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深夜的护士值班室,呼叫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护士长助理久坂优希停下手中的输液准备工作,奔向呼叫显示盘。
按下电光盘上闪动着的病床号码键,取下话筒,马上听到一阵嘶哑的哭泣声:妈妈……怎么了?优希问。
妈妈,快来……话筒里传来尖细的求助般的叫声。
优希用鼓励的口气朝话筒说:耐心地等一下,我马上就过来。
她挂上话筒,转身向正在调整输液管的夜班护士问道,下面的事自己能做了吧?年轻的夜班护士倦容满面,点了点头:又是那个爱撒娇的雅之吧?只要您在,总是妈妈长妈妈短,撒起娇来没完没了……她叹着气对优希说。
优希一边走出值班台一边说:父母离婚太早了。
正在撒娇的年龄离开了母亲……没办法呀。
说完直奔病房。
优希走进四个人一间的病室,把靠窗的那张病床的帘子拉开,捻亮了病床的床头灯。
怎么了?今村先生,雅之先生。
优希柔声叫道。
妈妈……一只满是皱纹的手伸了出来。
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眼窝深陷的眼睛看着优希,撅着嘴说:太慢了!对不起。
优希边说边握住了老人的手,出什么事了?难受……尿布?刚换过呀。
难受嘛。
老人满脸的任性撒娇。
知道了,再给你换一个。
优希把老人的被子卷起来,扯开了老人住院服下装的尼龙粘链。
老人枯树枝般的双腿露出来,在雪白的一次性尿布衬托下显得可怜兮兮的。
老人把视线转向别处:故意来这么晚,欺负我。
怎么会呢?我最喜欢咱们的今村雅之先生了。
是小雅。
老人希望这么叫他。
好好好,小雅,小雅。
不过,今村雅之是你的大名啊,这样叫也没有什么不对呀。
而且,这对今村先生来说也是一种治疗啊。
为了不使患者觉得难堪,优希把老人的身体翻向内侧,把尿布拽了出来。
一点儿都没脏。
优希只是暂且把尿布拽出来而已。
她做了个换尿布的动作,又把那个还可以说是崭新的尿布给老人垫上了。
好了。
怎么样?舒服多了吧?嗨,冲这边躺着。
优希把手放在老人肩上说。
老人转过脸来,用孩子般撒娇的声音说:我要喝水……优希把床头柜上的塑料饮水罐拿起来,一只手托起老人细细的脖子,给他喂水。
老人刚把水喝进嘴里就吐了出来:什么水呀?温咕噜嘟的。
我要喝凉的。
老人一脸不高兴。
优希赶紧把饮水罐放下,拿起毛巾为老人擦弄湿了的下巴和脖子:太凉了对身体不好,忍着点儿吧。
我不喝了。
你走吧。
不行啊,我太喜欢咱们的雅之先生了,还是让我来照顾你吧。
优希边说边为老人盖好被子。
真的?真的喜欢小雅吗?当然啦,不管雅之先生多么淘气我都喜欢。
老人把瘦细的胳膊伸出来:手手。
优希握住老人的手,关了床头灯: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安心睡吧。
闭上眼睛,慢慢吸气……呼气……对……对……优希确认老人已经睡熟了,才离开病床回护士值班室去。
这里是神奈川县的川崎市火车站北边约两公里处,第一京滨公路和多摩川之间的多摩樱医院,当地人一般称之为樱医院。
这是一家综合性医院。
上面的情形发生在这家医院八层的老年科病房。
老年人由于动脉硬化引起的疾病,或者由于脑血栓引起的脑血管性老年性痴呆症,都可以在这里得到治疗和康复。
跟护理能力很强的老人专门医院不同的是,老年科病房的最终目的是让接受治疗的老年人回归社会。
另外,老年科病房还得到医科大学的医学专家的指导。
医学专家把大脑萎缩型痴呆症作为研究课题,接受了一些患者,让他们跟那些脑血管老年性痴呆症患者一起接受治疗。
在老年科病房住院的患者有42个,其中脑血管老年性痴呆症患者8个,由心脏病或代谢障碍引起的痴呆症患者5个,大脑萎缩型痴呆症患者4个。
优希和另外一名年轻护士负责护理这些患者,随时观察患者病情,定时为大小便不能自理的患者更换尿布。
天亮之前,为那些可能生褥疮或已经生了褥疮的患者擦洗身子,为那些患有呼吸系统疾病的患者清理积痰、量体温、量血压,忙得团团转。
在这段时间里,患者们这个睡不着了,那个口渴了,这个拉了,那个尿了,这里痛了,那里痒了,无休止地按铃叫护士。
优希奔走于各个病房,连屁股沾一下椅子的时间都没有。
天快亮时,一位中年护士来接班时说:下雪了。
7点,患者们的早饭准备好了。
由于半数以上的患者去不了食堂,有的即便去了也不能自己进食,优希和护士们开始为患者们送饭、喂饭。
特别是那些大脑萎缩型痴呆症患者,喂饭是很费事的,只好征得家属同意,推迟半个小时开饭。
8点,早饭总算喂完了,白班护士们也都来了,优希回到护士值班室交班。
值夜班的年轻护士满脸疲倦地早早回家了,优希留下来检查护理记录,把临时护士没写好的护理记录补足。
做完以后,发现有一个白班护士请假休息了,又开始帮助白班护士工作。
护士长助理,真的不用您帮忙了。
白班护士不好意思地说。
早些结束,患者们也早些安定下来啊。
优希笑着回答说。
她帮助患者翻身、搀着患者上厕所、去诊断室,不知不觉又忙了一个上午。
回到护士值班室,优希觉得腰疼得厉害,差点儿瘫倒了。
护士长助理!不要紧吧?比优希年轻的一位护士关心地问道。
没关系,职业病。
优希回答着,总算伸直了腰,而且,老了!,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那位护士也笑了:我跟朋友见面时,也不免按按腰、捶捶腰的。
朋友叫我老太太。
优希笑着离开值班室,进了盥洗室。
站在镜子前,向上推推护士帽,露出棕色的头发。
当她重新整好护士帽的时候,突然注意到自己眼圈发黑,用手指按了一下,分明有些浮肿。
从小就被称为小鹿般的黑眼睛里布满云翳,她太累了。
剪得短短的头发,平滑的小脸盘。
以前的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
就在几年前,人们猜她的年龄时还总要少说五岁以上呢。
可是现在只有29岁的她,不用说皮肤的光泽,连表情也变得呆板了。
没有人认为她还不到30岁。
优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弯下腰来洗脸。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腰际直传到头顶。
优希惊愕之余抬起头时,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
优希在浓烈的消毒药水的味道中醒来的时候,看见住院部部长内田女士站在眼前。
这房间好像在哪儿见过时了,是护士值班室内侧的休息室。
优希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休息室的沙发上。
看一眼挂钟,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优希正要慌忙起身,被内田女士一把按住了。
再躺会儿。
正输液呢,马上就完。
优希这才发现自己枕边戳着输液架,左臂上用胶布固定着输液针。
对不起……我这是?你昏倒在盥洗室里了。
内田女士表情严肃。
宽宽的下巴,带着几分威严的面孔,从性格到讲话方式都有些男人气。
优希躺着向内田女士垂首行礼:实在对不起,工作之中……什么工作之中!从深夜干到天亮,早就该回家了,还帮着白班干这干那,早饭还没吃吧?有人请假,加上我值夜班没照顾好病人……还说没照顾好,我看好得都过头了!我还很不成熟,多干点儿才不至于落后。
内田女士跷起二郎腿:我说久坂护士长助理,对你这种拼命三郎的干劲儿,我是又感谢又佩服。
可是你不能不注意身体啊!我觉得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昏倒了吧!户冢护士长的慢性肾炎,一天两天是治不好的。
你再倒下了,咱这病房就得完蛋!我连自己都管不好自己,也是我还不成熟的一个证据。
工作上肯定会有很多不足之处。
内田女士无可奈何地说:你内科两年,外科两年,老年科从开设到现在,你又干了四年了……刚才我到院长办公室去了,说是护士的数量难以得到保证,而且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老年科。
还有,院里想把你调到小儿科去。
不,小儿科……知道你不喜欢小儿科。
实际上,为了强化老年科的护理工作,绝对需要像你这样的工作狂。
院长办公室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我是希望你一直在这里干下去的……我觉得我很适合这里的工作。
可是,这以前我也跟你谈过,你这么个干法,别的护士怎么办?大家都说,我们再怎么干,也绝对赶不上久坂优希!患者们都拿你当标准,把别的护士都当成不合格的护士。
您可别这么想。
我也经常挨患者骂呢。
不行!讨厌!你滚!没少挨骂。
那是把你当妈妈,跟你撒娇呢。
他们是想回到幼年时代,寻找母爱呀。
他们在别的护士面前,准不会撒娇。
输液瓶里的药液输完了。
内田女士为优希拔掉针头,接着说:我也是觉得你好欺负,让你加班加点的。
这回可知道了,你也不是铁打的。
优希接过脱脂棉,按在左臂的针眼上:看您说的,什么叫好欺负呀。
我只不过是想做一个对患者有用的人。
内田女士叹了口气,亲切地看着优希:对你这种工作狂说罢手也没用。
不过你总得遵守作息时间吧。
到了下班时间,就算工作忙,也得回家休息。
这是命令。
知道了。
优希答应着站了起来。
隔在护士值班室和休息室之间的帘子被拉开一条缝,一个见习护士探进头来:对不起,久坂护士长助理,您的电话,外线。
谁?优希问道。
见习护士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对不起,总机转过来的。
只说是您的电话,我没问是谁的电话,好像是一位男士。
内田女士大大咧咧地开着玩笑:偶然赴个约会什么的挺好的。
谁约我呀?放射科、麻醉科都有你的追求者。
你呀,人见人爱!那您可得给我介绍一个!优希说完逃也似的跑出护士值班室。
优希拿起放在桌上的听筒:喂,哪位?对方一声不吭,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优希莫名其妙的神色引起了内田女士的注意:怎么了?优希放回听筒:打错了。
不会吧。
特地通过总机转来的,指名道姓地说找你,怎么会是打错了呢?以前不是也有过这样的事吗?优希点点头:是不是同一个人,我说不好。
您不在的时候也有过好几次。
这么说还不少?大约两个月一次吧。
内田女士双眉紧锁。
一种难言的羞耻感涌上优希心头:每次接到这种电话,都觉得好恶心的。
可是事后什么都没有。
你刚把它忘掉,又打来了。
冷静下来想想,两个月左右才来一次,随它去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我到咱们医院工作就开始了。
那么早就开始了?有线索吗?没有。
也许真的是打错了。
没那么简单吧。
是不是有人盯你的梢?不可能。
你不会是当了第三者,招惹了元配夫人吧?您……优希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内田女士笑了:大家都清楚你的为人,相信你不会做什么离谱的事。
不管怎么说要注意。
干我们这一行的,自己的异常情绪影响了患者就不好了。
这个我懂。
优希回到休息室,整好沙发,准备回家。
从护士值班室传来内田女士的声音:今天后夜班有人突然请假,谁能顶替一下。
听不到一个人出声,优希便从休息室走了出来:晚上我来吧。
内田女士和护士们转过身看着优希,全都愣住了。
优希举起右臂,做了一个表现自己很有力量的手势:没关系的,看,完全恢复了!优希在医院前边坐上公共汽车,到南武线的鹿岛田站换乘电车回家。
从川崎开往立川的南武线电车正赶上高峰,十分拥挤。
优希在武藏小杉站下车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早上的小雪经过一整天阳光的融化,踪迹皆无。
穿过车站前边热闹的商业街,走进居民区,顺着一条街灯稀疏的小路南行15分钟,是一片大约20年前建设整齐划一的住宅。
从狭窄的小路两旁排列着的房子的外表,可以看出主人对生活热心的程度。
大多数人家的阳台上摆着花盆,花盆种着耐寒植物,可见他们在欣然享受着生活的乐趣。
有些人家大门前的空地上种着山茶花一类的树木,红花粉花含苞待放。
可是,小路尽头一座门牌上写着久坂的房子周围,不用说是一盆花,就连一件显示这座房子里有人住的生活用品都没有。
优希的母亲不喜欢装饰品。
跟四周流光溢彩的环境相比,这里显得毫无生机。
哎,这不是优希吗?回来啦?出来取晚报的邻家主妇亲热地跟优希打招呼。
优希也热情地说:冈部太太的山茶花真漂亮,已经在开花了。
冈部太太的花是我们的报春花啊!年近60的邻家主妇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山茶花:花这东西有良心,从来不辜负你的培育。
我家那几个孩子要是能跟花似的这么有良心就好了。
优希苦笑了一下:看您说的。
我们家什么都不种,看着您家这么漂亮的花,可羡慕了。
邻家主妇摇了摇拿着晚报的手:孩子们都成家单过了,我也就这么点儿乐趣。
要说羡慕,你妈才叫人羡慕呢。
孩子们个个有出息,你弟弟聪志,当上检察官了!那算什么呀,只不过是在司法研修所进修的时候,偶然被检察厅的老师看上了。
优秀嘛。
你妈肩上的重担总算卸下来了,可以喘口气了。
接着就是咱们优希的婚事了。
怎么样?对象找好了吧?是个医生?连影子都没有呢。
又哄我!真的,真的没有。
什么?这么漂亮的姑娘,性格又这么好。
要是再打扮得更像个女娃,那就没挑儿了!优希顺着邻家主妇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戴。
厚厚的防寒夹克,朴素的牛仔裤。
上身还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换,下身一年四季不是牛仔裤就是西装裤。
裙子是一天都没穿过,出现在正式场合的时候,最讲究也就是一身套装,那种长裤套装。
一年到头穿得像个男娃,这么好的身材,要是穿上一条超短裙,男娃还不得排成大队呀。
您可真会开玩笑。
工作当然重要,不过,女人家,还是得结婚生孩子。
要我说啊,女人得到真正的幸福,那是在结婚生孩子以后。
优希做了个鬼脸:我呀,把这个女字儿扔了它!又来了不是。
可得让你妈早点儿放心啊!我妈,有聪志呢。
看你妈那愁眉苦脸的样子,有时候还一个人悄悄儿哭呢。
不快点儿让你妈抱上孙子的话……那是聪志的事儿。
优希爽朗地回答说。
就在这时,从优希家里传出一声怒吼:你管不着!好像是谁跟谁在吵架。
我早就是大人了!又是一声吼,接着是玻璃制品被摔碎的声音。
优希对邻家主妇说了声对不起,急忙跑回家去。
大门是虚掩着的。
优希推门而入,朝里边喊道:吵什么呀,邻居都听见了!右侧房间里走出一个高个子青年,看都没看优希一眼,抓住扶手就要上楼。
聪志!优希严厉地喝住了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
聪志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前额长长的头发之间,露出一双忧郁的双眼皮儿的大眼睛,聪志面无表情地看着优希。
小伙子长得端端正正,可是那斜着眼睛挖苦人的样子,给人一种傲慢无礼的印象。
聪志连个招呼也没打就径自上了二楼。
优希脱掉鞋子,走进右侧房间。
这是一间十几平方米的起居室。
矮桌下铺着电热毯,除了衣柜、佛盒、电视等生活必需品以外,没有一件装饰性家具。
这里也兼作母亲志穗的卧室。
母亲不在。
跟这个房间连在一起的是一个兼充餐厅的厨房,志穗在厨房的地上蹲着呢。
穿着廉价的裙子和罩衫,套着一件灰色的对襟毛衣。
弱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正往旧报纸上收拾着玻璃花瓶的碎片。
妈……优希要走上前去帮忙。
别过来!志穗严厉地制止了优希,别把你的手划破了。
呆在那边儿别动。
志穗虽然语气温和下来了,还是看都不看优希一眼,低着头继续往旧报纸上收拾碎玻璃。
优希的幼儿园和小学时代,母亲一直是优希的同学们仰慕的对象。
被优希继承了的黑眼睛,总是水汪汪的,配上一头飘逸的长发,连优希这些小孩子都觉得美若天仙。
可是现在呢,刚刚54岁的志穗,令人自豪的长发剪得短短的,而且多半变白了。
优希曾多次劝母亲染发。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不但不化妆,出门连口红都不涂了。
由于进入了更年期,面部表情一天比一天忧郁,一天比一天灰暗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几岁。
优希看着母亲僵直的后背,一种莫名的焦躁感和悲伤感涌上心头,她尽量压低声音对母亲说:您跟聪志吵架的声音在外边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到底出什么事了?志穗好像没听见优希的问话,冷冷地说:别在那儿傻站着了,把吸尘器拿来。
优希把一直背在肩上的包放在居室里,从壁橱里取出吸尘器:花瓶是谁摔的?不是故意的。
