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优希在镜子里反反复复地端详着自己的身姿。
优希今天穿一身茶褐色的长裤套装。
她是为了隐藏内心的兴奋和不安,才选择了这套看起来既沉着又镇静的衣服的。
可是,新绿季节穿这种衣服,多少让人感到心情沉重。
今天化妆比平时浓得多,即便如此也比同龄女性外出时化的妆淡,而且什么首饰都没戴。
首饰之类的东西,优希本来就没有。
香水是要用的。
不只是为了遮掩来苏水的味道,优希对自己的体臭也很介意,所以包里总是装着香水。
今天她用的是一瓶新打开的蔷薇花香型的香水。
她用粉扑儿沾掉鼻尖上的汗,抬起左腕看了看手表。
时间是下午5点45分。
优希看完表,不由的用右手摸了摸左手的手腕。
被袖子遮住的手腕,当然已经没有绷带了,伤疤也看不清了,然而,她总是觉得伤口刚刚结成疮痴,刺痒痒的。
他们为什么要出现呢?优希在心里上百回、上千回地问着。
见到笙一郎以后,她害怕重新忆起过去的梦魇,于是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把精力全部集中在工作上,装作不认识笙一郎。
好不容易维持住了心理上的平衡。
可是,那个长得像梁平的人物的出现,把她心理上的平衡打破了。
她心烦意乱,想忘,忘不掉;想通过拼命工作忘掉,精力又集中不起来。
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梁平,也许就轻松了。
如果是认错人了呢,也就安心了。
可是,如果真是梁平呢?……最后,她决定不再东想西想,打电话坦率地告诉了笙一郎。
几天以后,笙一郎回话了:是梁平!听了这话,优希心里顿时感到无限的空虚。
优希心里那个控制着感情的电闸早已处于关闭状态。
不是优希有意识地关闭的,而是抗不住强大的电流,自动掉了闸。
过于沉重的现实压断了连接感情的回路。
除了见面,别无选择。
三个人一起。
优希的心,恰如下面不知埋藏着多少东西的连绵起伏的大沙漠。
她别无选择地接受了笙一郎的建议。
是的,别无选择。
明知道梁平就在身边却不去见他,是无法做到的。
可是,好可怕。
如果只跟梁平见面,优希觉得自己还能控制自己。
可是,三个人一起见面,优希总觉得自己底气不足,说白了,是缺乏追溯过去的勇气。
17年前,三个人一直在一起来着。
因为三个人在一起,才有了那些令人不堪回首的日子……那时候,三个人形影不离。
那件事,也是三个人一起干的……优希对自己想起那件事仍然如此的镇定感到吃惊。
于是,她把自己心里想的话小声说了出来:我们三个人,干了那件事。
优希心里一点儿都没乱。
言语构成的意象掩盖了她的意识。
言语是通过声音表现出来的,那件事只不过是一个意象模糊的声音。
也许不要紧的。
我能这样镇定自若,肯定平安无事……优希不想破坏了现在的心境,她小心地离开洗手间,尽量减小身体摆动的幅度,穿过铺着地毯的大厅,回到休息室。
这是川崎站东口的一家饭店的小休息室,最多能坐15个人。
客人可以在这里叫一份饮料,边喝边休息。
优希来得早,坐在了靠窗的椅子上。
桌子上放着一杯橙汁,杯子里的冰块已经开始溶化。
窗外,正是下班的高峰时间,堵车了。
虽然是阴天,但街上的混沌状态不只是天气的缘故。
空气里的灰尘,汽车排出的废气,在窗户内侧都能感觉出来。
一瞬间优希想起了17年前在灵峰顶上闻到的那春风的清香。
那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远方的乌云里出现了没有雷声的闪电,头顶上就是太阳。
现在呢,正相反,在碗底似的地方,连气都喘不上来,勉勉强强地活了一天又一天。
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活了这么长时间了。
想到这里优希连忙闭上眼睛,把过去的事情推回去,再这样想下去,会说出声音来的。
18年前初次见面的日子是5月24日,把重逢的日子定在这一天,他们俩说是因为这一天工作腾得出手来。
其实,定哪一天都一样,优希没说什么也就同意了。
6点了。
从优希的位置上可以看得见的饭店的大门开了,肩并肩地走进两位男士。
高个子、长头发的那位,优希在一个月以前跟他相会过。
个子较矮,透过灰色西装也能看出发达的肌肉,留着板寸的那位,17年没见过面了。
优希从椅子上站起来,迎上前去。
两位男士走到优希面前站住了。
优希想从他们的脸上寻找少年时代的面影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妥,赶紧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关闭了回忆的闸门。
让你久等了。
穿着漂亮的藏蓝色西装的笙一郎转身介绍说,这是梁平。
优希盯着眼前的梁平,尽量避免着追忆他少年时代的影像:好久不见了。
梁平微微点了点头,用有些沙哑的声音答道:好久不见。
笙一郎看着优希和梁平说:咱们坐下谈怎么样?两位男士看着优希在他们对面坐下以后才落座。
大家坐定之后是短暂的沉默。
我抽支烟,不介意吧?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沉默,笙一郎把香烟掏了出来,17年啦,能这样在一起见面,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不过,17年后再会的地方,我看有点儿不大合拍。
他边说边把廉价的椅子弄得嘎吱嘎吱乱响。
优希和梁平同时苦笑了一下,都没做声。
笙一郎点着烟,接着说:我的事务所在品川,梁平的工作单位在横滨,你的医院在川崎。
三点一线,你在中间,我和梁平一南一北,好像是事先商定好了的。
他吐了一口烟,停顿了一下,看着优希说:所以说呢,在川崎见面最合适。
只是没找个更好的饭店,真对不起。
优希摇摇头说:看你说的,这里离医院近,可帮了我的大忙了。
你们俩特意跑这么远来看我,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我这里没问题。
我的事务所有一个又年轻又优秀的律师负责照看。
笙一郎微笑着说。
我这里也没问题。
梁平也爽快地说。
笙一郎指着梁平对优希说:你觉得这小子变了没有?优希依然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她看了梁平一眼:还是当时那个样子。
那天在医院里撞见时,让我大吃一惊。
我也是。
梁平说,他眯缝起眼睛看着优希,一点儿都没变,那天真把我吓了一跳。
优希被梁平看得有点儿心慌:净瞎说。
然后突然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怎么变成老太太了?那时你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女人哪,在年龄上就是吃亏。
男人呢,年龄越大,越有派头。
女人真可怜。
说什么呢?你可是漂亮多了。
见到你时真的让人大吃一惊,是不是梁平?梁平点头。
行啦行啦,我自己心里明白,说话就三十的人了。
优希说。
真的漂亮多了。
梁平认真地说。
优希一下子没找到合适的词语对付他们。
一位思想家说过,笙一郎接着梁平的话茬儿说,女人的美丽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的。
一位哲学家补充说,但是,只有爱她的人才能看到这一点。
优希好不容易才找到合适的词语,她笑着说:别说这些叫人下不来台的话了。
笙一郎哈哈一笑:好,不管怎么说得先叫几份饮料吧。
女服务员劝优希再换一杯,商量来商量去,要了三杯咖啡。
不愧是当律师的,优希用钦佩的口吻说,说完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又特意揶揄了笙一郎两句,嘴巴好使,话题不断,真是又果断又利索。
笙一郎点燃第三支烟:要是没有我这滑稽表演,还不得冷场啊?不过,你是比以前爱说了。
我?怎么说呢,先开口的一般总是……优希差点儿说出长颈鹿,赶紧改口说,总是有泽君。
你呢,总是在后来抓住问题的核心,冷静地分析目前的情况,然后慢吞吞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你是这种类型的人吧?笙一郎抬头吐了一口烟:以前哪,那是没有首先发表意见的能力,老是担心别人不会接受自己的意见,所以不敢说。
保持沉默慢慢掌握情况呢,可以说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
就是说你现在已经是大人物了,用不着自我保护了是吧?同样是自我保护。
在那个不说话吃不上饭的世界里混事儿嘛。
装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装腔作势地先声夺人,才能保护自己呀。
咖啡端上来,谈话一时中断了。
服务员刚一走,笙一郎就惊讶地说:这儿的咖啡也这么淡哪!说完自己先笑了。
笑完之后换了一种口吻说,话说回来,医院那边儿请假没问题吗?工作那么忙,请假够难的吧?今天是白班,没问题。
你那边不也一样嘛。
股东总会马上就要召开了,忙得够呛吧?聪志又傻乎乎地不懂事……股东总会对策如果不能早点儿拿出来,是没有资格搞企业法的。
为了锻炼聪志君的业务能力,我经常让他去参加研讨会什么的。
优希没有告诉聪志她早就认识笙一郎。
笙一郎也不想让聪志对自己产生什么拉关系之类的误解,赞成优希的做法。
对于优希来说,这样做还有别的理由。
如果告诉聪志自己跟笙一郎早就认识,那么聪志一定会问是在哪儿认识的。
优希住过院的事,聪志只知道是因为哮喘病。
关于双海儿童医院以及后来的一切,优希想一直瞒着聪志。
优希想换个话题。
看见梁平在那里把拳头攥紧又松开的样子,问道:你这当警察的也不容易抽出时间来吧?听说你是刑警,肯定很忙。
梁平攥上拳头,摇摇头说:我这儿没事儿,案件已经告一段落,没问题的。
听小儿科的护士说,欺负小淳一的犯人,是你抓到的。
是我们头儿抓到的。
梁平对这个话题好像有些厌倦,很平淡地说。
忽然又抬起头来问道,那孩子怎么样了?优希点点头:小儿精神病专家来了,已经开始用心理辅导疗法和家庭关怀疗法并行的方法治疗。
外伤治好以后准备转院。
总之,这孩子心里有气能发泄出来,周围的人们也能理解他,现在好多了。
多亏了你。
这种精神创伤,不是那么容易痊愈的。
梁平低着头说。
可能吧。
不过……优希说着话下意识地把右手放在了左腕上,突然觉得奇痒无比,赶紧把右手拿开,对了,你们俩的工作都是很了不起的工作。
优希用钦佩的口吻说。
笙一郎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话可不能这么说。
优希轻轻摇摇头:我就没法跟你们相比了。
是人就能干的工作,我呢,还乐在其中。
梁平也不赞成优希的说法:我那工作再平凡不过了。
笙一郎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不不不,你们俩的工作都是很了不起的。
当然,也许说不上是什么非常特殊的工作单位。
不过,你在医院里的工作态度,我去看我母亲时亲眼见到过。
梁平的情况呢,我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可以肯定地说,你们俩都很努力,甚至可以说是过分努力,一对儿实干家!优希和梁平谁都没搭茬儿,端着咖啡在那里似喝未喝地做样子。
笙一郎发现气氛不对,马上换了话题。
他啪地拍了拍手:好不容易见了面,在这种地方呆着,好像是几个生活无着落的流浪者似的。
走!咱们去俯视人间,奢侈一回。
他请优希和梁平吃晚饭。
三人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附近繁华区最高的一座大楼里。
笙一郎已经在顶楼餐厅定好了单间。
在电梯里,三人一直都在聊天儿,但究竟聊了些什么,优希一句也没记住,因为她都是随声附和。
她害怕回忆起跟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的往事。
笙一郎预定的是顶楼一角的一家日本式料理店的单间。
气氛沉静的日式房间里,摆放着紫色的葛蒲花,艳丽夺目。
