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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979年 初夏

2025-03-30 06:16:10

1优希背向波光粼粼的大海,呆呆地站着。

身上的海水流下来,叭哒叭哒地滴在沙滩上。

看着正面绿色的群山,侧耳倾听。

好像有人在叫她。

可是,除了背后的海潮和身边两个少年的喘息声,什么都听不见。

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脱掉的衣服上时,才发现自己赤裸着身体。

她感到羞耻,感到悔恨,更感到自己讨厌。

她狠狠地踢着脚下的沙子,向前跑去。

从短短的头发里流出的海水跑到眼睛里去,刺得眼睛好痛。

抬起左手抹了一下。

左腕上的绷带开了,松垮垮的很难受,优希一把扯掉绷带,扔在地上。

你到哪儿去?你的绷带……身后的两个少年大声叫着。

优希没有回头,捡起地上的内衣,就地穿上,然后捡起散落在沙滩上的衣服,抱在怀里朝松森林跑去。

优希再次分开绣线菊走下堤坝,可怜的小白花又被她碰掉了许多。

在医院后院围墙的阴凉处,优希想穿上衣服,可是身上湿湿的,还粘着不少绣线菊的花瓣。

她走到太阳照得到的地方,打算晒干身体再穿。

在阳光的照射下,身上的白色小花瓣就像亮晶晶的装饰物。

优希!有人叫她。

抬头一看,是志穗和两个身穿白色护士服的护士从后门跑出来。

优希慌忙穿好衣服,等着挨骂。

志穗走过来,看着优希湿流流的头发,严厉地盯着她,声音嘶哑:你真不让人省心哪!护士们用估摸优希的精神状态的眼神看着她:到海里去了?优希还没来得及回答,刚从后门出来的雄作紧接着问道:去了没有?优希始终没有回答,在两个护士的搀扶下,跟在父母身后朝医院后门走去。

走进医院后门之前,优希回头看了一眼,开满了绣线菊的堤坝上,两个少年正在朝这边张望。

护士让优希冲了个澡,换上了睡衣似的白色住院服。

先在外科包扎了手腕,确认没有其他外伤,就把她带到精神病科去了。

一位叫土桥的医生坐在了优希对面。

三十七八岁,瘦瘦的,但丝毫不给人羸弱的印象,肯定是个意志坚强的人。

长脸,银边儿眼镜,温和地笑着,让优希联想到高原野生的山羊。

土桥问优希到海里干什么去了。

优希不但不回答这个问题,就连名字、年龄等问话都不回答。

你是想游泳吧?不过,天还很凉嘛。

土桥一点儿都不急躁,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是你自己同意到这里来的吗?三个月前,优希拒绝进食,拒绝上学,发展到相当严重的程度。

志穗要带她去当地的一个精神病诊所,雄作反对,但聪志坚持带她去,优希也勉勉强强答应,接受每周一次的心理辅导。

70多岁的老医生常说的一句话是:随便说点儿什么让我听听。

有一次,老医生看她紧闭双唇的样子,亲切地抚摸着她的头问:怎么了?优希感到自己被抚摸的地方好像腐烂了一样难受。

她往老医生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又照着责备她的护士小腿上踢了一脚,跑出了诊所。

优希毫无目的地走着,夜里,来到了繁华的市中心。

一群醉鬼看见优希,嚷嚷着小屁股真可爱呀在她屁股上乱摸。

一个醉鬼甚至抱住了她。

优希无法反抗,一口咬住了自己缠着绷带的左腕。

优希一阵恶心,吐了那个醉鬼一身。

那群醉鬼都被吓跑了。

为了防止再碰上麻烦,优希把呕吐物涂满全身。

后来,优希被巡逻的警察发现送回家去。

优希被送到儿童心理辅导站。

辅导站的医生给她换绷带时,优希突然夺过医生手里的剪刀,往受伤的手腕上狠狠地扎了一下。

大家都认为优希应该住院治疗。

精神病诊所老医生推荐了双海儿童医院。

一周前父母专程来医院看了看,已经跟医生介绍了优希的病情。

土桥医生继续说:到这里来,你是不是感到有点儿困惑。

你家在濑户内海那边,跑这么远过来,你也许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吧?他稍稍往优希这边挪了挪,现在我就详细地告诉你,你最讨厌别人有什么事瞒着你,对不对?给你看病的角田先生啊,跟这个医院的院长是大学同学,他认为你在条件好的医院住上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你父母看了医院的情况,觉得很满意,就带你来了。

女病房还有一个空床,我们考虑接收你。

不过呢,住院不住院,还要看诊断结果。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

优希不说话。

所谓诊断结果呢,其实就是听听你自己的愿望。

也就是说,你是不是真的想在这里住院把自己的病治好。

优希还是不说话。

土桥继续耐心地说:怎么样?想不想住?不管你父母多么想让你住院,要是你本人不想住的话,住了院也不会见效。

你想怎么办?说说你的想法好不好?优希对医院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她觉得眼前这个态度和蔼的医生很虚伪,也很讨厌医院里的来苏水味儿。

她不想住院,可是也不想回家。

想来想去的时候,忽然觉得远处有什么在摇动。

透过诊室的窗户,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树上挂满了铃档似的黄花,花很小,就像无数蝴蝶结系在树枝上。

医院外边的小山上,从鹅黄到浓绿,层次分明,上方的树丛中,白色的小花在风中摇动,那样子好可怜。

优希的家靠近市中心,周围的水泥建筑物都是人工颜色,这里的景色让她感到新鲜。

土桥顺着优希的视线回头看了看,指着窗外的小黄花说:啊,那是金雀花【注】。

金子的金,麻雀的雀。

在近处看,很像小麻雀展翅欲飞的样子。

【注】又名黄刺条,为锦鸡儿属中直立生长的大灌木,高可达2m,含有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多种维生素、多种矿物质等成分。

性味微温甜,具有滋阴、和血、健脾的功效。

治劳热咳嗽、头晕腰酸、妇女气喘白带、小儿疳积、乳痈、跌打损伤等。

原产中国。

——欧阳杼注山上的白花呢?优希不由地问了一句,问完之后马上就后悔了。

土桥假装没注意到优希的后悔,继续说:啊,大概是棠梨吧,跟苹果是同类。

秋天结的红色的果实跟樱桃似的,我没吃过。

但我吃过木莓【注】,再往山里走一点儿就有。

土桥回过头来接着说,住院的孩子们经常集体爬山。

你看,爬山很难吧?你爬过山吗?爬上一座小山也挺不容易呢。

但是一旦爬上去,你会得到一种成功感,精神和体力能同时得到锻炼,而且还能培养协作精神……【注】又称树莓,是蔷薇科悬钩子属植物(Rubus spp),多年生落叶果树,小灌木。

果实为聚合浆果柔嫩多汁、色泽宜人、风味独特、营养丰富。

含有抗衰老物质及抗癌物质,在医药、化妆、保健方面有着广泛用途。

原产欧洲、亚洲、美洲,分布于寒带及温带各国。

——欧阳杼注土桥再次转向窗外,用手指点着:出了医院的大门,向国道那个方向一拐,过了公路是一条爬山专用的路。

开始坡度不大,以后越来越陡。

往上爬不多久,就是被我们称为明神山的山顶。

虽然才600多米高,但北边可以看到濑户内海,南边可以看到四国地区的群山,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东南方向的灵峰。

灵峰是西日本最高峰,我们每年爬两次。

灵峰……?这个名词引起了优希的注意。

土桥看着优希说:就是神山。

神山……’优希看着土桥的眼睛,羞耻和烦躁暂时丢到了脑后。

你知道什么是山岳信仰吗?土桥挑选着合适的词语说,有的山是神降临的地方,有的山自身就包含着神的意志,都可以成为人们信仰的对象。

神降临……为什么?优希没理解。

土桥歪着头想了想:恐怕是为了拯救人类吧。

很多人为了求得神的拯救,能在现世生活得幸福,也为了能在来世生活得幸福,来世就是死了以后的世界,都到神降临的地方去爬山。

连那些弯腰弓背的老婆婆,都拼着性命去爬那个险峻的悬崖。

能得到拯救吗?什么……爬山呀,您不是说每年爬两次吗?啊,我爬了很多次了,至于是不是得到了拯救嘛……土桥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来世是死了以后的世界,得死了以后才能知道。

本来我就不那么相信神会降临,大概因为我这里没有愿望,神也就没有注意我吧。

不过,我带孩子们爬过那么多次山,一次事故都没出过,也许真的有神在保护我们。

神到底存在不存在咱们暂且不论,但爬完山以后心情特别好,这倒是可以肯定的。

每次爬山都有新的感受。

出一身大汗,奋力爬到山顶往那儿那么一站,嗬,全身沐浴在跟下面的世界完全不同的风里,真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重生?因为我是在东京长大的,天生就喜欢大自然,所以才有这种感觉吧。

我也可以去爬吗?你?我要是住了院,也可以去爬山了?……你想爬山?优希没有回答。

土桥用观察的眼光看着优希:那座山太难爬,不是说所有住院的孩子都能去爬的。

得是那些身心都恢复了健康,马上就要出院的孩子。

而且平时就习惯了爬山疗法,本人也愿意,家长也同意,才能去爬那座山。

每年两次,8月中一次,4月初一次,也是为了迎接新学期或新学年。

优希闭上眼睛,想像着还没见过的神山的样子。

插入云霄的神山,强劲的风,她站在山顶,吉祥的光从天而降,她得到了新生……土桥的声音打断了优希的遐想:爬对面的明神山,住院以后马上就能参加。

只要你有解决问题的信心,我相信你有这个信心。

爬山,说是一种疗法,其实并不是什么艰苦的事。

一边爬山,一边观赏树呀,花呀,小鸟呀,还可以捉虫子。

对了,现在正是苦草莓开花的季节。

说是苦草莓,其实一点儿都不苦,可甜了。

就要结草莓果了,把草莓果捻碎,香味儿好闻极了。

优希被土桥的话感染了,不由地闭上眼睛去寻找那香味儿。

但是,优希闻到的不是草莓的香味儿,而是海潮的咸味儿。

眼前的神山消失了,云海变成了碧波万顷的大海。

十字架似的波光闪烁着,海潮的声音击打着耳鼓,波峰浪谷之间,浮现出两个少年的脸。

为了救她,少年们向她伸出了手……不,少年们在向她求救……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了?不要紧吧?土桥担心地问。

