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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980年 春

2025-03-30 06:16:10

1养护学校分校的图书室在二楼东侧的角上。

下课以后,优希等同学们都回病房去了,悄悄地来到图书室。

图书室里没有取暖设备,地板上的冷气,透过鞋底传到全身。

2月3日,懒户内海沿岸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五场雪。

尽管如此,今年也属于暖冬。

优希原定于1月中旬出院的,但回家过完新年以后,既不接受心理辅导,又不接受检查,小组会上不发言,饭也不好好吃。

根据这种情况,医生决定让她延期出院,连临时出院回家都不允许了。

主治医生小野对优希说:这样下去,春天出不了院,就不能去一般中学上学了。

关于上中学的事,雄作也提到过。

雄作和志穗还是每星期天来医院看优希。

志穗几乎一句话不说,雄作总是担心地说这说那。

雄作说,当地教育委员会已经把优希的中学定下来了,是一所公立学校。

没分到私立学校去,很遗憾。

咱们优希那么好的成绩,应该上私立【注】。

雄作沮丧地说。

【注】在日本,一般认为私立学校的教育水平比公立学校高。

——译者注对于优希来说,上什么学校都无所谓。

她认为新学年是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东西,她感觉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将来,她能感觉到的只有雄作来看她时的不安。

不是对雄作的存在和行为感到不安,而是对长颈鹿和刺猬将对雄作采取什么行动感到不安。

长颈鹿和刺猬对优希说过好几次了:杀了那个混蛋!而且说这样做的目的也是为了拯救他们(包括优希)自己。

为了拯救咱们三个人,一定要杀了那个混蛋!他们反复地说了不知多少遍。

既是说给优希听,也是说给他们自己听。

优希对他们的话没有表示反对。

既然已经把雄作的禽兽行为告诉了他们,就没有理由反对了。

她觉得,如果反对的话,就等于原谅了父亲的禽兽行为。

一方面,杀人到底是一件多么严重的行为,优希并没有非常明确的认识;另一方面,如果原谅了父亲,就会觉得自己更加丑恶和肮脏,这是无法忍受的。

但是,长颈鹿和刺猬到底要采取什么具体行动呢?已经一个月了,他们什么都没说过。

今天上课时,他们约优希下课后到图书室来一下。

两人急不可待的样子让优希感到一种不祥之兆。

她不想去,不想听那些可怕的话。

可是,她又无法说服自己不去。

图书室只不过是在一间普通的教室摆上了几个书架,没人管理,连阅览用的桌椅都没有,只在入口处的桌子上放着一支笔和一个本子,谁想借什么书,在本子上写上书名和自己的名字就行了。

孩子们都是把图书借回病室去看,图书室里一般没有人。

优希走进图书室,小声问了一声:你们在吗?在里边哪。

长颈鹿压低声音回答说。

长颈鹿和刺猬正蹲在里边墙角处等优希。

两人把胸顶在膝盖上,肩靠着肩蹲在那里,冻得直哆嗦。

你们怎么了?优希问。

冷死了。

刺猬搓着手说。

病房里、教室里都有取暖设备,连毛衣都不用穿。

这里确实很冷。

换个地方吧。

优希说。

那可不行。

长颈鹿摇摇头。

那件事不是在什么地方都能说的。

刺猬用一种神秘的口吻补充道。

果然又是这件事!优希真想立刻就跑出去,可是,就在她刚要移动双脚的时候,刺猬又说话了。

没别人吧?长颈鹿出去看了看,回来以后小声说:没人。

我把笔记本架在门上边了,要是有人推门进来,笔记本就会掉下来发出声响。

好!开始吧!刺猬说。

优希只好在他们对面蹲了下来。

刺猬把他和长颈鹿设计的各种方案都跟优希说了。

用绳子勒脖子啦,用尖刀扎肚子啦,往饮料里放毒药啦……但是,两个孩子对付一个大人,对付得了对付不了另当别论,最大的问题是,能见到雄作的机会太少,只有他来看优希的时候,而那时候又是很难接近的。

这么说,他们的意思是不干了吗?想到这里,优希松了一口气,可是紧跟着就是莫名的烦躁,胸口像火烧似的难受,她想大叫:不干了,以后怎么办?刺猬和长颈鹿马上就看懂了优希复杂而矛盾的心理。

刺猬把一本厚厚的大书放在优希面前。

那是一本神山写真集,封面上一座险峻的大山映入眼帘。

山峰穿过暗红色的云,巍然耸立。

山顶附近覆盖着皑皑白雪。

书名是《神山》。

刺猬说:我和长颈鹿从电视和报纸上了解到,爬山时,时常有人遇难。

最近,在一座并不是很高的山上,由于大雾,有一个爬山的人一脚踩空,掉下山谷摔死了。

由此我们想到一个新的方案。

长颈鹿把那本大书翻开,找到四国地区石槌山那一页,对优希说:就是这座山。

在第八病房楼住院的孩子们,每年春天和夏天出院前都去爬的神山。

照片上,平缓的群山的中央部分,突然耸起的一座尖尖的山峰,刺向青天。

你不是说过你想爬这座神山吗?刺猬问优希。

优希点了点头。

医院规定,父母必须跟孩子一起爬山。

长颈鹿的声音沙哑了。

我们的新方案是,在爬山的时候找机会把那个混蛋推下山去摔死。

刺猬低声说。

优希虽然盯着书上的神山,但觉得出两个人都在看着她。

她无法认真地考虑他们的新方案,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拒绝考虑这个问题。

尽管如此,优希还是点了点头。

不是同意他们对雄作采取什么行动,而是同意去爬神山,从而使自己得到神的拯救。

一定要去爬这座山!爬上这座山,肯定会有什么变化的……你同意啦?长颈鹿问。

真的?刺猬问。

优希又点了点头。

长颈鹿和刺猬互相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

但是,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长颈鹿为难地说。

也就是爬山的时间问题。

听小野医生说,春天这次爬山的日子是4月5号,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得等8月那一次了,所以呢……不等刺指说完,优希向道:干脆说吧,什么意思?要想爬山,就得先决定出院。

长颈鹿回答说。

优希还是不太明白。

刺猬看着别处解释道:我们三个人都得在3月底之前把出院的问题决定下来,那样才能一起去爬山。

这是执行新方案的最低条件。

做到这一点也不是很容易的。

长颈鹿小声嘟囔着。

刺猬点点头,对优希说:虽然不容易……你为了爬明神山,不是做得很好吗?就像那时候那样做,行吗?优希既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长颈鹿和刺猬。

