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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1997年 初冬

2025-03-30 06:16:10

1火葬场的庭院里,飘散着金桂的花香。

志穗火葬的时候盛开的百日红已经落光,现在点缀着庭院的,是金桂树的黄花、卫矛树的红叶。

优希坐在庭院里的长凳上,呆呆地看着那些花木。

在医院里动了手术也没能挽回聪志的生命。

优希不准备为他举行葬仪,笙一郎说:做佛事就不要省略了吧。

笙一郎既然已经这样说了,优希也就没有反对。

笙一郎从寺庙里请来僧侣,为聪志做佛事,同时也为志穗补做佛事,法号就免了。

关于聪志的死,也是笙一郎负责联系的。

优希的表哥夫妇从山口县特意赶来,在聪志的遗体和志穗的遗骨前面合掌为死者祈祷冥福。

另外,聪志大学时代的同学、在笙一郎事务所一起工作过的同事、优希医院里的内田女士以及同事,也都前来参加了做佛事的仪式。

优希基本上什么也干不了,一切都是笙一郎张罗。

她在应酬人们的吊唁的时候,脑子里也在回响着聪志临死时说的话。

聪志在昏迷之前对在场的医生和护士说:是我干的。

医生问是怎么回事,聪志好像在说临终遗言似的说:跟大家说,都怪我……这是聪志离开人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昏迷以后再也没有醒来。

优希想再对聪志说一遍,这不怪你,想像小狗一样摸起拳头,再一次抚摸聪志的头,想笑着对他说,不要紧的。

优希眼前的卫矛树鲜红的叶子变得模糊起来,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

啊,久坂小姐……听到有人这样叫自己,优希赶紧把差点儿从胃里翻出来的东西咽下去,回头一看,是穿着黑色连衣裙的真木广美。

真木广美表情消沉,轻声对优希说:就要火葬了。

优希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聪志死后,优希对时间的感觉变得非常迟钝,已经在庭院里坐了两个小时了,可她觉得只不过才坐了十分钟。

优希对真木广美说声谢谢,从长凳上站了起来。

广美说:您弟弟,还那么年轻,真让人觉得惋惜。

优希默默地低下头,朝火葬场的建筑物走去。

广美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优希逃也似的走了。

在收遗骨的房间里,表哥夫妇、笙一郎、梁平,已经站在那里等候了。

见优希进来,都无言地朝优希垂下了头。

聪志的遗骨比志穗的显得粗大,也显得整齐。

在火葬场工作人员的指导下,人们开始轮流用筷子往骨灰盒里收纳遗骨。

最后一个轮到优希。

她收纳的是聪志的喉结骨和头盖骨的弯曲部分。

遗骨收纳了近一半的时候,骨灰盒装不下了。

工作人员说,剩余部分将由火葬场负责处理。

优希想把剩下的骨灰都抱回去,话都冲到喉咙口了,又咽了下去。

优希抱着用白布包好的骨灰盒,朝火葬场大门走去。

走到前厅的时候,表哥叫住了她。

父亲雄作的葬礼以来,优希跟表哥还没见过面,那时候表哥还是个中学生,现在已经是某家大公司一个有威望的科长了。

看他的表情,优希以为他又要说一些安慰的话,于是说:不用再安慰我了,您从那么大老远的地方特意赶过来,真是太感谢了!表哥说:啊,一家人不必客气。

明天还要上班,我们今天就回去了,实在对不起……这个……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您说吧。

表哥看了看前厅里的椅子:坐下来谈好吗?优希说:不用了。

也好。

这话本应早些跟你说的,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

是这么回事,我姑姑出事以后,我一直没有对我母亲说。

这次聪志又出了事,不说是不行的了,于是就把两个人的事都说了。

我说他们都是因为交通事故去世的。

啊……优希觉得这样说也无所谓。

即便如此,母亲受到的打击也不小,一直沉默着没说话,但是在我们出发之前,她把我们叫到身边……说到这里,表哥停顿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话很难说出口似的,墓地的事,决定了吗?这事优希连想都还没有想过。

表哥耐不住沉默,继续说:当然,姑姑和聪志的骨灰,理应跟姑夫放在一起……不过,我母亲说,姑夫的墓太小,恐怕放不下,而且离开我家太远,扫墓也很不方便。

优希一时没有明白表哥的意思,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表哥好像怕晃眼似的低下头去:依照我母亲的意思……姑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奶奶一直很关爱她,即使结婚以后也是如此。

你们搬到神奈川县以后,奶奶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

我记得她老人家的身体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变坏的。

奶奶希望将来跟姑姑睡在一起,听我母亲说这是她老人家的临终遗言。

幸运的是,我家的墓地很大,如果你还没有决定把骨灰盒安放在哪儿,就把我姑姑的骨灰跟我奶奶的安放在一起吧……我是受我母亲之托跟你说这番话的。

优希感到困惑,她还根本没有考虑过骨灰安放的事。

对于志穗来说,骨灰安放在娘家也许是件好事,难道连聪志的骨灰也要安放在姥姥家吗?聪志被怀疑为杀死志穗的凶犯,还没有定论呢,而且守候坟墓的又不是自己。

表哥看了身后的表嫂一眼,回过头来谨慎地问优希:怎么样?死后人人是佛。

优希说。

表哥大概从优希这句话里揣摸到了什么,很干脆地微笑着说:我是个不信神佛的人,说实话,除了盂兰盆节和新年,从来不去寺庙里参拜。

所以我根本不反对把姑姑和聪志接过去……那样不是更热闹嘛。

说着朝表嫂扭过头去,你也赞成吧?表嫂文静地微笑着表示赞成。

表哥转过脸来继续对优希说:不过,这件事最终还是由你来决定。

不一定现在就答复我……你只记着我跟你说过这件事就行了。

优希向表哥和表嫂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表哥,也谢谢舅妈为我们挂心,请您代我向舅妈问好。

您说的事我会好好考虑的。

优希又一一谢过了前来参加聪志的火葬仪式的人们,然后抱着聪志的骨灰回到了笙一郎的公寓。

笙一郎叫了外卖寿司,梁平买来啤酒和饮料,三个人席地坐在了木地板上。

笙一郎点着了烟,梁平抓起了啤酒。

谁也没动寿司。

喝了几罐啤酒以后,梁平一字一顿地说:火灾搜查班已经结案了。

笙一郎在烟灰缸里把烟掐灭,问道:怎么结的?到底应不应该回答,梁平有些犹豫。

优希抬起头来看着梁平,用眼睛催他快说。

梁平又开了一罐啤酒:聪志被作为放火和……损伤遗体的嫌疑犯,火灾搜查班给检察院写了报告,但起诉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笙一郎又叼上一支烟:聪志临终前说的话,是怎么被看待的?无所谓吧。

具体的什么也没说嘛。

聪志死前说,都怪我,可是,这句话是不能作为证据的。

这一点连优希都明白。

你负责的那个杀人案怎么样了?笙一郎问梁平。

梁平把头一摇:那个案子啊,是集体负责,头儿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

你,跟伊岛的看法是不是一样的?你也怀疑是聪志杀了那个烫伤了自己的孩子的女人吗?都这时候了,算了吧?梁平不满地顶了笙一郎一句。

笙一郎还想说什么,优希制止了他。

夜里12点,笙一郎和梁平起身告辞。

笙一郎对优希说:最好还是吃点儿东西。

梁平只对优希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优希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喝,只是呆呆地看着志穗和聪志的骨灰盒。

她觉得一切都像噩梦一样,又觉得让她失去母亲和弟弟,是对她17年前的行为的惩罚。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什么也不想干。

只是过了一天又一天。

医院方面,内田女士又给她请了长假,但她自己不想再去上班了。

笙一郎抽空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给她买些吃的来,劝她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但她觉得聪志死了才不过几个小时。

她默默地打开聪志的骨灰盒,确认聪志确实已经死了,一个星期以来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

她整整哭了一个晚上,从眼里淌出来的泪水,说明她开始有点儿接受了志穗和聪志的死。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睡着了,一直睡到将近中午才起来。

起床以后,总算觉得身体可以活动了,就洗了洗衣服,打扫了一下房间。

第二天,优希到以前看好了房子的房地产公司去,准备签合同,没想到那房子已经有人住进去了。

公司说还有一处房子是空的,优希急于搬家,看了一眼就定了下来。

决定了搬家的日子以后,优希给笙一郎打了个电话。

心底里的话没有说出来,只说请笙一郎当租房的担保人。

已经决定了吗?笙一郎问。

啊,我想从你那里搬出来了。

优希说。

笙一郎说,他正好有事要到蒲田那边去,让优希下午5点在看好的房子前边等他。

从蒲田站出来步行将近20分钟,笙一郎准时来到那座古旧的二层建筑前边。

每层四套房子,优希定好的房子在二层最西头。

优希用从房地产公司借来的钥匙打开了木制房门。

进门以后,右边是灶台和水池,左边是卫生间,再往里走是一个十多平方米的房间,夕阳正从窗外照进来。

榻榻米已经起毛了,墙壁也是黑乎乎的。

笙一郎脱鞋走进去,看了看什么都没有的屋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房子引起我对童年的回忆。