优希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说:住在这儿……我要住在这儿。

土桥惊奇地问:你是说住院?优希点点头。

土桥眼镜后面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那好。

不过,你父母担心你还要到海里去。

这里离海那么近,我们又不能把你关起来。

你要是住了院,你父母不放心,我们也不放心啊。

……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我再也不去了。

再也不到海里去了?优希点点头。

刚才为什么到海里去,能告诉我吗?优希没有回答。

但是,以后不经允许不能到海里去了,好不好?优希使劲儿点了点头。

那么就在你父母面前做个保证吧。

土桥说完把优希的父母叫了过来。

志穗和雄作神色不安地坐在优希身边。

土桥和气地笑着说:优希想住院,她有信心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

雄作表示怀疑:可是,以后要是还到海里去怎么办?志穗也点头表示她也担心这个问题。

土桥对优希说:那就向我们做个保证吧。

不再随便到海里去,好好住院治疗。

优希对土桥点点头。

光点头也不能让父母放心啊,你能亲口说一遍吗?……以后再也不到海里去了。

优希清清楚楚地说。

优希一家三口跟着一个年轻的护士离开诊室,来到一座L形病房楼前。

到海里去的途中,优希见过这座病房楼,比起别的病房楼来,给人一种阴暗的感觉。

久坂优希同学,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座病房里。

护士指着病房楼上的八字,八号病房楼。

医院里的广播说八号楼的同学们的时候,就是说你们呢。

这是一座二层建筑房。

白色的混凝土柱子,褐色的墙壁,如果不是L形,没人怀疑这不是一所小学校。

一层的窗户一半以上都拉着象牙色窗帘,里边好像没有人。

二层虽然有阳台,但都用蓝色的网子封着。

雄作问:上次我没注意,阳台为什么都用网子封起来了。

护士朝优希努努嘴说:一会儿再跟您解释。

显然,在优希面前不便说明。

护士拉开玻璃大门,一进门是瓷砖地面,右侧摆放着常青树,左侧是鞋箱。

护士把优希专用的鞋箱的号码告诉她:鞋箱不要搞错了,不要把自己的鞋放到别人的鞋箱里去。

优希换上志穗为她准备的拖鞋,那是一双没有任何装饰的粉色的拖鞋。

志穗和雄作换上了医院专门为客人准备的茶色拖鞋。

进了大门首先看到的是护士值班室,柜台比一般医院的低,在外面可以看到里边护士的动作。

病房楼的中间是走廊,两边是房间,除了大门处,外边的光线进不来,天花板上的萤光灯白天也亮着。

铺着塑料地板的走廊很干净。

这里是游戏室。

护士指着进大门之后右侧的玻璃门房间介绍说。

游戏室里铺着绿色地毯,里边有三个孩子正由医生护士陪着玩儿。

整个病房里很少听到孩子们的声音,优希感到有些意外。

护士注意到优希的表情:很安静是吧?现在是上课时间,都去上课了。

游戏室的对面是诊室,护士对优希说:以后你就在这里接受治疗。

诊室前边是病室。

病室跟一般医院的病室一样,没有门,只挂着门帘。

护士介绍说,一层是女孩子们的病室,二层是男孩子们的病室。

来到护士值班室,两个护士同时笑着跟优希打招呼:你好!优希没做声,雄作和志穗赶紧代替她向两个护士问好。

这边是食堂。

带路的护士继续对优希介绍说,吃饭要在食堂里吃,不能带回房间里吃。

吃个点心什么的也要在食堂吃。

只能吃医院给你准备的点心,自己买的点心须经医生同意才能吃。

食堂不单单是吃饭的地方,生日晚会、联欢会什么的都在这儿开,看电视也在这儿看。

电视只有这一台,看哪个频道由学生会决定。

护士转向雄作和志穗:父母来看孩子,也是在食堂见面,以免影响同病室别的孩子的情绪。

护士指着食堂入口处的电话说,电话的使用不受限制,但深夜和清早不准打,还有就是不要打得时间太长。

护士又向优希他们介绍了卫生间、盥洗室、洗澡间等设施,最后来到优希的病室。

这是一间供中学生使用的病室,但目前空床只有这一张,只好把优希安排在这里。

你都六年级了,我想没问题吧。

护士非常和气地对优希说。

一进门,可以看到墙壁上挂着写有四个人名字的牌子,一个新牌子上写着:久坂优希。

病室里现在没人。

大概是去上课了。

病室跟一般医院的病室一样,四张病床,四张桌子,四把椅子。

优希的床是进门靠右侧的那一张。

床上铺着洁净的床单,桌子上什么都没有,桌子上方淡绿色的墙壁上,有几处粘过透明胶带的痕迹。

抽屉没锁,重要的东西放到护士值班室旁边带锁的柜子里锁起来,钥匙在那边。

护士说。

优希扫了一眼其他几张床。

挨着优希的床被子叠得很整齐,床上没有任何装饰,墙上什么都没贴,桌子上堆着很多书和笔记本,书名带死字的居多。

这张床对面的那张床上摆着很多可爱的木偶和布娃娃,桌子上也摆满了木偶和布娃娃,桌子上方的墙壁上贴着好几张动画片的广告画。

优希对面的床上一个布娃娃都没有,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许多教科书,但床边和桌子上方的墙壁上贴满了图片,长刀短剑、棍棒板斧、各式手枪,总之都是凶器或武器的图片。

护士对优希说:这是你自己生活的地方,要保持清洁。

贴广告画和照片基本上是自由的,不过要得到允许以后再贴。

已经给你说了很多规则了,也许你会觉得很麻烦,但这些规则也是为了你们好。

如果你觉得有的规则实在受不了,别在心里憋着,直接跟我们说。

然后又对雄作和志穗说:十分钟以后,在食堂详细地说一下作息时间。

说完鞠了个躬就走了。

安静下来的病室里,优希听见父母在叹气。

雄作先说话了。

他把手里提着的旅行包往桌上一放:木偶和布娃娃还说得过去,可这满墙的大刀手枪呢?这也能得到允许?这地方行吗?志穗连忙阻拦道:别老说这种话。

优希走到窗前。

没有想像中的铁栏杆,也就是一般的窗户。

窗外一片新绿,右边有两个高大的净水罐,稍远处是围墙。

志穗尽量克制着心中的烦躁,对着优希的后背说:优希,在这里好好改正自己的缺点,不要再弄伤自己,不要再说谎,好好听老师的话,你会恢复原先的你的,听见了没有!用不着你操心!优希动也不动地看着窗外,她想喊,想叫,可是没有力气,你们跟聪志三个人好好过日子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住一辈子!又是这一套!你这孩子呀……志穗气得浑身哆嗦。

优希用双手捂住耳朵,再也不想听母亲啰嗦了。

你打算干什么?志穗说着走到优希身后就拉她的手,优希反抗着。

雄作赶紧过来插在她们母女之间,护着优希对志穗说:从现在开始优希就得一个人生活了,孩子心里也不安嘛,你这个当妈的还这么逼她算是怎么回事!雄作回过头去又对优希说:优希也别自暴自弃。

也就是在这里休息几天,休息好了出了院还回家。

恢复得快的话,下星期六就可以临时出院回家住。

不用自己勉强自己,不想说话就别说话,自己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做,明白啦?优希本来不想回答,只不过感到志穗正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勉强地点了点头。

要是你觉得这个病室不合适,或者对医院的规则有什么意见的话,爸爸替你去交涉。

……算了。

’优希摇摇头。

她觉得凶器或武器的图片也好,繁琐的规则也好,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现在一心想的是爬那座神山,对医院的厌恶感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交涉又能怎么样。

她想。

那咱们去食堂吧。

雄作把手放在优希后背上,优希顺从地跟父亲并排走出病室,志穗跟在后边。

快到食堂的时候,突然从食堂旁边的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并伴随着孩子的叫声:放开我!疼!逃学不上课,去哪儿了?衣服也弄得这么湿,去哪儿了?说!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优希眼前的楼梯上突然跑下来两个少年,下楼以后,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跑去。

优希没有看清他们的脸。

只见俩人裸着上身,每人手里攥着一块布。

两个少年,一个身材矮小,短发,另一个瘦高,头发较长。

护士们从值班室里跑出来,拦住了他们,厉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回去!一个30岁左右,穿着白大褂的男护士从二楼追下来,从背后抓住了两个少年的手。