志穗接过吸尘器,开始清除地板上的玻璃碴。
优希用旧报纸把玻璃片包好,放进非可燃性垃圾袋里。
志穗关掉吸尘器,神情呆滞:检察官,不当了。
优希回头看着母亲:您是说聪志?志穗点了点头。
优希感到迷惑不解:检察厅不是已经内定了吗?莫非又不要他了?志穗把吸尘器放回原处,有气无力地坐在矮桌边:他自己拒绝了人家。
优希追到居室,站在母亲身边:为什么?这个孽障,他不说呀!拒绝了,今后打算怎么办?说了,当律师。
优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还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检察厅的检察官哪,就这么让他给辞了。
优希在母亲身旁坐下来:我也感到遗憾。
不过,还是在法律界嘛。
而且,律师难道不是人人羡慕的职业吗?哼,律师,毕竟是靠客人吃饭的职业吧。
检察厅已经选中了他,干吗还要往那不安定的路上走呢?进一家律师事务所,拿着工资学本事,有什么不安定的?那是把自己的一辈子交给别人的工作!出点儿错就不得了!当检察官就不出错啦?志穗头痛难忍似的按着太阳穴:那是公务员,出了错儿也不用他一个人承担,一辈子不必担心没钱花。
您的看法对不对我可不敢说。
志穗想起刚才跟聪志的争吵,一下子变得眼泪汪汪: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呀,我一说钱啊,安定啊,马上就说我俗气。
我还不是希望你们能过上好日子。
我为你们的将来着想,就那么让你们讨厌?谁那么说来着?不过,聪志有聪志的具体情况嘛。
这孩子,成心跟我过不去,欺负我。
志穗用面巾纸擦擦眼睛,低着头说,你也是。
优希迷惑不解地问:我怎么了?这就三十了,也不结婚,夜班夜班,怎么苦怎么折腾你自己,这不是欺负我是什么?别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了,我是乐意工作才工作的。
能为别人做点儿什么,我心里高兴。
我倒是希望你为你自己做点儿什么,希望你珍惜你自己。
现在我拼命工作就是为了我自己,就是珍惜我自己。
就算妈求你了,结婚成家吧。
你一天不结婚,妈一天放心不下啊!又来了又来了,您就不能说点儿别的俄看哪,是您跟我过不去,是您欺负我。
这回轮到志穗迷惑不解了:我?优希避开志穗的目光,站起身来:不管怎么说,聪志不是小孩子了,既然他主意己定,谁也拿他没办法。
说完拎起自己的包离开了志穗的房间。
优希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灯也不开,随手把包一扔,脱掉夹克衫,在黑暗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为使自己更清醒似的用双手拍拍脸部,走出自己的房间,站到了对面聪志的门前。
好像是为了发泄满腹郁闷,优希拼命地打门:我进去了啊!不等聪志回答,优希推门而入。
聪志仰面朝天躺在床上。
一个男孩子的房间,可以说是相当整洁了。
优希看着书架上摆着的一排排法学专著,问道:花瓶是你摔的?什么?我在外边都听见了。
不是故意的。
吵架的时候,无意之中碰倒了。
为什么吵架?你去问老太太。
吵两句,至于激动得摔花瓶吗?就这还想当律师哪。
聪志有点儿理屈词穷,但不想服输:最多也就是让人把我当傻子。
语气干巴巴的。
优希走到聪志床前,俯视着弟弟:检察官的事不是已经定了吗?怎么又……我并不希望当什么检察官。
只不过检察厅的老师请我去的时候,我也觉得不错而已。
那不是我的理想。
公务员,放弃了太可惜了吧。
聪志一本正经地仰望着姐姐:我这个人怎么样?你怎么评价我?当然是很了不起喽。
司法会考,能进入第二轮的有几个?所以连检察厅的人都看上你这个人才了。
老太太可不这么看。
老太太说了,当公务员,就是犯了错误也能安若泰山。
一天到晚尽考虑犯了错误怎么办,失败了怎么办!可怜天下父母心嘛。
就这样当个法律界的小官僚,循规蹈矩地过一辈子吗?我的存在价值呢?聪志忽然感到自己态度粗暴,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当公务员,没自由,论年头儿长工资,有什么意思?要是当个跟企业法相关的律师呢,再年轻也有高收入。
干好了,用不了几年就能自己开个事务所。
没那么简单吧。
当然,我得暂时先在别人的事务所干着,广泛联系,积累经验。
跟你说,从司法研修所出来的,有人24岁就开了个人律师事务所。
那是奇才。
我就是进那个人的事务所。
怎么样一个人?大学时代,他来我们学校主持一个研讨会时认识的。
企业法和商法专家。
他让法律系的学生到他的事务所打工,他自己又是当企业顾问,又是处理民事案件,发大了。
我也到他那儿打过工,跟他很熟。
在大事务所,开始也就是让你跑跑腿儿,他呢,马上就让我处理大案子。
年龄跟姐姐一样,比我大四岁,跟我特别合得来。
司法会考,他的指导可有用了,他说他早就看上我了。
我没记得你说过这个人啊。
聪志冷笑了一声:请问你跟我说过你们医院的事儿吗?那么杰出的人物,真的欢迎你去吗?聪志一下子坐起来:检察厅的老师不是也请我去当检察官吗?还不相信我现在的实力吗?真是的,最不相信我的就是家里人。
那是为你担心。
不是嫉妒吧?你……一丝冷笑浮上聪志的脸颊:去检察厅,将来也许高升。
但是,一开始肯定是被压在最底层,连想负一份责任的自由都没有。
背着生活安定的美名,忍受各种各样的不平,你是不是希望我就这样度过一生!优希大惑不解:什么?我?希望你那样度过一生?我不喜欢当官差,不喜欢被谁束缚,我喜欢自由自在地发展,自由自在地活着!你觉得这么活着痛快,不是已经这么决定了吗?干吗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姐姐就是被束缚着过日子的嘛。
我……好像被什么束缚着,憋屈着,每天为别人活着。
我觉得活得自由自在。
为什么不结婚?没对象啊。
给你介绍吧,你死活不见,谁来约你吧,肯定骗人家说有事不能去。
多少年了,没去哪儿玩儿过,没任何业余爱好。
不只是你,老太太也是如此。
你们两位,要不是有口气儿呀,没人知道你们还活着。
好像快乐地生活就是犯罪,不折不扣的殉教者。
太夸张了。
不过,咱妈肯定……好孩子,你是老太太的好孩子。
可是,你们理解在好孩子和殉教者下边那个人的心情吗?其实,直到现在,我也是在老太太的期待中长大的,不知不觉地选择了老太太赞赏的人生道路。
够了,我够了。
你们两位饶了我,让我走另一条路吧。
这时,门开了。
跟咱们的大律师谈谈!志穗表情呆板,边说边走进聪志的房间,我还得指望我儿给我养老送终呢,不过来给我儿见礼还行!我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养我的老啊?聪志站起来:没工夫跟您开玩笑,我不是小孩子了!志穗态度坚决:你呀,到什么时候都是我的孩子!我就知道又是这一套。
您怎么就给姐姐自由呢?您到姐姐医院去过吧?您为什么非要把我绑在您身边呢?那是因为咱妈向着你。
优希突然插话了,说完这话她看到了母亲复杂的目光。
那是愤怒、悲伤和后悔交织在一起的目光,是想诉说自己的难言之隐的目光。
优希避开母亲的眼睛对聪志说:咱们的大律师,我来跟你谈谈吧,也代表咱妈,可以吗?放我走!聪志躲过优希,推开志穗,走出房间。
聪志!志穗叫着。
聪志飞快地跑下楼去。
优希追到大门口,一把抓住聪志的胳膊:我不那么说行吗?咱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聪志身体摇晃着,险些瘫倒:这个家,我腻歪透了!聪志甩开优希的手,走出大门。
优希穿上鞋追了出去,哪里还有聪志的影子。
22月的东京日比谷公园。
小鸟鸣嗽,生机盎然。
尽管银杏树、榉树的叶子去年秋天就落光了,但由于樟树、黑松等常青树居多,仍是一片碧绿。
早晨,公园里散发着浓浓的常青树的香味儿。
长濑笙一郎,叼着香烟,在日比谷公园前下了出租车,走进公园。
混入抄近道去各大政府机关上班的人群里走了一阵,在小音乐堂前离开了人群。
从一片四照花旁边走过之后,来到一个小广场。
小广场周围固定着几条长凳,种着数棵百日红。
百日红花叶早已落尽,只剩下枝干在晨风中瑟瑟发抖。
笙一郎把烟头塞进随身携带的烟灰盒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了百日红。
他抚摸着百日红那光滑的树干,闭上眼睛陷入往事回想之中。
顺着铁链攀登绝壁的一个少女和两个少年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随着一声叹息,笙一郎睁开双眼,从长款皮大衣的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长凳坐下。
他不想把衣服弄脏了。
点燃一支香烟,看了看手表,啊,时间还有富余。
笙一郎讨厌跟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们一起在电车里挤来拥去,他喜欢坐出租车上下班,所以早到是常有的事。
此刻,他从公文包里取出立体声随身听,设定了30分钟自动鸣叫,戴上耳机,按下放音键,闭上眼睛听起来。
30分钟到了。
时间是上午8点40分。
四国地区出生的笙一郎收起随身听,操着听相声时学来的半生不熟的关西话,自言自语地说了声:挣钱去吆!双手使劲儿拍拍面颊,站起来走出公园。
马路对面是法务省所在的中央合同厅舍六号馆。
最高检察院和地方检察院在六号馆B栋,旁边是家庭裁判所,再南边是律师会馆。
笙一郎过了过街桥,来到B栋前边,解开皮大衣,让警卫看了看西装上别着的证明身份的证章。
穿过大楼的一层,从旧法务省的红砖楼经过,来到樱田街。
对面是警察厅和人事厅所在的合同厅舍二号馆,旁边是警视厅大楼。
在规模庞大的混凝土建筑的巨大的立方体和宽阔的道路构成的都会面前,人类显得多么渺小。
刚来这里上班时,作为人的存在感,一下子就被一种来自都会的嘲笑气氛吞没了。
现在呢,同样是这个人,已经学会了怎样利用这个把人类贬为渺小的群体的都会。
穿过地下通道,来到东京警视厅门前。
站岗的是一个20多岁穿警服的巡查。
笙一郎走上前去,轻松地打着招呼:怎么没见过你?新来的?说着递上一支烟,一大早就站岗,辛苦辛苦,来一支!巡查微微扭动了一下脖子,既不像点头同意又不像摇头拒绝。
笙一郎解开皮大衣,让巡查看看胸前的葵花形证章:要是金钱上的麻烦,用不着到里边的谈话室去。
像你这样是个人就盘查,升不了官儿。
我是东京律师协会的长濑,可以进去了吧?笙一郎笑着从巡查面前与之擦身而过。
进了大门,向传达室说明要见刑事部搜查第二课课长。
问是什么事,回答说要跟昨夜被捕的犯罪嫌疑人面谈。
传达室的女职员又问:有面谈指定书吗?笙一郎故意调皮地挤眉弄眼:又来了不是?开玩笑,咱民主警察还跟我要那玩艺儿。
得尊重人权。
说完指了指大厅就进去了。
穿过大厅走进洗手间,在镜子前站定。
笙一郎往往讨厌自己土里土气的样子。
为了使自己显得既洋气又帅气,他喜欢穿这套银灰色的西装。
身高一米七五,略显消瘦,但身材匀称。
长发,单眼皮,薄嘴唇。
他那开口就能赚大钱的嘴巴闭上的时候,显得面色忧郁。
虽然今年冬天才满30周岁,但让谁看都有三十四五。
用口腔清新剂漱了又漱,去掉嘴里的烟味儿,重新来到大厅。
不一会儿,第四智能犯罪搜查部的警官来了。
他很遗憾地对笙一郎说:为了防止销毁证据,不能面谈。
对不起了。
笙一郎抿嘴一笑:有那么严重吗?要不要我向律师联合会打个报告,写上您的大名。
老实说,您不嫌麻烦吗?再考虑考虑。
左磨右缠了10分钟,终于让警官允许了他跟那个因违反证券交易法而被捕的犯罪嫌疑人面谈。
犯罪嫌疑人平泉,当年曾跟笙一郎一起在司法研究所实习过。
俩人现在虽然不是一个律师协会的,平泉还是点名要笙一郎做自己的辩护律师。
太大意了。
只需要把右边的挪到左边,就有一亿日元进账。
我也没伤过谁呀。
为这事儿还借了钱。
真是鬼使神差。
平泉自嘲地对笙一郎说。
平泉是一家大企业的法律监察。
企业股票增值公布之前,他以朋友的名义扒进大量该企业股票,增值公布后又抛出去了,所谓知情者股票交易罪。
笙一郎在短暂的面谈时间里,很快地询问了大体经过,平泉的事务所是怎么应对的,以及平泉现在的顾客是怎么接待的等情况。
最后,建议考虑向律师协会的纲纪委员会打报告:好了,等着挨处分吧。
平泉使劲儿摇了摇头。
他好像决心已定:我只不过想找个人聊聊。
笙一郎微微苦笑了一下说:司法研修所时代,你我有那么亲密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跟你是真亲密。
谁不是从头衔来判定亲疏!所以呀,连我这个水平的所谓企业兼并专家,都被捧上天了。
我并没有那么强的能力嘛。
一半以上是借助事务所关系网的力量。
我在司法研修所时的成绩你是知道的。
我连昨天吃的是什么都记不住。
你对别人的事从来不关心,就知道一个人往前奔。
就你的成绩,够当大法官的。
可是呢,连人人羡慕的大事务所都不去,非要自己开个小事务所。
那时候我觉得你是个傻瓜。
结果呢,你现在是企业法方面的大腕儿,连外企你都涉足,爬得真快。
你敢到处跟个人或公司的法律代表直接较量,我是既吃惊又嫉妒,说句心里话,是羡慕!笙一郎递给平泉一支烟,平泉接过来狠狠地吸了一口:我呀,原先并不想当律师。
从小时候起,别人就一直劝我,别当医生,当律师吧。
所以我才玩儿命通过了司法会考,进了司法研修所。
可是打那以后,我就像解放了似的跟大家一起疯玩儿起来。
你呢,远离大家,拼命攻读商法企业法。
那时候我觉得你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怎么就不玩儿玩儿,干吗那么拼命……平泉盯着笙一郎问道,你为什么选择了律师这个职业呢?没有过别的愿望吗?看着平泉那疑惑的眼睛,笙一郎温和地笑了:为了钱吧。
来,再来一支。
又递给平泉一支烟。
从警视厅出来,笙一郎回到裁判所所在的合同厅舍,走进地方裁判所民事法庭。
这是一桩企业间不履行债务偿还义务引起的法律纠纷。
笙一郎是原告方的辩护律师。
法官入庭以后,兴味索然地翻了翻双方的书面材料,向原告的辩护律师笙一郎发问了:有没有和解的意思?被告方是一家小企业,其辩护律师怯生生地看了笙一郎一眼,还是严厉地拒绝了:没有。
不到30分钟,确定了下次开庭的日期就休庭了。
笙一郎在大厅接连抽了五支烟以后走进旁边另一家法庭。
今天也是另一桩欠款案的辩论日。
这回他是被告方的辨护律师。
这边的法官同样翻了翻卷宗,确定了下次开庭的日期就休庭了。
不同的是这位法官休庭前还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休庭之后,笙一郎笑着走近原告的辨护律师:到头来,还是彼此浪费时间。
说完提出了和解金的数目。
午饭前,笙一郎出了裁判所,坐出租车来到大手町一家医院。
在医院办公室主任在场的情况下,看了一个患者的病历。
病历里有两张死亡证明书的存根。
据存根所记,取走死亡证明书的是一家人寿保险公司。
笙一郎来到医院大厅,掏出手机,拨通了自己事务所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在那儿打工的一个私立大学法律系三年级男生。
笙一郎的事务所雇着好几个法律系的大学生,让他们做一些简单的事务性工作,跑跑法务局,搞些调查什么的。
笙一郎让这个男生记下那家人寿保险公司的名字,指示道:死者所在公司在没有征得职员同意的情况下,给职员买了集体保险,名目是遗属补偿,当然遗属是不知道的。
职员死亡以后,保险金被公司独占。
你们这个小组跟人寿保险公司联系一下,问问保险金的数额。
估计不会告诉你们,问的时候别忘了录音。
然后,你们到各家同类公司调查一下所谓遗属补偿保险的补偿数额,把平均额计算出来。
笙一郎回到律师会馆时,已经是中午12点半了。
在地下商业街的一家乔麦面馆吃了碗乔麦面,1点之前赶到地方裁判所的刑事法庭,充当被告方的辩护律师。
这是一桩城市信用社借贷科的代理科长利用空白支票骗取大量现金的案子。
被告人30岁出头,毕业于名牌大学。
骗来的现金买了房子,邻居亲戚无不羡慕。
城市信用社也向笙一郎任法律顾问的企业贷款,通过这家企业找到了笙一郎。
辩护费由信用社所属公司秘密支付。
被告人对自己所犯罪行有承认也有否认。
正如此前对笙一郎讲过的,被告人说罪过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跟信用社毫无关系,说完就低头不语了。
这时,旁听席上传来一声稚气十足的叫喊:爸爸!被告人在听到这喊声的瞬间,肩膀颤抖了。
休庭后,笙一郎跟信用社方面的律师简短交换了意见。
人们散去之后,在大厅坐定,掏出忍了半天的香烟,顾不上品味儿,接连抽了两支。
这么个抽法可要得肺癌的,长濑先生。
笙一郎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身穿西装茄克的青年,脸上浮现着嘲弄般的笑容。
笙一郎轻轻举起手来:那么就请你起草一份状告烟草公司的诉讼吧,我提供医院放射科拍的胸大片。
这官司在日本绝对打不赢。
就算打赢了,赔偿金也到不了美国的百分之一。
是久坂聪志。
旁听来着?笙一郎问。
今天司法研修所结束得早,来学习学习。