优希不由地把脸凑上去闻了闻,没闻到香味儿。
视线一转移,连花儿是什么颜色的都忘记了。
笙一郎把窗户打开了。
川崎港的夜景历历在目。
我们也能到这么高级的料理店里吃上一顿了……笙一郎自嘲地说。
这句话感染了优希。
她觉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了许久的感情了,连忙把脸贴近窗户,以掩饰自己开始变得冲动的表情。
远处工厂的烟囱,浓烟裹着红色的火焰喷涌而出。
为今天的再会!干杯!笙一郎首倡,三人干了一杯。
优希把外套脱了。
因为穿着长袖衬衫,她手腕上的伤痕没露出来。
啤酒旧本酒、套菜,一道又一道地端上来,都是优希平时吃不到的高级料理。
可是,她品不出滋味来。
尽管如此,她还是每动一下筷子都说一句:好吃!太好吃了!笙一郎为了活跃气氛,把他经手的特别滑稽的案子说给优希听。
优希一边笑一边听,脑子里却没留下一点儿印象。
梁平的表情随着酒精的摄入丰富起来,他也跟优希说了很多有意思的事,优希同样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优希推说去一下洗手间,确认了一下自己还是很冷静的。
于是下决心问问他们:从双海儿童医院出院以后,你们是怎么生活过来的?想知道,又感到不安。
可是,就这样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完了吗?出院以后到现在,他们即便说不上是很幸福,至少不能说是不幸,对此优希感到释然。
另外,单从他们的职业来看,也足以使人安心的了。
应该说问问也无妨。
优希决定下来之后从洗手间回来,从隔扇稍稍开着的缝隙里传出梁平气愤的声音:为什么法律对虐待儿童罪定得那么轻?笙一郎冷静地答道:你是在犯罪现场逮捕罪犯的警察,这样回答你,我感到非常遗憾,但我不得不坦率地告诉你,法律的本质,只不过是法律制定者的好恶而已。
怎么回事?优希停下脚步,站在隔扇外边继续听下去。
判决,最终是依据法官的价值观做出的。
不管你多么愤怒,也拿他没办法。
还是笙一郎平静的声音。
要是碰上一个把虐待儿童罪看得很轻的法官呢?梁平的声音高起来。
肯定轻判。
所有的判决实际上都是轻判。
如果没有把孩子非法扣押起来,只是性犯罪,再加上被告是初犯,缓期执行的情况都有。
如果是教师对学生的性犯罪,免于起诉的情况也是有的。
这是法官的工作。
难道这是什么轻微的伤害吗?很有可能会影响孩子一辈子的!如果孩子马上就能忘了的话,就更不当回事了吗?这跟针对女性的性犯罪一样。
女性受到性侵犯可能形成影响她一生的心理障碍,但刑法上对这种犯罪的处罚从来就很轻。
法律只对眼睛看得见的伤害问罪。
这是公平的吗?梁平顶了他一句。
笙一郎一声苦笑:你缠住我不放有什么用?这么跟你说吧,法律这东西啊,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从加害者的立场和观点出发制定的。
加害者立场?也许应该说是大人的立场。
我指的是那些足以使用权力和暴力的大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大人。
不管怎么说,制定法律的时候,就算从受害者的角度考虑过了,实际上也很少站在受害者的立场,很少从受害者的角度出发。
这种现象当然不仅仅局限于法律。
我觉得,首先,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从象征性的意义上来讲,就是从加害者的立场被看待,被计划,被构成的。
你还是那个歪理一大堆的家伙,一点儿都没变。
我一直是现场主义,物证第一主义。
象征性的意义?我不懂。
加害者的立场,简单而言就是:我已经干了,你有什么办法?我已经谢罪了,您就别老是在那里唠叨了。
忘掉这事儿,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吧!您要是忘不了,那可就是您自己的事儿了。
就这么个意思吧。
那么受害者的立场呢?很简单,当一回受害者你就明白了。
要是当不了呢?就假装是当了。
照你这么说就没辙啦?受到伤害的人的气愤之情就不能得到正确对待啦?但是,不管你判他多少年,受害者也不可能真正痊愈啊。
那就看对受到的伤害是怎么处理的了。
受到了多大伤害,就得允许人家发泄多大的愤怒。
被伤害的人当时脑子里一片混乱,到底受了多大委屈,自己也说不明白。
别人只对他说一声忘了吧!罪犯呢,判了几年,还弄个缓期执行,还可能免于起诉。
那是一般人说忘就能忘的伤害吗?能说不必重判,能说罪轻吗?事实上,受害者是很痛苦的,连正常呼吸都做不到,也就是在那里混日子罢了。
是自己不正常吧?是自己不好吧?被伤害的人反而会有如此这般的烦恼。
你最应该清楚这一点。
对于那些无法发泄愤怒的孩子,那些自己责备自己的受害者,社会到底替他们出了多少气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家里人和周围的亲人替他们出气也很重要。
但是,有的受害者的亲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所以,首先发言的应该是社会。
社会首先应该对受害者说,你一点儿都不坏,你就尽情地发泄你的愤怒吧!受害者得到了社会的认可,才有可能医治好心灵的创伤,重新站起来。
你说是不是?梁平以强有力的语气结束了自己的话。
笙一郎小声叹了口气:这么说,关于处罚,有必要考虑新的方式。
修改法律?那倒不是。
我指的是需要变换看问题的角度。
只要现在的从加害者角度出发的思维方式不变,修改了法律,也不过是现行法律制度的延伸。
也就是说,单纯地加重处罚,只不过是简单地扩大犯罪适用条款。
判决之后对受害者说一声,加上两年刑,可以了吧?把这事儿忘了吧!仅此而已。
正如你所说的,真正需要的是对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庭的救济,给他们以站起来走向新生活的力量。
这种救济,加害者应该负担多少,以什么形式负担更有效,还要具体考虑吧?我不知道。
有可能做到吗?就算可能做到,受害者对罪犯的愤怒就能消除吗?你希望你父母怎么做?跟这扯不到一块儿!梁平低声叫道。
停顿了一下,笙一郎继续说:说到底这不是专家们解决得了的问题。
法官本人的好恶也好,甚至以一个普通市民的价值观为基准的好恶也好,只有整个社会看问题的角度变到受害者一方来,判决和罚则才会有所改变。
话虽然是这么说,社会如果变成那个样子的话,迄今为止如此发达的经济是看不见的。
社会看不到受害者受到的伤害,也许正是社会发展的原因吧。
社会如果变成那个样子的话,我的事务所就没事儿干了。
没变成那个样子,我倒吃穿不愁了。
听着笙一郎自嘲的笑声,优希很奇怪自己心里对他们的谈话为什么毫无反响。
优希感觉到他们的谈话跟过去的事情有关,所以在心里筑起一道墙,拒绝接受谈话的内容。
优希置身圈外,只把他们的谈话当作一般的议论。
她的听觉和感情之间的墙壁是很厚的。
她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找不着了?笙一郎从隔扇的缝隙往外一看,正好跟优希的目光撞在一起,怎么啦?站在那儿干什么?优希拉开隔扇进来:对不起,你们在讨论那么重要的问题,我怕打搅了你们。
优希掩饰地笑着,坐了下来,不过,听了以后觉得,你们到底是大人了。
光说不练。
笙一郎自嘲地笑了笑,朝优希把酒杯举起来,示意她干杯。
优希一气把杯子里的酒干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可是一点儿醉意都没有。
笙一郎对优希说:你更是大人了。
优希觉得现在正是机会,于是提出了早就想问的问题:你们俩是怎么长成大人的?两位男士顿时满脸疑惑。
优希虽然有些胆怯起来,但一想这是早晚得问的,就鼓足勇气继续说:从双海儿童医院出院以后,你们回到各自的生活天地以后的事,长濑君也还没提到过,除了你母亲的病情以外没说过别的。
好啊,想听听我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是吧?笙一郎又叼上一支烟。
想听。
你是怎么奋斗才取得今天的成绩……24岁就开了个人律师事务所,是吧?我不愿意在别人手下听喝。
其实我受的那些个罪,没人知道。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天三顿,都是站着吃碗乔麦面条。
但是,现在你在企业法方面声誉相当的高,我听聪志说了。
我弟弟在你手下工作,你这么贬低你自己我听了也不舒服嘛。
知道了。
我是勉勉强强好歹总算混到了今天这一步。
满意了吧?出院以后去哪儿了?跟母亲一起在松山市的公寓里住过一段时间。
她呢,很快就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不回来了。
我是从动物园里出来的,对不起您了,送报,刷盘子,什么都干过。
总算初中毕业进了高中,突然觉得这么下去是浪费时间,就算拼命学习考上了大学,也过不上好日子。
我觉得,没有钱没有路子的人不灵,于是我就退了学,一边打工一边全力准备司法会考。
可是我不知道司法会考的合格标准,心想不管怎么说得先进大学取得学籍。
进了大学,又通过了司法会考,后来就跑到这边来了。
还是吃了不少苦吧?笙一郎爽朗地笑笑,所答非所问地:想起儿童时代的事,真快活!也是我的精神支柱。
精神支柱?笙一郎好像在一心一意抽烟,没顾上回答。
精神支柱指的是什么?优希又问了一遍。
话。
笙一郎轻快地说。
什么?某人的话,应该说是某些人的话。
他们的话成了我的精神支柱。
他这样回答了优希的问题之后,掐灭香烟,抿嘴一笑,你是不是想让我说优希小姐美丽的身姿是我的精神支柱啊?讨厌!优希也笑了,你到这边来得够早的。
在我们互相知道对方的电话之前,你是不是早已看见过我了?笙一郎没有回答优希这个问题。
优希又问:你母亲是跟你一起过来的吗?笙一郎举到嘴边的酒杯停住了:她就像猫的嗅觉那么灵敏,在我到这边来之前没几天,回家了。
大概是被男的甩了。
她说松山市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就跟我一起过来了。
老毛病,刚刚适应了这边的气候,又找了一个男人同居。
又被男人甩了以后,我见过她,后来又没影儿了。
我的事务所开张的时候,特意把她找到请来,可以说是让她出席开业仪式吧。
你母亲很高兴吧。
哪儿啊,什么脏兮兮的事务所啦,不知天高地厚啦,很快就得破产啦,赶紧关张投奔大事务所吧!说了一大堆恶狠狠的挖苦人的话就走了。
为你担心嘛。
不是担心,是嫉妒。
自己的人生不顺利,一个个废物似的男人勾搭上不久又分手,眼看自己就要老了,儿子却成功了,嫉妒观。
没那事儿,你说得也太过分了。
一丝凄凉的笑浮现在笙一郎的嘴角:那时大吵了一架就再也不联系,我也就听之任之了。
谁知那天突然来了个电话,我过去一看,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我算是服了,真是……笙一郎把空烟盒揉成一团,往烟灰缸旁边一扔,站了起来。
优希看着一个人喝闷酒的梁平,也想问问他出院以后的情况,但心里觉得越来越难过,想问的话没说出口。
笙一郎掏出一包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也问问梁平。
梁平抬起头来,目光挺可怕的。
优希捕捉住这目光:好像是过继给你父亲的叔伯弟弟了?是。
过得还好吗?我觉得他们对我还算不错。
梁平说完干了一杯,又很不痛快地说,但是,因为咱是那种人……他们这样说了?幸运的是嘴上没说,但是每天过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想要什么东西吧,连句客套话都不会说,总之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孩子。
作为一个过继的孩子,把我养大了也没什么用。
但是,人家还是供我念完了高中。
从这一点上来说,不知道要比我亲生父母好多少倍。
血缘相同,人性却截然不同。
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当上警察,都是托养父母的福。
