其要讲究信誉。
人们也许觉得企业界很大,实际是个非常狭小的世界,律师之间的竞争相当激烈。
你弟弟的事,让我们律师事务所的信誉一落千丈,别人肯定要利用这个机会挤掉我们。
尽管赏识长濑先生的才干的人很多,但以后争取新客户的工作将会变得非常困难,这关系到我们事务所的存亡问题!优希大吃一惊,这个问题她还真没有想到过。
你还不知道你弟弟在哪儿吗?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这样躲躲藏藏的,跟承认自己犯了罪是一样的。
优希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儿。
我来找你,当然也有我个人的目的。
广美停顿了一下,用更加自信的口吻说,我通过司法会考,实习结束以后,打算成为长濑先生的事务所的正式职员。
要是连事务所都存在不下去了,我怎么办?警察在盯你的梢,要是长濑先生的家被警察盯梢的流言传出去,我们事务所的信誉会受到很坏的影响,工作就没法开展了。
你为什么要一直住在这里呢?优希从广美那兴奋的语气中悟到了她的真意:你喜欢他?广美心虚地看了优希一眼,但立刻挺起胸膛回答说:是的,我喜欢他。
你呢?优希没有直接回答广美的问题:我知道给他添了麻烦,但没想到添了这么大麻烦……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我会尽快从这里搬出去的,房子已经找到了。
真的?广美的表情缓和下来。
喝杯咖啡吧。
优希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希望对方拒绝。
广美想说的话说完了,期望得到的回答也得到了,满意地说:不了,时间长了,外边的警察又该瞎猜疑了。
再见!说完开开门,朝优希点了点头就走了。
优希插好门,回到厅里坐下,叹了一口气,用双手蒙住了脸。
一种说不出的疲劳感袭来。
并不是因为刚才的事,她经历的事情已经太多,神经都快麻木了。
这是一种沉重的疲倦。
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心里想了好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优希就这样长时间地坐着,一动不动。
电话铃响了,不知道响了多少次,优希才抬起头来。
一看钟,都10点多了,不知不觉已经坐了两个小时。
优希摇摇头,尽量使自己清醒起来,伸手拿起电话:喂!喂!没有回音。
优希正要把电话挂了,对方苦笑着说话了:是姐姐吧?聪志…你以为是谁呢?你为什么在这里?长濑先生在旁边吗?优希平息了一下紧张的情绪:不在,他住在事务所里。
我在他这儿借住几天。
是吗?那太好了。
我也正想问问姐姐的情况呢。
本来想打长濑先生的手机,又怕他呆的地方不便说话。
姑且不说事务所,长濑先生家里的电话不至于被窃听吧。
你现在在哪儿?这些天是怎么过的?身体还好吗?身上有钱吗?以后你打算怎么办?等等!这么多问题你让我回答哪一个呀?聪志苦笑着打断了优希。
优希生气了:你知道我是多么为你担心吗?家怎么样了,妈怎么样了,你知道吗?妈妈的骨灰就在我身边,还没有地方安置呢!优希说着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你知道给多少人添了麻烦吗?尽管如此,大家还是热情地伸出手来帮助我们,这些你都知道吗?聪志不说话了。
聪志!优希喊道。
姐姐……你好坚强啊。
聪志说,没有一点儿嘲弄的意思。
我还说得上什么坚强……优希说话的声音低沉起来。
钱,我的银行卡上还有……聪志平淡地说,最初那几天,我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了。
我看到所有人的眼睛都觉得害怕。
住在便宜的旅馆里,不离开房间一步。
我觉得这么活下去等于加重自己的罪过……干脆把一切都结束了算了……别胡思乱想!我去扫墓了,父亲的墓。
安放骨灰的时候,我见过的,完全忘记了。
那墓是那么的渺小,跟他本人一样渺小。
不许这么说。
那你说应该怎么说?应该怎么说?聪志的声音变得粗暴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又嘀嘀咕咕地问:姐姐,你已经原谅他了吗?你能原谅他吗?优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规劝聪志说:回来吧,聪志,先跟母亲和好,然后跟警察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
聪志抽抽搭搭的,既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我不会说的,也不想说。
绝对不让任何人知道,我把这一切全都带走,不管以什么形式,让它结束在我这里。
姐姐,开始你的新生活吧,我正想跟长濑先生说,让他好好照顾你呢……聪志,说了吧,说出来你就轻松了。
不行!坚决不对任何人说!一切都是我的罪过。
我这样做,不只是为了姐姐和我,也是为了我们久坂家呀!……姐!你多保重!聪志!快回来,姐姐求你了!不管优希怎么拼命地叫,聪志还是把电话挂了,轻轻地把电话挂了。
2这些天,梁平一直在笙一郎的公寓盯梢。
由于找不到聪志的行踪,伊岛异常焦躁,命令四处盯梢,梁平默默地服从了命令。
除了昨天晚上,笙一郎事务所的一个叫真木广美的年轻姑娘以外,没有其他人来过。
与其说梁平是在盯聪志的梢,倒不如说他是在盯笙一郎的梢,他痛苦地等待着笙一郎回来。
如果看见笙一郎进去他可能会对优希死心,也可能会打笙一郎一顿,不管怎样,三个人之间的关系都会发生变化。
梁平甚至希望干脆把三个人之间的这种关系彻底毁了,因为他已经无法继续忍受这种暖昧不明的关系了。
整整一个夜晚,梁平没有抓到任何新线索。
早上,目送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的优希上班去以后,梁平回到幸区警察署汇报情况。
刚进警察署,股长久保木就把他叫去了。
据可靠情报,久坂聪志曾经在他父亲的墓前出现过。
伊岛要求带梁平前往调查,立刻就被批准了。
梁平用不着再去笙一郎的公寓盯优希的梢,心里反倒平静了。
这样糊里糊涂地下去,还是比跟优希彻底分手的好。
梁平和伊岛坐上新干线,朝山口县赶去。
聪志父亲的墓在靠近日本海的一个叫日原的地方。
那是山里的小寺庙旁边的一块不显眼的墓地。
找到久坂家的墓,费了很大的劲儿。
那墓太小了,几乎完全埋没在荒草中。
墓碑已经倒了,好像是最近被人瑞倒的,隐约还可以看到鞋印。
有好几个当地居民看见过聪志,而且还从附近益田市的旅馆了解到,聪志在那里住过好几天。
伊岛跟寺庙的主持打听久坂家的事,但主持太年轻,只有26岁,以前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根据寺庙的记录,17年前安葬的正是久坂雄作,向上可以追溯到雄作的母亲,以及雄作的祖父和祖母,但是在记录里找不到雄作的父亲。
伊岛要去久坂的邻居家调查雄作的过去,梁平反对,说难道这有什么意义吗?也许能发现聪志跟父母之间的纠葛的原因。
伊岛不顾梁平的反对,还是找了几个模模糊糊地记得久坂家的事的老人。
可是,只了解到雄作吃奶的时候,他父亲在外边找了个年轻女人出走了,他母亲也招了个男人回家,但没几年那个男人就走了。
伊岛还问了几个雄作小学和中学时代的同学,都说雄作学习很好,可是心眼儿小,靠不住。
高中是在益田市上的,毕业后到一家食品公司工作。
以后除了他母亲的葬礼以外,一次都没回过家乡。
伊岛希望听到的东西一点儿都没有。
伊岛不甘心,给上司久保木打电话,要求到光市志穗的娘家去,久保木同意了。
志穗的娘家以前是一家大家具店,现在已经关张了。
志穗的母亲和哥哥都已去世,嫂子卧床不起,身体状况很不好,志穗死了的事还没敢告诉她。
比聪志大七岁的表哥,继承了家业,现在在当地一家公司工作。
听说怀疑聪志放火烧死了志穗,赶紧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像生怕连累了他。
他提供的情况不过是舅舅雄作很聪明,舅妈志穗很漂亮,优希因哮喘病住过院,聪志经常流鼻涕之类的无关紧要的事。
聪志的父母之间有没有什么不和?伊岛问。