去你妈的!放开我!小个子少年大叫一声,两个少年同时转过身来。

优希终于看清了他们的脸。

进了病房楼以后,优希那死水般的心湖第一次泛起涟漪。

少年们也看清了优希,同时瞪大眼睛啊了一声,声音近乎惨叫。

外号叫长颈鹿的短发小个子少年说:这不可能吧……简直是在痛苦地呻吟。

外号叫刺猬的长发瘦高个儿少年说:这是真的吗……像在问优希,又像在问自己。

他们马上变得老老实实,乖乖地跟着男护士上楼了。

优希看清楚了,他们手里攥着的是扯断的绷带。

周围的大人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三个孩子之间有什么瓜葛。

两个少年上楼以后,雄作又担心地说:这地方行吗?志穗冷冷地:别多嘴了!说完拉起优希的手就往食堂走。

优希对两个少年的突然出现既感到吃惊又感到困惑不已,这使她暂时忘掉了对医院的厌恶感和初到医院的紧张感。

2长颈鹿和刺猬被带回二楼,继续被追问为什么逃学不上课,怎么把衣服弄湿的,俩人还是一声不吭。

从海里上来以后,俩人从防火楼梯上了八号病房楼的二楼。

优希扔在沙滩上的绷带,俩人都去抢,结果被扯断,每人手上留下一半。

俩人到盥洗室把上衣扔进洗衣机,用水冲洗了一下身子,刚要回病室时,被那个男护士撞见拉住问话。

俩人甩开男护士的手跑到一楼,没想到在那里看见了优希。

男护士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放弃:扣一分!男护士无可奈何地对他们说。

所谓扣一分,是比较轻的惩罚。

逃学不上课啦,无故睡懒觉啦,不经许可吃零食啦,不节约用水啦,等等,都是扣一分,打架等严重的违规行为扣五分。

俩人回到自己的病室,把上体育课时穿的运动服换上,久久不能平静。

长颈鹿在病室里来回走着,嘟囔着:不是做梦吧,真的是她吗?最后,忍不住大叫起来,不是梦!是她!刺猬也说:对!不是梦!是她!他正在自己的床上把绷带弄平,重新卷好。

长颈鹿走到窗前,用攥着绷带的右拳击捶着窗户:她也要在这里住院啊!二层通向阳台的门窗都是固定死的,打不开。

就算打得开,外边还有网子挡着。

听说几年前有个住院的孩子从阳台上跳下去自杀未遂,所以采取了这个措施。

长颈鹿又说:她是不是追着咱们来的?刺猬不那么认为:一开始就定好了在这儿住院的吧。

为什么跳海?……那我就不知道了。

定好了在这儿住院,也就是说,她的神经也有问题。

到这儿来是对的。

在当今这个世界,真要想活下去,还就得到这儿来。

可不是嘛……她多大了?跟咱们差不多吧。

马上就会知道。

住院以后,会在食堂向大家介绍的。

养护学校分校的下课铃响了。

俩人跑到楼梯处朝下看,又撞上了那个男护士:去!回屋里自习去!到了洗澡的时间洗澡!今天是星期二。

星期二和星期四是男孩子洗澡的日子。

洗澡间不大,原则上是四个人一拨儿轮流洗。

病状特殊的也被允许一个人洗。

刺猬喜欢四个人一组洗,他怕洗着洗着停电。

如果真的赶上停电,他说不定会因恐惧而昏迷,淹死在洗澡池里。

而长颈鹿呢,绝对得一个人洗澡。

他不能在别人面前裸露身体。

为此他闹过两次大乱子。

住院以前在学校上体育课学游泳,他从来不去。

老师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为此一直被同学们嘲弄。

一年前的某一天,终于被同学中几个一贯爱欺负人的家伙扒光了衣服。

在那几个家伙扒掉他的短裤的一瞬间,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长颈鹿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用手指去捅那个为首的家伙的眼睛,差一点儿把人家给捅瞎了。

住院以后,洗澡时长颈鹿坚决要求一个人一拨儿,否则不洗澡,护士只好同意了。

有一个专门爱窥视他人秘密的中学生,偷偷看了长颈鹿洗澡,然后在洗澡间外边嘲笑他。

长颈鹿扑过去,把那个中学生脸上的肉咬掉一块。

结果那个中学生转院走了。

当时处于亢奋状态的长颈鹿是光着身子跑出来的,是刺猬扔给他一条浴巾,从那以后俩人成了好朋友。

洗澡间外边还有几个孩子,他们看见了长颈鹿的裸体,根据他下身的特征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长颈鹿。

5点半,男孩子们洗完了澡,各个病室的小喇叭里传出美妙的音乐声,这是通知吃饭的音乐。

长颈鹿和刺猬动作比谁都快,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去,进了食堂,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着优希的出现。

住院的男孩子是15名,女孩子加上优希一共是16名。

长颈鹿和刺猬落座不久,孩子们陆续走进食堂。

等大家都坐好了,50岁左右、温文尔雅的护士长走过来,说要向大家宣布一件事情。

今天来了一位新朋友。

护士长非常和气地笑着说。

长颈鹿和刺猬屏住呼吸,凝视着食堂的入口处。

3优希被一个护士推着走了进来。

乱哄哄的食堂静下来了,优希感到好多眼睛在看着自己。

优希又换上了自己带来的衣服,牛仔裤和黑色运动服,跟父母一起站在食堂外边。

护士长一边向优希招手一边向大家介绍说:她叫久坂优希,小学六年级。

坐着的孩子们窃窃私语,优希听见有人说:跟咱们一样。

优希朝里边看了一眼,看见了在海里遇到的那两个少年。

两个少年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优希。

别的孩子有的看优希一眼,有的连头都不抬。

护士长小声问优希:能跟大家打个招呼吗?优希摇摇头,视线落在了对面的墙上。

墙上贴着住院的孩子们画的画儿。

有森林,有大海,有漫画,还有让人看了很不舒服的大眼球,好像在描写细胞分裂的抽象画等等。

颜色稀奇古怪,海是红的,山是紫的……护士长只好转过身去对孩子们说:希望大家跟优希成为好朋友,优希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希望大家教给她。

女孩子那边有一个举手的。

护士长点了她的名字,一个短发大块头女孩站起来,大大咧咧地问:对这个新来的,我们应该注意些什么呢?护士长看着优希:有没有?希望大家怎么样,不希望大家怎么样,不用客气。

优希想说,不希望任何人干涉我的自由。

但是,初来乍到,说出来合适不合适心里没底,就什么都没说。

站着的那个女孩哼了一声:这样的话,还不能给她起名。

扔下这句话就坐下了。

护士长招呼优希和一个护士去送雄作和志穗。

雄作和志穗这就得走了,八号病房楼是不允许家属留宿的。

好好遵守这里的规矩,听医生护士的话。

志穗叮嘱道。

雄作把手放在优希的肩膀上,微笑着鼓励她:没关系,很快就能出院。

等允许临时出院了,我马上就过来。

优希看着一步三回头的父母远去以后,低声问身边的护士:臭不臭?什么?……你说什么?我……臭不臭?优希又问了一遍。

护士愣了一下:没有什么味儿啊,你觉得有味儿吗?优希没答话,自己回食堂去了。

孩子们已经开始吃饭了。

优希按照护士的吩咐取了饭,回到座位上一动不动地坐着。

今天的晚饭是炸鸡份饭加一杯果汁儿。

护士劝了优希好几次,优希还是不动筷子。

护士用告诫的口吻说:没有不舒服吧?今天是第一天,还可以原谅你,明天再不吃,可要扣你的分了。

不是故意刁难你,吃饭不光是为了你的身体健康,更是为了你的心理健康,为了你!好几个女孩子回头看着优希,一个三四年级的女孩子走到优希面前来:你怎么不吃啊?说完还安慰地拍了拍优希,看见优希只是摇头,只好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前来安慰优希的只有这么一个女孩子,她同桌的另外三个女孩子谁也没说话。

优希感到旁边的桌子上那两个少年正盯着自己,优希没理他们。

晚饭时间快结束的时候,身后一个女孩子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我受不了啦!护士们赶紧跑到她身边,架着她出了食堂。

让优希感到吃惊的是,别的孩子竟然漠不关心,不慌不忙地一直到晚饭时间结束。

按照病房的规则,饭后看电视可以看到8点。

按照学生会决定的频道,喜欢看电视的孩子们围在食堂的电视前看起电视来,不喜欢看的纷纷离开食堂回各自的病室。

优希不喜欢看电视,也走出食堂回病室。

她感觉到那两个少年在后面追了过来,赶紧加快了脚步。

其实,少年们既没想追她也没想叫她。

他们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优希回到病室的时候,同屋的三个人已经回来了。

吃饭以前她们跟优希和她的父母见过面,那时优希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她们也是什么都没说。

优希斜对面靠窗户那个女孩长得很胖,身高1.50米,体重恐怕要在100公斤以上。

眼睛大大的,看上去很可爱,可是焦点从来集中不起来。

此刻,她正躺在那些布娃娃之间,嘟嘟囔囔地在跟她的布娃娃们说着什么。

优希对面的女孩穿一件T恤衫,左腕上纹着一个笨拙的杀字,看样子好像是自己纹的。

她永远是怒容满面,现在正在贴满了凶器和武器图片的墙边吭哧吭哧地做俯卧撑。

优希旁边床上那个女孩瘦得要命,全身的骨头好像眼看就要折断似的。

脸色青白,眉眼长得挺端正,长发达到腰际,显得很文静,也显得有几分可怜。

身穿镶着褶边的连衣裙,很像旧连环画里的女主人公。

她正坐在桌子前边在纸上刷刷地写着什么。

写着写着她突然停住,用纤细而沙哑的声音问道:我写字的声音是不是太吵了?没人理她,只有优希把头转向她。

她朝优希笑了笑:我可以把它写完吗?优希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谢谢你。

这是我最后一篇日记……也可以说是我的遗书。

说完又在笔记本上继续写起来。

优希回过头来,毫无感觉地面对桌子直愣愣地坐着。

8点半左右,有人在敲病室的墙。

开始优希以为跟自己没关系,后来发现敲的是自己身边的墙,就扭头看了看。

只见门口站着好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

长得挺可爱的嘛!头发有点儿怪,是自己铰的吧!装模作样的,捅咕捅咕她!女孩们并不进屋,而是挤在门口七嘴八舌地瞎嚷嚷。

在食堂里举手发言的那个大块头的女孩挤在最前边。

新来的,她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你懂得坐垫儿的使用方法吗?优希没听懂她的意思。

大块头不耐烦地:问你会不会用卫生巾!那样子就像要来打优希似的,优希勉强点了点头。

大块头进来了。

病室里其他三个人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继续各干各的。

大块头走到优希身边,压低声音:那好哇,好好用!然后用蔑视的口吻继续说,有的什么都不懂,在楼道里一边流血还一边走路呢。

看见那血,有好几个吓得都昏过去了。

不会用的也多着呢。

有的弄脏了衣服被家长骂过,有的在学校被同学嘲笑过……你呀,别给别人添麻烦,好不好?你要是老老实实的,谁也不会动你一个手指头。

告诉你,互相之间就像地雷,谁也别碰谁。

你要是来碰我呢,倒霉的是你自己。

大块头忽然嘲弄似的笑了,她回头看了身后的女孩们一眼:这里边呢,有的平时看起来挺文静的,可你要是惹着她,她敢用圆珠笔捅你的眼睛。

你也一样,别看表面上挺老实,准不是善茬儿,惹着你会怎么样,我这儿也害怕。

刚才我在食堂问对你应该注意些什么,是吧?你要是有呢,趁早说出来,别到时候来个突然爆发,给我们添乱。

我说的话你听懂了没有?优希想了想,点点头。

大块头也点点头:好,那你说,你最不希望别人怎么对待你?……干涉。

优希小声说。

噢,你是说你不想被别人干涉是吧?优希又点点头。

大块头冷笑了一声:如果是这样,你还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谁也不希望别人干涉吧?我没问你这个,我问的是除了这个以外的事。

