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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979年晚秋至1980年初

2025-03-30 06:16:10

1优希沿着脚下笔直的跑道飞跑。

她听得见小病友们为她加油儿的喊声,听得见长颈鹿和刺猬的喊声:快点儿!再快点儿!优希跑的是一条斜穿运动场的50米长的直线跑道,长颈鹿和刺猬正在终点等着她。

她飞跑着,向天上望去:飘浮着鱼鳞般的卷积云的天空,显得比夏天高多了。

养护学校分校的体育老师宣布了优希短跑的时间,不只是长颈鹿和刺猬,许多同学都欢呼起来。

优希用白色运动衫的袖子擦了一把汗。

她的速度在八号病房楼的女孩子中是最快的,男孩子中也只有两个比她快,其中一个是长颈鹿,刺猬不擅长运动,速度比优希慢多了。

十天以后的10月7日是星期天,将举行全院患儿运动会。

这是每年都搞的活动,但大部分患儿是初次参加,老师向孩子们详细说明了运动会的规则。

住院的孩子们当然都患有各种疾病,或者是受了外伤,不能参加剧烈运动的有很多,但为了能让大家都参加,老师们在安排比赛项目上下了很大的工夫。

拔河啦,投球啦,托球跑啦……五花八门,既是运动又是玩耍。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各病房之间的接力对抗赛。

为了准备这次比赛,体育老师为八号病房楼的孩子们搞了这次50米短跑的计时测定。

优希跑完以后,走到终点附近的长颈鹿和刺猬坐着的地方,坐在了他们两个中间,气喘吁吁地说:我觉得有点儿不公平。

自从听说运动会上有各病房之间的接力对抗赛这个项目以来,优希一直这么想。

什么不公平?长颈鹿问。

优希看着运动场上别的病房的孩子们说:你们看,内科病房有心脏病、肾脏病,跑不了吧?外科病房的打着石膏,也跑不了吧?坐在轮椅上的就更不用说了。

那就不参加了吗?参加过去年的运动会的长颈鹿和刺猬对视了一下,刺猬说:不,都参加。

优希不理解:那对我们病房不是太有利了吗?我们病房的身体没毛病的是大多数啊。

长颈鹿笑了:没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优希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刺猬意味深长地说。

这时,体育老师吹哨集合:同学们注意了!希望参加接力赛的请举手!优希原以为会按照成绩选拔队员的,听老师这么一说,感到有些意外。

除了优希以外,还有不少同学露出不解的表情。

老师见状解释说:接力对抗赛,每个病房不限于只出一个队,参加的同学越多越好,大家在一起跑,是我们举办运动会的目的。

那还搞什么计时测定啊?一个同学问。

体育老师笑着说:为了让大家建立自信心啊。

实际上,大家跑得很好。

好了,谁报名?没有人数限制。

优希犹豫着,举起了右手。

长颈鹿也举了手。

刺猬觉得自己跑得慢,没有举手。

长颈鹿碰了碰他的胳膊肘:举手啊!刺猬还在犹豫,其实是胆怯。

优希一把抓住刺猬的手腕,举起来对老师说:他也报名!紧接着,又有好多孩子报了名。

优希刚回到病室,拒绝参加体育活动,躺在床上休息的蜉蝣对优希说:最近,你好像变了。

她眯缝着眼睛回忆着,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发生什么事了?我觉得你的变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优希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没说话。

医生给她做心理辅导的时候,也说她最近变得开朗了,有时还发出开心的笑,问她是什么原因使她发生了变化,而且多次问到那个暴风雨之夜的事。

优希什么都没说。

那个暴风雨之夜的第二天早上,优希他们自己下山了。

为了今后使用方便,他们把双肩背的包、睡袋、小收音机、罐头食品等等,统统留在了洞穴里。

他们回到医院的时候,在大门口碰上了正在集合的大人们。

大家在松了一口气之后,马上追问他们到哪儿去了。

优希按照三人事先商量好的说法,故意装作精神恍惚的样子说:糊里糊涂地四处溜达,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山上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长颈鹿和刺猬说:我们去找她,找来找去找到了山上。

后来就迷路了……对不起。

说完一本正经地鞠了一个躬。

问到三个人是怎么碰到一起的,回答是:偶然碰到一起的。

再问是在什么地方度过暴风雨之夜的,就随便说了一个离那个洞穴很远的地方。

三个人平安回来以后,医院方面放了心,把为他们检查身体的问题放在首位,至于他们是在哪儿,是怎么度过那一夜的,也就不再追究了。

但是,院方分别通知了他们的家长,并让他们接受连续一个星期的心理辅导。

因为他们以前都出过问题,医生对家长和本人说,如果再发生类似事件,就要强行让他们出院了。

最近一段时间,不但不允许临时出院,就连家长前来医院探望都被禁止了。

对此雄作向医院提出抗议,但医生说,为了让孩子能够遵守医院的规则,必须这么做。

暴风雨之夜以后,优希觉得自己生活在跟以前完全不同的感受里,对此她感到非常兴奋。

知道她的秘密,并能理解她的痛苦的人,现在有两个……同时,她也知道了他们心酸的往事和令人悲伤的秘密,并且能够理解他们。

不需要什么互相安慰的语言,也不会互相指责,更不会投以怜悯、轻蔑甚至愤怒的目光。

互相之间没有任何不相信的言语和动作,而是把对方经历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努力去接受。

他们在这样想:对方经历的痛苦,如果放在我身上会怎么样?令人心酸、令人悲伤、令人无法忍受的经历,把胸膛塞得满满的,甚至连肉体都感到痛苦。

但是,从那种无法忍受的痛苦中抬起头来的时候,优希看到了另外两个人的脸。

以前,优希总是这样想: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跟周围的人不一样?为什么只有我遭到这样的不幸?为什么我总是诅咒周围的一切?现在,优希明白了,感到活着没有意思的,不只她一个,还有两个……明白了这一点优希觉得轻松多了。

不要紧的,可以活下去的,说不定还能跟他们一起谈话,一起笑呢。

虽然只有两个人,但优希觉得,两个人已经足够了。

这两个人的存在成了优希的精神支柱,优希封闭着的心灵逐渐打开了。

以前,她看到院子里种的花儿开了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

一旦觉得那花儿真美,就会想:跟花儿比起来,你是多么的肮脏多么的丑陋啊!但是现在,爱美的感觉在她的心灵里复苏了。

当她看到水泥地的缝隙里长出来的野花开放了的时候,时常被那顽强的生命力所感动。

高高的紫红色的大蓟花,小小的白色的鸡肠子花,都能使她感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大声叫出来:这花儿开得真好……优希开始觉得医院的规章制度并不十分严格,剩余时间很多,除了学习以外,她还想干点儿什么,于是接受医生的建议,参加了陶器制作小组。

运动会的前一天,围着运动场的二百米跑道,搭起了一圈遮阳的帐篷。

护士、养护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把教室里的椅子搬出来摆在帐篷里。

优希、长颈鹿和刺猬都参加了搬椅子的劳动。

椅子摆好以后,又在帐篷上贴上写着病房号码的纸条,还在各个帐篷之间拉起了万国旗。

所谓万国旗,其实是各病房的孩子们画的画儿。

高山,大海,鲜花,蝴蝶,和蔼的医生,可怕的医生,笑脸护士,鬼脸护士,跟孩子们一起玩儿的护士,送饭的奶奶,扫地的爷爷,跟父母手拉手的孩子,伤好以后离开轮椅飞向蓝天的孩子……上午10点,运动会不紧不慢地开始了。

医生护士几乎把所有的患儿都动员来了。

即便不能参加比赛,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感受一下运动会的气氛也是好的。

有的患儿甚至躺在带轮子的床上被推了出来。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运动会迟迟不能开始,但是谁都没有意见。

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各随己愿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山上的红叶,闻着海潮的香味儿,多么美好的享受啊!患儿们有的互相交谈,有的跟护士一起做游戏,有的在特意来医院助阵的爸爸妈妈面前撒娇,当然也有坐在椅子上愣神儿的。

优希跟长颈鹿和刺猬在运动场边上散步。

优希穿着白色运动衫,长颈鹿穿着红色运动衫,刺猬穿着蓝色运动衫。

三人走到体育用品仓库的后门,隔着金属网,眺望着不远处的大海。

在那大海边,长颈鹿和刺猬第一次见到优希。

在秋日的阳光下,深蓝色的大海波光粼粼,海浪在岸边溅起泡沫,一波刚刚退去,又一波重新卷起,无休无止。

优希回想起自己就是在那边走进大海的,好像那是极为遥远的过去发生的事,现在的优希已经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干过那种傻事。

三人不约而同地转身回运动场去。

优希!从家长们的坐席处传来雄作的喊声。

原来,雄作和志穗得到医院的通知,前来观看运动会了。

雄作从指尖到发梢,把优希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身体好些了吗?是不是瘦了?边问边用双手摇动着优希的肩膀。

