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优希仰望着天空,紧抓住铁索,身体贴在几乎垂直的崖壁上,拼命向上爬。
她感到身体异常沉重,体重好像增加了一倍。
穿过白色的浓雾,爬到铁索的尽头,终于到达山顶了。
狭小的山顶上都是砂石,角落里有一个供人们祈祷的小庙。
优希为了祈求神仙显灵,走到那个小庙前边。
小庙的门开着,里边供着三个神像。
明明到了夏天才把神像移到这里的,现在是冬天,怎么会有神像呢?优希感到奇怪,进去一看,哪里是什么神像,那不是三个骨灰盒吗?雄作的,志穗的,还有聪志的……优希尖叫起来,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逃出小庙,双手捂住了脸。
可是,优希觉得那双手是大人的手,皮肤粗糙,还有鞍裂。
她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白色的护士服,是个大人。
优希终于明白了,自己是在做梦。
可是,她还没完全醒过来,她不想醒过来,她想把梦做下去,想按照自己的意志改变在山上发生过的事。
不到半米宽的山脊,笼罩在浓雾中。
优希紧盯着眼前的山脊,小心谨慎地前行。
后面传来脚步声,是长颈鹿和刺猬。
对了,她一直想问,他们是怎么追上她的,现在总算有机会问了。
不是告诉你了吗?长颈鹿说,你突然离开队列,你父亲大吃一惊,想去追你,但登山道太窄,后边的人把他挡住,我趁机溜出来追你去了。
我看见你们两个往崖壁那边跑,还以为你们要把我甩了呢。
刺猬说,我跟长颈鹿商量好了,要在竖着‘注意落石’的木牌附近一起下手。
我以为长颈鹿改了主意,打算在迂回登山道一个人下手了,所以就追过来了。
没那事儿!长颈鹿不满地说。
剩下我一个人,当然要东想西想的啦。
刺猬解释说,我一个人呆不下去,过一会儿就往你们那个方向看看,没想到一转眼的工夫,你已经顺着铁索爬了一段了。
开始我还以为是错觉,而且你很快就消失在浓雾里了。
我正感到迷惑的时候,看见长颈鹿也朝铁索跑去,我就追上去,跟他一起爬上来了。
优希听了他们的话,点了点头,但不敢回头看。
长颈鹿和刺猬说话的声音倒还是孩子说话的声音,但他们的身体是不是长成大人了呢?优希顺着山脊往前走。
两边都是深谷,她不敢站着走了,只好手脚并用往前爬。
终于爬到了山顶,可是,感觉不到空气有什么变化,也感觉不到风。
优希回头看了看有小庙的那边,只见雄作正站在小庙前边,生气地向优希招手。
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从口形上可以看出,他喊的是:多危险哪!你想干什么?但听不见声音。
长颈鹿的叔叔站在雄作后边,满头大汗。
看见优希,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三个人都没出事。
他说的话也是从口形上看出来的。
说完他就顺着原路下去了。
八号病房楼的孩子们和他们的家长们,养护学校的老师和医生护士们,都顺着迂回登山道上来了。
老师和医生护士们看见优希,脸上浮现出放心、惊奇、愤怒的复杂表情。
那是你自己啊!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那是你自己的影子啊!小庙前边只剩下雄作一个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佛光人来到他的身后。
优希使劲儿摇摇头,伸手想制止佛光人,不料佛光人好像在模仿优希的动作似的,伸手去推雄作的后背。
住手!别……优希大喊一声睁开了眼睛。
这时她正躺在蒲田的一间公寓里。
她在被窝里叹了口气,看了看窗户,淡绿色的窗帘告诉她,天刚蒙蒙亮。
现在的时间是11月17日清晨5点。
优希昨天夜里12点下了前夜班,坐末班车回到家里,睡下的时候已经快两点了,而且睡得很浅。
昨天上班时,听了岸川夫妇的话,心情很沉重。
她们说,11月14号优希上白班那天,到医院看望麻理子的那个年轻女人好像自杀了。
他们是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
优希不知道那个年轻女人的名字,但知道她跟梁平的关系非同一般。
当时优希看见了她的挎包里掉出来的裹着布巾的菜刀。
为什么拿着菜刀,优希也不知道,但至少觉得那菜刀不是冲优希来的,莫非是为她自己准备的?……是不是应该告诉梁平,优希一直在犹豫,转眼好几天过去了。
优希睡不着了,起床洗漱。
脱掉睡衣换上毛衣和牛仔裤,烧了一壶水,先冲了两杯茶,供在志穗和聪志的骨灰盒前。
母亲和弟弟相继惨死以后,优希的心情一直没能平静下来,总觉着他们还活着。
骨灰盒旁边摆着一盆叫做仙客来的花儿,优希默默地给花儿浇了水。
这盆花儿是岸川夫妇送的,岸川夫人把花儿送到她手上的时候说:养个活物好。
接过这盆花儿的时候,花蕾都还是闭着的,现在已经有几个开出了洁白的小花,更多的花蕾也将开花。
优希从来没想过要养个活物,植物啦,动物啦,都没养过。
她一直不认为自己有养活什么东西的能力。
可是,这盆仙客来放在骨灰盒旁边,只不过给它浇浇水,它就开花了。
这么一点点经心,就能使它焕发出生命的光彩。
看来,只要有一个能够安心生活的地方,就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保住生命……这么单纯的一件小事,竟然使优希感到安慰。
突然,有人在敲门。
这么早,谁会来我这里呢?开始优希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是,敲门声执拗地响个不停,那扇古旧的木门都咣当咣当地摇晃起来了。
笙一郎?要不就是梁平?优希一边这样想,一边轻声问道:谁?您能开一下门吗?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这么早来打搅您,对不起了。
可是……声音听起来很疲倦,但隐含着一种决不会简单地撤退的意志。
你是谁?优希又问了一遍。
我是伊岛。
优希感到意外:是当警察的伊岛吗?把有泽交出来!伊岛低沉有力地说。
优希犹疑不决地说:请等一下。
说完回头环视了一下自己的房间。
虽然已经换了衣服,但被子还没叠呢。
这时,伊岛用拳头砸起门来,大叫:有泽!优希吓了一跳:别砸门好不好?有泽!出来!伊岛继续大叫。
优希赶紧把被子简单整理了一下,把门开了一道缝,只见伊岛面容憔悴,身穿黑色葬礼服,站在门口。
优希用谴责的口气质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伊岛不客气地推门闯进来,不顾优希的阻拦,查看了所有可能藏得住人的地方,然后粗暴地扯开窗帘,打开窗户往外看。
窗帘把花盆碰倒,志穗的骨灰盒掉在了榻榻米上。
伊岛回过头来,表情很吓人:有泽在哪儿?优希关上门,转过身来走到伊岛面前,狠狠地给了他一个大嘴巴,愤怒地说:这是我母亲的骨灰盒!伊岛瞪着眼睛愣住了。
优希蹲下去,把用厚布包着的骨灰盒抱起来,在小桌上放好,又把另一个被碰歪了的骨灰盒扶正,说:这是弟弟的。
伊岛愣愣地眨眨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优希把花盆也扶起来,看见湿土撒在了桌子上,就去找了块抹布擦了擦小桌子,然后擦起榻榻米来。
伊岛沙哑着嗓子说:再找一块抹布,我帮你擦……用不着!优希打断了他的话。
伊岛看着小桌子上的骨灰盒问:还没有安葬吗?优希没有回答,站起来整理被伊岛弄乱了的窗帘。
清晨的冷风从外边吹进来,但优希没有关窗户。
伊岛平静下来,蹲坐在榻榻米上,认真地问:你怎么看?你弟弟把你母亲……你不这么认为吗?我弟弟什么都没干!优希顶了他一句,去卫生间换了一块抹布回到房间里擦榻榻米。
伊岛又问:有泽没来过吗?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是啊,冷静地想想,他不会到你这里来的,这才像那小子的为人。
再说,你也不是那种轻浮的人。
说完又沉默不语了。
优希忍受不了沉默,抬起头来说:他没来。
您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你们医院的人告诉我的。
您到我们医院去了?伊岛垂着头,自嘲地笑笑:我跟那小子认识很久了。
我早就看出他能当个好警察,一直认真地教他,他呢,也听我的。
虽然年龄相差不少,但性格合得来。
那小子脾气古怪,这么多年了,大概只在我面前笑过吧。
除了我以外,他一个朋友都没有。
老的讨厌他,新来的怕他。
所以,我听说他有两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女的时候,吃了一惊。
伊岛抬起头来接着说:可以这么说吧,那小子看到你的时候,眼神也好,说话也好,马上就变得不正常起来。
那表情,除了喜欢你以外,还隐含着更深刻的意思。
所以,那小子失踪以后,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叫长濑的律师和你。
他失踪了?伊岛好像没听到优希的问话似的:现在我才醒过味儿来,正因为他把你看得很重,所以才不会轻易到你这儿来的。
出什么事情了吗?伊岛没有马上回答优希的问题:我去厨房喝点儿水行吗?没等优希同意,伊岛就跑到厨房拧开水龙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喝完水,他用黑礼服的袖子擦了擦嘴,那闺女的父亲跟我一起当过警察,他去世以后,我是一直把那闺女当做我的亲生女儿对待的……后来,有泽跟她好上了,甚至都考虑过结婚……优希看着伊岛的侧脸,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那闺女,死啦!优希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在多摩樱医院见过的那个年轻女人。
你认识?伊岛问。
不知道名字,但是……奈绪子,早川奈绪子。
优希想起了岸川夫妇提到的电视新闻:是电视新闻里说的那位吗?我没看电视,不过我想电视新闻会播的吧。
她到我们医院去过。
伊岛皱起眉头:什么时候?干什么去了?优希把奈绪子去医院的经过告诉了伊岛,但没提菜刀的事。
优希相信,死去的奈绪子也不会愿意提这件事的。
那时候,有泽到医院去了吗?没有。
那位叫早川奈绪子的对我说,不会第二次见到我。
她对我跟有泽之间的关系好像有什么误会。
不是误会。
即便对你是误会,对有泽也不是误会。
伊岛说。
早川奈绪子的死跟有泽有什么关系吗?昨天早晨,他给我来电话了。
他对我说,奈绪子死了,请我帮助料理后事……还说都怪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当时我还以为他是胡说八道,但还是到那闺女家去了。
身体都凉了。
尽管我知道没救了,还是把她送到了医院……说到这里,伊岛又喝了几口水。
优希也觉得口渴起来。
伊岛又用袖子擦了擦嘴:我向上边汇报了有泽的事,上边一边组织验尸,一边设置了搜查本部。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找到有泽。
我没跟任何人提到过有泽跟你的关系,因为那只是我的直觉,而且,我得全力以赴处理奈绪子的事情,那闺女除了我以外,身边没有别的亲人,我得跟她在北海道的哥哥联系……伊岛转过身去,又拧开水龙头,用凉水冰了冰额头:你看,我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说完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地问,你觉得他有可能去哪儿呢?不知道。
长濑那里您没去看看吗?长濑我也找不到。
这么早打搅你,对不起了。
哪里……但是,那小子早晚会到你这儿来的,他不见你是呆不下去的。
所以……这只是我个人的要求……你要是知道了他在哪儿的话,能不能通知我一下?伊岛说完掏出记事本撕下一页,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放在了榻榻米上,我说什么也不相信,从有泽的嘴里会说出都怪他这句话来。
他这句话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我必须亲自问问……本来我打算在这里盯梢的,但我干不出那种事来。
优希默默地听着,没有插嘴。
伊岛摇了摇头:我敲门进来,也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的。
我想知道真相,我恨不起来,我说什么也不愿意用我自己的手把他抓起来。
有泽哭了,他委托我处理奈绪子的后事的时候,哭了。
不,不只是因为这个,那小子平时就活得很苦。
奈绪子也活得很苦,她是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活下来的啊!可是,这样两个人,为什么要互相伤害呢?一个死了,一个哭着说都怪我都怪我。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我都感到厌烦了……为什么?人们为什么要这样?互相仇恨,互相伤害,互相欺骗……其结果会怎么样?算了算了,盯你的梢,还不如在那闺女身边多呆一会儿。
恨那小子,还不如在那闺女身边安安静静地想想她活着的那些日子。
但是,我想知道真相啊!那小子为什么一个劲儿地说怪我怪我呢?我想知道……优希说话了:我不能答应您的要求。
优希不想撒谎,如果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我会把他放在比什么都重要的位置上,甚至要保护他。
他对于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我这样说也许会引起您的误会,那也没关系,我只能这样说。
所以……伊岛好像微微点了点头。
优希接着说: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如果我比伊岛先生知道得早,我会跟他说,让他把想法也告诉你。
这样做不可以吗?不,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伊岛说着站起来告辞。
等等。
优希叫住伊岛,奈绪子的葬礼什么时候举行?伊岛背冲着优希说:明天中午12点。
在她家里吗?不,她的家……需要保护现场。
在她家附近的殡仪馆。
殡仪馆的名字是……伊岛说着又从记事本上撕下一页,写下殡仪馆的名字递给优希。
优希说:明天白天我不当班,我想去参加她的葬礼。
虽然只见过一面,可我觉得她离我很近。
对于一个不太熟悉的人,我这么说也许有些失礼,但我确实对她的死感到遗憾。
我可以去参加她的葬礼吗?伊岛没有直接回答优希的问话,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志穗和聪志的骨灰盒跪下,说了声对不起了,双手合十,默默地为死者祈祷。