长颈鹿笑了,那是一种僵硬的笑:3月底出院,我们绝对做得到!刺猬也笑了,跟长颈鹿一样,也是僵硬的笑。

砰地一声。

是笔记本掉到地上的声音。

三人屏住呼吸,分头撤退。

优希借了那本神山写真集,带回病室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天,优希把自己那份晚饭吃了个干干净净。

护士通知说,晚饭后在食堂举行晚会,撒豆驱邪,迎接立春。

优希的同屋蜉蝣不满地说:傻瓜才参加呢!她装病请假了。

优希参加了。

在晚会上,优希把黄豆投向带着鬼面的护士,叫着:鬼!滚出去!又把黄豆撒在自己身上,喃喃地说:福!这边来!第二天的心理辅导时间,优希准时来到诊察室。

昨天晚上的撒豆驱邪晚会,怎么样啊?小野冷淡地问,根本就没指望优希会回答他的问题。

高兴极了!优希很痛快地回答说。

小野一愣:是吗?都干什么来着?优希绘声绘色地给小野描述了撒豆驱邪晚会的情况。

从小野微微变化了的表情中,优希看出小野对自己的表现是满意的。

接下来,小野又问了一些问题,优希也都认真地回答了。

心理辅导结束了。

优希离开诊察室的时候,小野笑容满面地说:很好,以后还像这样跟我谈话,好不好?好!优希清晰地回答说。

2长颈鹿和刺猬知道,他们要想在3月底出院,比优希的难度大得多。

长颈鹿最大的问题是出院以后去哪儿。

父亲接受他的可能性有多大?多年没有见过面的母亲,唤起沉睡已久的母性,接受他的可能性有没有?母亲自从离开他以后,连封信都没来过。

尽管如此,长颈鹿还是经常在心里对自己说:母亲一定是很忙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接我的吧?听到周围的孩子们对母亲的描绘,长颈鹿知道,自己的期待只不过是一种愚蠢的幻想。

特别是指望母亲在4月以前决定把自己接回家去,更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怎么办?怎么才能出院呢?苦思冥想中,脑子里浮现出叔叔和婶婶的身影。

成为他们的儿子会怎么样,根本想像不出来。

与其说是抵触,倒不如说是一种近于厌恶的情感。

叔叔不英俊,婶婶也不漂亮。

个子不高,穿着寒酸,弯腰弓背,毫无自信,就知道嘿嘿傻笑,话都说不清楚,运动神经绝对没有。

周围的人谁也不会说我有个体面的爸爸,更不会有人羡慕我有一个漂亮的妈妈。

他们距离我心中理想的爸爸妈妈差得太远了。

但是,时间不等人哪!2月中旬的一天,趁病室里没有别人,长颈鹿跟刺猬谈了自己的想法。

也许这是个好办法。

刺猬说。

没想到长颈鹿勃然大怒:当那样两个人的儿子,为什么是好办法?怎么个好法?刺猬不知所措地:你希望我反对呀?长颈鹿没话说了:那也不是……看来,你的亲生父母不会来接你出院,更不会跟你一起去爬山……时间可是不多了。

虽然不是那么令人满意,但我觉得他们都是好人。

你看,你在嘲笑我了吧?反正不是你自己的事……你在嘲笑我,找那么两个窝囊废当父母!我没嘲笑你。

住口!长颈鹿扑过去,一头把刺猬撞倒在地,然后跑到厕所里拼命地踹门,踹了门还觉得不解气,拿起拖把就要砸镜子。

有泽!你想干什么?闻声赶来的男护士大喝一声。

讨厌!长颈鹿狂叫着举起了拖把。

关你的禁闭!扣你的分!男护士又喊了一声。

真要被关了禁闭,出院可就没门儿了,更不用说去爬山了。

长颈鹿把拖把放下来,小声嘟囔着:我只不过是想用拖把擦擦地。

说着真的马马虎虎地擦起地来。

要擦地你就好好儿擦!长颈鹿使劲儿擦着地:这样总行了吧?擦完地,长颈鹿扔掉拖把,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起脸来。

洗完脸,也不关水龙头,呆呆地盯着流进排水口的水。

长颈鹿……有人在关切地叫他。

扭头一看,是刺猬。

你要是再说废话,我杀了你……长颈鹿看都没看刺猬一眼。

刺猬在厕所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走了。

这天夜里,长颈鹿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母亲、父亲跟已经死去的祖母,三个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晚饭。

但是,他不知道他自己在哪里,也看不出那三个人注意到他。

我在这里呀!长颈鹿说。

可是他们谁都没听见似的,只顾哈哈大笑。

那孩子,不要了吧?父亲说。

那孩子不在,太好了!母亲说。

这样的话,全家就能过好日子了。

祖母频频点头。

长颈鹿大声叫喊起来。

三个人还是听不见,有说有笑地继续吃饭。

饭桌前边有一个位子是空的,谁也没有看那个空位子一眼。

长颈鹿哭了,哭着哭着醒了。

隔着帘子,听见同病室的人都在熟睡,他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盖,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长颈鹿狠狠地用手抹了一把脸,愤愤地骂道:我扔了你们!第二天,长颈鹿找到小野,说希望跟叔叔婶婶取得联系。

刺猬觉得,麻理子接他出院是不可能的,那个名义上的继父首先就得反对。

他出院以后,除了儿童教养所以外,没有地方收留他。

怎么才能进儿童教养所呢?为此他专门跑到图书室去借了一本有关这个问题的书。

可是,书上只写着各种调查方法和诊断方法,以及家长同意等条件,没有写着孩子自己如何申请进教养所。

麻理子是绝对不会同意自己进教养所的,她不愿意被人指责为没有做母亲的资格。

这也是她宁愿把刺猬送到医院来住院,也不愿意把他送到儿童教养所的原因。

她还有那么一点儿自尊心。

所以,刺猬想出院以后自己一个人生活。

当然,这也得求麻理子在出院的问题上表个态,说个假话,就说出院后由她抚养。

实际上,刺猬将自己单过,靠送报纸什么的过活。

就在长颈鹿跟叔叔婶婶联系的那天晚上,刺猬一咬牙,给麻理子打了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男人。

刺猬犹豫了一下,尽可能粗声粗气地说:麻理子在吗?你是哪位呀?对方用怀疑的口气问道。

朋友。

刺猬回答以后,听见了歌声和撒娇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刺猬才听见麻理子笑着接了电话。

一听是刺猬,麻理子立刻大发雷霆: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往店里打电话吗?刺猬吓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我想出院。

别说混蛋话!刺猬觉得麻理子立刻就会挂电话,连忙说:出院以后我找份提供宿舍的工打,一个人单过,不打扰你们……我马上就去医院看你,不许再给我打电话!麻理子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刺猬没有勇气再打电话。

