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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997年 梅雨

2025-03-30 06:16:10

1正在护士值班室的休息室里休息的优希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睁开了眼睛。

她本来就没睡着。

一个年轻的护士拉开隔在值班室和休息室之间的帘子:护士长助理。

这时优希已经从长沙发上坐起来,正在用卡子别她的护士帽:怎么了?六号病室的桑本老太太呼吸困难……怎么回事?优希边问边走出值班室,快步向六号病室走去。

天快亮了。

窗外的天空呈现出灰白色。

优希抬腕看了看手表,5点半。

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护士紧跟在优希后边:换尿布的时候,也就是一错眼神儿的功夫,病人已经在揪着自己的脖子了,显得特别痛苦。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佐伯呢?优希问起另一个夜班护士。

在病人身边呢。

优希走进六号病室,来到因脑血栓刚刚动完手术的桑本病床前。

缺乏经验的佐伯,只知道抚摸着病人的后背一个劲儿地问:不要紧吧?您觉得哪儿难受?病人已经憋得脸部发紫,让她张嘴她都张不开了。

吸痰器!优希命令道,把病人的手按住!优希伸手从佐伯的口袋里拽出钢笔式手电筒,对病人说了声对不起了桑本女士,强行撑开了病人的嘴。

用手电筒往里一照,有异物!她吞了什么东西了?佐伯问。

你好好想想是什么?优希反问道,然后对病人说了声忍着点儿,就把两个手指伸进病人嘴里,想把异物夹出来,可是手指只能碰到一点儿,夹不住。

优希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佐伯灰暗的表情,想起来没有?快说呀!佐伯支支吾吾地刚要说话,另一个护士拿着吸痰器起来:吸痰器来了。

插上电源,优希说着抓起吸嘴,一边调整吸痰器的吸力一边问佐伯,你觉得她可能吞了什么?快说!大概是圆珠笔笔帽上那个小兔子。

桑本女士说,好可爱呀,我就递给她看……大不大?不太大……硬不硬?软塑料的,用手指能捏扁。

递给她以后,正好有别的病人叫我,后来我就把这事儿忘了。

优希不再多问,用手试了试吸嘴的吸力,轻轻地把吸嘴插进了病人嘴里。

由于吸力小,开始吸出来的都是唾液。

优希加大吸力,只听啪啦一声,有东西吸附在吸嘴上了。

优希从病人嘴里拔出吸嘴一看,果然是一个软塑料做的小兔子。

病人大声咳嗽着,但显然轻松了许多。

不要紧了吧,还难受吗?优希把手放在病人背上亲切地问。

病人喘了口气:我还以为我活不过来了呢。

优希笑着安慰了病人,回头对两个护士说:去把医生叫来,看看喉咙有没有出血。

看一下病人的监护仪,特别要注意的是血压是否正常。

快去!护士们行动起来,优希对被吵醒的其他病人说:对不起,把大家吵醒了,已经没事儿了,放心吧。

说完走出病室回到了护士值班室。

两个夜班护士争着对优希说:今天护士长助理在,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优希表情严肃地对她们说:这是一次人命关天的失误。

照顾老人跟照顾孩子一样,要处处注意,我不是说过多少次了吗?有的病人往嘴里塞东西,她自己是没感觉的。

优希把那个小兔子塞给叫佐伯的护士:人家是来治病的,真的缓不过来了怎么办?绝对不能因为是老人,就不放在眼里。

也许他们从现在才开始有意义的人生呢。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就跟新生儿一样,是有生命力的,我们必须承认这一点……遇到问题不知所措,处置不当,是比给她一个小兔子更大的失误。

去,练习一下怎么使用吸痰器,没意见吧?是……俩人深深地低下了头,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好像连一点儿自信都没有了。