优希赶紧朝伊岛跪下,表示接受他对母亲和弟弟的祈祷。
祈祷完毕,伊岛用温和的声音对优希说:死去的人,有时候会成为我们的精神支柱。
他看着优希,微微一笑,我们要把他们作为精神支柱,认真地活下去。
不必焦躁,也不要忘记,好好儿珍惜,活下去就是一切。
优希双手撑在榻榻米上,深深地低下头去,向伊岛行了一个大礼。
2下午,天下起了大雨。
两个警察来到多摩樱医院,找优希询问梁平的下落。
不知道。
优希诚实地回答说。
优希没有对警察说早川奈绪子来过医院的事。
当然,警察也没问。
下班以后,优希给梁平的手机打电话,没开机。
又给笙一郎打电话,电话设定在录音档上,也没通上话。
第二天,优希参加了奈绪子的葬礼。
天还没亮的时候,雨停了。
天放晴以后,蔚蓝的天空好像高了许多。
殡仪馆入口处的花坛摆着菊花,烘托着宁静肃穆的气氛。
伊岛在入口处迎候来宾,优希没跟他说话,只朝他点了点头就进灵堂去了。
祭坛上方挂着奈绪子的遗像。
那是一幅好几年以前的照片,比优希见到的本人年轻得多。
一位跟奈绪子长得很像的男士站在死者家属的位置上,大概就是她的哥哥吧。
参加葬礼的大多是年龄较大的男人,大家心情沉重,面部表情充满惋惜。
优希能感觉到人们是非常喜欢奈绪子的。
优希还注意到,殡仪馆周围,有不少车上坐着人,既不开车,也不下车,分明是便衣警察。
优希跟大家一起送殡的时候,往四周看了看,她觉得梁平说不定会过来的。
突然,远处一座大楼的阴影处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转眼就不见了。
参加完奈绪子的葬礼以后,一晃十几天过去了。
这天,优希是前夜班,她打算利用白天的时间到笙一郎的事务所办理聪志的人寿保险手续。
最近这些天,优希一直在给梁平和笙一郎打电话,但是跟谁都联系不上。
她觉得奇怪,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找一找笙一郎。
事务所的门锁着,按了半天门铃也没人答应。
在附近问了问,谁也不清楚。
于是优希又到位于自由之丘的笙一郎的公寓去了。
公寓的门也锁着,门口的邮箱里塞满了各种邮件,看来笙一郎已经很长时间不在家住了。
梁平和笙一郎好像都销声匿迹了。
优希穿过商店街返回自由之丘车站的途中,感觉到背后有人在注视着她,回头一看,除了买东西的顾客以外,看不出有谁在注意她。
快到车站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还是看不出有谁在注意她。
坐车去医院的途中,在武藏小杉站换车。
以前每天回家都在这个车站下车。
今天,优希不由自主地走出车站,朝着住了很多年的旧家走去。
优希委托笙一郎把地皮卖了,前几天,在没有得到笙一郎的任何通知的情况下,优希的账户上多出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是某个房地产公司汇过来的。
优希站在已经成为空地的旧家前边,既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痛苦,只觉得浑身无力。
这里已经没有一点儿志穗和聪志生活过的痕迹,他们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证明,仅仅存在于优希的记忆里,连这一点优希都感到虚妄。
她甚至对自己的存在也感到虚妄。
幸运的是,一直到返回车站,也没碰上一个认识她的邻居。
下午3点多,优希提前来到医院。
刚进护士值班室,一个年轻的护士就告诉她,长濑麻理子被要求出院,准备接收她的养老院的人来了。
优希听了直奔麻理子的病室。
对,对,再握上点儿劲儿!优希走到麻理子的病室前边的时候,听见了一位女士生疏的声音。
进去一看,只见一位高个子女士正站在麻理子对面,握着坐在床上的麻理子的左手,试她的握力:再使点劲儿行吗?优希走进病室问道:对不起,请问您是……高个子女士回过头来的同时,优希看见了站在病室右侧的笙一郎。
笙一郎啊了一声。
优希没说出话来。
笙一郎出现在这里当然使她感到吃惊,但更使她感到吃惊的是笙一郎的精神状态。
笙一郎明显消瘦了许多,而且脸色很难看,憔悴得不成样子了。
眼神没有活力,是那种游移不定、自甘沉沦,甚至可以说是危险的眼神。
我准备把母亲送到养老院去,这位是养老院的院长。
笙一郎把高个子女士介绍给优希,然后又把优希介绍给高个子女士,这位是一直照看我母亲的人。
您好!您辛苦了!高个子女士向优希鞠了个躬。
优希连忙还礼。
笙一郎继续介绍说:是千叶县的一家养老院,我已经去看过了,条件很好。
我看过很多养老院,这家养老院可以说是最适合我母亲的。
今天院长出差来东京,在我的再三要求下,院长答应先过来看看,然后决定是否接受。
笙一郎说话的速度很快,给人一种焦躁不安的感觉。
是吗……优希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笙一郎。
被笙一郎称为院长的高个子女士转过身去,继续检查麻理子的身体状况。
等她检查完以后,优希说:腿部机能虽然衰退了,上半身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手指头活动自如。
如果不间断地进行康复治疗,腿部机能也是有可能恢复的。
穿脱衣服怎么样?院长问。
病情严重的时候不会自己穿脱衣服,吃饭也送不到嘴里,需要护理。
能自己大小便,但有时身体容易失去平衡,也需要有人扶着。
优希认真地回答了院长的问题。
接着,院长又问了很多问题,还在小本子上做了记录,感慨地点着头说:病人皮肤很有弹性,褥疮一点儿没生,护理得真好。
优希赶紧谦逊地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院长又说:虽然,我们还没有信心达到贵院的护理水平,但我们会努力去做的。
希望今后能继续跟你们取得联系,得到指导。
这正是我们所期待的。
过一会儿我把护理长濑麻理子时应该注意的事项写下来交给您。
希望以后加强联系。
院长点点头,转过身去问笙一郎什么时候把麻理子送到养老院去。
笙一郎问优希:你能跟我一起把我母亲送过去吗?我?优希吃了一惊。
我母亲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我先谢谢你了。
优希看了麻理子一眼。
麻理子看着优希笑了。
好吧,亲自把你母亲送过去,我也安心。
优希说完跟院长商量了一下,决定一个星期以后把麻理子送过去,然后去护士值班室请求内田护士长的批准。
内田很痛快地批准了优希的请求。
优希回到病室的时候,院长已经走了。
优希盯着站在病室门口的笙一郎责备道:一直在给你打电话,怎么也联系不上。
为了给母亲找养老院,太忙。
笙一郎支支吾吾地说。
院长看来人不错。
不过,她的养老院是私人经营的,费用肯定够高的吧?五千万。
明天一次性付清。
对于优希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终身利用权三千五百万,每年的费用是三百万。
因为我要去国外工作五年,所以打算先交五年的,一共是五千万。
去国外?五年?你想去哪个国家?企业法的发源地,欧洲。
一去就是五年?也许更长。
具体是哪个国家?在哪儿住?都定下来了?大概吧。
什么时候出发?笙一郎苦笑着:审问哪?优希生气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
你把钱都汇到我的账户上去了吧?我知道你讨厌钱,但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用上钱的,你还是拿着吧。
用不到自己身上,也会用到别人身上的。
我不懂!慢慢想想你就懂了。
今天我到你的事务所去了,也到你家去了,哪儿都没人,邮箱里的邮件都满了。
很长时间没回家了吧?笙一郎看着自己的脚尖:到处乱跑,顾不上回家。
我准备关掉事务所,把房子也退了。
那么急?笙一郎抬起头来,但躲开了优希的视线:也许在我母亲去养老院之前就出发。
要是那样的话,就拜托你把我母亲送过去。
你说什么?优希困惑不解,正要向笙一郎靠近,一个拄着双拐的患者大声跟优希打着招呼,在一个护士的搀扶下走过来了。
笙一郎趁机从优希身边溜过去,直奔电梯间。
对不起!优希请护士照顾一下患者,朝笙一郎追过去,一边追一边问,为什么那么急着去国外?连送你母亲去养老院都顾不上了,这到底是为什么?笙一郎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给你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
可事情紧急,需要处理的问题又太多……笙一郎突然大声咳嗽起来,咳得都无法继续走路了。
你怎么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咳嗽。
笙一郎掏出手绢捂着嘴,咳了好一阵才止住,抬起头来笑着说:烟抽得太多了。
上医院检查一下为好。
有时间再说吧。
笙一郎说完继续往前走。
等一等!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笙一郎走到电梯前,电梯门正好开了,刚要上电梯,岸川先生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岸川夫人从电梯里走出来,笙一郎只好往后退。
啊!是你啊,好久不见了!岸川先生笑着跟笙一郎打招呼,好长时间不来看你母亲了吧?麻理子可寂寞了。
他发现优希在笙一郎身后,又开玩笑似地说,护士长助理也感到很寂寞。
净说废话!岸川夫人斥责道。
她已经从笙一郎和优希的表情上看出问题来了,赶紧对笙一郎和优希说了声对不起,指了指大厅那边,让丈夫把她推走。
岸川夫妇走后,优希对笙一郎说:我问你,见得到有泽吗?笙一郎按了一下叫电梯的按扭,冷淡地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的收尾工作很忙,没时间。
你为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谁慌慌张张的了?笙一郎环顾四周,好像害怕有人追上来似的。
优希抓住了笙一郎的胳膊,笙一郎的身体立刻变得僵硬。
优希一针见血地说:什么到外国去,骗人!你到底想去哪儿?笙一郎不说话。
忽然,优希想起了给奈绪子送葬时的事。
她拉了笙一郎一把,笙一郎老老实实地回过头来,他的眼睛闪着乞求的光,眼泪都快下来了。
优希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认识跟有泽好的那个人?笙一郎抽泣着吸了一口气:真没想到你会去参加她的葬礼。
你为什么到那里去了?……我认识她。
那你为什么藏在远处的大楼后边?你为什么去参加她的葬礼?我跟她见过一面,她到医院里来找过我。
笙一郎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这个月14号。
14号……开始说是探望你母亲,我觉得她的真正目的是来见我。
大概她对我过去跟有泽的关系有某种误会。
她说什么来着?见到我以后马上就走了,几乎什么都没说。
什么表情?自责、后悔的表情。
好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似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
笙一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要是不告诉她就好了。
不告诉她什么就好了?笙一郎暖昧地摇摇头:她一直很介意梁平和你的关系,凭直觉发现梁平跟你的关系非同一般,心情非常复杂,用嫉妒这个词是概括不了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问我你在哪儿上班,我就告诉她了。
如果她见不到你,也许就不会死了。
她这一死,把梁平也连累了。
你知道有泽在哪儿吗?不知道。
别隐瞒了。
你把他藏起来了吧?我?把他藏起来?说不定那小子在盯我的梢呢。
葬礼上也没见着他的影子,莫非他没参加破案?他……失踪了。
为什么?他被怀疑杀了奈绪子。
那个叫伊岛的警察,你也知道吧?梁平给他打电话说,奈绪子的死,都怪他梁平。
打完这个电话就失踪了。
傻瓜……笙一郎小声嘟囔着。
你知道什么情况吗?笙一郎摇摇头:……不可能是那小子。
奈绪子的死,不能怪那小子。
这时,笙一郎身后的电梯门开了。
乘电梯的人下来以后,电梯门又关上了。
笙一郎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地抬起头来看着优希,突然换了一个话题:小儿科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出院了吧?啊,怎么了?她死去的母亲的保险金,以她的名义接受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这一点我很明白。
比如说,用聪志的生命换来的保险金,你能平静地接受吗?对于那个小女孩来说,多少钱也代替不了母亲,相反会成为她的烦恼。
随着她的年龄的增长,手里拿着因母亲的死换来的钱,说不定会有一种罪恶感……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考虑问题呢。
母亲为了女儿,早就准备用生命换一笔钱留给女儿了,母亲是打心眼儿里爱着女儿的,所以想给女儿留一笔钱,以备急用。
如果将来真的用上了这笔钱,钱,就可能成为有意义的东西。
心灵受到伤害的人,要想活下去,难道不需要这种自我安慰似的幻想吗?正如八号病房楼的孩子们需要一个想像中的家庭……优希集中注意力,体会着他话的真实含义:你说了这么多,归根到底……不应该怀疑是聪志杀了那个小女孩的母亲。
为什么?具体到哪里去,优希并不知道,反正是跟这里不一样的另一个世界。
笙一郎迷惑地歪着头看着优希,优希冲着笙一郎笑了。
笙一郎盯住了优希的脖子。
莫非他对他自己将要发作似地掐死优希感到害怕吗?或者说他正想要这么做吗?可以呀!即便你想掐死我也是可以的。
优希点点头,握紧了笙一郎的手。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优希回过头去,一瞬间,眼前的情景使她回到了现实世界。
优希看见岸川夫人坐着的轮椅翻倒在大厅里,岸川先生正在往起抱她。
笙一郎身后的电梯响起了电脑模拟的悠扬的钟声。
优希转身一看,电梯门又开了,从电梯里下来一个护士,那个护士看到大厅里发生的情况,大吃一惊,赶紧跑了过去。
优希看着笙一郎身后空空的电梯,觉得那是一个不知道通往何处的洞穴,还产生了笙一郎就要被那个洞穴吸进去的错觉。
此刻的优希,不想去管身后的患者,只想跟笙一郎一起被那个洞穴吸进去,落到某个不知所处的地方,她坚信那个地方有她的幸福。
不必像现在这样拼命努力,也一定会得到幸福!什么医院、护士、医生,都不要了!但是,笙一郎松开她的手,冷静地对她说:过去看看吧。