回到病室,长颈鹿问:怎么样?他知道,刺猬打电话肯定是跟他母亲商量出院的事。

刺猬什么也没说。

因为病室里有别人,刺猬和长颈鹿来到晾衣服的阳台上。

按照院规,晚上是不准出来晾衣服的,但除了这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说悄悄话。

外边很冷,晚风吹来阵阵涛声。

透过围着金属网的阳台,可以看见一轮冰凉的月亮。

没希望吗?长颈鹿站在刺猬身后小声问。

刺猬回过头来:我逃走,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到时候去石槌山跟你们会合。

你说什么?4月5号,我在山顶上等你们。

你知道石槌山有多远吗?坐车坐到十分之七的地方,还得再爬三个小时。

你一个人怎么能走到那里,又怎么能爬到山顶呢?连走路带搭车,到那儿以后,跟着观光客和朝圣的人爬山,怎么也能爬到山顶。

肯定被人怀疑,给你报告警察。

那就走路。

经常参加登山疗法,已经练出来了。

别说混蛋话!那是什么山,高度完全不同啊。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逃走,到那边跟你会合,杀了那个混蛋!办不到的!刺猬生气了,低声吼道:你想一个人单干吧?他抓住金属网使劲儿摇晃着,你长颈鹿想一个人单干,想把资格独揽过去!资格?什么资格?可以……喜欢她的资格。

对!喜欢她的资格!刺猬盯着长颈鹿的脸,继续说,是不是唯杀了那个混蛋,谁就等于救了她,谁就有资格喜欢她,对不对?长颈鹿低下头:也许是吧。

海风吹得更厉害,涛声听得更清楚了。

……谁负责把那个混蛋推下去?刺猬再也憋不住了,提出了这个已经想了很久的问题。

长颈鹿没答话。

谁负责把他推下山去摔死?刺猬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长颈鹿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当然是我了。

刺猬毫不示弱:应该是我!俩人互相死死盯住对方的眼睛,半天不说话。

刺猬咬着牙说:我一定要逃走,一个人去爬山。

谁在阳台上?一个男护士推开阳台的门,严厉地问,夜里不准出来,不知道吗?两人一言不发地回病室去了,没有被扣分。

第二天,刺猬开始在图书室查阅有关一个人如何爬山的书。

既不理长颈鹿也不理优希,一个人钻进图书室,查了好多天也没查到一本有用的书。

转眼到了2月的最后一天,刺猬的个人爬山计划连个影子都没有呢。

这天,刺猬又一个人跑到图书室查书去了。

小组会的时间快到了,他赶紧往病房跑,跑到病房大门口的时候,看见有一个穿着时髦的毛皮大衣的女人站在那里。

虽然背对着刺猬这个方向,刺猬还是一眼就认出是妈妈。

妈……麻理子没回头,刺猬觉得事情有些蹊跷,绕到妈妈前边一看,大吃一惊:你怎么了?只见麻理子左眼戴着遮眼罩,唇边贴着创可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从楼梯上滚下来摔的。

麻理子说话的时候几乎张不开嘴。

她心虚地笑了笑,蹲了下去。

刺猬轻轻地摘下妈妈的遮眼罩。

眼睛又青又肿,根本睁不开,分明是被人打的。

他妈的……我跟他离婚……麻理子说话时疼得直咧嘴,咱们娘儿俩一起过,想来想去,你才是妈最亲的人。

刺猬没有马上就相信她:真的?当然是真的。

麻理子抬起头来,央求似地对刺猬说:医院给我打过电话了,说你最近情况不错,马上出院也没问题,只要家里有人接你出去……我已经答应医生了,接你回去,咱娘儿俩一起过日子。

刺猬半信半疑地:医院是怎么说的?说你马上可以开始出院前的疗程。

好了好了,跟妈妈回家吧。

4月就该上中学了,现在出院正合适。

跟妈妈和好吧。

真的跟那个男人离婚?你想想,他把我打成这样,我还能跟他一块儿过吗?麻理子愤怒地说,然后,温柔地拉起刺猬的手,不管怎么说,你是妈最亲的人,不会背叛我的人只有你。

我跟你一起过一辈子。

……骗人!刺猬说。

麻理子瞪大了右眼。

你还会离开我的。

就跟以前一样,找到了新男人,你还会跟着他跑的。

不许胡说八道!麻理子一大声说话,就痛得皱眉头。

她摇着刺猬的手说,妈已经下决心了,再也不找男人了,妈就跟你一块儿过,真的,相信妈妈吧。

刺猬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那……出院的时候,有一个登山纪念活动,你能跟我一起去爬山吗?爬山?麻理子马上就露出了厌烦的神色。

刺猬急了,赶紧解释说:谁都爬得上去的山。

坐车到十分之七的地方,就爬一点点,80岁的老婆婆都爬得上去。

麻理子怀疑地看着刺猬:什么山?石槌山。

麻理子皱着的眉头展开了:哦,灵峰啊。

朝圣的人们确实喜欢那座山,我也一直在想着什么时候去爬一次呢。

是医院组织的?这下刺猬可来精神了,他抑制着激动的心情说:从医院坐大轿车出发,准备出院的孩子跟家长一起爬山。

孩子也能爬?登山道修得可好了,哼着歌儿就能爬上去。

我看过以前爬过石槌山的孩子写的作文,他们说,危险的地方一处都没有。

这回正好赶上春天,一边观赏山樱花一边爬山,不知不觉就爬上去了。

刺猬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堆。

那么容易就能爬上去,灵验吗?神山嘛,当然灵验了。

人们求神,神都能听见。

你要是真的想跟我一起过一辈子,就得爬神山,向神起誓。

麻理子一阵怪笑:你小子就那么喜欢爬山?恐怕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吧?刺猬急了,一个劲儿地摇头:没有没有,只不过一直接受登山疗法,想试试爬高山怎么样。

爬神山,肯定神清气爽……刺猬说完,屏住呼吸等着麻理子说话。

麻理子想了一会儿,终于用双手拍了拍刺猬的双肩:好!爬!爬上神山,把所有的烦心事统统忘掉!真的?麻理子点点头:应该爬一回石槌山,客人们常常这样说呢。

什么时候?4月5号,到了那个时候,黄莺叫得可好听了。

不过,要是在那边住一夜可不行,晚上我还有工作呢。

当天去当天回。

午饭在山上吃,晚饭回医院吃。

那我就没什么说的了。

不许骗人,拉钩儿!你妈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麻理子认真地说,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净说话不算数了!刺猬也笑了。