是来挑毛病的吧?也挑毛病。
笙一郎开玩笑似的做了一个拳击手打击对手颜面的动作。
聪志笑了:有时间吗?想跟您谈谈。
我得先跟事务所联系一下。
您先联系吧。
不就是有四个学生在那儿嘛。
六个。
现在是春假,学生好找。
分成小组,内部事务,外部调查,这下积压的工作可以处理完了。
而且比雇用有律师资格的便宜。
对将来建立关系网也有好处。
您可真够油的啊。
聪志跟笙一郎说话很随便。
学着点儿吧,这叫利益均衡。
一般而言,利益得到了,作为一个人的感情也就被没收了。
从小时候起,我就追求这种宁要利益不要感情的生活方式。
也不能说感情这东西完全不存在。
特别是年轻人,对歪风邪气很敏感。
在工作现场,学生们感觉敏锐是好事。
不过,感觉再敏锐,对自己的价值观也没有绝对的自信。
具有相同价值观的伙伴集中的地方,肯定都是年轻人。
身处价值观相同的伙伴之中,不用担心别人讨厌你,你会被从孤独中拯救出来,哪怕是一点点成绩都会得到承认,得到褒奖,这成绩会成为你的骄傲,更会激发你努力向上。
聪志歪着头说:是啊,您还可以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别从反面想嘛。
人,基本上可以说就是这么一种存在。
从孩子到老人,人人都希望生活在具有相同价值观的群体中并得到认可。
得到认可,才能心安理得,活得踏实。
笙一郎掏出手机,一边给他的事务所拨号一边说:还有,以后你也是命令人的人了,拜托。
接电话的是个女大学生。
说是人寿保险公司的事已经核实,现在正在收集关于保险金平均额的资料。
另外有三件法律咨询,两个笙一郎担任法律顾问的公司打来电话说请马上回话。
笙一郎马上给他担任法律顾问的公司打了电话。
两个公司都是希望他提建议,在电话里就处理了。
笙一郎看了看手表,对聪志说:现在要到一个我担任法律顾问的公司去,一起去吧,肯定能学到东西。
笙一郎在家庭裁判所前的十字路口拦了辆出租车,和聪志一起坐上去,告诉司机要去的地方以后,又叼上了一支烟。
聪志吃惊地摇摇头:打电话的时候您也是烟不离嘴。
法庭上禁止吸烟,精神压力又太大。
不过,刚才的公判挺好啊。
挺好?听完开头的陈述就可以了解到,犯罪的构成要件充分,被告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对于辩护侧来说,也就是个酌情减刑的问题吧。
笙一郎沉默着,等待着聪志继续说下去。
聪志故意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面孔笑了笑继续说:日本的审判不就是心证审判吗?好恶是法律判断的本质。
确认罪状的时候,出现了孩子喊爸爸的情形,虽然是偶然的,但也是足以影响法官心证的。
我给被告的辩护律师打高分。
笙一郎吐了一口烟:打高分?是啊,陈述了家属和孩子的情况,判决自然会从宽的。
比起天涯孤旅的罪犯,有家室的罪犯总是判得轻一些。
所以我想说,这回被告的孩子喊爸爸喊得正是时候,说不定能扭转乾坤。
笙一郎为了放走烟雾,轻轻打开了车窗:等着瞧吧,不一定有好的判决结果。
什么……被告的家属是被请来了。
其实被告的太太并不想来。
她说,那个给家人带来耻辱的傻丈夫为她带来的一切,她已经适应了。
在朋友们面前夸耀自己家里的大理石浴室,买高档服装,可一旦出了事,上当最大的还是她自己。
不过,就算是硬请来的,孩子喊爸爸的情形,想不到吧?想不到,所以要预先设计。
设计?在最适当的时机,我这边悄悄地一举手,太太立刻就捅一下孩子的后背,孩子喊爸爸的情形不就出现了吗?真的?对法官大人的心证到底有多大影响,我也说不好。
不过,弄好了全家受益。
包括信用社方面,谁也不会受到伤害。
被告的太太也很明白,弄不好,离婚啦,借钱啦,事儿多着呢。
……那孩子,是在演戏?孩子嘛,惟母亲之命是听罢了。
不过我觉得孩子那时候喊爸爸可是出于真心。
孩子平时得到父母宠爱,到时候是会不由自主的,就算是演戏也能做到不露声色。
解决了笙一郎担当法律顾问的公司的问题之后,笙一郎和聪志又打了一辆出租车,沿着第一京滨路北上,在品川体育场后门下车,走向便民商店旁边的一座五层的写字楼。
我那个朋友,正在寻找机会通过改变公司的名字赖掉借款。
笙一郎边走边跟聪志说刚才那个公司的事,他想把破产的公司卖掉之后换个名字,以前的债务就此一笔勾销。
但是换名字时,需要我给他出一个假的扣押财产的手续。
他想多少给我几个钱就能把手续搞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最后他怎么也得按我开的价交钱。
坐上电梯,笙一郎继续对聪志说:当今这个社会,就是金钱跟欲望拔河的社会。
不管采取什么手段,拔过来了,你就得到认可,没有道理可言,跟孩子们的世界没有区别。
就说刚才我提到的那家伙吧,比他嗓门儿大的,眼前的宝贝,准比他早到手。
开会也好,见面也好,人们集合的时候也好,最重要的就是大声指手画脚。
谁要是想说你两句,不等他开口,先给他堵回去,立刻他就老实了。
说着把手放在聪志肩膀上,使劲儿捏了他一把。
聪志脸上掠过一丝恐惧和不安。
人这东西,被别人骂了,首先是单纯的害怕。
我在股东会上听说,在公司里被称为一把好手的大男人,稍微给他施加点儿压力,他在处理现实问题时也会不知所措。
当然,让别人怕你,不是使用暴力,也不是依靠道德或法律,我觉得很可能是依靠一种幻想。
人们害怕的是想像中的被人骂,被人打,被人否定。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小时候体验过被否定以后不安的情绪又复苏了吧。
电梯停了。
电梯对面就是笙一郎的事务所。
从品川站到这里步行只需三分钟,位置好,地皮贵,所以租金很高。
一层只租出去这一套。
聪志先下了电梯:您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吗?这话是什么意思?您跟我说了我会感激不尽的。
听司法研修所的同学说,您对别人是很严厉的,可是对我有点儿特殊照顾,这是为什么呢?从此以后我们就是搭档了嘛。
我想扩大这个事务所的规模,可是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呀,就这样,我选中了你。
我很高兴,可是……笙一郎打开写着长濑法律事务所的不锈钢大门,热闹的人声立刻传了出来。
围在靠近入口处的桌子边的两男两女四个大学生一齐扭过头来大声地打着招呼:您回来啦!情绪十分高涨。
房间有24平米大小。
一张大会议桌,四张小写字台两两相向,两台电脑,两部电话,靠墙有书橱、文件柜,复印机、切纸机等办公用品一应俱全。
墙角的台子上放着电热水壶,旁边是洗手间。
辛苦了,打工的时间已经过了,早该回家了。
笙一郎放下公文包对大家说。
我们做短答式考试的模拟练习来着。
人多好做。
一个男大学生解释道。
一个身穿亮丽的浅驼色超短裙套装的女大学生站起来,递给笙一郎一份报告和一个笔记本,干脆利索地说:这是同类公司遗属补偿保险金的平均额,按年龄段分别计算好了。
从外边打来的电话,除了已经转告您的以外,还有一般法律咨询的五个,情况比较复杂的新案子四个,其中跟企业法有关的两个。
笙一郎谢过这个女大学生,接过报告和笔记本。
这个女大学生名叫真木广美,眉清目秀,模特儿式的化妆,恰到好处,大气中透着刚毅。
真木君的字读起来真舒服,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
笙一郎送给她一个微笑,然后把聪志拉到身边说,这位久坂君的字就太有个性了。
他上大学的时候,我读他写的一行字就得辛苦一个上午。
大学生们放声大笑,聪志也只好苦笑而已。
好了好了,回家吧。
干到这么晚,谢谢啦!笙一郎说。
大家起身要走,只有广美留在笙一郎身边,没有走的意思。
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您是不是得考虑考虑别再接受新的法律顾问的聘任了?广美的话说得一清二楚。
笙一郎感到疑惑:怎么?给大家增加负担了?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广美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真木啊,她是担心老师的身体啊!一个男生用开玩笑的口吻插话了,他模仿着广美说话的口气,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倒下的,真的倒下了,我可怎么办?我的长濑老师……说着双手捂住了脸。
大家都笑了。
广美虽然感到难为情,但还是一本正经地教训了那个男生:真是个孩子!她想以此摆脱对方的纠缠。
因为有教养,广美说话不但一点儿不让人讨厌,而且让人觉得大方优雅。
笙一郎朝她点点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从4月份开始,这位久坂先生来我的事务所工作,那我就轻松多了。
说着拍了拍聪志的肩膀。
学生们走了,笙一郎把大门反锁上,把聪志请进里屋。
里屋有16平米,摆着沙发和一台大屏幕彩色电视。
这是笙一郎的办公室,兼作接待室。
笙一郎把上装挂在椅背上,对站在那里的聪志说:喝杯啤酒吧。
看来聪志对这里是很熟悉的。
他轻车熟路般地走进资料室兼储藏室的套间,从小型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回到笙一郎的办公室兼接待室。
俩人在沙发上相向而坐。
笙一郎打开了第三包香烟: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聪志点头。
回到事务所之后,几乎一言不发的聪志喝了一口啤酒,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开口了:这种事说出口,你不会把我当傻瓜吧?笙一郎看着聪志那认真的样子,不由得想跟他开个玩笑:想给我介绍个对象?聪志可不想开什么玩笑,严肃地说:我姐姐说……笙一郎夹着烟愣住了。
聪志接着说:我姐姐说想到您的事务所来跟您谈谈,不,是母亲说要来。
我拒绝了去检察厅工作,母亲很不安。
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真叫人受不了。
你母亲对于你到我这儿来工作很担心吗?倒没有强行干涉。
母亲本来就是那种凡事担心的人,加上身体不好,就更啰嗦了。
原先我不理她,后来我都觉得累了。
要是跟您谈谈她就能放心的话……对不起。
用不着说什么对不起。
作为母亲,为孩子的将来担心,是理所当然的。
有母亲为你担心,你应该觉得高兴才是。
您的母亲不在了吗?那倒不是。
大概在某个地方活着吧。
五年没见过面了。
哎,你母亲为什么不来?母亲有些神经质,净问些没用的废话,不是给您添麻烦吗?我反对她来,她就让姐姐替她来。
这对于我来说,比母亲来好得多。
母亲呢,既然姐姐能来,也就让步了……时间呢,姐姐说得看她什么时候方便。
笙一郎忘了刚点着的烟就放在烟灰缸上,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你姐姐,好像是在当护士吧。
对,在川崎。
找一个她和我都方便的时间,不是很难吗?难是难,不过,怎么也得跟您谈谈。
笙一郎点着烟,马上又把它放在了烟灰缸上,跟刚才那支并排放在一起。
他把这支也给忘了,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新的。
长濑先生……从聪志的目光里,笙一郎察觉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掐灭旧的,拿起那支新的抽起来。
聪志!这是在他人面前从不使用的称呼。
这个问题我还没问过你第二次,你为什么选择了法律界呢?什么?现在还问这个问题。
为了通过司法会考,不玩儿命学习是不行的,还是忍受这个,忍受那个,何苦呢?在司法研修所您不是问过我吗?那时你是怎么回答的?正义感,对审判人这种工作的兴趣,安定感,还有对成为一个杰出人物的憧憬,优越感,都是理由啊。
另外,不是还有一个更深刻的理由吗?对了,是为了谁。
究竟是为了谁,你选择了这种工作呢?那还用说,为了自己。
人哪,嘴上说是为了自己的时候,心灵深处肯定尊崇着另一个人,是为了那个人才做出重大抉择的。
我就是为了我自己,谁都不为,我的一生是我自己的。
尽管聪志如此郑重其事,笙一郎还是莫名其妙地生气了,冷冷地说:那么,就不用提跟你姐姐面谈的事了。
他掐灭手中的烟,到我这儿来工作是你我之间签的合同,你想来,来就是了,我已经认可了。
我这个人值不值得相信,想不想跟我一起工作,由你自己来判断。
这是一起工作的出发点。
说服你母亲和你姐姐,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笙一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里边的资料室,一边开冰箱一边问:再来一罐?回答他的是聪志低低的一声对不起了!随后是关大门的声音。
天黑了,笙一郎没有回他的公寓,而是留在了事务所。
衣冠不整地坐在沙发上,边喝边抽,喝到有几分醉意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嘟囔了一句:是不是接近得有点儿过分了?3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六,笙一郎既不去法庭,也不去他担任法律顾问的企业,一个人来到事务所,又是契约书,又是协议书,又是法庭书面材料,埋头于积压的工作中。
聪志下周来上班。
聪志说服了姐姐,不再跟笙一郎面谈了。
但是几天前接到聪志的母亲背着聪志打来的一个电话。
笙一郎对她说:就聪志的能力而言,没问题的。
做了这个保证之后放下电话,笙一郎总算松了一口气。
处理重要文件,笙一郎从不交给学生,所以很快就又积压了。
这天忙完工作,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姑且出去吃点儿什么吧。
通往品川站的道路两旁的樱花树,由于日照好,已经长出花蕾来了。
看着这些粉红色的花蕾,真想揪下几个来放进嘴里尝尝。
樱花树棵棵树冠相连,在淡淡的夕阳照射下发出迷人的光泽。
大概是因为今天时间富余吧,笙一郎很久没有这样平心静气地欣赏樱花树了。
忽然,一个从对面走来的身穿朴素的长裤西装的女性映入他的眼帘。
由于距离尚远,看不清她的脸。
但是,她那姣好的身材、迷人的气质,已经足以使笙一郎忐忑不安了。
没错儿,是她!而且,她是来找我的。
上次远远地看见她,是半年以前的事。
她在哪里呢?笙一郎早就知道了,认识聪志以前就知道了。
但是,笙一郎一直在努力远离她,因为他很怕打扰了她,更怕她看到自己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最大的理由是,自己没有资格出现在她的面前。
笙一郎想离开此地,可是两脚无论如何不听使唤,慌乱之中走进附近的便民商店,下意识地走到摆着杂志的架子前,随手抽出一本杂志翻阅起来。
不一会儿,身穿朴素的长裤西装的她从商店前经过,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好像是在寻找什么地方。
看着她那男孩子式的短发,水汪汪的黑眼睛,笙一郎胸中涌动的不只是怀念,而是一种比怀念更叫人揪心的情感。
她突然站下,返身走进了便民商店。
笙一郎急忙藏在了摆杂志的架子后面。
请问,她跟店员打了个招呼,递上一个写着地址的条子,您知道这个地方吗?年轻的女店员微笑着说:就在旁边。
她说了声谢谢,又确认了一遍:长濑法律事务所,就在旁边?是啊。
店员点点头,然后伸长了脖子,好像是在寻找笙一郎似的往里边张望着。
可是,聪志的姐姐并没有注意到店员的行动,径直出了店门。
笙一郎瞅了个空子,从认识他的那个女店员面前匆匆而过,出了商店,朝着跟事务所相反的方向跑去。
跟聪志的姐姐一起在双海儿童医院住院的时候,笙一郎不姓长濑。
出院后,父母离了婚,他随母姓。
名字里的笙当时是生,笙字是连长相都不记得了的父亲选定的,母亲嫌难写,改为生。
每当他把名字写为笙一郎的时候,总免不了挨母亲骂:你就那么怀念抛弃了我的那个臭男人啊!为此甚至还挨过打。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总算习惯了使用生字。
有时他还这样想:‘生’这个字,对于有气无力地活着的自己来说,是很合适的。
而且,在双海儿童医院住院的孩子们,决不会叫他的真名。
笙一郎没回事务所,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了自由之丘附近的世田谷区奥泽的公寓里。
电梯坐到五层,走出电梯来到自己的房门前时,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那里。
笙一郎一惊,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
大红毛衣,黑色超短裙,长筒靴,模特儿式的化妆,一张明朗的带着几分傲慢的脸。
女人娇滴滴地说了声:您回来啦!是在事务所打工的女大学生真木广美。