聪志的表哥只是摇头而已。
伊岛和梁平在光市住了一夜,第二天到德山市的优希以前的家去了。
优希原来的家已经拆掉盖了公寓,邻居只记得优希家是一个和睦的家庭,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另外,最近没有谁见过聪志模样的年轻人。
梁平和伊岛一直调查到日落时分,才在车站各买了一盒盒饭,坐上新干线打道回府。
伊岛没有得到什么线索,闷闷不乐,连饭都没怎么吃。
梁平更关心的是雄作。
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会干那种事情呢?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优希家的环境跟别的地方没有什么大的差别,绝对看不出造成那种悲剧的要素。
为什么?干那种……梁平不由得说出口来。
什么为什么?伊岛看了梁平一眼。
啊,没什么,想点儿心事。
梁平说着把没吃完的盒饭放到了座位下边。
伊岛也收拾了盒饭,看了看手表说:回到搜查本部就得11点多,会大概开完了。
给头儿打个电话,咱们在新横滨站解散吧。
今天你得回去看看。
梁平听出伊岛话中有话,忙说:我把出差报告赶出来,您回家吧。
梁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算蒙混过关。
伊岛沉默了一会儿,不高兴地说:去‘奈绪’看看,你小子最近根本不露面了。
梁平避开伊岛的目光:……工作太忙。
那天散会早,我约你去,你不是也拒绝了吗?不想喝酒。
想喝也没的喝了。
什么?关张了。
梁平转过头来看了伊岛一眼。
从此不再开张。
伊岛接着说。
为什么?问你自己吧!伊岛忿忿地说。
梁平耐不住寂寞,问道:是因为身体不好吗?啊,脸色很不好。
她自己说是累了,没有什么病。
您见过她了?什么时候?就是那天,我约你去的那天。
你不去,我就约另一个跟我同年参加工作的警察一起去。
他说最近‘奈绪’关门了。
我打了半天电话没人接,放心不下,就直接过去了。
确实没亮着灯,门上贴着一张停业布告。
我看见二楼有灯光,就喊了两声。
奈绪子出来,我站在门口问了问情况就回来了。
伊岛说到这里停住了。
梁平静静地等待着伊岛说下去。
车窗外的灯光飞快地闪到后方去。
久坂聪志的家失火那天,啊,也许是第二天,从那时候开始,她就经常关门,说是身上没劲儿,最后彻底关张了。
我跟她说,要是有病呢,就到医院去看看,她说身体没问题,就是觉得累。
还说要把房子卖了,搬到北海道她哥哥那里去,说着还勉强笑了笑,可是,脸笑了,眼睛没笑。
我问她是不是因为有泽,她说绝对不是。
不过,我听那口气,除了因为你,不会是因为别的。
她反反复复地说跟你没关系,还说她不能原谅她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我正想问你呢。
伊岛转过脸来,表情严肃地看着梁平,男女之间的关系,按说局外人不该多嘴。
但是,那孩子的父亲对我有恩,他死了以后,我把那孩子当成自己的女儿。
是我把你带到她那里去的,我有责任,不能看着不管。
梁平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伊岛压抑着心头的愤怒,一口气说下去:去看看,好好跟她谈谈,至少这一点你还做得到吧。
我虽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但我的心就像被人抓挠似的难受。
那孩子活到今天多不容易啊。
你这个任性的家伙,让她伤心,让她痛苦,我能坐视不管吗?梁平回答不上来,一直到新横滨车站下车也没抬过头。
梁平站在奈绪子家门前,果然看见了伊岛说过的那张停业布告。
探头看看院子里,杂草丛生,花叶枯萎,很长时间没有人收拾过这个院子了。
二楼的灯亮着。
梁平没喊也没叫,而是绕到后门去。
他有后门的钥匙。
原先在后门堆着的装啤酒的箱子不见了。
梁平掏出钥匙打开后门,进去以后又把门插好。
脱掉鞋子,开了灯,进了这个以前他当作自己的家的小酒店。
店里的坐垫摞在一起,柜台上的烟灰缸也摞在一起,柜台里边的水池上搭着的抹布,已经干透了。
店里依然打扫得很干净,可是气味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没有酒味儿,没有下酒菜的味儿,更没有客人们留下的烟味儿什么的。
是梁平吧?从楼梯处传来奈绪子的声音。
梁平啊了一声,算是回答。
看着下楼下了一半的奈绪子,应该说什么呢?梁平犹豫了。
吓了我一跳。
奈绪子爽朗地说。
她一边故意啪达啪达地下着楼,一边说,我还以为是小偷儿,正想大声喊人呢。
奈绪子笑着站在了梁平面前。
奈绪子穿一件茶色薄毛衣,蓝裙子,头发披散在肩上,没有化妆,本来白白的皮肤显得青白,而且没有光泽。
怎么这时候来了?案子破了?奈绪子越是爽朗,梁平心里越是难过。
你身体没事儿吧?没事儿啊,怎么了?奈绪子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跟梁平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到了柜台里边。
别在那儿傻站着了,至少得喝杯茶吧。
要不就喝酒脉箱里还有三瓶啤酒。
奈绪子从碗橱里拿出一个杯子,放在梁平面前,门口的停业布告看见了?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有点儿累了,又是季节转变期,容易生病,到底是老了。
奈绪子说话时一直没有看着梁平,说完自嘲地哈哈笑了笑。
梁平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跟奈绪子说话。
奈绪子从冰箱里拿出啤酒,瞥了梁平一眼:坐下吧。
说完启开了瓶盖儿。
啤酒沫儿喷出来,弄湿了她那纤细的小手。
她好像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似的静止了一会儿,啤酒沫儿消下去的时候,微微颤抖着吐了口气,马上又恢复了笑脸,成香槟酒了。
也好,让我们来祝贺一下!说完把酒瓶放在柜台上,用抹布擦了一下弄湿了的毛衣袖口。
梁平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么长时间没跟你联系,是我不好。
梁平隔着柜台站在奈绪子对面,你被送到医院里去的事,我听笙一郎说了。
奈绪子沉默着,开始往杯子里倒酒。
我不知道以什么理由来看你。
我认为逃避是怯懦的表现,但……说什么也没有勇气朝你这边迈步……梁平越说越感到自己卑劣,他说不下去了。
趁梁平停顿的机会,奈绪子问:你怎么不喝酒?她又拿出一个杯子,倒了满满一杯酒,我也喝一杯!奈绪子本来是不喝酒的,可今天一口干了大半杯。
梁平看了奈绪子一眼:听伊岛说,你打算把酒店关了……是真的吗?我是这么想的。
奈绪子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身体,真的很不好吗?梁平问。
奈绪子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呢?……对顾客笑脸相迎,我已经没有那个自信了。
开酒店的,没有笑脸不行吧?为什么不能有笑脸呢?奈绪子没有回答梁平的问题。
梁平觉得口渴,想伸手去拿啤酒,但那样做会靠近奈绪子,于是放弃了。
是不是因为我?不是。
是因为我,我……别说了!奈绪子小声叫起来,嘭地把杯子放在柜台上,不是因为梁平,是因为我,是我的责任。
你一点儿责任都没有,你一点儿都不坏!奈绪子双手捂住耳朵:是我的罪过!求求你不要再那么说了。
是我的罪过,我的罪过只能由我自己来承担!她的双手往前一挪,捂住了自己的脸。
梁平感到迷惑不解:罪过?你有什么罪过?是我把孩子害死了,是我夺走了他的性命!我没有保护好他呀……那不怨你!梁平受不了了,靠近柜台端起酒杯,一口气把啤酒喝光,用手背抹了抹嘴,我从来就不想做什么父亲!我怕孩子受虐待……我自己还不能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去生活,我没有排除别人的影响去生活的自信。