优希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大块头不耐烦地砸砸嘴:行了行了,走着瞧吧,不久你就会明白了。

你呀,别管那么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你的,谁也不会来干涉你。

我就这样通知大家了啊。

她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女孩们,女孩们纷纷点头。

她又回过头来对优希说,我们是各有各的愿望。

记住了,最重要的是你也别干涉别人!别人干什么,你不许捣乱。

看见别人干多么可笑的事,也不许你笑。

另外,从今以后,不管是谁跟你说话,都不许不理人家。

你就是不张嘴说话,也得用眼睛看,用耳朵听!这是为了你好,明白啦?优希只是点头。

我的名字是烈马。

大块头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优希以后,又把身后和优希同屋的女孩的名字一一告诉优希。

都不像真名,同屋三个人的名字跟墙上的牌子上写着的名字完全不一样,都是外号。

不许记真名。

烈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知道了别人的外号,就查查字典。

看你这么聪明,稍微留点儿神就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你要是住的时间长呢,也给你起一个。

在你有外号之前先叫你新来的。

烈马没再详细解释,就跟门外站着的那几个女孩一起走了。

同屋的三个女孩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优希虽然还不明就里,但烈马说了,如果自己注意,她们不会来干涉自己,优希总算松了口气。

差5分9点,通知熄灯的音乐响起来了。

同屋的女孩子们纷纷拉上自己床边的帘子准备睡觉,优希旁边床上那个皮肤青白的女孩,凄凉地对优希笑笑:永别了,虽然我们认识时间不长。

说完拉上了帘子。

优希正要拉上帘子睡觉,一个从未见过的护士走进来对优希说:怎么样?还行吧?第一天是有点儿不习惯,很快就会习惯的。

这是医生给你的。

说着把一杯水和一粒药放在桌子上,镇静药,吃了睡得好。

护士帮优希把帘子拉好以后出去了。

不一会儿,病室里的电灯就熄灭了。

优希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走廊里的灯光虽然能进来一点儿,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想起自己家里木纹的天花板,真正感觉到自己是住院了。

优希睡不着。

旁边床上不时传来抽泣声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她自己静不下心来。

她没吃镇静药。

她觉得睡着了是危险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谁来袭击自己,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感。

当然,谁也没来。

不久,旁边的女孩睡着了,对面的女孩也打起呼噜来。

走廊里不断传来孩子的哭声、走路的声音和护士安慰孩子的声音。

每当听见走路声,优希都紧张得身体僵硬,可是一直没有谁来拉开她的帘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花板渐渐亮起来了,窗外传来小鸟的鸣叫。

谁也没来,谁也没伤害优希。

薄薄的帘子围起来的床和桌子,这个狭小的空间是她优希的世界。

她产生了一种被人们认可了的感觉。

随着身心的紧张感的消失,优希睡着了。

小喇叭里播送的音乐把她叫醒的时候,周围已经大亮了。

看了看枕边的手表,点半。

听见周围的人在起床,优希也起来了。

虽然睡得不多,但头脑清醒,甚至感到神清气爽。

过集体生活的时候有自己的一片空间能得到认可,优希感到很满意。

早饭是面包、色拉、牛奶和汤,优希吃了个精光。

早饭后,护士长叫她去游戏室。

游戏室里没人,护士长让优希坐在小圆凳上,自己也在优希对面坐下来。

护士长温和地笑着:昨天睡好了吗?优希点了点头。

早饭好像吃得不少,真不错!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每星期一、三、五是女孩子们的洗澡日。

规定是四个人一组,你跟别人一起洗澡没问题吧?优希犹豫了。

在别人面前脱得光光的洗澡,实在叫人难以接受。

于是说:不想跟别人一起洗。

护士长微微一笑:能够明确地表明自己的意见,这是好事。

在家的时候是一个人洗还是跟家里人一起洗呢?……一个人。

噢,我是希望你跟大家一起洗。

一是可以节省时间,二是担心一个人洗容易出事。

说什么也不能跟别人一起洗吗?优希摇摇头表示不能。

那就没办法了。

护士长叹了口气,好吧,这件事呢,我跟医生再商量一下。

还有,从今天开始你得上学,跟同年级的一起过去吧。

优希出了游戏室来到护士值班室,护士介绍她认识了两个同年级的女孩。

那两个女孩一个跟优希身材相仿,爱哆嗦腿,拖鞋的鞋尖上下抖动,不住地敲打着地板。

另一个个子很高,奇瘦,长袖罩衫,超短裙,树枝似的两腿,一直露到大腿根。

好像对自己的身材颇感自豪的她,用一副瞧不起人的眼神看了优希一眼,然后在她耳边嘀咕一句:你太胖了一点儿吧?护士长一边把优希等三人送出病房一边说:六年级还有两个男生。

大家团结友爱,好好学习!优希已经从医院平面图上大体知道了养护学校分校教学楼所在的位置。

那是医院最北边的一座二层楼。

新同学告诉她,中学生在二层,小学生在一层,六年级在一层最东头。

优希走进教室一看,在海里遇到的那两个少年已经坐在教室里了。

4养护学校分校教学楼是整个医院离海最近的建筑。

在二层可以看见窗外的大海。

可是在一层只能看见混凝土的围墙。

不过一旦打开窗户,就可以闻见海潮的味道。

海风吹向教室时,还可以听到海浪柔和的旋律。

长颈鹿和刺猬昨天下午逃学,只被班主任老师稍微批评了几句,没有深究。

六年级班主任是个46岁的已经谢了顶的单身汉。

班主任先把优希介绍给大家。

由于住院出院学生常换,介绍也就非常简单,除了名字以外就是希望大家团结友爱什么的。

八号病房楼的孩子们在教室里总是扎堆儿,别的病房楼的孩子们也躲着他们。

一般教室后门附近的五六个位子,是八号病房楼孩子们的专用位子。

长颈鹿和刺猬升入六年级以后一直坐在最后一排。

优希坐在了他们前边一排。

课程安排跟正规学校有所不同,上午三节课,下午两节课。

中午回各病房楼吃午饭。

科目有语文、数学、理化、史地、音乐、绘画、手工、体育。

不能上体育课的孩子就在图书室看书。

每个病房楼都有一两个到七八个孩子来上课。

等着拆石膏的外科病房的孩子出勤率最高,患心脏病、肾病的孩子缺勤最多。

上课时举手回答老师问题的大多也是外科的孩子。

别的科的孩子虽然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的却是聊聊无几。

老师呢,只要孩子不太过分,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也许是因为在教室里比在病房里自由一些吧,发脾气的、大哭大闹的不少。

但是,五六年级的教室比较安静。

大概是因为到了十一二岁,已经懂得了厌倦人生的缘故吧。

长颈鹿一般是课也不听,笔记也不记,沉湎于梦想,刺猬一般是随便找本小说在那里看。

今天呢,俩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优希身上了。

优希跟旁边的女同学合用一本教科书,听得很认真。

连那个爱哆嗦腿的女孩啪达啪达用脚尖敲地板的声音都没介意。

上午的课结束以后,优希跟大家一起回病房楼吃午饭。

饭后她一个人先来到了教室,没跟长颈鹿和刺猬打招呼。

下午下课后,孩子们在病房里分成四个小组,先是轮流接受医生的治疗和心理辅导,然后是小组会。

所谓小组会,就是在二层的大会议室里,各小组围成一圈,大家轮流谈谈自己一天来的感想。

谈感想的话题非常自由,也不强迫谁发言。

多说少说或不说,完全取决于个人的意愿。

长颈鹿和刺猬跟优希不是一个小组,俩人根本没把心思放在自己所在的小组,净伸着耳朵听优希那边了。

可是轮到优希发言的时候,她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小组会以后是自由活动。

因为今天轮到女孩子洗澡,自由活动时间也就成了洗澡时间了。

女孩子洗澡是病房里最乱的时间。

自我意识强,羞耻感强的女孩子居多,加上浴室在二层,免不了撞上男孩子,尖叫声、哭闹声不绝于耳。

所以,在女孩子们洗澡的时候,浴室内外各有一个护士守候着,防止出事。

长颈鹿和刺猬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注意着优希的行动,俩人来来回回不知上了多少次厕所。

就在优希走出浴室的那一瞬间,还真叫他俩给看见了。

优希身上冒着热气,红扑扑的小脸蛋儿放射着青春的光彩,俩人看呆了,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晚饭后,俩人来到盥洗室用洗衣机洗内衣。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是八号病房楼的规定。

当然,也有不少孩子等着临时出院回家时洗。

俩人在家时就自己洗衣服,早就习惯了。

现在,他们一边洗衣服一边谈论起优希来。

长颈鹿说:明天星期六,她是不是要临时出院啊?刺猬答道:不会吧。

刚住院,怎么也得观察一个礼拜吧?这么说,周末有机会跟她说话了?如果人少的话。

刺猬说。

星期六,八号病房楼有20个孩子回家,约占全部住院孩子的三分之二。

医院的方针是尽可能让孩子们回家,以便让他们接触家人,接触社会。

长颈鹿、刺猬、优希,都留下了。

上午,留下的孩子在教室补习功课。

优希从老师那里借来教科书,一课一课地复习着,倒不是有多么用功,只是为了消磨时间。

在教室里也好,在病房里也好,优希没看过长颈鹿和刺猬一眼。

明明知道他们俩一直盯着自己,优希却连眼皮都没抬过。

星期天什么事都没有,优希除了吃饭一直在病室里呆着。

电视她也不看,吃完饭立刻回自己的房间,长颈鹿和刺猬根本找不到机会跟她说话。

俩人又到盥洗室商量起对策来。

长颈鹿说:不硬找机会说话不行啊!刺猬无可奈何地说:她连看都不看咱们一眼。

是不是她根本就不记得咱们?是啊,在大海里,情况特殊啊,不记得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