好!拉钩儿!麻理子说着用自己的小指钩住刺猬的小指,使劲摇了几下,妈妈要是骗人的话,老了你整我,让我变成傻子,把我轰出去。

不!我们在一起好好儿过。

刺猬提高声音说。

麻理子钩住刺猬的手不放:咱娘儿俩还得拉个钩,你得给我养老,将来不许娶了媳妇忘了娘。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麻理子钩住刺猬的小指,摇晃了三次才放手。

病房楼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护士探出头来,朝刺猬摆手:小组会开始半天了,还不快进来!麻理子靠近刺猬的脸:关于你出院的事,我再去找医生说。

刺猬激动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跑到病房楼的大门口,刺猬又回头看了一眼妈妈。

妈妈虽然戴着遮眼罩,贴着创可贴,看起来还是那么漂亮。

妈妈让他当着别人叫她的时候,他总是感到反感,坚决不叫,可是现在,他不由自主地大声叫起来:妈——麻理子感动得直眨眼,眼泪都快下来了。

妈——谢谢你!刺猬不好意思地朝妈妈举了一下小指,转身跑进病房楼里去了。

33月的第一周,优希跟长颈鹿、刺猬以及另外几个同学一起开始了出院前的疗程。

新学年开始之前,出院人数总是比平常多,特别是毕业班的同学,出院的就更多了。

第八病房楼有将近一半的同学出院。

3月19日,优希被叫到诊察室去。

诊察室里除了小野医生以外,还有儿童精神病科的主任水尾先生。

三天后是毕业典礼,医生要求优希在毕业典礼结束以后回家一天,并利用这一天写一篇作文,谈谈自己住院的感想,算是最后一次作业。

同时交给优希一份同意书,要求跟优希一起参加出院登山纪念的家长在同意书上签字。

长颈鹿和刺猬也被叫到诊察室,得到一份同样的同意书。

三个人拿着各自的同意书,在净水罐前边集合了。

同意书只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但在优希看来,那是一个特别许可证,或者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命令。

净水罐后边的白梅盛开,飘散着醉人的芳香。

三个人肩并肩地走到体育用品仓库后边,眺望着蔚蓝的大海。

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大海显得非常明亮。

闻着随风吹来的海潮的香味,听着波浪清洗沙滩的声音,心情好极了。

如果有可能的话,真想永远站在这里看海。

不知为什么,优希忽然泪流满面。

她觉得难为情,不敢看长颈鹿和刺猬。

但是,从他们的呼吸中,优希能觉出他们也哭了。

她没有看他们一眼以证实自己的感觉,而是一直面向大海,注视着远方。

3月21日,在养护学校分校的小礼堂里,双海儿童医院所有病房的小学六年级毕业生和初中三年级毕业生,以及毕业生家长和老师、医生们会聚一堂,举行了隆重的毕业典礼。

第八病房楼的小学六年级毕业生,只有优希、长颈鹿和刺猬三个人。

患拒食症的蜥蜴早些时候已经出院了,总是用脚尖敲打地板的响尾蛇病情加重转院了。

颁发毕业证书的仪式从小学六年级毕业生开始。

优希、长颈鹿和刺猬从椅子上站起来,排在第七病房楼的同学后面向前边的台子上走去。

长颈鹿小声说:往校长脸上吐口睡沫吧。

刺猬说:还是做个鬼脸吧。

优希听了两个人的淘气话,使劲儿忍着没笑出声来。

三个人都非常规矩地从养护学校校长的手里接过毕业证书,前来参加典礼的家长们鼓起掌来。

长颈鹿的叔叔和婶婶、刺猬的母亲、优希的母亲出席了今天的毕业典礼。

长颈鹿出院以后将住在叔叔家,过一段时间还要办理过继的手续。

可是,长颈鹿根本就没考虑爬山以后的事。

我也是……刺猬对优希说。

优希听了点了点头。

她也没有考虑过爬山以后的事。

刺猬根本就不相信他妈会离婚,如果不爬上神山看一看,他什么都不会相信的……长颈鹿对优希说。

优希听了也点了点头。

她也是,如果不爬上神山看一看,她也什么都不会相信。

眼下的她无法现实地考虑任何问题。

毕业典礼顺利地结束了。

优希他们要回病房的食堂等着家长接他们回家。

路上,长颈鹿和刺猬走在优希的两侧,一个劲儿地嘱咐她,回去一定要多加小心。

长颈鹿说:遇到危险,想想明神山森林里的大楠木。

刺猬说:想想那个暴风雨之夜,一定能产生无穷的力量。

优希使劲儿点了点头。

家长们被留在小礼堂里,由班主任老师讲了一些注意事项,就到第八病房楼的食堂来接孩子了。

志穗是第一个来到食堂的,她表情僵硬地走到优希面前,说了声:走吧。

优希跟着母亲往外走的时候,觉得出长颈鹿和刺猬都在看着她,但她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没有回头。

出了食堂,志穗对优希说:你爸爸突然有急事出差到大阪去了,如果我们坐5点到达柳井港的那班船回去,他能赶得上接咱们。

来到病房楼外边,志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僵硬的表情缓和了下来,笑着说,祝贺你,优希小学毕业了,病也好了。

班主任老师说了,在学习上,你跟外边学校的孩子们没有什么差别。

好了,开始新生活吧!志穗的话与其说是说给优希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大门口没有停着出租车,志穗建议步行去车站。

优希担心母亲的身体吃不消:您能行吗?志穗笑了笑:20多分钟的路,没问题。

最近我很注意锻炼身体。

说完还做了一个有力的滑稽动作给优希看。

优希没有笑。

志穗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新年期间,由于我病倒,造成优希病情加重。

打那以后,我就开始注意饮食和锻炼了。

我总觉得,我身体好了,优希身体就能好了……优希听母亲这样说,心里一阵难过,但她盯着母亲的侧脸,一句话也没说。

走出医院不到200米的时候,一辆红色小轿车嘎地一声停在优希她们身边,刺猬的母亲麻理子摇下车窗招呼说:上车吧,我带你们一段路。

她摘下墨镜,朝优希撅了撅下巴,接着说:跟我儿子是好朋友,一起出院的吧?志穗礼貌地笑了笑:不用了,我们到车站去坐火车。

在这个小站停车的火车半天来不了一趟,还是坐我的车走吧。

既然碰上了……麻理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表情变得僵硬起来,也是,将来万一再在什么地方碰上,还不是谁都不认识谁!不是那个意思……志穗低下了头。