笙一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慢慢走近广美:吓了我一跳。
有事吗?从这附近经过。
记得老师家就在这一带,顺便来看看。
哈哈我说谎了。
广美笑得有些不自然,其实我是专程来看老师的。
事务所没人接电话,我想您可能在家里。
这个是送给您的。
说着把一盒西式糕点举到笙一郎眼前,在自由之丘站前有一家看起来很好吃的点心铺,一起吃好吗?好像是在逼着笙一郎跟她一起吃糕点,但由于举止大方,一点儿也看不出是在强加于人。
听说广美的父亲在通产省供职,哥哥在一个大财阀的商社。
但是广美从来不夸耀自己的出身,反而对那种容易让人产生优越感的环境感到厌恶。
但是现在的笙一郎,根本没有接纳她的心情:你看,你特意跑到我这儿来了……笙一郎打算尽量婉转地拒绝。
广美失望地大叫了一声,但马上恢复常态,爽朗地说:我就这么被人给甩了?笙一郎笑了: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回答我,你喜欢我吗?这个嘛,喜欢。
不过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喜欢。
不管是什么意义上的喜欢,喜欢就行啊。
广美放心地笑了笑说。
此前的她可能是既紧张又不安的。
笙一郎好像想起了什么:你跟你的久坂师兄之间好像有点什么似的。
广美耸耸肩:我把他给回绝了。
不过,以后久坂师兄不是也要到事务所来工作嘛,我呀,还像以前那样,装着没这么回事儿,可以吧?笙一郎明白了:他追你来着?广美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对这种不要脸的人就不能给他脸。
笙一郎苦笑着:那家伙动作够快的,他不是刚认识你吗?久坂师兄,可有名啦!是吗?是啊。
女孩子勾了一个又一个,勾一个甩一个。
好像对女孩子怀有刻骨仇恨似的。
有人说,他在他母亲和姐姐面前,有一种特殊的自卑情结。
事务所和学校的女孩子之间一直互相传递着关于他的情报,都说得躲他远点儿。
这我可不知道。
不过,老师跟久坂师兄关系倒是不错,两家离得也不远,坐东横线,相距只有四站吧,俩人跟兄弟似的。
没你说的那么邪乎。
您的事务所不是一直由您一个人主持吗?这回怎么突然看上他了呢?当然,他很聪明,也说得上是个人才,不过,既没有实际工作经验,又喜欢追逐女性,进了事务所,不叫人议论您才怪呢。
比他优秀的人才不是多得很吗?广美好像从笙一郎的表情中看出了点儿什么,连忙打住,吐了吐舌头,我说的太多了。
笙一郎跟没听见似的:我认为以后他肯定会成为我事务所的主力,所以我才招他进来的。
你也是主力。
他的问题不算问题。
跟女孩子交往多,他甩人家人家甩他,大家都不当回事了。
现在的问题是你,我希望你在我的事务所继续干下去。
太好了!我想在老师的事务所干一辈子。
谢谢你。
你猜,我是怎么回绝久坂师兄的?我呀,我说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他问我是谁,我说是长濑老师。
我的回答呀,意义深远!广美热辣辣的眼睛,让笙一郎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
见笙一郎无言以对,广美突然靠上去,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那是极其短暂的一吻,如蜻蜓点水。
吻过之后诙谐地说了声谢谢您吻了我,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她转身走向电梯,按亮了下楼的按钮。
忽然发现手里还提着那盒西式糕点,于是又回到笙一郎身边,把糕点递给笙一郎:既然已经买了,您就把它吃了吧。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如果拒绝了她,将给这个刚强的女孩子心灵上带来多大的创伤啊。
想到这里,笙一郎接了糕点。
广美松了一口气,向笙一郎挥手道别。
这时电梯上来了,她转身进了电梯。
笙一郎看着电梯下去,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两室一厅冷冷清清。
因为在事务所住的日子多,这里只有几件必需的家具。
走进作为书房的居室,把公文包往写字台上一放,坐在皮椅上看了看还提在手上的那盒糕点。
笙一郎不喜欢吃甜食,小时候甜东西吃得太多了,那时候全靠甜面包和点心维持生命来着。
直到现在,他一看见甜东西就恶心。
他摇摇头,把糕点扔进了垃圾箱。
笙一郎的家离聪志家不远,并不是偶然的。
他是知道了聪志的家,不,应该说是知道了聪志的姐姐家在这附近,才故意搬到这里来住的。
笙一郎既怕跟她见面,又想每时每刻都感到她就在自己身边,只要能感觉到这一点,笙一郎就会觉得活着是有意义的。
有时他也感到内心骚动不安。
实际上他很想见她,为此甚至在她所在医院的候诊室里泡过一整天。
可是,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
第二天早晨,笙一郎离开家,直奔品川,来到自己的事务所。
战战兢兢地走进大楼,不敢坐电梯,顺着楼梯爬到三层。
事务所前没有人,连来过人的痕迹(比如说门上贴张条子)都没有。
说不定她只是受母亲委托,悄悄来聪志上班的地方看看。
不管怎么说,没撞上。
可是,能保证永远撞不上吗?真的希望永远撞不上吗?笙一郎自己也说不清楚。
白天处理了积压的文件,晚上又回到了公寓。
录音电话闪亮的红灯表示录有某人的留言,按下放音键,响起了聪志的声音,那听起来很开朗的声音分明在掩饰自己的某种不安:我是久坂。
没什么事。
我只想说不管您从谁那里听到了什么都不要信以为真,那是我开玩笑呢。
笙一郎知道这是指广美说的事。
懦弱而虚荣,处处设防,只为保住自己,正是聪志外强中干的性格的外在表现。
这性格的形成,笙一郎也是有责任的吧。
这样一想,笙一郎就会不由自主地要来照顾聪志了。
聪志进法律系是偶然的,但知道他进哪个大学,却不是偶然的。
关于聪志的姐姐,比如说在哪儿工作等等,都是笙一郎亲自调查的。
关于聪志,则是委托兴信所的私人侦探调查的。
笙一郎被聪志所在大学请去主持研讨会,是他独挑大梁不久的事。
当时如果想拒绝,是可以拒绝的。
但考虑再三,还是接受了。
在研讨会上,募集大学生来事务所打工的是笙一郎,从众多报名的大学生里选中了聪志的也是笙一郎。
随着这一个接一个的行动,撞上聪志的姐姐的危险性越来越高,这一点笙一郎是非常清楚的,但是他无法制止自己行动下去。
一旦认识了聪志,更是欲罢不能。
跟聪志的姐姐连得越紧,笙一郎就越感到幸福,尽管这幸福伴随着难言的痛苦。
电话铃响了,笙一郎认为一定是聪志,马上拿起听筒。
是长濑先生吗?一个很不熟悉的男人的声音,您就是做律师的长濑先生吧?出于职业习惯,笙一郎警觉地问:你是谁?真不愧是做律师的,男人故作吃惊,笑了笑又说,我还以为这混蛋一定是在骗我呢,刚争了几句,就摇晃着你的电话号码,说什么要告我。
马上给我过来一趟!怎么说话呢这是,你是谁呀?请问贵姓?说出名字来你也不知道啊。
一直没通音信吧。
五年前不是见过一面嘛。
五年前?你的律师事务所开张的时候,你查到了这混蛋的住址,来见面的时候把这个电话号码留下了。
想起来是谁了吧。
别废话了,马上给我过来一趟!为什么?我让你来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看!你没看见她那副样子。
可话又说回来了,说凄惨也够凄惨的,可怜哪!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说清楚点儿?男人并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把住所告诉了笙一郎:杉并区下井草……这么近……笙一郎叹了口气。
五年前打架以后分别以来,一直没敢查问她的住址,可是……我是管不了啦。
以前我让她嫁给我,她不干嘛。
你要是不来,我只好把她交给警察,要不就送医院。
送什么医院,我不说你也该明白吧!说完不等笙一郎说话,喀嚓就把电话挂断了。
笙一郎犹豫了一下,穿上一件皮夹克离开了家。
坐上出租车,上了八号环城路,再上早稻田大街,拐到那住所附近时下了车。
穿过一条曲柄状的胡同,总算找到了那个男人说的住所,一幢古旧的木造公寓。
一层楼道尽头的一家门前,一个邋邋遢遢的男人靠墙坐在地上,大腹便便,头发花白,手里拿着一杯酒。
他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笙一郎:是长濑先生?进去吧。
跟电话里的声音一样。
笙一郎来到门前,只见门的边缘黑乎乎的,有的部分已经腐朽,门牌上连主人的名字都没写。
看起来也就是一个九平米的居室,大概还有一间厨房、一个厕所。
谁都有可能落到她那个地步。
我呢,反正是个老光棍儿……有你在,她也许比我幸运。
男人脚下有好几个倒在地上的空酒瓶,可是他既像醉了又像没醉:三年啦,一块儿住了三年啦。
也就是半年前吧,变得疯疯癫癫的了。
牛肉生着就给你端上来了,半夜里突然起来在屋里乱转,还在屋角尿过尿哪……我哪,离不了这玩艺儿,说着把手中的酒杯往上一举,那个混蛋,干的是陪着客人喝酒喝到天亮的营生,多少闹点儿事儿,也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现在已经超过界限啦,连我是谁她都不认识啦。
吓人哪……老是叨叨你的事儿。
最近呢,除了你的事儿,不说别的啦。
好像是你小时候的事儿。
说是爬山来着,说是很陡的山,说是跟你一块儿爬的……前几天,突然嚷嚷什么沾了孩子的光就是死了也情愿。
可是现在呀,她倒成了孩子了。
进去,进去看看吧。
笙一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默默地抓住门把手,轻轻地把门打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进了屋,臭味更厉害了。
屋里没开灯,但由于窗帘没拉上,借助旁边公寓的灯光,勉强还算看得清楚。
屋子正中间有一个人,双手不停地上下摆动着。
笙一郎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清了那是一个穿着长衬裙的瘦弱女人。
笙一郎在墙上找到开关,打开电灯,屋里顿时亮了。
这时,那个瘦弱的女人尖叫了一声,退缩到墙角去了。
从露出的手脚上可以看出她白皙的皮肤的本色,但她的脸已经被什么东西涂抹成黑褐色的了,长衬裙的腰际也是黑褐色的。
笙一郎看见她把什么东西用手揉开,继续往脸上涂抹着。
从臭气已经判断出那东西是什么了。
他不忍再看下去,把灯关了。
他像被人抽掉了脊梁骨似的瘫坐在地上。
妈——笙一郎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3优希把四支彩色蜡烛插在生日蛋糕上,用打火机点着。
花瓶里的白色水仙花鲜艳夺目。
怎么样?大家都准备好了吗?优希环视四周,双手高高举起,生日歌唱起来了,有点儿走调。
病房的食堂里,集中了几名患者和护理他们的六名护士。
在优希的指挥下,大家围着中间的大桌子,护士们率先唱起了生日歌,患者们也跟着唱了起来。
比较严重的痴呆症患者,虽然唱不出声,嘴唇却跟大家一起蠕动着。
最后唱出老寿星的名字时,在护士们的督促下,声音终于大起来,总算完满地唱完了生日歌。
唱完生日歌,护士们带头拍手,患者们也稀稀拉拉地拍起手来。
木原悦子,今天几岁了告诉我们大家好吗?优希对坐在桌子正面的轮椅上的老太太说。
老太太好像在嚼着什么东西似的,嘴巴蠕动着,伸出四个手指头。
除了严重痴呆症患者以外,大家都笑了。
今天的老寿星受到这笑声的感染,也傻乎乎地冲大家笑了。
好,吹蜡烛吧!优希对老太太说。
老太太把头靠在优希身上,胆怯地说:爸爸会打我的,玩儿火,爸爸会打我的。
优希温柔地把手放在老太太肩上:没关系,没关系的。
爸爸夸奖咱们悦子了。
爸爸说,从现在开始,不管悦子做错了什么,都不会打她的。
悦子是个好孩子,爸爸可喜欢悦子了。
老太太好像有了依靠似的问道:真的吗?优希点点头:当然是真的啦。
所以呀,从现在开始,散步啦,康复治疗啦,干什么都行,爸爸肯定会高兴的。
今天呀,先把蜡烛吹了试试看。
老太太在优希的劝说下,终于从轮椅上抬起头来开始吹蜡烛了。
因为方向找不准,吹了两次没吹灭。
优希帮着她对准蜡烛,一下子就吹灭了。
由于是白天,食堂里又开着灯,光线并没因蜡烛的熄灭而有所变化。
生日快乐!食堂里的护士患者一齐大声祝福,热烈鼓掌,老寿星环顾四周,得意地笑了。
切开生日蛋糕,护士们分给患者每人一块。
这是护士们凑钱买的低脂肪特制蛋糕。
吃蛋糕可费了大劲儿了。
患者们这个噎着了,那个掉地上了,这个要撒尿了,那个要拉屎了,乱成了一锅粥。
优希看到这种情况,连忙朝护士们使了个眼色,大声宣布:今天的生日晚会到此结束,谢谢大家,我代表木原悦子谢谢大家!由于混乱,只有一半人拍手。
好了,大家回病房吧!在优希的指示下,护士们开始帮助患者返回病房。
优希先把今天过生日的木原悦子送回病房,又返回来接一位仍旧老老实实地坐在轮椅上的68岁的男病人。
这位男病人是众议院前议员,因脑溢血住院的。
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大脑还不能正常思维,为了刺激他的大脑恢复思维功能,也把他推来参加了生日晚会。
优希把他推进单间病房的病床边,说了声往床上搬了啊。
仅仅47公斤的优希怎样把这个前议员搬到床上去呢?只见她把双臂插进患者肋下,就像相扑运动员使用把对方扔出场地的招数那样,一下子就把患者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等到她把患者的双脚也移到床上的时候,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优希又笑着说:该换尿布了。
说着从床下的塑料筐里取出一块新尿布和一条湿毛巾。
换了啊,您不必难为情。
优希一边安慰病人,一边解开了病号服的尼龙粘链。
为了尊重病人的羞耻感,优希把病人的身体转向内侧,为之换尿布。
扔掉垃圾,正在用消毒液重新清洗袖口的时候,一个见习护士哭着进来了。
怎么了?不等见习护士回答,优希已经看见她的围裙湿了一大片,而且散发着尿躁味儿,哎呀,谁给你弄成这样?笠冈先生。
他说不给他拿着那个,他就……优希没等她说完,就严厉地批评起来:护士嘛,害羞,还当什么护士!见习护士委屈地说:他叫我给他拿着阴茎,说是不给他拿着,他尿不出来。
我不给他拿,他就骂我,还尿了我一身!别抱怨了,有病嘛。
见习护士眼泪汪汪地:知道,是我不好。
优希亲切地把手放在她肩上:把围裙脱了,我去给你拿件干净的来。
不,我自己去。
把围裙冲洗一下,跟准备洗的东西放在一起。
表情也得换一个,得学会微笑。
优希到护士值班室的柜子里拿了一件干净的围裙,返回污物处理室的时候经过电梯间时,看见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岁左右的男子站在电梯前。
说他是在等电梯吧,又不像,一个劲儿地往优希这边看。
他的行动引起了优希的注意。
进了污物处理室,一边把围裙递给见习护士一边说:嗨,微笑!见习护士笑了。
优希打趣道:你看,笑得多好看。
我要是个男的,非迷上你不可。
说完又回护士值班室去了。
经过电梯间时,那个西装男子已经不在了。
下午3点多,患者们检查呀,康复治疗呀,洗澡呀,散步呀,正是病房里人来人往,相对混乱的时候。
优希为一个由于心肌梗塞而再度住院的77岁的患者做完心电图和氧气吸入量的检查,正在做记录时,忽然感到背后有人盯着她。
一回头,正是电梯前那个西装男子。
那男子看见优希回头,连忙转移视线,向走廊另一头走去。
前来探望病人的家属虽说不少,优希也基本上都认得,即便不认得,从来人的表情上也能判断出他是不是探望病人的家属。
刚才那个西装男子肯定不是家属,说不定是哪个医疗单位或哪个制药公司的。
优希正在走神,突然有患者叫她。
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两年前死了老伴儿的退休工人。
护士小姐,外面的樱花,不知怎么样了。
开得挺好的,您坐起来看看?患者并未理会优希的建议,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孙子今年春天参加工作,说是要在樱花树下举行仪式,我跟他约好去看的,可是……是吗?优希一边跟老人交谈,一边想起了弟弟聪志参加工作的事。
聪志已经在社会上的公司为新职员举行欢迎仪式之前开始工作了。
三个星期以前,优希到聪志工作的法律事务所去过一次。
虽说是奉母亲之命去的,但也不能说优希本人对此漠不关心。
优希希望聪志生活得幸福。
聪志的人生观多少有些不正确,优希感到自己是有责任的,而且是一种犯罪感。
那天,长濑法律事务所没人,但从事务所租用的写字楼外观上来看,还是很令人满意的,可以不必为聪志担心了。
可是,聪志刚刚工作了一个星期的时候,已经是满脸沮丧了。
那天,母亲在洗澡,优希在起居室喝咖啡,聪志下班回来了。