梁平额头冒出令人不快的汗珠,他抬手抹了一把,搜寻着合适的词语:所以……摆脱所有人的影响,实现真正的自立,到底有没有可能呢?从小受到的影响,能不能完全摆脱呢?我根本就不知道。
而且,能够做到真正的自立,能够摆脱从小受到的影响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不存在呢?……也许存在,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
我应该做些什么,才能成为那种能够摆脱从小受到的影响的人呢?我还不知道……你知道的!奈绪子坦率地说。
梁平呆呆地看着奈绪子。
奈绪子接着说:你的精神支柱在那里啊。
你需要一个了解你的过去和现在,并且能够在各方面理解你的人……梁平不客气地打断了奈绪子: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一点儿都不复杂。
奈绪子说着说着,眼睛潮湿了,我已经明白了,我不可能成为你的精神支柱。
你所需要的精神支柱,是那个叫优希的人!梁平想说不是,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奈绪子眼睛里闪着泪花,微笑着:我呢,想换一种活法,所以我想学抽烟了。
说完从柜台下边摸出一盒为客人准备的香烟来。
别胡来!梁平制止道。
奈绪子根本不听梁平的劝阻,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擦着火柴点烟。
梁平低下头:我讨厌年轻女人抽烟,这你是知道的!我想换一种活法。
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呢!奈绪子说完吐了一口烟。
不要做这种叫人讨厌的事!梁平一拳打在柜台上,你想打的恐怕不是那里吧?梁平在奈绪子挑衅般的笑声中抬起头来,只见强作笑脸的奈绪子眼里噙满了泪水,好像在等待着梁平打她或做出更过分的举动来。
梁平的内心也有另一个自我想那么做。
梁平攥紧拳头转过身去,跑到后门,趿拉上鞋子,逃也似的离开了奈绪子的家。
背后传来杯子摔碎了的声音。
梁平头也不回地跑了。
3笙一郎坐在品川站前边一家饭店的休息室里,叫了一杯咖啡。
他约的那个人还没来,笙一郎一边等一边在考虑着怎么搭救聪志。
三天前的深夜,他接到优希的电话,说是聪志跟她联系过了,但不知道聪志在什么地方。
那时笙一郎想到了将来的问题,于是再次问优希到底是不是聪志放的火。
优希回答说:是。
又问是不是聪志杀死了母亲,优希说不是,但马上又有些暖昧地补充道:请你相信这一点……笙一郎没弄懂优希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追问了一句,可是优希没有回答。
至于如何对应,笙一郎也没有想好,于是对优希说:不管怎么说,别对警察说聪志跟你联系过了。
他所说的警察,当然也包括梁平。
上次笙一郎把一度失踪的优希接回家里以后,给梁平打了电话,本来是打算三个人一起好好商量商量的,没想到梁平把伊岛带来了。
对此笙一郎对梁平一直心存芥蒂。
优希也没点梁平的名字,答应笙一郎不对警察说。
关于真木广美来过的事,优希一个字没提。
第二天早上,真木广美说她去看过优希了,笙一郎吃了一惊。
为了事务所的信誉,我想让她从您家里搬出去。
广美说。
笙一郎很生气,骂她多管闲事。
广美满不在乎地说:不过,她正在打算从您家搬走呢,说房子都找好了。
根据笙一郎对优希的了解,她肯定会搬走的。
虽然优希不会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但笙一郎觉得只要她一搬走,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天,笙一郎控制不住自己想得到优希的情感,在优希洗完澡走出浴室时站到了浴室门口,他对此感到非常后悔。
尽管优希并没有责备他,而且他也没有性能力,但他当时就认为优希肯定会离开他的公寓的。
嗨!早来啦?有人在跟笙一郎打招呼。
抬头一看,面前来了两个男人。
穿着皱皱巴巴的西服,脸上浮现出狡猾的笑容的叫平泉,比笙一郎大五岁,司法研修所时代的同班同学。
因知情者股票交易罪被捕,委托笙一郎做他的辩护律师,春天被保释出来以后还没见过面。
以前的平泉号称企业兼并专家,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现在呢,律师资格被取消,弯腰弓背像只馅媚的猫。
今天他要求笙一郎抽出半个小时的时间,说什么也要见一面。
另一个40岁左右,西装笔挺,神态自若,一眼便知是个有能力的商人。
只是在观察周围的环境时眼珠转得太快,让人觉得讨厌。
对不起,对不起!长濑先生这么忙,还来耽误您的时间。
平泉连讽刺带挖苦地说着,坐在了笙一郎对面。
西装笔挺的商人客气地说了声请多关照,坐在了平泉旁边。
笙一郎劝平泉他们点饮料,自己也换了一杯咖啡。
平泉称那个商人为企业经营顾问,那人连名片都不往外掏,微微点点头,又说了一句请多关照。
平泉突然笑了一声:听说在你那儿吃闲饭的律师出了事,跑了?笙一郎一惊:怎么连他们都知道了?但他不露声色地说:别这么挖苦人行不行?谁在事务所里,就叫吃闲饭的律师。
那么,给他发工资的呢,就叫老板律师?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律师就叫演员律师?这就是一贯标榜平等的人说的话吗?太幼稚了吧!平泉冷笑一声:不管是什么叫法,反正是你那儿的新手出了毛病,造成客户跟你解约,够你为难的。
没有什么解约,更没有什么为难。
笙一郎并没有撒谎。
虽然连广美都担心客户中止合同,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损失。
跟少数几家容易惹麻烦的公司中止合同,完全是为了事务所的运营更加健全。
的确,跟效益好的公司签订新合同的数量也许会减少,但那些经营困难的公司,是离不开笙一郎这位精通破产法的专家的。
平泉被笙一郎的态度触怒了,纠缠不休地说:我知道你一直一个人干,听说你刚雇用了一个新手,还以为是个多么出色的人物呢。
你是不是只顾看他的业务水平,没管他的人格怎么样啊?跑得快的时候别忘了看脚底下,否则会摔跤的!说的太对了,真是过来人哪。
笙一郎反击道。
平泉脸都气歪了,用手敲打着椅子的扶手说:别挖苦人!打落水狗算什么本事!旁边的商人说话了:冷静,冷静点儿!这时店员送咖啡来了。
商人一边往咖啡里放糖,一边温和地说:长濑先生帮了你,你说话应该礼貌一点嘛。
平泉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不住地点头。
过了一会儿,央求似的对笙一郎说:再帮我一次行吗?你知道,我女儿还在上小学呢。
出事儿以后,我老婆跟我离了……不过,那些逼债的人说,还债跟你的户口本上少了谁没关系……平泉!商人制止道。
可是,平泉的话就像决了堤的洪水,谁也挡不住了:有的混蛋还说什么,申请破产了也不管,要一辈子缠住不放,甚至说什么,你不是还有一个那么可爱的女儿吗?平泉!你还有完没完了!商人突然变得粗暴起来。
平泉的肩膀哆嗦着,低下了头。
他赌博输红了眼,为了还赌债,犯了知情者股票交易罪,为此失去了很多,也许他从一开始就被人算计了。
行了行了!平泉,你回家吧!商人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像赶走一条野狗似的向平泉挥挥手,你可以走了,以后的事用不着你多嘴,我跟长濑先生直接谈。
事情要是顺利呢,我会按说好了的价儿给你介绍费的。
平泉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退场,临走前不放心地看着笙一郎,恳求道:拜托了,帮这位先生提供点儿有用的情报。
比如说,不动产或股票下跌,账外损失膨胀的时候,再比如说,公司衰败,经营者想保住自己的财产的时候,或者需要可转让票据的时候……明白了吧?笙一郎看了商人一眼:噢,原来是吃这碗饭的!那商人没有否认,往咖啡里放了好几勺糖,津津有味地喝着很甜的咖啡。
他的工作是趁企业破产,金融机构和法院没有正式介入之前,帮助企业卖掉动产或不动产,从中渔利。
笙一郎明白平泉的意思,他是想让笙一郎向眼前这个商人泄露企业秘密,以达到赚钱的目的。