说完朝大厅那边看了一眼。
那眼睛不再是一个迷路的孩子的眼睛,而是一个成熟的大人,甚至比一般的大人更理性,更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的眼睛。
快点儿过去看看呀!笙一郎催促道。
好像得到了拯救似的,优希的内心里涌上来一种安心感,但同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痛苦,她的眼泪盈满了眼眶。
优希强忍着眼泪对笙一郎说:对不起。
笙一郎微笑着点了点头。
优希奔到岸川夫人身边,拍拍那个护士的肩膀:快去叫医生!说完麻利地为岸川夫人检查起瞳孔、脉搏和呼吸来。
岸川先生焦急地说:求求您了!一定要救救她!优希说:不要紧的,您放心吧。
说完抬头一看,电梯间里的笙一郎不见了,电梯的门只剩下窄窄的一道缝。
等等!优希想大喊一声,但忍住了,低下头继续护理岸川夫人。
岸川先生说:这个人哪,受的苦太多了,所以呢,她应该得到比别人多得多的幸福……以后,我要让她得到更多的幸福……求求您,救救她吧!是啊,您说得对,我也这么认为。
优希一边答应着岸川先生,一边解开了岸川夫人的上衣扣子,以便使她呼吸更顺畅一些。
3优希交班之后,又帮后夜班护士护理了一阵病人,临走时还到岸川夫人的病室看了看。
经过抢救,岸川夫人的病情稳定下来了。
优希看了看岸川夫人,又看了看麻理子,才到更衣室换了衣服。
下雨了。
优希坐出租车直奔笙一郎的事务所。
事务所没人。
优希又去了笙一郎的家,也没人。
没办法,优希只好回蒲田自己的家。
掏出钥匙开开门进去以后,马上觉得屋里空气的味道跟平时不一样。
她打开灯,轻轻地叫了一声:长濑……停顿了一下,优希又说:真对不起。
这时,屋里有动静,是有泽吗?优希进屋一看,只见梁平围着一条毛毯,盘腿坐在壁橱前边的榻榻米上,头发是湿的。
看见优希进来,梁平说: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允许,披上你的毯子了。
太冷了。
梁平淡淡一笑,低下头吸了吸鼻子,你这房间里没有取暖器,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又一想,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有取暖器也用不上。
优希不敢看梁平的眼睛,放下包,蹲在梁平面前:你是怎么回事?都这么晚了!梁平胡子拉碴的,脸色很不好,腮帮子明显地瘦了下去,眼神跟笙一郎一样昏暗。
你的窗户没插插销,梁平故作轻松地说,为了躲避优希的追问,梁平看着窗户又说,你这儿是二层,没费什么劲儿我就上来了。
优希看了窗户那边一眼,窗帘没有弄乱,小桌子上的骨灰盒依旧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
优希转过脸来看着梁平:这些天你跑到哪里去了?梁平看了优希一眼:今天中午……应该说是昨天中午了,12点左右,你到自由之丘的公寓去了吧?你是指长濑的家?优希想起离开笙一郎的公寓去车站的时候,感觉到身后有人。
他在家吗?优希觉得呼吸困难起来:把头发擦擦吧,小心感冒了。
说完拉开壁橱,取出一条干净毛巾递给梁平,湿衣服呢?梁平看了看身旁卷成一团的大衣:只是上身湿了,没关系。
不晾起来,什么时候才能干呢?不能晾在外边看得见的地方……现在还不能让他们抓住我。
没人盯梢,我观察了好多次了。
梁平皱起眉头:为什么要观察是否有人盯梢?伊岛来过,警察也到医院找过我。
伊岛?到这儿来过?优希一边把梁平的大衣用衣架晾好,一边对梁平讲了伊岛来这里的经过。
那么,大概的情况你都知道了吧?喝杯咖啡吧,我这里只有速溶的。
优希点着火烧上水,奈绪子到医院找过我。
梁平吃了一惊。
优希没有看着梁平说话,她知道,梁平也怕她看:你的情人吧?梁平沉默了一会儿,含含糊糊地回答说:啊。
伊岛跟我说了。
你说都怪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意思?没什么别的意思。
我把她给杀了。
就用这双手,把她给杀了!梁平自暴自弃地说,语气粗暴。
优希看着燃烧的煤气,摇摇头说:别再说谎了!我们不要再说谎了好不好?梁平不说话。
长濑到我们医院去了。
笙一郎?什么时候?梁平起身走到厨房来,看着优希。
优希还是不看他:昨天下午。
他说,是他把奈绪子给……优希感到心里一阵疼痛,调整了一下呼吸接着说,你也知道是他吧?所以你才一直在他家附近等着他!优希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声音在发抖。
优希觉得出梁平盯着她的侧脸,好像在追问她。
奇怪!我说笙一郎杀了人,梁平怎么不当回事?怎么不感到吃惊?优希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不动声色。
那小子跟你说了?为什么要那样做?奈绪子跟那小子,为什么是这么个结果?不,关于这些问题,他什么都没说。
梁平回到壁橱前边坐下:奈绪子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
梁平用平静的口吻说,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躺在被子上,睡得可好了。
一点儿都没乱,我还以为她真的是睡着了。
身上没有一点儿伤。
也许是笙一郎做得仔细,但从奈绪子平静的表情来看,是她自己希望死的。
这能说不怪我吗?是我让她产生了想死的念头,至少我有一半责任。
我无法把那小子当做罪犯追捕,更不想把那小子抓起来。
但是,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是这么个结果?他跟奈绪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听那小子亲口对我说清楚。
警察只会有组织地搜查,但我想单独找到他。
我不能扔下奈绪子不管,所以给伊岛打电话,求他处理奈绪子的后事。
优希看着煤气灶蓝色的火苗,觉得不可思议,水怎么还不开呢?她用了很长时间才使自己平静下来:你怎么知道是他干的?过了一会儿,优希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梁平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灰色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模样的东西:那小子把这个放在奈绪子枕头上了。
优希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迷惑地看着梁平。
梁平抓住那块布的一端用力一抖,另一端垂到了榻榻米上。
那是一块长长的布条、上边到处是黄色的斑块:绷带!绷带?你刚到双海儿童医院那天往海里走的时候,掉在海边的绷带。
我跟那小子争抢,扯断了,每人得到一半。
优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那是18年前的事啊!对,18年前。
不可能保存到现在呀!保存到现在了。
我也保存着呢。
梁平说着把左手伸讲左边的口袋,掏出另一块颜色和形状完全一样的布条来,一直放在贴身口袋里,没有离开过。
我想那小子也一样。
他把这个放在奈绪子的枕头上,是想告诉我是他干的。
也许还有对你断念的意思……17年前,我们虽然跟你分别了,但精神上谁也没有跟你分别。
这次,他好像在说,真的要跟你分别了。
这种意义,只能用我们手上的绷带来表示。
分别?突然,水壶的叫盖儿响了,优希慌忙把煤气关了。
笙一郎只说了奈绪子的事吗?优希看着梁平,没有说话。
那小子除了奈绪子的事,还说别的了吗?优希犹豫了,她想搪塞一下,但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吃力地喘着气,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还有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的母亲。
梁平的脸扭曲了。
他的身体靠着墙滑下来,蹲坐在地上,狠狠地用握着绷带的手在膝盖上砸了一拳,痛苦地呻吟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干的呢。
他咬着拳头,我以为是你干的,所以在现场的草地上乱踩。
但是,伊岛怀疑聪志的时候,笙一郎拼命保护他,我就有点儿怀疑是笙一郎干的了。
如果那时候我深入追究,奈绪子也许不至于……就算奈绪子有自杀的倾向,那小子也不至于成为凶手。
梁平突然抬起头来,往墙上使劲儿撞自己的后脑勺。
优希眼睁睁地看着梁平用头撞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梁平把头靠在墙上,坦白地说:我也抱着跟笙一郎同样的感情,恨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儿的母亲来着,就是笙一郎不杀了她,我也会杀了她。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我跟笙一郎同罪,所以才没有去深入追究。
可是,他觉得你在追捕他。
而且他对自己的犯罪感到很痛苦,他想用钱弥补自己犯罪造成的后果。
那小子真残酷。
优希感到意外:为什么?梁平用愤怒的表情看着优希:追捕他,我做得到吗?把笙一郎抓起来送上法庭,我梁平做得到吗?那小子肯定不希望被捕以后窝窝囊囊地活下去,肯定希望更严重的惩罚。
可是,我做得到吗?那小子做了我想做而没敢做的事。
我也想出口气,我也想把那个不称职的母亲杀了。
看到孩子烫得那个惨样儿,你干的也好,笙一郎干的也好,都是替我干的。
我除了后悔没别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只是这一次。
梁平用力攘着手里的绷带,悔恨交加地说:那时候我也没干……也是那小子替我干的。
那时候?优希不解地间。
梁平冲着志穗和聪志的骨灰盒扬了扬下额:他们的骨灰,什么时候安放到墓地里去?优希焦躁地说:问你呢!那时候也是他替你干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梁平站起来走到小桌子前边,看着骨灰盒:……你父亲……优希屏住呼吸,静静地听梁平说下去。
那次也是,到了关键时刻,我害怕了。
在岩峰顶上,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干……在八号病房楼晾衣服的阳台上,我跟笙一郎为了谁下手的事发生争执,差点儿打起来,可是到了真要干的时候,我却站着没动。
梁平说完,跪坐在小桌子前边。
梁平好像在冲着两个骨灰盒忏悔似的垂着头:上山的时候,我跟笙一郎已经看好了,在竖着‘注意落石’的木牌附近下手。
下山时,我跟笙一郎走在你父亲后边。
走到一处‘注意落石’的木牌附近的时候,正好过来一股浓雾,周围什么都看不见了。
当时我认为机会来了,只要冲上去推他一把,目的就达到了。
我看见刺猬跟我一起冲了上去……雾太浓,我连刺猬都看不清了。
可是,我向前迈了两步就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紧接着,我听见你父亲一声惨叫,又听见了石头滚落的声音。
那小子下手了!刺猬,代替我下手了。
没有资格的是我,可是,也不知道那小子是怎么了,老说他没有资格……其实,那小子是有资格的!梁平觉得,眼前仙客来白色的花朵,正在剧烈地摇晃着。
优希憋了很长时间的一口气吐了出来,她无力地坐在榻榻米上:不对!不是他干的。
是我干的……是我干的……4雨打在窗玻璃上,汇成一道道小溪流下去。
笙一郎把额头顶在玻璃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透过沾满雨水的玻璃,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芝浦地区的工厂的照明,以及远方霓虹灯的灯光。
这是高轮的一家宾馆十层的一个房间。
笙一郎旁边的窗户没关好,留着一条足以钻过去一个大人的空儿。
看着下面的水泥地,笙一郎想到了死。
作为现实意义上的死,笙一郎并不觉得害怕。
使他感到恐怖的,是关于死的印象。
因为他觉得死了以后,将进入一个黑暗的世界。
黑暗使他感到恐怖。
自己一个人死去,难道就是一个人进入无边的黑暗吗?笙一郎的眼前浮现出一个黑暗中的孤零零的自己的形象。
他对此感到恐怖。
由于这种恐怖,他每次决意跳楼或上吊之前,都突然改变了主意。
笙一郎离开窗户,回到床边的茶几前边坐下,点燃一支烟。
最近,他总觉得胸膛里有异物,而且那异物在一天天长大。
好像是为了把那异物从胸膛里赶出去似的,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他被烟呛得咳嗽了一阵以后,用脚踢了踢茶几下面的公文包。
公文包里装着四千五百万日元。
天亮以后,把这些钱交给被害人家属,基本上就算把自己的心事统统了结了。
事务所,以及事务所的工作,已经处理干净,公寓也退了,麻理子住养老院的钱也交上了。
昨天,笙一郎到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家里去了。
当他把四千万日元堆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小女孩的父亲惊呆了。
笙一郎对躺在床上的小女孩说: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钱。
小女孩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失去母亲以后的心理创伤不是那么容易愈合的。
但是,尽管是骗她,笙一郎也想以某种形式把母亲的爱传达给她。
笙一郎又对小女孩的父亲说:孩子的母亲是很爱这个孩子的,这笔钱请用在孩子身上。
这是她母亲的遗愿。
说完这番话,笙一郎转身就走了。
再过几个小时,笙一郎要把公文包里的四千五百万日元送到今年5月末在多摩川绿地杀死的那个酒吧老板娘的家里去。
笙一郎已经调查好了,酒吧老板娘有两个女儿,每个女儿各有一个儿子。
笙一郎准备把这笔巨款一分为二,以保险金的名义送给两个外孙。
在这样一笔巨款面前,没有不动心的。
就算家属怀疑,把警察叫来,也找不到这笔巨款本来的主人。
这是死去的外祖母的馈赠。
笙一郎希望用这种形式对受害者的家属做些补偿。
可是,他没打算这样对待奈绪子。
如果送给奈绪子的哥哥一笔钱,只会使他产生怀疑,这一定不是奈绪子所希望的。
笙一郎最初的犯罪,完全是一种突发性的冲动。
那是5月24号他跟优希和梁平再会以后的深夜里发生的事。
笙一郎看望了母亲从医院里出来,毫无目的地沿着多摩川走。