优希看她们这样,赶紧开玩笑说:精神点儿,得把失误变成笑脸才成嘛。

还有,我今天是跟朋友在外边喝多了住在这儿的事,保密啊!几个小时以前,优希跟母亲吵嘴从家里跑出来,回忆起许多往事。

当她从回忆中惊醒,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在毫无目的地走在雨中。

除了医院,她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到达医院时已经是凌晨点了。

优希在更衣室把淋湿了的衣服脱掉,换上白大褂,跟夜班护士说是跟朋友在外边喝多了,回家的话怕耽误第二天上班。

湿衣服呢,天亮以后请医院入口处的洗衣店今天之内给洗净烘干就是了。

早上6点,夜班护士开始一个个地给病人做常规护理,优希呢,也一个个地跟病人打招呼,跟有特殊要求的病人交谈,转眼就点了。

一个白班护士来上班,看见优希吃了一惊:啊,您这么早就来啦?今天的雨下得可真不小。

1997年5月25日的雨,越下越大。

8点交接班时,院办来电话说,多摩川的水已经超过警戒线了。

交接班过程中,电话铃响了,接电话的年轻护士对优希说:护士长助理,您母亲的电话。

优希掩饰着自己尴尬的表情对接电话的护士说:告诉她,过一会儿我打过去。

交接班以后,优希找到护士长内田女士,谈了谈后夜班护士的配备问题。

为了防止今天凌晨那样的事故再次发生,要尽可能配备一个有经验的老护士。

内田女士为难地说:我也想这样,可是,护士一干满三年,不是辞职,就是调到条件好的地方去。

重新参加工作的护士,患腰痛病的又很多……我跟院办多次要求过增加人手,可每次他们都以经营困难为理由加以拒绝。

内田女士边说边叹气。

护士变动大,经营困难,这些情况优希都知道,所以她也就不再强烈要求,只建议道:要不这样吧,以后我每天上后夜班……这天,优希负责护理的两个病人出院。

一个是因心肺功能紊乱住院的74岁的男性患者,一个是因脑血管障碍性痴呆住院的68岁的女性患者。

两位患者恢复得都不错。

特别是那位脑血管障碍性痴呆的女性患者,刚住院时,言行举止就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总是把优希当做母亲。

经过医生的治疗和优希的护理,基本恢复了正常,全家人高兴极了。

当然,患者并不记得自己曾经病成那个样子。

这位当过德语老师的患者,走出医院大门时留给优希的是她背得很熟的歌德的诗句:很多我们不懂的东西,一定会弄懂的,只要我们活下去。

但是,也有患者因医治无效而撒手人寰。

一位76岁的男性患者,心脏肾脏功能低下,终于未能恢复而去世。

断气的时候家人不在场,是优希陪他去的太平间。

在太平间里,优希双手合十,为死者祈祷冥福。

黄昏时分,下班时间到了。

优希在更衣室换上洗衣店替她洗好熨好的衣服,走出医院,在医院外边的公用电话亭里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昨天夜里刚跟母亲吵过架,今天不想跟她见面,优希打算在医院附近的护士宿舍里睡一会儿就去上后夜班。

电话铃响了半天志穗才接电话。

今天后夜班,不回家了。

优希说完不等志穗答话就想挂断,但志穗说话比优希快,聪志一直没回家!声音里混杂着担心与疲惫。

优希只得重新拿好听筒:一直没回家?追着你出去以后一直没回来……您给医院打电话,就是为了聪志?我也担心你呀!听说你在上班,我这心哪,就放下了一半。

跟他的事务所联系了吧?打了不知多少次电话,都是电脑值班,说今天和明天星期天休息。

也不知道这孩子跑到哪儿去了。

这使优希又想起了父亲和双海儿童医院的事,想起了聪志追究的事。

那时候,我对聪志和志穗说了些什么……还是什么也没说呢……优希想问问志穗,但是,她没有问的勇气。

这时,志穗说话了:我还想等你回来商量商量呢。

从志穗的声音里,优希感觉到母亲要纠缠不放,于是故意用明快的语气说:他一个大男人,可去的地方有的是,您不用担心,过于担心对您身体也不好嘛。

说完啪地把电话挂了。

挂上电话,优希把额头顶在电话机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优希摘下听筒,拨了笙一郎的手机号码。

接通之后,是笙一郎沉稳的声音。

我是久坂。

啊,昨天那么晚才回家,没事儿吧?笙一郎的声音格外亲切。

没事儿。

现在……给你打电话……没关系吧?我也就是在事务所里整理一下文件。

你在事务所?我母亲给事务所打了好多次电话,都是电脑值班……噢,休息日,不想接电话,就把电话弄成电脑值班。

我现在在里屋,我自己的办公室里。

你母亲打电话来,是找聪志吧?笙一郎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昨天晚上没回家,母亲很担心……你知道聪志在哪儿吗?昨天晚上他是在这儿住的。

笙一郎平静地说。

优希松了口气:住在事务所。

这下可好了。

上午我来到事务所的时候,他正在沙发上睡觉呢。

他有钥匙。

好像是淋雨了,湿衣服晾着,只穿一条短裤,裹着毛毯。

没跟我说发生了什么事……家里怎么了?嗯,没什么……聪志还在吗?不在。

换上我的衣服,到洗衣店洗他自己的衣服去了。

还说要买些内衣、袜子、牙膏、牙刷什么的。

牙刷?是这么回事,我正琢磨着得跟你联系一下呢……他说他打算在事务所住一段时间。

在事务所住?为什么?说是不想回家。

优希一下子想起了聪志在追问自己时那双可怕的眼睛。

怎么样?可以吗?笙一郎的声音使优希回到现实:不给你添麻烦吗?我有时让他工作到很晚,他在这里住还能帮我很大的忙呢。

从笙一郎的声音里优希能感觉到他在微笑。

笙一郎接着说:附近有便民店,房间里也有洗澡间,一个单身汉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没有什么大问题吧。