志穗看着优希:我还觉得胖了呢,脸色也不错……她抬起手来,想摸摸优希的脸颊,但最终还是没有摸,又把手缩了回去。

优希的表情不知不觉地变得有些僵硬。

在父母面前,她已经习惯于切断感情的电源。

但跟以前不同的是,现在在她背后的长颈鹿和刺猬,是跟她有着同样的遭遇的人,哪怕是在云雾里,也能从他们那里得到站稳脚跟的力量。

聪志呢?优希问。

跟以前一样,放在姥姥家。

雄作说。

优希挑衅似地说:带他一块儿来多好。

看着雄作和志穗疑惑的表情,优希又说:让他看看运动会多好。

这话志穗不愿意听。

她看着优希身后的两个少年问:你的朋友?优希回头看了看长颈鹿和刺猬,只见两人正紧闭嘴唇,瞪着雄作和志穗。

雄作和志穗大概是被他们瞪得不舒服了,说要去跟大夫护士们打个招呼,就到医护人员的帐篷那边去了。

三人同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放松了肩膀。

刚才紧张得肩膀都发胀了。

优希看见长颈鹿和刺猬的脸上露出胆怯的微笑,放了心,跟他们一起回八号病房楼的帐篷去。

刚走几步,刺猬啊她叫了一声。

优希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只见一个浑身上下一片艳红的女人,扭动着水蛇腰,款款朝刺猬走来。

大红天鹅绒超短连衣裙,大红围巾,大红高跟鞋,项链,耳环,指甲,全都是红的。

优希身旁的长颈鹿小声对优希说:刺猬他妈。

刺猬说过,他妈妈的名字叫麻理子,优希这是第一次见到。

麻理子喜欢浓妆艳抹,其实即便不化妆,也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麻理子走近刺猬:嗬!挺结实的嘛!说话的口气像个男人。

刺猬高兴地说:妈!您来啦。

麻理子把尖下颇向上一抬:医生叫了我好多次了。

你又闹事儿了吧?医生给我打了不知有多少电话,过来过来,我们这儿是医院,不是托儿所!说什么废话!住院费我一分没少给嘛!虽然跟他们争执了几句,但偶然过来跟他们打个招呼也是必要的。

另外,我也想看看我儿子的雄姿啊!说着捏住刺猬的鼻子,轻轻地拧了一下。

刺猬一点儿都不觉得疼,天真地笑了。

平时让人感到像个大人似的刺猬,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麻理子张开红红的嘴唇,打了一个大哈欠:酒吧凌晨3点才关门,8点我就起床开车往这儿赶,困死我了……将来你要是不好好孝顺我,我可饶不了你!我的座位呢?刺猬指了指家长席那边的帐篷。

麻理子审视地看了看:混蛋!就让我坐那种硬椅子法,给我搬个沙发来!刺猬感到很为难,看着医院的大楼那边,不知所措。

跟你开玩笑哪!麻理子笑了一声,拽了拽超短裙的下摆,看了看自己修长的腿,怎么样?你妈漂亮不?嗯。

刺猬很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麻理子双手叉腰,瞪着刺猬说:嗯一声就算完啦?也不好好夸夸你妈!不管你多么聪明,要是一天到晚沉着个脸,连奉承女人都不会,一个男子汉,什么前途也没有!刺猬被麻理子说得低下了头。

麻理子对刺猬这种表情大概已经习惯了,根本没在意,目光转向优希和长颈鹿:这两位是你的朋友?她好像在给优希估价似地说,多可爱的姑娘!将来呀,不定有多少男人为你哭呢!等你大点儿了到我的酒吧来打工怎么样?你要是上学呢,就住在我那儿。

行了!别说了!刺猬制止道。

麻理子根本不理刺猬,靠近优希的脸继续说:加法没问题吧?在我那儿打工,只要会加法,别把钱数儿算错了就行。

刺猬烦躁地跺起脚来:她不是那种人!不管是哪种人,都得自立,都得自己养活自己!麻理子挨个儿看了看三个孩子,又抬头看着运动场上的孩子们,叹了口气说,人哪,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父母比自己死得早,别人说背叛你就背叛你,你父亲就是个例子。

我要是什么都不能干,天天坐在家里哭鼻子,你这住院费就没人给你付!刺猬看了优希和长颈鹿一眼,又扭过头去看着麻理子:要是您一直在家的话,我肯定不会到这里来住院。

刺猬清清楚楚地说。

麻理子皱了皱眉,瞪着刺猬:你竟敢在外人面前教训你妈!刺猬一点儿都不害怕:跟那个男人分手啦?麻理子厌烦地砸砸嘴,转过脸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您要是跟一个正经男人在一起,就不会一直不在家了,那样的话,我……住口!麻理子抬手打了刺猬一个嘴巴。

刺猬一点儿都没觉得疼。

麻理子嘴角哆嗦着,抬手还要打。

优希和长颈鹿一起向前跨出一步,跟刺猬并肩站在一起,无言地怒视着麻理子。

麻理子有点儿胆怯了:我也不是因为恨他才打他的。

小声嘟囔着扫了优希他们一眼,拿起从肩上滑下来的包,从里边掏出一万日元,跟你的朋友们一起买点儿好吃的吧。

说完就把钱塞进了刺猬的裤兜。

刺猬转身要逃,但麻理子不放他走:你可不会像你爸爸那样叫女人为你哭。

说完总算把刺猬给放了。

刺猬的眼里含满了泪水,恨恨地咬着嘴唇,看了优希和长颈鹿一眼,转过身去。

好好跑,别输给别人!麻理子说完就朝医护人员的帐篷那边走去,她又要去给男人们发放名片了。

刺猬转身回八号病房楼的帐篷,优希和长颈鹿默默地跟在他后边。

10点40分,运动会终于开始了。

先是团体操,接着是投球比赛,拔河……转眼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这天的午饭不是在食堂吃,而是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吃。

除了医院方面给准备的饭,也可以吃家长带来的饭。

优希正要跟长颈鹿和刺猬到露天食堂去吃饭,雄作把她叫住了:这儿太乱了,咱们一家三口到医院的院子里去吃吧,那儿安静。

优希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大部分孩子跟家长都在运动场附近,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还是这边好。

优希说着指了指八号病房楼的帐篷。

长颈鹿和刺猬正端着装满食物的托盘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看优希。

哎呀,怎么没有我的份儿啊?优希身后传来麻理子的声音。

她从优希身边走过,到刺猬面前往托盘里一看,都是好吃的东西嘛,以前只吃面包你不是也活过来了吗?现在的日子挺好的嘛!麻理子爽朗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几分天真,她用拳头轻轻地顶了顶刺猬的下巴,刚才我跟医生谈过了。

以后你要好好听话,不要再出问题。

好好给我把病治好了,养成好的生活习惯。

刺猬点头答应着。

说话!……知道了。

麻理子和气地微笑着:这么好的东西,我吃了是浪费。

我还是到外边什么地方去吃吧。

吃了饭也许就不回来了,好好跑,别给你妈丢脸。

说完把刺猬的头发抚弄得乱七八糟。

刺猬忍着内心的烦乱,用右手理了理被弄得蓬乱的头发。

优希一家在帐篷里围坐在一起,吃着志穗从家里带来的饭菜。

长颈鹿和刺猬在附近的堤坝上席地而坐,把托盘放在膝盖上开始吃饭。

梁平!忽然,长颈鹿面前出现了身材不高的一男一女。

男的穿着朴实的灰色西装,女的穿着样式很旧的套装。

梁平抬头一看,是给他送过换洗衣服的叔叔和婶婶。

他们先跟雄作夫妇点头打了个招呼,男的好像很不好意思地对长颈鹿说:医院通知我们说有运动会。

开始我们怕来了反倒给你添乱,犹豫了半天还是想来看看你,结果就过来了。

长颈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男的看了看刺猬,又看了看附近的优希,说:你们是朋友吧?这孩子请你们多加关照。

希望你们永远是好朋友……说到这儿,女的捅了男的一下,男的皱着眉头,朝着雄作夫妇鞠了一个躬:瞧我这话说的,医院嘛,还说什么永远,太失礼了。

女的很客气地把手里的包袱递到长颈鹿面前:婶子给你做的,也许你觉得不好吃……不过,是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做的,尝尝吧。

男的说:我们也坐在这儿吧。

说完就跟女的一起在地上坐下了。

雄作见状说:这边还有椅子,拿过去用吧。

男的跟女的对视一下,说:那好,我们就借一个当小桌子用吧。

说完搬过一把椅子,小心地摆好,然后把包袱放在椅子上打开。

包袱里包的是一个装食品的盒子,打开盒子一看,除了粗卷的寿司以外,还有炒鸡蛋、香肠、炸肉饼什么的,都是一般孩子爱吃的东西。

女的说:我也不知道梁平爱吃什么,都是些简单的东西,别笑话我……其实,我还会做别的拿手菜呢。

喜欢吃什么尽管告诉我,下次我还给你做。

说完用一个纸盘子盛了一些,递到刺猬面前,这孩子也吃点儿吧。

刺猬不知道接过来好还是不接好,犹犹豫豫地看了长颈鹿一眼。

男的留意到刺猬的表情,对女的说:不必勉强嘛,也不知道合不合孩子的口味,放在这儿,孩子想吃的话自己拿。

说完又搬过一把椅子,摆在刺猬面前,把那盘好吃的东西放在椅子上。

刺猬伸手去拿,没想到把手里的勺子掉在了地上。

他慢吞吞地去捡的时候,身体僵住不动了,眼泪无声地洒落在地上。

长颈鹿碰了碰刺猬的胳膊:行啦!别哭了!可是,刺猬的眼泪说什么也止不住。

长颈鹿的叔叔和婶婶大惊失色,惶惑不安地问:怎么了?哦,们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了吗?说完回头看了优希他们一眼。