我决定了!跟她打个招呼试试。

什么时候合适,怎么说合适呢?不管怎么说,还是周围没人的时候合适。

我看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最合适,那时候准有机会。

第二天是星期一。

下午下课后长颈鹿和刺猬最早离开了教室。

经过八号病房楼北侧的时候人最少。

于是,俩人跑到那里的太平门附近,靠在墙上等着优希过来。

远远看见优希快步走来,俩人离开墙壁向前跨了一步。

按照商量好的计划,由长颈鹿首先发话。

喂!长颈鹿紧张得声音发颤。

优希好像没听见似地正要从俩人面前通过,又忽然站住了。

俩人热切地期待着。

优希看着他们,目光却没有跟他们碰在一起。

虽然俩人觉得优希既不是不想理他们,也不是无视他们的存在,可是她没有开口说话。

一种冷漠的被抛弃的感觉,俩人的嘴巴都僵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优希从俩人面前走过去,再也没回头。

星期二,老地方。

这回是刺猬首先发话。

耽误你一会儿,行吗?优希站住了,但还是不说话,连想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俩人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眼看着优希远去。

星期三长颈鹿,星期四刺猬,轮流跟优希搭话,每次都不能说是无视他们,但每次都不说话。

优希没出什么大问题,既没违反过规定,也没逃过学,虽然不过是消磨时间,总算应付得不错。

长颈鹿和刺猬呢,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没跟优希说上一句话,变得郁郁不乐。

星期五上课的时候,老师有事要去办公室,让学生们在教室里自习。

那个爱哆嗦腿的女孩跟往常一样用脚尖敲打着地板,这时,一个在外科住院的男孩受不了,在前边喊起来:吵死了,别哆嗦了不行吗?叭哒叭哒的,吵得人头疼,还让不让人学习了!挨说的女孩羞得低下头,满脸通红。

但是,她的脚尖还在叭哒叭哒地敲打着地板。

她无法控制自己。

长颈鹿站起来,压低声音回击外科病房的那个男孩:你他妈的才吵死了呢,闭上你的臭嘴!说完还觉得不解气,又瞪着眼对他说,你那儿散发出来的臭味儿我们这儿还受不了呢,出这么点儿声儿你瞎嚷嚷什么!外科病房的男孩体格健壮,但左手打着石膏,吊在脖子上。

虽然感到长颈鹿不好惹,但已经欲罢不能:去你妈的!动物园里的东西,都是神经病!大家为什么不说话,你们不嫌吵得慌吗?叫的声音更大了。

长颈鹿要过去揍他。

刺猬一把拉住他,然后走到外科病房那个男孩身边,笑着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那男孩吓了一跳,看了刺猬一眼,慌慌张张地把书本装进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教室里谁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老师回来了,发现少了一个学生,就问:身体不舒服吗?长颈鹿不等别人回答,大声报告说:好像是吧。

老师有些狐疑地点了点头,又开始继续上课。

下课后长颈鹿和刺猬又在老地方等优希。

这次是俩人一起上前搭话。

优希无可奈何地站住,还是没说话。

俩人非常失望,漫无目的地走到八号病房楼后面的净水罐旁边,有气无力地靠在净水罐周围的铁网上。

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碰到讨厌自己并对自己怒目而视的人时,可以打他、踢他、推他、骂他,总之有各种方法对付他。

可是现在,他们希望这个人回过头来看看自己并对自己怀有好意,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才好,他们还没学过。

怎么办呢?过了一会儿,长颈鹿问刺猬。

刺猬看了长颈鹿一眼,没说话。

俩人同时长叹一声,沉默不语了。

就在这时,一个生硬的声音钻进了他们的耳朵:什么事?优希站在他们面前,虽然板着脸,但目光分明跟他们碰在一起了。

俩人又惊又喜,拼命地在脑子里搜索着合适的词句。

终于,长颈鹿先说话了:也没什么事……一看优希转身就要走,刺猬赶紧说:等等!你还记得我们吗?长颈鹿也说:是啊,在海里,我们见过面啊。

优希不凉不酸地说:记着呢,怎么了?长颈鹿语塞:怎么倒是没怎么……刺猬突然想起一个话题,赶紧问:住院,习惯了吗?他怕优希走了,又连珠炮似的说,病室里没人欺负你吗?不过你那个病室都是除了自己的事什么都不关心的,我想不会欺负你的。

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告诉我们,我们哥儿俩一定尽力帮忙。

我们就是想跟你说这些。

长颈鹿连忙点头表示赞同。

优希就像戴着假面具似的,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忽然,她小声问道:刚才,在教室里,说什么来着?在教室?长颈鹿没弄明白优希指的是什么。

优希朝教室那个方向努努嘴:你在那个左手打着石膏的男孩儿耳边小声说什么来着,为什么他吓得什么似的跑了?刺猬被优希突然这么一问,有点儿不知所措:啊,也没什么。

我跟他说呀,睡觉的时候要当心……我们八号楼不一定谁呀,会往你耳朵里灌上油,再点着火……长颈鹿笑着对优希说: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这太简单了,外科病房管得松,随便出入。

不等那混蛋醒过味儿来,半个脑袋早烧焦了。

优希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掂量他们说的话有多大成分是真的,然后,既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他们:好朋友?你指谁?长颈鹿问。

你护着的那个,用脚尖敲打地板的那个。

长颈鹿皱了皱眉头:倒不是护着她。

我是看见那种看不起人的东西就生气。

不管他说我们八号楼的谁,我都觉得他是在说我。

在外科住院的,马上就能出院,所以跟外面世界的人一样,总认为他们是绝对正确,我们是绝对错误。

他们学习不好,从来不怪他们自己,只怪我们这些人干扰了他们。

他们从来想不到,有那么一天他们也可能沦落到我们这种地步,他们没有这种想像力。

就算有,他们也不敢想。

刺猬想把平时跟长颈鹿谈论的话题传达给优希。

虽然这是个很难理解的话题,但刺猬认为,优希这样的人是能理解的。

优希又停顿了一下,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什么时候爬山?她的声音变得开朗起来。

爬山?你是指明神山?登山疗法?长颈鹿抬头看着医院对面的一座山。

山上一片新绿,春风吹来,泛起绿色涟漪。

长颈鹿回头看着刺猬说,下星期二吧?刺猬朝优希点了点头:爬山是隔周一次,星期二。

碰上雨天,延期一周。

怎么了?优希没有回答,但她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而是问了一个新问题:为什么要起那种外号?她微微皱了皱眉,为什么每人都有一个奇怪的外号?刚才外科那个孩子还说什么动物园,我也听到过别人把八号楼叫动物园。

这是什么意思?长颈鹿攥紧拳头:怎么说的?是谁?我去揍他个王八蛋!刺猬按下长颈鹿的拳头对优希说:早就这么叫了。

他一边挑选着合适的词汇一边说,我和长颈鹿到这儿来以前,八号楼就被叫做动物园了。

传统吧,差别的传统。

……差别?优希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长颈鹿照着身后的铁网狠狠地踢了一脚:别的病房的混蛋们,不是重病就是残废!所以呢,刺猬点点头,继续看着优希说,他们在外边是被欺负的,都有自卑感。

住院以后,第一次有了优越感,在我们八号楼面前有了优越感,因为我们八号楼的孩子都是轻度精神病。

怪声怪气地大叫,不可思议的行动……结果被叫做动物园。

长颈鹿接着说:看,动物园的来了,当心!跟外边一样。

医院里不管出了什么事,马上就怀疑是动物园的干的。

刺猬说:八号楼的人有外号,也是以前的传统。

我们来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动物的名字。

动物?优希有些迷惑不解。

刺猬点点头:对,都是动物的名字,不过,这可不是差别。

这是为了互相提醒,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

……有人也这样对我说过。

谁?块头比较大,留短发的那个。

啊,烈马,母烈马!长颈鹿叫道,那家伙脾气暴躁,说句玩笑话,就像烈马似的,说踢人就踢人。

尤其是男孩子,对她要特别小心听说她上小学时,有个男同学撩她的裙子,她一气之下把那个男同学踢死了。

现在是咱们病房的学生会会长,忙得很。

说话时好像看不起人,但从来不欺负人,反而喜欢帮助人,很多女孩子都认为她是可靠的朋友。

刺猬解释说:基本上是按照每个人症状的特点来起外号。

他看优希对这个问题感兴趣,说得更详细了,开始大概只是闹着玩儿,当然现在也有闹着玩儿的意思。

另外,外号可以提醒周围的人,在某一方面不要伤害他。

比如说,总是爱用脚尖敲地板的那个女同学,不弄出点儿声响来,她会觉得很痛苦。

长颈鹿赶紧配合:所以她的外号叫响尾蛇。

听说她母亲是睡在她身边喝了安眠药自杀的。

她想,要是当时她弄出点儿什么声响来把母亲吵醒了,说不定母亲就死不了了,她后悔极了。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打那以后她就有了这么个毛病,无论何时何地,非得弄出点儿什么声响来不可。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想通过声音证明自己确实是在活着。

长颈鹿补充说:如果强迫她停止敲打,她会感到恐怖可怕的。

你要是按住她的手脚不让她弄出声音,她会扑过来跟你拼命的。

听说她刚住院时,护士按住她不让她弄出声响,她差点儿把护士的手指头咬掉。

别看她平时那么老实。

刺猬津津有味地继续说下去:那个特瘦的,挨着你坐的那个……叫蜥蜴。

长颈鹿插嘴说。

她是拒食症。

拒食症跟蜥蜴有什么关系呢?原来,她太想变得苗条,曾经用刀削掉肩膀上的肉。

蜥蜴不是在危险关头切断自己的尾巴吗?她是想通过削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以摆脱自认为痛苦的境地。