平泉见笙一郎没答应,站在那里不愿意离开,又叮嘱道:他只需要提供情报,最多介绍他跟客户见一面,这你是做得到的吧……拜托!平泉!商人在催他走。
平泉只好聋拉着肩膀走了。
看着平泉的身影消失在饭店的大厅里,商人说话了:怎么样?笙一郎的目光转向商人:什么怎么样?商人微微一笑:也许你觉得有点儿可笑,但我觉得没什么可笑的。
笙一郎说了声对不起,叼上一支烟。
眼前这个商人确实有点儿可笑。
点上烟,笙一郎说:都是人们经常谈论的话题,没有什么可笑的……为了钱走投无路而犯法,而道德沦丧的人们,最后总有的说。
说什么?商人没听懂笙一郎是什么意思。
笙一郎耸了耸肩:谁也没有走投无路。
你也没有走投无路吧?商人不出声地笑了:我也常听人们说,在旁观者的眼里看来是非常诚实地生活着的人,被追究起来,总是有他的理由。
谁也没有走投无路,做了又怎么了?真的,我也不是走投无路了,所以请你帮帮忙……即便给谁添了麻烦,又没见过面,就算做得有点儿过分,谁也不会追究的。
笙一郎哼了一声:你也用同样的话撺掇过别人吧?商人从容不迫地说:一说出这样的话来,大多数人都会安心的。
这种话说不定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呢。
笙一郎放下烟,端起咖啡,不客气地问:你推动得挺认真的吧?认真不认真我不知道。
商人歪着头,姿势不那么端正了,说话也随便起来,所谓认真的概念实际上是很模糊的。
首先,自古以来,认真做过的事情到底有没有,这还是一个疑问。
这并不局限于这个被人们称为无节操的现代社会,古代社会也是一样。
人们干了这种事,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就伤害了某些人……如果所有的人都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该还的还,该罚的罚,那是谁都活不下去的。
特别是社会的中心人物,选择了这种活法……就没有干我们这一行的了,我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所以,干我们这一行的,自古以来就有。
尽管如此,社会还是在向前发展,这是为什么呢?也许可以说只有这样社会才能向前发展吧……不管怎么说,只有这样,我们这种人才有饭吃。
修改商法也好,实施反暴利法也好,一浪接着一浪,但改变不了人心。
有的人很有能力赚钱,但没有能力擦干净他自己的屁股。
在这些人看来,把他自己的屁股擦干净,比赚十亿日元还要难。
在现实社会里,十亿日元的价值是摆在那儿的,当然也要教孩子们赚钱的方法而不是教他们怎么擦屁股。
于是呢,擦屁股的工作就落在了我们这些人身上,那些人会感谢我们的。
笙一郎用观察的眼光看着对方:你不觉得恶心吗对尔就没有空虚的感觉吗?感觉?感觉多少钱一斤?感觉能当饭吃吗?长濑先生,我想告诉您的是,人生在感觉到空虚的时候大把花钱,首先会让你周围的人对你毕恭毕敬。
在这些毕恭毕敬的人们中间,你会觉得自己没有被人们所抛弃。
总是拜倒在金钱和势力的脚下,不觉得乏味吗?乏味不乏味的,除此以外难道还会拜倒在别的什么东西脚下吗?低头鞠躬,你就能得到钱;昂首挺胸,你就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你追随有钱有地位的人,反过来也会得到他的认同,你会觉得自己的价值提高了。
人与人之间就靠这种关系来维系,我看是逃不脱空虚之网的。
为什么?人是跟金钱和地位连着的,清清楚楚。
这是可以使人感到安心的关系嘛。
因为他有金钱有地位,我才对他低三下四,也才能从他对我的认同之中看到自己的存在价值。
如果他的金钱和地位都没有了呢?那就干净彻底地放弃他,够痛快的吧?含含糊糊地继续保持联系可不行,那叫作茧自缚,早晚会出问题,不是他背叛你,就是你对他产生仇恨。
我从小就陷在这种关系里拔不出来。
干脆用金钱来划线,清清楚楚,用不着拖泥带水。
笙一郎把手中的烟掐灭,把烟盒和打火机装好,很客气地说:明白了。
很抱歉地告诉您,我拒绝跟您来往。
咱们从此以后没有必要再联系,我也不喜欢拖泥带水。
当然,关于平泉那个还在上小学的女儿,我会考虑用别的办法帮助她的。
商人认真地说:那不是我的本意,是我的部下背着我去那样威胁他的。
如今这么不景气,我们赚钱也不容易,大家都挺着急的。
那就请您多关照了。
看见笙一郎从椅子上站起来,商人马上说:请您拿着这个。
边说边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
名片上只印着名字和电话号码,而且名字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商人又说:现在经济不景气,土地也好,大楼也好,地理位置差的话,很难处理。
连金融机关都不肯接受过去做抵押,我们做起来就更难了。
不过,机会还是有的。
如果能得到可靠的情报,肯定能赚钱。
我对你的评价是很高的。
做一个耿直的人有什么用?当然,轻率的人是不可信的。
您要是需要先付款呢,那就看您的情报的价值了。
可以先付给您一亿两亿的,这点能力我们还是有的。
没有那个必要。
别把话说那么绝了。
您把名片收好,就算是平泉的生命保证书吧。
商人举着名片,用力点了点头。
笙一郎接过名片,迅速地塞进上衣口袋里,然后伸手去拿账单。
商人手快,一把抢在手里:这个就不麻烦您了。
我还得付您咨询费呢,半个钟头五千日元吧?就算是我买单,还欠您四千呢,下次一定还您。
不用还了。
笙一郎转身离去。
按照原先的安排,见完平泉他们以后应该去事务所处理一下聪志负责的那部分工作,可现在他没有那个情绪了。
一想到要一个人面对写字台坐下来,他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于是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多摩樱医院。
坐上电梯到了八楼的老年科,刚下电梯,就听见有人在大笑。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士坐在椅子上,正拍着膝盖笑得前仰后合。
他的对面是一个穿着住院服的文雅的女士,埋怨他声音太大,他赶紧用手捂住嘴,连连向周围的病号鞠躬道歉。
前厅里坐着好几位老年患者。
有的在看杂志,有的在眺望窗外,有的在跟前来探视的家人谈话。
穿工作服的男士拿着一盒点心,一边往人们手里塞,一边说:这个挺好吃的。
笙一郎刚刚离开那个俗气的商人,见到这位上了年纪的朴实的男士,既觉得滑稽可笑,又觉得心情舒畅。
男士看见笙一郎过来,不但没有躲避的意思,反而迎上去问:这位大哥,您是来探视病人的吗?啊……是啊。
笙一郎回答说。
真了不起!男士的表情突然变了,颇有感触地摇着头,年轻人来探视的少见哪!小孙子倒是有来的,而腿脚方便的年轻人却很少有人来,叫人心寒哪!说着递给笙一郎一块点心,笙一郎刚要谢绝,男士说:不能不要。
您家真和睦啊!说完靠近笙一郎,又说,住院的是您的祖父,还是您的祖母啊?啊,是我母亲。
是吗?您的母亲,一定还很年轻吧?来,来,过来一下。
说着拉着笙一郎来到那位文雅的女士身边,这是我老伴儿,我叫岸川,以后请多关照。
您贵姓?……长濑。
岸川问女士:你认识他母亲吗?女士摇了摇头。
笙一郎在两个人的注视下,不好再沉默:我母亲是痴呆病病室的。
女士啊了一声,拍着手说:知道知道,护士长助理经常陪着她散步……就是那个,还挺年轻的那个。
岸川点点头:对对对,也挺漂亮,要是化了妆,就更漂亮了。
这么一说,这位大哥还挺像您母亲的。
您母亲病得可是不轻啊。
女士同情地说,本人痛苦自不必说,您这做儿子的也跟着遭罪。
岸川是一位心软的男士,听老伴儿这么一说,眼里立刻嗜满了泪花。
笙一郎简直无法离开这里去看望母亲了。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你来啦!是优希。
她先对笙一郎说:你母亲正在睡觉。
然后对坐在长椅上的女士说,岸川女士,该您做检查了。
站在一旁的岸川先生忽然大声叫了起来:哎,这位大哥,您是护士长助理的男朋友吧?不是。
优希冷静地予以否认。
怎么?怎么会不是呢?一定是!岸川先生自作主张地决定了笙一郎和优希的关系。