麻理子戴好墨镜:给您添麻烦了!说完一踩油门儿,红色小轿车嗖地蹿了出去。

车开走前的一瞬间,优希看见刺猬的脸难过地扭曲了。

红色小轿车转眼就不见了。

走吧!志穗对仍然站在那里发愣的优希说。

20多分钟以后,优希跟着志穗来到离医院最近的一个小站。

看了看时刻表,下一列在这里停车的火车一个小时以后才到。

娘儿俩从车站溜达出来,一辆老式黑色轿车停在她们面前。

长颈鹿的叔叔开车,副驾驶座上坐着长颈鹿的婶婶,长颈鹿坐在后座上。

上车一起走吧。

长颈鹿的叔叔满脸诚意地笑着,你们也是去港口坐船吧?我们回香川县,正好顺路,上车一起走吧。

婶婶也说:请上车吧。

可是,志穗强装笑脸,很客气的拒绝了。

长颈鹿的叔叔和婶婶劝了半天,志穗就是不肯上车。

没办法,长颈鹿的叔叔只好开车走了。

优希看见长颈鹿一直面向后方盯着优希,直到看不见了。

志穗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巴,躲开优希跑到车站里去了。

优希追过去,看见志穗坐在候车室里破旧的凳子上,低着头,双手蒙着脸,从指缝里漏出一句话来:我真……讨厌我自己……优希站在志穗面前,看着她的脖子。

志穗有些蓬乱的头发在微微颤抖。

我变得越来越令人讨厌了。

我已经……变成一个没用的人了……优希想大声叫喊,甚至想厮打眼前这个弯着腰坐在那里自己责备自己的母亲。

志穗的话是什么意思,优希听不懂,但觉得出母亲不是在责备她自己,而是在责备优希。

自从我优希得了精神病以后,才使母亲成了这个样子……如果我一直像以前那样做个好孩子,一切问题都不会发生……优希差一点儿就要喊叫起来了,她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转过身去。

铁路那边就是山坡,山坡上种着山樱花,有大约二成到三成的樱花已经开了。

志穗在优希的背后叹了一口气,又说话了:这回就不要紧了吧?出院以后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吧?优希既想对母亲发火,又想抱住母亲,哭着对她说:对不起……妈妈!是我不好!我是个肮脏的坏孩子,是个不值得您爱的坏孩子呀!你怎么不说话?志穗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不要紧了?医生不是说你已经好了吗?优希紧咬着牙,坚决不张嘴。

因为她知道,一旦张嘴,就会骂母亲,就会伤害母亲的。

她不想伤害母亲,不想让母亲痛苦。

她把母亲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从心底里爱着母亲!志穗没办法,只好放弃追问,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公路上不过车的时候,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

跟我一起到海里去吧。

志穗小声说。

大海那边传来海鸥的叫声。

……顺着铁路走着去好吗?优希闭上眼睛,拼命让自己想明神山,想明神山的森林,想大楠木,想长颈鹿和刺猬。

过了一会儿,优希睁开眼睛:不!我要去爬山。

声音不大,但非常清晰。

……山?出院登山纪念。

神山。

好像去年夏天你也说过这件事。

跟我一起去爬山吧。

优希使劲儿喘了一口气,既然您觉得您能顺着铁路走到海里去,也一定能跟我爬到神山上去。

锻炼身体嘛,连80岁的老婆婆都能爬上去呢。

跟我一起去爬神山吧。

但是她没有说要在山上干什么,关于这个问题,她连想都不愿意想。

她紧紧地檬起拳头,又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觉得有人在拍她的后背。

车来了,上车!志穗说。

她们赶上了下午两点半那班渡轮,5点到达柳井港。

雄作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张开双臂,对优希表示欢迎:没参加上优希的毕业典礼,真对不起!中学的开学典礼我说什么也要参加。

赶不上休息日,我请假也得去。

优希把雄作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中学的事,她连想都没想过。

车开到去姥姥家那个岔路口的时候没拐弯,优希觉得奇怪,问道:不去接聪志啦?根本就没把他送到姥姥家去。

志穗回答说,马上就该上三年级了,一个人在家呆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用见姥姥和舅舅、舅妈的面了,优希感到轻松。

车刚开到家门前,聪志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了。

晚饭是在附近的一家西餐馆吃的。

姐姐回来了,聪志兴奋得把叉子掉到地上好几次。

吃完饭,餐馆服务员端上来一个大蛋糕,蛋糕上用巧克力写着:优希,祝贺你!聪志高兴得欢呼起来:祝贺姐姐毕业!雄作说:还要祝贺姐姐出院!聪志不太相信地皱起眉头:夏天也说出院,冬天也说出院,结果都没出院!这回准没问题了。

是吧,优希?雄作看着优希。

优希避开雄作的眼睛,故意逗聪志说:我把有巧克力的地方都吃了,行吗?不行,不行!妈!快切蛋糕啊!吃完蛋糕回到家里,时间还早,全家人围着餐桌,边喝饮料边聊天儿。

雄作说:等优希出院以后,全家一起去旅行怎么样?太好了!聪志高兴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夏威夷!夏威夷!雄作苦笑了一下:夏威夷太远了。

我们还是听听你姐姐是怎么想的吧。

优希,你说去哪儿好?优希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她正为什么时候说出爬山的事合适发愁呢。

我想去爬山。

雄作和聪志都愣住了。

优希迫不及待地说;以前我也说过想去爬山的事,您不是同意了吗?雄作满脸疑惑地问:你是说……石槌山?优希点头。

雄作皱着眉头说:石槌山太近了,而且什么时候都能去。

既然是全家旅行,还是去东京,要不就去北海道或冲绳。

我想去爬山。

我现在就想去爬山,别的地方不想去!优希打断父亲的话,字字有力地说。

雄作迷惑地看了志穗一眼。

志穗低着头不说话。

聪志闹不清是怎么回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雄作干咳了一声:好吧,说是什么时候都能去,机会总是错过了一次又一次……那就全家一起去爬山吧。