优希想,大概刺猬想起了他母亲才哭的吧。

刺猬压低声音,越哭越伤心。

长颈鹿严厉地对刺猬说:不是说了别哭了吗?怎么还哭!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地骂着,哭有什么用?这个傻瓜!大傻瓜!骂完了伸手抓过刺猬面前的东西就往嘴里塞。

下午,运动会的最后一个项目是各病房之间的接力对抗赛。

小病号们有吊着胳膊的,有拄着拐杖的,甚至还有坐轮椅的……优希原以为八号病房楼肯定占优势,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长颈鹿在A组跑第一棒,虽然最先把接力棒交给了下一个孩子,可是那孩子跑到一半就蹲在原地不动了,护士鼓励了他半天才站起来继续往前跑。

结果A组得了个倒数第一。

刺猬在D组跑最后一棒,他超过了一个坐轮椅的中学生,得了第二名。

优希在E组,也是跑最后一棒,她接棒时已经落在倒数第一位了。

优希全力奔跑,在长颈鹿和刺猬的助威声中,超过了一个又一个对手,最后超过一个拼命转动着轮椅的女孩,跑了个第一。

跑到终点以后,优希回头看了那个坐轮椅的女孩一眼。

只见冲过终点的女孩悔恨交加地用右手狠狠地捶打着轮椅的扶手。

优希跑到她身边,想安慰她几句,没想到那女孩先说话了:下次咱们赛轮椅怎么样?优希点点头:好啊!可以教我用轮椅的方法吗?女孩笑着说:当然可以!两人同时伸出手来,紧紧地握在一起。

她们欢快地笑着,转身去迎接陆续到达终点的小伙伴儿们。

211月中旬,在养护学校分校里,举行了一次文化节。

教室变成了展厅,展示孩子们的作品。

其中绘画作品最多,几乎把所有教室的墙壁都贴满了。

有水彩画,有蜡笔画,甚至还有患慢性病的孩子画的油画。

摄影作品也不少。

孩子们用相机拍下了高山大海等自然风光和病房里的生活场景。

优希制作的陶器作品有一大一小两件参展。

小的那件上面画着木葛,大的那件上面画着那棵大楠木。

长颈鹿讨厌艺术家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所以什么作品都不想搞,后来在优希和刺猬的一再劝说下,才用橡皮泥捏了一个女人头像。

那头像表情温和,优希觉得既像菩萨,又像圣母玛丽亚。

刺猬的作品是绘画,但不是在纸上画的。

听说要举办文化节,刺猬向老师和医生提出在病房的墙上画一幅巨大的图画,但遭到拒绝。

优希看到刺猬情绪低落的样子,便在一次学生会的全体会议上举手发言说:有没有谁想在病房的墙上画画儿?优希的话音刚落,除了刺猬以外,还有六个孩子陆续举手响应。

精神病科主任水尾和护士长动了心,经研究同意孩子们在病房北侧的墙壁上画画儿。

刺猬担任了这幅巨画的指挥,主题是: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刺猬从医院里借来梯凳,认真地画起来。

白云上面是茂密的森林,森林的中央是一棵大楠木。

树叶被画成蓝蓝的海水,海水里有很多动物在游泳。

在包围着大楠木的海水里畅游的,是一头长颈鹿、一只大刺猖和一头小海豚。

其他六个孩子画的画儿,有的是巨足踏在城市上面的怪兽,有的是长着翅膀的无头巨人在充满黑烟的天空中飞,有的是全家人围着小桌子高高兴兴地在吃饭……长颈鹿和优希也加入了画画儿的阵营。

长颈鹿想起刺猬怕黑的事,画了一支点燃的大蜡烛。

优希想不出画什么,就从墙壁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画了一条笔直的白线。

文化节的最后一天晚上,在运动场上举行了簧火晚会。

小病号们围着点燃的簧火,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但是,随着火势减弱,只剩下中间一团火即将消失在黑暗之中的时候,大家不由得安静下来。

从大海那边传来海潮的声音,从山上传来虫子的鸣叫,从树上飘来绿色的香味,跟木头燃烧时爆裂的声音和味道混在一起。

优希站在长颈鹿和刺猬之间,心情平静地看着那橘红色的火苗跳动着,变蓝变白,大火烧出的灰白色粉末被吸上去,融入星光闪烁的夜空。

看红叶的季节过去了,院子里的树木有一半落了叶子,虫子的叫声消失了,小鸟的踪影也难得见到了。

12月初的一天,优希的主治医生小野对优希说:根据你现在的情况,又可以安排你临时出院回家过周末了。

本来应该夏天就出院的,转眼过去三个多月了。

主任说,你可以做出院准备了,你是怎么考虑的?优希的脑子一下子乱了。

的确,最近她的情绪稳定多了,感情也不再处于封闭状态,生活也开始有规律了,甚至有喜有悲,能够接受相当复杂的现实,而且不再觉得自己是很肮脏的了。

但是,如果回家过周末的话,又得切断感情的电源,回到冰冷的空虚之中去。

于是,优希摇摇头说:我还没有信心回家过周末。

小野鼓励地笑笑:不必担心。

就你的情况而言,马上出院也没问题。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还在住院。

身体很好,心情也不错嘛。

就差那么点儿信心了。

说着把拳头举到眼前,给优希加油儿似的晃了晃。

在净水罐前边,优希跟长颈鹿和刺猬谈了这件事,两人表现出吃惊和困惑。

其实他们自己也将面临出院的问题,谁也不可能在医院里住一辈子,但他们此刻好像把自己的事给忘了。

回家过周末可不行。

长颈鹿先说话了,说完看了刺猬一眼,你说呢?刺猬点了点头,又慎重地考虑了一下说:可是,永远不回去,恐怕办不到吧……长颈鹿想都没想就说:当然办得到!刺猬问:怎么办?长颈鹿回答不上来,狠狠地往围着净水罐的金属网上踢了一脚:那还是让她回家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跑是跑不了的吧?怎么跑不了?跑了最好。