他碰碰笙一郎的胳膊肘,你们俩多合适啊,真是郎才女貌哇!女士忍不住批评起丈夫来:人家不是说了不是吗?但是,岸川先生并不介意,继续大声说道:你看你看,害躁了吧?我早就觉得护士长助理不可能没有男朋友。
我还想给她介绍一个来着呢,可是我们那个造纸厂,都是60多岁的老头子了。
这位大哥,您多保重!说完又去给大家分点心了。
笙一郎在麻理子身边呆了半个钟头。
麻理子一直没醒,从她那均匀的呼吸来看,肉体上还是健康的。
旁边病床上的老人,用皮鞋当枕头,睡得正香。
不枕着鞋子她是无法安心入睡的,有时候枕的是别人的鞋,那也没关系,只要是枕着鞋就能安睡。
另外两张病床是空的,一个亡故了,另一个转院了。
院方不愿意再接受痴呆症患者住院,所以把病床空着。
麻理子看来是恢复不了了。
笙一郎希望麻理子至少能明白她自己是母亲,在她跟前的是她的儿子。
想到这里,笙一郎不由得自言自语地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吗?妈!爸爸!麻理子搭话了,眼睛还在闭着,分明是梦话。
笙一郎想,这种病人也会说梦话吗?于是小声对麻理子说:我是您的儿子。
爸爸……麻理子又叫了一遍。
笙一郎心里难过,走出病室。
看来,优希忙得连句话都顾不上跟他说。
笙一郎走到电梯间,准备离开医院回事务所去。
就在他等电梯的时候,忽听优希在叫他:等一等!优希走到笙一郎身边:在这种地方跟你说话也许不合适……下星期我打算从你那里搬走……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谢谢你!大概是因为在上班时间吧,优希说话的速度很快。
笙一郎感到很突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事务所的女孩子不会办事,别往心里去。
聪志的事情没有引起什么不好的后果。
优希摇摇头:我早就想搬了,地方我都找好了。
什么地方?蒲田。
一处旧公寓。
我打算明天去办手续。
是吗……当然,我还会跟你联系的……另外,还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忙。
你看,净给你添麻烦了。
笙一郎说:看你说的。
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尽力而为的。
我想让你到小儿科去看一看。
小儿科?去看看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她已经知道妈妈死了,精神状态很不好,她爸爸又什么都不管……我真为她的将来担心。
笙一郎感到困惑: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优希也很为难:我也不知道。
她需要什么呢?送她什么好呢?医院里负责社会福利的好像也束手无策。
我想你也许有什么好办法。
笙一郎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我还没有想过,不管怎么说,我先去看看。
谢谢你!不过,真要为那孩子做点儿什么是很难的,也许帮不了什么忙。
只要有人跟我一起关心她,我心里就觉得好受多了。
优希把那女孩子的名字和病室告诉了笙一郎。
笙一郎坐电梯下到小儿科,找到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的病室,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天晚上她那悲惨的样子给笙一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小女孩躺在床上,无力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烫伤基本上好了,只是个别部位还缠着绷带。
另外三张病床上的孩子都有家长或小朋友陪着玩儿,只有她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
如果不是她有时还眨眨眼睛,真看不出她还活着。
笙一郎走进病室时,别的孩子都看了他一眼,但烫伤的女孩子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笙一郎跟她打了个招呼:我在这儿坐一下可以吗?说着拉过床边的小圆凳,在病床边坐了下来,你想要点儿什么?想干点儿什么?能告诉我吗?女孩子看都不看笙一郎一眼。
笙一郎在她身边坐了十多分钟,女孩子一句话都没说。
笙一郎走出病室之前又看了女孩子一眼,女孩子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回事务所的路上,笙一郎感到浑身无力,好像再往前走一步就会万劫不复似的。
在离事务所的写字楼大约20米的地方,总是停着一辆警车。
警察们知道笙一郎是律师,盯梢也就不背着他。
平时笙一郎常常朝那辆警车招手致意,可今天说什么也打不起精神,转过脸去进了写字楼。
开门进了事务所,黄昏时分的灰暗让笙一郎感到不舒服,他马上打开电灯,屋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转身锁上门,朝里边的房间走的时候,忽然感觉到里边有人。
是真木在里边吗?说着拉开了里屋的门。
里边没有人。
笙一郎正要开灯,忽然有人说话了:别开灯!套间仓库的门开了,借着事务所大办公室的灯光,笙一郎看见了聪志的笑脸。
您跟真木广美那么要好啊?聪志说。
笙一郎愣了一下:你说什么?悄悄地在这里幽会什么的。
笙一郎没理他:你到哪儿去了?什么时候,怎么进来的?警察在门口盯梢呢。
聪志举起右手,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冰箱里的,这是第三罐。
大门锁了吗?笙一郎点点头:锁了。
聪志安下心来,坐在了沙发上:后边不是有一家计算器公司吗?从一楼厕所的窗户跳过来,爬上这座写字楼的围墙,就能够着二楼走廊的窗户。
我从那儿爬进来的。
聪志穿着深蓝的T恤衫,纯棉长裤,好像是进来以后才换上的。
为了让里屋亮一点儿,笙一郎把门大开着,走到里边自己的办公桌前,靠坐在办公桌上:你到底去哪儿了?去了好些地方。
我给我姐姐打了电话,您没听说吗?听说了,但详细情况不知道。
我也没详细跟她说。
我是个无情的人,糊里糊涂地干了些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聪志自嘲地说。
他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啤酒,问道,您见过我父亲吗?笙一郎没说话。
您跟我姐姐在同一个医院住过院,双海儿童医院,不用瞒我了。
笙一郎慢慢地把烟盒从口袋里掏出来,考虑着怎么回答聪志的问题:已经快20年了,那时候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长濑先生住的也是儿童精神病科吗?……啊。
为什么住儿童精神病科呢?听院方说,那里是专门收治轻度情绪障碍的孩子的。
这是个人隐私,没有必要一定告诉你吧。
我姐姐也是因为什么受了刺激才到那里住院的。
具体受了什么刺激,我一直想问问您。
关于真实情况,聪志到底知道多少,笙一郎心里没底,就对聪志说了句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把烟掐灭,垂下了眼睑。
聪志长长地叹了口气。
笙一郎犹豫起来。
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诉聪志好吗?他父亲对优希的虐待,我和梁平干的那件事,都向聪志坦白了,聪志也把他自己做了哪些事都说了,这样好吗?……可是,说出自己的罪过是需要勇气的。
今天一整天都感到浑身无力,现在更是说什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请您帮我姐姐一把,给她幸福!聪志说话了,我姐姐为什么那样牺牲自己,为什么那样无私地服务于别人……为什么有意躲避她明明可以得到的幸福,为什么那么匆匆忙忙地一心为他人活着,我全明白了。