现在没跟他们在一起住吗?啊,他们留在香川县了。
常回去看他们吧?不,五年前回去过一次。
盂兰盆节,元旦,都来过信,可我一封都没回过。
我是不孝之子啊。
他们对我好像已经彻底失望了。
你的亲生父母呢?完全没有联系吗?也许在什么地方活着呢吧。
为什么要到神奈川县来当警察?梁平端着酒杯愣了一下,马上又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既然是想离开养父母家,随便什么地方都行。
偶然被这里录用了。
真有点儿不可思议。
高中毕业以后,三人前后脚都来到了神奈川。
男士们没说话。
优希想,大概他们也觉得这种偶然是不可思议的吧。
我到这边来是我大姨的主意。
过来以后没得过大病,也没找到什么好工作,就这么一直活到今天。
优希用开玩笑的口吻报告了自己的情况。
辛苦了!笙一郎给优希斟满酒,也给梁平斟满酒,不管怎么说,咱们三个都干得不错,对吧?是啊。
优希轻轻地点了点头,梁平也稍稍举了举酒杯。
后来的话题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18年前的这一天在海里相会的事,以及后来发生的事,谁也没有去触及。
优希的脑子里,时光的流逝发生了错觉。
她觉得她跟他们是成年以后才认识的。
这种感觉反复地产生,有酒精的作用,更是她心灵深处的愿望。
走出料理店,三人上了楼顶的瞭望台。
他们并排站在玻璃窗前,眺望着下面的世界。
灯火辉煌的川崎市区和机器轰鸣的工厂群把多摩川夹在中间,东京的大田到品川的住宅区,万家灯火闪亮,东京湾航行的轮船的灯光,尽收眼底,羽田机场起降的飞机,机翼两端的指示灯闪烁着,切开宇宙,你来我往。
在那些没有生命的灯火里,有多少生命在那里顽强地生活着!要想描绘出他们为了活下去拼命搏斗的身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那些灯火的下面,有比灯火的数量多得多的感情在交汇着。
人们欢笑着,互相安慰着,互相鼓励着。
当然也有那么一些时候,有那么一些人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发展,或者是由于病态的冲动,在践踏别人,伤害别人,虐待别人,甚至杀死别人。
优希的眼睛里忽然盈满了泪水,她的视线从城市的灯光那边收回来,垂下了双眼。
笙一郎苦笑着:再会,原来是这样的。
啊……梁平低声回应着。
优希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你们希望更富有戏剧性是吧?希望互相哇哇大叫是吧?希望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是吧?男士们温和地笑了。
优希说:那就让我们拥抱一下吧!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男士们面露难色。
优希忽然不敢看他们了。
她从正面向二人扑过去,右手楼住笙一郎的脖子,左手搂住梁平的脖子,紧紧地把他们抱住了!优希还从来没有像这样有意识地跟人,跟男人拥抱过。
男子汉们的体温传了过来。
从他们的体温里,可以感到他们冰冻的感情有些融化了。
融化了的感情化作一股清泉,涌到优希的喉咙,直往上冲。
优希趁他们不注意,咬紧嘴唇,把涌上来的东西忍下去了。
见面了!又见面了!真是太好了!你们活过来了!真是太好了!你们干得不错,你们走过的路,肯定比你们自己说的艰难得多。
了不起!你们两个都是了不起的男子汉!优希想把自己想到的这些话说出来,谁知刚要张口,言语却变成泪水堵在了喉咙里。
当初真的不该下山,我对不起你们!你们一定是在痛苦的回忆中走过来的吧?对不起!优希情不自禁地依偎在男子汉们的怀里,呜咽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笙一郎和梁平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掌心的温热传到优希身上,越来越热,甚至觉得烫人。
他们都觉得应该让优希哭出声来,那样,她才能恢复平静。
于是,笙一郎小声说:唉,玫瑰花的香味儿。
梁平也小声说:来苏水的味儿也有点儿。
笙一郎笑了:还有点儿酒臭味儿呢。
梁平说:不过,挺好闻的。
笙一郎也说:对,很好闻。
优希使劲儿把脸靠在男子汉们肩上,小声骂道:坏蛋!优希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淋漓尽致地哭了起来。
2优希明天一大早还要去上班,11点刚过,就告别笙一郎和梁平,在川崎站上了电车。
出了武藏小杉站前行,穿过昏暗的住宅区时,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优希多次调整自己的呼吸以驱赶恐惧,总算平安到达家门前。
跟笙一郎和梁平见面时,知道大家闯过难关,总算活到了今天,在社会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而且随着分别以后时间的推移,紧张感已经消失。
过去发生的事情,过去产生的情感,这些已经成为记忆深处的东西,重新浮现出来。
三人合伙干的那件事,好像就要构成十分清晰的图像在脑海里再现出来。
优希站在家门前,用手按住自己的前胸,做了一个深呼吸,想把浮现在脑海里的过去的影像压回去。
什么也不要感觉,什么也不要记起,她的意识反复对她自己说。
可是,记忆犹如暴涨的洪水,从意识的堤坝的每一个微小的缝隙中渗透出来,并企图冲垮这堤坝。
她仍然闻得到男子汉们的气味,她仍然感觉得到他们掌心的温热。
记忆中几乎已经无法辨认的影像,从心灵的最深处以各种各样的颜色涌出来,开始构成斑驳的模样,17年前灵峰的情景,就要变成清晰的图像。
就在这时,门开了,母亲志穗探出头来。
优希好像刚从梦中惊醒过来似地眨巴着眼睛,马上就要被唤醒的记忆,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的旧睡衣上套着对襟毛衣,头发蓬乱,在母亲面前,优希那就要被唤醒的记忆在一瞬间变成了罪恶感,同时,一种令人揪心的怜悯之情涌上心头。
但是,志穗眯缝起眼睛看清是优希时:噢,是优希呀。
听这口气,母亲根本不是在等自己,而是在等聪志,优希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是我,我不好。
优希把脸扭向一边,挤进家门,挤得志穗直往后退。
志穗担心地问:聪志怎么还不回来?优希一边脱鞋一边说:跟您说过多少遍了,聪志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过分干涉他的自由。
他的朋友来电话了。
什么要紧的事?志穗锁上门:哭得可伤心啦。
女的?又让人家哭啦?玩儿了一个又一个,这种男人,最没德行。
别这么说好不好?优希一边收起鞋子一边说:您还在这儿等着呀?等他回来打他屁股?……你,喝酒了?志穗皱着眉说。
优希忍不住发火了:喝了,怎么了?跟您说了今天回来晚!我还以为是加班呢。
偶然放松放松而已嘛!行了行了,那么大声儿,吵得我头疼。
优希再也呆不下去了:什么都怨我!说着就朝楼梯走去,我不就是想喘口气放松放松嘛。
志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优希猛然回过头来:喘口气总可以吧?有想憋着气过日子的吗?您不是一再对我说,应该有一些爱好嘛。
我出去交个朋友,跳跳舞,唱唱卡拉OK什么的,怎么啦?那有什么意思……有没有意思,不去试试怎么能知道!优希再也不想跟母亲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也不想听母亲的责备了,抬脚就要上楼。
先别急着上楼,志穗用疲倦的声音说,既然是出去玩儿了,那就给我倒杯茶过来。
优希想说,想喝你自己倒去,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看着正在走回自己房间的弯腰驼背的母亲的背影,优希心头隐隐作痛。
优希把包放在楼梯上,又脱下外套放在包上,走进志穗的房间。
志穗坐在矮桌前,一边把开水倒进茶壶里一边抬起头对优希说:去拿你自己的茶杯。
优希感到内疚,没好意思拒绝母亲,到厨房取杯子去了。
17年前买的碗柜一直用到现在。
白色的碗柜已经变得黑乎乎的,附着在玻璃上的油垢也已经擦不掉了。
这个碗柜还是应该换换了,没法再用了。
好了好了,别那么浪费。
志穗冷漠地说。
17年前,从双海儿童医院出院后,优希一家听从住在镰仓的志穗的姐姐的劝告,搬到了神奈川县。
志穗的姐夫在建筑公司工作,经他从中斡旋,用比较便宜的价格买了这套别人住过八年的房子。
优希的父亲刚刚亡故,得到的保险金不但足以支付买房子的费用,还买了一套新家具。
剩余的保险金加上亲戚的支援,生活得也还可以。
后来志穗有了工作,优希上高中以后再打点儿工,就算顺利地生活下来了。
后来,志穗身体不行了,全家的生活基本上靠优希的工资维持,过得紧紧巴巴的。
但是现在好了,聪志工作了,钱有富余了,所以优希劝志穗换一套家具,可志穗坚决不同意。
优希拿了自己的茶杯回到志穗的居室。
志穗背后靠着的,还是那床盖了多年的旧被子。
志穗打开茶壶盖儿,闻了闻新沏的茶的香味儿,问优希:跟谁一起去喝酒了?优希在母亲斜对面坐下来:朋友。
男的?怎么回答您才能满意呢?优希的声音变得很奇怪。
少年时代的笙一郎和梁平,志穗也认识。
但优希不想让志穗知道刚才的再会。
医院的?志穗又问。
妈……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吧?还喝得醉醺醺的。
谁说的?医院的忘年会,同事结婚,喝过好多次呢。
那也是不到9点就回家。
不回家也是去医院,到了医院就给我打电话,还说为了值好夜班,打点滴醒酒……志穗把两个茶杯倒满茶,把优希的茶杯推过去,如果真的是一般的朋友倒也罢了……把照片拿出来给我看看。
优希忽然悟到了母亲所谓照片的意思:我不是说了吗,我不找!如果你想让我松口气,就看看我这里的照片,再去见见面。
老在我这里放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看见志穗真的要往外拿照片,优希赶紧说:行了行了,我真的要生气了。
今天喝的酒比哪次都多,加上跟笙一郎和梁平刚刚见过面,为丁点儿小事都会冲动,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要是我从这个家出去了,妈,您怎么生活?聪志的工资还不多,您想让他结婚跟您一块儿过呀?像您这样烦人的婆婆,这么小的家,现在的女孩子谁也受不了。
您一个人打算怎么过?志穗没有马上答话,她啜了一口茶,小声嘟囔着:行了吧?行了吧?什么行了吧?优希还是不能自控。
志穗看着捧在手上的茶杯:你们俩都成了家,我就算完成任务了。
剩下我一个人,怎么也能过下去。
怎么您也过不下去!优希心里的气愤、悲哀、罪恶感,乱七儿糟地搅在一起,几乎是在叫喊了:买东西您得用钱吧?病了您得上医院吧?现在您身体就不太好您知道不知道?在医院里,病人的惨样儿我见得多了。
完成任务了?行了吧您!您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以后别说这种没用的话!说到最后,简直是在教训母亲了。
志穗反而温和地笑了:我的担心并不过分哪。
人生才刚刚开始这话,应该说给你自己听。
我那完成任务的说法也许不对……我是替你着急啊,一个人是挨不了一辈子的。
没有的事。
这种看法应该改变了。
年龄大了,思想成熟了,应该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
您的人生观再不改变的话……别教训我了行不行?这不算教训您吧?你要是真的想让我好好活下去的话,就赶快给我结婚建立家庭!跟您有什么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你就不懂我的心哪!优希看着母亲那眼看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又控制不住自己了:不懂别人的心的是您!是我妈!优希语气粗暴地断然说。