说着走到壁橱前,想拉开看看,又踌躇起来。

优希见状,上前替笙一郎拉开了壁橱的推拉门,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

笙一郎往壁橱里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聪志和你母亲的骨灰怎么办?一直放在你身边也不是办法吧?关于表哥的建议,优希虽然还在犹豫,但还是跟笙一郎说了。

也许这倒是个好办法。

笙一郎说着走到窗前,看着外边继续说,那样的话,聪志在母亲身边,你母亲也在母亲身边,都可以安心了。

最后的归宿是睡在母亲身边,我觉得是幸福的事。

……是啊。

优希含糊地回答说,说完把刚才买来的罐装咖啡递给笙一郎一罐。

笙一郎接过咖啡,打开了窗户。

窗户离后面的广播电台职工宿舍很近,让人觉得压抑,但院子里的常青树缓和了这种压抑感。

笙一郎靠在窗台上:搬家的事,告诉梁平了吗?优希靠在侧面的墙上,回答说:没,还没有……为什么?我觉得应该先告诉你。

……是啊,那小子挺忙的,没工夫来给你当担保人。

优希听了,什么也没说。

笙一郎打开咖啡:怎么也得通知他一下吧。

你通知他吧。

你通知吧……这样那小子高兴。

笙一郎说完咕咚咕咚把咖啡喝了个光。

优希不知道笙一郎为什么这么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笙一郎掏出烟来,犹豫了一下又装回去,扭过头来,平静地对优希说:打算什么时候回医院上班?优希躲躲闪闪地低下头,没有回答。

老年科的痴呆症病室要关闭,医院要求我家老太太出院。

优希抬起头来:真的?笙一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答应再缓一阵,但医院好像准备停止对痴呆症的治疗实验了。

说是要等到有了新药,医疗行政改革有了头绪再开始实验……我觉得对我家老太太的治疗挺见效的嘛。

优希使劲儿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我再去找找看。

不过,好像已经决定了。

别灰心!优希走到笙一郎面前,患病的老人来住院,是为了找到更幸福的生活方式。

对待患痴呆症的病人应该跟对待患老年性痴呆的一样,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嗬,好像精神点儿了!笙一郎微笑着说。

优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现在不是自己逞强的时候,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如果是医院的方针,我一个人也无法扭转局面……我尽快去医院看看,这么长时间没上班了,也该去打个招呼。

我家老太太等着你呢,好多患者都在等着你呢;上了班你会很累的,不过,也许可以说累就是幸福。

笙一郎说。

是啊。

听了笙一郎的话,优希点了点头。

那颗相信幸福一定会降临的天真的心被笙一郎说动了,她怀着希望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三天后,优希离开笙一郎的公寓,搬到了新家。

花了半天的时间打扫了一下房间,挂上新买来的窗帘,显得很整洁。

窗前的小桌子上铺上紫色的桌布,志穗和聪志的骨灰盒并排摆在上面。

买好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又买了两盒点心,跟旁边和楼下的住户打了招呼。

没有开始新生活时的那种兴奋,反而觉得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向无底的深渊。

优希用公用电话把自己搬家的事通知了梁平,她还不打算在新家里安电话。

梁平态度很冷淡:是吗?笙一郎知道了吧?优希说请笙一郎当的担保人。

那不是挺好嘛。

粱平说话还是那么不凉不酸的,我可能也要搬家了。

搬到哪儿去?啊……人事变动的命令马上就下来。

要调动工作?可能吧。

要调到很远的地方去?地方公务员嘛,调也出不了县。

优希没有再细问,也不想再说什么。

只说要是搬家一定跟她打招呼,然后把地址告诉了梁平。

搬家以后第五天,优希终于来到了久别的医院。

医院的院子里四照花树的叶子早就变红,而且开始飘零了。

优希提着一盒点心,趁午休时间来到护士值班室,看见内田女士正在检查护理记录,就上前问好。

没想到内田女士根本不理会她,怒容满面地吼道:干什么呢你!就穿这身衣服护理病人啊?你的白大褂呢?这会儿正人手不够,别在那里袖手旁观哪!优希被内田女士的气势所征服,赶紧到更衣室换上白大褂,跟护士们一起忙活起来。

边忙活边悄悄地跟大家打了招呼。

为卧床的患者换尿布,带能下床的患者上厕所,给大便不通的患者灌肠,给刚住院的患者做常规检查……优希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新来了六个患者。

忙了一段时间,优希由于长时间没来医院的那种窘迫感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患者们开始对优希的出现还感到有些突然,看着她那跟以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的工作态度,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

优希抽空跟内田女土打听了一下痴呆症病室的情况。

正如笙一郎所说,医院准备撤掉痴呆症病室。

内田女士说,为了减少亏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优希除了检讨自己因为长期休假没有照顾好患者以外,没有强调自己连续失去两位亲人的不幸。

内田女士说:痴呆症患者住院的时间不会很长了,我们就在这段时间里把他们照顾得好一些吧。

麻理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腿脚不听使唤了,坐上了轮椅,但上身还能很好地活动,面部表情也很丰富。

认出是优希以后,眼睛潮湿了,伸开双臂叫起妈妈来。

麻理子最近食欲一直不好,但在优希的护理下,这天的晚饭一点儿没剩。

从第二天开始,优希恢复了以前的生活。

她希望通过工作忘掉悲痛和失落感。

四天以后,优希上后夜班。

接班以后,她连口气都没喘,立刻就去各病室巡回护理。

但是,现在的优希跟以前不一样了,动作虽然跟以前一样熟练,想法却跟以前完全相反了。

做这些事情有意义吗?这个念头在内心深处霓虹灯似地闪烁着,有时甚至变成声音从心底冒出来。

尽管跟病魔搏斗的患者就在眼前,尽管希望通过住院把病治好,让余生更加丰富的患者就在眼前,也无法使优希打消内心深处的念头。

给患者吸痰、换尿布、翻身以后,看着患者的笑脸,一边问:轻松一些了吗?舒服些了吧?身上有什么地方疼吗?一边却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做这些事到底有什么用?到头来都是等死,做这些事情真的有什么意义吗?优希想摆脱这种念头的缠绕,但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

特别是到了深夜,走到熄了灯的病室时,心里这种念头就更强烈。

这样下去护理病人,非出差错不可。

想到这里,优希赶紧对跟她一起值班的护士说:对不起,我得到大厅里稍微休息一下。

说完看了看表,时间是凌晨4点。

穿过电梯间,来到熄了灯的大厅,走近临街的窗户,往下看着街上的情景。

川崎站方面的街灯,马路上交错移动着的汽车大灯的灯光,是人们活着的明证,可优希感觉不到生命的存在。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想?优希小声嘀咕着,闭上眼睛,把额头靠在窗玻璃上。

一瞬间感到有些凉爽,但马上就被额头靠得温呼呼的。

尽管觉得不快,却没有把头抬起来。

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有过什么好事吗?雄作死后,从心底里发出过笑声吗?对于雄作的死,虽然也哭了几声,但从来没有像志穗和聪志死后这么悲伤过。

很久以前就切断了感情的电源,只要接上一点儿,就会敞开感情的大门,看见自己过去的一切,而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原谅了自己,马上就会被罪恶和悔恨的感情所吞噬,甚至来不及自杀就得变成疯子。

在外表的悲伤、外表的笑容、外表的愤怒或欢喜的伪装下,好歹活了下来。

可是,以后也要像这样活下去吗?活到有资格到老年科住院的年纪,有什么意义呢?有人给吸痰,有人给换尿布,还有人对你说,为了活得更好,要跟病魔做斗争啊!自己真的相信这一套吗?想着想着,优希不由得说出声来:有什么意义呢?……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忽然,优希听见身后有衣服蹭在沙发上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同时听见了人的呼吸。

优希回过头去,只见角落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住院服的人。

谁……优希的声音有些颤抖。

对不起。

那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优希定睛一看,觉得那人好面熟。

我一直在这里坐着想心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您站在那里了。

没好意思惊动您……对方道歉似的说。

原来是那个叫岸川的举止高雅的女性。

她的丈夫是个工人,人蛮好的,就是显得有些粗俗,优希觉得他们夫妇很不般配,所以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岸川女土是9月初住院的,经检查,患有高血压,慢性肾炎,肝脏也不好,胃部还发现了肿瘤。