一边走一边后悔地想:为什么要三个人一起见面呢?为什么要见面呢?我没能杀了优希的父亲,我没能在关键时刻推他一把!本来,我跟梁平商量好了,要在浓雾飘过来的时候下手。
我和梁平同时跨出去了,可是,我向前迈了两步就犹豫了,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虽然雾太大,没有看清梁平是怎么下手的,但肯定是梁平把雄作推下山崖去的。
梁平刚跨出去,我就听见了一声惨叫和石头滚落的声音……那时候,我暗暗发誓,要是我能把优希的父亲杀了,就等于也把我自己的父亲杀了,就能超越一切。
可是,我没能做到!我没能把雄作杀了,就等于没能把我一直崇拜的父亲杀了。
我的性功能没能恢复。
每当跟女人单独在一起,想尝试一下的时候,耳边就回响起优希在明神山的森林里说过的话:‘不能用了更好!不能用了更好!’笙一郎在双重意义上都没有得到优希的资格。
但是,笙一郎还是爱她的。
除了她以外,笙一郎不可能再爱任何人。
笙一郎对不得不把优希让给梁平,感到痛苦万分。
这种痛苦,加深了笙一郎对麻理子的愤怒和痛恨。
可是,麻理子无法理解笙一郎的愤怒和痛恨,反而需要他的保护。
麻理子除了傻笑着向笙一郎伸出双手叫爸爸以外,什么都理解不了。
笙一郎满脑子忧郁和愤怒,看着静静地流淌的河水。
忽然,从身后飘过来一阵香水味儿,那香水味儿跟麻理子以前用过的香水一样,然后就听见一个女人在教训他。
要善待你的父母,你父母很不容易,要知道感谢他们,珍惜他们!笙一郎浑身发热,愤怒得直发抖,积聚了很久的阴暗心理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在那个女人转过身去的时候,笙一郎搬起脚下的一块石头,狠狠地朝那女人的后脑勺砸了过去。
血腥味儿、香水味儿和野草味儿混合在一起的时候,那女人已经被笙一郎骑在了身子下边。
当笙一郎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的时候,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接下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销毁证据。
他第二次杀人也是一时冲动,但跟第一次比起来,可以说是有意识的。
当时,笙一郎看见那个小女孩的母亲往公路那边走了。
她转身回来,让笙一郎吃了一惊:这不是特意来送死吗?笙一郎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惩罚母亲!笙一郎尾随小女孩的母亲走到多摩川岸边绿地,从地上检起一块石头,先是砸她的后脑,然后是骑在身上掐脖子。
两次犯罪形式几乎相同,并不是计划好了的。
他下意识地害怕母亲反抗,在他的心目中,母亲是非常强大的。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警察会怀疑到聪志身上。
但是,他没有去自首,他怕优希看不起他。
现在,他希望梁平前来结果了他,这样的话,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一切的罪恶,一切的责任,一切的耻辱,乃至再次犯罪的可能性,还有对优希的爱慕,统统可以结束了。
可是,让笙一郎感到恼火的是,梁平并不来追捕他。
除了梁平以外,谁也无法使笙一郎得到解脱。
至于奈绪子的死,应该说是她自己的愿望。
那天晚上,奈绪子在电话里说,希望跟他见一面。
那是一种绝望的声音,笙一郎无法置之不理。
现在看来,也许置之不理才是对的。
不过,当时的笙一郎也想得到慰藉,他是抱着自己也想得到拯救的心情赶到奈绪子那里去的。
小酒店的一层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奈绪子请笙一郎上二楼。
在里间屋,每人手上端着一杯日本酒,在榻榻米上相对而坐。
简单地互相问候之后,俩人喝起闷酒来。
一大瓶日本酒下去了一半,俩人都有点儿醉了的时候,奈绪子先说话了:以前的事,能告诉我吗?现在的笙一郎觉得没有必要隐瞒任何事情,甚至渴望找个人说出以前发生过的一切。
于是,他把为什么到双海儿童医院住院,怎么认识的梁平,两个人外号的含义,以及怎么在海里遇见优希,全都说了出来。
这是笙一郎第一次跟别人说起这件事。
他的手颤抖着,从钱包深处掏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绷带。
你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吗?奈绪子吃惊地问。
笙一郎回答说,就像护身符一样,一直带在身上。
梁平也像你一样带在身上吗?笙一郎觉得没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他继续说起以前的事情来。
优希藏在明神山森林的洞穴里睡着了,他和梁平一起去找。
树叶透下来的光,织成的巨大的网,孩子心目中的无边的森林,地球中心的大楠木,盖在优希身上的毛巾,以及后来的暴风雨之夜,三个人同时说出了心里的秘密。
奈绪子没有插一句话。
笙一郎偶然一抬头,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笙一郎自言自语地说下去。
秋天的运动会,文化节时在病房楼的外墙上画的巨大的壁画,燃烧的簧火,满天的繁星,醉人的涛声……可是,优希又被父亲奸污了,他和梁平决定找机会杀了那个畜生。
可是自己在关键时刻害怕了,没敢下手。
是那小子下的手……所以,那小子才有资格爱优希。
奈绪子点点头:那么,后来呢?后来就各奔东西了。
优希的父亲滚下山去以后,带队的老师和医护人员留下一半,陪优希和优希的母亲处理后事,另一半带着其余的孩子和家长回医院了。
回到医院以后,警察找到当时离雄作最近的笙一郎和梁平询问情况,俩人都说雾太大,什么都没看见。
当天晚上10点左右,笙一郎跟着麻理子,梁平跟着叔叔婶婶出院回家。
回病房收拾行李的时候,梁平没跟笙一郎说话,这等于救了笙一郎。
如果梁平骄傲地在笙一郎面前说,是我干的!我赢了!笙一郎非跟他打起来不可。
在医院的停车场,笙一郎看了少年时代的梁平最后一眼。
奇怪的是,取得了爱优希的资格的梁平,伤心得脸都扭曲了,差一点儿就要哭出来似的。
他紧咬着嘴唇,指着笙一郎,好像在说,你小子!但到底是什么意思,笙一郎没能理解。
梁平钻进车里去了,笙一郎慌忙举起了右手,还没来得及摇晃,梁平坐的车就一溜烟儿地跑了。
笙一郎跟母亲麻理子一起生活了没几天,麻理子就又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了。
笙一郎靠送报纸等维持生活,读完了中学,又靠打工上大学,通过司法会考,到神奈川县当了律师。
长达17年的日子里,笙一郎从来没有忘了优希。
当然,他也没有忘了自己是没有资格爱优希的。
他的性无能,就像一个铁的证明似的,无时不在鞭打着笙一郎的灵魂。
笙一郎本来想把最近杀了两个女人的事也告诉奈绪子来着,终于没有勇气说出来。
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满脸是泪。
他难为情地转过脸去,可是,泪还是不停地流。
奈绪子靠近笙一郎,轻轻地把他抱在怀里:现在还不行吗?笙一郎没听懂奈绪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奈绪子站起身来,拉住电灯的灯绳问笙一郎,关了灯你害怕,关小点儿不要紧吧?笙一郎困惑地点了点头。
奈绪子拉了一下灯绳,吸顶灯关了一半。
奈绪子又说:把壁橱拉开。
说话的声音非常平静。
正因为奈绪子的声音如此平静,笙一郎才无法违抗。
他乖乖地站起来,拉开壁橱。
奈绪子小声命令道:把上边的被子拿出来……笙一郎回头一看,奈绪子正在解连衣裙的扣子。
笙一郎感到更加困惑了,他想制止奈绪子,但分明看到她的肩膀在抖动。
他默默地把被子拿出来,铺在屋子正中央,随后又拿出一条毛毯。
这时的笙一郎心里痛苦极了,再次想制止奈绪子。
奈绪子已经脱掉连衣裙,只剩下乳罩和短裤,躺在被子上,拉过毛毯盖在身上,看着站在那里发愣的笙一郎,再次小声命令道:到毯子里边来。
我……笙一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求求你了。
奈绪子的声音好像在哭。
笙一郎扭过脸去开始脱衣服。
要不要脱内衣他有些犹豫。
看见奈绪子从毯子下边伸出手来,把已经脱掉的内衣压在了被子下边,也就一咬牙脱掉内衣,在她身旁蹲了下来。
奈绪子抓住笙一郎的胳膊,把他拉进毯子里。
一条毯子裹住了两个人。
奈绪子柔嫩的身体压在笙一郎的身体上边,光滑的大腿挤进笙一郎的两腿之间。
奈绪子抓住笙一郎的手指,把脸靠在笙一郎的脸上,轻轻的摩擦着:好的好的,就这样呆着,这已经足够了。
笙一郎听到奈绪子这温柔的声音,心情平静了一些,身体也放松了,并且感觉到了奈绪子的体温,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的异性的体温。
笙一郎觉得自己被人接受了。
从奈绪子紧贴自己的身体的蠕动中,从她对自己的抚摩中,笙一郎觉得奈绪子从心里接受了他。
在她温暖柔嫩的身体的包裹中,笙一郎感到自己的性功能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恢复的。
不,不是恢复,而是萌生。
可是,当他面对奈绪子的脸,看见她脸上的表情的时候,巨大的失望猛烈地袭击了他。
原来,在他的内心深处,渴望看到的是另一张脸,那是优希的脸。
同样,奈绪子渴望看到的也是另一张脸。
从她那游移不定的眼神里,笙一郎理解了这一点。
他们渴望的对象都不是对方。
奈绪子大概理解了笙一郎的感情,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
一股哀怜之情涌上来,笙一郎把自己的嘴唇压在了奈绪子的嘴唇上。
两个人同时兴奋起来,拼命地吸吮着对方的嘴唇。
笙一郎双手抱住奈绪子的头,把她翻转到下边,压在她的身上,把自己的舌头跟她的舌头缠绕在一起。
永远这样继续下去该多好啊!虽然还没有达到真正意义上的交合,但将来总会成功的。
有了奈绪子的接纳,有了奈绪子的滋润,肯定能达到真正意义上的交合。
笙一郎希望自己这种预感永远持续下去。
但是,现实中的事情是不会按照人们希望的那样运行的,不管什么事情,迟早会结束的,现实中是不存在所谓永远的。
永远只不过是人们自己捏造的东西,只能产生于自己的心中,也只能存在于自己的心中。
笙一郎的双手掐住了奈绪子的脖子。
奈绪子平静地说出了她人生的最后一句话:没关系的……她是向我传达死了也没关系的意思呢?还是向我传达我的性功能没问题的意思呢?莫非我在她的温暖和滋润下,在一瞬间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交合吗?笙一郎恢复了自我的时候,奈绪子早就停止了呼吸。
笙一郎摇晃她,呼喊她,给她做心脏按摩,给她做人工呼吸,绝望之后,甚至想打电话叫救护车。
但是,当他把电话拿在手里以后,想法突然变了。
她看着奈绪子那安详的睡容,怀疑她本人是否真想醒过来。
笙一郎面对奈绪子的遗体坐了下来。
刚才掐她的脖子的时候,只不过是一种任性的狂想,其实,奈绪子活着也好,这样睡去也好,笙一郎都听奈绪子的。
微弱的灯光照着奈绪子洁白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奈绪子的身体发起光来,似乎是从那苗条的身体内部发出来的光,给奈绪子罩上了一个光环。
看着奈绪子那罩着光环的身体,笙一郎想起了在灵峰顶上见过的佛光人。
静静地躺在笙一郎面前的变成了佛光人的奈绪子,慢慢飘浮起来,好像要乘风而去。
笙一郎想让她带着自己一起走,伸手去拉她,可是,发僵的手臂根本不听使唤。
奈绪子慢慢地飘浮起来,一直飘浮到快撞到天花板的时候才停下来。
奈绪子在那里飘浮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围绕着她的光环渐渐消失了,她洁白的身体缓缓地落回被子上。
窗外传来小鸟的叫声,大概是麻雀吧。
笙一郎眨眨眼,看见奈绪子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面前。
美丽的肌肤还是那么迷人,但是并没有发光。
笙一郎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奈绪子死了。
尽管她的裸体是那么的美,但也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看的。
为了维护她的尊严,笙一郎非常认真地为她穿好内衣,又为她穿好连衣裙,尽可能让她保持一个美丽的姿势。
尽管谢罪也没有什么意义,笙一郎还是合掌向奈绪子谢罪,并对奈绪子接纳了自己表示真诚的谢意。
然后,他把奈绪子双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放在她的胸口上。
笙一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滴在了被子上,但他没有去擦它。
笙一郎把18年前优希在手腕上裹过的绷带的一半放在奈绪子的枕头上,他想,梁平看见绷带,一切都会明白的。
我笙一郎对优希已经断念,是我杀了奈绪子,梁平!来抓我吧!笙一郎没有关掉屋里的电灯,离开了奈绪子的家。
走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离奈绪子越来越远了。
他没有通知梁平,即使梁平不来,奈绪子的尸体迟早也会被人发现的。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梁平看见奈绪子的尸体以后会逃跑。
梁平的行动其实也不难理解,对于奈绪子的死,他一定感到非常自责。
不过,现在的笙一郎顾不上考虑梁平的事,他为自己的死做准备,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工作的事,麻理子的事,给被害人家属送钱的事,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
除了麻理子转院的事以外,今天之内就可以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完了。
相信优希会把麻理子送到养老院去的。
突然,笙一郎想起了昨天优希的态度和说过的话。
笙一郎本来打算把自己杀人的罪行都告诉优希,被她蔑视,被她唾弃,那么自己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去死了。
可是,优希没有蔑视他,也没有唾弃他,而是抱着同样的感受理解了他。
优希握着笙一郎的手说:一起走吧。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优希有一点儿偏向自己,哪怕这种偏向里包含着同情和怜悯,也是值得高兴的。