我也能去吗?聪志担心地问。

雄作点头表示同意,优希却突然大声叫起来:聪志不行!声音之大,不但把聪志吓了一跳,连雄作和志穗都吃了一惊。

优希自己也被自己吓住了,她垂下眼睑,小声说:聪志还小,爬不上去……聪志不满地说:为什么爬不上去?我爬得上去!就是嘛,带他去也没关系嘛。

雄作从中调解着,老婆婆都能爬上去的山,登山道修得又挺好,爬山就像郊游。

我记得医院给的一份材料里就是这么说的。

不行!绝对不能让聪志去!优希使劲儿摇着头,毫不相让。

为什么呀?’’聪志抓住优希的手腕,使劲儿拉扯着,爬得上去,绝对爬得上去。

优希甩开他的手:聪志去了给大家添麻烦,不能带他去。

我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聪志委屈得都快哭了,撒娇地摇晃着身子,向父母求援。

雄作说:优希,就带他去吧,没关系的。

不行,绝对不能带他去!优希坚决地说。

为什么?臭姐姐!我就去!聪志,不许骂姐姐。

志穗用微弱的声音批评了聪志。

聪志眼泪都下来了:那你们带我去,跟姐姐说带我去爬山嘛!优希……志穗难过地叫了一声。

讨厌!这是优希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母亲这么没礼貌。

她谁也不看,只顾一个劲儿地说:聪志爬不上去,聪志不能去!姐姐讨厌!不让我去,谁也别想去!我给你们捣乱!聪志把脸伸到优希面前做着鬼脸。

优希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伸手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

啪,一个枯燥的声音钻进了优希耳朵。

聪志瞪大了眼睛,父母也愣住了。

优希只觉得浑身冰凉,紧接着又像火烧似的燥热。

聪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大声叫着:讨厌!姐姐讨厌!跑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砰地关上了房门。

优希感到全身无力,靠在椅子上,后悔像一把锋利的钩子钩着她的心。

优希!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能打聪志呢?这可不像是你干的。

雄作说。

优希的心更疼了。

她的身体不能动,思想也停止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管怎么说,不能让聪志去。

爬完山以后,如果再去什么地方旅行的话,让我在家看家也行。

父母都没说话。

妈!您跟我去,是吧?优希焦躁地大声吼叫起来,声音里充满愤怒。

优希生自己的气,恨自己做得太过分,怎么能动手打聪志呢?她的气和恨好像没处发泄似的,又追问了一句:妈!您跟我去,是吧?过了好一会儿,志穗才说:是。

优希又瞪着雄作,逼他表态。

雄作回避了优希的目光,低着头说:去……旅行嘛,以后再说。

优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回自己的房间和衣躺下了,一直到天亮也没合眼。

第二天,志穗把夫妻二人签了字的同意书和爬山所需的费用交给了优希。

爬神山的幻想终于基本上变成了现实,优希的心却好像被爪子抓似的难受。

用不着两个人都去。

优希对坐在餐桌前喝咖啡的雄作说,爸爸的工作不是很忙吗?雄作苦笑了一下:你这是怎么了?昨天折腾得那么厉害,现在又这么说。

优希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可是,身体……不要紧吗?雄作怪里怪气地笑了:应该担心的,是你妈的身体。

我没关系。

志穗一边准备早饭一边说。

优希还想说些什么,听见聪志下楼来了,就没再说。

聪志还是很不高兴的样子,直到优希离开家,也没跟她说一句话。

但是,汽车发动以后,优希回头从后车玻璃往后看的时候,看见聪志正站在二楼的窗口目送她呢。

优希在渡轮上完成了医生给她布置的作文。

作文里写着,关于出院以后的事情,什么都还没有考虑。

但关于弟弟,却写了很多。

她说她以后一定要对弟弟好,一定要好好儿爱弟弟,什么都让着弟弟,有什么东西都给弟弟,让弟弟生活得幸福,只有弟弟得到幸福,自己才能得到幸福……回到医院的第二天,优希被小野和水尾叫到了诊察室。

简单地谈了几句之后,水尾鼓励她说:出院以后,好好儿上中学。

医院决定,4月5日,是优希她们登山的日子,也是出院的日子。

41980年4月5日早上,双海儿童医院上空布满了乌云。

天气预报说,今天上午山区有阵雨,下午是晴天。

离出院的日子越近,优希他们三个的话就越少,有机会见面也不说话。

特别是长颈鹿和刺猬,好像吵架了,对立情绪很大。

昨天午饭后,三个人碰在了一起,优希问:你们吵架了?两人低下头,长颈鹿说:没吵架,只是为了争角色。

刺猬说:抓阉决定也可以。

至于是什么角色,俩人谁都没说,优希也没再问,她似乎预感到是什么了。

参加登山的孩子一共有17个。

跟平时一样,6点半起床,7点吃早饭。

7点半,孩子们和同行的家长们就开始陆续在食堂集合了。

雄作和志穗来得最早,昨天晚上,他们住在松山市内的宾馆里了。

聪志一个人在家?优希问。

雄作苦笑着:直到我们离开家的时候,他还在嘟囔着要来呢。

志穗淡淡一笑:但最后还是送我们出门,让我们多加小心,还让我们转告优希也要多加小心呢。

真的?志穗点点头:真的。

他说,让姐姐爬山时多加小心。

优希感到心里发热,同时感到一阵刺痛。

长颈鹿的叔叔婶婶和别的孩子们的家长也陆续来到食堂。

8点,出发的时间到了,刺猬的母亲麻理子还没来。

小野跟水尾商量了一下,对刺猬说:没办法,你就别去了,在病房里呆着吧。

刺猬一听就急了,脸色铁青,肩膀颤抖,好像马上就会昏倒似的。

优希刚要对他说句什么,长颈鹿抢在她前边说话了。

长颈鹿站起来对小野说:我们这里有两个大人,也让这小子去吧!说完回过头去看着叔叔婶婶,让他跟我们一起去,可以吧?叔叔婶婶虽然有些犹豫,还是点头同意了。

叔叔对小野说:让这孩子跟着我们吧,我们负责照顾他。

水尾说话了: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让家长跟孩子一起爬山,并不只是为了安全和管理。

严格地说,这也是一种疗法,所谓家庭疗法。

水尾觉得这是一个对孩子进行教育的好机会,拍了两下手以引起大家的注意。

今天爬山,不是只为了玩儿。

当然,我们要高高兴兴地爬山,但我们还要学会跟家长互相配合,爬上平时爬不上去的高山。

这是很有意义的活动。

的确,那座山老爷爷老奶奶也爬得上去,但不管怎么说是海拔将近两千米的高山,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如果不注意,多么安全的地方都会变成危险的地方。

如果不听领队老师的话,摔下山谷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水尾严肃地说。

食堂里安静极了。

水尾的态度缓和下来,扫了孩子们一眼,继续说下去:当然啦……等一下!刺猬大叫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来就往外跑。

优希紧跟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想去追刺猬。

他的母亲,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又背叛了他呢?优希真替刺猬难受。

干什么?雄作一把拉住优希。

坐下!志穗严厉地说。

优希犹豫了。

这时,一个护士在水尾的指示下追了出去。

雄作使劲拽了优希一把:坐下!突然,优希觉得刺猬不去也许是件好事。

刺猬如果不去的话,山上也许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准备出发!水尾大概不想再发表什么高见了,发出了出发的命令。