我觉得对于你母亲来说,这样总比他马上就从家里搬出来找间公寓住好一些。

从笙一郎的话里,优希能感觉到他想得很周到:那谢谢你了。

优希觉得自己跟聪志之间确实也需要冷却一段时间,就说,如果不给你添麻烦的话,就让他在你那里住一段时间,等他冷静下来再说。

好,那我就任意驱使了。

您请便。

笙一郎哈哈大笑着换了话题:昨天晚上高兴极了。

优希愣了一下,什么高兴极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过了这么多年,三人又见面了。

笙一郎补充说。

优希总算明白了笙一郎的意思:我也是。

什么时候再聚一次吧。

优希尽可能愉快地说。

她想把笑脸通过电波一起送过去。

可是,从电话上方的小镜子里,优希看到的是一张勉强的笑脸。

最后,优希对笙一郎说:聪志打算在事务所住一段时间的事,请你让他告诉我母亲。

笙一郎答应了。

尽管如此,优希还是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志穗知道了聪志昨晚住在事务所,放了心。

但听说会有一段时间不回家,又叹起气来。

优希在护士宿舍睡了一会儿就去上夜班,一夜无话。

优希到底是累了,脸色很不好,内田女士严令优希回家体息。

到家时,志穗正在房间里缝东西。

弯腰弓背的样子,看上去好像缩小了许多。

眼也花了,戴着老花镜。

以前潇洒的身姿踪影皆无。

优希不打算跟母亲打照面。

志穗呢,也是对前天晚上吵架的事一字不提,只对优希说了句:聪志打电话回来了……是吗?优希也淡淡地说。

她见志穗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就悄悄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进入6月,多摩樱医院院子里的紫阳花【注】竞相开放,一片生机。

6月的第一个星期四,优希在医院的食堂吃午饭的时候,看见电视上正在播出多摩川的画面。

原来,多摩川下游发现了一具女尸,由于损伤严重,只能判断出年龄在30岁至60岁之间。

神奈川县警察本部正在加紧辨明身份。

【注】虎耳草科八仙花属落叶灌木,高1-4m。

叶大、椭圆表、阔卵形或倒卵形,边缘有粗锯齿,叶面鲜绿色,叶背黄绿色。

花大型,伞房花序,花色多变,初时白色、渐变蓝色或粉红色。

原产中国,分布于长江流域及其以南各地;朝鲜及日本也有。

——欧阳杼注优希身边的一个49岁的老护士说话了:你看你看,神奈川的警察们紧跟着就忙活起来了。

她凑到优希身边,神秘兮兮地说,淹死的案子可不好破。

所以呢,如果东京的江户川里发现了尸体,警视厅都要动用潜水员,悄悄地一直搜索到千叶县那边。

这回是多摩川,得把潜水员运到神奈川县。

真的,这是我儿子说的。

我儿子可是报社的……说到这里,老护士不等优希搭话,又自认为很幽默地抖了个包袱:报社的印刷工人。

优希强作笑脸算是回答。

然后站起身来,把碗筷放到柜台上,又去工作了。

2笙一郎在他担当法律顾问的一家餐具制造公司的董事会休息室里,也看了关于多摩川女尸的新闻。

新闻还没看完,一个董事来叫他,说是上午缺席的董事长和几个董事都来了,请笙一郎过去。

这家餐具制造公司制造了一种抗菌儿童餐具,由于加入了过多的药品,超过了食品卫生法规定的标准,将被诉诸法庭。

在董事会上,研究了如何对付这场诉讼以及善后处理等事宜。

除了经济上的损失以外,笙一郎还感到自己的地位在受到威胁。

他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公司。

晚上9点,笙一郎总算回到了事务所。

这天他抽了四盒烟,嗓子辣得难受。

当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三楼,打开大门正要说一声我回来了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年轻女人的尖叫:放开我!事务所里没有人。

只听见拉扯衣服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

你太过分了!是真木广美,同时听见的是打耳光的声音。

里屋的门开了,面朝笙一郎这边的是聪志,正用左手抚摸着被打痛了的面颊。

背朝笙一郎的是真木广美,身上鲜艳的橘黄色超短裙套装有些凌乱,超短裙的里子翻了出来,几乎看得见她的短裤。

她愤怒地对聪志叫道:瞧你那德行!你要是光说说我也就忍了,可是你呢,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

不管什么,都要跟别人比个高低。

就知道指责别人,吹毛求疵,把自己看得比天高,却又装出卑下的样子给人看……就你这德行,还配说什么,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我早就受不了了!广美发泄了一顿,一回头,目光正好跟笙一郎碰在一起,一瞬间表情突然变得僵硬了,但她马上就恢复了她那刚毅的神情,没好气地跟笙一郎打了个招呼:您回来啦。