往哪儿跑?往哪儿跑都行,现在正是好机会。

马上就会被抓回来。

我们已经被盯上了……再说,天越来越冷,露营还不得冻死啊!她要是回家的话,太危险了。

这我知道。

但是,要现实点儿,考虑问题要周全点儿……你的意思是我考虑问题不周全是吧?长颈鹿说着推了刺猬前胸一把。

刺猬立刻反击,推了长颈鹿一把。

别打了!优希小声叫道。

两人立刻住手不打了。

优希难过地转过身去,前额顶在金属网上。

栅栏里边杂草枯黄,露出干燥的地皮。

那只野猫最近一直没有出现过。

长颈鹿叹了口气,嘟囔着说:她的事跟谁都不能说……连她妈都不相信她……听了这话,优希紧紧地抓住金属网,一言不发,任海风吹打着脸颊。

枯草摇动着,远处传来野猫的叫声。

对了,让她回不了家。

刺猬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什么?长颈鹿不解地问。

她爸爸妈妈来接她的时候,要是出个事故什么的不就回不了家了吗?那事故是那么容易出的吗?制造事故嘛。

啊?……制造大事故的话会出问题,制造一个让她回不了家的小事故就行了。

比如说制造一种不祥之兆什么的。

这个想法倒挺有意思的。

两人开心地笑了。

优希回过头来,看见的是他们雪白的牙齿。

医生决定12月8号星期六让优希临时出院回家过周末。

那天吃早饭的时候,长颈鹿和刺猬悄悄地冲着优希伸出大拇指,预祝他们的计划成功。

快到中午的时候,雄作和志穗穿着冬装出现在病房里。

他们先跟医生小野打了个招呼,然后到食堂跟优希见面。

雄作满面笑容:情绪不错嘛。

难怪那个年轻的医生说,没有必要住院了。

志穗虽然还有几分担心,但也笑着说:医生说你积极参加文化节,还经常开心地笑呢,是真的吗?优希什么话都没说。

志穗盯着优希的脸说:如果是真的,妈妈太高兴了。

运动会上妈妈看见你笑了,还看见你跟朋友们关系很好。

那天我是第一次觉得住院这一步走对了。

现在用不着说这些了,快回家吧。

回家以后慢慢说。

雄作焦急地说。

优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长颈鹿和刺猬到底要干什么,她现在还不知道。

周围根本没有他们的身影,好像早就不在病房里了。

怎么了?东张西望的。

志穗说了优希一句。

优希想,也许他们已经放弃他们的计划了。

哪儿那么容易制造什么事故呢。

要是他们勉强去搞,威胁到他们自己,优希心里反而会觉得不安。

但是,一想到他们放弃了,脚步不由得感到沉重起来。

在志穗的反复催促之下,优希才慢吞吞地朝停车场走去。

看你,怎么走路呢!快点儿!志穗又说了优希一句。

快到停车场的时候,优希听见长颈鹿和刺猬在叫骂:去你妈的!放开我!她快步超过雄作和志穗,循声奔去。

在雄作的车旁边,两个医院停车场的警卫人员,正在把长颈鹿和刺猬的胳膊拧到背后,强迫他们跪在地上。

放开我!去你妈的!两人骂着,挣扎着。

突然看见优希出现在眼前,立刻停止叫骂,老实了。

随后赶来的雄作问警卫是怎么回事,一个警卫问雄作:这是你的车吗?是啊,怎么了?这两个孩子淘气,想扎了你的车胎,正在动手的时候,被我们抓住了。

警卫说。

车轮旁边,改锥、锥子、榔头、钉子丢了一地。

优希见过这些工具,都是在准备文化节的时候用过的。

雄作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两个孩子。

刚刚赶到的志穗说:这不是在运动会上一起吃饭的那两个孩子吗?雄作说:对,没错儿!警卫问:知道他们是哪个病房的吗?雄作犹豫了一下说:大概是八号病房楼的。

两个警卫对视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雄作看见警卫那不怀好意的苦笑,感到非常不愉快,瞪着长颈鹿和刺猬大声训斥道:你们到底打算干什么?!长颈鹿和刺猬低着头,一言不发。

志穗问:轮胎没放炮吧?警卫说:应该没问题,他们刚要动手就被我们抓住了。

尽管警卫这么说,雄作还是把四个轮胎挨个儿踢了踢:好像是没什么问题。

志穗说:既然没什么问题,咱们就快走吧,不然就得等下一班渡轮了。

怎么处置这两个孩子呢?雄作不甘心地问。

只能交给医院方面处理了。

让院方教育他们以后不要再干这种事。

志穗说。

两个警卫连连点头:把他们交给病房,让医生好好教训他们。

不过还好,没出什么大事,这回就原谅了他们吧,我们以后也多加注意。

雄作还想说什么,在志穗的目光的催促下,只好说:优希!快上车!说完自己先坐在了驾驶座上。

优希看着长颈鹿和刺猬,慢慢钻进车里去。

长颈鹿和刺猬抬起头来看着优希,脸上流露出抱歉的表情。

优希朝他们点点头,意思是没关系,不要紧的。

他们的行动虽然失败了,但他们说到做到,没有说谎。

想到这里,优希感到欣慰。

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为她担心的人,有为了支持她而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的人……剩下的,就要靠自己了。

车开了。

在车里,雄作一个劲儿地问优希关于长颈鹿和刺猬的事,优希一个字都没回答。

很久没有坐船渡海了。

大海失去了夏日的光泽,好像所有的光都被吸进了大海的深处,埋没在大海那铁青色的波涛下面了。

他们还是先到志穗的娘家去接聪志。

自从聪志夏天那次发烧以来,优希还没有见过他。

优希下了车,跟在志穗身后进了姥姥家。

跟姥姥和舅妈打招呼的时候,聪志大概是听见了,从里屋走出来。

只见他表情僵硬,认生似的不愿靠近优希。

优希走过去蹲在聪志面前,装作小狗的样子叫了一声:汪!聪志吸溜一下把流出来的鼻涕吸进去,生气地叫了两声:汪!汪!优希道歉似的呜呜叫着,聪志呜——汪!地大叫一声,扑到姐姐怀里,鼻涕蹭了优希一身。

优希掏出手绢,帮他把鼻涕擦掉。

到了德山市家中,吃完晚饭洗了澡,优希说要跟聪志一起睡,聪志板起面孔说随便。

雄作说,都累了,各睡各的吧。

优希说不累,志穗说,姐弟俩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就在一块儿睡吧。

结果优希还是跟聪志一起睡的。

直到第二天坐上回医院的渡轮,也没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因为志穗总在他们身边,雄作根本没有机会跟优希单独在一起。

星期天傍晚,优希在父母的陪同下回到了医院。

雄作走进病房跟护士说,有八号病房楼的两个男孩子想扎他的车胎。

护士说已经批评了他们,正在让他们反省。

父母回去以后,优希回到自己的病室。

经过食堂时优希往里边看了看,没有长颈鹿和刺猬。

经过楼梯时,又往上看了看,只见俩人站在楼梯上,正抱歉地看着优希。

优希朝他们微笑,但他们的表情还是很僵硬,优希不好意思地向他们竖起大拇指,他们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身上的力气一下子跑了个精光,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3可是,这样下去能行吗?长颈鹿和刺猬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12月15日星期六,优希又回家了。

长颈鹿和刺猬被护士监视着,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心急如焚。

可是第二天,优希又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俩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担心起另一个问题来。

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出院的。

长颈鹿说。

是啊,出院以后谁还敢保证不出事儿呢。

刺猬说。

怎么办呢?两人心烦意乱。

一会儿想:要是她爸爸不在了就好了……一会儿又想:不过,我们早晚也得出院……三个人最终还是得各奔东西。

能在森林里生活吗?住在洞穴里,没吃的了就下山到城里去偷……俩人想像着在森林里隐居的生活,笑了。

但最后还是自我否定地叹气、摇头。

12月21日星期五,养护学校分校第二学期的结业式结束以后,三个人来到净水罐前面。

优希找长颈鹿和刺猬有话说。

明天优希就要临时出院回家了。

医生小野说,明天回去以后可以一直在家呆到1月4号,回医院后提交冬假日记。

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1月中旬就可以出院了。

长颈鹿和刺猬听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优希也是不知所措。

三个人默默无语地在那里站了半个多小时。

第二天,优希被父母接回家去,长颈鹿和刺猬呆呆地站在楼梯下,目送优希远去。

下午,医生小野分别找长颈鹿和刺猬谈话,谈话的内容基本上是一样的,问他们是否愿意回家过圣诞节、过元旦,希望他们早日出院,还说现在就可以跟他们的家长联系,因为他们最近情绪稳定,基本上恢复正常了。

小野认为这是在医院治疗的结果,长颈鹿和刺猬却不这么认为。

那个暴风雨之夜,在明神山的森林里,三个人互相说出了长期积郁在心里的愤怒和仇恨,感到轻松了许多。

同时,没有任何伪装的赤裸裸的自己,被另外两个人认可,觉得没有任何价值的自己被另外两个人接受。

打那以后,不管是由于希望被理解的胡闹,还是由于得不到理解的胡闹,都没有必要了。

可是,突然出院的话,俩人谁也没有地方去。

八号病房楼的孩子出院,有以下三种情况:一是病情好转回家;二是病情加重转院;三是亲属不在了,被送到其他儿童福利机构。

两人回到病室,躺在各自的床上,想像着将来自己会住在什么地方。

即使院方跟家里联系了,也不会有人来接他们的,最终还得到明神山的森林里去住。

他们漫无边际地瞎想,消磨着时光,过了一天又一天。

圣诞夜,在八号病房楼的食堂里,医务人员为不能回家过节的八个孩子举办了一个圣诞晚会。

主任水尾出钱为孩子们买了两个大蛋糕,护士们凑钱买了各种各样的节日礼物分给孩子们。

长颈鹿得到一个玩具坦克,刺猬得到一个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

晚会上有说有笑的主要是大人,孩子们为了不使大人们扫兴,也勉强露出笑脸。

八号病房楼的大多数孩子特别敏感,生怕自己被大人讨厌,尤其害怕大人无视自己的存在。

长颈鹿和刺猬也属于这种孩子,他们强作笑脸参加晚会,跟大家一起吃蛋糕,大人们问好吃不好吃的时候,也点头说好吃。

晚会结束以后,孩子们回病室睡觉。

由于兴奋,病房里直到夜里12点才安静下来。

长颈鹿和刺猬考虑着优希的事,迟迟难以入睡。

大约在凌晨两点左右,病房大门处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知道了知道了,你只把我的孩子叫出来不就行了嘛!是刺猬的母亲的声音。

刺猬翻身下床,跑下一楼。

只见穿着豹皮花纹大衣的麻理子正在往大门里挤,三个护士挡着她不让进。

麻理子看见刺猬下来了,大喊:嗨!过来!一边喊一边朝刺猬招手。

从远处也能看出她喝醉了。

见刺猬走过来,麻理子大声嚷嚷起来:一年不就有一次圣诞节嘛,大老远地跑来了,这帮人却一个劲儿地说什么规则规则的,真不懂人情世故!说完推开几个护士,挤进来抱住刺猬就亲,一边亲一边说,圣诞快乐!我的孩子!刺猬闻到一股呛人的酒气。

一个男护士说:我们理解您的心情,可是,已经两点了呀!麻理子翻着白眼珠看着男护士,任性撒泼地说:我不是开着一家酒吧嘛,没办法呀!说完突然又笑了,其实呢,我的夜生活还没结束,今天晚上我还有第三次聚会呢。