就在这时,食堂外边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对不起,对不起!紧接着,麻理子搂着刺猬的脖子进来了,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其实我今天早上早早就出来了,开车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发现脚上穿的是高跟鞋,穿着高跟鞋怎么爬山呀,我又赶紧回去换鞋,结果就晚了。

对不起,对不起了!说完就往下摁刺猬的头,让他给大家鞠躬道歉。

医院的大轿车已经停在医院门口了。

参加出院登山纪念活动的孩子是17名,带队的医生、护士和老师共9名,家长21名,几乎等于两个大人对一个孩子。

水尾把大家送上车,嘱咐道:多加小心,千万别出事故!按照医生的指示,一家人尽可能坐在一起。

优希跟雄作坐在一起,过道那边是志穗和刺猬的母亲麻理子。

优希和雄作的后边是长颈鹿和刺猬,志穗和麻理子的后边是长颈鹿的叔叔和婶婶。

一个护士站在前面,拿着麦克风对大家说:大家好,三个小时的汽车旅行开始了……接着,她用幽默风趣的语言,给大家介绍着关于石槌山的知识。

汽车跑了一个来钟头的时候,下起雨来,孩子们一阵骚乱,家长们也议论纷纷。

看到这种情况,带队老师和医生、护士们碰了个头,开始征求大家的意见。

雄作说:既然下起雨来了,回去算了。

下雨的时候爬山是很危险的。

长颈鹿迫不及待地发表意见:这里下雨,山上不一定下雨啊!就是嘛,山上的天气跟平地不一样嘛。

刺猬紧跟着说。

能爬的话,还是尽可能去爬。

是长颈鹿的叔叔的声音。

在大家的议论声中,不知不觉又走了一个钟头,来到一个休息处。

从这里到山上还有一个小时的路。

雨小多了,但还没有停的意思。

大家在休息处上厕所、喝饮料,等着带队的老师跟山上联系的结果。

过了一会儿,带队老师对大家说:山上一个钟头以前也下起雨来了,现在还在下。

听了这话,优希不禁攥紧了拳头。

站在她两侧的长颈鹿和刺猬也紧张得不得了。

但是,带队老师接着说,根据风向和乌云流动的情况来看,再过三四十分钟雨就会停的。

现在不是还在下嘛。

一个家长说。

就算过一会儿就停了,山路也容易滑倒嘛。

又一个家长说。

山上的人说了,雨下得不大,就湿了一层地皮,不会滑倒的。

带队老师解释说。

小野接过话茬儿:我看这样吧,是到了山上再看情况决定呢,还是现在就向后转呢,大家商量一下吧,我们听大家的意见。

大家议论了好一会儿,各执一端,无法统一。

举手表决,听多数人的意见。

雄作建议道。

于是,家长们围成一个圆圈,准备举手表决。

长颈鹿的叔叔壮着胆子说:我觉得也应该让孩子们参加表决……于是,孩子们被叫到圆圈里边来,表决开始了。

表决的结果是18票对18票,有两个人没发表意见。

谁没举手呢?优希和志穗。

带队老师问优希:你是什么意见?在大家的注视下,特别是在长颈鹿和刺猬强烈期待的目光注视下,优希慢慢地举起了右手。

你是赞成爬山呢,还是赞成回去呢?老师问。

……爬山。

优希低着头说。

大家的目光又转向了志穗。

你怎么了?雄作生气了。

先上去看看吧。

志穗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大轿车继续前行。

开始爬坡了,坡越来越陡,路越来越窄。

路边的护栏那边,是万丈深渊。

但由于浓雾填满了山谷,看不出到底有多深。

随着爬坡时间的延长,有人开始晕车了。

雨停了!雨停了!长颈鹿和刺猬兴奋得叫起来。

果然,车前边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已经不动了,司机通过麦克风告诉大家,雨停了,还有十分钟就到了。

优希拉开窗户,山风吹了进来。

这里的风跟平地上的风不一样,跟明神山上的风也有微妙的差别。

十分钟以后,大轿车在石槌山登山服务站停下来。

老师宣布顺利到达的时候,车里的孩子们欢呼起来。

大家都从车上下来以后,服务站的人指着流云飞逝的天空说:天一会儿就晴,今天爬山没问题。

在服务站的食堂吃完午饭,云更薄了,天更亮了。

服务站的人说:山上用无线电话跟这里联系过了,爬山没问题。

一群朝圣的和松山市儿童会的孩子们已经上去了。

小野上前一步,面向大家说:我们就要按照原定计划爬山了,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没有人提出什么意见,原先态度消极的家长也跃跃欲试要爬山了。

雄作笑着对优希说:拿出精神来,爬山!12点半,一行人在老师的带领下出发了。

出发的时候,上空虽然还是乌云笼罩,但西边的天已经亮了。

登山道很窄,两侧的小竹子和映山红长得很茂盛。

一行人成一列纵队,带队老师在前,医生小野断后,优希、长颈鹿、刺猬三家人走在队列后部。

由于两边都是树木,周围的风景什么都看不见。

雄作发起牢骚来:什么都看不见,多没意思啊!麻理子也不满地说:哪有什么山莺叫啊?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欢呼声,优希他们紧走几步,来到一个稍微宽阔了一些的地方。