啊,回来了。

笙一郎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

广美走到自己使用的写字台前:还有些工作没完成,但是,我得回家了!说完就开始整理写字台上的文件,忽然发现自己的裙子被弄乱了,赶紧用一只手拉平,关于性骚扰的诉讼程序,我回去得好好学学,到时候让久坂先生看看我的学习成果!然后转向笙一郎,事务所兼作宿舍,公私不分,我认为这是个问题!说完摔门走了。

笙一郎终于吐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对聪志说:刚想喘口气歇歇,你又来这么一手,你饶了我行不行?聪志哑口无言,默默地坐在沙发上。

笙一郎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对聪志说:你先说好了再动手是不是好点儿……从来都是这么干吗?聪志的膝盖没着没落地抖动着:我说找她有事,她随随便便地就进来了。

她心里也有欲望嘛。

你这说法跟那些性骚扰的老手如出一辙。

笙一郎坐在皮椅上,拉开抽屉,拿出今天的第五包烟,真木说得对,你是不应该在事务所住下去了。

回家吧,你母亲也不放心。

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不过,家里可就你一个男子汉哪。

聪志立刻揪着头发说:请几天假可以吗?笙一郎愣了一下,把叼着的烟又放下了。

聪志避开笙一郎的目光:请一个星期的假。

为什么?旅行。

笙一郎苦笑了一下:刚才这种情况,还不至于躲出去旅行吧。

跟她没关系。

聪志顶了笙一郎一句。

沉默了一会儿,聪志接着说:我早就想去一趟了。

笙一郎重新叼上烟,用打火机点着:去哪儿?……四国地区。

笙一郎一口气没喘上来,憋得好难受。

过了一会儿,总算吐出一口烟,喘过气来:为什么去四国?有必要说那么清楚吗?当然。

笙一郎心想,夏威夷也好澳大利亚也行,国内呢,北海道、冲绳,都没问题,惟独四国,另当别论。

你知道,股东总会就要召开,现在正是忙的时候。

咱们是个小事务所,你来了,刚刚扩大了一点儿。

你负责的工作有的是急着要处理的,你突然要请假,理由都不讲,你说我能同意吗?聪志只好说:……有件事想调查一下。

什么事?医院的事个事件。

笙一郎手指上香烟的烟灰掉在了桌子上。

他竭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四国的医院,去调查什么?什么事件?跟咱们事务所的工作有关系吗?没有,完全是个人的私事。