一进门就垂头丧气地说:我算是服了!聪志说,本来是事务所的头儿接到紧急电话以后从担任法律顾问的公司的会议上中途退席的,可是那个公司却把聪志骂了一顿。
当时聪志只把这件事当做对方工作上的马虎,并没在意。
可是几天以后,公司的人跟聪志见面时突然问:你姐姐的医院有空床吗?事务所的头儿认识的人里,有一个痴呆症患者。
最近常有一个奇怪的女人给事务所打电话。
有一天,消防队来电话说,头儿住的公寓发生了一起小小的火灾。
头儿回去处理了一下,面色憔悴地回到事务所以后,也跟聪志打听优希所在医院有没有痴呆症患者的空床。
我们头儿说,他跑了好多家医院,没有几家好的。
其中不少医院只不过是把病人绑在那里让他睡觉而已。
少数几家看起来不错的,不是没有空床,就是因年龄限制不能收。
优希所在医院的老年科病房,总是住得满满的。
最近有一个痴呆症患者死了,空床倒是有一个,不过眼下病房人手紧张,不打算接收新病号,为此病房已经给院领导打了报告。
而且,眼下这个想住院的患者,病到什么程度也不清楚,住院的事不好说。
于是对聪志说:先来医院检查一下好不好?打那以后,优希还没跟聪志打过照面,也不知道聪志的头儿找医院的事落实了没有。
优希的日常护理工作做完以后,刚回到护士值班室,一个护士把听筒递给她说:您的外线。
优希以为是聪志,接过电话说:喂,我是久坂优希。
没有答话。
连续说了好几声,还是没有回答,听到的只是对方的呼吸。
像往常接到无言电话时一样,优希啪的挂上了听筒。
一抬头,看见一个因痴呆症住院的老人正光着脚从值班室前经过。
痴呆症患者的病房在病房楼的西头,原则上只接收身体还算健康的老人。
虽然痴呆症患者的病房安装了矮栅栏门,但还是不免有患者跨过来,在一般病房这边溜达。
刚才那个老人就经常这样做。
优希急忙走出值班室去追老人,只见老人已经跑到大厅抱住了那个西装男子优希见过两次的那个西装男子。
老人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大声叫着,上上下下抚摸着西装男子。
西装男子则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看见优希走过来,西装男子好不狼狈。
低下头正要离开,老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您怎么了?优希把手搭在老人肩上亲切地问道。
这是我的一郎啊,我跟你说过的,我那个分别了好多年的儿子,来接我回家的。
老人兴高采烈地对优希说。
是来看您的。
优希纠正着老人。
分别的时候才五岁,长这么高了,长了出息回来了……老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这老人根本没有孩子,老伴也已亡故,是他的侄子给他办的住院手续。
优希知道这个老人又发病了,连忙顺着老人说:好,真好。
咱们回家去好吗?老人点点头。
优希转身对西装男子说:您帮我把他搀回病房去可以吗?看到西装男子有些犹豫,优希再次请求道,请您帮帮忙。
二人一起搀着老人朝病房走去。
西装男子留着分头,单眼皮,薄嘴唇,长得很端正,但看上去有点儿神经质。
优希虽然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可是见到他以后,一种难言的痛苦无端地从内心深处涌上来,强烈地叩击她那紧紧关闭着的心扉。
老人拉着男子的胳膊说:以后咱爷俩一块儿住吧。
男子点点头,老人满意地笑了。
栅栏门有优希的腰那么高,老人是怎么跨过来的呢?优希这样想着,打开了栅栏门。
病房里有四张病床,优希把老人领到他床边,看到老人仍然抓着男子的衣服,就说:您儿子不会离开您的,放心吧。
老人这才松开手,躺到床上去。
这时有患者招呼优希,优希对父子俩说了声对不起,就去护理别的患者去了。
老人笑着,带着哭腔,喃喃地又一次问男子:真的回来了?男子对老人说:真的,长大了,回来了,看您来了……看到优希回来,马上缄口不语了。
老人拉着男子的手,安详地睡去。
优希向男子道谢:太谢谢您了。
男子轻轻地抽出手来,转向优希。
他西服上的证章引起了优希的注意,聪志好像也有这样一枚金色的证章。
莫非……二人出了病房来到走廊里,优希问道:请问贵姓?男子犹豫了一下回答说:长濑。
那,您是聪志的……自称长濑的男子没有回答优希的问题,而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跟以前的名字不一样。
什么?那时候不叫长濑,叫胜田,胜田笙一郎,不是芦笙的笙,是生活的生。
优希听到的是一个使她怀念又使她痛苦的名字。
男子抬起头来,第一次面对优希:不过,那时候谁也不叫真名,谁都有一个动物的名字……优希也看着他。
遥远的记忆,以及男子脸上依稀存在的当年的面影,一起重新浮现在眼前。
优希差点儿叫出声来,急忙用手捂住了张大的嘴巴。
——17年了!男子的眼圈儿发黑,还有些浮肿,面容疲倦,表情黯淡:我有事想求你帮忙,能帮帮我吗?男子简直是在痛苦地呻吟,说完沉重地低下了头。
优希看着他那抖动的嘴唇,用嘶哑的声音问道:刺猬!真的是你吗?4浅驼色的窗帘在外面光线的作用下呈现出橘黄色。
12平米大小的铺着榻榻米的房间。
墙角放着一个塑料衣箱,衣箱嘎嗒嘎嗒摇晃着,从里边传出嘶哑的叫声。
房间里还摆放着衣柜、梳妆台等家具,中间铺着被褥,两个枕头。
有泽梁平,一丝不挂地盘腿坐在睡乱了的被褥上,手上托着一只吓得一动不动的大白鼠。
梁平一边把大白鼠握在手心里,一边看了看衣箱里边。
衣箱里边,一只雄大白鼠心神不定地四处乱窜,多次试图跳出衣箱,都失败了。
衣箱一角铺着雪白的棉花,棉花上刚出生不久的三只尚未睁开眼睛的大白鼠的小崽子挤在一起尖叫着。
梁平把手中的雌大白鼠放回棉花上,雌大白鼠用鼻子在三只小崽子周围嗅来嗅去之后,很快就在自己的孩子们旁边安定了下来。
孩子们也闻到了母亲的体味,玩儿命似的爬过来,把头埋进母亲的体毛里。
梁平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崽子们。
三个小脑袋挤在一起,小鼻子在母亲身体上磨蹭着。
小崽子们不会懂得什么叫做生命的意义,更不会懂得活着有什么意思,可是它们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我要活下去!梁平伸手抓起最小的那一只。
它的母亲是发觉了呢,还是装作没发觉呢,我们不得而知,反正她并没有介意。
而它的父亲则停止了任何动作,在箱底从下向上瞪了梁平一眼之后,抖动着细细的胡子,很不放心地盯住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这位父亲终于死了心似的把头扭向一边,又开始在箱子里转起来。
小崽子想从梁平的指间逃走,不停地叫着。
梁平看着它挣扎的样子,视线的焦点渐渐模糊起来,只有耳朵还能听见小崽子我要活下去的悲鸣。
你就那么想活下去啊!梁平看着这个刚刚成形的还处于混沌状态的白色肉块嘟囔着,勉勉强强地活下去,有什么意思!梁平的指尖用力掐了下去。
他感觉得到那细细的脖子内侧的动脉血管在咚咚有力地搏动着。
小崽子在无力地挣扎。
可怜的抵抗,反而让梁平感到焦躁难耐,他又加了点儿劲儿,他要把这小东西的颈动脉掐断!梁平!楼下传来一声叫喊,电话!伊岛先生的,有急事!梁平一下子泄了劲,他把小崽子放回原处,小崽子立刻爬着去找母亲,母亲迎上去,把自己的孩子接了回去。
梁平从枕边拿起衣服正要穿上,忽然从梳妆台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眉清目秀的一张孩子脸,鼻子微微向上翘,下巴微微向前撅,给人一种挑衅的印象。
个子不高,胸脯却很厚实。
浑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
梁平欣赏完自己的身体,扔掉衣服走出卧室,穿过外间屋,外间屋里挂着一对年岁相仿的男女的合影,还摆着佛龛什么的。
梁平赤条条地下了楼。
楼下是一个24平米的日式房间,房间的一侧是可以坐得下八个人的柜台,柜台后面是大型冰箱、餐具柜等一应俱全的操作间。
这是一个整洁的小酒馆。
电话在柜台上。
穿着藏蓝色连衣裙的早川奈绪子拿着电话等着梁平呢。
看到梁平一丝不挂,奈绪子撒娇似的捂着送话器骂道:讨厌!也不穿上点儿什么再下来!骂完羞涩地转过头去。
美丽的长发挽上去用卡子别着,眉眼虽然不是那么漂亮,但有一种恬静柔和的美。
奈绪子32岁,比梁平大三岁。
羞答答的举止,身体发出的清香,属于那种人见人爱的女人。
梁平抓起电话:喂,我是有泽!我是伊岛!对方是一个沙哑的大嗓门儿,上回的事件告一段落以后,我就知道你在奈绪子那儿。
打这个电话比打你那个不定放在哪儿的手机来的快。
有任务?好不容易赶上个连休……伊岛发着牢骚,现在刚刚进入5月,正值所谓5月黄金周,各中队手上都有案子,惟一的一个手上没有案子的丰田中队,今天一大早处理一起抢劫案去了。
头儿说只能叫咱们了。
什么案子?一个钟头以前,在多摩川岸边,有个家伙要把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儿拐走,孩子一哭,被附近散步的一对老年夫妇发现了……又是以前发生过的多次猥亵幼儿事件吧?老年夫妇一喊,那家伙放下孩子撒腿就跑,老头儿也不含糊,腿就追。
那家伙急了,掏出匕首捅了老头儿一刀又接着跑。
你说那个傻帽儿,你跑就跑吧,还专门儿打派出所前边儿经过。
警察看见那家伙浑身是血,也是撒丫子就追。
没想到这警察是个雏儿,追来追去把人给追丢了。
梁平砸砸嘴,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伊岛接着说:虽然是个新警察,也还是把罪犯的长相记住了,罪犯的钱包也跑掉了。
这个罪犯,跟在多摩川沿岸多次猥亵幼儿的相貌特征是一致的。
果然是这个惯犯……梁平一拳砸在柜台上。
一年来,在多摩川沿岸,从幼儿园到小学五年级的男童,经常被人引诱到无人之处,施以猥亵行为。
罪犯抚弄男童的生殖器,强迫男童进行口交,犯罪行为令人发指。
如果把那些因害羞不敢说的男孩儿计算在内,实际被害男孩儿的数目还要翻倍。
追查这个案子的是幸区警察署的生活安全课,由于受害者年龄小,提供的证词比较散乱,除了罪犯的大致相貌特征以外,没有新的发现。
由于被害男童没有严重的外伤,神奈川县警察本部也就没有设立搜查本部,只责令幸区警察署加强警戒。
梁平气愤地说:我早就跟中队长和代理课长提过建议,设立搜查本部,这种以孩子为犯罪对象的变态行为,会逐步升级的!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罪犯逃跑了,现场周围已经施行紧急警戒。
现场在哪儿?你先到本部来吧。
罪犯有凶器,已经有人受伤了,上级指示要带枪、穿防弹衣。
弄不好还得连轴转,多看你的奈绪子几眼。
梁平放下电话的时候,奈绪子已经抱着衣服在他身后站了半天了:有案子?梁平没回答奈绪子的问话,此刻他只觉得奈绪子的声音和身体离自己都很遥远。
杀了他个王八蛋……这种王八蛋是改不了的……梁平用拳头擂着柜台,自言自语地说。
横滨港,风平浪静的大海,像一面朦胧的大镜子,暗淡无力地反射着日光。
穿着灰色制服、系着领带的梁平,健步走出横滨港对面的神奈川县警察本部大楼,朝山下公园方向走去。
藏在腋下的牛皮枪套里插着手枪,衬衣里套着防弹衣,非常自然地挺着胸,耸着双肩。
梁平的目的地并不是山下公园,而是神奈川县政府的新办公大楼。
虽然正是五月黄金周连休,县政府仍然有人办公。
门前停着好几辆出租车,其中一辆后门是开着的,梁平迅速坐进去,车立刻开动了。
梁平往车后看了一眼说:一个记者都没来。
记者先生们认为今天早上的抢劫案抢的钱太少,不值得报道,正在那儿生气呢。
我一到,他们马上就围上来问这问那。
咱们得在新闻媒体曝光之前把罪犯抓住,不然就不好办了。
已经坐在车上的伊岛不想让司机听见,跟梁平耳语着。
伊岛宗介,50岁左右,神奈川县警察本部搜查一课二班班长,他所在的中队是以股长久保木的名字命名的久保木中队。
伊岛身板很结实,由于常年在外边跑,皮肤黝黑,皱纹也很深,浑身上下透着奔波的疲惫。
刚才梁平到县警察本部大楼11层的搜查一课去的时候,伊岛已经等在这里了。
没有时间详细说明,只说在县政府前边等他。
梁平取了自己的手枪和防弹衣,匆匆赶到这里的时候,伊岛已经在出租车上等候多时了。
情况怎么样?梁平问道。
伊岛朝司机伸伸脖子,意思是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然后大声说了句:打开窗户!说着就把玻璃摇了下来。
梁平也把自己这一侧的玻璃摇下来。
潮湿的海风吹进车里,风中裹着春雨欲来的味道。
伊岛小声对梁平说:那小子掉的钱包留下这个了。
伊岛伸出拇指,意思是留下了指纹,没有前科,但是跟受害者的书包或腰带上留下的指纹一样。
梁平义愤填膺,再一次热血沸腾起来:就是一直作案的那个王八蛋吧?钱包里有他的驾驶执照。
伊岛说着打开记事本递给梁平。
记事本上写着:贺谷雪生,1970年出生,东京都大田区鹈之木……伊岛接着说,他的家已经被机动搜查队控制了。
好像是个私塾教师,私塾教室肯定也被控制了。
被害人呢?重伤。
本部设在哪儿?设在高津。
多摩、中原、宫朋,各地都出兵援助,车站、主要公路、公园等都监视起来了,正在逐家逐户地搜查。
藏在市民家里的可能性也有吗?身上有血,钱包也掉了,不管怎么说,跑不远。
这小子老家是哪儿?佐贺县。
已经跟佐贺方面联系过了。
三岁的时候父母离异,判给了母亲,母亲第三年再婚,继父四年前死亡。
母亲前年又结婚了。
据他母亲说,好多年没回过老家了。
对了,还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妹妹,已经出嫁了,在福冈,应该说跟案子没什么关系。
离婚?是那么说的嘛。
哦,我不是说他父母,我是说他妹妹,这回是不是得……要是碰上个好丈夫,不要紧吧。
最好是还没孩子。
这话什么意思?梁平把脸转向车外:离婚也好,不离婚也好,最可怜的都是孩子。
不让孩子知道就是了,周围的人都注点儿意。
孩子早晚得知道。
你不告诉他他也能感觉出来。
再说,你瞒着他,他会认为你不定干了多大的坏事呢,给孩子心灵伤害更大。
说现在这个罪犯吧,不知道这个王八蛋伤害了多少孩子幼小的心灵……梁平怒不可遏,一拳打在车门上。
司机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人不好惹,赶紧把头转回去了。
在高津警察署门前下了出租车,二人走进二楼的刑事课,见了上司久保木和决定设置搜查本部的县警察本部搜查第一课的负责人以及高津警察署的署长、副署长。
搜查本部设置在高津警察署的刑事课,在这里,陆续到来的久保木中队的七名警察听取了迄今为止的情况报告,最后,股长久保木斜视着梁平说:无须赘言,要防止再次被害,尤其要防止罪犯逃往河对岸。
所谓逃往河对岸,是指越过多摩川,逃出神奈川警察本部管辖范围。
久保木接着说:如果罪犯逃往对岸以后继续犯罪,我们这些人会挨多少骂,这是不言而喻的吧。
如果逃过去以后被那边的同行抓住了,不用说上边,自己也得笑话自己吧。
明白啦?那就好,无论如何要把罪犯给我抓回来!梁平他们在高津警察署的警察引导下,确认了犯罪嫌疑人贺谷雪生诱拐男童的现场以及刺伤老人的现场。
在车上,翻阅了那些被猥亵的男童的证词等资料,看了犯罪嫌疑人驾驶执照上的照片复印件,最后,在犯罪嫌疑人家里,跟高津警察署的警察们会合了。
为了便于一家一家地搜查当地住宅,班长伊岛命令大家分组行动。
梁平跟比他大五岁的高津署的江崎巡查部长一组,伊岛跟高津署的一个年轻的巡查一组。
黄昏时分,下起了小雨,梁平和江崎顾不上回去拿伞,又向第三京滨路北边的坂户二丁目和三丁目奔去。
打扰您了,我们是警察,见过可疑的人吗?边问边拿出犯罪嫌疑人的照片,就这样走访了一家又一家,走访过的就在地图上按个红戳。
因为正值五月黄金周,全家一起外出的很多,地图上的红戳老是不见增加。
什么线索也没找到。
已经是晚上9点半了。
小雨还在下,制服透湿,沉甸甸的。
依照搜查本部的命令11点应该赶回去开碰头会。
江崎又累又饿,连笑的劲儿都快没了:这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拉面店,要不要去尝尝?梁平避开他的眼睛说:我不饿,今天只剩下一个小时了,接着转吧。
江崎感到很意外:吃碗拉面连十分钟都用不了。
有这十分钟,又可以走访一家了。
照您这干劲儿,能走访三家吧。
梁平对江崎的挖苦并不介意:江崎先生,您去吃吧。
我一个人怎么去啊,好了好了,接着转。
不用了,我一个人去转吧。
梁平说完,撇下江崎就走了。
江崎叹了口气,急忙追上去:你好像在为什么事生气。
没有。
现在这种状况,最要紧的就是彻底搜查,您说是不是?我没说不是,不过,从跟你见面时起我就觉得你身上有股说不出的焦躁情绪。
梁平停下脚步,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罪犯身上有凶器,而且可能就藏在某个居民家里。
现在是悠闲自在地吃拉面的时候吗?说不定罪犯又在伤人呢!梁平越说越激动,噎得对方哑口无言,非常不满地斜了梁平一眼。
这时,马路对面的便道上传来一声喊:嗨——原来是伊岛和那个年轻的巡查。
伊岛做了个端着碗吃拉面的动作,又做了邀请的手势。