笙一郎听到聪志那悔恨交加的述说,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明白什么了?聪志把啤酒罐捏得扁扁的,头垂到两膝之间:以前,我什么都不知道,糊里糊涂地一直在那个家里住着……太残酷了!没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事了!现实中发生过这种事情,我听说过,可是,这事情竟然发生在自己的父亲身上,我连想都不敢想啊!您说我能接受得了吗?这是遭天罚的事情啊!父亲对女儿……笙一郎感到利爪挠心。
聪志抬起头来看着笙一郎,突然睁大眼睛问:您都知道吧?不……笙一郎想否认。
请您不要骗我!聪志口气强硬地说。
笙一郎稍微犹豫了一下:很久以前,听说过。
……听我姐姐说的?啊,那时候我们还都是小孩子呢。
聪志往前探了探身子:您还知道别的什么事情吗?别的事情?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您知道吗?笙一郎咽了一口吐沫,心里想着应该告诉聪志,嘴上却说:爬山的时候失脚摔到山谷摔死的。
笙一郎受不了聪志一直那样盯着他,低着头抽起烟来。
聪志又问:听我姐姐说了以后,您是怎么做的?跟谁说过吗?比如说医生护士什么的。
笙一郎吐了一口烟:她是在特殊情况下说出自己的秘密的。
保守这个秘密,是我们无言的约定。
谁也不会去背叛她的,因为背叛了她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而且,那时候我们对哪个大人都不相信,没有什么值得信赖的地方可以诉说我们自己的事情。
那么,你们就什么都没做吗?笙一郎抬起头来看着聪志,反问道:你觉得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呢?他很想听听聪志的主张。
聪志的眼神里好像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回答,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那时候我们才12岁,还是孩子呢。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笙一郎并不是有意刁难聪志,他确实想在聪志这里找到一个答案。
可是,聪志无言地低下了头。
笙一郎把憋了半天的气吐出来,平静了一下问道:你父亲跟你姐姐的事,你是从谁那儿听来的?……从我母亲那儿。
是不是你逼问出来的?真没想到会落到这一步。
聪志痛苦地说,他一个劲儿地摇着头,我无法原谅他们。
父亲也好母亲也好,我都无法原谅。
可是,也许我做的事情是最过分的。
与其了解了真相,还不如糊里糊涂的好……以前您也对我这样说过的,秘密,就让它永远成为秘密吧。
您说得太对了!为什么要把房子烧了?我也记不清了。
说出来您也许会骂我混蛋,当时我真的什么都没想,只是想把那个家烧了,想把全家的记忆、家里的家具、家庭的罪恶,统统烧光……而且觉得必须烧光,不烧不行。
我在家里泼上灯油,在母亲身上……也泼上了灯油……聪志手中的啤酒罐滑落到地上,啤酒流了一地。
烟烧到了笙一郎的手指,他哆嗦了一下把烟扔了。
聪志低着头,小声问道:我母亲怎么样了?笙一郎把扔在地上的烟头用脚踩灭:已经火化,骨灰暂时存放在我的公寓里,跟你姐姐在一起,等着你呢。
都是我的罪,烧焦了吧?不,雪白雪白的,非常整洁,真的。
去吧,去跟母亲拉拉手。
总这么躲着也不是个事儿吧。
你还有什么打算?姐姐,我还想向姐姐谢罪,请求她的宽恕。
点着火以后,我只想怎么也得告诉姐姐,别的什么都没想。
现在也一样,只想向姐姐谢罪。
至于我,以后应该怎么做,我连想都没想……我觉得怎么做都没有意义了。
但是,姐姐……我希望姐姐得到幸福。
姐姐经受的痛苦太大了,太可怜了。
不过,我相信,一定有人能使她得到幸福。
那个人就是了解她的过去,了解她的家庭,并且能接受这一切的人……长濑先生,我想跟您谈谈,所以,才冒着危险回来找您的。
笙一郎听到这里,感到一阵心痛:我不是那个能够使她得到幸福的人。
为什么?我……没有资格。
资格……?我没有使她得到幸福的资格。
聪志变得焦躁起来:我问您呢,那个资格是什么?我……我们想干来着……想干什么来着?为了拯救她……不,为了拯救我们自己,我们……笙一郎想把一切都告诉聪志,想把自己的罪恶统统告诉聪志,乞求他的宽恕,笙一郎还想把自己为什么没有资格使优希幸福告诉聪志,当然还要告诉现在失去了生活的勇气的聪志,一定要帮助他闯过眼前这一难关。
就在这时,对讲门铃响了,同时听见有人敲门。
笙一郎只好走到大门处,摘下对讲门铃的听筒。
啊,对不起,我是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
说话声音洪亮,听起来很耳熟,好像是火灾搜查班的负责人,名叫冲津。
他接着说,刚才我不在,听他们说您回来了,特意跟您来打个招呼。
那谢谢您了。
我这儿正换衣服呢,对不起了。
您还是把门开开吧。
我听那几个年轻人说,平时您都是很开朗地跟他们打招呼,可今天连手都没有招一下,聋拉着肩膀好像挺没精神的……您不要紧的吧?笙一郎用拳头使劲儿抹了一下额头:没关系的。
工作上有点儿不顺利……愁着呢……现在这经济状况,哎……是吗?真够您一呛啊。
我说,可以吗?什么可以吗?笙一郎看了一眼聪志。
聪志明白了笙一郎的意思,闪身躲进最里边的小仓库里。
那个叫冲津的警察又说话了:开开门吧,跟您打个照面,我就能放心地回去了。
洪亮的声音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大有不见一面不罢休的意思。
笙一郎觉得聪志已经藏好了,关上里屋的门,又特意脱掉上衣,才把大门打开了。
果然是冲津。
只见他身着一套秋冬穿的西服,厚实的胸睦好像膨胀起来似的:啊,长濑先生果然是累了。
您看,您的眼圈儿都黑了,没睡好吧?是啊,屋里藏着个人怎么能睡好呢?您可得注点儿意呀。
冲津说着也不管笙一郎同意不同意就闯了进来,环视了一下办公室,就朝关着门的里屋冲过去。
笙一郎挡住他:不是已经打过照面了吗?冲津根本没有罢休的意思:谁在里屋?就我一个人。
你们不是在盯梢吗?肯定知道啊。
不不不,刚才那几个同事都还太嫩,盯不好。
我到里边看看行吗?里屋摊着许多重要资料,您别给弄……笙一郎的话还没说完,里边传出有人碰撞东西的声音。
笙一郎在心里直埋怨聪志太莽撞。
冲津不由分说,从笙一郎身边绕过去,打开了里屋的门。
笙一郎忙说:里边没有人。
笙一郎话音末落,最里边的小仓库里又传出声响。
冲津闯进去,一个箭步蹿到小仓库门前,把门撞开一看,后窗户是开着的。
冲津奔到窗前往外探头一看,大喊一声:站住!一只脚踏上窗台,准备翻过去,但翻到一半又停下来,骂了一声他妈的!转身就往回走。
从笙一郎身边经过时,瞪了他一眼,飞快地跑出了事务所。
笙一郎跑到小仓库的窗前往外看。
只见一个深蓝色的影子正在摇摇晃晃地顺着两座大楼之间一米多宽的缝隙向下滑去。
聪志!笙一郎大喊。
蓝色的影子一声不响地消失了。
4聪志流着两根鼻涕在笑。
又是梦。
优希想。
最近优希总是睡不踏实。
但当她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的时候,并不愿意醒来,而是希望在梦中得到解脱。
八岁的优希跟四岁的聪志,钻进用毛毯搭起的帐篷里,玩儿两只小狗的游戏。
优希咬咬聪志的耳朵,又咬咬他的脖子。
聪志攥着小拳头,装成狗爪子的样子,抚摸优希的头,优希也抚摸聪志的头。
聪志笑了,一吸气,两根鼻涕不见了。
优希在梦里对聪志说:聪志,多么想回到那个时候啊。
聪志,我们能从那个时候开始,重新活一遍吗?梦中的聪志看着优希,把鼻涕吸进去,笑了。
汪汪!汪汪!学着小狗叫。
电话铃响了,优希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正睡在笙一郎的卧室里。
因为要上后夜班,下了白班以后,优希必须先睡一觉。
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刚晚上8点。
并没睡多一会儿。
优希走到厅里,拿起电话。
喂!我是长濑!笙一郎说话的声音很紧张,品川医院,知道吗?知道,怎么了?快过来!为什么?笙一郎没说话。
谁在医院里?优希问过之后,忽然意识到是谁了。
优希赶到品川医院的时候,手术还没有做完。