想到这里,笙一郎感到非常痛苦。
我没有资格啊!接受她的爱情的资格,17年以前就失去了。
而且,我觉得我的死是跟奈绪子的无言的约定。
我离开了优希,奈绪子离开了梁平,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情死……但是,用什么办法死呢?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真后悔没有在奈绪子身边找一根绳子吊死,或者用菜刀把自己刺死。
那样的话,就用不着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了。
现在,只能自己一个人单独执行死的计划了。
就算我认为奈绪子在等着我,也是我的一厢情愿,她真正等待的人是梁平。
想到这里,笙一郎在黑暗的地狱之门外边惊惧不前了。
笙一郎点燃一支烟,刚吸了一口就引起了剧烈的咳嗽,胸膛里的异物膨胀起来。
一块黑紫黑紫的东西被笙一郎吐在雪白的便笺上,像一朵褪色的人造纸花。
他用手指摸了摸那块黑紫的东西,然后举起被染黑了的手指,愣愣地看了半天。
笙一郎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和黑社会有联系的朋友的电话:今天之内能帮我弄一件护身用的家伙吗?打完电话,笙一郎把烟掐了。
夜里的冷风带着雨水刮进房间里来,使笙一郎想起了灵峰顶上那令人怀念的浓雾的气味。
5由于攀着铁索登顶,优希、长颈鹿和刺猬受到带队老师的严厉批评。
下山时,雄作、长颈鹿的叔叔以及男护士们把三个人夹在中间,不准他们自由行动。
在登山者休息用的小屋等着众人下山的志穗和麻理子,听说优希她们有那么冒失的行动,都在吃惊之余松了一口气。
休息了十分钟左右,一行人继续下山。
刚出发不久,浓雾就笼罩了登山道。
走到第三处竖着注意落石的地方时,雾浓得几乎对面不见人了。
雄作大喊一声:大家都不要动!这时候,优希背后响起了脚步声。
长颈鹿?还是刺猬?住手!优希在心里大叫着。
不要!别杀了他!优希想保护父亲。
本来希望杀死父亲的优希,在那个瞬间感情发生了变化。
不管怎么说,那是自己的父亲啊!优希跨步向前,想拉住父亲的手。
啊——雄作一声惨叫,紧接着就是石头滚落的声音。
……你本来想救他,结果失手把他推下去了,是吗?梁平问。
在优希的房间里,梁平跟优希的对话还在进行。
优希默默地站起来,走到母亲和弟弟的骨灰盒前边,摇了摇头:是我把他推下去的,是我……其实你是想救他,结果失手了,是不是?梁平又问了一遍。
优希不再回答梁平的问话。
梁平笑了。
那是带着哭腔的颤抖的笑,比哭还难受:我一直以为是笙一郎干的,一直以为那小子是有资格的。
可是,那小子却反复说他没有资格,没有权利……那小子也认为是我干的。
所以,我们俩都认为自己没有资格,互相谦让。
我们在干什么?……17年了啊,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呀!根本就不应该计划那件事。
计划了那么可怕的事……没等优希说完,梁平就喊叫起来:可是,正因为计划了那件事,我们才活过来的!他再也忍不住了,盯着手里的绷带,一口气说下去。
我和笙一郎在计划那件事之前,被父母抛弃,被父母伤害,成了儿童精神病。
但是,计划了那件事以后,上课也好好上,纪律也遵守,我们好像把过去的痛苦忘掉了,我们好像清楚地看到了目标,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大概我们是把你父亲当做我们自己的父母了,与其说是想杀了他,倒不如说是想抛弃自己的父母。
我们彻底丢掉了对自己的父母的幻想,认识到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开始自己的人生。
如果没有那个计划,真说不清我们会干出些什么更可怕的事来。
护士、老师,冲突起来杀了谁的可能性都有。
你呢,说不定还会自杀。
如果没有那个计划,你也许活不到现在……但是,也只能像现在这样活着。
优希从内心深处挤出一句话来,看看志穗的骨灰盒,又看看聪志的骨灰盒,要知道落到这步田地,还不如那时候就死了呢。
可是,我们那时候能干些什么呢?……我死了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和笙一郎也都死了就好了吗?我们只不过是想活下来而已,我们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啊!母亲也死了,聪志也死了。
那时候要是不想到那个计划,他们俩现在……你父亲就没有罪吗?你对你母亲说了你的遭遇,她什么都不管是对的吗?尽管如此,也不应该计划那件事。
忍得下去吗?你跟你母亲说了以后,还受到那个坏蛋的欺负……忍得下去吗?优希不希望那噩梦般的记忆浮现在眼前,双手捂住了脸:是我害死了他们。
是我害死了父亲,害死了母亲,害死了聪志……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算了吧,你不可能理解。
如果保持当年那种心情,即使不能完全理解,也能理解一部分。
梁平的话温柔起来,优希却觉得更加痛苦了。
她不希望受到这么温柔的对待,她希望被责骂,希望有人骂她是个恶毒的女人,希望有人骂她活着没有价值,这样她会觉得好受些。
要知道今天会落到这步田地,就不应该活下来。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伤了人,害了人,有什么好处呢?我的人生是最没有意义的人生……不要这么贬低自己。
你的人生是有意义的。
你帮了那么多人,救了那么多人,住院的患者都感谢你嘛!优希双手捂着脸使劲儿摇头:没有意义!怎么没有意义?不能说是没有意义。
你不是也经常对患者们说吗?以后会有好转的,只要活得有意义,一切都会好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梁平的声音已经在优希的耳边响起,梁平的手也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摇着她。
优希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那个时候,你的存在,对我和笙一郎是非常重要的……不,不只是那个时候,17年来一直是这样,因为有你在,我们才挣扎着活了下来。
虽然我们活得并没有什么光彩,也伤过别人,但是,你的存在给了我们生活的勇气。
以后也是……以后也是……梁平突然硬咽了,停顿了很长时间,接着说:以后……会怎么样呢?我害死了奈绪子,说不定还会害死别人。
他在优希的耳边抽泣着,优希,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还应该活下去吗?优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优希!梁平呼唤着优希的名字,活下去!为了我……你会活下去的,是吧?优希摇摇头。
优希……梁平轻轻地、温柔地靠在优希身上。
坐在榻榻米上的优希,顶不住梁平身体的重量,瘫倒在榻榻米上。
优希在一瞬间似乎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她感到恐怖,赶紧切断了感觉的电源,这样一来,肉体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但是,她心里明白,从现在开始的性行为,可以抚慰梁平那痛苦的心灵。
陷入一片黑暗的意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角落在思考:只要能安慰他……自己活着的意义,也许只有这么一点点了。
除了漠然、恐惧和烧灼般的羞耻,优希几乎没有任何快感。
突然,优希忍耐不下去了,抬起自己的左手就咬,结果被梁平一把按住了:优希!梁平还在抽泣。
听到梁平的抽泣声,优希瘫软下来,不再挣扎。
你真美!梁平喃喃地说,真漂亮!梁平的话虽然没有任何新意,却如一股甘泉流进了优希的心田。
也许这就是优希最渴望听到的话。
优希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丑陋无比,肮脏至极,所以决不愿意让任何人看,也决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但是,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种渴望,渴望着得到别人的赞美……尽管她活得很苦,但一直憧憬着得到赞美的那一天的到来。
优希搂住了梁平的脖子。
不是想去搂梁平,而是想去搂那渴望已久的赞美。
在得到认可的那一瞬间,优希被梁平那没有任何新意的语言打动了。
优希要求梁平把灯关了。
梁平起身去关灯的时候,优希觉得有点儿冷,好不容易被唤起的一点点性兴奋也随之冷却了。
她不敢睁开眼睛看自己的身体,她害怕看到自己的身体以后,将要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感情。
她听见了关灯的声音,还听见梁平说:关了。
但她还是不敢睁开眼睛。
她觉出身上盖着的东西是毛毯,于是把毛毯拉到肩膀以上,把全身包起来,把腿蜷曲起来,但她已经意识不到腿是属于自己的。
黑暗使她感到安心。
她从毛毯里伸出手来摸到自己的内衣和外衣,钻在毛毯里迅速穿起衣服来。
就在她刚把衣服穿好的时候,梁平说话了。
……你真正需要的不是我。
声音是空虚的,无力的,那小子知道吗?听到梁平这样问,优希的胸口感到阵阵巨痛。
不知道啊?梁平使劲儿抓着毛毯,试图减轻自己内心的痛苦,看来是不知道。
那小子一直在说他没有资格,没有权利嘛。
梁平叹了口气,憋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从双海儿童医院的时候起,你就喜欢他了?优希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那时候,哪还顾得上这个。
……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你并不是真心想接受我。
优希用双手捂住耳朵:不许这么说。
我也喜欢长颈鹿,真的。
沉默了不知有多长时间,窗外传来小鸟的叫声。
雨停了,小鸟们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我去找那小子去!听见梁平穿鞋的声音,优希抬起头来。
天亮了,房间里不再是漆黑一团。
优希看着梁平默默地穿好衣服,把大衣拿在手上,又默默地转过身来。
优希赶紧低下头去。
梁平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是有一个问题不明白……那就是关于你母亲的死。
肯定不是笙一郎干的,当时他陪着奈绪子在医院。
莫非真是……不是!聪志什么都没干!优希打断了梁平的话。
你一直这么说,是不是护着他?你能不能告诉我真话?我现在并不是以一个警察的身份问你,我是真的想知道。
优希看着志穗和聪志的骨灰盒,仙客来白色的花朵同时映入眼帘。
优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终于下决心说出真相。
母亲是自杀的。
……真的?优希觉出梁平在注视着她,她看着仙客来的白花继续说:是真的。
聪志发现了母亲留下的遗书,给我送到医院里来了。
跟我一起值班的护士不是跟警察说聪志送给我一袋钱吗?其实那不是钱,是遗书,是母亲写给我的遗书。
既然是自杀,你为什么不说呢?要是早点儿说了,聪志就不会被怀疑了。
你为什么不把遗书拿出来给警察看呢?不能给警察看!为什么?聪志不同意。
聪志为什么不同意?……因为遗书上写了我跟父亲之间的事。
优希走到小桌子前边,看着聪志的骨灰盒说,弟弟看了母亲留下的遗书,精神受到强烈的刺激,这是可以想见的吧?父亲跟姐姐……而且,母亲知道,而且还不管……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想知道的事是这种事啊!你说详细点儿行吗?你母亲是怎么自杀的?聪志看见母亲的时候,母亲已经上吊死了。
聪志赶紧把母亲放下来,又是做心脏按摩,又是做人工呼吸,母亲还是没有活过来……聪志想打电话叫救护车,跑到电话旁边,忽然看见电话机旁边放着一个信封,上面写着‘优希收’。
聪志抽出信纸一看,遗书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我活累了,让我到此结束吧。
到头来还是我太软弱。
你受到你父亲的性虐待以后,告诉了我,可是我什么都没能为你做。
’聪志看着看着忘了打电话叫救护车的事,一气看了下去。
其实,母亲早就想自杀了,只不过因为我跟聪志还没有成人,一直忍到聪志参加工作。
母亲认为父亲对我的行为是家里的奇耻大辱,不希望聪志知道这件事,嘱咐我把这件事深深埋在心底,好好儿活下去。
优希把聪志的骨灰盒抱起来,接着说:聪志看完母亲的遗书,愤怒得浑身颤抖,大脑陷入了混乱状态。
然后就放火了?聪志说,他觉得这个家就是山口那个家,那个充满了罪恶的家,而他自己浑然不知,一直被蒙在鼓里生活到现在。
当时他一时冲动,就把房子点着了。
本来他想把他自己也烧死在家里,可是随着火势加大,他下意识地跑了出来,跑到医院来找我。
他很后悔,担心大火蔓延到邻居家去,看得出来,他的内心非常痛苦。
不过,火势并没有蔓延。
被怀疑为杀人犯,还不如把真相说出来。
我也这么劝聪志来着,可是他坚决反对。
如果说出真相来,我家的丑闻就世人皆知了。
聪志不愿意暴露家里的耻辱,宁愿自己背着犯罪的嫌疑。
直到临死前,他还一个劲儿地说,都怪他……父母虽然死了,也要保护父母的名誉。
可是,又有谁能理解他呢?我能理解。
这是孩子对父母的感情。
梁平叹了一口气,认真地说。
可以这样说吗?当然。
谁也不愿意听别人说自己父母的坏话。
不管什么样的父母,听到别人说父母的坏话,就跟听到别人说自己坏话一样。
就算是被父母把头砍掉了,也要说是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掉的。
聪志除了想保护父母的名誉以外,还想保护你。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有痛苦的过去,他继承了你母亲的遗志,把你的过去深深地埋在心里了。
优希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聪志的骨灰盒。
梁平站了起来。
优希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切都过去了,刚才我跟你说的事,不要对别人说。
梁平点点头:不会的。
你母亲的遗书呢?烧了。
叫人痛苦的过去。
是吗!跟伊岛先生联系一下吧,他也为我们家的事感到伤心。
梁平轻轻地点点头,准备开门出去的时候,又停了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什么怎么打算的?以后,将来。