志穗趴在桌子上痛苦地直摇头:聪志的事情并不像想像的那么难。
进了那么好的事务所,本人又打算好好儿干,虽然有些浮躁,不过男孩子呢,晚点儿结婚也没关系。
可是你呢,年龄再大些就不容易生孩子了。
我根本就不打算要孩子!志穗抬起头来,不解地:……为什么?没有为什么,绝对不要!优希把脸扭向一边,但脸颊侧面感到了志穗的目光,那目光使她感到火烧似的痛。
避开还不如正视,于是转过脸来看着志穗说:我不想养孩子。
所以,我不跟任何人结婚,也不想建立什么家庭!这话跟您说过多少遍了!你就不想生活得幸福些让我安心嘛!结婚就能得到幸福吗?我不那么认为。
我觉得一个人才是幸福,工作才是幸福。
对许多女人来说,结婚生孩子也许是幸福,但是我跟她们不一样,我也不想跟别人一样!你没有什么不一样,你跟谁都一样。
你也应该像别人那样建立家庭,得到幸福。
行了!有完没完了!优希打断了母亲的话。
志穗还要继续说下去:你是个好孩子,你跟别的孩子一样,你比谁都不差,你不能没有自信,不能就这样生活下去。
这跟自信有什么关系!别再说了!志穗沉默片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对不起。
优希听了这话,全身燥热:为什么要道歉?不结婚,不生孩子,是我的自由,是我的人生抉择。
不需要您向我道什么歉!优希终于忍不下去了,腾地站了起来。
优希感到头晕。
是酒劲儿上来了?是起来太猛了?还是跟志穗的谈话使她太激动了?优希!志穗叫道。
我已经不想听了!优希堵上了耳朵。
闭上眼睛,还是觉得天旋地转。
她想吐。
她想快些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总是挨训的地方。
她抬脚就走。
天地旋转得更厉害了。
眼睑上镶嵌着的各种颜色,斑驳的影像飞快地旋转着。
浮在表面的红黄蓝,正在沉入茶褐色里,黑色的背景深处,一个白色的发光体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不一会儿,蓝色和红色气泡似的膨胀起来,起伏着,蠕动着,变化着,变成了刚才见过的笙一郎和梁平的形象。
记忆的洪水终于冲垮了意识的堤坝。
笙一郎和梁平的形象在一瞬间又变成了12岁时的模样。
他们抓着黑色的粗麻绳似的东西吊在半空。
不,不是麻绳,是铁链!作为背景的断崖也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梁平在上,笙一郎在下,抓着铁链向上攀登。
他们朝优希这边看着,喊着:别松劲儿!爬上去!想得到拯救是吧!喊声在优希耳边回响。
与此同时,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志穗的叫声:优希……优希……优希被乳白色的雾包裹起来。
优希也回到了12岁。
身穿白色运动服和露营用夹克衫、运动鞋。
透过浓雾可以看见附近的森林。
脚下的石头不时滚下山谷。
12岁的笙一郎和梁平跟在她身后,他们的脚被流动的浓雾掩盖着。
前方的浓雾中,隐约可见注意落石的标牌,标牌的旁边,站着一个男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现实中的优希大叫着,要把这些影像压回去。
但是,已经泛滥的记忆,冲走这叫声,顽固地再现着当年的情景。
还是12岁的优希。
两个少年从优希后边稍远处朝优希走来,走近了,却又向两侧散去,消失在浓雾中。
浓雾沙沙作响,好像含着细砂。
一个穿着褐色茄克衫、背着双肩背包的男人的背影出现在浓雾中,他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前行。
不去就好了,我干嘛非去那个医院……现实中的优希说。
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的男人,正在缓缓沉入白色的浓雾。
两个少年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了那个男人。
死前的悲鸣,滚落的山石,坠入谷底的声响……记忆的影像消失在黑暗中。
那个医院,不去就好了。
也不会去爬山,也不会见到他们俩……也不会把你弄死了。
优希!醒醒,你醒醒……母亲的声音还是那么遥远。
我要是能忍耐的话,大家都可以幸福地生活。
都是我不好,我把一切都弄乱了套。
都是我不好,我干吗非要去追求什么个人的新生呢?捂着耳朵的手被拽下来,脸上挨了一巴掌。
优希睁开眼睛一看,面前是母亲。
不是头发乌亮、年轻漂亮的志穗,而是花白的短发、没有化妆、满脸困惑的志穗。
她非常不安地看看优希,眼睛里充满了疑问。
优希惶恐万状,推开肩头上志穗的手,逃出房间。
黑色镜框里的父亲雄作,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爸……优希赶紧捂上嘴巴。
气喘不上来,又是一阵眩晕,优希闭上了眼睛。
强忍着恶心,优希从手指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爸爸……原谅我……姐姐!手腕被谁抓住,剧烈地摇晃着。
睁开眼睛一看,是长得很像父亲的弟弟聪志。
不要紧吧?聪志问。
优希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默默地抽回自己的手腕。
聪志的表情僵硬得可怕:怎么回事?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问你呢!在那个医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聪志好像已经回来好一会儿了。
优希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以前你住院,不是为了治疗你的哮喘病吧?聪志的眼睛里有盘问,也有谴责。
别用这种眼睛看我……优希心里发出无声的悲鸣。
她推开聪志,跑到门口就要穿鞋。
优希!志穗在身后叫了一声。
优希头也不回地跑出家门。
但是没跑几步,又被追上来的聪志抓住了手腕,等等!放手!优希想甩开聪志,可聪志就是不放手。
我早就觉得咱家有秘密,你们俩一直瞒着我!什么秘密,别胡说!优希厉声道。
聪志也不示弱:别瞒着了,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知道。
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你去的是什么医院?你根本不是什么哮喘病!我知道。
你一次都没复发过!那家医院的名字是什么?把谁弄死了?优希惊得目瞪口呆。
……是父亲?不是……优希的声音嘶哑了。
父亲的死,是事故。
是在你出院时的登山纪念活动中,在大雾里看不清路,一脚踩空摔下去了,是不是这样?……别说了!我求你了!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在谎言的包围中活着,是什么滋味?我全身沾满了谎言!不!你是个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啊!别再愚弄我了!都是我不好!全身沾满了谎言,没有任何存在价值的,是我呀!优希用尽全身力气,用整个身体向聪志撞过去。
聪志被冷不防一撞,一屁股坐在地上,脚也扭伤了,一个劲儿地冲着跑掉的姐姐身后喊疼。
记忆又涌上来了。
乱石滚下断崖的声音,好像还有谁在那里叫着:掉下去喽!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优希使劲儿摇摇头,穿过住宅区,来到大马路上。
她真想一头撞在飞驰的汽车上。
汽车大灯强烈的灯光里,所有的情景消散殆尽。
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变成了野草丛生的河滩。
哗哗的流水声好像就在耳边,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野草的味道。
大概是多摩川吧。
我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好像是因为下意识地躲避人群,躲避灯光,才跑到河边来了吧。
优希又向前走了几步。
对岸工厂的灯光倒映在河水里,在眼下摇曳。
城里的路灯照不到河边的绿地,但是,包括优希在内的所有物体的轮廓都能勉强看得清楚。
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的堤坝上,有一条细细的自行车专用道,稀稀拉拉的路灯,吝啬地把光送了过来。
优希在岸边蹲了下来。
累了!太累了……优希双手捂住脸,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么痛苦的回忆藏在心里苟且偷生呢?稍稍想起一点点都害怕得要命。
每天战战兢兢,就像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思!不敢有自己的感情,不敢有自己的意识,敷衍了一天又一天,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义!竭尽全力去做了,力所不能及的,也拼着命去做了。
可是得到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
生活的乐趣,生命的意义,一点儿都没有。
我曾经干过那么可怕的事,干吗还渴望活下去呢……都是我的错吗?妈妈,您回答我!从今以后,我还要一直这么活下去吗?我心灵的创伤、痛苦、悔恨、愤怒,得不到任何人的安慰,无法向任何人发泄,我就得这样窝窝囊囊地活下去吗?得不到任何人的原谅,一个人背着沉重的罪孽,我必须这样活下去吗?回答我!优希倾听着,希望有人回答她。
可是,她听到的只是水声潺潺。
3笙一郎和梁平把优希送到川崎站的时候,笙一郎想对优希说把她送到家来着,但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如果送到家呢,当然是梁平送合适。
可是,梁平也保持沉默。
结果,优希一个人进了站。
笙一郎邀请梁平再喝点儿,梁平摇摇头说:还喝呀?笙一郎也就没再勉强,他自己也很累了。
跟梁平分手以后,笙一郎打了辆出租车,虽然离家很远,但考虑到这个时间的电车里醉汉肯定很多,他讨厌跟那些人挤在一起,多花点儿钱就多花点儿钱吧。
在公寓前下了车,抬头看了看自己房间的窗户,灯亮着。
其实谁都不在,这是他的习惯,他一个人不敢进黑洞洞的家。
一走进黑暗狭小的空间,就会身体僵硬,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感到死亡的恐惧。
所以他离开家时,总是开着灯。
小时候,母亲经常不在家,因为不能及时交水电费被断水断电是常有的事。
可怜的笙一郎一个人坐在狭小的屋子里,双手抱着膝盖,度过了许多难眠之夜。
做了噩梦,实在害怕不敢在家待时,甚至跑到公共厕所去睡,结果被人骂,被人赶出来。
母亲只给他很少的一点儿生活费。
钱花光了,一个人躺在充满恶臭的黑暗的屋子里差点儿饿死的痛苦记忆,至今还在折磨着他。
快睡着时偶然想起当时的情形,又惊又怕的他往往从床上跳起来。
笙一郎走进公寓大楼,没有坐电梯。
他怕电梯出故障停在半路,夜里回来一个人从来不坐电梯。
他一边顺着楼梯向上爬,一边回想着优希和梁平的事。
三人见面时的每一个细节历历在目。
突然,一个卑琐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搞不好他们俩已经用眼神约好,现在正在一起亲热呢。
笙一郎知道这种猜疑很卑鄙,但是,优希跟梁平拥抱在一起的画面总在眼前晃动,怎么也赶不走。
没办法,发展到这一步我也没办法。
笙一郎在心里对自己说。
笙一郎觉得如果就这样回到家里,这个卑琐的念头更要膨胀起来,于是转身又出了公寓大楼。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来到繁华的闹市区。