聪志小声说。

那我就不便多问了……四国,你去过吗?没有,一次都没去过。

那边有认识人吗?没有。

笙一郎勉强笑了笑: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

你去的目的是什么,关于你要调查的医院和事件,有什么线索……聪志摇摇头:只是觉得去一趟总会有所收获。

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苦恼得很,心烦得很。

别着急,你要是觉得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跟我详细说说。

笙一郎耐心地劝说着。

聪志呢,低下头,没有马上就说的意思。

笙一郎掐灭香烟,站起来去冰箱里拿啤酒。

开冰箱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

为了控制住颤抖的手,他使劲儿攥紧了拳头。

他取出两罐啤酒,回来放在聪志面前一罐:我的老家可以算是四国,也许能帮上点儿忙。

说完坐在自己的皮椅上,不动声色地等着聪志答话。

聪志突然抬起头来,感到很意外:是吗?笙一郎轻轻点点头:我还没跟你说过我的老家是哪儿吧?四国的什么地方?爱媛县松山,家离市中心不远。

聪志向前探着身子:那么,爱媛县有名的儿童医院您知道吗?儿童医院……怎么了?我姐姐以前在那儿住过院。

你姐姐?你不是说过你出生在山口县吗?山口县德山。

可是,姐姐越过濑户内海到爱媛县的医院去住院,说是哮喘病,需要异地疗养。

哮喘病是需要异地疗养的嘛。

可是,山口县也有疗养设施啊,有必要越过濑户内海去爱媛县的医院疗养吗?笙一郎拉开啤酒罐:你可别轻看了哮喘病。

我认识好几个得哮喘病的,发作起来可受罪了,弄不好还会丧命呢。

姐姐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哮喘病。

聪志既像是说给笙一郎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不,根本就不是。

我没看见过她发作过一次。

住院前也好,住院期间临时出院也好,我就没听她咳嗽过一声。

她住院肯定是由于别的原因。

笙一郎喝了一口啤酒,喉咙渴得好像着了火。

他喘了口气说:你请假想要调查的就这事儿啊?就为了调查你姐姐以前得过什么病就要请假啊?直接问问你姐姐不就结了吗?姐姐不说嘛。

那就别问了嘛。

别人不想告诉你的事,为什么偏要去知道呢?你也有那么一件两件不想让家里人知道的事吧?都到现在了,还想知道那么久以前的事,真让人感到费解。

我这么说您可能会骂我傻瓜……大概,我真正想知道的,并不是姐姐的病。

那你想知道什么?想知道我自己,想知道我自己到底是什么?哈,原来是个寻根的家伙。

笙一郎故意嘲笑地说。

特幼稚是吧?我自己也讨厌我这股幼稚劲儿……不过,我周围全是秘密,我是在谎言的包围中长大的。

聪志语气越来越强烈,大概是他胸中涌上来的东西压抑不住了吧,母亲和姐姐合伙,一直在隐瞒着我什么。

父亲活着的时候就这样。

姐姐在山口县的时候,特别神经质。

不,以前,姐姐是很优秀的。

可是到了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突然变得神经质起来。

战战兢兢,精神恍惚,摔盘子摔杯子。

一直受表扬的姐姐,开始挨母亲的骂了。

后来就以什么哮喘病的名目,住进了四国地区的一个什么医院。

是不是名目可不敢贸然肯定。

笙一郎插嘴说。

聪志好像没听见,只顾一个劲儿地说下去:父亲在一次事故中死后,我家搬到了这边,姐姐又变了。

准确地说,是又变回去了,变成了跟以前一样的优等生。

不,比以前更优等,优秀得我都觉得厌烦了。

听话,诚实,积极参加为社会服务的活动……比如去敬老院做好事什么的。

自然,谁都喜欢她。

可是姐姐呢,受到赞扬以后从来没有高兴过,反而显得非常痛苦。

母亲呢,对这样一个姐姐既不像以前那样表扬,也不像以前那样批评,好像总是隔着那么一段距离。

在我这个当弟弟的眼里,姐姐简直可以说是白璧无瑕,邻居们也都羡慕母亲有这么个好女儿。

可是母亲从来没为姐姐欢喜过……笙一郎觉得膝盖冰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手中的啤酒罐倾斜了,啤酒洒在了膝盖上。

聪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注意到笙一郎表情的变化:学校内外,所有别人不愿干的事都是姐姐干。

对我更是没说的,什么事都让着我。

在家里,她自己住阴面儿,让我住阳面儿,买东西,从来都是问我想要什么,如果姐弟俩都想要的东西只有一件,她肯定是让给我……为了我,她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理想。

笙一郎放下啤酒,又叼上了一支烟:什么理想?姐姐的理想是当医生。

凡是跟医学有关系的讲演、志愿者活动,姐姐都要去参加,从没落过一次。

她一直说她喜欢当医生,治病救人。

上高中以后,姐姐还认真地考虑过如何支付上医科大学的学费问题,但最后还是放弃了,理由是学费太贵,上不起。

为此姐姐的班主任特意到我家来家访,说就凭姐姐的成绩,奖学金是没问题的,而且在参加志愿者活动的过程中结识的几位医学界人士,都愿意帮姐姐的忙……那她为什么还要放弃呢?还是为了我。

因为我在姐姐面前一直有自卑感。

你想,在那样一个学习成绩优秀、品行端正、富有献身精神的姐姐面前,我能没有自卑感吗?为此,姐姐事事处处让着我,从来都不生我的气。

我不高兴的时候,从来都是连为什么都不问就说是姐姐不好,有时真让我窘得要命。

为了消除我的自卑感,姐姐甚至故意考不好,故意捣乱。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是,当老师找到家里来的时候,姐姐反而向我道歉。

姐姐觉得如果她上了医科大学,我就会更自卑。

当然我没有直接问过她是不是这么想的,但凭我的感觉,肯定是这样的。

她决定报考护士专科学校以后,老师们都愣了。

奇怪的是,我母亲并不反对。

母亲对姐姐所做的一切都默默地接受。

聪志感到渴得要命,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啤酒,喘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看样子他是想把憋在心里的话都倒出来:我除了拼命学习,别无选择。

感觉后边老是有人在追着我。

我觉得我有责任把姐姐为了我而放弃的理想继承下来,能做到这一点的话,我自己心里也痛快。

我就是不考法律,也要考个别的难考的专业。

但是,我进入法律界之后,却没有满足感,还想超过姐姐更多。

于是我不顾母亲和姐姐的劝阻,扔掉了到手的检察院的工作,选择了当律师……这就是我的人生,我想喊出来给大家听……可是,我现在还是找不到我自己,这是为什么?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现在我明白了,这是因为我看不见自己的过去,因为我是在谎言的包围之中长大的。

不管我怎么努力,都会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真正的人生,都会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在别人的手里操纵着。

不拨开笼罩着自己过去的迷雾,就没有勇气,没有自信,就无法断言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必须知道自己的过去。

为了能够明明白白地生活下去,我必须揭穿那些掩藏着的秘密。

所以,我想去调查一下。

聪志说到这儿,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光,如释重负般地全身松弛下来,聋拉着脑袋瘫坐在沙发上。

笙一郎闻到一股香烟过滤嘴的焦糊味儿,赶紧把烧得只剩下过滤嘴的烟头扔进烟灰缸:你要调查的事件也和所谓掩藏着的秘密有关系吗?聪志没有回答的意思。

笙一郎干咳一下,口气变得严肃起来:不管怎么说,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我不能说不准你假,但我希望你过一段时间再说。