江崎肚子里的馋虫又爬出来了,再次劝说道:他说的也是那家拉面店。
去吧,还可以交流一下信息。
梁平感到有些屈辱似的压低声音说:我真的不饿,你去跟他们俩交流信息吧。
说完继续朝着雾雨笼罩的住宅区走去。
江崎喘着气追上来,梁平看都不看他一眼。
拐进一条小巷,连续走访了两家之后,来到一处门牌上写着筱家的平房前。
这家房子不大,占地不小。
院子里种着很多常青树,里边的情况很难看得清楚。
梁平按了门铃,迟迟听不到回答。
反复按了几次,还是没有动静。
梁平从围墙上探进头去,看得见窗户上昏暗的灯光。
梁平正想伸长脖子看清楚点儿,灯灭了。
他回头看了看江崎。
怎么了?江崎也感到可疑,灯突然关了,你继续按门铃,我进去看看。
梁平说完踢手踢脚地进了院子。
江崎按了几次门铃不见回答,便走到门前叫起来:筱家先生,打扰了,开下儿门好吗?有急事儿!叫完以后又敲起门来。
这时梁平已经来到关了灯的窗户前,窗帘拉着,仿佛听见里边有呻吟声。
筱家先生,开门哪!,江崎一遍又一遍地叫着。
里边好像有人在挣扎,还听见有人压低声音哆哆嗦嗦地说:别出声!梁平来到江崎跟前小声说:里边有可疑人,说不定这家人已经被控制起来了。
是贺谷吗?不敢肯定。
我去叫援兵吧。
不知道班长他们还在不在你说的那家拉面店附近,他们离咱们最近。
我跟本部联系一下就去找他们,用不了五分钟,你在这儿盯着。
梁平送走江崎,又回到窗前藏起来。
只听里边有人说:走了吧?接着听见有人来到门前,大概是通过窥视孔往外看。
不久屋里灯亮了,窗帘呈现出橘黄色。
这孩子我带走,车钥匙呢?像是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在里边说。
梁平把手伸进腋下,握住了枪把。
里边的人又说话了:好了,现在就给你把绳子解了,别再出声,不然还叫你挨疼!接着是含糊不清的求饶似的呻吟声。
真啰嗦!再哭,宰了你!,砰的一拳,不知道打在谁身上。
梁平看了看身后,没有援兵要来的迹象。
他抬手擦了擦额上夹杂着雨水的汗水,弯着腰轻手轻脚地绕到了后门。
他左手戴上手套,右手拔出手枪,打开了保险。
后门是木制的,梁平用戴着手套的左手轻轻地拧了一下把手,门是反锁着的。
梁平掏出一张电话卡,从门缝插进去,从下向上一划,没出多大声就把门打开了。
从后门进去是厨房,厨房里没有人,梁平把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在了耳朵上。
从正屋传来孩子的哭声。
不许哭!还是那个低沉的声音。
孩子不敢哭出声,变成了抽抽搭搭地哭。
梁平脱掉鞋,用练柔道时练就的轻功,向正屋靠近。
快穿衣服!那人说话的声音大起来。
打人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梁平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这是一条通向正门的走廊,沿着走廊并排着三个居室,居室都是磨砂玻璃的推拉门。
挨着厨房的居室和挨着正门的居室都处于黑暗中,只有中间的居室开着灯,推拉门也开着一条缝。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那人生气了,接着是孩子哭泣和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梁平弯着腰走进走廊,靠近开着灯的居室,打算观察一下屋里的情况,由于门缝太小,看不见。
把小鸡儿给你铰了!又是那人的声音。
听得出孩子是在拼命忍着不哭出声来,同时还可以听见好像被堵着或被胶带粘着嘴似的含混的告饶声。
行啦行啦,这回把你们全家都带走,反正已经杀了一个了!那人自暴自弃地说。
等援兵已经来不及了,梁平屏住呼吸,拉开门闯了进去。
20平米的日式起居室,打翻的饭菜到处都是,倒在地上的40岁左右的妇女被反剪双手,嘴里堵着毛巾。
她的旁边是一个40多岁的男人,也被绑着双手堵着嘴,面颊好像被刺伤了,脸上胸前都是血。
梁平的视线和枪口迅速移向房间后部。
一个七岁左右光着屁股的男孩儿,满脸是泪地站在那儿,虽然看着梁平这边,目光却没有跟梁平碰在一起。
男孩儿的脚下放着一个台灯,暗淡的灯光里,可以看见那个年轻的罪犯。
罪犯左手正在揪着男孩儿的头发,看见梁平闯进来,瞪大眼睛愣住了。
跟驾驶执照上的照片一样,没错儿,贺谷雪生!不许动!梁平把枪口对准了贺谷。
贺谷吓得呆若木鸡,右手握着的匕首下意识地横在男孩儿的胸前。
梁平大声喊道:警察!举起手来!把孩子放开!——贺谷没反应过来,一动没动——举起手来!梁平再次命令道。
贺谷看了看自己的匕首,用连他自己都会感到吃惊的口气说:怎么着?练练?梁平不动声色地把枪口对准了贺谷的额头。
贺谷一下子崩溃了:慢着,慢着,别开枪!但是,并没有放下匕首的意思。
把刀扔过来!等着,这就给您扔过去。
贺谷边说边计算着梁平与自己之间、自己与孩子之间的距离。
梁平毫不犹豫地扳下了手枪的机头。
好的好的,千万别开枪!贺谷无可奈何地扔掉匕首。
梁平用手枪指着他:到这边来!,慢着点儿!贺谷两手放在脑后,跨过中年夫妇过来了。
在墙角那儿跪下!梁平向窗户那边的墙角摆了摆头。
贺谷按照梁平的指示在墙角跪下以后,梁平绕过中年夫妇来到男孩儿面前关切地问了句:受伤了吗?一下子喉咙硬咽,说不出话来。
男孩儿的嘴唇被撕裂,渗出血来,毫无生气的眼睛周围和面颊被打得青紫,肛门被撕裂,屁股和大腿上都有血。
梁平收起手枪,脱下上衣给孩子裹上,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默默地接受了梁平的抚慰。
梁平让他坐好,掏出手绢为他擦拭嘴唇上的血,孩子疼得直哆嗦。
别怕,不要紧的。
梁平喃喃低语着。
然后来到中年夫妇身边,为他们松了绑。
梁平用眼睛的余光看到贺谷已经偷偷地挪到门口,准备逃跑,用戴着手套的左手捡起地上的匕首就追了过去,贺谷吓得慌忙伏在地上。
梁平照着他的肋骨就是几脚,贺谷嚎叫着,身体缩成一团。
梁平在他的头上、身上、屁股上,一阵猛踢。
贺谷爬着向外逃,梁平照准他的腰部,一脚把他踢到门外的走廊上。
梁平抓住贺谷的头发,在地板上撞他的脸。
别打了,别打了!贺谷一个劲儿地求饶。
梁平跟没听见似的,继续揪着头发在地板上撞他的脸。
梁平觉得撞够了,把匕首放在贺谷面前,小声命令道:拿起来!贺谷抬起头,满脸是血,一颗门牙掉在了地板上。
把刀拿起来!梁平弯下腰,凑近贺谷,扎我一刀,趁机逃命吧!贺谷好像没听懂梁平的话,愣愣地看着梁平。
梁平右手把枪套向后转了转,左手拍拍自己的前胸:照这儿扎一刀,逃命吧。
你还以为监狱是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哪。
我们里边的哥们儿,差不多都有孩子。
他们饶得了谁也饶不了像你这种欺负小孩子的犯人,整不死你也得让你脱层皮!老子给你个逃走的机会,快!把刀拿起来!贺谷瞥了一眼地上的匕首。
这可是最后的机会!梁平鼓励道。
贺谷伸出了手。
梁平拔出了手枪:把刀拿起来,随便扎一刀就行。
贺谷刚刚摸到刀柄,又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缩回手,双手放在头顶:对不起了,您饶了我吧。
混蛋!梁平大怒,一脚把贺谷踢翻,左手一把抓住他的衬衣,把他提溜起来,饶了你?梁平把枪管插进贺谷因喘气张大的嘴里,说个饶命就能饶了你?你伤害了多少无辜的孩子了?说着枪口顶住了他的上腭,你这种人根本就没有活着的资格!饶命……贺谷含着枪管还在求饶。
我想你自己也应该明白,梁平盯着贺谷的眼睛,你有病!你早想洗手不干了,但是你做不到。
你也挺痛苦,甚至希望有人来制止你,你自己也觉得你是世界上最为卑鄙龌龊的东西,可是你住不了手,干了还想干。
你就是蹲多少年大狱也改不了。
你的病没治了。
你小时候也被人欺负过吧,你要是想报仇应该在那个时候报!但是现在,你回不到童年了。
你小子肯定还要伤害别的孩子。
你忍得住吗?这种人生,你忍得下去吗?今天我就结束你的狗命,救你出苦海!梁平说完扣紧了扳机。
有泽!是伊岛的叫声。
厨房那边闪出伊岛的身影,因为光线太暗,伊岛看不清梁平这边的情况,举枪瞄准了梁平和贺谷。
有泽,干什么哪?伊岛谨慎地靠近梁平。
请您站在那儿别动!梁平说,见伊岛不动了,梁平又说,请您在外边等一下。
胡说什么你!梁平把贺谷提得高高的,扭过头去对伊岛说:那就请您转过头去,我求您了!有泽,住手!这混蛋还得犯罪。
他是有病,将来出了狱,还得欺负小孩子。
那些心灵受到伤害的孩子,气没处撒,又得去欺负别的孩子,长大以后说不定也跟这混蛋一样。
这混蛋是病原菌!当然,这混蛋也是被传染上的,但是,得灭了他,省得让他再去传染别人!住手!别为了这么个社会渣滓毁了你一生!您就假装没看见吧。
就那么一瞬间的事儿,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梁平调整好枪口的角度,就要动手。
有泽!再不住手我就开枪了!梁平听见伊岛扣紧了扳机。
就在这时,梁平身后的房间里传来男孩儿稚气的童音:妈!终于回到母亲身边的孩子一声高似一声地叫着,妈妈听着孩子一遍又一遍的叫声,梁平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岛一个箭步蹿过来,抓住梁平的右手,把手枪从贺谷嘴里拔了出来。
梁平左手一松劲儿,早就昏过去了的贺谷瘫倒在地板上。
前边传来按门铃和敲门的声音。
伊岛低声对梁平说:有泽,高津警察署的警察们来了,快去开门 。
别提刚才的事儿。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只看见你抓住了罪犯。
明白啦?梁平紧咬牙关,枪把狠狠地砸在了地板上。
55月黄金周一直沉着脸的天,在人们上班的第一天,晴得万里无云。
天气预报说,今天关东地区的气温跟往年7月上旬持平。
梁平走出神奈川县警察本部大楼,跟伊岛一起步行近五分钟,来到地方检察厅。
二人走进贺谷雪生一案的当庭法官的房间,被安排在沙发上坐下。
对面坐着的是当庭法官和特别搜查本部专任法官。
无需赘言,有泽巡查擅自单独闯入现场,太莽撞了。
当庭法官说。
伊岛马上出面说: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解释多次了。
有泽巡查要是不单独闯入,就有可能贻误战机。
如果是我,也会那样做的。
中年夫妇可能被杀害,孩子可能被劫走成为人质,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一定要等援兵……30岁刚出头的当庭法官不耐烦地摇摇头: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问题在于逮捕时。
被告方认为,逮捕时有违法行为,到底有没有?没有。
伊岛十分肯定地说。
梁平什么也没说。
他低着头,但感觉得到两位法官的目光。
在沙发上坐下以后,他基本上没开过口。
逮捕贺谷雪生之后的第四天,上司多次问过梁平和伊岛,连检察厅也把他们叫去,烦透了。
那次甚至想承认了算了,可是伊岛在桌子下边踢了他一脚,抬起头来面不改色地还是说没有。
如果现在说出事实真相,不要说自己,连一直帮着自己撒谎的伊岛都得受处分。
面对两位法官期待的目光,梁平只能三缄其口。
反之呢,伊岛却很积极,他连说带比划:高津警察署的江崎巡查部长他们把着正门,我绕到了后门。
后门是开着的,我刚进去就听见了有泽的声音,赶紧进去一看,有泽正在把手持匕首的罪犯抓起来。
我认为他的单独闯入是很了不起的行动。
犯罪嫌疑人说,有泽对已经失去抵抗能力的犯罪嫌疑人施以暴力。
你说的情况跟事实有出入吧?这我无法接受。
旁边还有受害者家属嘛,家属是怎么说的?危急关头被警察救了,万分感谢。
这不结了嘛,没有问题嘛。
可是,有泽和犯罪嫌疑人到走廊以后的事,家属并没看见。
犯罪嫌疑人说自己被捕时挨打了,不是常有的事嘛。
说到这里,伊岛看了搜查本部的专任法官一眼。
比伊岛年龄还大几岁的专任法官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年轻的当庭法官急不可待地说:这种坏蛋不是没有。
但是这回呢,犯罪嫌疑人脸上有伤,门牙断了一个。
逮捕时他倒在走廊里,高津警察署的警察也看见了。
走廊上有他的血和被揪掉的头发。
他说,有泽揪着他的头发往走廊的地板上撞,有这么回事吧?有泽,有吗?伊岛看着梁平,用鞋尖在茶几底下碰了碰他,你自己说,说清楚点儿。
梁平看着茶几上晾凉了的咖啡说:大概是扭打在一起的时候弄的吧。
他在搜查一课课长和监察官面前都是这么说的,对方手中有凶器,受害者家属有生命危险,我承认我在那种情况下考虑不周全,也承认自己逮捕技术还不够熟练。
你把犯罪嫌疑人制伏以后,用枪威胁过他没有?你劝他捅你一刀逃跑,是不是?当庭法官直截了当地问。
梁平摇头:我怎么可能那么劝一个被我逮捕的人呢?你把手枪插进了他的嘴里?没有。
犯罪嫌疑人是你抓到的,而手铐是由伊岛戴上的,这是怎么回事?他给老兵献花儿呗!伊岛笑了笑,挠着谢了顶的头发说,我真不明白,犯罪嫌疑人这些鬼话怎么就能编得出来!这个卑鄙的小人,看来得给他做精神鉴定。
警察劝自己逮住的罪犯扎自己一刀逃跑?想像力可真够丰富的。
不过,我们最担心的事情,也就是辛辛苦苦逮住的罪犯,一搞什么精神鉴定,不是延期审判,就是不起诉了。
搞不好这混蛋的目的就是这个,所以才胡说八道,想通过精神鉴定混个不能自控,免于起诉。
您可得注点儿意啊!用不着你在这儿教训我。
当庭法官不快地说。
一直沉默不语的搜查本部专任法官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说:这种残酷迫害孩子的混蛋,绝对不能轻饶!伊岛点头称是:嗯,绝对不能轻饶,不过……专任法官掏出手绢撸撸鼻涕:今天还挺热的。
说完又用刚刚撸完鼻涕的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眼睛看着窗外说,对于这次这个犯罪嫌疑人,谁都会痛恨万分的,何况这个伤害孩子的混蛋出现在有泽君眼前呢。
换上我,说不定当场就得把他给崩了。
我的小儿子生得晚,刚上小学三年级,所以我绝对不把这个案件当成别人的事。
有泽君,好样儿的!你逮住了那个罪犯,为民除了害。
是……梁平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专任法官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喝着咖啡:但是,人之脸,树之皮嘛。
逮捕技术课上,教没教过你不要碰伤罪犯的脸哪?所以啊,你虽然立了功,却不能受奖,还得把你叫到这儿来问这问那。
我们这儿正打算起诉那个混蛋把他关进大牢呢,你这儿突然冒出个逮捕时侵犯人权的问题,我们可不想为了你这点儿小事耽误了大事。
实在对不起。
罪犯嘛,谁都恨。
没有哪家新闻媒体维护罪犯的利益,把读者和观众当成敌人吧?那个混蛋说的事也太离谱了,抓他的警察让他扎警察一刀逃跑,简直是天方夜谭嘛,比天方夜谭还天方夜谭!你说呢?专任法官注视着梁平说。
是……梁平垂下了眼皮。
有泽君,别生气了。
仇恨罪犯、积极工作的警察,那是越多越好。
不过,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以伊岛为首,护着你的人可多了。
你小子好人缘儿啊!梁平深深地低下了头。
回县警察本部的路上,伊岛什么都没说,只在梁平背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进了搜查一课,股长久保木赶紧把二人叫过去问:没问题了吧?没问题了。
伊岛答道。
久保木点点头:那好,有泽,你马上到医院去一趟。
医院?贺谷这个王八蛋,翻供了!说什么是那个小男孩儿请他去家里的。
放狗屁!真他妈的想把那个给贺谷出搜主意的家伙揪出来,一枪崩了他!伊岛忍不住放了一炮。
要是能揪出来的话。
久保木并不介意伊岛的莽撞。
伊岛对现在还要去医院感到费解:到现在还没跟孩子谈吗?峰谷他们跑到病房里干什么去了?那孩子一句话也不说嘛。
不是说伤得不重嘛。
身体上的伤害倒是不重,主要是精神上的伤害。
关于这次事件的前后经过,对医生,对父母,一个字不说。
那让有泽去干什么?那孩子叫他。
梁平看着久保木问:那孩子,叫我?给我披上衣服的人,在哪儿?那孩子好像这么问过。
为什么?什么叫我?那我就不知道了。
不管怎么说,这可能是个突破口。
要是在这儿卡住了,一切就都白忙活了。
明白了。
是中央医院吧?梁平说着就要出发。
不,为了躲避那些讨厌的记者,已经转到跟我们有合作关系的医院去了。
哪家医院?多摩樱医院。
什么??梁平一听是多摩樱医院,呼吸差点儿都停止了。
久保木觉得梁平有点儿反常:川崎站北边大约两公里,知道吧?怎么了?梁平虽然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还是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真的是叫我吗?不去不行吗?但是,去了就能问出什么来吗?久保木和伊岛同时皱了皱眉。
明白了。
我这就去。
梁平低下头,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强烈的阳光下,梁平快步从横滨体育场旁边通过,直奔关内站。