笙一郎看着过往行人兴高采烈的样子,更加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又拦了一辆出租车:川崎的多摩樱医院。
他并不指望见到优希,但此刻的笙一郎想不起去什么地方更合适。
走进医院,依然是避开电梯爬楼梯。
从八层的老年科病房护士值班室经过时,往里边扫了一眼,没人。
夜班护士可能是巡回去了吧。
笙一郎踢手踢脚地来到了母亲的病房。
独特的臭气——与其说是排泄物的臭气,倒不如说是从正在衰竭的肉体内部散发出来的气味。
但是,这气味能证明人还活着。
笙一郎刚把母亲接到自己的公寓时,就有过这种气味。
笙一郎走到最靠里边的那张病床,轻轻地拉开了帘子。
光线微弱的床头灯亮着。
母亲大概也对黑暗充满着恐惧吧。
笙一郎想。
笙一郎恐惧黑暗,正是这个放荡的母亲造成的。
笙一郎拉过床头柜旁边的小圆凳坐下,凝视着熟睡的母亲麻理子。
穿着粉色的住院服,盖着初夏用的薄被,嘴里发出咳啊、咳啊的熟睡后的奇怪的声音。
51岁,还可以说年轻吧。
加上长得漂亮,皮肤好,看起来就更年轻了。
麻理子住院之前,大脑也清醒过,当她觉得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时,曾经急得揪头发、大喊大叫,那种痛苦的表情看了叫人心酸。
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那种痛苦的表情基本上没有了。
态度变温和了,有时还给人以天真无邪的印象。
对此,笙一郎作为儿子,既感到放心,又感到难受。
忽然,麻理子傻子似的小声嘟囔了一句:使点儿劲儿啊!没想到母亲会落到这种田地。
笙一郎一直相信,总有那么一天,自己会得到母亲的认可的。
笙一郎知道,其实母亲早就认可了,只不过因为放不下面子,因为嫉妒,才嘴硬的。
笙一郎也知道,将来,母亲被男人甩了,不能工作了,肯定回到自己身边来对自己说:是妈不好,原谅我吧孩子。
你真了不起,干得不错,你是个好孩子,有出息!笙一郎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可是,母亲已经不可能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不可能对自己说那些话了。
虽然优希一直安慰笙一郎说恢复的可能性是有的,但据主治医生说,尽管对于这种痴呆症的研究有所进展,可是目前还不明病因,也没有好的治疗方法。
笙一郎也从最近买的医学书上看到,药物治疗也好,其他的对症疗法也好,都无法控制脑萎缩。
笙一郎看了看母亲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手腕上淤血造成的青紫已经基本上消失了。
刚把她接到自己的公寓时,到处乱跑不说,还把没灌水的水壶放在煤气上烧,引起了一场小小的火灾。
笙一郎没办法,外出时只好把她绑在床脚上。
笙一郎跑了好多家医院,连养老院都去了。
不是说治不了,就是因年龄限制不能收。
精神病医院倒是收,但那里是一到下午5点就把病人绑起来,笙一郎实在不愿意让母亲去受那个罪。
实在没辙了,他才来求优希。
托优希的福,现在母亲已经不到处乱跑了,不用强制手段也能安静下来了。
可是,求优希帮忙是正确的选择吗?第一次在医院里跟优希相认时,心中的羞耻比欢喜多得多。
但是,母亲住院后,笙一郎安心之余,也感到优希对自己很关心,简直可以说是有些陶醉了。
他借口来看望母亲,多次见到优希,向她汇报了聪志的工作情况以及自己这些年来取得的成绩。
受到优希的赞扬时,他高兴得热血沸腾。
三人分手17年以来,笙一郎一直有一种缺点儿什么似的空虚感。
这次,母亲的病给了他不小的打击,因为他将永远丧失得到母亲的认可和赞扬的机会。
但是,优希的存在填补了他心中的缺憾。
可是,笙一郎有一种直觉,他和优希两个人的时间不会持续很长,只要梁平一出现,优希就不属于自己了。
欢喜的日子里每天都伴随着恐惧。
果不其然,梁平出现了。
当优希用电话告诉他见到一个跟梁平长得一样的警察的时候,他心里一阵难过,跑到厕所里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
只有梁平才有资格得到优希。
笙一郎除了放弃,没有别的选择。
笙一郎安排三人见面。
好不容易堆起的沙城,毁在了自己手里。
然而,这样做可以使自己平静下来。
不这样的话,每天担心着沙城会坍塌,自己受不了,精神早晚会崩溃的。
但是,现在的结论是,不应该安排这次三人的再会。
不,要说不应该,求优希帮忙就不应该。
得到了优希的关心,得到了优希的赞扬,体会到了跟她在一起是多么的幸福以后,再离她而去,其痛苦的程度更是无法想像的。
笙一郎看着熟睡的母亲:至少,母亲,您得好起来啊!我这里有的是钱。
您得好起来,去找男人,去玩儿,都行……笙一郎觉得口渴,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壶形塑料水杯,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回头一看,麻理子的眼睛睁开了。
哎呀,把您弄醒了。
麻理子睡眼惺忪地看了笙一郎一眼,蠕动着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说:水……笙一郎看了一眼那个壶形水杯:我把它给喝了。
水……麻理子重复了一遍。
您要是真想喝,我去灌一杯来。
水……麻理子撅着嘴又重复了一遍。
知道了,我马上去灌一杯来,您等着。
笙一郎安慰了母亲一下,拿起水杯,拉上帘子。
还好,没惊动别的病人。
来到走廊里,听得见护士们安慰患者的声音。
笙一郎到盥洗室接了一杯水,往回走了一半又觉得母亲喝了这水也许会闹肚子,于是又把杯子里的水倒掉,走到大厅那边的饮水机那里去灌水。
听到有人走动,笙一郎赶紧藏了起来。
原来是一个住院的老人夜里起来乱跑,护士把他拉回去了。
笙一郎在大厅里愣愣地坐了一会儿。
我到底是来干什么?是来照顾母亲?为什么像干了什么坏事似地躲躲藏藏的?当然,深更半夜的,确实有点儿奇怪,不过,既然是来看望住院的母亲,还怕人看见吗?但是,笙一郎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他。
被人看作热爱母亲的孝子,笙一郎对此非常反感。
实际上,他一直恨自己的母亲,他一直不能原谅自己的母亲……母亲从笙一郎还不懂事的时候起,就经常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
有一次,邻居家的主妇闻到笙一郎家臭气熏人,以为笙一郎饿死了,赶紧报了警。
那时候笙一郎看见女警官严厉地批评了母亲。
你算什么母亲?太过分了!看到母亲被责骂,笙一郎好害怕,他拼命护着母亲: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别说我妈不好……后来母亲到医院里来看笙一郎,很生气地骂他:你是怎么搞的?不是给你钱了吗?转过身去对警察却点头哈腰地笑着说,我们家的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过后,丝毫没有反省的样子,还是给笙一郎一点点钱,又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了。
就这样的母亲,还要为她去灌水,还怕她喝坏了肚子跑到大厅的饮水机那儿给她换好水。
笙一郎气得手直哆嗦,险些把塑料水杯捏碎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使劲儿摇了摇头,把水杯灌满,返回病房。
走进病房以后,他听见母亲旁边的病人正在喃喃地说梦话:没指望,没指望会这样。
笙一郎在母亲床边坐下,看见她闭着眼睛,以为她又睡着了。
麻理子的眼睛又睁开了,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水来了。
笙一郎把吸管送到她嘴边。
麻理子表情呆板,一把推开水杯,不要!笙一郎压低声音说:怎么了?特意给您灌来的。
麻理子扭过脸去:我饿了。
笙一郎叹了口气:您说什么哪,半夜三更的。
饿了!想吃东西!麻理子声音大起来。
小声点儿,把别人吵醒了。
麻理子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大叫:混蛋!给我吃的!笙一郎连忙捂住她的嘴。
麻理子无力地摇着头,笙一郎把她的嘴和鼻子都捂上了。
手心被她呼出的气弄湿,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浑浊的眼球,像一个古旧的玻璃球。
笙一郎怕这眼睛,想跑,结果是更紧地捂住了她的嘴。
麻理子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没有力气反抗,头渐渐地沉了下去。
笙一郎觉得自己正在被母亲拉着一起沉下去,沉下去的同时,笙一郎感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
就指望着这个呢,一直指望着这个呢。
旁边的病人又在喃喃地说梦话了。
笙一郎恢复了意识,松开捂着母亲的手,转身去看旁边的病人。
那边拉着帘子,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笙一郎壮着胆子来到那个病人床前。
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老人,脑袋下边枕着一只鞋,眼睛闭着,呼呼地睡得很香。
笙一郎拉好帘子,回到母亲床前。
麻理子紧紧地闭着眼睛。
笙一郎突然感到害怕:妈……没有回答。
眼睛仍然紧紧地闭着。
妈!笙一郎不由得大声叫道。
出事了!这样一来,不仅要丢掉自己辛辛苦苦奋斗来的地位和财产,就连自身的存在都成了问题。
巨大的恐怖感攫住了他。
仅存的一点点理性支撑着他把手放在了呼叫按钮上,正要按下去的那一瞬间,手腕被什么碰了一下。
麻理子纤细瘦弱的手伸过来,颤抖着抓住了笙一郎的手腕。
麻理子正用焦点清晰的眼睛注视着笙一郎。
数月前见到母亲时,因病势沉重,眼神一点儿力量都没有,有力量时则是一种可怕的兴奋,反正都不正常。
可是,笙一郎现在看见的眼睛,是精神正常的人的眼睛。
笙一郎觉得,母亲的眼睛里包含着的,与其说是想诉说什么,倒不如说是一切都接受了的情感。
孩子,你做得对!这是来自母亲的认可……笙一郎的手离开了呼叫按钮。
麻理子也放开笙一郎的手,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她白皙的皮肤变得清晰起来。
笙一郎觉得自己被母亲接受了。
她把生命交给了笙一郎。
只要笙一郎再稍微用点力气,一切就都结束了。
笙一郎一直在追求着某种东西,一直在渴望成为一个出色的人。
名誉,金钱,还有人们的称赞……他想得到这一切并且想在人前炫耀。
他不想做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有他没他都一样的人,他想做一个被人尊敬的人并引以为豪。
所以,他连睡觉都觉得是浪费时间,拼命地努力。
所有这一切努力,也许都是为了得到母亲的认可。
笙一郎闭上了眼睛。
母亲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年轻的母亲,大概还不到30岁吧,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的母亲。
多次丢下幼小的笙一郎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母亲也是没办法吧,年轻漂亮的母亲……就是那个母亲,现在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笙一郎,绝对哪儿都不去了,什么男人那里都不去了,她将永远属于笙一郎。
笙一郎不由地伸出手来。
就在他的手将要碰到母亲的时候,手指尖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相容的感觉。
母亲的皮肤比住院以前显得有光泽,但毕竟上了年纪,除了皱纹以外,由于痴呆病的缘故,脸也有些扭曲。