你的事也没有必要争分夺秒嘛。

聪志没说的了。

长时期积郁在心中的东西,一瞬间倾吐了出来,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他觉得很疲倦,也有几分后悔。

等你的情绪稳定下来再去旅行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嘛。

不过,我这里有一点忠告,寻找你自己也好,寻找家庭的秘密也好,没必要那么激动,弄不好会伤害谁的。

你现在在这里实实在在地活着,这还不够吗?我觉得,健康地活着,并且有你的存在价值,这就是幸福。

笙一郎对自己的言不由衷感到厌恶,为了掩饰自己对自己的厌恶感,他又点燃一支烟抽起来。

笙一郎等着聪志说话,一直等到把第五盒烟抽完。

可是聪志一直沉默着,后来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

笙一郎只好离开事务所回自己的公寓去。

第二天,笙一郎到事务所一看,聪志的表情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夹着文件夹到司法局去了。

真木广美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出现在事务所,处理着自己手头的工作。

笙一郎反复考虑着怎么对付聪志,工作中烟也是抽了一支又一支。

3梁平站在一个幼儿园附近,耳边不时传来孩子们的笑声。

孩子们穿着夏季园服,正在运动场上跑大圈。

近乎尖叫的笑声吸引着梁平,不仅孩子们穿的白色半袖衫让他觉得晃眼,就连孩子们欢蹦乱跳的情绪都感染着他。

梁平正在盯梢,目标是幼儿园斜对面的一座公寓。

在横滨市阪东桥地铁站东边密集的住宅区里,发生了一起伤人事件。

一位34岁的独身女性在家里被人用刀刺伤了腹部。

她自己忍痛打电话叫了急救车,救护人员赶来时,她已经昏迷了。

手术后总算保住了性命,现在还没醒过来。

她的家里被弄得乱七八糟,县警察本部认为这是一起抢劫杀人事件,急令梁平他们在伊势佐木警察署设立搜查本部,以跟受害者来往较多的人为中心,寻找目击者,通过犯罪记录滤出有类似犯罪前科的,迅速全面展开调查。

梁平盯梢的目标是住在幼儿园斜对面的公寓里的一个男人,有三次抢劫犯罪前科,都是持刀闯入单身女性家里作案。

据了解,这个男人在四天前案发的当晚外出,再也没回来,而且在外出之前三天交清了赊欠的房租。

今天梁平他们到他家去了,没人。

邻居说是去看赛马了。

于是决定让梁平留下来盯梢。

幼儿园放学的时间到了,来接孩子的家长们拉着孩子的小手陆续从幼儿园走出来。

孩子们有的向妈妈报告着今天发生的新鲜事,有的撒着娇,有的闹着要买什么东西。

有一位母亲好像是发现自己的钱包忘带了,松开孩子的手只顾翻自己的包。

孩子立刻变得烦躁不安起来,急着去拉母亲的手,母亲生气地叱责孩子说:你给我安静会儿!孩子立刻委屈得小脸都扭歪了,但还是拉住了母亲的裙子。

孩子觉得至少得跟母亲身体的某一部分连在一起才能安心。

有泽先生!背后有人叫梁平,是伊势佐木警察署的一个警察,请马上回搜查本部。

为什么?罪犯抓住了。

赶到伊势佐木警察署的搜查本部时,伊岛正站在门口等着他呢。

见梁平过来,他举起手来:嘿,伙计,收摊儿了。

伊岛脚下放着他自己的装有换洗衣服的纸袋和梁平的旅行袋,旅行袋里装的当然也是换洗衣服。

一设立搜查本部,至少两周不能回家。

怎么回事?梁平问。

伊岛觉得好没意思似的:自首了,说是想见受害者。

是真正的罪犯吗?法院的也来了,听说正在开会研究。

罪犯叫什么?伊岛说的名字跟梁平盯的不是同一个人。

伊岛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觉得没意思吧,他沮丧地说:不是抢劫,是以前跟受害者同居过的男人,想恢复关系,女的不干,撕打起来,最后动了刀子,快五十的人了,还跟小毛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个没完没了。