有个混蛋说,冬天的海好像放焰火,所以我就开车到这边来了。

过来以后,我当然就想看看我的孩子嘛。

多可爱呀,让我舔舔。

说完抱着刺猬的脖子就在他脸上舔起来。

刺猬都快哭了,默默地忍受着母亲的酒味儿和香水味儿,也接受着所谓母爱的温暖。

行啦!这是你儿子,不是你养的小狗!一个护士实在看不下去了,插在麻理子和刺猬之间,把刺猬挡在身后。

麻理子瞪着护士:胡说什么呀你!谁把儿子当小狗啦?护士也不示弱:你考虑过孩子的情况没有?考虑过孩子的心情没有?你不觉得这样做会伤孩子的心……不等护士说完,麻理子使劲儿拍了拍手包,大骂道:混蛋!你倒教训起我来了!你理解一个被人当做精神病的孩子的母亲的心情吗?她推了那个护士一把,又逼进一步,我喜欢他,才把他送到这个医院里来的!我想给他把病治好了,才交给你们那么高的住院费的。

要是把他当小狗,早把他扔了!要不早就把他掐死了!说着就用手指掐住了刺猬的脖子。

刺猬抬头看着母亲,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反抗的意思。

住手!男护士严厉地制止道。

麻理子冷笑一声,掐着刺猬的脖子拉到面前,把自己的额头靠在刺猬的额头上:这孩子不是活得好好儿的吗?我没扔了他,一直跟他在一起生活。

有时候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我每次都给他买好面包,留下钱。

是不是啊?刺猬一声不响地看着母亲的眼睛。

我活得也不容易呀。

在那么不容易的日子里,我把他生了下来……后来情况越来越坏……麻理子说着说着,眼睛突然潮湿起来,她的额头跟刺猬靠得更紧了:噢,我的生一郎,你的名字里有生活的生字。

你听妈妈的话吗?你想妈妈吗?泪水从她那化着浓妆的眼睛里流出来,变成黑色的,噢,生一郎!就这样,妈妈还在顽强地活着……你不恨妈妈吧?不恨,是吧?刺猬看着流着黑色眼泪的妈妈,点了点头。

真的?麻理子问。

刺猬又点了点头。

麻理子把流出来的鼻涕吸进去,破涕为笑:……你这个爱撒谎的小兔崽子!突然,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老板娘!老板娘!你跑到哪儿去了?麻理子放开刺猬:好了,好好过圣诞节,元旦我就不来接你了,明白啦?有混蛋男人在我身边,累死了。

好好儿跟小朋友们在一起玩儿吧!说完转身就走了刺猬发现了麻理子掉在地上的包,捡起来连鞋都没穿就追出去,拉住了麻理子的毛皮大衣。

麻理子回过头来,接过自己的包:对了,还得送你圣诞礼物呢。

说完打开包,从里边拿出一万日元。

不要!刺猬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钱……不要?麻理子脸上闪过一丝悲哀,但马上又笑了,没有钱,就没有幸福。

没有钱,你也不可能在这儿呆下去。

等你长大了,挣了大钱,让你妈我轻松轻松。

当个医生啦律师什么的……哈哈,我的儿子,不可能啊!尤其是在这个没有钱就一事无成的社会里。

说完伸手把钱塞进刺猬睡衣的裤兜里。

追上来的护士们拉着刺猬往回走,走了没几步,刺猬从他们的手里挣脱出来,返身向麻理子追过去。

追到医院正门的时候,只见麻理子正靠在一个刺猬没见过的男人身上,朝着一辆豪华赛车走。

突然,麻理子打了那个男人一巴掌,笑着说:胡说什么呀!那是我们家亲戚的孩子。

赛车里坐着的另外几个男人催他们快点儿。

上车之前,男人抱住麻理子亲了起来,麻理子呢,不但一点儿不表示拒绝,反而用胳膊勾住了男人的脖子。

车里的男人们齐声喝彩。

麻理子上车走了。

护士拍拍刺猬的肩膀,让他回病房,刺猬乖乖地跟着护士回去了。

进病房的时候,护士让他把袜子脱了。

刺猬脱了袜子,光着脚朝自己的病室跑去。

长颈鹿正坐在楼梯上等他。

刺猬默默地从长颈鹿身边走过去,跑进病室,一头扎在了枕头上。

12月30号下午,护士叫长颈鹿到诊察室去。

进去一看,只见医生小野的对面坐着叔叔和婶婶。

小野让长颈鹿坐在了叔叔旁边的椅子上。

叔叔对长颈鹿不自然地笑笑:到我家去过新年怎么样?小野说,水尾主任已经批准了。

就把我家当成你自己的家,不用见外。

叔叔又说。

真的,一点儿都不用客气。

婶婶也说。

长颈鹿感到太突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小野微笑着劝说道:我跟他们联系的,看来是联系对了。

把腿伸进被炉里,围在一起吃火锅,过一个快乐的新年,难道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吗?接下来就可以考虑你出院的事了。

长颈鹿还在沉默。

小野脸上流露出诧异的表情,大概是以为长颈鹿不好意思去叔叔家吧,于是说:你的病情确实有很大的好转,出院以后,总得有人照看你吧。

值得高兴的是你有这么一位好心的叔叔。

新年尽情地在叔叔家玩儿吧。

出院以后呢,就住在叔叔家。

叔叔说了,不用见外。

以后你就把你当作他的儿子吧。

听了这话,长颈鹿抬起头来。

叔叔和婶婶慌忙对小野摇头。

小野窘得干咳了两声:好了,总之,你就抱着这种心情去叔叔家过新年就行了。

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长颈鹿的眼睛。

长颈鹿觉得他们已经随随便便地决定了自己将来的出路,看看小野,又看看叔叔婶婶。

叔叔婶婶犹豫了一下,叔叔笑着说话了:突然说出这件事来,你一下子接受不了吧?长颈鹿使劲儿盯着叔叔的眼睛,还是没说话。

叔叔避开长颈鹿的眼睛:其实呢,赶上过新年,医院方面又允许你临时出院,我们只不过是想把你接回家过个年。

你婶子做的菜不敢说有多么好吃,你想吃的,她都能做给你吃……至于将来的事嘛,我们还没想过呢。

是啊,婶婶也强作笑脸,我们家没孩子,你要是跟我们一起过年,家里可就热闹多了。

她担心再出现沉默的场面,紧接着又说,当然,临时出院也好,彻底出院也好,我家都欢迎你来。

梁平还有四个月就该上初中了,还得上高中吧,你将来肯定是很有前途的……我们呢,也就是想多少帮你点儿忙。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叔叔连连点头。

长颈鹿好像明白了他们的意思,问道:那小子呢?那小子?叔叔没听懂长颈鹿指的是谁。

那小子……是怎么想的?婶婶猜测地看着长颈鹿问:你是指你爸爸吗?长颈鹿避开叔叔婶婶的目光:那小子,跟你们商量过这件事了吧?不光是新年,将来的事也都商量过了吧?那小子是怎么说的?叔叔婶婶未置可否地哼哼唧唧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小野大概是想给叔叔婶婶解围吧:梁平!怎么能这么说话呢?那小子那小子的,应该叫爸爸嘛!批评完长颈鹿,小野又对叔叔婶婶说,梁平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

既不违反院规,又能积极参加医院组织的活动,即使有些心理障碍也能自己克服。

这都是由于住院期间的集体生活和登山疗法什么的起了作用。

长颈鹿根本就无视这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医生的存在,继续对叔叔婶婶说:你们跟我说实话,不要骗我。

那小子跟你们商量过了,你们才到这里来的是吧?过新年也好,出院也好,为什么不到那小子那里去?为什么要到你们那里去?那小子到底是怎么说的?叔叔哼哼唧唧了半天才说:你爸爸现在工作特别忙,全部精力集中在工作上。

你爸爸可比你叔叔我聪明多了,他是个十分优秀的人才。

在县里,又是计划修路,又是计划架桥,总之都是对社会贡献很大的工作。

我问你那小子到底是怎么说的?长颈鹿大叫起来。

叔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再说,你爸爸跟你妈离婚了,你奶奶又死了,没有谁能帮得了他。

他心里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实在没有精力照顾你。

那小子到底是怎么说的?长颈鹿用拳头狠狠地砸着自己的膝盖,再次烦躁地问。

所以呢……叔叔的话卡壳了。

婶婶嘴快:他说,那孩子他不要了……混蛋!多嘴多舌!叔叔骂道。

婶婶双手捂着脸:就是嘛,太过分了……叔叔连忙靠近长颈鹿的脸说:不是,不是的,那并不是他的真心话。

他也没说得那么狠,而且,他还有点儿醉了。

长颈鹿看着窗外,喃喃地说:……那小子,不喝酒。

窗外,落光了树叶的树枝在寒风中抖动着。

不过,他的工作确实很忙,很累……叔叔还想说些什么,但长颈鹿站起来就走。

小野叫他等等,但他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默默地走出了诊察室。

回到病室以后,长颈鹿一直不吃不喝地在床上躺着,刺猬跟他说话他也不理。

第二天早晨,长颈鹿从床上爬起来,跟刺猬商量实行他们的出走计划。

反正在这里呆下去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长颈鹿说。

吃过午饭,俩人悄悄地溜出医院,朝明神山的森林奔去。

他们的双肩背旅行包和睡袋什么的还藏在密林深处的那个洞穴里。

两人默默地上了山。

天阴得很沉,听不见鸟叫,整个明神山好像沉入了黑暗之中。

到达森林的时候,他们就觉得很累了,加上根本就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双腿自然很沉重,需要付出比平时大一倍的力气。