所以,谁也不嘲弄她的身材。

长颈鹿又补充说。

你们同屋的中学生,有一个皮肤青白,打扮得像旧连环画上的女主人公似的,老说要死要死的。

叫蜉蝣 。

长颈鹿又迫不及待地插嘴了。

蜉蝣的生命不是非常短暂吗?她也总说生命无常,还真的自杀过好几次。

谁也不为此嘲笑她,而且很注意她的行动,谁也不愿意让她死在自己身边嘛。

那个肌肉发达的女孩叫蝮蛇,墙上贴着好多手枪、匕首的图片。

长颈鹿来劲儿了。

以前是个非常瘦弱的女孩,经常被人欺负。

现在一心想报仇。

谁要是碰她一下,她会跟你没完没了。

现在练得身强力壮,敌得过男护士,谁也不敢靠近她。

刺猬说。

她的精力集中在锻炼身体上,只要你不去侵犯她的领域,没关系的。

还有一个床上桌上到处是布娃娃的,叫美洲貘。

刺猬补充说:只要你不去打扰她梦幻似的生活就行。

正如美洲貘稍稍受到一点儿惊吓就钻到水里藏起来。

总之,每个人的外号都是根据症状起的。

外号可以提醒别人在跟他说话或交往时应该注意些什么。

长颈鹿补充道:外号相同的情况也有,那是因为症状相同。

不过,虽然外号相同,但需要注意的地方却完全相反。

不管怎么说,外号是一种有效的……优希打断长颈鹿的话问道:你们的外号是怎么起的?长颈鹿听到优希在问自己,喜不自胜,说话也从容起来:我长颈鹿,只要你不在我面前点火,怎么都没事儿。

这个毛病是怎么落下的,说来话长……这小子叫刺猬,但是反刺猬之习性而用之。

刺猬喜欢阴暗的地方,这小子呢,就怕黑暗的地方,你要是让他在黑暗的地方呆着,非吓死他不可。

他为什么落下这么个毛病呢……行了,现在就别详细说了。

刺猬打断了长颈鹿的话。

长颈鹿耸耸肩:谁也不喜欢这样的外号啊。

但是,在八号楼住院的多数觉得外号比真名好。

刺猬对优希说:你在海里不是也说过类似的话吗?你说你没有名字……优希没说话。

刺猬接着说:不知道是不是跟你有同样的理由,大家来这儿以前,都受过相当大的伤害,很多人对在外边使用的名字充满厌恶感。

在病房里起的外号呢,至少不像自己原先那个随便起的名字那样跟自己毫无关系。

不管是根据自己的身体特征起的,还是根据自己的病状起的,都是自己身上表现出来的东西,听起来比真名跟自己更相称。

俩人等着优希的反应,但优希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

长颈鹿太想了解优希的情况了,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问道:你是为什么来住院的?优希脸色刷地一下变了:要是你们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我倒是无所谓,告诉你们就是了,不过从此以后你们不用再理我。

说完不等俩人说话,扭头走了。

长颈鹿挠挠他那短短的板寸:糟糕,没说好。

刺猬点点头:可不是嘛,谁也不会随便说的。

我一到暗处就害怕的原因,只跟你长颈鹿一个人说过,而且还不是全部。

是吗?你不也一样嘛,你在外边的事都跟我说了吗?也是……说以前的事的时候免不了回忆,回忆是最令人痛苦的。

应该是这样的吧。

小组会的时间到了。

无故缺席扣一分。

他们俩策划了一个从医院逃向新世界的计划,在这个计划实施之前,他们不能被强制出院,所以他们基本上是遵守病房的规定的。

俩人一边朝八号楼大门走,一边继续谈论优希的事。

长颈鹿说:她到海里去肯定是打算干什么,是不是想自杀?刺猬说:不知道……不过,咱们往海里跳的时候,不是也有想死的念头吗?没有。

长颈鹿马上否定,我是希望她救我,想跟她一起去。

我认为她是决定抛弃现在这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天使或人鱼公主,我不希望被她撇下。

但是,被海水卷过去的时候,我拼命挣扎来着。

我既想跟她一起到另一个世界去,又不愿意被淹死。

我也是。

喝了一肚子水的时候,我想,这可不是我呆的地方,当时我拼命挣扎着想摸到海底站起来。

我觉得,她跟我们一样。

刺猬说。

她?你怎么知道?在海底滑倒以后,我觉得是她把我拉向岸边的。

三个人都回到岸上了嘛。

我记得她从海里上来以后,说要变成一个跟以前不同的人活下去。

叫上她一起逃走怎么样?我也觉得我们需要她。

逃走的路上,肯定会碰上迷路什么的麻烦事。

真正的新世界在哪边?只我们两个人的话,发生争执怎么办?如果有她在呢,问问她就解决问题了。

她决定的事,我绝对服从!在她成为我们的伙伴之前,暂不实施逃跑计划!俩人相视一笑,朝病房跑去。

5同一天傍晚,小组会以后,优希的主治医生土桥把她叫到诊室去了。

土桥让优希躺在舒舒服服的躺椅上,优希却从墙角搬过一个小圆凳坐下了。

土桥没有因为优希不听话而批评她。

从住院那天起,已经参加了六次小组会了,优希没发过一次言。

优希以为土桥找她来会为此批评她,但土桥根本没提这件事,只是问她住院以后生活习惯了没有。

习惯了还说不上,但总算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住院以前,优希最怕的就是在医院会受到别人的干涉。

她觉得自己将失去隐私权,失去自己的天地,甚至会失去自己。

对此她感到恐惧。

但是,正如住院第一天晚上烈马对她说的一样,只要自己不去管别人的闲事,别人也不会来干涉自己。

她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块地方,尽管很小,但谁也不来侵犯她。

她对此感到新鲜,也感到心安。

有没有谁对你做过或说过什么让你觉得不高兴的事,希望我去制止他们?土桥问。

土桥的提问让优希想起了刚才在净水罐旁跟那两个少年交谈的事。

她不希望他们提起过去的事情。

在长颈鹿问起住院理由以前的交谈并没有什么不愉快。

他们说了许多优希关心的事情,正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有痛苦的过去,才能站在优希的立场上看问题。

怎么样?没有什么问题吗?优希摇摇头。

这么说,可以继续住下去了?优希点点头。

那好,土桥眯缝起眼睛,拿起桌上的病历或护理记录一类的东西翻阅起来,嗯,按时吃饭,按时上课,课堂上表现也不错,遵守各项规定。

这一个多星期呀,是适应期,看来你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下周开始定期检查和治疗,你没有什么意见吧?优希没弄明白土桥到底是什么意思。

检查?治疗?难道除此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吗?土桥大概看出优希有疑问,他稍稍往前挪了挪身子:你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哪,心理和身体还都不成熟。

所以呢,在这里尽可能不使用药物治疗。

遵守规定,有规律地生活,是治疗的一个重要的环节。

参加小组会也是一种治疗。

听了别人的发言,可以知道有苦恼的人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这一点很重要,当然也可以作为一种参考来消除自己的苦恼。

以后呢,除了定期做脑电图以外,还打算让你画画儿写文章,在沙盘上做模型什么的。

另外,从下周开始,每周跟我谈一个小时的话。

这一个小时就不用去上课了。

优希警觉起来:……谈话?谈什么?你心里的事,什么都可以。

从小时候起到现在,在你心里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的事啦,你的苦恼是什么啦,让你感到气愤的事是什么啦,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啦……你父母的事啦,家里的事啦,什么都行啊。

不想说……不必说得有条有理,只要能把想说的说出来就行。

没有想说的。

要是你觉得当面不好说呢,就把每天想到的事写在笔记本上,就诊时间给我看看也可以。

当然,这是秘密,除了我以外谁都不会知道的。

说什么?写什么?好不容易才把那个讨厌的东西封闭在心灵深处,可以轻松地呼吸了,又要特意把它从心底拉出来吗?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优希使劲儿摇了摇头。

这是为了治好你的病。

只有了解了你封闭在心底的东西,才能找到合适的治疗方法,治好了病,才能早日出院啊,明白吗?优希没说话。

埋藏在心底的东西,不想让任何人看。

谁也没有能力把心底那被弄脏了的东西重新弄干净。

但是,神,也许有这个能力。

星期二……去爬后边那座山?土桥感到有些意外:你想爬山?优希点点头。

那么,你是想治好你的病了?对土桥这个问题,优希没有点头。

治好是什么意思?治好就是回家,就是恢复以前的生活吗?这是优希最为担心的事。

我的意思不是让你马上就说出什么来,但是治疗时间你得坐在这里,跟我谈话,你不是说愿意在这里住院吗?土桥叮嘱道。

说到这里,土桥那严肃的表情突然变得欢快起来,不过,从上星期四到今天,你在这里生活得很顺利,一点儿问题都没出。

咱们这么着吧,就你的状态而言,回家过周末是没问题的。

可以回家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优希简直惊呆了:明天回家?优希的声音都沙哑了。

土桥还以为优希高兴得呆住了呢,笑着说:在这些住院的孩子里呀,因为刚住院不习惯,安定不下来,延期回家过周末的可不少呢。

你能这样就不用担心了,就是一直在家里住下去也没问题,继续努力吧。

优希有一种被出卖了的感觉。

优希发现自己对土桥、对医院还是抱着很大的期望的。

她对自己的愚蠢感到气愤,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应该对任何人抱有任何期望。

优希再也不回答土桥的任何问题了。

回到自己的病室,优希感到自己身上开始散发臭气。

身上穿的藏青色夏用薄毛衣和浅褐色纯棉长裤,都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臭气。

住院以前,也陷入过这种状态。

早上,正要去上学,优希突然觉得身上的衣服很臭。

开始还以为是错觉,后来又连续发生过好几次,而且发现周围的人经常用一种奇妙的眼光看着她。

于是就跟母亲志穗说了。

志穗把她的衣服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什么味道都没有。

优希坚持说有,志穗就再也不理她了。

优希执拗地自己把衣服冼了,可是臭味不但没有洗掉,反而更严重了。

志穗感到优希有点儿反常,责备过她几次。

优希流着眼泪问母亲:您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呢?志穗生气了,说:你还有完没完了!伸手就打了她一个耳光。