笙一郎坐在医院大厅的长椅上,身边站着一个便衣警察。
笙一郎把优希带到手术室门外,让她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聪志逃出事务所以后,慌慌张张地跑到公路上时,跟一辆过路的汽车撞在了一起。
司机踩了急刹车,没轧着他,但摔了一跤。
当时他马上就站了起来,觉得没事儿,就让司机走了。
可是越过护栏以后跑了一段路,就瘫倒在地上了。
警察和随后赶到的笙一郎看见他时,他还能眨巴眼,可是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不省人事了。
经检查,是肠管破裂,需要马上手术。
由于医院血库里同血型的血液不够用,跟聪志同血型的笙一郎还为他输了血。
所以耽误了跟优希联系。
现在只有等待了。
笙一郎最后说。
优希听了笙一郎的话,点了点头。
手术到深夜才做完。
因为在打开腹腔之后,发现肝脏也受到了损伤。
医生说,手术的难度是很大的。
手术虽然成功了,但病人还很危险。
聪志从手术室移到特护病室的时候,优希看见了还处于麻醉状态的聪志侧脸,面色苍白,很吓人。
医生禁止亲友探视。
优希反复向医生说明自己是个护士,还是没得到允许,只好坐在大厅的长椅上一直等到天亮。
其间笙一郎多次被警察叫到角落里询问情况。
天亮了,医生允许优希跟聪志见面。
聪志躺在病床上,脸色好一点儿了,但人工呼吸器还没有摘除,正处于昏迷状态。
护士说等病情稳定下来,再证实了大脑没有受伤,就转到普通病室去。
护士对优希说:您可以回家休息了。
医院方面是因为得知优希一直在大厅等到天亮,才安排了这次见面的。
优希谢过那个护士,走出特护病室,回到大厅的时候,看见梁平和伊岛也来了。
优希走到笙一郎面前说:看来病情已经稳定了。
说完脚一软,差点儿瘫倒。
笙一郎赶紧扶住她,让她坐在长椅上。
回去休息休息吧。
笙一郎说。
优希淡淡一笑:你怎么跟护士说一样的话?休息休息,身体会轻松一些的。
轻松?聪志成了那个样子,我还想什么轻松。
聪志可不希望你这样。
他说,你不要只是做自我牺牲,应该为了自己活着…………聪志这样说了吗?啊,基本上是这个意思吧。
他还说什么来着?笙一郎低下头,从上衣口袋里把烟掏出来点上:重要的事情,什么都没说……他说希望你能生活得幸福。
他的话刚说了一半,警察就来了。
你不要勉强,把身体搞垮了,聪志更要埋怨他自己了。
医院的工作呢?昨天晚上打电话请了假,有人替我……你也有工作,你回去休息吧。
笙一郎扭过头去吐了一口烟:我熬夜都习惯了。
星期天既不开庭又没有客户。
再说,从这儿到事务所也不远。
你就在品川站前边的宾馆休息休息怎么样?万一有什么事情,五分钟就能赶到这里。
我打个电话,看看有没有空房间。
笙一郎站起来走向公用电话去查宾馆的电话号码,优希目送他过去的时候,目光跟站在那边的梁平碰在了一起。
二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梁平首先避开优希的目光,低下了头。
不一会儿笙一郎拿着写着宾馆的名字和房间号的纸条回来了:有空房间。
你可以睡到中午,想来的话吃了午饭再来。
离开宾馆的时候不要结账,我预订了两天。
优希觉得自己要是不去的话,笙一郎也不肯离开,只好按照他的吩咐去做。
先去商店买了换洗的内衣什么的,就到笙一郎为她订的宾馆去了。
冲完澡,正好是早上8点。
优希给护士长内田女士打电话谈了事情的经过。
内田女士安慰了优希,让她先处理聪志的事,医院里的事不用担心。
为了能够随时赶到医院,优希和衣而睡。
虽然根本没睡着,但身体确实得到了休息。
到了中午,优希再也躺不下去了,起身去医院。
来到医院大厅的时候,只见笙一郎歪七扭八地坐在长椅上,满脸疲倦,一边抽烟,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因为是星期天,大厅里人不多,只有几个穿着住院服坐在那里看杂志的病人和几个前来探视病人的家属。
已经恢复知觉了。
笙一郎说着端正了姿势,现在好像睡着了。
好转得很快。
观察一段时间,再做一个脑部CT,如果没有问题,就可以转到普通病室里去了。
可以跟他见面吗?好像可以吧。
谢谢。
你去休息吧。
笙一郎把烟掐了。
他面前摆着两个立式烟灰缸,都被烟头塞满了。
优希对他说:什么都不吃,对身体可不好。
笙一郎笑了:你自己呢?吃了吗?见优希不回答,笙一郎举起身边的一个纸袋,又说,你看,好像是三明治,这是你那一份。
是你特意给我买来的?是那个盯梢的买的。
笙一郎说着朝左边一摆头。
优希顺着笙一郎指的方向一看,只见梁平坐在不远处,眼睛看着窗外。
他身边的伊岛聋拉着脑袋在睡觉。
你吃了吗?优希问笙一郎。
笙一郎站起来:我才不接受那小子的施舍呢。
还在吵架呀……那小子是叛徒!优希悲从中来:你们别吵了好不好?我并没有介意呀。
笙一郎耸了耸肩:我在事务所里,有什么问题马上给我打电话。
好的。
你还是吃点儿东西吧。
笙一郎说完就离开医院回事务所去了。
优希朝梁平他们那边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直奔特护病室。
值班护士刚好从里边出来,优希问她是否可以跟聪志见面。
护士请示了医生以后说:可以见十分钟。
优希来到聪志的病床前。
聪志双眼紧闭,身上插着输液管、导尿管等管子,床边放着监护仪,但人工呼吸器已经拿掉了。
优希把手里的纸袋放在床边,看着聪志的脸叫道:聪志!聪志听到姐姐的呼唤,眼睑抖动起来。
优希又叫了一声,聪志的眼睛睁开了,好像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跟姐姐对上目光。
过了一会儿,聪志脸上浮现出难为情的笑容。
你总算醒过来了……优希轻轻地抚摸着聪志的右手。
聪志慢慢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好像害怕自己从此再也说不出话来似的,先小声啊了一声。
发现自己还能说话,聪志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优希点着头鼓励着他,他终于用细小而沙哑的声音说:又……给你……添麻烦了。
优希摇摇头,关心地问:哪儿疼?哪儿难受?聪志闭上眼睛:死了更好……别胡说!优希疼爱地责备了一句,握住了聪志的手。
可是聪志没有回握她。
也许他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他的体温十分明确地传达给了优希。
聪志摇了一下头,睁开眼睛说:……我不是因为仇恨才放火的。
姐姐明白你的意思。
老太太心里也很苦……我想一把火把一切都结束了算了。
我觉得要是再被人追究,再被人盘问,太残酷了……聪志说着说着眼睛潮湿了。
优希抚摸着聪志那柔软的头发说:你是个好心眼儿的孩子……聪志无力地笑了笑:算了吧,姐姐。
真的,你确实是个好心眼儿的孩子。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聪志脸上浮现出疑问的表情。
优希恳切地把答案告诉弟弟:因为父母打心眼儿里爱着你。
看到聪志不快地转过脸去,优希加强了语气,相信姐姐的话。
她靠近聪志的脸继续说,真的。
你是父母爱情的结晶。
关于这一点,我是非常清楚的。
你刚出生的时候的事,我都记着呢。
你没足月就生下来了,父母担心得要命,每天都在医院里守候着你。
关心你的身体,关心你的将来。
他们经常谈到深夜……父亲说,要是聪志落下什么残疾,我愿意当他的手,当他的脚。
母亲从全日本的寺庙给你求护身符。
当时,我可嫉妒你了,弟弟真幸福,把我羡慕得什么似的。
父亲既然那么喜欢孩子,为什么那样对待姐姐?聪志痛苦万状。
优希低下头:我也不知道……尽管如此,父亲对你的爱,你总应该记得吧。
忘了。
就算爱过我……也是虚伪的。
不对。
父亲是真的爱你。
我不能原谅他,绝对不能!优希把手放在聪志的额头上:因为你喜欢父亲,所以你才不能原谅他。
因为你记得父亲是多么地爱你,所以你才不能原谅他。
聪志不说话了,眼泪从眼角里渗了出来:为什么?难道他不是父亲吗?聪志嘟嘟囔嚷地说。
优希用双手握住聪志的手:你感到痛苦也好,感到悔恨也好,都是因为你是在父母的爱的哺育下长大的。
不管你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你的心地是善良的。