笙一郎想用手指摸摸母亲那有些扭曲的面颊。
突然,他觉得自己背叛了自己,马上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不是母亲!这不是母亲……水……母亲沙哑的声音。
笙一郎抬起头来。
麻理子看着他,眼睛又变得浑浊了。
爸爸,她在叫笙一郎,水,爸爸,喝水。
完全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笙一郎喘了口气,把水杯送到母亲面前。
喝不着嘛。
麻理子头也不抬地撒着娇。
笙一郎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右手从母亲脖子底下插进去把她扶起来,左手把水杯送到她嘴边。
麻理子干巴巴的嘴唇咬着杯沿,喉咙上下蠕动着喝起来。
笙一郎觉得她喝够了,想把水杯放回去时,手在哆哆嗦嗦地颤抖。
笙一郎调整了一下水杯的角度,想再让母亲喝点儿,母亲摆摆手,意思是不喝了。
笙一郎放好水杯,安排母亲躺好。
母亲满意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
笙一郎看着母亲的脸,也困得熬不住,双手趴在母亲的床上,头枕在胳膊上打起瞌睡来。
可是他睡不着,眼前晃动着母亲年轻时的面影。
浓妆艳抹,穿着鲜红的超短裙,身上的香水味儿刺鼻的母亲。
扔下笙一郎差点儿把他饿死,自己却悠然自得的母亲。
被男人甩了以后喝醉了回来,抱住笙一郎说着:原谅我,妈再也不离开你了,再也不敢找男人了,眼泪濡湿了笙一郎的小脸的母亲。
麻理子发誓再也不找男人的时候,正是笙一郎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他还没去双海儿童医院住院。
不用说,笙一郎并没有相信母亲的誓言。
但是母亲很认真说了好几次,事实上也是过了三个月她都没找男人。
笙一郎准备相信母亲了。
母亲31岁生日那天,笙一郎想送给母亲一件生日礼物。
因为没有钱,他就到公园里,到山上去采野花,为此他逃了一天学,从早晨采到傍晚,采来大人的双手都掐不住的那么一大把野花。
到学校附近的文具店里偷来玻璃纸把花包好,又从女同学那里抢来一根发带束好,自以为是天底下最好的花束。
想像着母亲满意的笑脸,笙一郎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里。
还以为母亲已经做了一大堆好吃的正在家里等着他呢,谁知家里连母亲的影子都没有。
屋子里黑乎乎的,矮桌上放着一万日元,连张字条都没留。
笙一郎三天没出家门,每天都在盼着母亲回来。
结果呢,直到那一大束野花枯萎了,腐烂发臭了,母亲还是没有回来。
此后不久,笙一郎就被送到双海儿童医院去了。
气愤、恼怒、憎恨,挡不住对年轻时的母亲的怀念。
笙一郎咬着床单,听着母亲那怪里怪气的鼾声,无声地哭了。
4梁平眼前,一个女人在抽烟。
在川崎站开往横滨方向的站台上,他看见一个穿着牛仔裤和红色运动衫的二十五六岁的长发女人,带着一个满脸倦意的五岁左右的男孩子,并排坐在长凳上,猛烈地抽着烟。
梁平从小就讨厌那些抽烟的年轻母亲。
每当看到这种女人抽烟,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小学四五年级时,一个抽着烟的年轻的陌生女人打过他。
所以,他一见到抽烟的年轻女人就惊恐万状,甚至昏过去。
11岁的时候在双海儿童医院住院时,他想改变自己这种过敏状态,自己也试着抽过烟。
出院后虽然能够控制自己,避免冲动,但还是看不了年轻女人抽烟。
不是扭过脸去不看,就是躲得远远的。
当了警察以后,探听情况时遇到抽烟的年轻女人,他就低着头,精力集中在对方说的事情上。
可是现在呢,不知为什么,梁平的眼睛离不开坐在长凳上抽烟的这个年轻女人。
燃着的香烟发出吱吱的声音,让他感到震耳欲聋,烟油子的味道从鼻孔直钻到脑子里去,红色的烟头,似乎就要燃起熊熊大火……梁平晃晃荡荡地朝母女二人走过去。
电车来了,女人用怀疑的眼光看了梁平一眼以后,催着孩子站起来。
孩子太困了,有些不高兴,没有马上站起来。
电车的门开了,女人怒容满面地把夹着烟的手朝孩子伸过去。
从梁平这个角度看,女人手里燃着的红色烟头是朝着孩子的脸捅过去的。
梁平正要猛扑过去将女人的手推开,只见那女人手指一弹,烟掉在地上。
她一边用鞋底踩灭烟头一边对孩子吼道:快点儿!拉起孩子就要上车。
孩子撒着娇抬头看着母亲:妈妈,给我买一个吧。
好像是在要求母亲给他买什么东西。
行啦!别学得那么滑头!在车门关闭前的一瞬间,女人强拉着孩子上了车。
站台上没人了,刚才的场面引起的心悸还没过去,梁平在长凳边愣愣地站了很久。
女人扔掉的烟头死灰复燃,又冒起烟来。
梁平离开母亲的时候,也就像刚才那个孩子那么大。
也许是因为跟优希和笙一郎见了面的缘故吧,梁平不由地想起了很多往事。
梁平打住思绪,把烟头彻底踩灭,登上电车直奔奈绪子的酒店。
木门开着,听得见里边男人们和奈绪子吵吵嚷嚷的聊天儿声。
以后我就住这儿啦!插门关窗户,就不用奈绪子操心啦!是喝醉了的伊岛在说话。
除了伊岛,还有他的两个酒友。
一个是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老警官,梁平认识,另一个虽然不认识,从服装和表情上也能看出是干警察的。
梁平藏在了电线杆子后面。
我得把这事儿跟有泽说死喽,还是伊岛的声音,是对着奈绪子说的,现在,我们代替你父亲行使权力。
我得跟他说,快点儿定下来,不然我要生气的。
这小子还是个孩子呢,得找一个像奈绪子这样的大姐姐似的老婆。
伊岛先生,您就别说了……奈绪子想制止伊岛说下去。
伊岛转向比他年龄还大的酒友:我呀,我真有点儿不想让有泽处理刑事案件了。
不是说不用他了,像他那么机敏,在侦破案件上又有一套的警察,少见!可是呢,他热心得有点儿过头了,那个执著劲儿,真是连命都不顾……这小子内心那种嫉恶如仇的情感,全都发泄到罪犯身上了。
就凭这股劲儿,这小子肯定能抓到更多的罪犯。
不过,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受伤的……倒不如老老实实在这个小酒店的柜台里一站,当个掌柜的。
对他来说也许不合适,我倒是挺高兴的。
虽然可惜了这块材料,可叫人放心哪。
好了好了!两个酒友平息着伊岛的情绪,拉着他往外走。
梁平赶紧后退,以免跟他们撞上。
您慢走!奈绪子把客人送出门外,叮咛着。
梁平绕到后面的胡同里,悄悄打开后门,钻进酒店,来到柜台后面,拉开碗柜取出一个酒杯,自己给自己满上,一饮而尽。
就在他倒第二杯酒的时候,奈绪子送走客人回来了。
……吓了我一跳。
奈绪子身穿竹青色和服,鲜艳夺目,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伊岛他们刚走。
说着走了过来。
梁平抱着一大瓶酒,拿着酒杯走出柜台。
奈绪子一边收拾着柜台上的器皿,一边问:肚子饿了吧?给你做点儿什么?梁平没有答话,靠在楼梯边上的墙壁上,看着奈绪子的后背:嗨!嗯?奈绪子头也不回地问。
梁平喝口酒润了润嗓子:咱俩什么时候拉倒啊?你说声滚,我扭头就走……奈绪子没说话。
梁平的视线落在了柜台一端摆着的深紫色的菖蒲花【注】上。
刚才三人见面的那家餐馆里也是菖蒲花,只不过颜色浅一点。
闻不到花的香味儿,却想起了优希身上的香味儿。
【注】菖蒲花又名玉蝉花,是鸢尾科鸢尾属的观赏花卉。
紫红色的花大而美丽,似美丽的蝴蝶在花丛翩翩起舞,常被人们栽培在公园的水池中观赏,具有较高的经济价值和观赏价值,原产日本。
——欧阳杼注梁平又倒了一杯酒:伊岛说什么来着?商量了一下给我父亲过忌日的事。
奈绪子说,原先跟父亲一起工作过的一个人也来了,那人现在在一家保安公司。
我没跟他说过话,今天他跟我说了好多父亲年轻时候的事。
奈绪子说到这里笑了笑,也不管梁平爱听不爱听,一口气说了下去,他说,父亲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跟他母亲,也就是我奶奶,两个人一起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
父亲每次得了奖状,奶奶都特别高兴。
所以父亲立功受奖以后总是笑眯眯地说,老太太又该乐得合不拢嘴了。
父亲成了老刑警以后,奖状得了好几十张了,也就不那么稀罕了。
我记得他在这儿跟你说过,那玩艺儿没什么用,就那么回事儿。
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奶奶总是做了好吃的等着父亲回来,夸奖父亲,向他祝贺。
以前家里挂着不少奖状呢。
父亲退职以后不久,奶奶去世了,奖状就都收到壁橱里去了。
有一次,父亲跟朋友们在一起时,还说得了奖状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伊岛先生不知道这件事,还以为他自己了解父亲为什么那么热心工作,还挺佩服父亲呢。
父亲被罪犯刺伤的那次,就是因为父亲追得太紧,结果吃了大亏……伊岛先生说,父亲也许是为了让他母亲高兴才拼命工作,争取立功受奖的。
梁平听着听着觉得难受,没等奈绪子说完就抱着酒瓶子上楼了。
楼上的外间屋摆放着奈绪子父母和祖父母的佛盒,旁边是壁橱,壁橱里大概收藏着好几十张奖状吧。
梁平看着奈绪子父亲的照片,发现父女俩鼻子长得一样。
真的吗……梁平小声嘟囔着,真的是为了孝敬母亲吗?说不定也隐藏着某种复仇的冲动吧……梁平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偏激,但是,他不相信一个人只是为了孝顺就能那么玩儿命,不管怎么说都让人觉得不那么自然。
为了救助自己所爱的人献出自己的生命,是容易理解的。
梁平自己就是这样。
为了优希,他曾这样做过。
就算那爱只是一种幻想,只要想着自己是爱她的,就能为她舍弃生命,这种事是屡见不鲜的。
但是,在工作或学习上,敢于硬拼,有时甚至不惜伤害别人,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拿出成绩来给人看的时候……还有,抱着让父母高兴,让别人认可的愿望而做出某种行为的时候……只是单纯的孝敬父母吗?答案是否定的。
这种人不惜舍弃生命的意识深处,实际上存在着一种迁怒于人的情绪。
父母或者别的什么人曾经这样挖苦过他:你不是说过你要干出个样儿来叫我们瞧瞧吗?于是他就努力了,就成功了,然后,他回过头去对父母们说:你们总是要我好好干,要我别服输,现在怎么样?瞧见了吧,我干得不错吧?我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干出个样儿来叫你们瞧瞧!其实,早在18年前,梁平在双海儿童医院住院时,就听到过不少孩子发出过这种呐喊。
梁平摇摇头,把视线从奈绪子父亲的照片上移开,又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
……扯淡。
即便是那么回事又怎么样,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梁平走进里屋,打开灯,坐在榻榻米上,拉开那个养着大白鼠的抽屉式衣箱。
小崽子们依偎在母亲身边睡得正香。
三个小崽子长得挺快。
白色的毛皮随着呼吸起伏。
看着它们母子安祥的睡姿,梁平第一次感到小崽子们可爱。
然而,这种感觉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接下来的是一阵莫名的烦躁。
不管你们多么可爱,母亲饿了的时候,还不是随随便便地就把你们给吃了!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梁平自己都生自己的气。
把衣箱恢复原样,梁平和衣睡下,眼前浮现出刚才见过的优希和笙一郎的身影,那身影渐渐变成了12岁时的模样。
为什么要见面?梁平喃喃的自己问自己,为什么来见我?梁平自己的声音在被酒精麻痹了的脑袋里回响着,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为什么来见我?为什么都到现在了还来见我?你就那么想折腾我……八岁那年,梁平被父亲拉着去见两年前跟父亲离了婚的母亲。