走到那棵大楠木前,两人一边一个,坐在了长满苔藓的树根上。

周围常青树居多,冬天也是一片浓绿。

没有刮风,所以并不觉得冷。

两人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一个说:必须出走……一个说:啊……一个说:在医院里呆下去也行。

一个说:嗯……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优希要是在的话,医院的生活是很快乐的,他们感觉到自己充满活力。

不管院规有多么严格,他们都感到非常自由。

可是如果优希不在了,不管多么无拘无束,他们也会感到喘不过气来。

找她去!长颈鹿突然果断地说。

带上她一起出走?刺猬问。

对!带上她!马上就会被人抓回去的。

别让人抓住嘛!总会有办法的。

要是她不跟我们走呢?长颈鹿想说,肯定跟我们走!但他不敢断言。

优希在父母面前,没有任何表情。

不是因为不高兴,大概是因为切断了感情的电源。

如果她跟父母的感情联络起来,一定引起她痛苦的回忆。

受到了父亲的虐待,而母亲却否认这受虐待的事实……她的存在价值被无端地否定,精神随时处于崩溃状态,所以,在父母面前,她除了切断感情的电源,没有别的办法。

结果呢,自己无力支配自己的意志,只要父母来接她,她就会顺从地跟着他们回家。

长颈鹿和刺猬有跟优希类似的经历,是完全能够理解优希的。

如果他们出走的事被发现,只要她父亲严厉地吼一声:想干什么!优希马上就会站住。

如果她母亲再哭着说:为什么要出走呢?快回家吧。

优希一定会一声不响地回去的。

没什么希望。

刺猬说。

是啊……长颈鹿点头。

头顶上传来乌鸦沙哑的叫声。

抬头望去,透过树与树之间的缝隙,可以看见天空已被晚霞染红了。

起风了。

穿着红色防寒夹克服的长颈鹿和穿着蓝色防风短外衣的刺猬缩着脖子抄起了手。

不知道是谁,小声嘟囔了一句:要是他不在了呢?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对!杀了他!杀了他?只有杀了他!两人在天黑以前下了山,晚饭之前出现在食堂里。

护士问他们到哪儿去了,他们说到小卖部去了。

护士忙忙叨叨的,也没顾上批评他们。

考虑到是除夕之夜,食堂按照当地的习惯给孩子们做了乔麦面条。

吃完晚饭一回病室,长颈鹿和刺猬就开始研究暗杀优希父亲的计划。

其实,他们自己受到父母虐待时,早就想过暗杀父母的计划。

附近的寺庙里传来了新年的钟声。

两人在梦里见到的被杀死的优希父亲的身影,不时变成他们自己父亲的身影。

4元旦早晨,没有下一点儿雪,天晴得很好。

优希早早就起床下楼,帮着母亲志穗烤年糕。

跟往年一样,全家围坐在一起吃年节饭。

过年好!雄作说。

过年好!聪志模仿着说。

吃完饭,优希和聪志接过雄作给的压岁钱以后,优希被志穗叫过去帮她穿和服。

她打算回娘家。

志穗一边穿和服一边看着窗外说:天晴得真好!去志穗的娘家过新年,几乎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雄作家里已经没人了,每年都是去志穗娘家,跟亲戚们一起去神社做新年后的首次参拜,一起吃晚饭,有时就住在那里。

你也穿上和服吧!志穗对优希说。

去年,姥姥送给优希一套和服,故意往大里做了一点儿,现在穿应该正合身。

优希摇摇头表示反对。

志穗的脸马上就沉下来了,叹了口气,用别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不满地说:你就穿这身衣服过年?雄作穿上了新西服,聪志换上了漂亮的夹克衫。

只有优希,穿着灰色的纯棉长裤,茶色的防寒夹克衫。

聪志说:就姐姐穿得不好!但志穗和雄作什么都没说。

到了志穗的娘家,跟亲戚们一一见过面,一起去神社做了新年后的首次参拜,又到祖先的基地扫了墓。

回家以后,志穗要跟她母亲去邻居家拜年,叫优希一起去,优希不去,志穗只好拉着聪志一起去了。

别的亲戚各有各的应酬,只剩下优希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

在别人家里呆着,真没意思。

雄作出现在优希身后,不满意地发着牢骚,跟爸爸开车去转转怎么样?优希面向电视,头也不回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雄作感到意外,把手搭在了优希的肩上。

优希立刻努力去切断肩膀周围的神经与自己的意识之间的联系。

雄作又说:开车出去转一个钟头,心情就好多了。

工作一直很忙,还没时间跟优希好好儿聊聊呢。

优希临时出院回家以后,一直帮着志穗忙家务,洗衣服、做饭、打扫房间、买东西,什么都干。

没有家务活的时候,就哄着聪志玩儿,反正不能闲下来。

雄作工作一直很忙,除夕那天才休息,但优希和志穗都为过年做准备,雄作根本没有跟优希在一起的机会。

优希盯着电视,努力集中在正在播出的一个叫做最初的笑的节目上,不理雄作。

雄作生气了:你不想跟爸爸说话吗?爸爸工作那么紧张,精神压力那么大,你老在家里呆着,也很没意思吧?走,一块儿开车转转去!说着又抚摸起优希的后背来。

优希努力不去意识那只手的存在,但说什么也做不到。

住手!优希想大喊,可是嗓子眼儿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父亲抚摸女儿,这也是很自然的,没有什么奇怪的,自己大叫起来,反而不正常。

怎么了,优希?冷天怎么这么不听话?雄作有点儿不耐烦了。

优希既回答不上来,又无法拒绝,既接受不了,又无法逃避。

逃避的话,肯定会伤害雄作的,那就成了不孝之女。

你逃避父亲,一定是你的脑子有问题。

在一个黑暗的夜晚,雄作说过:优希,那是你允许了的,甚至可以说是你引诱了我……可是,我现在并没有引诱您啊!我讨厌做那种事,我觉得做那种事非常的肮脏……电视里的艺人们在哈哈大笑,优希觉得他们是在嘲笑坐在电视机前的自己。

我回来了!一个爽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正在上初二的表哥回来了。

雄作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怎么?你就看这种节目啊?表哥不等优希答话,就把频道换了,有个电影我想看,可以吗?优希强笑了一下:当然可以,这个节目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现在的笑话,都是些低级庸俗的东西。

表哥说。

什么电影?哪个明星演的?优希本来不怎么跟表哥说话的,现在却很感兴趣似地问起来。

表哥觉得有些意外,愣了一下,随后就高高兴兴地开始给优希讲电影的梗概和出场明星。

雄作很无聊地站起来,叫了一声:优希!优希装作没听见,扭过头去对表哥说:看来是个很有意思的电影。

优希!雄作生气了。

表哥提醒道:你爸爸叫你呢?我想看电影。

优希没回头,但觉得出雄作在盯着她的脖子和后背。

表哥有些紧张地看看优希,又看看雄作。

过了一会儿,雄作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表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觉得你爸爸有时侯挺可怕的。

优希吓了一跳,转而平静地说:没有啊。

看起来比我爸爸聪明多了,可是,总觉得让人猜不透。

跟一般的爸爸一样,没有什么猜不透的。

优希故意用很爽快的口气说。

今年又是志穗掌勺做晚饭。

平时当惯了老闺女的志穗,每到新年总是要露一手,让家里人感觉到她不是吃闲饭的。

她把嫂子推进屋里,占领了厨房。

她要让母亲和哥哥嫂子们尝尝自己做的饭菜。

已经做了好几个菜了,母亲说:行了,够了,一起来吃吧。

马上就好!志穗答应着,继续在厨房里忙活。

这时候,志穗就把优希和聪志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志穗的母亲说:真好吃!志穗做菜的手艺又有长进。

听了母亲的夸奖,志穗干得更欢了。

优希觉得志穗今年干得比哪年都起劲儿。

这时,优希听见姥姥又说话了:别累着了!志穗为了不让大家老惦记她,一会儿跑到屋里,一会儿跑到厨房,忙得不亦乐乎。

今年新年又是在姥姥家住,跟每年一样,优希一家住一间屋子。

按照志穗的安排,志穗和聪志睡中间,优希和雄作睡两边。

优希躺下以后,说什么也睡不着。

志穗也是,优希听见她老是在叹气。

快天亮的时候,志穗痛苦地呻吟起来。

优希刚要问怎么了,雄作先说话了:怎么回事?说着拉开了屋里的灯。

志穗蜷曲着身子按着腹部,痛得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是肚子疼吗?雄作看着志穗的脸问。