与其说是一个被抛弃了的情人,倒不如说是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拼命地想要妈妈。

梁平立刻想起了刚才在幼儿园附近看见的孩子拼命拉住母亲裙子的情形。

伊岛接着说:事件的背景也很简单,后面的事交给伊势佐木警察署处理,我们就回去了。

高田中队已经出动了,我们还是待命。

梁平跟伊势佐木警察署的警察谈了谈怎么写报告,就跟伊岛出来了。

从这里到县警察本部不到两公里,两人决定走着回去。

途中,梁平突然想起伊岛刚才说高田中队出动了,就问:高田中队去处理什么案件?伊岛忍住哈欠说:昨天多摩川浮起一具女尸,好像泡了很长时间了。

尸体解剖以后证明是窒息而死。

……被掐死的?已经在川崎警察署设置了搜查本部。

死者肺里没有水,证明是掉进河里之前已经死了。

好像是个很棘手的案子。

不过,身份好像可以查明了。

死者随身带着什么东西没有?没有。

衣服挺时髦,大概是干酒吧的。

查了一下最近的下落不明者,发现5月24号晚上在平间那边失踪的一个酒吧女掌柜,跟死者年龄相当。

如果说是当天或第二天被害的,跟解剖结果也一致。

现在,可能正在通知家里人,也正在找牙科医生鉴定吧。

进展够快的。

仇杀和情杀破案一般都比较快吧……偶然杀人就不那么好破了。

首先要弄清是在哪儿被扔到河里去的。

上月二十五六号好像下了很大的雨。

24号深夜开始下的,是下得很大。

第二天,多摩川水位暴涨。

伊岛看了梁平一眼:你记得倒挺清楚的。

偶然的。

梁平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今天晚上去奈绪子那儿喝酒去。

伊岛邀请说。

不去。

梁平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自从上月24号夜里知道了奈绪子怀孕以后,梁平还没跟她见过面。

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了?伊岛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

梁平躲开伊岛的目光说:没什么……县警察本部旁边的海关大楼下面的绿地里种着许多月桂树,前一段时间满树黄绿色的花落了,现在开始结出小小的果实。

梁平和伊岛回到搜查一课,股长佐佐木把伊岛一个人叫了过去。

梁平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旁,打开手机,查了一下录音电话记录,有笙一郎的电话,让他回话。

梁平走出办公室来到楼道里,拨通了笙一郎的手机。

很快,笙一郎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了。

笙一郎好像很疲倦,他说:刚刚调解了一场官司。

梁平开玩笑似的问:赢了吗?笙一郎苦笑着:争夺钱财这种事,得到钱那一方也得落下心病,到头来是两败俱伤。

你给我打电话来着?有事跟你商量。

钱的事你可别找我。

梁平打趣道。

笙一郎没笑,停了一下说:在我事务所工作的……优希的弟弟,要找双海儿童医院。

梁平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咱们在什么地方面谈吧。

在电话里说不方便,我的事务所又有人进进出出的……你觉得合适的地方就行。

梁平刚想说话,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

伊岛满脸严肃,在向梁平招手。

梁平只好对笙一郎说了声:过一会儿我再给你打电话。

就把电话挂断了。

4第二天晚上,笙一郎在事务所前边拦了辆出租车,沿着第一京滨路朝横滨方向驶去。

过了横滨站,往反町方向一拐,又走了一段,在狭窄的商店街前下了车。

9点多了,笙一郎走进亮着昏暗的路灯的住宅区,真看不出这里边还会有什么酒馆。

他按照梁平指示的路线继续前行,终于看见了院子的木门门柱的球形电灯上的奈绪两个漂亮的毛笔字,这是这家小酒馆的惟一标志,除此之外跟一般住宅没有什么区别。

听梁平说这是一家只有老主顾才光顾的店。

木门开着,笙一郎踏上了小院里铺着的石板。

小院被精心修整过,优雅的紫红色花开得正好,那是朱鹭草的花。

深橙色的花是山丹,飘散着淡淡的花香。

看来主人在布置小院时,不但考虑到跟季节吻合,还考虑了颜色的搭配。

主人一定是一位性情温和的人,是那种不管自己受多少苦,也决不会给别人添一点儿麻烦的人。

拉开推拉门,门上挂着的小铃档欢快地叫了起来。

房间里铺着榻榻米,后部是柜台,一位30岁左右穿和服的女性正在从柜台里走出来。

她面带微笑,很客气地跟笙一郎打招呼:您好!问好的同时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笙一郎。

温和的态度,刚毅的性格,通过她那姣好的身姿表现得淋漓尽致。

笙一郎马上就猜到了她跟梁平的关系。

梁平这种过不了安稳日子而又脾气暴躁的男人,最容易接受这种女人温柔的体贴。

但是他们的关系又是不能持久的。

梁平无法接受她那慈母般的关爱甚至会对这种关爱感到愤怒,最后肯定是由梁平来毁掉两人之间的关系。

可以进来吗?笙一郎客气地问。

您是?她仍然是面带微笑。

有泽的,噢,梁平的朋友。

听到这话,她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让我来这儿跟他见面的。

她马上恢复了笑脸:啊,请进!屋里还有两个客人,年龄都比较大,一边品尝着看起来很不错的菜肴,一边心平气和地喝着酒。

笙一郎尽量避开他们,坐在了柜台的另一端。

她呢,一边洗手一边问笙一郎用点儿什么。

笙一郎先叫了一瓶啤酒,又说:今天还真有点儿饿了。

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什么好菜。

说着把菜单递了过来。

菜肴的种类不多,都是随着季节新上的菜。

菜单是手写的漂亮的毛笔字。

笙一郎认为点菜太马虎了有失礼貌,于是很认真地选了几样菜。

一个小时以后,那两个客人走了,也没有再来客人,大概因为是星期六吧。

菜挺好吃,啤酒也换成了日本酒,看着她那文静的样子,心情自然而然变得很安宁。

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笙一郎只抽了一支烟,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自己也吃了一惊。