我还什么都没想。
优希说的是实话。
那小子肯定还要来找你。
优希知道,梁平是指笙一郎:……真能来的话就好了。
跟他一起去吧!他要是来找你的话,逃跑也好,藏起来也好,跟他一起生活下去吧!梁平的声音里好像充满了愤怒。
优希心里很难过,什么也没说。
梁平把门拉开的时候,优希想叫住他,再跟他说些什么,但终于选择了沉默。
优希知道,不管说什么,都是对梁平的伤害。
梁平拉开门出去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优希抱着聪志的骨灰盒,轻轻地说了声:长颈鹿,对不起。
优希低下头,把被泪水打湿了的眼睛抵在包着骨灰盒的厚厚的白布上。
6梁平从优希那里出来以后,直奔蒲田站。
雨停了,天也快亮了。
首班电车大概已经发车了,车站一带灯火辉煌,上班早的人稀稀拉拉地朝车站方向移动着。
梁平一直盼着能得到优希的身体,可是,今天终于得到了她的身体以后,心里除了空虚什么都没留下。
梁平知道,他根本没有真正得到优希。
他抱住了她的身体,但一点儿都没抱住她的心,只是利用了一下她的身体而已。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跟她的父亲没有任何区别。
想到这里,梁平照着眼前的一根电线杆狠狠地打了一拳。
他生自己的气,也生接受了自己的优希的气。
同时,他为优希感到悲哀,也更加爱优希了。
路边停放着一辆自行车。
梁平先是一脚把它踹倒,然后抓住车把和车座,大声吼叫着,把自行车高高举起,狠狠地摔在地上。
这时,一个骑着自行车巡逻的警察过来了:嘿!这自行车是你的吗?梁平盯着警察腰间的手枪,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我的!你看,车上写着我的名字呢!警察停下来,歪着头去看那辆被梁平摔在路边的自行车。
梁平趁机抓住他的后脖领子,大腿突然抬起,用膝盖撞击他的下巴,一下子就把他撞昏了。
梁平看看周围没人,提溜着警察的腰带,把他拖到路边。
处于昏迷状态的警察微微动了一下。
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看上去还不到20岁。
如果把他的枪下了,他肯定会受处分的。
如果那枪又被用来杀人或自杀,他的良心肯定受到谴责。
而且,他一个人被问罪还不能算完,他的领导、同事、父母、兄弟,也许还有个年幼的妹妹,都会因此受到不同程度的牵连。
由于我一个人的某种欲望,将给无数人带来麻烦,甚至毁掉他们的一生。
由于我一个人的罪过,也许会给很多人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梁平轻轻地拍打着年轻警察的脸,看他快醒过来的时候,飞快地跑进车站,跳上一辆正要关门的电车。
车上人不多,由于天冷,人们都穿着大衣或羽绒服。
梁平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着笙一郎。
笙一郎啊笙一郎!你都干了些什么呀!优希是爱你的,可你呢,却去杀别人的女人,你到底打算干什么!梁平想恨笙一郎,可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
空虚充满了他的心,他觉得很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电车到达崎玉县的大分站的时候,梁平醒了,他迷迷糊糊地从车上下来,坐在站台的长椅上。
他猜不出笙一郎会到哪儿去。
去国外,那肯定是骗人!他能到哪儿去呢?忽然,梁平想到了笙一郎的母亲。
在双海儿童医院住院的时候,他们都需要一个想像中的家,他们都希望得到父母的认可,希望听到父母对自己说,孩子,对不起,不该那么对待你,你是个了不起的好孩子!但是,笙一郎的母亲并不是想像中的母亲,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这个真实的存在得了一种叫人无可奈何的病,对她生气也没用,想听到她谢罪的话也不可能了。
笙一郎奋斗至今,名利双收,只希望听到母亲说一句:孩子,干得好,了不起!可是,母亲再也不可能说了,却把笙一郎当做父亲,需要笙一郎的照顾。
在这种痛苦的重压之下,笙一郎惟一的希望就是优希了。
然而,他却以为自己没有资格。
刺猬呀刺猬,你真傻……梁平自言自语地说着,双手捂住了脸,三个人17年之后再会的那天,你说,也许不应该再会,不,也可能是我说的。
我们都觉得不应该再会,但是,我们都错了!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分手,我们应该一直在一起……忽然,梁平的膝盖被人撞了一下,抬头一看,大批的乘客涌进车厢,车窗外的站台上也站满了等车的乘客。
上班高峰时间到了。
梁平在池袋站下车,在车站的卫生间里洗了把脸,坐上开往自由之丘的电车,直奔笙一郎的公寓。
笙一郎的公寓前边,几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人正在往一辆卡车上装家具。
梁平觉得这些家具很眼熟,其中的一把椅子分明是自己坐过的。
走到笙一郎的房间前边一看,里边基本上被搬空了。
梁平截住一个搬家具的年轻人一问,才知道笙一郎把房子和家具都卖了。
梁平又赶到品川笙一郎的律师事务所,这里的房子已经退掉,家具也都卖了,什么线索都没留下。
忽然,楼下传来警车的叫声,梁平以为是来追捕自己的,赶紧藏到楼梯那边去了。
从电梯上下来两个穿警服的警察,看了看事务所里边,用手提电话向上级报告说什么都没有,就坐电梯下楼去了。
梁平再次赶到自由之丘笙一郎的公寓一看,那里也停着警车。
梁平悄悄地来到附近一个小公园里,掏出手机,拨通了伊岛的电话。
我是有泽。
伊岛愣了一下:你小子在哪儿?梁平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听到过这又粗又哑的声音了,怀念之情涌上心头:给您添了很多麻烦,日后一定当面谢罪……我想问问您,知道关于长獭笙一郎的情况吗?你问这个干什么?梁平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长獭的公寓和事务所都有警察,你还以为是抓你的吧?伊岛好像知道梁平的行踪似的。
尽管如此,梁平还是固执地问:您知道他的情况吗?那小子寄来一封特快专递,是寄给我的。
给您寄信?信上写着是他杀了早川奈绪子。
……真的?在奈绪子房间里采集到的指纹,跟信上的指纹是一样的。
他还寄来了有他的血迹的便笺,血型跟奈绪子被子上的血型也是一样的。
……他是怎么杀的奈绪子,作案动机是什么,信上写了吗?没有。
只说是那天晚上奈绪子有事找他商量,一时冲动杀了人,说完全是他一个人的罪过,还提到奈绪子穿的是黑色连衣裙,还说两个人一起喝酒来着。
酒瓶和酒杯上的指纹跟信上的指纹也是一致的。
有泽,你为什么跟我说都怪你?……我觉得我也有责任。
你早就知道是那小子干的吧?你打算掩护他是吧?不,我没那个意思……那小子知道你逃跑了吧?也知道警察在追捕你吧?梁平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反问道:为什么?那小子现在给我寄信,并不单纯是为了自首。
他在便笺上用他自己的血按了十个手印,十个手指头都按了,还说让我们好好儿鉴定。
另外,信是特意寄给我的。
那小子肯定知道你被怀疑了,所以才这样做的,你说是不是?梁平回答不上来。
有泽!快给我回来!别再跟我玩儿这种破案电视剧里的游戏了,听见没有?梁平没有回答伊岛的问话,把电话挂断了。
一阵稚气的叫喊声惊动了梁平,抬头一看,是几个五六岁的孩子。
两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这种偶然的组合引起了梁平的注意。
只见两个小男孩正在用小铲子往小桶里舀沙坑里的积水。
两个小男孩都想在小女孩面前表现自己,争先恐后地把积水舀起来,倒进小桶里。
由于动作比较大,免不了你撞我一下,我往你身上泼点儿水什么的。
别打架呀!小女孩不高兴地说。
其实那两个小男孩并没有打架,只不过是玩儿得有些兴奋而已。
但是,小女孩看不下去了,连声说:回家了,回家了!看他们还没有停止的意思,就拉住其中一个小男孩的手,对他说:回家吧!没想到那个小男孩甩开小女孩的手:就不回家!说完跑到一边去了。
小女孩委屈地拉起另一个小男孩的手,走出公园回家。
剩下的那个小男孩慢慢回到沙坑,照着小桶狠狠地踢了一脚,蹲在那里哭了。
梁平仰天长叹:刺猬呀刺猬!……你真傻!7优希在梁平走后不久,早早就去医院了。
交班之前,她把辞职申请交给了护士长内田。
内田吃了一惊,先是劝优希不要辞职,但从优希的表情上看出她去意已决,就不再劝说,关心地问:将来的事情安排好了吗?没有,不过,没关系的。
聪志的人寿保险,加上卖房子的钱,生活上不会有问题。
精神上跟笙一郎互相支撑着,肯定能活下去的。
内田对优希说:先休息一段时间,想上班了再来。
无论到什么时候,这里都是需要你的。
谢谢。
你打算从什么时候起就不上班了?优希说,把麻理子送到养老院去以后。
内田说:最好上到年底。
今天是12月1号,再上一个月吧。
还得办手续什么的。
于是,优希年底辞职的事就算定下来了。
护理岸川夫人的时候,优希把辞职的事告诉了她。
岸川夫人笑了:是吗?一个月以后,就跟你喜欢的人一起生活了,是吧?优希既感到不好意思,又感到难过,自己握着自己的手腕说:不过,我还能照顾您一个月。
那么,我说什么也要再活一个月。
您干吗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嗯?能再活一个月,难道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吗?在这一个月里,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计划着利用有限的时间,可以过得很充实啊。
夫人温柔地笑了。
优希也笑了。
下午3点多钟,两个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便衣警察来找优希。
优希以为他们又是打听梁平的下落,没想到他们问的是关于笙一郎的事。
什么笙一郎是聪志的上司啦,笙一郎现在在哪儿啦,笙一郎有没有孩子啦,笙一郎是什么性格啦,认识不认识早川奈绪子啦,奈绪子跟笙一郎是什么关系啦,奈绪子是不是到医院里来过啦,问得非常详细。
对于警察的问题,优希除了是或不是以外,就是不知道,并不是想隐瞒什么,而是懒得说话。
他的律师事务所里有个叫真木广美的,你知道吗?警察突然问。
知道。
她说长濑笙一郎的母亲在这里住院。
是,是在这里住院。
长濑笙一郎最近来看望过他母亲吗?优希犹豫了一下,心想早晚警察也得知道,就说:昨天下午来过。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下,又问:说什么来着?没说什么,只不过是来看望他母亲。
我们能见见他母亲,问问关于她儿子……问也是白问。
优希打断警察的话,再说我也做不了主,得经过护士长批准。
警察找到内田,内田同意了。
优希只好带警察去见麻理子。
两个不认识的人把麻理子吓得藏在优希身后,不回答任何问话。
警察只好问优希:长濑笙一郎定好什么时候再来医院?优希摇摇头说:不会再来了,他母亲要转到养老院去了。
那转院那天他总得来吧?不会来了。
把他母亲送到养老院的事,他已经委托给护士了。
他母亲什么时候出院?优希把麻理子出院的日子告诉了警察,麻理子在优希身后使劲拉优希的衣服。
警察们走后,麻理子对优希说:不能告诉他们!麻理子怎么能想到这一步呢?优希感到惊讶不已。
麻理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爸爸的事,不能告诉他们!优希的眼泪差点儿流出来,赶紧忍住,笑着对麻理子说:不要紧的,刚才我是骗他们的,爸爸肯定还要来看你的,肯定还要到这里来看你的。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麻理子听的,倒不如说是优希自己的希望。
优希上完白班正在交班的时候,伊岛来了。
伊岛说在医院的院子里等着,请优希交完班来找他。
优希来到院子里时,伊岛已经坐在长椅上等着了。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够冷的吧?到街上的咖啡馆里去吧。
不冷。
外边空气好,而且我也不会耽误你太多的时间。
优希坐下以后,伊岛很客气地向优希鞠了一躬:那天,太感谢你了!优希知道他指的是参加奈绪子的葬礼的事。
奈绪子的骨灰被她哥哥带到北海道去了。
伊岛仰望天空,想起死去的人,心情很复杂,一两句话也表达不清楚……优希默默地点了点头。
长濑笙一郎来信了。
信?写给我的。
内容我就不便说了。
优希想到今天警察来找她的事:所以,今天警察……听你这口气,你已经知道信的内容了?优希没有正面回答伊岛的问题:有泽来过了,昨天夜里。
伊岛并没有感到吃惊:有泽说,奈绪子的死都怪他,是指他伤了奈绪子的心,有罪恶感吧?……我想是的。
有泽说,看着奈绪子平静的表情,可以想见她是希望死去的。
这与他杀死了奈绪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长濑给我写信,就是为了消除警察对有泽的怀疑……警察怀疑有泽,是谁告诉长濑的呢?昨天他到医院里来了。
那时候,你告诉他关于有泽的事了?是的。
这么说,是谁杀了奈绪子,你是知道的了?那时候,长濑都说了?优希没说话。
你认为他还会到医院里来吗?不会的。
优希把刚才对那两个警察说过的话对伊岛重复了一遍,并说将要把麻理子送到医院去的护士就是自己。
这么说,他已经做好了远走高飞的准备了?说是到国外去,去五年。
具体去哪个国家,说了吗?说是去欧美,企业法的发样地。
伊岛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过了好长时间才说:有泽给我来电话了。
是吗!你好像不感兴趣。
刚跟他见过面,该说的他都跟我说了。
你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我说什么也琢磨不透。
长濑呢,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杀了有泽的情人。
然后呢,为了替有泽洗清罪名,又亲自给警察写信自首。
有泽呢,说是怪自己,从警察署逃走,一个人去追捕长濑。
从电话里有泽的声音来判断,情人被长濑杀了,可一点儿都不恨长濑。
处于他们两个之间的你呢,好像谁都不偏向。
你们三个人之间,大概是有某种相互理解的默契吧?没有……你们之间的谎言和秘密太多了吧?……也许是吧。
不过,有时候是需要通过谎言和秘密来逃避现实的。
现实残酷得叫人无法忍受。
当然,这种情况不能说没有。
有时候确实需要用谎言来掩饰生活中的某些方面。