不要紧……志穗痛得说不下去了。

雄作把手放在志穗的额头上:倒是不发烧……怎么办?优希看了父亲一眼。

聪志还在睡梦中。

雄作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上医院!还是叫救护车吧。

大过年的,救护车恐怕来不了那么快,还是送吧。

雄作说着用毛毯把志穗包好,一使劲儿抱起来,看着优希吩咐说,把你舅舅他们叫起来,告诉他们我送你妈去医院。

你好好儿在家看着聪志。

我也去!优希说着也换好衣服,追了出去。

雄作奔停车场,优希奔舅舅的卧室。

舅妈马上起床跟优希一起往停车场跑去。

刚跑到,只见雄作已经把车开了出来,志穗躺在后边的座位上。

雄作对舅妈说:请照看一下聪志。

舅妈点点头说:志穗是累坏了。

然后又告诉雄作这个时候有值班医生的医院,并说回去马上先给医院打个电话。

优希上车坐在志穗旁边,让志穗把头枕在自己的腿上。

车一开起来志穗就吐了,雄作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回头看志穗: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到了医院,值班的医生护士马上给志穗进行诊断和治疗,志穗的病情很快就稳定了。

听医生说问题不大,雄作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过了没多一会儿,优希的姥姥、舅舅和舅妈也来了。

雄作向他们转述了医生的诊断结果:也许是胃溃疡,也许是过于劳累,精神压力太大造成的神经性胃炎。

姥姥说:可不是嘛,聪志还小,优希又住院,家里的事太多了……听了姥姥的话,优希心里觉得好苦。

医生说,志穗需要住院观察几天,但志穗不同意:不行!我得回家!说着就要下床。

优希吃了一惊,刚要说什么,姥姥和舅舅先说话了:说什么呀,看你身子虚的!雄作和优希怎么照顾得了你呢?志穗说:跟孩子们说好了今天回家的。

雄作在一旁插话了:让姥姥他们照看一下嘛。

说着转向姥姥,单位给我来电话了,说是有工作,我得先回家。

孩子们就麻烦您照看一下行吗?姥姥说:那没问题,这下志穗可以安心了。

雄作对站在床边的优希说:优希,你跟聪志在姥姥家住几天吧。

听了这话,志穗好像比优希更安心似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我就在医院休息几天。

说完平静地躺在了床上。

刚躺下,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欠起身子说,不过,优希4号还得回医院……优希观察着母亲的表情,母亲的眼睛就像正在发高烧的病人的眼睛。

那眼睛看着优希的舅舅说:哥哥,你能替我把优希送到医院吗?舅舅觉得有点儿奇怪:为什么要我去?不是有雄作送她吗?至少你得把她送过海,送到松山市,万一出了什么事,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你要是不愿意进医院,就在松山市等着雄作回来接你。

求求你,求求你了!……反正是休假,我去就是了。

谢谢哥哥!志穗彻底放心了,无力地躺下,看着雄作说,让你受累了。

雄作为志穗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你老这么想,身体怎么能恢复呢?好好儿休息吧。

下午,雄作一个人回自己的家,优希和聪志留在了姥姥家。

爸爸妈妈都不在,聪志安不下心来,怎么也睡不着。

优希攥着他的小手哄他,好不容易才睡着了。

优希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

第二天,优希和聪志去医院看望妈妈。

由于主治医生不在,志穗暂时还不能出院。

妈妈不在,你们睡好了吗?志穗问。

睡好了!聪志抢着回答,开始我睡不着,姐姐攥着我的手哄我,很快就睡着了。

真不错!志穗笑了,优希也不由得笑了。

晚饭后,雄作突然来了。

他说他刚去医院看过志穗,说志穗的脸色好多了。

然后对正在跟表哥一起看电视的优希说:跟爸爸回家吧!优希心里一惊,电视的声音一点儿都听不见了。

就在这儿住下去吧!姥姥说。

不,明天优希还得做回医院的准备。

聪志倒是可以留下。

雄作主意已定。

喝得醉醺醺的舅舅说话了:非得要我一起送优希去医院吗?您挺忙的,不必了。

可是,志穗的态度那么坚决……她自己不能去,不放心嘛。

当妈的,哪个不是这样。

那我就不去了。

好的。

这事儿您不用往心里去。

雄作又转向优希催促道,优希!快走吧,别耽误得太晚了。

我也回去!聪志站起来说,我跟朋友约好明天一起玩儿的!姥姥再见!说完朝大家摇摇手就跟着雄作和优希走了。

一路上聪志大声唱着歌,雄作跟他一起唱着,还教给他一首听起来非常欢快的新歌。

优希坐在后边,看到的是一个特别疼爱孩子的好父亲。

他送志穗去医院的时候,那焦急的心情和关切的样子,也决不是装出来的。

这样一个父亲,会做那种事吗?优希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和感觉了。

到家以后,聪志又唱又跳地闹腾了一阵以后,就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睡着了。

雄作把聪志抱到二楼他的房间里,轻轻地放在床上,优希为他盖好了被子。

这孩子懂事了,知道为他妈担心了。

看给他累的。

雄作的声音里充满了爱意。

优希又想起了雄作对待志穗的态度,莫非爸爸变了?暗夜里,雄作曾经多次抚摸着优希的头发对天发誓,再也不干这种乱伦的事。

也许是除夕夜从寺庙里传来的钟声洗净了雄作的灵魂,使他改邪归正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该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就像为优希心里的愿望做证明似的,雄作温和地说话了:优希,你也早点儿睡吧。

他一点儿没碰优希的身体,马上就要出院了,别累着。

刷牙了吗?……在姥姥家刷了。

雄作点点头:那,睡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雄作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说完就下楼了。

优希觉得自己的期待没有落空,爸爸真的变了。

这样多好,自己再也不用一惊一乍地担惊受怕,身体再也不会变得僵硬,再也不会睡不好了……像别的孩子那样,不,就跟两年前那样,安心地跟爸爸在一起,撒娇地坠着爸爸的胳膊,要求爸爸给买这买那,甚至爬到爸爸的背上去,把爸爸当马骑……优希目送爸爸下楼,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

回到自己的房间,优希写完医生布置的日记,又把换洗的衣服装进旅行包,把日记放在最上面,拉好拉链,然后换上睡衣,上床睡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毛病,双手放在胸上,睁大眼睛,竖着耳朵,听着父亲是否会上楼,过了很长时间睡不着。

优希心想,也许只有跟聪志在一起才能睡着吧,于是悄悄地下床,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优希刚要打开聪志房间的门的时候,突然从楼下传来打碎玻璃器皿的声响,紧接着听见雄作在痛苦地呻吟。

优希走到一楼,只见餐厅的门开着一道缝,走近餐厅往里一看,首先闻到一股呛人的酒味儿,雄作在里边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叹气。

地毯上散乱着摔碎了的玻璃杯,威士忌酒瓶,玻璃制茶几被打碎,碎玻璃反射着刺眼的光,原来放在茶几中央的瓷花盆可怜地躺在玻璃碎片中。

雄作光着上身,站在被硒碎的玻璃上,左手拿着一块碎玻璃,一边小声嘟囔着:进地狱……一边用玻璃划破了腹部的皮肤,鲜血渗了出来。

优希尖叫起来,但没有发出声音,她不顾一切地闯进了餐厅。

雄作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喝得黑红黑红的,醉得不轻。

看见优希进来,雄作睁大了眼睛,好像迎接优希似地伸开双臂:优希!您这是在干什么呀!优希问。

雄作皱着眉,低头看着腹部的伤口:啊,惩罚……我在惩罚我自己。

他怪笑着,扭歪了嘴。

然后一边注视着优希,一边光着脚往碎玻璃上踩,脚下发出嘎叭嘎叭玻璃破碎的声音。

别踩了!优希喊了一声,又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不用担心。

开始踩上去还觉得有点儿疼,踩着踩着就不觉得疼了。

雄作好像要公开什么秘密似的,含蓄地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胸口,爸爸只不过是为了惩罚里边的坏东西,才这样做的。

里边的坏东西啊,好像特别喜欢疼。

雄作说着用力踩起来,碎玻璃发出剧烈的破裂声。

优希使劲儿摇着头,吓得说不出话来。

优希!雄作变得严肃起来,你跟你妈说什么了?优希不再摇头了。

你把秘密告诉你妈了?优希咽了口唾沫,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她为什么那么做?雄作变得粗暴起来,把手里的玻璃片往地上一摔,为什么她老不给咱们俩在一起的机会?老给咱们捣乱?自从你回来以后,她一直很注意咱们俩,是不是?……我不知道。

优希勉勉强强地回答说。

雄作好像要看到优希心里去似的,眯缝起眼睛:说实话,你跟她说了吧?雄作的声音又变得温柔起来,所以她的身体才垮了。

胃溃疡也好,神经性胃炎也好,都是因为精神压力太大。

你跟你妈说了你和我之间的秘密,才造成你妈身体垮掉的。

是你把你妈的身体搞垮的!这最后一句话,像一把尖刀扎在优希心口上优希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

雄作故意叹了口气,突然哭了起来: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妈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要是让你姥姥家知道了,又会怎么样!你妈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你姥姥要是知道了,你舅舅要是知道了,那还得了……那就不只是离婚了。