进了站,忽然犹豫了。
他迟疑地走进公用电话亭,拨了一个早就记得烂熟的电话号码。
您好,这里是多摩樱医院。
请接老年科护士值班室。
梁平对医院的总机说。
电话接通了:老年科。
久坂优希在吗?您哪位呀?铃木。
梁平使用了一个不可能查出来的假名。
没等多一会儿:喂,我是久坂。
她的声音里带有某种警戒感。
梁平照例一言不发,只是听。
喂,又是你吧?为什么老是给我打无言电话?她显然有些生气了。
梁平一声不响地挂了电话。
她在上班!回警察本部?假装去过了?梁平这样想着,但还是走进站台,坐上了开往川崎方面的电车。
电车里没开空调,闷热。
很多乘客都把外衣脱了。
梁平呢,穿着藏蓝色的西装,还觉得冷爬爬的,从心底往上冒凉气。
小儿科,见不着她的面的。
梁平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
出了川崎站,梁平打了辆出租车,顺着一号国道北上,在稍微离开医院一点儿的地方下了车。
绕到医院后门,穿过后院的废弃物处理场,尽可能避开医生护士,从紧急疏散用的太平门进了一楼。
医院里开着空调,凉爽的空气和来苏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小儿科在二层,老年科在八层。
梁平从防火楼梯上到二层,推开防火门,立刻听到一片孩子们的哭闹声、尖叫声和偶尔夹杂着的笑声。
走在楼道里,一看见护士就紧张得要命。
当确认不是她时,马上又安下心来。
在护士值班室,梁平给一个年轻的护士看了自己的证件,来到那个男孩子的病房。
单间病房门口,峰谷和清水两位巡查当班。
比梁平大四岁的峰谷说:一点儿进展都没有。
比梁平小一岁的清水呢,满脸疲惫,不住地抓耳挠腮。
大概是因为觉得在这个案子里立不了功吧,一点儿劲头都没有。
峰谷又问:那天在现场你跟这个男孩儿说什么来着?不记得了。
梁平实话实说。
给我披上衣服的人,在哪儿?除了这句话,别的什么都不说。
我算是服了。
就他一个人在里边?他母亲也在。
头儿在电话里说,你来了我们就可以走了,这是你的案子,你可得负责到底。
梁平目送二人远去之后,真想随便在什么地方转转就回去交账,就说什么都没问出来。
在医院里呆的时间越长,碰到她的可能性就越大……但是,责任感让他留了下来。
轻轻地敲了敲门,里边有人答应,梁平推门进了病房。
首先看到的是躺在床上的男孩儿。
男孩儿穿着睡衣,仰面朝天,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
男孩儿的母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见梁平进来,很有礼貌地站起来:您是?我是县警察本部的。
梁平并不记得男孩儿的母亲长得什么样。
在那种情况下,是不可能去注意谁长得什么样的。
男孩儿的母亲也一样,她也不记得梁平,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梁平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我就是那天那个警察。
出了那么大事,真够受的。
那天?男孩儿的母亲皱起眉头。
梁平点了点头。
躺在床上的男孩儿比母亲反应还快,腾地坐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梁平。
你好点儿了吗?梁平亲切地跟男孩儿打招呼。
男孩儿没有回答梁平的问话,依然默默地凝视梁平。
啊,那天救了我们的……男孩儿的母亲赶紧给梁平鞠了个大躬,到现在连声谢谢都没跟您说呢,真是太感谢您了。
您可别这么说,我们要是早到会儿就好了。
淳一,快跟警察叔叔说谢谢,这就是那天救我们的警察叔叔啊!男孩儿的表情骤变,一下子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上了头。
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直是这个样子。
医生说只能靠时间来解决了。
母亲无可奈何地勉强笑笑,有些为难地说,您救了我们,我跟您说这些可能有些不合适,不过……见了好几个警察,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
新闻媒体也是,不仅找到家里,听说连孩子的学校都去了。
说老实话,苦恼得很。
不用说这孩子,连我们做父母的都想快些把这件事忘掉。
可是呢,现在这种状态,我们实在……我们打心眼儿里感谢您,不过,我们希望警察别再问孩子了,最好也别到这儿来了,就当没那么回事,为了这孩子……就当没那么回事,不可能啊。
梁平不是对着母亲,而是对着床上堆成一堆的被子说的。
母亲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哭过吗?梁平问。
哦,怎么了?就当没那么回事,这是不可能的。
就当没那么回事的话,孩子心灵受到的伤害更大。
梁平走到床边,把手放在被子上,他是怎么欺负你的?还记得吧?那个王八蛋是怎么欺负你的,一定还记得吧?男孩儿在被子里拼命摇头。
那么残酷的暴行,不可能忘了!母亲过来制止:您都说些什么呀!别说了!梁平不但不理睬她的制止,反而把被子揭开了。
男孩儿蜷曲着躺在床上。
你被那么残酷地虐待,并不是你的错啊!是那个王八蛋太坏,那个王八蛋太坏了!男孩儿用床单蒙着脸,痛苦地呻吟着:你混蛋!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当时我是想杀了他,真的,我是想杀了他来着。
梁平认真地说。
母亲插了进来:行啦,您说够了吗?梁平一边用手把她推开,一边对男孩儿说:但是,我杀了他没用。
淳一君,得你去杀了他!你得恨那个王八蛋!你是个好孩子,坏的是那个王八蛋!走!说着拉住了孩子的小手。
快放手!您要干什么!母亲有点儿急了。
梁平转身向她鞠了一躬:您听我的。
说完一把把男孩儿拽起来,走!疼!男孩儿疼得直咧嘴。
不能在这儿躲着,不能这么躲下去!梁平不顾一切地把男孩拽下床,给他穿上拖鞋,推开试图阻拦他的男孩儿的母亲,拉着男孩儿出了病房。
来人哪!大夫!护士!!快来人哪!母亲大叫着跑向护士值班室。
梁平拉着男孩儿朝相反方向的防火楼道跑去。
打开防火门,飞快地跑下楼,来到院子里。
男孩儿糊里糊涂地根本就没反抗,只是被动地被拽着跑。
他们穿过院子,来到医院后院的废弃物处理场。
这是一个堆积着大量废弃物的地方。
破桌子、旧床垫,堆得高高的。
大概是为了遮丑吧,废弃物前边种着一排白玉兰。
大朵的玉兰花开得正欢,散发着甜甜的香味。
梁平把男孩儿拉到一棵玉兰树下,说了声:在这儿等着!梁平从废物堆里扛出一个旧床垫,竖着靠在另一棵玉兰树上,然后把男孩儿拉到离床垫五米左右的地方,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头递给男孩儿,指着床垫说:那就是那个坏蛋,用石头砍他!可是,石头从男孩儿手中滑落,男孩儿垂着头,双手交叉抱着自己的双肩,一副冷得受不了的样子。
梁平默默地捡起石头,骂了一声打死你这个坏蛋!骂完狠狠地朝床垫砍去。
梁平一边骂,一边砍,石头全部打中床垫,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弹到地上。
梁平不断地捡起石头,骂着,砍着,好像面前的床垫真的就是那个坏蛋。
对于那些感受性很强的孩子来说,蹩脚的表演,无端的做戏,是很难打动他们的。
梁平从自己孩童时代的体验中非常清楚这一点。
但是现在梁平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表演给孩子看,他是为了自己在这样做,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杀了你!臭王八蛋!梁平把石头砍过去,眼前的床垫上浮现出梁平少年时代仇恨的大人们的影子。
男孩儿终于被梁平感染了,小手先于梁平捡起了石头。
他避开梁平的目光,举起石头,试着向床垫砍去。
劲儿太小了。
石头有气无力地落在床垫上,又滚到地上。
梁平默不做声地把自己捡起来的石头递给男孩儿。
男孩儿接过石头,再次向床垫砍去。
这次比刚才劲儿大,但石头击中床垫时没能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梁平用平静的口吻对男孩儿说:骂那个王八蛋,用最难听的话骂那个王八蛋!说完又递给他一块石头。
男孩儿在把石头投出去的同时,骂了一声畜生!声音很小。
梁平马上又把石头递过去,男孩儿抓起石头:畜生!这次投出去的石头力量大多了,叫骂声也高多了。
王八蛋!杀了你!我杀了你——男孩儿的叫骂声中夹杂着泪水。
男孩儿瘦小的身体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儿。
他骂着,砍着,真有一股要把对方杀了的气势。
他喘息着,全身大汗淋漓,还是不停地骂着,砍着。
梁平在男孩儿身后看着他,不断地把石头递过去,递过去……男孩儿的母亲和护士们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后的,她们被男孩儿的行动震惊了,被男孩儿的气势征服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男孩儿终于把力气用光了,投出去的石头打不到床垫了。
畜生!王八蛋!男孩儿继续骂着,蹲在地上,垂下手臂,嚎啕大哭起来。
此时的梁平,真想一把将男孩儿抱在怀里。
可是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转身给男孩儿的母亲使了个眼色。
男孩儿的母亲立刻领会了梁平的意思,她连忙跑到儿子身边,紧紧地把儿子抱在怀里。
男孩儿依偎着母亲,哭声更大了。
从那棵白玉兰树上震落下来的大花瓣,依然洁白,依旧芬芳。
6优希搀扶着一个患者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听见了那个男孩儿的叫骂声。
虽然叫骂声在医院里并不罕见,但其中饱含着的极端的仇恨,还是引起了优希的注意。
连她搀着的患者也回过头去,不安地朝发出叫骂声的地方看着。
患者叫长濑麻理子,长濑笙一郎的母亲。
经诊断,她患的是大脑皮层萎缩、海马周围供血不足引起的认知障碍性痴呆症。
虽然才51岁,还是把她安排在老年科病房住了院。
因人手不够不准备接收新病人的病床,经过优希的一番努力终于争取下来了。
长濑麻理子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长着一张说得上雍容华贵的脸。
护士们都说,她年轻时大概是非常招男人喜欢的。
优希心里知道,麻理子年轻时确实是非常招男人喜欢的,这是十七八年前亲自听麻理子本人和她的儿子笙一郎说的。
但是,现在的麻理子的皮肤显得比年轻时更有光泽和弹性。
年轻时由于浓妆艳抹造成皮肤粗糙,从面部表情中渗出的疲惫让人一目了然。
跟男人们的复杂关系中产生的痛苦与忧虑,对孩子的负疚感中产生的焦躁与不安,使她漂亮的脸蛋儿上常常透出放荡与颓废的神情。
但是现在的麻理子,已经从日常生活中的紧张感与责任感、人生的意义与目的的枷锁中彻底解放出来,从她的面部表情中常常流露出的惊慌恐惧与故作姿态消失了,有时甚至让人感到她简直就是一个可爱的小孩子。
实际上,老年科里很多老年痴呆症患者随着病情的发展,面部表情都在朝着小孩子的方向变化,而且变得任性、爱发脾气。
有时甚至故意为难护士,对护士抡拳头。
在这种行为里,也能感到他们孩子般的天真,他们是在撒娇,在竭力寻求爱的保护。
是谁在生气,在哭啊?被优希搀着的麻理子身体转向后院,意思是想过去看看。
到那边去看看?优希问。
她本人也想去看看是哪个孩子,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
由于麻理子的手脚还不太听使唤,她们只能慢慢向后院移动。
刚进后院,她们就看见一个男孩儿正在朝着靠在玉兰树上的床垫砍石头,一边砍一边骂。
他身后站着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子,不断地往男孩儿手上递石头。
优希记得这个男孩儿。
发生在多摩川沿岸的猥亵男孩儿的事件,引起过优希关心与痛苦。
听到罪犯被捕的消息,优希总算放下心来。
而得知男孩转到了这所医院,她再一次被震动了。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孩儿呢?优希碰到小儿科的护士时,打听过这个男孩儿的情况。
小儿科的护士说,男孩儿转来以后,表情呆滞,医生护士问什么都不回答。
护士为了安慰他送他一个布娃娃,他抓住布娃娃又踢又打,最后扯得粉碎。
优希呆不下去,今天早上到小儿科的游戏间看那个男孩儿,刚隔着玻璃看了他一眼,他就大闹起来。
优希马上就看出这是个有心理障碍的孩子。
男孩儿把护士给他的画笔扔掉,纸也撕掉,护士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优希很不愿意到小儿科当护士,因为这些孩子很容易让她想起十七八年前的自己。
想起以前的事,她是非常痛苦的。
男孩子如果把愤怒埋在心里发泄不出来是很不好的。
特别是那些受到过坏人猥亵的男孩子,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愤怒很容易变成自责。
因为自己不好才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遭人白眼的。
特别是这个男孩儿,眼看着父母由于自己的原因陷于危险境地,更容易产生自责和罪恶感。
于是优希向小儿科建议为这个男孩儿请精神病专家,小儿科同意了,但打算再观察几天。
可是,还是这个男孩儿,现在竟痛快淋漓地表现着对罪犯的极大愤怒。
畜生!王八蛋!一边骂着,一边用石头砍着,那小样儿看着真叫人心痛。
把胸中的愤怒和郁闷发泄出来,是否真的能治好心理疾病,现有科学还无法证明,但是发泄出来是非常必要的。
为了认识到罪犯的恶,为了找到自尊,必须发泄出来。
而且,眼前这个男孩儿并不是真的在杀人。
这是他跟我们不一样的地方,优希想,当时我们也应该找一个旧床垫……优希胡思乱想的当儿,麻理子在旁边出声了:好!干得好!她紧紧地攥着拳头,给男孩儿加劲儿,那是个坏蛋!杀了他!男孩儿终于累了,蹲在那里放声痛哭,泪如泉涌,愤怒有了出口。
哭声是悲伤的,更是生命之存在的证明。
这哭声告诉人们,这是被伤害之后的痛苦与叫喊,这是得到关爱之后的幸福与微笑,这里是一个纯洁的生命!母亲抱住了他,他哭得更厉害了。
是啊,愤怒和憎恨不发泄出来是不行的,除非不触及它,永远把它捂在被窝里。
如果没有温暖的怀抱,没有柔和的手臂,没有热热呼呼的被窝的话……麻理子在不停地拍手:干得好!干得好!给男孩儿递石头的男子听到有人拍手,不禁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正好跟优希撞在一起,一下子僵住了。
眉清目秀的一张孩子脸,透着精悍,但是他的眼睛在微微颤抖。
那恍惚的眼神传染了优希,使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安。
那男子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出口,转过身去正要离去的时候。
笙一郎!麻理子叫了一声。
男子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没有看优希,而是注视着麻理子。
优希突然觉得这男子很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麻理子离开优希,摇摇晃晃地向那男子走过去:笙一郎,你已经从山上下来啦?是顺着铁链爬上去的吧?多危险哪,说不让你爬,非爬,真是个傻孩子。
怎么样?山顶上漂亮不?快过来,咱娘俩聊聊。
麻理子边说边向男子招手。
男子的脸扭曲了,充满恐惧的眼睛看看麻理子,又看看优希,连连后退。
麻理子大声喊了起来:笙一郎,你这是怎么了呀?男子听到这可怕的喊声,撒腿就跑,转眼就消失在病房拐角处。
优希记忆深处的那个少年的面影,跟远去的男子重叠在一起。
不可能!不可能!我一定是认错人了!这个人,我好像已经把他给忘了,不,不能说好像!不忘是不行的!7出了横滨站附近的反町站,过了商业街以后第二个巷口往里拐,走到小巷深处的僻静处,路旁就是早川奈绪子的小酒馆。
这是一座二层的木造建筑,从外观上看跟一般住家没有什么不同。
木门的门柱上装有球形电灯,球体上写着两个很漂亮的毛笔字奈绪,是这家小酒馆的惟一标志。
现在,连这个球形电灯都没亮着,小小的院子也是漆黑一片。
老主顾一看就知道是关门了,这是一家除了老主顾谁都不会光顾的店。
梁平和伊岛并肩坐在小酒店的柜台前,身穿和服的奈绪子站在柜台里边。
她正用一个中间装着冰块的玻璃酒壶给伊岛斟酒,伊岛等酒杯倒满了转过来对梁平说:不管怎么说,那个男孩儿提供了证词。
这话他已经说了好几遍了,说完又干了一杯。
他喝的不少了,脸已经变成了红铜色。