但是,说谎很容易形成习惯,习惯了以后,就害怕说出事实来了,哪怕是用不着说谎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说谎,结果造成很大的损失,这是不可否认的吧?优希回答不上来。
伊岛叹了口气,双手撑在膝盖上,一使劲儿站了起来:老啦!脑子虽然还管用,可是这腰腿不行啦。
你这个老年科的护士,对我这老年人有什么好的建议吗?您没什么病吧?那倒没有。
我这人嘴厉害,我老婆总是战战兢兢的。
不过我不怎么运动,说不定哪天就走不动了。
建议您多参加社会活动。
人们常说孩子是社会的宝贵财富,其实老人也是社会的宝贵财富。
等我老得动不了了,也到你们这儿来住院,到时候请你多加关照。
优希说,她马上就辞职不干了。
伊岛走后,优希回家休息了几个小时,又赶回来上后夜班。
走进医院的时候,优希观察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警察盯梢。
上班以后,没有什么特殊情况。
到了夜里两点多的时候,优希去给患者换尿布,好像听见防火楼梯那边有动静。
优希走到楼梯那边往下一看,没有人影,又抬头往上一看,只见有人正在上楼。
谁?优希叫了一声,随即追了上去,站住!那人站住了,苦笑了一声:你还以为是笙一郎呢吧?——是梁平。
为什么在这里?那小子肯定会在这里出现。
他跟你联系了吗?没有。
那小子给警察写信自首了,他知道自己的罪有多重。
住在又黑又窄的牢房里,他肯定受不了。
总而言之,他肯定要在这里结束一切。
结束一切?这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他不会一个人悄悄结束生命的。
我们在双海儿童医院的时候谈论过死。
我们关于死的概念就是黑暗。
死和黑暗比较起来,那小子更怕黑暗。
一个人走进黑暗,他是受不了的。
但是,在明神山森林的洞穴里,你抱着他的时候,他就能安静下来。
我认为他肯定到你这儿来,永远跟你在一起,他就不害怕了。
优希听了梁平的话,紧张的神经立刻松弛下来。
警察找过她以后,她一直很紧张,伊岛来过以后更紧张了。
至于为什么紧张,她还没想过,梁平这么一说,她才知道是因为自己有一种预感,那就是笙一郎要来接她一起走的预感。
梁平的话反倒使优希安下心来。
你觉得跟他一起走了也好是吧?梁平痛苦地说。
优希转身下楼回病房。
就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吗?我怎么办?梁平大叫。
优希头也不回地从楼梯上下来,回到病房的楼道。
护士值班室那边有老人的笑声。
经过电梯间的时候,看见电梯的门刚刚关上,往下走了。
这么晚了谁还下楼?优希觉得奇怪,但护士值班室里老人的笑声更加引起她的注意,就先到值班室去了。
值班室里,那个喜欢枕着鞋子睡觉的老人正在跟一个护士聊天。
老人手里拿着一只鞋,正兴高采烈地跟护士说,这只高级皮鞋是他亲手做的。
优希看了一眼那只皮鞋,的确跟老人平时枕的那只不一样,看起来是挺高级的。
护士对优希说:护士长助理,这位老人是怎么出来的?是不是谁把痴呆症病房那边的栅栏门给弄开了?我去看看吧。
优希说了声我去,撒腿就往麻理子的病房跑。
平时她总是嘱咐护士们夜间走路要轻手轻脚,现在却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
麻理子的病床是空的,她的轮椅也不在。
优希飞快地跑到防火楼梯那边,喊了声:他母亲不在了,他肯定在附近!然后转身跑回护士值班室,告诉护士长濑麻理子不在了,赶快叫人,说完就坐电梯下楼了。
一层大厅的正门锁得好好的,优希急忙通过急诊用紧急出入口来到医院的院子里。
院子里没人。
优希又来到停车场,停车场也没人。
穿过停车场跑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梁平追上来了。
怎么样?梁平问。
优希摇摇头。
梁平往公路上看了一眼:没听见发动车的声音吗?没有。
会不会是他母亲自己跑到病房的哪个角落里呆着去了?不可能,而且,轮椅也不在。
那小子到底想干什么呀?!优希回答不上来。
梁平说:先到多摩川那边看看再说。
说完就朝河边跑去。
优希没跟着梁平去河边,一个人回医院的院子里,边走边推测笙一郎会把麻理子带到哪里去。
推着轮椅,不可能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对了,是不是在后院?想到这里,优希穿过院子,穿过医院主楼,来到后院。
后院的一盏路灯下放着一辆轮椅。
优希用手一摸坐垫,坐垫还是温的,肯定在这附近!优希凝神往后院深处看去,一棵叶子落光了的樱花树下有人。
优希走过去,只见麻理子背靠树干坐着,笙一郎坐在她的对面。
因为昨天下过雨,地面还是湿漉漉的。
妈!吃吧!笙一郎递给麻理子一块吃的东西,好像是面包。
麻理子像个孩子似的,乖乖地接过面包。
现在要是春天就好了。
笙一郎说。
麻理子没说话,狼吞虎咽地吃起面包来。
慢点儿吃,别噎着!笙一郎伸过手去,拉了一下麻理子的胳膊肘。
麻理子老老实实地抬起头来看着笙一郎,点了点头。
她的身体下边垫着笙一郎的大衣,肩上披着笙一郎的料子很厚的冬用西服。
笙一郎只穿一件衬衣,没系领带,也没穿鞋。
长濑!优希叫了一声。
笙一郎回过头来,先是吃了一惊,紧跟着又柔弱地笑了:那位喜欢鞋子的患者不要紧的吧?把鞋一给她,她就乐呵呵地跑出去了,我们娘儿俩出来得很顺利。
天这么冷,跑到这儿来干什么?笙一郎看了看樱花树:观赏樱花呀。
我跟我父母从来没有一起赏过樱花,你说这算个正常的家吗?快回去吧!优希说着就走了过去。
站在那儿别动!笙一郎厉声喝道。
优希在距离笙一郎七八米的地方停了一下、还要往前走的时候,笙一郎又说话了:求求你了!笙一郎从身边抓起一个东西,对准了优希。
优希一下子没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这可是真家伙,子弹也不是假的!笙一郎的口气与其说是威胁,倒不如说是羞愧。
优希总算看清了笙一郎手上的东西,那是一把手枪。
优希只在电影里或电视上见过手枪,根本就不认为笙一郎手上的东西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优希也不感到有丝毫的害怕。
她只感到笙一郎可怜,而且为他感到心痛。
不管他拿的是真家伙还是儿童玩具,这种毫无意义的东西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自己人之间。
笙一郎太可悲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优希耐不住沉默,问道。
我只不过是想跟我母亲一起赏一次樱花。
深更半夜的,把你母亲冻坏了。
没时间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在双海儿童医院住院的时候我就想,要是我的母亲变成一个好母亲,接我出院以后我要干些什么呢?这也想干,那也想干,想得可美了。
可是,现在什么都想像不出来了,只想带她到明神山的森林里去看看……看看那棵大楠木。
这不是挺好吗?我跟你带她一起去!森林也变样了吧?优希站在笙一郎对面,盯着他的眼睛:长濑,我一直在等着你呢。
我们结合以后,应该生活得很好。
笙一郎低下头:我没有资格。
别再这样说了!跟以前没关系了,那件事不能决定你的一生,我们应该重新开始。
笙一郎叹了口气:确实应该重新开始。
比如说,从还没出生的时候开始……那怎么可能呢?只能从现在开始,一点一点地,从现在做起。
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等我醒过味儿来的时候,已经成了罪人。
不管心里怎么想着重新开始,就是控制不了那种一时的冲动……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活下去!活下去就是赎罪。
你母亲也这样说过!笙一郎抬起头来:我母亲……优希点点头:对!哪怕只是有口气活着,就是在赎自己的罪!笙一郎看着麻理子,只见麻理子已经把整个面包塞进嘴里,腮帮子胀鼓鼓的:为什么这样说?是想补偿我吗?可是,补偿得了吗?你以为真的可以……笙一郎既像是在问麻理子,又像是在问自己。
优希抬手把护士帽摘了下来:如果你觉得活下去是一件痛苦的事,我跟你一起死。
你不是害怕呆在黑暗的地方吗?优希说着把护士帽折好放在地上,就要朝笙一郎走过去。
笙一郎!忽然,优希背后有人大叫一声。
——是梁平。
你来啦?笙一郎低下头,奈绪子的事,实在对不起!梁平喘着粗气:与其道歉,还不如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杀了她?梁平,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件事要拜托你呢。
你是警察,办这件事不会犯难。
瞎扯什么哪!过来,说说为什么杀了奈绪子。
梁平说着就要走过去。
别过来!笙一郎举起手枪对准了梁平。
梁平只好站下。
但是,梁平跟优希一样,一点儿都不怕笙一郎手里的枪。
他之所以站下,只不过是因为听到了笙一郎悲惨的喊声,看到了笙一郎颤抖的眼睛和垮掉的身体,不想再侵扰他而已。
梁平……我请你去两个地方看一看。
一个是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的家,一个是今年6月在多摩川下游发现的那个被杀害的酒吧老板娘的家。
如果他们知道杀害了他们的亲人的凶手还活在人世的话,心里一定很不舒服。
如果他们知道凶手死了呢,心情虽然不会平静,但至少会认为事件已经了结,也许能开始新生活。
今年6月?也是你?这两家我都以保险金的名义送了钱。
如果他们发现给他们送钱的人正是杀害他们的亲人的凶手,会感到很不愉快的。
我希望他们相信那笔钱确实是死去的亲人为他们留下的。
虽然没有抓到凶手,但只要你这个当警察的对他们说,凶手真的已经死了,他们会相信的。
笙一郎说完,不等梁平答话,抓起麻理子的右手,让她握住手枪对她说,妈!扣一下手指!别这样!优希大喊一声,声音是嘶哑的。
笙一郎潮湿的眼睛看着优希:我要回到我的出发点去了!……别胡来!我从心里感谢你。
刺猬!笙一郎看了优希最后一眼,回过头去对麻理子说:妈!把我送回我的出发点去!回到最初的黑暗世界里去吧,我一个人也受得了。
不可能永远是黑暗,总会出现光明的。
你是我妈,相信你能做到,你是做母亲的,应该有能力把我送回去!麻理子理解不了眼前发生的事,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东西。
手枪的击锤已经翘起。
妈!请您扣一下手指,好吗?笙一郎和蔼地对麻理子说。
麻理子摇摇头,往后缩着身子,伸出左手想把手枪的击锤拔下来。
笙一郎抓住她的手,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胸膛:扣一下手指,明白吗?就扣一下。
住手!优希不顾一切地跑过去。
梁平也跟着跑过去。
就在优希跑到笙一郎身边的一瞬间,笙一郎模仿着父亲的口气严厉地叫了一声:麻理子!扣!优希看见麻理子脸上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优希大叫一声,只见火光一闪,枪响了。
紧接着,从笙一郎的后背弹出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飞散开来。
在优希的手碰到笙一郎的肩膀之前,笙一郎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
优希轻轻地跪下来,手伸到笙一郎的脖子底下,把他抱了起来。
笙一郎的瞳孔已经散大,呼吸也停止了。
胸前的衬衣被烧焦,冒着淡淡的青烟,发出皮肤被烧焦的臭味,后背的伤口血如泉涌。
优希不忍心把笙一郎放在地上,于是把他抱在自己的腿上,嘴对嘴为他做人工呼吸。
优希本来想做心脏按摩来着,但由于胸口被子弹穿了一个洞,无法做了。
快去叫人!优希盲目地喊了一声,环顾四周,看见了麻理子吓呆了的脸。
麻理子手上还握着那支手枪。
梁平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麻理子的手腕一拧,麻理子痛得哇地叫了一声,手枪掉在了地上。
干什么呀你!她是个孩子呀!梁平赶紧松开了麻理子的手。
麻理子靠在树干上,哇哇大哭起来。
快去叫人!优希对梁平说。
梁平默默地把手枪捡了起来。
优希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梁平看了看笙一郎的尸体,声音颤抖着骂道:你真混蛋哪你……说完就跑到医院大楼里叫人去了。
优希万分痛苦地看着笙一郎。
笙一郎的眼睛还没有闭上,优希用手指轻轻帮他合上眼睑。
一滴清澈的泪珠从笙一郎闭着的眼睛里渗出来,优希用嘴唇温柔地将其拭去。
麻理子哭的声音更大了,她向优希伸出双臂,意思是让优希抱抱她。
……过来吧。
优希向麻理子伸出手去。
麻理子朝优希爬过来,孩子似的把脸靠在优希胸前。
优希抱住她的肩膀,用手指梳理她那散乱的头发。
没关系的,优希对麻理子,也是对仍然躺在自己腿上的笙一郎说,不要紧的……什么都用不着担心……你不是个坏孩子……真的,谁都不坏……优希轻轻地拍着笙一郎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真的,谁都不坏,谁都不坏,谁都不坏……尾声 1998年 早春1濑户内海蔚蓝蔚蓝的,风平浪静。
但一出海湾,大海就变得黑乎乎的,怒涛翻滚。
有泽梁平从山口县的柳井港上船,直奔四国地区的三津滨港。
明天就是1998年2月的最后一天了。
天阴沉沉的,冷风刺骨。
天气预报说,又有寒流过来了。
梁平走上甲板,沐浴着飞溅的水沫,注视着大海的波浪和远方的小岛。
去年12月,梁平受到警察署的警告和减薪处分以后,提出了辞职申请。
在此之前,他和优希一起为笙一郎办了丧事,又和优希一起把麻理子送到养老院。
笙一郎的骨灰盒没有放在麻理子那里,而是由梁平保管。
麻理子的保证人也由笙一郎换成了梁平。
麻理子在养老院住满五年如果还活着,将由梁平负责支付所有费用。
笙一郎被认定为杀害早川奈绪子的凶手,但因自杀身亡,材料虽然送到了检察院,还是弄了个免于起诉。
笙一郎的自杀由优希和梁平作证,至于手枪的来源,就无法追查了。
另外,笙一郎支付给养老院的那笔巨款,虽然有人表示怀疑,终因没有证据而不了了之。
辞职之前,梁平按照笙一郎的嘱咐,到笙一郎杀害的两位女性家里去,告诉他们凶手已经死了,并说凶手是留下了向家属谢罪的话以后自杀的。
家属问凶手到底是谁,梁平说:凶手确实已经死了,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把这个问题告诉你们,只不过是想在某种程度上平复你们心灵的创伤,至于能否达到这个目的,我也没有把握。
关于有人送来巨款一事,家属什么都没说。
伊岛问梁平辞职以后有什么打算,梁平说准备回养父母所在的香川县去。
关于这个问题,梁平也给养父母打电话说了。
至于回到香川县以后干什么,还没有考虑。