肿瘤不大,待内脏器官的功能好转了,决定于12月做手术。

优希强作笑脸,问道:为什么在这儿坐着?优希借着走廊和电梯间的灯光,看见岸川女士在柔和地微笑着。

睡不着,出来坐坐。

这儿宽敞,有点儿声响也不觉得。

病室里吵得睡不着吧?您旁边那位呼噜打得可响了。

打呼噜声我早就习惯了。

我丈夫打呼噜打得也挺厉害。

我是觉得这里热闹才过来的。

岸川的膝盖上放着一个素描本,右手拿着一支画笔。

啊,您在画画儿……优希说。

岸川点点头:这是很久以前养成的毛病。

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画画儿。

要是在家里,我还要端上一杯酒,边喝酒边画画儿。

您真够洒脱的。

洒脱什么呀!有时候能把两瓶酒喝光,结果把身体都搞坏了。

岸川耸了耸肩,说话的内容简直配不上那优雅的微笑,平时没什么事……但有时候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就觉得被卷进了特别肮脏、特别丑恶的漩涡,好像被吞没了似的,喘不过气来,只要有人走近我,马上就踢他、打他,甚至想杀了他。

怎么会这样……优希把岸川的话当作笑谈,想换个话题。

岸川摇摇头:真的。

我丈夫经常遭到我的踢打,有一次差点儿把他打死。

后来我就发明了这个办法。

心里想的事全给它画出来,会觉得轻松一些,情绪就能稳定下来。

刚才我完全沉浸在画儿里,没注意你早就站在那里了。

优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暖昧地点了点头。

岸川对优希说: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就一会儿,可以吗?优希犹豫了一下,在岸川左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看看吗?岸川把素描本递过来。

优希接过素描本,借着楼道里的光线看了起来。

白纸上的画儿好像是个幼儿园的孩子画的。

优希翻看着,都是些表现激烈的攻击性或痛苦的灵魂在挣扎的画儿。

岸川静静地说:我小时候被我父亲的弟弟奸污过。

还是那个温柔的声音,但优希简直怀疑那是从岸川嘴里说出来的。

她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岸川。

岸川的表情发生了什么细微的变化,优希看不出来,但安祥的态度并没有改变。

那是我十岁那年发生的事情。

今年我六十七了,也就是说,那是五十七年前的事了……那时战争还没开始。

有一天,我父母有事出去,家里只剩下我和那个我应该叫他叔叔的男人。

平常我跟叔叔在一起玩儿得很好,不知道他要对我做些什么,只觉得很害怕,哭着求他放过我。

但是他没有放过我。

我以为就那么一次就算完了。

如果真的只那么一次,我就忍了。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呢……岸川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可是,他没有就此罢手。

我没处逃,也没有对父母讲。

他也没有用匕首或菜刀逼着我,也没有说要杀了我……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奇怪?优希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岸川接着说:小时候受到父母和祖父母的宠爱,虽然有点儿任性,但谁都没生过我的气,总是说我多可爱多可爱,我也很得意。

还穿上漂亮的和服,给当时有名的画家当过模特儿呢。

可是……给人糟蹋,给人玷污了。

我觉得那是永远抹不掉的污点,但我想至少不能让父母和周围的人知道。

对方是父亲的弟弟,我不想给父母添腻歪,也不想使祖父母精神上受到打击……如果我对他们说了,就会破坏了他们平静的生活,那我会更难过的。

而且,我觉得他们就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爱我,这是我更害怕的事。

一个可爱又纯洁的小女孩,希望永远得到父母和祖父母的爱……那个男人摸准了我的心理,并且利用了我的这种心理。

那是个软弱、庸俗的男人,既没有毅力也没有做事的勇气,谁都瞧不起他。

祖父母拿他跟我父亲相比的时候,经常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他就把所有的抑郁和委屈都发泄在我身上。

当他可以支配我蹂踊我的时候,平时那双浑浊的眼睛就放出了异样的光彩。

岸川扭过脸来。

一瞬间,优希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怨恨和愤怒。

岸川掩饰似地躲开优希的目光:我15岁那年他应征入伍,打仗去了。

五年间他一直在欺负我。

五年间,我不是作为一个人在活着。

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少女时代……好像只是为了充当那个男人的慰安妇才活着的。

他走了以后,我每天都在担心他会突然回来,继续欺负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后来,那个男人在南方的岛屿上战死了。

可是,我的灵魂并没有得到拯救。

我不是靠自己的力量阻止他的,我没有得到一个拒绝他的机会,这只能证明我是一个没有活下去的价值的人。

而且,那个男人再也不可能向我谢罪,结果连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也无法澄清了。

人们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葬礼,说他变成了神,全都向他合掌祈祷……岸川的右拳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左手掌上,好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似地闭上了眼睛,左手握住右拳,一个劲儿地颤抖着。

突然,她的力气好像一下子没有了,身体瘫软下去,淡淡地重复着优希刚才站在窗前说过的话: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优希啊了一声,羞愧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

岸川又说话了,我并不想问你是怎么回事……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活着有什么意义呢?这也是我一直考虑的问题,当然你的话的含意跟我可能不一样……但是,只能给人一种没有生活的勇气,觉得活着没意义的感觉。

岸川不无寂寞地笑了笑,精疲力竭地靠在沙发上:战争结束以后,我过了一段非常放荡的日子……十七八岁的时候,经常到那些不明身份的人集中的地方去,拼命喝酒,谁提出要求,就把自己的身体给谁。

虽然没有任何快乐,但跟那些人在一起,就把自己活着没有任何意义的想法暂时忘掉了。

结果丝毫无益于我空虚的心灵,于是就求助于酒精,甚至吸过毒品。

因为肝病和肾病多次住院,下身还得过脏病……真没想到我还能活这么大年纪。

优希看着岸川雪白的颈项,真看不出她还有那样的过去。

以前优希认为她一定受过很好的教育,是在高雅的环境中长大的。

优希的心沉了下去,但同时又觉得这是一个不管说了什么都会得到宽容的地方。

她想说:其实,我也……岸川好像看出优希想说什么,马上制止道:不过,我的人生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发生了变化。

她说话的速度快起来,从40岁开始,我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我还想说,现在我也很幸福。

优希听了这话又吃了一惊。

岸川难为情地笑了:托那个人的福,那个不懂礼貌的、举止粗俗的红脸膛的人……他是我的精神支柱,使我像个人似的活了下来,而且能在感情上接受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情。

岸川的脸上闪着自豪的光辉。

优希用眼神表示想知道得更详细一些。

岸川点点头:他,都知道。

我小时候被欺负的事,长大以后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的事,甚至吸过毒的事,他都知道……他的事,我也都知道。

以前,他患有酒精依存症。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孩子已经在一次事故中被淹死了。

失去了妻子和孩子以后,他开始用酒精麻醉自己,因为肝硬化住过好多次院。

我们是在治疗酒精或药物依存症的专科医院里认识的。

那时,我戒不了酒,也戒不了毒……经常产生幻觉,说不定哪天会伤人的,可怕极了。

他是我们病房里住院的患者们选出的小组长,经常鼓励我,安慰我。

开始我根本就不相信他,认为他的目的就是我的身体。

于是我就把他约到外边的旅馆里,你不是想要我的身体吗?我就在你面前脱光了!没想到我刚解开腰带,他就哭了,他根本就不想对我怎么样。

我恨他这个没用的东西,就骂他,打他,最后又从包里掏出水果刀扎他。

我把他的手腕扎破了,他一动不动,孩子似的哭着对我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后来,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着把我的过去告诉了他。

他既不吃惊,也不怀疑,只是默默地听着。

等我说完了,他才说,是吗,是这么回事啊,让你受苦了,活下来可真不容易啊!说完还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岸川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完,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胸口上,平息着激动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岸川睁开眼睛,又说:在他的劝告下,我把埋藏在心里的话跟医生也说了,医生听了,说我是幸存者。

幸存者?对。

经历了致命的伤害却没有死掉,拼命活了下来,所以叫幸存者。

其实,我并没有资格被称为幸存者。

我酗酒、吸毒,作践得自己连孩子都不会生了,虚度光阴啊……岸川直视着优希,暗淡的光线里,她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医生还说,你的生命还在,现在又有了愿意做你的精神支柱的人,你就有了找到幸福的可能,你活下来可不容易啊!医生说的话跟他一样。

从诊察室里出来,看见他正在外边等我,我一下子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抱着我,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岸川抬起头看着上方,好像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她摇摇头接着说:当然,我的问题并不是一下子就解决了的。

跟他一起生活以后,也发作过很多次。

不管是由于什么引起了我对痛苦的往事的回忆,都会大闹一场。

但是,他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原谅。

最后我明白了,他最大的愿望跟我是一样的,就是希望有人能接受他,有人能原谅他。

就是这么简单的接受和原谅,改变了我的人生。

说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优希非常羡慕地看着她。

岸川又说:他有时候对我说,我们这些普通人,怎么努力也成不了改变世界的材料,我们只能生活在眼前这个社会里。

当然,我们在心里可以向往着跟这里不同的社会……我们基本上是适合在现有社会里生活的,我们是可以在社会为我们划定的范围内生活的……不过,在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可以摆脱现有社会的价值观。