更可怕的是你的名声,人们都会骂你是个放荡、无耻的女儿。

要是再让邻居和学校知道了,你就得遭白眼。

我们这个家会散伙,那就不用说了,大家不可能再在一起过日子。

志穗就不只是住几天院的事了,她的神经会越来越衰弱,一定会死掉的。

优希!你知道吗?你妈会死的!雄作停顿了一下,摸了摸腹部的伤口,抬起手来看着手指上的鲜血,声音颤抖着:我也不会活下去的,无法活下去。

剩下聪志,好可怜……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没有罪,可是,他得背负多么沉重的负担,他还能有美好的将来吗汰残酷了!真不希望他将来会有这样的遭遇,所以,在我死以前,我得先把聪志送到另一个世界去,非得先把他送走不可!不要!优希叫了起来。

雄作抬起头来,充满疑问地看着优希:你,真的想过要自杀?你从医院的净水罐上跳下来,是因为我?优希的眼皮和面颊在不住地颤抖。

优希,为什么伪什么想死股有必要为了那种事想死啊。

那是我对你的爱,纯粹的爱,我也希望得到你的爱……你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吗?我希望你能接受我,如果连你都不接受我,那就没有人接受我了。

优希乱麻般的心里,回响着长颈鹿和刺猬的话:那小子,不是有老婆吗?这句话如骨鲠在喉,非说出来不可了:您不是有妈妈吗……雄作冷笑一声:志穗?她不是我的,她是她娘家的,虽然结了婚,还是她娘家的人。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地方,她都跟她自己的娘家比。

她除了娘家就是娘家,根本不能接受我。

我,不能再……啊,优希……能,你一定能的。

只要你能接受爸爸,爸爸就能得到幸福。

可是……干那种事是不行的!父亲和女儿之间,怎么能干那种事呢?优希反驳道,现在她心里有了长颈鹿和刺猬当主心骨,敢于反驳了。

雄作那吓人的黑脸眼看着变得愤怒起来:你在教训我?连你也教训我!雄作压低声音吼叫着,弯下腰去伸手把那个瓷花盆抓起来就朝客厅里那个漂亮的酒柜砸过去。

优希没有来得及制止,酒柜的玻璃被砸得粉碎,溅得到处都是。

他妈的!雄作叫骂着,痛苦地扭动着身体,你要抛弃爸爸是吧?坏孩子!你是个坏孩子!说着继续用光脚踩地毯上的碎玻璃。

优希心里乱极了,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

雄作也哭了起来:优希!救救我……要是你也抛弃了我,我会发疯的!我是个无耻、下流的东西,不过,如果你能接受我,我还能活下去,如果你能原谅我,我自己也就能原谅自己了。

但是,如果连你也教训我,我可怎么办?我可怎么活下去哟!优希的手脚麻木了似的,一动都不能动。

雄作一个劲儿地摇着头:爸爸并不想伤害你啊!为什么能跟你干那种事?那是因为爱你,从心里爱你啊……聪志,我也不想杀了他,我也爱聪志啊!聪志也是我的命根子啊!这个家,就是我的生命!我只不过是渴望有人爱我,希望有人接受我啊!雄作捡起地毯上的玻璃片,又在腹部划了一条口子。

鲜血渗出来,往下流着: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渴望你能接受我。

你,优希……除了你以外,我不希望任何人接受我。

不管是谁褒奖我、承认我,都没有意义。

可是,你是我的身体分出去的一部分,你的身体里,流着跟我同样的血。

有了我才有了你,你是从我身上分离出去的一部分生命……或许可以说,你是我真正的生命。

雄作平静地朝优希走过来。

优希好像被钉在了那里。

雄作的双手搭上了优希的双肩。

优希立刻停止了思想,一下子沉入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的世界。

1月4号中午过后,优希被雄作送到了双海儿童医院。

优希知道雄作把车停在了停车场,但接下来该干什么,她根本不知道。

到了。

雄作说。

他看见优希还是坐着不动,就探过身去,替优希打开了车门,快下车!优希机械地从车上下来,抬头看着天。

天是灰蒙蒙的。

雄作抓起优希的手腕,朝八号病房楼走去:今天晚上好像要下雪,注意别感冒了。

优希现在根本感觉不到冷,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冷。

来到病房楼前,雄作推开门,朝里边大声说:新年好!优希也不知道怎么就站在了一位穿着白衣服的女性面前,总算糊里糊涂地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但是,为什么在这儿,在这儿干什么,其理由是什么,意义何在,一切都不能理解。

只不过按照吩咐走动或站住。

啊,这孩子什么问题都没有,表现不错,在家里又是做饭又是打扫房间。

优希听出这是雄作的声音,但那声音好像是从水底发出来的,啊,这孩子在家里过了个好年。

托你们的福,马上就能出院了。

优希好像又听见一声下星期再来接你,雄作就在眼前消失了。

她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干什么。

在那位穿着白衣服的女性的指示下,优希换上拖鞋,走进病房。

经过楼梯时,她看见两个少年站在楼梯上,紧锁眉头在看着她。

好像被墨水涂得漆黑的脑子里,朦胧地浮现出两个名字:长颈鹿,刺猬……令人不愉快的记忆重新浮现出来,优希感到一阵恶心,赶紧低下头去。

两个少年的身影消失了,脑子里那两个朦胧的名字也消失了。

进了病室,一个脸色青白的少女跟她打招呼:你样子好怪哟。

怪?怪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那位穿着白衣服的女性来到面前:拿上你的日记本,到诊察室去。

护士的话优希倒是听到了,但无法理解它的意思,所以愣在那里没动。

忘了放在哪儿了吗?不是在旅行包里,打开看看。

护士说着指了指放在床上的旅行包。

优希机械地打开旅行包,日记本在最上面放着。

拿上日记本,到诊察室去。

优希拿上日记本,跟在护士后面走出病室。

经过楼梯时,两个少年突然从楼梯上飞奔而下。

是长颈鹿和刺猬……紧接着,优希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棵大楠木。

她想使劲儿摆摆头,把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东西摆掉。

可是,在她还没有摆头之前,一个声音闯进了她的耳朵。

他又欺负你了?那个坏蛋肯定又欺负你了!这次的声音更清楚,更鲜明。

别再说了!优希想大声叫喊,可发不出声音,她用双手捂住耳朵,日记本掉在了地上。

嘿!你们俩,干什么呢?护士回过头来,批评了两个少年。

那两个少年根本不理会护士的批评,大骂着:他妈的!杀了他个狗日的!责怒的声音撞击着优希的耳膜。

护士把长颈鹿和刺猬推进食堂,拉着优希的手就走。

优希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一间墙壁雪白的屋子里的沙发椅上了。

她的正面,坐着一个又矮又胖的年轻男人。

新年过得怎么样?男人和蔼可亲地问了一句,朝优希伸出手来,把日记本给我看看吧。

优希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见了自己膝盖上的日记本。

优希刚要伸手去拿,忽然觉得那日记本蠕动起来。

优希跳起来,把日记本打落在地上。

掉在地上的日记本继续蠕动着朝优希爬过来,一边爬一边可怜地叫着:优希!接受我……优希……我是爱你的……别过来!优希大叫着,拼命地用脚踩那个日记本。

那个又矮又胖的年轻男人过来阻止她,她推开那个男人,继续狠命地踩着。

优希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看见的是白色的天花板。

她眨了眨眼睛,想确认一下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现实世界。

优希发现自己和衣睡在狭窄而又坚硬的床上,盖着毛毯。

她转动脖子,观察了一下周围。

狭小的房间,白色的墙壁,墙角放着一盆很大的绿色观赏植物,旁边一个人都没有。

房间里只有两张床,诊察室旁边的紧急处置室好像就是这个样子。

优希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身上哪儿都不疼,左边的袖子被谁卷了起来,胳膊上好像打了一针,止血用的脱脂棉还留在那里。

优希的目光停在墙上的挂历上,1980年1月,挂历下方印着双海儿童医院的字样。

啊,这里是双海儿童医院,这个房间就是诊察室旁边的紧急处置室吧。

优希自己对自己说。

她的脑子依然很乱,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进了这个房间。

优希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在敲窗户,扭过头去,只见从下边伸上来一只手,还在轻轻地敲窗玻璃。

优希胆怯地走近窗户。

外面,太阳已经落山,天暗下来了,白色的细小的颗粒反射着屋里的灯光,落到地上去。

好像是在下雪。

优希打开窗户往外一看,窗下站着两个少年。

长颈鹿和刺猬……那两个少年的名字再次从优希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大楠木下面那个夜晚的风声,呼呼地在耳边响起。

不要紧吧?身上什么地方疼吗?两人的声音从下面传了上来。

听着这关心的话语,泪水盈满了优希的眼眶。

优希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两人紧咬着嘴唇,满脸愤怒,仰头看着优希。

宰了他!长颈鹿说。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刺猬补充道。

两人头上的雪融化了,水滴顺着脸往下流。

也是为了我们自己!长颈鹿说。

为了把我们三个人一起拯救出来!刺猬说。

说完,两人同时看着优希,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优希抬起头来凝视远方。

洁白的雪花,飘然落下。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美好的东西隐藏在那么黑暗的世界里?怎么样?两人同时问道。

优希依然凝视着远方,沉默片刻以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