父亲对梁平说,你要是想跟着你妈过,你就装得可怜点儿,死磨硬缠。
为了引起母亲的同情,父亲让梁平穿得又脏又破,把他送到母亲住的公寓前面,嘱咐他一定要多按几次门铃,扭头就走了。
开门的是一个裸着上半身的男人,比父亲年轻,头发长长的,个子高高的。
看见脏兮兮的梁平,就朝屋里大叫起来。
母亲一边扣着衬衣的扣子一边走出来,一看是梁平,脸色马上就变了,跟那个男人说是姐姐家的孩子。
母亲拉着梁平来到公寓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声色俱厉的问:为什么来见我?为什么都到现在了还来见我?去折腾折腾她,那个有恋母情结的臭男人是不是这样对你说的?奶奶生病住院了。
梁平说。
梁平说的是实话。
奶奶住院以后,父亲变得更粗暴了,殴打梁平的次数也增加了。
梁平对母亲说:不是爸爸命令我来的,是我自己想见妈妈了,您带我回家吧。
可是,母亲却说:那个臭老太婆,还不死啊!都是臭老太婆惯的,把你父亲惯成一个自私自利的幼稚男人。
什么县政府的公务员,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其实肚子里什么都没有,整个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也是太年轻不懂事,经人介绍认识了以后,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了……你也怪可怜的,有那么一个毛孩子似的父亲。
您带我回家吧。
梁平提心吊胆地说。
一个巴掌打在梁平脸上。
四岁那年,父母打架时,梁平劝架,被打得不可开交的父母撞倒,额头撞在衣柜角上,缝了好几针。
一次挨父亲打,造成头盖骨骨折。
母亲一打他,不由地用双手捂住了脑袋。
讨厌!母亲满脸厌恶地看着梁平。
梁平赶紧把手放下来:妈妈,您打吧,我不疼。
讨厌!母亲大叫一声,扬起手来又忍住了。
她把手放下,伸到裙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
梁平看着她抽出一支烟来点着,吓得哆嗦起来。
母亲冷笑一声,把燃着的烟朝梁平脸上捅过来。
梁平捂着脸蹲下了。
母亲砸砸舌头,很不高兴地说:跟你闹着玩儿呢,真不识逗。
你好好听着,母亲打开了话匣子,你是偶然生出来的,知道吧。
我根本不想那么早就要孩子,还想多玩儿几年呢。
你那个混蛋爸爸没忍一会儿就漏了,结果就把你给怀上了。
我说做了人流吧,不知怎么让那个臭老太婆闻出味儿来了,生了吧生了吧,连我父母都来劝我,你那个混蛋爸爸也说尽最大力量帮我。
我信了他们的话,就把你给生出来了。
谁知你那个混蛋爸爸一点儿忙都不帮。
老太婆呢,纯粹是把我当成传宗接代的机器,看着我哪儿都不顺眼,一天到晚挑毛病。
我可是想好好儿疼你爱你养育你来着。
你出来的时候,没把我疼死。
那我也是喜欢的不得了。
可是呢,你一到晚上就哭,根本就不让我睡觉。
你那个混蛋爸爸呢,不但不来帮我,反而骂我不会带孩子。
你呢,倒是挺帮我的,不是发烧,就是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除了添乱就是添乱,真不知道孝顺。
托你的福,我是天天挨骂,苦恼得我都不想活了。
超过极限了。
极限,懂不懂?真想放火把那个家烧了。
要是你那个混蛋爸爸像个大人,不那么惟你奶奶的命是听,也许好点儿……不管怎么说,这个社会对女人是不公平的。
说什么女人的自我牺牲精神强,是家庭圆满的秘诀,说得多么轻松,就这么个世界。
说什么这个社会是男人的社会,不对,要我说,这是个孩子的社会。
说什么工作辛苦了,其实呢,有工作是一件最幸福的事。
有工作的话,又能挣钱,又能得到很高的评价,要是能有所成就呢,你说高兴的是谁?辛苦是辛苦,可是活着有意义,也能得到人们的认可,难道不是最幸福的事吗?更叫人受不了的是,男人们把老婆当成母亲,撒娇任性,蛮横无理。
所以,我选择了自由。
我不仅要照顾你,还要照顾你那个混蛋爸爸和那个老太婆。
我想问问,我的人生是什么?我也是在我父母的疼爱下长大的,父母也把我当回事着呢。
我为什么要跑到你们家挨骂,一切都得顺着他们呢!童年时代,男女是没有什么差别,可以说是完全彻底的平等。
年龄大了可就不一样了。
你也许是社会矛盾的牺牲品。
但是,我救不了你。
解决社会矛盾的责任让我担负起来,我可担负不了。
跟你一起生活,两个人都完蛋。
你不是有家吗?我是身无分文被赶出来的。
那么好的家,又有爸爸又有奶奶,多好!我给你想了一个让你觉得幸福的好办法,你要是觉得难过了,就想想非洲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孩子们。
你呀,知足吧!那时,梁平不由地哭了。
后来梁平一直为此感到懊悔。
母亲看见梁平的眼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我忘了吧,这是为了你好。
让那些对男人对家庭负责到底的女人去当母亲吧。
我受够了……生你的时候,肚子那个疼,我以为我活不过来了。
当母亲的,受的罪不知道比你多多少倍。
电视里有个演员说了,被迫抛弃孩子的母亲要比被抛弃的孩子痛苦好多倍。
我也一样啊,我比你要痛苦几十倍,几百倍。
将来岁数越大越痛苦,真的,我也很痛苦……母亲流泪了,梁平却没有感觉到她在哭。
从眼睛里流出来的,不管什么液体都叫做泪。
母亲落泪了,仅此而已。
母亲把梁平一个人扔在公园里,一个人回公寓去了。
梁平把脚下的蚂蚁虫子什么的一个个踩死,忽然看见母亲扔掉的烟头还在燃着。
梁平捡起烟头,按在自己的指甲盖儿上。
一点儿都不觉得烫,因为他的胸腔里比烟头的热度高得多。
他想忘掉这热度,拼命地把烟头按下去,肉烧焦了,火熄灭了,胸腔里的热度一点儿都没降低。
父亲一看梁平又回来了,劈头盖脸就是几个大嘴巴。
梁平被打倒了,父亲又丧心病狂地踢他,踹他。
都怨你!父亲大声地叫着,那个臭娘们儿跑了,你奶奶病了,都怨你!你要是不出来,大家都能过痛快日子。
你知道不知道!梁平双手护着头,一声不吭地忍受着。
他受到的教育是必须做一个有教养的好孩子。
父亲一脚踢在他的头上。
梁平痛得跳了起来。
周围光线很暗,浅驼色的窗帘在路灯的照射下微微发白。
梁平用那双已经习惯了暗夜的眼睛看了看自己,29岁的,现在的自己。
他发现自己和衣坐在被子上,于是脱掉长裤和衬衣,盖上了被子。
旁边的被褥早铺好了,可是不见奈绪子。
看了看挂钟,已经深夜两点多了。
不行,得下楼去看看!下了楼,看见卫生间的灯亮着,梁平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从厕所里传出一阵呕吐的声音。
梁平不由地一阵紧张。
奈绪子的工作虽然是给客人斟酒,但她自己从来不喝。
奈绪子什么都没对梁平说过,但是凭直觉,梁平认为她的身体起了变化。
梁平一直很注意。
尽管如此,由于酒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也有。
梁平明白,不能在她的身体里结束,但是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切断电源的奇妙感觉,常常使他放纵自己,在奈绪子的身体里达到高潮。
过后梁平总是自己骂自己:怎么搞的,没用的东西!梁平害怕自己的悲剧重演,却又反复地放纵自己。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在奈绪子的身体里播下一颗种子,然后抛弃她……或者让她把孩子生出来,然后让那个孩子尝尝自己小时候经受的一切。
梁平真怀疑自己的灵魂深处有这种阴暗心理。
不,从来没想过要那样做,也从来没希望过让悲剧重演。
但是,一喝多了,总是去粗暴地占有奈绪子的身体。
奈绪子身上每月来不来那个,梁平一直惴惴不安地注意着。
见到优希以后,梁平在不知不觉之中把这事儿忘了。
卫生间里冲水的声音。
身穿蓝色睡衣的奈绪子从里边出来,看见楼梯下边站着的梁平,吓了一大跳:别吓着我。
你去吧。
说完从梁平身边挤过去,上了楼梯。
嗨……梁平伸手想拉住她。
奈绪子躲开他,快步走上二楼。
梁平追了上来。
奈绪子语气生硬地说:你想干什么?还不快去上厕所。
说完逃也似地跑到里屋大白鼠的窝那里,背朝梁平坐下。
梁平站在房间门口叫道:嗨……奈绪子没理他,拉开了大白鼠的窝。
光线很暗,她肯定是看不清的,但她还是在那里看着。
莫非是……有了?梁平问。
奈绪子掩饰地说:没关系,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梁平咽了口唾沫:什么意思?我想我能过下去。
你能不能说清楚点儿?奈绪子的视线依然落在那些大白鼠身上:这个家,离车站又近,又比较安静,还能卖点儿钱……有了这笔钱,就是暂时什么都不干也能过日子。
我想离开这里,省得让你觉得碍眼……梁平觉得害怕,一个劲儿地哆嗦:……这话当真?奈绪子没有回答。
为什么?!梁平大声喊着,简直是在惨叫。
奈绪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爽快地笑着回过头来看着梁平:怎么了?那么大声。
什么事都没有,刚才的茶泡饭吃得不舒服,拉肚子了。
梁平好像没听见奈绪子在说什么:刚才,你说要把这个家卖了?那是我的下一个梦。
奈绪子开朗地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好像还没完全醒过味儿来呢。
也许是我上厕所起得太急了。
睡吧,今天觉得好累。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说完关上了养着大白鼠的衣箱。
梁平害怕奈绪子说出真相,没敢再问,只是默默地看着奈绪子钻进被窝。
怎么还不睡?我先睡了啊。
梁平听奈绪子这样说,才走进房间,在奈绪子身后坐下来。
姑且躺下吧。
可是,说什么也睡不着,连眼睛都闭不上。
衣箱在嘎嗒嘎嗒地响。
大白鼠的小崽子们好像是在故意捣乱。
它们把小鼻子顶在半透明的箱壁上,好像在对梁平说:嘿,是你的孩子!梁平凑到奈绪子的身边,想问什么又没说出口。
他把手伸到奈绪子身体前面,按住了她的小腹。
不!奈绪子双手护住了自己,睡吧,梁平,今天晚上……睡吧。
奈绪子的声音里,充满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感,她的身体在颤抖。
在她体内的小生命还没有成形之前,梁平想把他消灭了。
为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他正在拼命成长吧。
不安,痛苦,对于悲剧的恐惧,使梁平心中陡然产生出一种憎恨。
他想扼杀掉奈绪子身体里那颗将会引起诸多苦恼的种子。
但这关系到奈绪子的生命,梁平咬着拳头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拿起枕边的衣服穿起来。
梁平……不顾身后的奈绪子在哭泣,梁平走出房间。
现在返回去,不可能不使她受到伤害。
下了楼,在后门穿上鞋,来到街上。
潮湿的空气纠缠着梁平的身体。
他好像要甩掉这缠人的空气似的,飞快地跑出寂静无人的胡同。
全身火烧般灼热。
眼前烈焰熊熊。
听到的是干燥的树叶燃烧的声音,闻到的是烧焦的皮肤的味道。
这声音,这味道,一直钻到他的脑袋深处。
5女人走的是一条平时很少有人走的路。
黑地儿银色大蝴蝶图案的罩衫,配一条花样很好看的漂亮的裙裤,脚上是一双走路方便的中式鞋。
为了遮盖脸上的皱纹,妆化得很浓。
由于长时间在夜里站着工作,脸有些变形。
化妆盒、空饭盒、毛巾什么的,塞在手里提着的包里。
怎么回事?他妈的!女人边走边骂,顺着多摩川的绿地旁边一个行人都没有的自行车专用道南下。
这里是多摩樱医院和武藏小杉站之间的一个地方。
自行车专用道两侧种着桅子花,白色的花朵在黑暗中照样开放,散发着扑鼻的花香。
女人前后甩着手上的包,打在桅子花上,花瓣纷纷落地:我过的这算是什么日子哟!女人承包了南武线平间站东口商店街一家地下酒吧。
每月上交一定数额,剩下的全归她。
酒吧很小,只雇了一个打工女,还算有几个老主顾。
现在她是在回家的路上。
12点关了门脸儿的灯,打工女就回家了。
她呢,还得陪着那几个满腹牢骚的男人,每天不到凌晨三四点回不了家。