托他的福,我不再觉得活着是一件痛苦的事……跟您说这些,也许您不爱听。

哪儿的话……我受刚才谈到的那位医生的委托,跟很多有烦恼的女性谈过我的经历。

我常对她们说,在这个世界上,有烦恼的人不只你一个,人生不只是痛苦和空虚,不管是谁,都能找到幸福。

优希点头表示赞同。

岸川为难地笑了笑: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优希也想对岸川笑笑,但被一种突然涌上心头的东西把笑容赶跑了。

正在这时,从护士值班室那边传来焦急的呼喊:护士长助理!优希赶紧站起来,膝上的素描本掉在了地上,连忙捡起来递给岸川,说了声:对不起!岸川接过素描本:感到恐怖的时候也好,自己厌恶自己的时候也好,需要很大的勇气,也需要有人做你的精神支柱。

你应该跟他谈谈,让他接受你,同时,你也接受他。

这样的话,痛苦的人生也会觉得有意义的。

我是这么认为的。

优希想说些什么,可由于理不出头绪,什么也没说出来。

岸川又慌忙补充道:不过,你也不必着急。

不要因为我对你说了这些话你就感到有压力。

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这个道理我就是不说,你每天不是也看得见吗?这时,护士值班室那边更焦急地叫了起来:护士长助理!快来帮帮忙,好几个病人都在按铃呢!优希朝岸川鞠了一躬,赶紧跑回护士值班室。

值班护士已经不在了,一定是跑去护理病人了。

呼叫铃响了,优希摘下听筒,里边传来那位82岁的女性患者烦躁的叫声:眼球后边痒得要死啊!优希跑到病室,来到那位动了脑血栓手术,正在恢复的患者的病床前。

眼球后边痒得要死!快给我挠挠,痒死我了!患者声音沙哑,细瘦的手在抓挠着。

优希俯在患者枕边,轻声说:对不起,眼球后边,我没法替您挠啊。

为了防止患者扯掉导尿管,优希左手握住她的手,右手抚摸着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不过,有我陪着您,您就安心地睡吧,睡着了就不觉得痒了。

患者紧张的身体逐渐松弛了下来,优希感到由衷的安慰。

210月末的那个星期六,笙一郎听了一场爵士乐演奏会。

这并不是一场赏心悦目的演奏会。

走调不说,拍子也是乱七八糟的。

要是认真演奏呢,还可以原谅,乐队一共五个人,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

尽管如此,每演奏完一首,大多数观众都抱以热烈的掌声和笑声。

既不拍手也无表情变化的,身边的护理人员则代替他们鼓掌。

在一家私营的老人之家食堂里,正在举行招揽生意的活动,广告上说有专业爵士乐队演出,还说现在住进老人之家可以得到优惠。

笙一郎听说后决定到这里来看看居住条件和护理人员的工作态度如何。

老人之家靠近市中心,交通便利。

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可以享受单间,而且50岁就可以入住,比一般国营老人之家低了15岁。

笙一郎是抱着很大的期望来参观的。

入住时一次性交齐六千万日元,伙食费护理费等每月45万,每年540万,提前交清。

但是,花这么多钱住进来,老人真能得到应有的照顾吗?据说患有严重痴呆症的老人,晚上睡觉时就要被绑在床上。

爵士乐演奏会还没结束,笙一郎就默默地走出了食堂。

虽然已经秋天了,最近几天东京的气温还高达二十五六度。

昨天抽空去了一趟多摩樱医院。

当时,麻理子坐在轮椅上,优希把她推到院子里来散步。

麻理子脸色很好,能接住优希扔过来的皮球,还能把皮球扔给优希。

看见笙一郎,还是那种撒娇的表情,大声叫着:爸爸!笙一郎问优希最近怎么样,优希微笑着回答说,还算说得过去。

麻理子呢,治疗还是没有什么效果,优希虽然找院方说情,要求允许麻理子继续住院,但最多只能住到年底。

所以,笙一郎必须尽快找到一处能够护理麻理子的养老院。

看了刚才那个正在食堂里演奏爵士乐的老人之家以后,笙一郎又坐火车到东京东边的千叶县的一家可以接受麻理子这种痴呆症的养老院去。

那家养老院在千叶县房总半岛的丘陵地带,从笙一郎的公寓坐火车要三个小时。

笙一郎在市原站倒车前往千叶县。

火车开进山里,顺着一条河前进。

往窗外看去,两岸山上的红叶已经变成了深红色。

笙一郎在一个木造小站下了车。

站前有两个商店,却不见人影。

到那家养老院好像还有一段路,公共汽车几个小时才有一班,笙一郎请车站工作人员帮忙叫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在寂静无人的路上开了15分钟,终于到了那家养老院。

考虑到回去的问题,笙一郎请司机在门口等他。

这家养老院的负责人答应尽可能安排麻理子入住。

笙一郎谢过负责人,于当天晚上9点多钟赶回东京的事务所。

笙一郎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边的皮椅上,点着一支烟。

千叶县这家养老院要三千五百万。

对于不可能筹集到的钱来说,三千万也好,一亿也好,都是一样的。

同样,采取某种手段弄来的钱,一千万也好,十亿也好,也没有什么区别,重要的是看你是否跨出了第一步。

现在,笙一郎已经跨出了第一步。

里边小仓库里有一个保险箱,保险箱里整整齐齐的放着五千万。

那是笙一郎向平泉介绍来的那个商人模样的人提供了某个公司即将破产的情报和资料以后得到的报酬。

那商人欲壑难填,又要求笙一郎提供更多的东西,并说以后的报酬就不只五千万了。

笙一郎含含糊糊地拒绝了,但那个商人还是经常来电话。

拒绝了会怎么样呢?笙一郎感到一种无形的威胁。

已经跨出了第一步,还有什么资格当律师?谁还承认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盒烟刚好抽完了的时候,门铃响了。

是真木广美。

笙一郎在跟那个商人见面之前,就把广美和所有打工的学生辞退了。

他不愿意让这些年轻的学生卷入犯罪。

从下边经过,看见这里开着灯,就上来了……我可以进去吗?广美说话时,舌头有点儿打不过弯儿来。

已经10点多了。

笙一郎犹豫了一下,把广美让了进来。

今天广美的穿着十分朴素。

穿一身浅驼色长裤套装,既没戴项链,也没戴耳环。

身体摇摇晃晃的,也许是喝醉了,也许是装醉。

这么晚了,还在工作啊?广美把笙一郎推进屋里,回手把门插好,靠在门上看着笙一郎,我这身衣服怎么样?什么怎么样?笙一郎往后退着说。

长濑老师不是喜欢穿着朴素,单色调的女性吗?笙一郎耸了耸肩:我这个人从根儿上说还是挺坏的,特别喜欢看那些穿得暴露的女性。

骗人!广美盯着笙一郎的眼睛说,大家都会骗人!长濑先生,久坂聪志,还有他姐姐……除了骗人就是骗人,结果弄得乱七八糟,连这里也得完蛋!笙一郎吃了一惊:她是怎么知道的?你喝多了,我打电话叫出租车,你到下边等着去!说着就要打电话。

广美把手里的包往笙一郎怀里一摔,笙一郎没接住,包掉在了地上。

广美低声叫道:事务所想关门了是吧!笙一郎笑着搪塞道:胡说什么呀!事务所除了你以外一个人都没有了,还能开下去吗?再雇嘛。

大学生们该准备明年的司法会考了,要是因为在我这里工作耽误了大家的前途,我的事务所还不得被人说三道四啊,这是关系到事务所存亡的大事!……事务所存也好亡也好,恐怕您已经无所谓了吧!无所谓?什么意思?我离您这么近还看不出来吗?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干劲十足的长濑老师了。

当然,因为您母亲的事,您变了不少……但现在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了。

久坂聪志死了,您打不起精神来,这我也能理解……可是,就因为那个人从您的公寓搬走了,您就要把事务所关了吗?你怎么越说越不着边际了?看来真是喝多了,快回家吧!笙一郎转过身去逃也似地朝里屋走去。

您是为了谁工作的?广美的质问使笙一郎停下了脚步,您又是为了谁活着的?就是为了那个人吗?您就那么爱那个人吗?广美咄咄逼人。

笙一郎头也不回地教训道:你懂得什么叫……我懂!广美打断了笙一郎的话,您要是真的那么爱那个人的话,就应该赶快振作起来!为什么要关掉事务所,打退堂鼓呢……笙一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不是说了吗!你什么都不懂!这么说,您对那个人已经死心了?您跟她已经结束了?笙一郎回答不上来。