奈绪子又把酒壶举到梁平眼前:给你也满上?趴在柜台上的梁平,抬起眼皮看了奈绪子一眼:不是说好一醉方休嘛!说完拿起酒杯,让奈绪子给他斟酒。
他早就把领带给解了,衬衣袖子捋到胳膊肘以上。
他比伊岛喝的还多。
伊岛又说:至于到底是怎么让他开口的,我不知道。
归根到底是你干的漂亮!梁平冷不丁冒出一句:我?我什么也没干哪。
说完一气把满满一杯酒喝光,把酒杯往柜台上一放。
被贺谷雪生猥亵过的男孩儿在梁平离开医院以后就跟母亲说了事件的经过。
母亲给搜查本部打了电话,高津警察署的警察和伊岛马上就过去了。
男孩儿说的事件经过跟警察们推测的一样。
想到外边去玩儿的男孩儿在门口碰上了贺谷,贺谷用匕首逼着他回去,进家以后贺谷把正在洗衣服的母亲和男孩儿绑起来,等着男孩儿的父亲回家……以后的情况跟男孩儿父母提供的证词是一致的。
但是,关于被猥亵的事男孩儿一字不提,说是不记得了。
不管怎么说,那孩子说话了,足以证明贺谷是闯入民宅犯罪,这就没问题了。
没问题了?怎么能说没问题了呢?梁平看都没看伊岛一眼就把他给顶回去了,我看哪,被猥亵的事不是想不起来了,而是不愿说出口。
这说明他心灵上的伤口还没愈合。
你不是帮助他把憋在心里的委屈给吐出来了嘛。
伊岛从男孩儿母亲那里知道了梁平所做的一切。
而梁平呢,只向股长报告说什么也没问出来,挨了顿批评而已。
一次两次是吐不干净的,更不用说伤口愈合了。
将来还是免不了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
警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吧。
主治医生说还要从院外请精神病专家呢。
光给他治疗不行。
他父母也得接受心理辅导。
他们内心也残留着恐惧和不安,这会影响孩子的。
他们在无意中还可能责备孩子,有时候就算他们说者无心,你不能保证孩子听者无意……梁平说到这儿,把头一摆,示意奈绪子倒酒。
奈绪子给他满上,梁平又一气干了。
接下来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伊岛为了改变气氛,换了个话题,对奈绪子说:快到你父亲的忌日了吧?受到早川先生关照的很多人都要来。
都是大家关照我们……奈绪子说着向伊岛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的情绪马上感染了梁平。
到这个小酒馆来认识了奈绪子,还是托她父亲的福。
奈绪子的父亲原来也是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警官,伊岛的上司。
15年前,在逮捕一个强盗时胸部被刺伤,因留下了残疾就提前退休,把自家的一楼改造了一下,开了这个小酒馆。
酒馆整洁雅致,只接待老主顾。
所谓老主顾,也就是警察本部的警官们。
这样一来,附近的地痞流氓自然就老实多了,人们都认为这家店会一直这么质朴无华地开下去。
谁知两年前奈绪子的父亲因心力衰竭突然亡故了。
母亲是早于父亲五年因脑溢血去世的。
奈绪子有一个哥哥,因为跟父亲合不来,很早就离开家,在北海道的一家乳制品公司工作,已经结了婚,有三个孩子,无意回来继承父亲的酒馆。
奈绪子七年前结过婚,伊岛早就知道,梁平跟着伊岛到这里来的第三次就知道了,但详细情况是半年前俩人睡在一个被窝里以后,奈绪子自己说的。
奈绪子的丈夫是她在广告代理店工作的时候的同事,外表看来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优秀的公司职员,而实际上是一个缺乏独立性的依赖性很强的人,加上婆婆是个斤斤计较的婆婆,结婚刚两年就分手了。
打那以后,奈绪子就回到娘家帮着父亲经营这家小店。
父亲死后,奈绪子打算关张,但是以伊岛为首的老主顾们不干,说什么也要奈绪子把小店开下去,对她说,有什么难处尽管说话。
就这样,转眼又是两年。
过了早川先生的忌日,该考虑考虑你们俩的事了。
伊岛说。
伊岛先生……奈绪子不想让伊岛继续说下去,但伊岛把玩着手中的杯子,说得更起劲儿了:人哪,都得有个归宿,这才叫面对人生。
这不单是指有泽,也是指你们俩。
你们俩的人生态度都不对。
在工作中寻求寄托,那是逃避,不是真正的面对人生。
当然,建立家庭也有不痛快的一面,也会少一些自由。
但是,两个人在一起,更多的是互相关心,互相照顾,人生的意义会更丰富、更深刻。
背向人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梁平的目光落在空酒杯上:我可没有背向人生。
不,你就是背向。
我总觉得你在伪装自己,你并没有真实地活着,你害怕真实地活着。
听了这话梁平有点儿生气了,顶了伊岛一句:净说些让人越听越糊涂的话!好了好了,你们俩都喝多了。
奈绪子赶紧插进来,一边给伊岛斟满最后一杯酒,一边说,大概有泽有他自己的心上人吧。
梁平不由地看了她一眼。
奈绪子跟往常一样微笑着:是吧?一直在想着你的心上人吧?梁平只是孩子般顽皮地笑了笑,没说话。
伊岛走了以后,梁平又接着喝了一会儿。
奈绪子洗了器皿,关了门窗,然后架着梁平上了二楼。
梁平早就离开警察本部的单身宿舍搬到了野毛山公园附近的公寓,但是跟奈绪子好上以后,基本上没去住过。
办案子的时候不是睡在值班室就是睡在练功房,案子办完了,就又住到奈绪子这儿来了。
奈绪子铺被褥的时候,梁平瞥了一眼那个充当了大白鼠的窝的衣箱,大白鼠的小崽子们已经睁开了眼睛。
梁平把衣箱拉出来,问: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小东西?怎么处理?当然是送人了。
扔了算了。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要不你拿去吧。
那不是一样嘛,反正是强行让它们离开父母。
所以我早就跟你说,别养了别养了!当时那位客人说,我要是不要,他就把这对大白鼠弄死。
如果拒绝了,不等于是我害了它们嘛。
奈绪子顶嘴似的说。
铺完被褥,奈绪子叹了一口气,还有,我一个人过日子,有个活物在家,也算有个伴儿……梁平把衣箱放回原处,眼睛看着别处说:我刚才胡说什么来着吗?嗯?你跟我们班长说我有心上人,你怎么知道的?嗬,闹了半天还真有啊!奈绪子戏谑地说着,轻轻地拍了拍手,我只不过是诈你一下,好啊,闹了半天你还真有啊!梁平转过头来看着她。
奈绪子转过脸去,梁平在一瞬间发现她的脸色变了,可爱的脸蛋儿伤心得扭曲了。
奈绪子后背冲着梁平,用鼻子哼着歌,开始慢慢地解和服的带子。
梁平站起来,从后面抱住了她。
奈绪子用力挣脱着,梁平感觉得到,她是真的想挣脱,而不是那种半推半就。
一股莫名的痛楚袭上梁平心头。
为了逃避这痛楚,他更紧地抱住了她。
紧接着,一下子把她摔倒在铺好的被褥上,把她的身体扳过来,压在上面,捉住她的两手就要吻她的唇。
梁平,不,我不!奈绪子躲开梁平的嘴辱,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当别人的代替物,我不干!梁平看着她的眼睛说:谁说是代替物!说完就用头压住她的脖子,手从被他弄乱了的和服下摆伸进去,抚摸她那柔嫩的肌肤……第二天早上,梁平没有去高津警察署的搜查本部,而是到神奈川县警察本部去了。
关于贺谷雪生一案的处理,由高津警察署负责,梁平他们提出了准备应付新案件的申请。
上午8点,梁平来到警察本部11层的大办公室,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不锈钢制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封电报,纸袋上印着的是鲜花的照片,属于那种最廉价的贺电。
伊岛刚从洗手间回来,用手绢擦着手对梁平说:电报是刚来的。
梁平站起来向伊岛行了一个鞠躬礼:昨晚喝多了,对不起!伊岛摆摆手:我也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即便有什么,也是彼此彼此。
对不起……行了行了,还是先看看有什么喜事儿吧。
梁平打开贺电,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开头的称谓:长颈鹿。
梁平骤然屏住呼吸,闭上了双眼。
一刻不曾忘记过的名字!但这名字并不是谁都知道的。
梁平折起电报,对伊岛说了句:对不起,我出去一下。
就出了办公室。
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梁平尽可能放慢脚步走进洗手间,在盖着盖儿的抽水马桶上坐下,插上插销以后,急急忙忙地打开了电报。
长颈鹿:庆祝再会。
12点山下鞋店见。
落款是刺猬。
梁平在办公室打开电报一看到长颈鹿时,就已经知道发电报的人是刺猬了。
整个上午,梁平无心处理积压的文件,心急火燎地熬到中午。
一边希望千万别有什么新案子,一边又祈祷着有什么事件发生而接到行动的命令。
不,这跟命令没什么关系,该不该去,自己是能够判断的。
如果不想见,不理他就是了。
差五分12点的时候,伊岛邀梁平一起去吃饭。
这倒是一个无视那封电报的机会,可是梁平说出去有点儿事,谢绝了伊岛的邀请。
梁平出了警察本部,朝山下公园方向走去。
晴空万里,横滨湾波平如镜。
梁平走进几乎没有什么海腥味儿的公园,朝着那个穿红鞋的少女像走去。
少女像旁边的长凳上,坐着一个穿银灰色西装的瘦高个儿,30岁左右,头发挺长,耳朵里塞着耳机,好像在欣赏古典音乐。
一双充满智慧的单眼皮儿的眼睛注视着海面。
梁平停下脚步,端详着瘦高个儿的侧影。
梁平从远处多次见过在医院里当护士的她。
在她家附近啦,医院附近啦,甚至为了保护她而尾随过她。
但是眼前这个人,17年来没见过一面。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一点儿生疏感,大概是17年来从来没有忘记过的缘故吧。
17年了,他跟自己一样,也长成大人了。
面貌跟梁平的想像也没有什么大的出入。
瘦高个儿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他,抬起头来。
一认出是梁平,面部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但他马上恢复常态,微笑着:真不愧是刑警啊。
他取下耳机,看懂了?我的暗号。
梁平朝他走过来的同时说:那算什么暗号,山下鞋店的意思,连小学生都知道。
我可是苦思冥想了半天呢。
古典音乐?你还是你,还那么高雅。
听吗?说着把耳机递给梁平。
梁平在一旁坐下,把耳机塞进耳朵里。
关西方言的相声说得正热闹呢。
梁平笑笑,取下耳机还给了对方。
刺猬,叫出这个代号以后,觉得跟对方的西装革履很不相称,你现在怎么称呼?长濑笙一郎。
长濑?母亲正式离婚以后随了母亲的姓。
在哪儿高就?律师,归属于东京律师协会。
梁平吃了一惊,这可没想到:真是冤家路窄呀。
笙一郎笑了:我主要是企业法和民事,跟你撞不了车。
梁平接过笙一郎递过来的名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昨天我去医院了,多摩樱医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梁平最怕的就是笙一郎找到她:……你们早就见过面了?笙一郎当然知道梁平指的是谁,摇摇头说:跟她见面,也就是一个月以前的事。
真的,这不能对你说谎。
跟你一样,17年没见过她……老太太病了,住在那家医院。
偶然相见的吗?不,不能说是偶然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偶然,我现在是这么认为的。
……那是怎么回事?笙一郎没答话,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刚要点火,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看了梁平一眼:没关系吧?什么?烟,你对烟不是有过敏症吗?梁平苦笑了一下:那时候,我也差点儿学会了。
女人抽烟,看惯了吗?早就看惯了。
而且,你是男人嘛。
笙一郎点点头,点着烟抽起来。
梁平斜着眼睛看着笙一郎抽烟的样子,回忆起那天的事:那天我在医院里见到的那个人果然是你母亲,我说怎么那么像呢!虽然上了年纪,还是那么漂亮。
别胡扯了。
真的。
病了,痴呆。
……是吗?她叫我笙一郎,还提到爬山的事,真让我吃惊不小。
她,哦,我不是指老太太。
她见到你也吃惊不小。
犹豫了半天,还是给我打了电话。
尽管她觉得是认错了人,但说起你的事来还是像决了堤的水似的没完没了。
她说太巧了,17年以后刚刚遇见我,马上就又遇见了你。
所以她说肯定是认错人了,说了好几遍。
她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
不过,我不那么认为。
你呢?你怎么想的?什么怎么想的?刚见过了她,又收到莫名其妙的电报,你就没有感觉吗?有。
梁平老实答道。
笙一郎拼命地接连抽了几口烟:我是在一个月之前见到她的。
我认为她绝对不是认错人了。
自从见到她的那一天起,我总有一种预感,那就是,你很快就会出现在我面前,甚至觉得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她觉得吃惊,觉得不可思议,我还觉得太晚了呢。
我可不知道你跟她已经见过面了。
我呢,说实话,一直也没想过打听一下你在哪儿。
怎么说呢,现在是咱们再会的时候了。
我家老太太的事不过是个借口。
见不到她我呆不下去了,我已经到了非见她不可的地步了。
老太太的病是偶然的,但到她那个医院去住院却不是偶然的。
要是成心找,更好的医院不有的是嘛。
不过,我到那个医院去可纯属偶然。
不对吧,笙一郎扔掉烟头,用脚捻灭,又点上一支,应该说你也已经到了非见她不可的地步了。
在见到她之前,我就怀疑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原来还没有。
但是,你跟她见面也是不可避免的。
明天?一年以后?具体什么时候我不敢说,但我敢说你肯定忍不住。
如果你已经变了,那另当别论。
如果你不再是以前的你,我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的。
但是,那天你在医院里的行动告诉我,你没变。
我相信,我,你,一点儿都没变。
咳,要是变了,该有多轻松啊……也许。
梁平点了点头。
大群的鸽子围过来,咕咕地叫着,好像有些害怕的样子,抬头看着这两个男人。
笙一郎把手中的烟头朝鸽群弹过去,鸽子们腾地飞走了。
我跟一个报社的社会部记者很熟,让他通过你们警察本部的记者俱乐部打听到了你。
是幸运还是不幸我说不清楚,你没改姓。
你不是过继给人家了吗?梁平看着远去的鸽群:因为是同姓的亲戚。
长颈鹿!听到笙一郎这样叫,梁平赶紧把目光从鸽群那边收回来,转向笙一郎。
笙一郎又抽出一支烟:你早就知道她在那家医院工作吧?不仅如此,她在哪儿住,哪年从护士专科学校毕业,在哪家医院的哪个科,都知道吧?梁平从笙一郎的语气中可以断定,笙一郎也早就通过某种方式了解了年来久坂优希的大体情况。
笙一郎手指夹着香烟,望着风平浪静的海面说:我要是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她对我说她见到的好像是你,我听了以后不往心里去也就算了。
可是呢,我偏偏要四处打听你。
就连你今天肯定到警察本部办公室来,我都打听清楚了,算计好了让你在今天一上班就收到电报……你呢,不来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给你的电报,抬头是长颈鹿,暗号也是连孩子都知道的。
对这样一份莫名其妙的电报,你可以完全不去理会,那样的话我也许就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可是呢,你来了。
明明知道是谁给你发的电报,你还是来了。
梁平沉默不语。
笙一郎说得对,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当刑警,在香川县警察本部也可以当,在东京警视厅也可以当。
但是偏偏选择了她所在的神奈川县。
就算当时神奈川县警察本部不接收,也得选择在神奈川县找个别的工作住下吧。
为什么要用贺电的形式?梁平问道。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又说,怕不是唁电吧?这回轮到笙一郎沉默了。
代替他的回答的是从他嘴里淌出来的苦涩的烟雾。
梁平的目光转向大海。
大海反射着暗灰色的光。
大海啊大海,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丑陋不堪了?见面了,梁平小声嘟囔着,从心底发出深深的叹息,我们……见面了。
指现在,还是指18年前,连梁平自己都说不清楚。
眼前的大海波平如镜。
欲放眼远望,却被附近的码头遮断了视线,隐约可闻的漏油的气味阵阵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