那时候优希就明白了,连母亲都不能理解自己,还能有谁能理解自己呢?自己的问题只能靠自己来解决。

晚饭的时间到了。

三个同屋都到食堂去以后,优希从旅行包里取出运动服和牛仔裤准备换上。

这身衣服是刚刚洗过叠好收起来的,可是放到鼻子上一闻,闻到一股好像从垃圾箱散发出来的臭气。

昨天穿过的罩衫还没洗,臭气更浓。

跳海的时候穿的那套衣服当然也已经洗过了,可也是臭的,不过因为有海水的味道,基本上把臭气遮掩了。

优希钻进毛毯把这套衣服换上以后,抱着自己所有的衣服,不管是洗过的还是没洗过的,来到盥洗室,分别扔进了两台洗衣机里。

优希打开水龙头,看见水流进了洗衣机,就离开盥洗室去护士值班室拿洗衣粉。

护士看见优希,提醒她说:久坂,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快到食堂去。

优希好像没听见护士在说什么:洗衣粉给我用一下。

因为担心犯病的孩子吞吃,洗衣粉不是放在盥洗室,而是放在护士值班室,谁洗衣服谁来拿。

护士还要根据孩子的病情,决定是否在一旁监护。

跟你说过了,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吃饭时间是不允许洗衣服的,规定里写得清清楚楚的嘛。

护士用教训的口气说。

优希烦躁起来,但她竭力忍耐着:就算我求您了还不行吗?不行!到食堂去。

洗衣机已经开了。

关上。

优希紧咬着下唇,回到了盥洗室。

盥洗室每面镜子下面的钩子上,都挂着一个装肥皂的小网袋。

优希拽下两个网袋,扔进洗衣机里。

优希返回护士值班室,对护士说:我要冲个澡。

护士眉头紧皱,默不作声地看着优希。

求您了,我想洗澡。

身上臭,不洗受不了。

说完不等护士说话,扭头就朝楼梯那边走。

等等!护士大叫。

优希上了几阶楼梯时,撞上一个正在下楼的男护士。

追上来的女护士叫道:拦住她!男护士伸开双臂拦着优希。

优希看见上面的人好像正在朝自己扑过来,吓得转身就往回走,与女护士擦身而过,跑回盥洗室去。

优希趴在洗脸池上,把从胃里反上来的黏糊糊的液体吐了出来。

吐完以后打开水龙头,用手捧起水来漱口,漱完口又洗脸。

得快些把臭味洗掉,不然受不了!优希洗完脸又洗脖子。

衣服弄湿了,她全然不顾,又往裤子上撩水,一边撩水一边用手擦。

久坂!你想干什么!护士尖叫着。

优希连头都不回,把连接水龙头和洗衣机的软管从洗衣机上拽下,举到头上冲起来。

凉水湿透了全身。

优希感到自己浸在了清凉的水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虽然觉得还很不够,但这样可以防止污秽蔓延。

清水在身体周围形成一层膜,可以把自己跟外界隔断,谁也不会闻到自己身上的臭气。

护士把手搭在优希肩上:别冲了!不!优希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儿,一下子把护士撞倒了。

软管从她手上滑落,在地上翻滚着,像一条蛇。

优希重新把它抓起来,从领口插进前胸,直接冲洗自己的身体,她想让水膜把自己包得更严。

刚刚赶来的男护士把倒在地上的女护士抱起来,冲优希喊着:快把水管关上!说着抓住了优希的手腕。

优希感到一阵恐惧:放开我!照着男护士的脸就喷起水来。

男护士慌忙躲避,脚下一滑,撞在刚刚站起来的女护士身上,俩人同时摔倒在地板上。

优希跑到洗衣机那里,拔下另一根软管,两根软管同时往自己身上冲起水来。

优希被冷水裹起来了。

水花飞溅的声音里,优希身体内部好像有谁在笑,这笑声只有优希可以听到。

软管翻转过去,冲到墙上、天花板上的水反弹回来,又冲在优希身上,好痛快!忽然,优希从镜子里看见了一个少女的身姿。

浑身湿透,短发贴在额头上,比优希住院前给自己剪的头发略长一些。

那少女在镜子里直愣愣地看着优希。

你是谁?优希问道,瞧你那个惨样儿……不过,你好像是刚刚出生的,好羡慕你,也好恨你……优希把水冲向镜子里的少女。

镜中少女在水膜那边消失了。

这时,优希的两臂同时被人抓住,身体动不了了,不知道是谁把水龙头关上,水也不流了。

优希尖叫着,挣扎着,倒在地上,双脚朝天踢腾着。

站起来!快站起来!一个严厉的声音从头上落下来。

你们也都回食堂去,都回去!另一个声音在盥洗室门口响起来。

拼命挣扎的优希朝门口看了一眼,很多住院的孩子正看着自己,一个护士正在推着孩子们往后退。

优希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跑光了。

好了好了,站起来,听话。

两个护士想把优希架起来。

优希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她开始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怕。

她蹲坐在地上,不希望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可是两个护士还在拼命拉她起来,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干什么呢你们,快放开她!有人在叫。

就是嘛,她不是已经平静下来了嘛!盥洗室门口,两个少年正在向护士提出抗议。

优希看了他们一眼,想起他们一个叫长颈鹿,一个叫刺猬。

他们想挤进来,被护士推回去了,于是在外边继续叫着:已经不要紧了,快放开她吧。

护士长把长颈鹿和刺猬扒拉到一边,走进盥洗室,来到优希身边,用非常平静非常温和的态度对优希说:久坂,自己能站起来吧。

优希感到沉得像灌了铅的身体被人拽着站了起来。

不再想反抗,只觉得很累。

什么都懒得想,什么都懒得做了,只会按照别人的吩咐,艰难地移动着沉重的身体。

这天晚上,护士通知优希,土桥医生已经取消了允许优希临时出院回家住的决定,并且以院方的名义通知了优希的家长。

优希听了没有任何反应。

这天夜里,她睡得很踏实,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

第二天上午,优希的两个同屋被家长接回去过周末。

整天要自杀,外号叫做蜉蝣的虽然也被允许临时出院,但家里没人来接她。

优希上午照常去教室补习功课了。

她又换上了用肥皂洗过的藏青色夏用薄毛衣和浅褐色纯棉长裤,她的病情已经缓解,不觉得衣服有臭味了。

长颈鹿和刺猬也到教室补习功课。

他们坐在优希后边,除了送过来几束关心的目光以外,什么都没说。

午饭后是自由活动时间。

优希什么都不想干,愣愣地坐在桌子前边发呆。

你想不想看看我的遗书?蜉蝣把一个笔记本递到优希面前。

说是遗书,其实是一本日记。

优希觉得,如果轻易地拒绝,有可能伤害她。

而且一时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把笔记本接过来了。

优希想,总是穿着镶有褶边的漂亮衣服、一天到晚要自杀的羸弱少女写的东西,一定既娇气又感伤的。

可是,随手翻开本子一看,跳入眼帘的一行字竟是:我要杀了你们!用细钢笔写的娟秀的字,看了更加让人感到异样。

接下来是:你们的言行,把我推进了地狱。

你们能在多大程度上意识到这一点呢?是充满仇恨的语言。

优希抬头看了蟀一眼,只见她趴在桌子上,专心致志地在别的本子上刷刷地写着什么。

表情平静,隐约可见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优希低下头看,继续看蜉蝣的遗书。

你们希望安静的时候,幼小的我发出一点声音,你们就讨厌我。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的时候,只要我稍有不从,你们就转弯抹角地骂我。

如果说无法抑制自己的欲望的是小孩子的话,那么我要问:‘你们和我究竟谁是孩子?……’你们常说希望我得到幸福,可实际上究竟什么是幸福,你们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们随随便便地定一个并不存在的幸福标准强加于我,如果我达不到你们定的标准,你们就责备我。

优希向后翻了一页——这是对谁说的?莫非是对父母说的?不奋斗,活着就没有价值;不努力,人生就没有意义。

这种话你们大喊大叫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你们所说的奋斗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追求可以满足任何欲望的生活。

请问,这样的奋斗之路是存在的吗?完全以有用无用来判断所有的人,为了自己的生存,抛弃老人,抛弃残疾人,撒谎,毁约,最后说一句我也是没办法就把所有的责任推卸掉,请问,这样的奋斗之路是存在的吗?朝着这样一条路去奋斗去努力,能得到幸福吗?当我提出这个问题寻求答案的时候,你们说我烦人,拒绝回答我,说我脑子有问题,疏远我。

你们既要求我有个性,又要求我顺从。

你们用这个并不具备实体的幻影,把我搞垮。

她学校的老师们也成了她谴责的对象吗?或许她谴责的范围更广——优希接着看下去。

在你们的世界里,自古以来就被分为两类:成功者和失败者,有名人和无名人。

你们患的是成功有名依存症。

在当今这个充满了和平,志愿者遍布各地的世界里,你们还要制造伟人,制造明星,否则你们是活不下去的。

在崇拜成功者、崇拜名人、崇拜伟人的世界里,制造出一个被轻蔑被厌恶的群体,就成为历史的必然。

在蜉蝣的笔记本里,除了文章以外,还有不少恶作剧似的漫画。

圆圆的星球上,站着一个光着上身、满脸胡子的大男人。

看上去是个大人,却兜着一次性尿布。

大男人手上拿着一个酒瓶,酒瓶上的标签上写着GOLD。

下一页,这个大男人正在把瓶子里的液体往自己嘴里倒。

脚下有好多空瓶,这些空瓶构成了都市高楼林立的景象。

大男人的旁边站着一个也光着上身的大女人。

大女人乳房丰满,也兜着一次性尿布。

大女人怒容满面,指着大男人手里的酒瓶,意思是别再喝了!再翻一页,大男人正在打大女人,脚下高楼似的酒瓶碎了好几个。

下一页,大女人正在离开大男人远去。

大男人跪在地上向大女人作揖,不想让她走。

再下一页,大男人手上仍然拿着酒瓶,大女人站在一旁哭着,正准备把一个新酒瓶递给大男人。

他们脚下的酒瓶更多了,一个大都会正在形成。

下面又是文字了:真想杀了你们!但是,如果杀了你们,我就得犯罪。

其实,这正是你们没说出口的愿望,你们打心眼儿里希望我一生怀着罪恶感。

这是你们保护你们自己的办法。

我不杀你们。

与其杀了你们,还不如我去死。

最后,罪恶感推到哪一边呢?让我们玩儿一场令人厌烦的跷跷板游戏吧!优希继续翻看,还是文字。

天才、英雄、迷倒全世界的公主……在这些人物背后,无数孩子被轻视,被虐待,被抛弃。

从远古神话产生的时候开始,人们就得了那种依存症。

想想看,神话不也是用明星和英雄装饰起来的吗俄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才得了那种依存症呢?接下去又是漫画。