奈绪子的骨灰于去年12月下旬在北海道安葬了。
那时梁平已经辞职,就到北海道去了。
梁平在奈绪子的墓前烧了一柱香。
伊岛本来打算跟梁平一起去,但因突然接手了一个案件,没有去成。
令人悲痛的事件太多了。
伊岛在电话里说。
优希去向不明。
她跟梁平一起把麻理子送到养老院去之后,在多摩樱医院工作到今年1月初,后来又到养老院去看望了一次麻理子,退掉蒲田的房子,就销声匿迹了。
梁平抱着一线希望给山口县优希的姥姥家打了一个电话。
优希的表哥说,优希确实去过,是去安葬志穗和聪志的骨灰,两天前刚刚离开。
梁平盲目地等了一天又一天,他坚信优希会跟他联系的。
终于,2月中旬的一天,优希来信了,邮戳上显示的是四国地区的松山市。
信上说:我现在在松山市给你写信,但你收到这封信时,我肯定已经不在松山了。
我想去看双海儿童医院,想去看石槌山,结果都没去成。
一靠近这些地方就觉得痛苦不堪。
请不要找我!以后,我希望自己一个人生活下去。
梁平把优希的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知道优希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身边了。
梁平跟养老院等应该联系的地方都打了招呼,告诉他们自己以后的联系地址是香川县养父母的家,然后退掉房子,只留下几件换洗衣服,跟笙一郎的骨灰盒一起塞进旅行包里就出发了。
他没去伊岛那里,只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这么多年,承蒙您多方关照,万分感谢!梁平说。
伊岛没怎么说话,只嘱咐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
昨天,梁平去优希的姥姥家,再次跟优希的表哥打听了优希的下落,还参拜了志穗和聪志的墓。
接下来该干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隐约记起优希说过笙一郎临死前说想去明神山的森林,于是就背着笙一郎的骨灰盒上了柳井港开往四国地区三津滨港的渡轮。
梁平来到渡轮后部的甲板上,看着渡轮在海面上划出的航迹。
渡轮过处,翻起泛着白色泡沫的波浪,转眼又消失在黑乎乎的海面下。
很多人离开自己,撒手人寰。
他们,或者她们,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证明,几乎是没有的。
笙一郎也一样,如果把旅行包里的骨灰盒处理了,笙一郎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事实,就会变成一件含含糊糊的事。
刚过中午,梁平就抵达三津滨港了。
以前,优希跟雄作和志穗来过多次的港口,如今梁平也来了。
梁平把装着笙一郎的骨灰盒的旅行包提在手上,坐上一辆出租车,直奔双海儿童医院。
医院大门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但围墙不再是阴暗的灰色,而是明朗的柠檬色。
梁平让司机把车停在了医院主楼前边。
整个医院都被粉刷过,让人感到焕然一新,比17年前整洁多了。
原来觉得很大的停车场,现在看起来很小。
在这么小的停车场,想扎了雄作的轮胎,肯定会被人发现的。
梁平往附近的山上看了看,除了觉得山上的常青树比以前少以外,山看起来好像也比以前低多了。
走进医院一看,大厅还是老样子,但沙发换成了新的,挂号室里边增加了许多电脑之类的设备。
小卖部还在老地方,摆着小人书的书架仍然受欢迎,但更受欢迎的是新增设的游戏机。
梁平装作患儿家属,大摇大摆地往里走。
每当与护士擦肩而过的时候,都会产生回到了儿童时代的错觉。
八号病房楼也被粉刷过了,比以前显得干净利索。
不知现在还是不是精神病科的病房。
梁平围着病房转了一圈,看见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拉着窗帘,二楼的阳台仍然被金属网封着。
病房后边仍然种着百日红,叶子已经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来到病房北侧的墙壁前,梁平感到非常失望。
当年八号病房楼的孩子们画的那幅巨大的壁画,已经被覆盖在白色的涂料下面。
笙一郎画的是在一棵巨大的楠木下边,一头长颈鹿、一只刺猬和一头海豚正在蔚蓝色的大海里游泳,梁平画的是一支燃烧着的蜡烛,优希画了一条笔直的白线。
孩子们的作品浮现在梁平眼前,转瞬又消失了。
那壁画只能是记忆中的东西了。
净水罐的形状没有变,但颜色则由褐色的变成了天蓝色。
刚才看过的医院的许多设备好像都比以前小了,只有这里的净水罐仍然是那么高大。
优希从那么高的净水罐上跳下来,现在都觉得吓人。
的确,当时就是摔死也不奇怪。
梁平听见几声猫叫。
只见一只胖胖的野猫正在净水罐下朝这边看。
让梁平感到吃惊的是,这只野猫竟然跟当年那只野猫长得一模一样。
野猫又冲着梁平叫了几声,转身慢悠悠地走了。
养护学校分校还在原来的地方,听得见孩子们的读书声、歌声和欢笑声。
运动场上没有人。
小时候觉得很大的运动场现在觉得很小。
体育用品仓库还在老地方,只不过由原先的木造建筑变成了水泥建筑。
梁平绕到仓库后面,透过作为围墙的金属网,眺望大海。
沙滩竟是那么狭小。
梁平记忆中的景象是非常壮观的,海浪拍打着海岸,海天相接,碧空万里。
而眼前的景象太煞风景了,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跟笙一郎看到优希的地方。
那天,空中流光溢彩,海面清澄碧蓝,海潮香气宜人。
梁平走出医院,朝明神山走去。
登山道入口处的农家,都翻盖一新,院子里种的樱花树还没长出花蕾。
冒着暴风雨爬山时的那条山路还是那么窄,可是坡度却好像比当时大了,也许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如少年时代灵活了吧。
在当年跟优希和笙一郎一起采摘木莓的地方,梁平停下来,想找找是否有早生的木莓,结果令他非常失望。
回到登山道继续向上爬,快到山顶时,已经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
梁平脱掉大衣搭在小臂上,想休息一会儿再爬的时候,忽然听到山顶上传来热热闹闹的人声。
怎么回事?好奇心驱使着梁平加快了脚步。
爬到山顶,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山顶一角,几个大人正在招呼一群小学高年级到初中生模样的孩子集合。
孩子们卿卿喳喳的,不怎么听指挥,有的好像没听见似的,只顾继续玩儿自己的,大人们只好把他们拉到队列里去。
队列里的孩子,有的低着头一声不响,有的仰着头看天,有的吮着大拇指,有的一个劲儿地哆嗦腿,有的不停地用手绢擦着手。
梁平感到一阵心悸之后,甚至产生了自己也应该站到队列里去集合的错觉。
一个坐在长凳上的少年迟迟不肯人列,这时,有人朝他大喊了一声:长颈鹿!长凳上的少年这才很不情愿地站起来,磨磨蹭蹭地走进队列。
那是一个个子很高,脖子也很长的少年。
孩子们在老师和护士们的带领下默默地往山下走去,谁也没有看梁平一眼。
梁平目送孩子们下山以后,在大海那一侧的长凳上坐下来,打开旅行包,把装在厚厚的布口袋里的笙一郎的骨灰盒拿出来,面向大海摆在自己身边。
海面被笼罩在灰色的天空下,梁平想起了他跟笙一郎在这里见过的龙卷风。
要是现在来一次龙卷风该多好啊!梁平把视线从海上收回来,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优希那封信。
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信封信纸都被弄得皱皱巴巴。
梁平从信封里把信抽出来,视线落在了信纸上:不要来找我!我这个人实实在在地在现实世界中生活过吗?我真不敢肯定。
受到的伤害,犯下的罪过,犯罪之后的罪恶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不管我怎么努力去相信自己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总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来扭曲它,浸染它,使它变形,变色……什么时候我才能用我自己的手,亲自抓住真正的现实和真实的自我呢?以前,我曾经对此感到绝望。
可是现在,我又相信这一天终究会到来了。
一方面,我经历了那么多悲惨的事,另一方面,我又得到了那么多人的同情和支持。
我不能把自己关在虚空里,我要接受自己这个活生生的现实。
为了做到这一点,就不能继续生活在秘密和谎言里。
伊岛先生也这样对我说过。
心里藏得住秘密,说明我们已经长成大人了,但是,我们藏着秘密的结果,是招致了更大的悲剧的发生。
只有本着公开秘密、面对现实的态度去积极地制止悲剧的发生,才说明我们真正长成了大人。
对不起!在写这封信以前,我又对你保密,又对你说谎了。
现在,我就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
我母亲真的是自杀的。
聪志发现了遗体,也发现了母亲的遗书。
看了遗书,聪志的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才把房子烧了。
聪志把遗书交给了我,现在我把它给你寄去。
看过以后,请你用最恰当的方式把它处理掉……梁平又打开了志穗的遗书。
漂亮的行书,比优希的字还要好看:可是,打那以后,我没有一天忘记自己的罪行,不管怎么说,我杀了人。
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聪志支撑着我坚持了下来,我怎么也得坚持到聪志找到工作,坚持到你结婚建立家庭。
然而,你表示坚决不结婚。
你知道吗?你每这样说一次,我的痛苦就增加一分,我已经无法承受痛苦的重压了。
最后,我还有一点放心不下,那就是那个男人欺负了你,你却认为是自己不好。
不是的,优希!你没有一点点错,都是那个男人的罪孽。
那个男人也许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但那跟你没有关系。
还有,作为母亲和妻子,我没能防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发生以后又没能制止,都是我的罪!你的灵魂是美丽的,你是个纯洁的好孩子,希望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我早就怀疑我自己是否是一个懂得爱的人,自从杀了那个男人以后,这种怀疑就更强烈了。
但是,在我写这封遗书的时候,我深深地感到我是多么地爱着聪志,多么地爱着你!优希!母亲打心眼儿里爱着你,你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永别了!原谅我!爱你的母亲梁平把志穗的遗书装好,又打开了优希的信:梁平把信叠好装进信封,在手里握了很长时间。
冰冷的海风从大海那个方向吹过来。
梁平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那是笙一郎的遗物。
火打着了。
由于风太大,火几乎被刮灭,梁平用身子挡住风,点着了优希的信和志穗的遗书。
海风把黑色的纸灰刮到空中,朝东南方向飘过去。
梁平追着纸灰看去,无意中看到了远方的灵峰。
灵峰穿破乌云,巍然耸立。
梁平把大衣和旅行包留在长凳上,抱起笙一郎的骨灰朝山后的森林走去。
一下山,梁平愣住了,记忆中的森林踪影皆无,只剩下一个个树桩。
透过稀稀拉拉的几棵树,可以看见新修的道路和新盖的民房。
梁平抱着笙一郎的骨灰,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凭着记忆找起那棵大楠木来。
那么大的一裸树,难道也被砍伐了吗?找来找去,梁平终于找到了一个很大的楠木树墩。
根据地形来判断,可以肯定就是那棵大楠木,可是,旁边的洞穴也已经不复存在。
梁平把笙一郎的骨灰放在大楠木的树墩上,寻找起那个洞穴来。
扒开枯枝败叶踩上去,表面的泥土虽说坚硬,下面的泥土却还松软,看来那个洞是被泥土埋起来了。
梁平顿时感到三个人值得回忆的过去,互相安慰的话语,都是找不回来的东西了。
梁平脱掉西服上衣,挽起衬衣袖子,跪在地上拔去杂草和枯树枝,又站起来用脚把坚硬的表面踏碎,用手挖了起来。
手指碰在小石头上痛得要命,他全然不顾,只是一个劲儿地挖着,挖着。
大约挖了一个小时左右,挖到了一条带子,梁平抓住带子用力一拉,拉出一个口袋模样的东西来,拍打掉上面的泥土一看,是一个蓝色的双肩背。
梁平把双肩背抱在胸前,在笙一郎的骨灰旁边坐下,呜咽着:刺猬!你看见了吗?这是你的呀!梁平把笙一郎少年时代用过的双肩背打开,把腐烂在里边的东西掏了出来。
地图!从养护学校分校的图书室里偷出来的地图。
依靠这本地图,怎么可能逃到跟眼前这个世界不同的世界去呢?刺猬!你还记得吗?还记得是你小子首先发现了跳进海里的优希吗?那时才5月,可是我们一点儿都不觉得海水凉。
还记得在森林里吃木莓的事吗?三个人一起把木莓果放进嘴里,又甜又酸,还有野草味儿,泥土味儿,甚至有点儿野兽味儿。
还记得我们一起到密林深处找优希时,我们曾经很害怕吗?当我们在洞穴发现了躺在里边睡觉的优希的时候,我们是多么的高兴啊!我们把毛巾盖在她身上,她特意为我们洗干净了才还给我们。
还记得那个暴风雨之夜吗?我们为了找优希,不知摔了多少跤,弄得满脸是泥。
狂风呜呜地叫着,刮得大树剧烈地摇晃。
终于把脸靠在了大楠木的树干上的时候,大树的香味儿,苔鲜的腥味儿,雨水的鲜味儿,是多么的令人陶醉!第二天早晨,我们仿佛看见了从森林内部发出的光芒,从茂密的灌木丛里冒出的烟霭,就像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的气息。
还记得运动会上的接力赛吗?你跑得不快,本来不想报名,是优希动员你参加的,还是参加好吧?跑得快并没有什么意义,有意义的是一起跑啊!还记得文化节期间大家在一起画的那幅巨大的壁画吗?那壁画还在,真的还在!一切的一切是不会消失的!就算在形式上消失了,只要我活着,一切的一切就会一直存在下去!那个时代的刺猬也好,优希也好,长颈鹿也好,将永远以那个时代的样子存在下去!为了让那幅壁画存在,我要一直活下去!正如优希所说,那个暴风雨之夜说过的话,支撑着我们活过来了。
我们互相说出了自己的遭遇,我们围着大楠木手拉手哭了。
我们挤在一起躺在洞里,手握手,肩靠肩,相互拥抱着,相互安慰着,一直说着同样一句话。
刺猬!你还记得吗?你是这样对我说的。
优希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们反反复复地说的是同样一句话:‘应该活下去!真的!应该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