还没有彻底结束吧?如果您为了那个人活着的日子已经结束了的话……跟别人一起开始新生活可以吗?笙一郎正想摇头,广美已经转到他前面,一头扑进他的怀里:跟我一起开始新生活,可以吗?广美的体温传到笙一郎身上,热得好像被火烤。

那个人,广美说的那个人,是谁呢?自己的人生目的就是为了那个叫做优希的人吗?自从18年前认识以来,一直希望她看得起自己,希望她爱自己,才认真生活到现在的。

可是,以为没有资格去爱她,你就要告别人生吗?或者说,那个人就是麻理子吗……就是那个从小把自己放在家里不管的母亲吗?努力学习,取得律师资格,又开了律师事务所,都是为了让母亲看得起自己吗?现在,为了她的余生,就把自己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地位毁掉吗?那个人,就那么与众不同吗?广美抚摸着笙一郎的手,攥住了他的手指。

别这么说,我不想听你这么说。

广美把笙一郎的右手拉到面前,贴在自己的唇上。

笙一郎的手感到了她呼出的热气。

广美放开笙一郎的手,撒娇似地把额头贴在笙一郎胸前。

笙一郎抚摸着她的头发,闭上了眼睛。

突然,笙一郎的手落到广美的肩头,推开了她。

笙一郎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广美正在吃惊地看着自己。

他冷冷地说:你回去吧。

笙一郎觉得自己太残酷了,但还是咬着牙说,对不起,跟你在一起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说完从地上捡起广美的包,把头扭向一旁,递了过去。

安静了片刻,笙一郎感到手上的包没有了,紧接着听见开门声和跑下楼梯时的脚步声,同时还隐约听见了广美的哭泣声。

笙一郎照着身边的桌子狠狠踢了一脚,又伸手把桌子上的文件什么的全都拂到了地上。

十分钟以后,笙一郎锁上事务所的门,来到街上拦了辆出租车,朝高轮方向驶去。

在车上,笙一郎用手机在一家饭店订了一个房间,进了房间以后,又给红灯区夜总会的一个妓女打了电话。

20分钟以后,妓女来了。

那妓女穿着整洁的白色连衣裙,粉红色的大衣搭在胳膊上,妆化得很淡,没用香水。

一切都是按笙一郎的要求做的。

床上放着十万日元,房间里只剩下床头灯照着整个床,笙一郎则坐在暗处抽烟。

妓女先用手机向夜总会老板做了汇报,然后把钱塞进包里,问道:还像以前那么做吗?笙一郎默默地吐着烟圈儿,没说话……妓女不再说话,默默地穿上连衣裙。

刚穿好又脱了:您要是想干的话……就上来。

光看看就给十万,您不是太吃亏了吗?老板只收我一万,您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别人不愿意干的,我也给您干。

笙一郎烦躁起来:为什么你就那么想要钱?啊?就算你再有钱,真心想要的东西就能买到?真心……妓女不安地眨着眼睛。

笙一郎抓起一盒烟朝妓女砸过去:自己得付出多少牺牲才能把真心想要的东西弄到手?我问你哪!妓女吓得赶紧穿好连衣裙,抱起自己的包和大衣,逃也似地溜出了房间。

笙一郎跑进卫生间,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

他对自己感到恶心。

放水冲完便器,笙一郎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是一张酷似麻理子的脸。

到哪儿去呢?笙一郎看着自己发黑的眼圈,自言自语地说,长颈鹿!我应该到哪儿去呢?无处可逃!什么别的世界,是不存在的!逃到哪儿去都一样!长颈鹿,我累了……笙一郎突然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也止不住,直到咳得又要吐了,才算止住了。

嗓子眼儿里堵着一口痰,吐出来一看,痰里边混着红色的血丝。

3梁平从神奈川县警察本部搜查一课调到了平冢警察署的刑事课。

奈绪子从伊岛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平淡地说了句是吗,就继续为别的客人斟酒去了。

这天是11月10号,奈绪子母亲的忌日。

奈绪子在这天晚上把酒店关了。

其实早就想关了,夏天流产以后,根本就没心思把酒店开下去,甚至连房子都想卖了。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苦自己呢?为什么要逃避呢?那不是跟梁平赌气吗?于是,她又坚持经营了一段时间。

而且也要让以伊岛为首的为自己担心的人们看到自己是很坚强的。

同时,她的身体也没问题。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心情越来越沉重,在顾客面前,脸在笑着,心却在哭。

本来,奈绪子是代替死去的母亲,帮着父亲开这个酒店的,父亲死后,也没有往深里想,就继续把酒店开下来了。

客人们对她说,与其装出做生意时的笑脸来,还不如不笑。

来她这里作客的,都是些一看人的表情就能看透人的心思的专家,对她那装出来的笑脸,一眼就能看透。

有什么心事吗?你这笑脸显得可不怎么自然哪!常到这里来喝酒的警察们不只一次地这样说她。

她听惯了,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

进货的时候,人家一说这鱼多好啊,多进点儿货吧,结果一买就是很多,结果不等用完就臭了。

蔬菜也是。

本来她是从来不听报社的人或宗教方面的人的各种劝诱的,现在一听就是半天。

她很讨厌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可就是控制不了。

由于自己的罪过,消灭了一条小生命。

罪恶感一直在笼罩着她,无法摆脱。

要是有个人能在她身边支撑着,或许还能原谅自己。

但是,只有一个人。

她只选择了一个人。

她的自尊心很强,现在让她再去求梁平,她担心再受到伤害。

一旦受到伤害,她会对梁平做些什么过分的事,连她自己都想像不到。

她可能不只故意在他面前抽烟,还会嘲弄他身体的缺陷。

她害怕自己变了形的感情,会以更加变态的形式喷射出来。

还不如自己就这样抱着罪恶感一个人活下去。

酒店重开两周以后,奈绪子就决定把酒店关了。

既然是代替母亲帮着父亲继续开店的,就在母亲的忌日那天关张吧。

关了酒店以后,把房子卖了,然后到北海道投奔哥哥去。

有人给她介绍了一家房地产公司,简单地谈了一次,没有讨价还价就把房子给卖了。

她不是一个在金钱上斤斤计较的女人。

卖房子之前她给哥哥打了一个电话,哥哥说,那是你的房子,怎么处理随你的便。

还说你要是想到北海道来的话,住处和工作都会帮忙的。

最后,哥哥嘲笑她说:你终于要摆脱老头儿老太太的束缚了。

奈绪子给伊岛和常来的客人们分别发了明信片。

大家都觉得很遗憾,纷纷向她表示感谢之情,奈绪子还算得到了几分宽慰。

这天,伊岛来了,但是梁平没有来。

其实奈绪子也担心梁平会来,见只来了伊岛一个人,松了一口气。

伊岛已经不再反对奈绪子关掉酒店,只是在问了问奈绪子将来的打算以后,说了句:挺好啊。

一切尽在不言中。

啊。

奈绪子笑了笑,含糊地答应了一句。

伊岛谈到了梁平调动的事。

这种偶然的调动一定是因为梁平出了什么差错,但奈绪子没问,伊岛也没说。

在酒店关张仪式的最后,奈绪子父亲原来的同事们手挽手唱了一首歌,又安慰和鼓励了奈绪子几句,先后离去。

伊岛留了下来。

店门的灯熄灭了,伊岛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说:这小子,到底还是没来。

奈绪子假装没听见。

伊岛走上二楼,跪在奈绪子父母的佛盒前,双手合十,好像在跟他们对话。

过了一会儿,伊岛对奈绪子说:夸你呢,你父亲和你母亲都夸你呢。

夸你一个人活得很坚强……一个劲儿地夸你呢。

奈绪子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痛,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

但哭了一会儿以后,奈绪子又咬住嘴唇止住了悲声。

她知道,一旦哭下去,自己会垮掉的。

第二天,奈绪子把家里的家具什么的能卖的卖,不能卖的都扔掉了。

第三天,奈绪子觉得应该把院子整理一下,于是开始耐心地修剪起荒芜多日的花草来。

从早晨一直整理到下午两点,连午饭都顾不上吃。

当整理到房子一侧,看到草丛里的一个东西时,她呆住了。

眼前的景物在旋转,直想呕吐。

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巴,闭上了眼睛。

过了将近十分钟才缓过劲儿来,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并不知道,只是下意识地用小铁锹在地上挖起坑来。