喝酒的大男人和哭泣的大女人仍然站在圆圆的星球上,星球上出现了无数孩子的尸体。

这个被大男人和大女人统治的充满了孩子的尸体的星球,被一男一女两个巨大无比的神抱在怀里,神们笑着,注视着兜着一次性尿布的大男人和大女人。

优希还想看下去。

久坂!忽然有人叫她,一个护士已经站在她身边了,你爸爸看你来了。

优希感到纳闷儿:不是说……不能临时出院了吗?不能是不能,你爸爸只是来看看你,现在正跟土桥医生说话呢。

你去食堂等着,爸爸马上就过来。

……就爸爸一个人?啊,好像没看见你妈妈。

快去吧。

护士微笑着,说完先出去了。

优希并没有马上站起来。

你多好,是蜉蝣微细的声音,没允许你临时出院,你爸爸倒来了,你爸爸真爱你。

我呢,被允许临时出院了,可是谁都不来接我,他们是怕我在家里自杀。

不过呢,这样的孩子也不少。

优希没听明白蜉蝣最后一句话的意思,问道:这样的孩子?被允许临时出院,家里没人来接的孩子呀。

家长有病、工作忙的情况不能说没有,但多数是怕接回家以后出乱子,怕影响兄弟姐妹。

有的家长借口家里有人得了肺病,不让医院安排孩子临时出院。

蜉蝣一边平淡地说着,一边继续在本子上写着,当然,家长也是没办法。

家里出了个脑子有毛病的孩子,周围的人会认为这个家庭有问题,认为家长糊涂。

家长如果不说自己的孩子脑子有毛病呢,又会被认为是不负责任。

家长怕被人家戳脊梁骨……就你爸一个人来了?是不是跟你妈吵架了?优希没答话,逃也似的跑出了病室。

食堂里已经有好几家了,都是中学部的。

各家围在一起小声谈着。

身体还好吧学习有进步吗?你哥哥快考大学了,没能来看你……都是家里人说话的声音,住院的孩子几乎都不说话。

优希忽然觉得窗外有人在看着自己,抬头一看,是长颈鹿和刺猬站在窗外冲优希笑呢。

食堂外边是一块宽敞的平地,可以从事简单的体育活动。

俩人身穿运动服,长颈鹿手里抱着一个足球,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邀请优希出去玩儿。

俩人的表情突然变了,低头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优希一回头,看见一个护士领着雄作过来了。

雄作穿一件白色T恤衫,外套藏蓝色夹克,浅驼色西装裤。

看见优希,脸上浮现出充满疑问和迷惑的复杂的笑容。

带路的护士对优希说:别让你爸爸伤心啊。

雄作向护士道了谢,环顾了一下食堂,非常客气地对护士说:可不可以让我跟这孩子在外边谈谈?不让回家,就让我们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散步吧。

请您稍微等一下。

护士说完就出去了。

雄作坐在优希对面:看起来身体还不错。

雄作勉强笑了笑又说,医院打来电话说,你的临时出院延期了,我有点儿接受不了,就过来了。

我想跟医院好好说说,怎么也得答应我的要求吧,没想到不行。

那个医生真固执,看上去好像挺好说话的。

雄作又看了看周围各家小声交谈的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护士回来了:对不起,医院有规定,这次就请您在食堂谈吧。

有什么不便吗?雄作低下头:没什么,是我只考虑自己的孩子,对不起了。

护士走了以后,雄作转向优希:你在盥洗室往身上冲水来着?优希低头不语。

我不相信。

如果有这么回事,也是因为有人欺负你了。

这事儿我问过医生,他说没人欺负过你。

但是,有些欺负人的事是眼睛看不见的。

告诉爸爸,是谁欺负你了?优希摇摇头。

那你是真的闹来着?优希沉默着,眼睑下意识地抖动着,越想控制,抖得越厉害。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雄作安慰着优希,朝窗外看了一眼,恢复了笑容,还没安定下来,可怜的孩子……不是一直遵守规定嘛,第九天就稍微闹了那么一下我觉得这也不算什么。

才小学六年级,就离开父母住院过集体生活,还不习惯嘛,闹点儿小脾气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医生非说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连你妈也说这样也好。

你妈她也是糊涂,不知道咱们优希心里还没安定下来。

我叫她一起来,她说还是听医生的,结果带着聪志去姥姥家了。

提到母亲,优希心里一阵厌烦,咬着嘴唇恨恨地说:讨厌……妈妈讨厌!雄作连忙制止道:不许这么说。

接着为难地叹了口气,在医院的治疗方法问题上,爸爸妈妈意见有分歧,但是在治好优希的病这个问题上是一致的,都是想让优希尽快治好病,尽早回家。

雄作伸手轻轻托起优希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说:现在……爸爸妈妈关系不太好,你可能也注意到了,说不定这也是你生病的一个原因。

妈妈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在家又最小,娇生惯养长大的,从小没受过一点儿委屈。

爸爸是在穷人家长大的,我母亲吃了很多苦。

爸爸跟妈妈有很多合不来的地方。

雄作出生不久,他的父母就离婚了。

这是优希从父母吵架时说的话里和亲戚谈话的内容中推测出来的。

雄作接着说:也许正是因为你妈是有钱人家的小姐,爸爸才爱上她,或者说是迷上她的吧……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光有爱情是不行的。

你已经六年级了,我想这方面的事你也懂一些。

生活中的小事积累多了,想不到会发展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年轻的时候没往心里去,就这么过来了。

现在,聪志也大了,我觉得我跟你妈都应该总结一下,考虑考虑今后的人生。

没想到你妈先受不了了。

本来她就有洁癖,自己照顾不了自己,从来不原谅别人,也离不了娘家,连你姥姥感冒她都得回去……志穗的娘家经营着一个大家具店,有不少资产。

好像优希他们现在的家就是志穗的娘家出钱盖的。

爸爸妈妈吵架时,优希听他们提起过好多次。

不过,这是爸爸妈妈之间的问题,优希不用烦恼。

爸爸从心里是爱你的,不希望你自己折磨自己,明白爸爸的意思吗?雄作摸摸优希的头,眼睛里闪烁着调皮的目光,语调也变得开朗了,最近爸爸的工作也落后了,爸爸得把工作搞上去。

优希,跟爸爸一起努力吧!雄作是一家大型食品公司山口县分公司的营业部部长,上任以来成绩显著。

如果按人口比率计算,在西日本地区是数一数二的。

但是最近,他的工作成绩一直在下降。

爸爸担心着优希的事,无法集中精力工作。

现在呢,优希在医院好好治疗,爸爸在公司好好工作。

咱们比赛好不好?看是优希的病先治好,还是爸爸的工作先搞好。

雄作开玩笑似的说。

……离婚吗?优希直截了当地问。

雄作考虑了一下,说:优希的病好了以后。

优希大吃一惊:为什么?优希治好病,还像以前那样做个好孩子,跟妈妈重归于好,妈妈也会好好爱护这个家的。

妈妈现在为什么生气?能安慰妈妈的只有你啊。

是我不好?没人说你不好,也不是非让你做什么事不可,只是希望你还像以前那样做个好孩子。

就在这时,咣当一声,有谁把椅子碰倒了。

只见一个男中学生正在朝门外走,椅子大概是他生气站起来时碰倒的。

他的母亲看着他的背影,放声痛哭起来。

一个护士赶紧过来安慰她。

雄作用非常可怕的表情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继续微笑着对优希说:以前你的成绩是最好的,还当过班长。

不只是学习好,而且懂礼貌,体谅人,还帮助别人做好事。

学校的老师,街坊邻居,谁都称赞你,谁都羡慕爸爸有你这么个好女儿……以后呢,不要逃学,不要乱吐东西,不要在街上闲逛,在医院不要乱闹。

你跟你妈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希望你做一个有出息的好孩子,好不好?优希沉默不语。

好不好?雄作又问了一遍,优希轻轻地点了点头。

雄作放心了,又跟优希谈了谈家里的情况:我走了……你不在家,家里显得好冷清,快点儿治好病回家吧。

优希把爸爸送到大门口。

分手前雄作抚摸着优希的头说:头发长出点儿来了。

说着有些伤心地笑了笑就走了。

这天吃完晚饭回病室,在走廊里碰上了长颈鹿和刺猬。

今天来的那个人是你爸爸?长颈鹿问。

优希看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要走。

刺猬赶紧说:你的外号我们给你想好了。

优希站住了。

长颈鹿来到优希身边,很快地说:你在盥洗室里大闹,大家都看见了。

平时那么老实,可是你往自己身上浇水的时候,那个厉害,大人都拉不住你。

所以呢,我们给你起了个外号,叫海豚。

刺猬补充道:想起那天我们在海里见面的事,这个外号挺合适的。

我不要什么外号!优希扔下这句话,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什么名字都不要!我要在这里等到8月爬神山。

爬上神山,再也不回到原来的生活圈子里去了,再也不需要什么名字了……优希回到病室,在桌子前坐下,拿出在图书室借的地图,用手指顺着等高线找到那座神山,反复确认着神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