这里豁然开朗,眼前群山起伏,但没有一座山高于他们现在站的地方。

大家一边俯瞰群山,一边继续向上爬。

爬了一个多小时的时候,孩子们还没有喊累的,家长们却都受不了了。

恰好这时来到一块五米见方的地方,那是一个固定着几条长凳的休息处。

带队的老师喊了一声:休息啦!优希看了看父母。

雄作还不要紧,志穗已经累得不行了。

我爬不动了,累死我了。

刺猬的母亲麻理子一个人占了一条长凳躺下,尖声尖气地叫着,把我放这儿,你们走吧!一个护士摸了摸麻理子的脉搏:不要紧的,再坚持一下就上去了。

风景多好啊!长颈鹿的叔叔和婶婶并肩坐在休息处一角的草地上,用毛巾擦着汗,满意地欣赏着山里的景色。

长颈鹿和刺猬站在远离大家的地方,没有一点儿累了的样子。

他们好像在商量着什么,一会儿看看灌木丛那边,摇摇头,一会儿看看森林那边,又摇摇头。

他们在什么地方才会点头呢?想到这里,优希感到害怕,赶紧转移了视线。

休息了15分钟,一行人又出发了。

走了不一会儿,果然听见了山莺的叫声。

周围又暗下来,路更窄,坡更陡了。

优希一家人慢慢跟前边的人拉开了距离,后边的长颈鹿和刺猬两家人拉开的距离更远,因为麻理子走不动,长颈鹿的叔叔和婶婶老是帮助她。

走着走着,看见登山道左侧竖着一个木牌,上边写着注意落石。

木牌上方有很多看上去就要掉下来的大石头,很危险。

更危险的是右侧的山谷,全是以前滚下去的大石头,没有森林,也没有灌木。

雄作看了,咋了咋舌头说:真够危险的。

要是从这儿滚下去,脑袋撞在石头上就没命了。

为了安全,带队的老师要求大家一个一个地迅速通过。

爸爸,你先过吧。

优希说。

雄作踩着大大小小的石头通过的时候,优希一直在后边看着雄作的脚底下。

这段路确实危险,稍不留神,就会滚下山去摔死。

优希吓得闭上了眼睛。

优希!该你过了!前边传来雄作的叫声,他已经顺利地过去了。

优希紧盯着脚下的路小跑着通过,雄作在对面张开双臂迎着。

优希躲开雄作,肩头撞在了左侧的山石上。

雄作苦笑着:你看你看,撞疼了吧?志穗紧跟着过来,长出了一口气。

雄作不满地嘟哝着发了句牢骚:不管怎么说,也没有郊游的感觉。

优希注意的是后边那两个人的行动。

只见长颈鹿和刺猬站在那段危险的山路上停下来,小声商量了几句什么,眼睛放着光,神情没有表现出一点儿恐怖和胆怯。

优希赶紧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竖着注意落石的木牌的地方还有好几处,但是经过这些危险地段的时候,优希不敢再回头看长颈鹿和刺猬了,看到他们的表情就害怕。

爬了两个钟头左右的时候,前方又传来休息喽!的喊声。

优希他们上去一看,是一个三叉路口。

一条路通向右边的山下,一条通向左侧的山顶。

由于云雾缭绕,山顶那边的悬崖峭壁显得神秘莫测。

等大家都到齐了,带队老师大声说:现在的高度大约在海拔一千七百米到一千八百米之间!孩子和家长们拍着手欢呼起来。

大家辛苦了!但是,真正的登顶,从现在起才算开始!顿时,欢呼声变成了叹气声,拍手声变成了苦笑。

带队老师接着说:这里是神仙住的地方,大家一定要注意爱护。

不要乱开玩笑,不要乱扔垃圾,要抱着虔诚的心情去爬山。

我们眼前的悬崖峭壁是这座山的北面,基本上是垂直的,一般人爬不上去,所以设置了铁索,从山顶一直垂下来。

以前这里是信仰山神的人们修行的地方。

这座山呢,是日本七大灵山之一。

为了现世的愿望能够实现,为了来世能够得到拯救,为了在来世能够得到幸福,也就是说,为了得到永远的拯救,那些朝圣的人们,哪怕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也都顺着铁索往上爬。

当然,我们不是来朝圣的,没有必要去冒那个险,我们要顺着安全的登山道迂回登顶。

只要能登上顶峰,到小庙前边祈祷一下,也能得到神仙的保佑。

登山道虽然安全,但不管怎么说也是这么高的山,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另外,希望大家相互协助!好!出发!在老师介绍神山的时候,护士们给孩子和家长们检查了身体。

看到志穗脸色很不好,护士劝她原地休息,等着大家下山。

不,我也上去!志穗声音微弱地说。

别勉强,到时候成为大家的累赘。

雄作反对志穗登顶。

可是,优希要登顶啊。

志穗说着看了优希一眼。

优希点了点头。

她早已下定决心,就是只有她一个人,也要爬到山顶!护士又劝道:有她爸爸呢,您就在这儿休息休息吧,上边空气更稀薄,身体要紧啊!可是……志穗担心地看着优希。

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坐在附近的长颈鹿的叔叔说话了,我们在您女儿她们后边,您就安心在这儿休息吧。

真的,您脸色很不好,要是觉得您一个人留在这儿闷得慌呢,我也留下。

长颈鹿的婶婶说。

哎,等等!我留下吧!麻理子说,我已经到了极限了,再爬就没命了。

护士对麻理子身后的刺猬说:你妈要是留下的话,你也留下吧。

为什么?刺猬一听就急了。

孩子不能离开大人单独行动!护士严厉地说。

刺猬不满地还想说什么,但咬着嘴唇,低下头没做声。

他朝山顶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转身往回走,边走边冲长颈鹿打了个招呼。

长颈鹿跟着他走到刚才爬过的登山道的茂密的灌木林旁边,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阵什么,又像约好了什么似的,互相在对方的胸前轻轻打了一拳就回来了。

好吧,我留下。

刺猬说。

结果,志穗、麻理子和刺猬留下,其余的人继续登顶。

志穗站在供登山者休息的小屋前边,目送优希。

当心哪,别摔着。

不知嘱咐了多少遍。

刺猬看着优希,鼓励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瞪了走在优希后边的长颈鹿一眼,优希看见长颈鹿冲刺猬点了点头。

向上爬了一会儿,一行人在几乎垂直的北坡的崖壁前边停了下来。

从山顶上垂下来的铁索很粗,是用无数大铁环连接起来的,每个铁环都可以伸进大人的一只脚。

崖壁上部云雾缭绕,看不见山顶,那条特制的铁索看起来就像连着天。

优希凝视着云雾后边的东西,觉得只有从这里爬上去,才能得到神的拯救。

走啦!打头的男护士喊了一声,带着一行人朝着那条迂回登顶的登山道走去。

那是一条很窄的螺旋状小路,大家成一列纵队开始爬山。

危险的地方都安装了扶手。

即便如此,如果跟下山的人交错的时候,也必须倍加小心,否则就会有摔下山谷的危险。

爬了五分钟左右,跟在雄作后边的优希再也忍不住了,站下来对雄作说了声我去看看我妈,扭头就往山下走。

优希!等等!雄作叫道。

你先上去吧!优希说完,趁着长颈鹿和长颈鹿的叔叔婶婶发愣的当儿,从他们身边挤过去,又巧妙地绕开后面的几个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了迂回登山道。

优希!雄作大声喊叫着想追优希,但正在上山的人们挡住了他。

优希觉得雄作不会很快追上来的,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朝挂着铁索的崖壁跑去。

跑到崖壁前面,优希抬头向上看。

她坚信,从这里爬上去,一定能得到神的拯救。

优希的小手抓住了铁索。

铁索冰凉,而且因为刚才下过雨,铁索上都是水,很滑。

优希在膝盖上擦了擦手,再次抓住了铁索。

优希把脚登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双手一用力,爬上了崖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