对不起……对不起……奈绪子一边挖坑一边在向谁道歉,忍了很久的眼泪洒落在翻起的新土上。

坑挖好了,奈绪子小心翼翼地把那个东西放进坑底。

那是一副遗骨,大白鼠形状的遗骨。

对不起!奈绪子说完把大白鼠掩埋了,又四下寻找起来,结果没有找到别的大白鼠的遗骨。

突然,奈绪子觉得应该告诉梁平一件事。

告诉他,他们的孩子就埋在这个院子里,让他为孩子祈祷。

奈绪子冲了个澡,换上一件黑色连衣裙。

为什么要穿黑色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她用一块布把菜刀包好,放进挎包里,然后穿上黑大衣,把挎包抱在怀里,直奔多摩樱医院。

直觉告诉她,梁平在那里。

听笙一郎说,那个叫久坂优希的姑娘在多摩樱医院当护士以后,奈绪子到医院去过一次。

但到了医院门口,又觉得自己很可怜,谁也没见就回家了……来到医院的传达室,奈绪子撒谎说自己的父亲住院时承蒙久坂关照,病好得很快,今天从这儿经过,无论如何想再次当面道谢。

传达室的人查了一下,告诉她在八层的老年科。

奈绪子上了电梯,忽然感到一阵不安,因为刚才传达室那个人用怀疑的目光看过她。

说不定那个人会打电话通知久坂优希,让她多加注意……想到这里,奈绪子脱下大衣,把怀里的挎包裹上了。

到了八层,奈绪子先看了看大厅里的情况。

大厅里坐着几个老年患者和他们的家属,有的在聊天,有的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发愣。

奈绪子装成来探视病人的,朝病室那边走,碰到护士就打招呼,边打招呼边偷偷地看对方别在胸前的写着名字的小牌子。

经过护士值班室的时候,一个正在准备输液器具的年轻护士问她:看谁?奈绪子被冷不防地这么一问,慌了:有泽……梁平在哪个房间?护士扭过头去,开始查看挂在墙上的住院患者的名字。

奈绪子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名字,赶紧纠正道:对不起,说错了,是长濑。

她还在住院吧?长濑……她儿子是律师。

啊,还在。

顺着楼道往那边走……护士很亲切地把怎么去病室告诉了奈绪子。

奈绪子向护士鞠了一个躬:顺便问一下,久坂今天在吗?在这儿当护士的久坂。

您是说护士长助理啊?在呀。

不过现在在哪里不太清楚,我给您广播一下?不用了。

要是能见一面,也不过是打个招呼。

奈绪子说完就朝病房走去。

楼道里,一个身穿住院服、端着脸盆的老人从对面走过来。

奈绪子觉得那老人长得跟她的父亲一样,不由得感到万箭穿心。

老人不住地摇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着什么。

跟奈绪子擦肩而过的时候,看了她一眼。

奈绪子听见老人说:你不该到这里来。

说话的声音跟父亲完全一样。

奈绪子一惊,回头看时,老人已经不见了。

旁边是盟洗室,奈绪子自己对自己说,大概是到盥洗室去了吧。

按照护士指的路,奈绪子走到走廊尽头,来到一个病房的门口,看见了写着长濑麻理子的小牌子。

这时,一个亲切的声音从病室里传了出来:不要紧的,一点儿都不可怕。

奈绪子探头往病室里边一看,只见四张病床空着两个,有人的那两张病床,分别躺着两个患者,一个70多岁,骨瘦如柴,脑袋底下枕着一只鞋子;一个50岁左右,长得有点儿像笙一郎,正在撒娇似地看着给她量血压的护士。

奈绪子只看了那位护士的侧脸一眼,就觉得没有必要看她胸前别着的小牌子了。

不只是她的侧脸,就连她的整个身体的姿势都可以让人感觉到,她决不是那种性格开朗、举止泼辣、奋勇向前的人。

但是,如果把自己受到的伤害和脆弱的心灵完全暴露给眼前这位姑娘,她肯定会给予同情和理解。

在她的灵魂深处,浸透了同情和理解,使人不由自主地就会相信她。

需要她的人一定有很多!奈绪子好像被捅到了痛处,胸口感到一阵难受。

大衣下面的挎包静静地敞开着。

奈绪子根本意识不到接下来应该干什么,只感到悲哀,好像自己的存在由于优希的存在而被彻底否定了似的。

大衣缠在手上,使她无法动作。

她正要把大衣扔在地上的时候,听见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久坂小姐在里边吗?一个穿着住院服,看上去很高雅的夫人拄着拐杖走过来,朝奈绪子微笑着,又问了一句,久坂护士长助理在里边吗?奈绪子回答不上来。

夫人沉下脸来,但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一边问里边有人吗一边走进病室去了。

啊,岸川夫人!屋里传出一个沉稳的声音。

我家先生今天下班早,说带着我和麻理子到院子里去散步。

我认为先得经过您的批准,到处找您,没想到您在这里,正好。

怎么样?麻理子能出去吗?哎,没问题,她肯定高兴。

麻理子!你身体还好吧?夫人跟麻理子打招呼。

奈绪子听见躺在病床上的麻理子嗤嗤地笑了。

又听那位夫人说:门口站着一位姑娘。

奈绪子听到这话,转身就走,不料差点儿跟一个皮肤粗糙的60来岁的老人撞在一起。

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奈绪子说:哎呀,这位姑娘好漂亮啊!您也是来探望病人的?奈绪子暖昧地点了点头。

老人又问:顶头这间病室就有两个病人,您是看望哪一位呢?奈绪子进退不得,只好应付道:……长濑麻理子。

老人惊喜得张大了鼻孔:您是来看麻理子的呀!太好了!喂!麻理子!这位漂亮姑娘来看你了!老人像报告什么喜讯似地大呼小叫起来。

然后也不管奈绪子乐意不乐意,拉起她的手就往里走。

这时,那位被奈绪子认定是久坂优希的护士出现在病室门口。

奈绪子看了一眼她胸前的小牌子,没错儿!紧接着一抬头,目光与优希撞在了一起。

优希朝奈绪子微微点了点头,先说话了;您认识长濑麻理子?奈绪子犹豫了一下,说:不,我认识她儿子。

……笙一郎?优希的表情发生了微小的变化,但她马上镇定下来,笑着说,请您进去看看她吧。

边说边侧过身子让开路,除了她儿子以外,还没有谁来看望过她呢。

您来看望她,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奈绪子很犹豫,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进了病室。

优希向躺在床上的病人介绍说:您儿子的朋友。

床上的病人好像没听懂优希的话,皱起了眉头。

您得说是她爸爸的朋友,不然她听不懂。

那位皮肤粗糙的老人在奈绪子身后说话了,说完探出头来看着麻理子,一字一顿地说,麻理子,你爸爸的朋友来看你了。

你爸爸的朋友,你看,多漂亮啊!麻理子的脸痛苦地扭曲了,抬起头来看着奈绪子,用极细的声音带着哭腔说:对不起……对不起……奈绪子迷惑不解。

麻理子双手作揖,求饶似地:别打我……饶了我吧……爸爸!快回来!她闭着眼睛,拼命叫着,别把我关在壁橱里,我讨厌壁橱!妈妈!你上哪儿去了?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叫着叫着,真的哭了起来。

优希靠近她的枕边,安慰她说:不要紧的,我在这儿呢。

放心吧,你看,我不是在这儿呢吗?麻理子睁开眼睛,看着优希,放心地吐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摸着优希的脸,由衷地微笑着。

那位皮肤粗糙的老人又在奈绪子身后说话了:都怪我,说话太莽撞了。

真对不起!叫岸川的夫人批评说:先弄明白了再发言。

捅漏子了吧?奈绪子再也呆不下去了:请多保重!失礼了!说完转身就走。

别急着走啊,麻理子已经平静下来了嘛。

老人劝说道。

奈绪子强装笑脸:不了,本来就打算只打个招呼。

对不起,我先回去了。

说完躲开老人的阻拦就出去了。

请等一下。

优希在她的背后叫了一声。

奈绪子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了脚步。

由于慌乱,她没走原路,而是顺着楼梯迅速下楼。

大衣从手上滑落下来,掉在了八层与七层之间的楼梯平台上,脚下一绊,挎包也掉了,菜刀甩了出来。

菜刀虽然用布包着,但由于露着刀把,一眼就能看出是菜刀。

奈绪子对自己计划好了的事又犹豫起来,瘫坐在地上。

身后有人下楼梯,回头一看,是优希。

优希盯着掉在地上的菜刀,一步一步走下楼梯,问道:您跟长濑笙一郎是……奈绪子根本没有,也不想理会优希的话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只是一个劲儿地嘟囔着:对不起,对不起,突然来见你……她又是羞愧,又是后悔,低着头对优希说,请你,跟梁平……她说不下去了。

梁平?这么说,您是有泽的……奈绪子看着掉在地上的大衣,觉得那就是瘫倒之后的自己。

她想赶快把自己分出去的身子掩藏起来,于是收起大衣,质问优希:你为什么一直磨磨唧唧的?话说到这里,想收也收不住了,奈绪子把大衣抱在怀里,一口气说下去:你们那么早就认识了,为什么不早点儿结婚呢?要是他在认识我以前就跟你结婚了,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奈绪子说不下去了。