平时也陪着客人喝点儿,喝不多,可是今天却喝了一杯又一杯,有点儿反常。
经常光顾酒吧的客人都注意到了,问她,碰上什么不痛快的事儿了?是的,小女儿让她伤心了。
现在想起来还不由的眼泪汪汪。
30岁的大女儿早就结婚去了群马县,基本上没联系。
24岁的小女儿也结婚了,住在东京丰岛区,丈夫在运输公司工作,已经有了一个五岁的儿子。
她昨天上午去小女儿家看外孙去了。
离婚四年来,一个人过日子,工作也习惯了,就觉得白天的日子长了。
看外孙是她精神上的最大安慰。
她刚到小女儿家时,外孙正要跟着妈妈出去学英语:还早嘛,小学都没上呢。
小女儿听了,没好气地说:您甭管,现在不努力,一辈子过不上好日子。
说完照着想赖在家里不去学习的儿子脸上就是一巴掌。
她吃了一惊,连忙制止:别打孩子呀,你这个当妈的,太过分了吧。
她抱着外孙,不敢看外孙挨过打的脸。
说得轻巧,我就被我妈这么打过。
小女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她感到困惑:胡说。
小女儿怒目而视,逼上前来:您不记得啦?确实不记得了。
不,多少严厉一点儿的时候是有的,可是不记得像小女儿现在这样打过孩子。
小女儿用责难的语气继续说:从上幼儿园开始,不管是学书法还是学钢琴,只要我稍微有点儿不用功,大嘴巴马上就来了。
过马路时稍微快了一点儿,您就使劲儿拉我的手腕,把我的手腕弄得青紫。
过后还说这有什么,又是一顿臭骂。
跟着您去超市买东西时,我不小心把摞着的罐头碰倒了,连店里的人都说没关系,您呢,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气,我哭着认了错还不算,当着人家的面又打了我两巴掌。
这些您都忘了吗?那我都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好孩子啊。
对呀,我也是为了让这孩子成为一个好孩子才打他的呀。
用不着您来教训我,更别当着这孩子的面教训我!小女儿大声嚷嚷着,把孩子拽到自己身边,也不管孩子哭得多么伤心,老是拿我跟姐姐比。
这也不好,那也不行。
中途退学您反对,结婚您也反对,反正我是一无是处。
所以呢,我得好好教育这孩子。
以后您别老是当着孩子的面这样,让孩子恨我!小女儿说着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
女人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好像被推出来似的走出小女儿的家,连给外孙买的玩具都给塞回来了。
您要是认为您女儿太过分,您就那么认为去吧,我有我的教育方法。
小女儿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也许是女儿跟女婿闹意见了,心里不高兴吧,女人反反复复这样想着,可还是想不通,现在还被小女儿指责教育方法不对,真没法接受。
我还不是为了让你们姐妹出人头地,过上好日子,我是为我自己吗?女人从小就有一个愿望,那就是长大以后能自立,至少不能比别人生活得差。
女人的父亲是个公务员,看上去很和气,实际上很脆弱,喝了酒就发脾气。
平时积聚的郁愤,总是冲妻子和女儿发泄。
父亲经常打她。
在学校听有的同学说从来没挨过父母的打,她更讨厌父亲了。
同时,她也讨厌就知道忍耐的母亲。
对从不违背父亲的意志,顶多在孩子面前发发牢骚的母亲很反感。
尽管如此,她还是安慰母亲,帮母亲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
她中学毕业后在一家纺织厂上了班,边工作边自学,考过秘书,也考过美容师,因为一上考场就发慌,都没考上。
她属于在人前使不出劲儿来的那种人。
小时候,父亲经常骂她笨蛋,不中用,母亲也一个劲儿地对她说,社会上竞争很激烈,像你这么娇气,早晚上当受骗,一事无成。
结果还真让母亲言中了。
经中学时代同学的父亲帮忙,从纺织厂转到了百货商店,不久外销部一个男的向她求婚,她同意了,但到底是不是爱情,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大家都说好,她也就认为是爱情了。
新婚生活没有什么幸福可言,整天在严厉的婆婆和小姑子的责备中忍耐着度日。
由于婚后没有很快怀孕,精神压力很大。
总算生了孩子,可是两个都是女儿,婆婆丈夫都不高兴。
在家里,她觉得除了孩子以外什么都不属于她,于是把所有的爱情倾注在孩子身上。
但是孩子们并不争气,又哭又闹又任性。
本来觉得孩子是自己的惟一,可孩子们好像是故意背叛了她,这使她烦躁不安。
加上丈夫从来不护着她,永远跟婆婆站在一边,她有时真想把孩子们掐死,自己也自杀。
尽管如此,她认为自己对孩子们的爱,远远超过婆婆和丈夫。
她自己没能实现自立的愿望,于是就把这个愿望寄托在孩子们身上。
钢琴、书法、珠算、游泳、绘画,不一而足。
孩子取得了好成绩,马上就表扬,就鼓励;一偷懒,成绩一下降,马上就生气,有时候抬手就打。
你们比我小时候生活好多了,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她并非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教育方法的正确性。
为此她多次征求过孩子们的父亲的意见,可丈夫总是以工作忙为理由,不凉不酸地说句你看着办吧就算了事。
她只好一边参考着邻居家是怎么做的,一边继续按照自己的方法做下去。
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孩子们将来能自立,自己能像朋友们那样,跟孩子(不管是老大还是老二)一起过日子。
但是,大女儿刚参加工作就结婚走了。
小女儿呢,也说打算一满18岁就结婚。
结果跟了一个连固定职业都没有的中学时代的同学。
她让小女儿再好好考虑考虑,为此还跟大女儿商量,没想到大女儿说:妹妹也想早点儿离开您啊!原来大女儿也觉得跟自己一起生活是一种束缚。
受到的打击真不小。
她不死心,又去劝小女儿,说这种让人笑话的女婿不能要。
没想到小女儿说已经怀孕了。
她丈夫说不管了。
结果,从孩子出生就什么都没管过,到孩子结婚都不管的丈夫,倒被孩子们称为好父亲。
她简直都要气死了。
女儿们都有了孩子以后,她觉得该从长年的忧郁中解放出来了,于是提出离婚。
不料女儿们都谴责她:您想把爸爸扔了呀!她觉得丈夫早就把她扔了,女儿们却这样说。
就在她想一死了之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自己对母亲说过的话。
那是父亲卧床不起,母亲日复一日地照顾父亲的年月。
一天,她看见母亲给父亲换尿布时冷酷无情的样子,在一旁扔出一句话:您就不能轻点儿,爸爸多可怜啊!她自己一块尿布也没给父亲换过,却对母亲说这种话……最后,她还是离婚了。
离开丈夫的家,得到一笔钱,租了一套公寓住下来时,终于觉得得到了自由。
睡懒觉睡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挨骂,多少天不洗衣服不打扫房间也没人管。
她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不久,她开始在超市打工,后来又承包了这家酒吧。
不愁吃不愁穿,也很自由,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经常感到孤独、寂寞和空虚。
她想跟小女儿和解,想抱抱外孙,享受天伦之乐。
可是,每次见面都不愉快。
特别是昨天,等于被小女儿赶出来了。
陪着客人喝了不少酒,关门的时候已经是凌晨3点了。
喝得醉醺醺的,本来应该叫辆出租车回家,可今天不知为什么,不想急于回那个寂寞清冷的家。
于是一个人沿着多摩川岸边的自行车专用道往回走。
走着走着,她走下专用道,来到河边绿地上,想在草地上躺一会儿,甚至想在河面上漂一会儿。
大概是因为太累了吧。
河边好像站着一个人。
她一点儿都没感到害怕。
那个人大概跟自己一样,对生活感到空虚和绝望才一个人跑到河边来的吧。
她觉得自己跟那个人同病相怜,于是不由自主地朝那个人走去。
那人听到她的脚步声,吃了一惊,猛然回过头来。
借着路灯微弱的灯光,她看出那人跟自己的大女儿年龄相仿。
她认为那人会跟自己打招呼的,结果使她很失望。
于是,她先开口了:干什么呢?散步?那人没答话。
她从包里取出香烟,又问:有火吗?那人还是不说话,对她的出现好像感到疑惑和不安。
她变得更冷静了,看把你吓的,我又不会吃了你。
说完从自己的包里掏出简易打火机,点着烟抽了起来。
烟叶燃烧着,发出吱吱的声响。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又说话了:喂,你父母还结实吧?她自己也觉得这话问得乏味,但还是接着问下去:对于生你养你的父母,你感谢他们不?忽然,她想到了死。
如果我死了,女儿们肯定会对她们自己的言行后悔的。
这想法真有点儿孩子气。
她从那人身边经过,继续朝河边走去。
在对岸灯光照射下摇动的河面就在眼前。
要是还结实呢,好好感谢他们,好好珍惜他们……她嘟囔着闭上了眼睛。
她的眼前出现了自己父母的身影,并排站在那里,一个说,你这个笨蛋!一个说,你早晚上当受骗,一事无成!她转过身去对那人说:不珍惜生你养你的人,就等于不珍惜你自己!还是看不清那人的脸。
她好像不是在跟那人说话,而是在跟自己的影子说话,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她希望有人随声附和,同时,心里产生了一种想惩罚自己,想乞求原谅的心情:做父母的也挺不容易的,十全十美的父母是没有的,父母就是有什么不对,做儿女的也应该原谅。
做母亲的就更不容易了……说到这里,她的眼前浮现出婆婆的身影。
婆婆含着眼泪说,我那个时候受的罪就更多了。
婆婆的手上皱纹深深,皮肤破裂。
婆婆从小就不停地劳作,连学校都没去过。
应该原谅!她眼前又浮现出丈夫的身影。
丈夫满脸疲惫,不住地叨叨着,好累呀。
可是她呢,却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对丈夫说,谁叫你是个男人呢。
谁也不是神仙,也不能都怨他呀。
两个女儿的身影也浮现在眼前。
她们在谴责她的教育方法不对头。
她对女儿们说,当妈的尽了全力啦,当妈的也有不懂的地方啊,就算我做错了,你们也该原谅我呀,原谅我吧。
她全身无力,蹲在了草丛里,燃着的烟掉在地上,不一会儿,她闻到了烟头烧草的味道。
这味道让她想起了母亲在狭小的院子里烧枯草的情景。
刚刚挨了父亲一顿痛打的第二天一大早,母亲一个人在那里默默地烧着枯草。
她听见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妈——就在她喊妈的那一瞬间,脑后受到重重的一击。
她没觉得痛,甚至希望这一击力量再大些。
眼前映着对岸灯光的河面摇晃起来。
她想起了小时候家乡那条河。
河水流得很快,飞快地从河底的石头上滑过。
她被扔到了空中,蔚蓝的天空无限宽广。
离天空好近,好像就要被蓝天吸进去似的。
好可怕,又好安心。
,好骄傲。
脑后又受到重重的一击。
她仰面朝天地倒下了,脑后有温热的液体在流。
睁开眼睛一看,深蓝色的夜空里有一些很小的光在闪烁。
闪烁的光被遮挡,那人向她扑了过来。
她没感到害怕,因为她分明看见那人满脸是泪,她甚至认为那人不过是一个幻影。
突然,那人紧紧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喘不上气来了。
意识越来越模糊,而草和水的味道却越来越浓。
河水飞快地从河底的石头上滑过,她在河水里看见了自己童年时代的影子。
她被扔到空中又落下来,掉进河水里。
水花四溅,她沉入水中,无数的泡沫包围着她。
泡沫闪着银色的光,在她的耳边爆裂,发出轻柔的响声。
泡沫消失了,周围变成了青绿色。
水流中出现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下面也许是一个潜藏着某种未知的东西的世界,她朝那个世界伸出手去。
她慢慢地沉入了寂静无声的青绿色的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