行了!别说了……聪志把眼睛闭上了。
优希看着他那抖动的眼睑:把事实都跟大家说了吧。
聪志使劲儿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说?我觉得说了好。
不行!不能说。
你不说,怎么能得到大家的理解呢?说了就能得到大家的理解吗?聪志睁开眼睛,皱着眉头说,说了只不过是暴露家庭的耻辱和罪恶,成为电视和杂志谈论的材料而已……那是个什么家呀,最终是遭到人们的非难。
我不想对任何人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如果不把事实说出来,互相保守着秘密,其结果是痛苦,是互相伤害。
聪志,你不是这样说过吗?我错了。
母亲不是没有相信姐姐的话吗?不相信姐姐,才逼得姐姐得了……优希没话说了。
聪志也许是累了,紧张的表情松弛下来:我也没有立刻就相信,我也想找一个能使自己感到安心的解释……要是换上外人,肯定得把这件事当作笑话,添油加醋。
咱家并不是一无是处,但如果把这件事说出来,一切都会被认为是肮脏的。
还不如让警察问罪下狱,那会轻松得多。
不过,聪志……优希正要说服聪志,护士过来催优希,说十分钟已经到了,优希只好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马上就走。
护士护理别的病人去了,聪志说:我觉得头很重,想睡一会儿。
好吧。
关于这个问题,等你的伤好了再慢慢儿谈。
真对不起开车撞了我的那个人。
本来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下该让人家良心上受谴责了。
我去向人家道歉。
我跟长濑先生说了,他说不用去道歉,道了歉就拿不到钱了。
我觉得他不会说这种话。
我也这么觉得。
对了……他最近有点儿奇怪。
怎么说呢,有点儿失常。
这样下去,是搞不好企业法方面的工作的。
也怪姐姐你……还没跟他那个吧?哪个?男女之间,还有什么?优希在聪志手上打了一巴掌:还说得出这种话,看来你的伤不重!把过去的事忘了吧。
小时候的事,没关系的。
聪志!你是故意压抑自己的感情。
一直没有穿过裙子,从来不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女人的样子,我觉得很奇怪……现在,我总算理解了。
聪志的声音沙哑了,他抬头看着优希,姐姐惧怕男人,那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觉得长濑先生是能够理解你的。
行啦,别说了,你不觉得累啊。
跟了他,你会得到幸福的,姐姐有得到幸福的权利。
优希为了能让聪志好好休息,就说:谢谢你了。
不过,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治好你的伤。
睡吧。
说着抚摸了一下聪志的头发。
看见聪志的鼻涕流了出来,又说,你看你的鼻涕,还跟小时候一样。
说着掏出手帕,给他把鼻涕擦掉。
聪志难为情地笑了笑:姐姐也休息吧。
说完安祥地闭上了眼睛。
休息吧。
优希看着聪志的脸又站了一会儿,就提起那个装着三明治的纸袋出去了。
走出特护病室的时候,优希看见门口站着两个穿西装的警察。
回到大厅里,刚在长椅上坐下,忽然觉得口渴,于是又站起来,走到自动售货机前边,想买一杯咖啡,可是掏出钱包一看,没有零钱,只好扭头往回走。
这时,有人在她身边说话了:想喝点儿什么?——是梁平。
他把硬币塞进自动售货机,生硬地对优希说:想喝哪个就按哪个吧。
优希选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把冒着热气的纸杯端在手上:你们打算……逮捕聪志?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力气,好像在痛苦地呻吟。
梁平没有回答优希的问题,又往自动售货机里塞硬币。
优希在附近的长椅上坐下,把纸袋放在身边,开始喝咖啡。
想到咖啡和三明治都是梁平给买的,对梁平说了句谢谢,抬起头来。
梁平也端着一纸杯热饮走过来,背对着优希坐在前边的长椅上问:不要紧了吗?优希精神恍惚地看着梁平的后脑:说了几句话,又睡了……我指的是你。
优希盯着手中的咖啡:我?我恨不得替他被撞伤。
那孩子,应该有美好的未来。
你呢?你也应该有美好的未来嘛。
那孩子受到的打击太突然了,他一下子知道了瞒了他多年的事情,肯定受不了;最想回到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去的,就是他呀!梁平回过头去:他知道什么了?优希没有回答梁平的问题。
他到底干了没……什么都没干!’犹希打断梁平的问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都是我干的!一切都是我引起的,要抓的话,你们应该抓我……梁平转过身来看着优希,只见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把纸杯捏扁,滚烫的咖啡流到了手上,但她好像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干什么呢?把手都烫伤了!梁平一把抓住优希的手腕,夺下她手中的纸杯放在地上,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放在优希手上。
优希神志不清地看着雪白的手帕被染成了褐色:好干净的手帕啊。
行啦!快擦擦吧!有人给你洗衣服啦?这是为了包犯罪证据准备的。
真会撒谎……优希小声嘟囔着,看着手帕逐渐泅湿的咖啡的痕迹,忽然觉得那是血迹,我们……大家……都撒谎。
把事实隐藏起来,结果造成了更大的伤害。
尽管这样,还要撒谎。
只有那么一瞬间说了实话,就是在明神山的森林里,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优希说着说着突然感到困倦起来。
也许是因为跟聪志谈了话,也许是因为知道了聪志伤势有好转,悬着的心放下了,优希深深地靠在长椅上,垂下双肩,闭上了眼睛。
医院大厅里的声音,还能听到,梁平收拾纸杯的动作,也还能感觉到,但是,优希觉得自己渐渐地被浓雾包围了。
浓雾那边,传来欢呼声。
那边尘土飞扬,优希的意识不由得转向那边。
优希看见了飞奔的双脚,递过来的接力棒。
优希把接力棒接过来,撒腿就跑。
欢呼声更大了。
优希眼角的余光看见了长颈鹿和刺猬,他们正在给优希加油儿助威。
双海儿童医院的运动场上,优希手持接力棒飞快地向前跑,她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接力棒递到下一个队员的手上。
在前边等着接棒的是蝮蛇。
谁知跑到近前一看,竟是八岁的聪志。
聪志攥着小手,模仿着小狗的样子,汪汪地叫着,向优希招手。
双海儿童医院的运动场,聪志是不可能来的。
优希知道这是梦。
然而,优希一边意识到是梦,一边把接力棒向聪志递过去。
聪志开始跑了。
可是跑出去还不到十米,自己的脚绊在一起,摔倒在地上,接力棒甩出老远。
聪志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优希想上前拉他一把,被裁判员挡住了。
裁判员是伊岛。
长颈鹿和刺猬飞奔过去,也想帮助聪志,也被别的裁判员挡住了,那些裁判员是穿西服的警察们。
观众席上坐着雄作和志穗,他们正在为什么事吵架,谁也没有注意到聪志摔倒了。
优希朝着父母的方向大喊:拉聪志一把!可是她的喊声马上就被欢呼声吞没了。
优希扯着嗓子反复地喊:拉聪志一把!爸爸!妈妈!求求你们了,拉聪志一把吧!以后,你们怎么处罚我,我都接受……优希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一个护士正来到她面前通知她说,聪志的病情急转直下,由于脑部也受了伤,头部已经肿起来了。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聪志的主治医生站在了优希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