她伸手抓住刀把,紧咬着牙,使劲儿把心里涌上来的东西咽下去,好像要刺杀挎包里装着的东西似地,狠狠地把菜刀装进去,抱着挎包和大衣站起来,避开优希的视线说:实在对不起。

今天的事,你就一笑了之,把它忘了吧。

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请你多保重。

说完鞠了一个躬。

哎……优希还想说些什么。

再见!奈绪子打断了优希的话,顺着楼梯往下跑去。

走出医院大门,奈绪子坐进了一辆停在门口的出租车。

到家之前,她还能挺住,可一进家门,她就再也坚持不住,一下子瘫倒在榻榻米上。

她觉得喉咙干渴,挣扎着站了起来。

打开电灯,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走到柜台后边,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还是觉得口渴,又喝了一杯。

但是,不管喝多少都解不了渴。

抬头看了看挂钟,10点多了。

对时间的感觉已经相当含糊,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榻榻米上躺了多久,于是又看了看表针下面的电动日历。

还是11月14日,星期五。

走出柜台,捡起扔在榻榻米上的挎包,放在柜台上,抽出那把菜刀,解开了裹在菜刀上的布。

刀刃在荧光灯下闪着寒光。

用它切断自己的动脉,会感到疼痛吗?切断之后,就可以安心了吧?就可以从所有的烦恼、痛苦、罪恶中解脱了吧?就可以得到拯救了吧?她把刀刃轻轻地放在了手腕上。

冰冷的刀刃,让她同时感到了安心和恐怖。

她放下菜刀,用双手捂住了脸。

死,一点儿都不可怕。

她不想再活下去了。

但是,她又不情愿就这样一个人默默地死去。

在久坂优希面前丢丑、现眼,然后在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了的地方,一个人切断动脉自杀,太凄惨,太悲哀了。

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活到现在,人生态度是诚实的。

哪怕有一个能理解我的人跟我在一起呆一会儿,我就死而无怨了。

也许我的确是一个愚蠢而毫无意义的人,但我也需要有人能理解我。

我认认真真地活过!我希望有一个确实承认这一点的人呆在我身边……为此我盼了不知多少年了!可是,这个人是谁?肯定在某个地方的某个人,是能够,哪怕只有一点点,理解我的吧,是能够在我身边呆一会儿的吧。

奈绪子犹豫了不知有多长时间,终于朝电话走去。

她摘下听筒,按了一个电话号码。

过了一会儿,对方接电话了。

奈绪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心吊胆地问了一声:你来一下行吗?411月15日星期五中午,梁平在横滨站的出站口等着接人。

他没有立刻认出他要接的那两个人来。

他们的白头发和脸上的皱纹增加了很多,看上去老多了,而自己呢,这么多年什么都没为他们做过。

梁平的心在痛。

梁平已经有五年没见过他们了。

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去四国地区出差时顺便匆匆见了一面,严格地说已经有七年或者八年没见过面了。

他们穿的衣服还是灰色的,不同的只是显得更加破旧。

是他们先认出了梁平。

养父把手举得高高的,养母也不好意思地笑着,悄悄地举起了手。

梁平迎上去:换车还顺利吧?说着就伸手去接养父母手里提的旅行包。

养父很客气地说:不用了,我们拿得动。

梁平还是坚持把他们的旅行包拿了过来:就这么点儿行李?礼服【注】呢?【注】在日本,参加结婚典礼是一定要穿礼服的。

——译者注参加完结婚典礼以后,寄回家去了,带着嫌累赘。

养父回答说。

走这边儿。

梁平引导着两位老人走出火车站。

到了人少的地方,养母说:你爸爸在品川火车站迷路了。

别说废话!养父生气地说。

养母接着说:不敢问人,怕人家嘲笑他是土老帽儿……真是土老帽儿!养母说完哈哈大笑。

养父装作没听见,看着梁平说:身体还不错嘛!养母也眯起眼睛看着梁平:真的,不错!梁平觉得,养父母的话里有高兴,也有埋怨。

养父明年春天退休。

在高松市的市政府大楼的清洁工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一辈子。

现在,接替他的人已经找到了,攒了多年的假日可以用来旅游一趟了,正好东京这边有一个朋友的儿子要结婚,出席完结婚典礼,顺便到神奈川县看看梁平。

一个月以前就跟梁平联系好了。

说是11月13号参加结婚典礼,15号到横滨来看梁平。

梁平负责安排两位老人在横滨的住处。

虽然两位老人一再说住在梁平的公寓里就可以,但梁平觉得那样太委屈他们了。

结婚典礼怎么样?梁平问。

挺好的,挺好的。

养父的回答让人感到不那么自然。

又不是什么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本来不打算来的……养母补充说。

梁平明白了:两位老人为了来看他,找了个借口。

梁平安排两位老人在出租车后座上坐好,自己坐在前边的副驾驶座上,吩咐司机开往面向横滨港的一家饭店。

不耽误你的工作吗?最近忙不忙?车子跑起来以后,养母说话了。

梁平扭过头去回答说:大后天才开始工作呢。

你请假了?养父担心地皱起眉头,下了班再来看看我们就行了嘛。

为了我们特意请假,真叫我过意不去,对不起你们负责保护的老百姓啊!养母点着头说:可不是嘛,你跟我们客气什么呀。

梁平没有做任何解释,而是问他们午饭想吃点儿什么,已经1点多了。

早上起得晚,还不饿呢。

养父说。

累了吧?昨天到哪儿转去了?……也没怎么转。

昨天晚上没睡好。

养母苦笑着。

住的房间太吵吗?梁平问。

对于梁平的问题,养父感到为难。

养母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紧张得……养母的话虽然没说完,但因为要见梁平而紧张的意思已经传达出来了。

养父对梁平说:你要是想吃午饭的话,我陪你去。

我喝杯咖啡就行了。

不用了,我早饭也吃得晚。

梁平说完扭回身子坐好,没再说话。

梁平把二老领到面向横滨港的一座超高层饭店,用信用卡付了款,请服务员领着二老去房间,自己在下边等着。

过了十分钟左右,二老下来了。

两人紧皱着眉头。

哎!这可太过分了!养父说。

有什么问题吗?梁平问。

养母连连摇头:太豪华了!养父也说:那么高不说,还那么宽敞,比我家客厅和卧室加起来还大。

隔着窗户就能看见大海。

服务员说了,一晚上三万五千日元呢!梁平,这可不行,太浪费了!我们住个小房间就行了。

梁平冲二老笑笑:偶然奢侈一下也没关系嘛,大老远的过来了。

可是,没奢侈惯,睡不着觉啊。

养母说。

养父皱起眉头,不满地对老伴儿说:看你说的,喝了酒,什么地方我都睡得着。

养母对梁平说:他这路人,窗外的风景再好也是白搭。

房间是不能退的,就住在这儿吧。

梁平耐心地劝道。

养父看着养母,得意地笑着:住在一百多米高,看得见海的大饭店里,回去跟街坊邻居一说,吓他们一大跳。

可不是嘛,羡慕死他们!养母也得意地笑了。

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梁平问:你们想到哪儿转转?二老也说不上来想去哪儿。

养父问:你上班的地方离这里远吗?养母也说:听说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大楼特别气派。

梁平说:我已经不在县警察本部上班了。

看见二老露出惊异的神色,梁平解释说,他还是在神奈川县当警察,只不过刚调到平冢警察署去,手续已经办完,17号星期一去报到。

调动工作的一个主要原因,是5月抓犯人贺谷时,有侵犯人权的行为,后来在法庭上又不冷静,搞得非常被动。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多摩川绿地女性被杀害的案件,梁平在那个女性活着的时候见过她,但没有及时汇报。

再有就是在追踪久坂聪志的问题上有失误,没有给上司留下什么好印象。

在梁平调动的问题上,股长久保木没有替他说话,伊岛也保持了沉默。

多摩川绿地女性被杀害的案件仍在侦破中,不过搜查第一课已经撤回,破案的任务交给了幸区警察署。

关于久坂家失火的案件,放火嫌疑人久坂聪志的材料送到检察厅去了,材料里甚至写明志穗也可能是久坂聪志杀害的,但法院决定暂时不予起诉,案件的侦破暂时划上了句号。

这么说,你不当刑警了?上了出租车,养母有几分高兴地问。

梁平回过头去说:刑事课嘛,还是刑警。

养母脸上的高兴劲儿又没了:还是干抓坏人的危险工作呀?没什么大案件,也就是抓个强盗啦,管管打架什么的小事。

那也有危险不是?这时,养父插嘴了:自从你离开家以后,你妈一直替你担着心呢。

连破案的电视剧都不敢看,看见黑社会开枪打警察就害怕。

告诉她那是编的故事她也不敢看。

当年梁平报考警官学校,养母是不赞成的。

不过没有明说,只是说,找个安全点儿的工作不好吗?那时候的梁平想的是,只要能到优希身边去,干什么工作都行。

但是,养母越是不赞成他去警官学校,他越是偏要去不可。

梁平带着养父母去了丘公园和山下公园,天快黑的时候回饭店,到楼顶餐厅去吃中国菜。

一家三口,边吃边聊。

酒过三巡,养母问起了梁平的终身大事:有对象了吧?什么时候结婚?没有……梁平含混地回答说。

是不是我们的问题影响了你?这么不体面的养父母。

虽说不计较家庭的姑娘还是挺多的,可是……梁平赶紧说:你们的问题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我自己……伊岛说奈绪要关张,并约梁平一起去看看奈绪子,但是梁平没去,他觉得没脸再见奈绪子。

听说奈绪子卖了房子,要去北海道,梁平还是没去。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养母又问。

在梁平听来,养母的声音就像一首钢琴曲的前奏。

他知道,两位老人想抱孙子了。

这对于梁平来说,是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

最近我一直在想,梁平还是不结婚为好。

听养母突然这么说,梁平不由得凝视着她的脸,希望她继续说下去。

养母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一个劲儿地眨眼睛。

她终于接着说起来:你以前在精神上受过伤害,我们都知道……我们也见过不少在那个医院住院的孩子,精神上也是受过伤害的。

你们长大以后结婚生了孩子,也许不但得不到幸福,反而会觉得委屈。

其结果,不是再次伤害自己,就是伤害别人……养母喝了一口酒,你一直跟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吧?我不是在责怪你。

最近我刚想明白,你跟我们保持距离,是为了不伤害我们,你是故意跟我们保持距离的……养父带着几分自嘲的口吻说话了: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夫妻,是最好的夫妻。

养母面对梁平,眼睛微微颤抖着:同样,你跟你喜欢的人是不是也保持着距离呢?我常常这样想。

我的意思不是不让你保持距离,可是,做得过分了的话,有时会更深地伤害对方。

你不结婚也没关系,不要孩子也没关系,但如果有可能的话,要找一个能够互相理解的人。

你认可她,同时也得到她的认可,俩人一起过下去。

这是非常重要的。

一个人挣扎着过活,不用说会伤害自己,说不定还会伤害别人。

一个人把一切都承担起来的做法,不是一个成熟的大人的做法。

信任他人,依靠他人,同时也得到他人的信任和依靠,才是成熟的表现。

不必太着急,试着慢慢敞开自己的胸怀怎么样?试着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别人怎么样?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原谅了自己又怎么样?……说到这里,养母说不下去了,慢慢低下了头。

钢琴曲的演奏达到了高潮,震撼着梁平的心灵。

养父笑起来:你突然说出这么一大套高深的理论来,我简直不知所措了。

是啊,养母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马上又用手捂着眼睛,挡住涌出来的泪水,抽泣着,这个也想跟梁平说,那个也想跟梁平说,想了很多……很多……对不起,胡说了这么半天……你看你,哭什么呀!一丝苦笑浮现在养父脸上。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老伴,对梁平说,你妈呀,托你的福,变得喜欢动脑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想了很多……我呢,什么都没想过。

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晚上11点餐厅关门时,三人才一起回房间去。

养父喝醉了,走路摇摇晃晃的,梁平一路搀着他。

梁平刚安排养父在床上躺下,养母却劝养父喝茶:他爸,喝杯茶吧。

一家三口在沙发上坐下,养父满意地吐了一口气说:今天太高兴了,谢谢你梁平!养母也跟着说:真的,谢谢你了!养父吩咐道:喂,快把送给梁平的东西拿出来!养母答应着,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小包袱来:这是赞歧面条【注】。

我说这边也买得到,可是你爸爸他……【注】发源于日本香川县绫南町,据说赞歧面条是以奈良时代从中国唐朝传来的唐果子为原型的,形状像馒头,从平安时代到室町时代,一直被贵族们所喜爱。

——欧阳杼注养父说:梁平说过,这家店的赞歧面条好吃。

你上高中的时候,我坐一个钟头的车去给你买过。

你就别说这个了。

养父责备道。

养母笑了:买得多,跟谁一块儿煮了吃吧。

梁平道过谢,认真地说:本来想多陪你们几天,带你们到处转转,可是……养父连连摆手:不不不,足够了,足够了!几年的快乐加起来也抵不过今天一天的。

我高兴啊!好好儿去工作吧,你的工作很重要!注意身体呀!养母嘱咐道。

梁平站起来,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决心说:我要是……回咱们老家的话,找得着工作吗?两位老人一下子愣住了:啊?那边有合适的工作吗?梁平又问了一遍。

工作?你是说当警察?养父问。

不一定当警察。

一般的工作……只要能挣钱,够过日子的……养母看看梁平,又看看养父:虽说眼下日本经济不景气,可咱家梁平还年轻,身体又好,你爸爸认识人也不少……有工作!你要真想回去,找工作没问题!养父紧跟着说。

两位老人说话的速度都非常快,好像怕什么东西跑掉似的。

养母盯着梁平的脸问:你真的想回咱老家?听着养母充满了期待和不安的话语,梁平觉得心里很苦。

养父见梁平没有马上回答,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好了好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想尽份儿孝心。

是吗?养母满怀期待地问。

不等梁平回答,养父先说话了:不用担心我们,你能把你自己的日子过好,我们就放心了。

当然,你要是在外边干累了,另当别论……我们的事你就别挂心了。

他看了养母一眼,这孩子,准行!将来准能干出个样儿来。

养母失落地低下头。

养父笑了,转过脸对梁平说:警官可不是谁都干得来的,你要是把这份儿孝心用在工作上,肯定能救助很多人。

人这一辈子啊,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呢?想来想去啊,真正的幸福,就是你中意的工作。

养母在一旁说:这孩子,干好工作是没问题的。

他不是那种只考虑自己的人。

养父半开玩笑地说:当然!这孩子跟我们不一样。

要是像我们这样,什么成绩也干不出来。

说完双手抹了几下喝得红红的脸膛,我呀,小心眼儿,结果呢,对别人有用的事一件也没干成。

为了自己过好,已经是全力以赴了。

生气的时候大喊大叫,伤心的时候呜呜大哭,高兴的时候哈哈大笑二旧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来了。

眼里只看得见自己的事情,是个狭隘、渺小的人。

万幸的是,你不像我们,不像好啊。

当然啦,你只在户口本上是我们的儿子,不可能像我们哪!……不!梁平低着头,使劲儿摇了摇,把养父母送的赞歧面条紧紧地攥在手上。

养父母就是这种为了给我买这点儿面条不惜坐一个钟头的车的人!当年,我为了尽快出院,曾经利用过的人……我……我想成为你们那样的人,希望我自己像你们!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嗓子变得沙哑,梁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在双海医院,运动会的时候……妈给我做的盒饭,我直到现在都没忘。

当时,你们,为了我,为了我那样一个废人,尽了最大的努力……我想像你们那样生活……我希望我自己像你们……真的,我希望我自己像你们!梁平的头沉重得抬不起来。

他看不见两位老人的表情,但听得见他们亲切的呼吸声。

谢谢你,梁平!养父说。

谢谢,梁……养母硬咽着,说不下去了。

梁平走出饭店,没有叫出租车,一个人顶着冷风,漫无目的地走在两旁种着银杏树的夜深人静的大街上,脚下干枯的落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他真的想辞了警察的工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己盼望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当他重新认真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发现自己盼望的东西是非现实的,只不过是一个梦中的幻象。

优希,有笙一郎呢。

自己本来就没有那个资格。

对现实生活如果不是过于理想化,如果脚踏实地一些,最适合自己的还是奈绪子。

可是,现在还能对奈绪子说这些话吗?自己伤了她,抛弃了她,又一直没有去看过她。

奈绪子是曾经接受过自己的人,而且是惟一可以原谅自己并且能得到自己原谅的人!梁平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奈绪子家。

在距离奈绪子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梁平下了车,轻轻地走过去。

代替小酒店的招牌的,写着奈绪两个漂亮的毛笔字的球形灯已经摘掉了。

二楼的房间亮着灯。

本来想从后门进去来着,但现在的梁平讨厌自己再那样偷偷摸摸的。

院门没上锁,他推门走了进去。

借着二楼微弱的灯光,梁平扫了一眼他十分熟悉的小院。

以前充满生机的小院,现在一片荒凉。

花草都割掉了,土还有被挖过的痕迹。

一推家门,也没上锁。

晚上好!走进家里,梁平冲二楼喊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这声问候很别扭,但除此以外想不起别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