你也喝一杯吧。

笙一郎劝道。

对不起,我不会喝酒。

说完向笙一郎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笙一郎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早川奈绪子,父亲原来是警察,退职以后开了这个小酒馆,因为这个原因,客人多是警察或退职警察,父亲死后,她一个人支撑着这个酒馆。

您的工作,跟警察没有什么关系吧?奈绪子问。

看不出来吗?笙一郎用手抹了一把脸,你看我像干什么的?干你这一行的,是不是一看人的外表就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奈绪子摇摇头:我这里来的客人有限,我也没有那么好的眼力。

那你怎么看得出来我的工作跟警察没关系呢?奈绪子有点儿为难地说:您说您是有泽的朋友对不对?是啊,可是……他的朋友到这儿来,您这是头一个,而且还跟他叫梁平,这说明您跟他的关系不是一般的亲密……笙一郎苦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那小子根本没朋友,今天来了一个,吓了你一跳吧?他一定有很多朋友……其实你认为他一个朋友也没有,所以感到意外,是不是?不是。

奈绪子低下了头。

笙一郎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光:如果我是最近才认识他,肯定是很难跟他交往下去的。

永远是傲慢无礼,怒容满面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对人态度生硬,就是没有得罪人的意思,也往往把人给得罪了。

笙一郎觉得奈绪子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就问:他对你发过火吗?为什么对我发火?奈绪子一边擦拭餐具一边问。

……只是有这种感觉。

奈绪子没搭话。

笙一郎叼上一支烟,不由得说起他跟梁平的友谊来:我们早就认识了,18年啦。

如果不追溯到那个时候,这小子,说不定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

至少我是这样,打那以后,我是一个知心朋友都没碰到过,也不可能碰到……你们是小学同学?差不多吧……笙一郎含混地说。

那么,女性的知心朋友有过吗?奈绪子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你不知道吗?有一个叫什么优希的朋友?笙一郎一惊:你怎么知道?果不其然!原来那么久以前就认识啊。

这小子,跟你说过她的事啦?没有。

我只是凭直觉,觉得她是有泽心里一直想着的人……奈绪子转过身去,一边把擦拭好的餐具放进碗橱里,一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那位女士现在在哪儿?笙一郎没弄懂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就在这时,门上的小铃档响了起来,笙一郎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回过头去,是梁平。

让你久等了。

梁平说着在笙一郎身边坐了下来。

奈绪子默默地递给梁平一个手巾、一个杯子,打开一瓶啤酒,要给梁平斟酒。

梁平抢过酒瓶,冷冷地说:我们要谈点儿事。

饿不饿?梁平摇摇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

奈绪子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看着梁平把一杯啤酒一口气喝完,笙一郎问:很忙吗?又有新案子?梁平紧锁双眉,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哪是什么新案子,还是以前的老案子,又要上证人席。

昨天,今天,都被法官叫去,搞什么事前准备。

如果开庭的话,要不要我帮忙?不是民事案件。

不是民事案件也没关系嘛!帮不了大忙还不能帮点儿小忙?这不是求人帮忙的事。

被捕的罪犯,指控我在逮捕他的时候有违法行为,说我抓他的时候,把手枪塞进他的嘴里,差点儿崩了他。

笙一郎不由得笑了:小子太过分了。

你说谁太过分了?这还用问嘛,指控警察有暴力行为的被告人多了。

是真是假,在你这个刑警面前我也敢说,至少是一半对一半。

但是,把手枪塞进嘴里去,让谁说也是胡说八道。

不是胡说。

笙一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梁平一边往杯子里倒酒一边说:我是那么干的。

什么?说你是那么干的?要不是有人及时制止,我就把他崩了。

没崩了他个王八蛋,现在还在后悔呢。

梁平一口气把满满的一杯酒喝了个精光。

笙一郎盯着梁平灰暗的侧影,不说话了。

5梁平原地未动,目送笙一郎出了酒馆,奈绪子一直把笙一郎送到街上。

笙一郎带来的问题,梁平也不知道怎么对付。

爱媛县有小儿科的医院不少,可是像双海儿童医院这样的综合性儿童医院,听说到现在也只有这一个。

值得从山口县特意渡过濑户内海到爱媛县就医的医院,恐怕也只有这一个。

这太容易调查了。

不过,就算聪志找到了双海儿童医院,以患者的弟弟的名义看病历,院方也不一定允许,而且,十七八年前的病历是不是还保存着,也很难说。

聪志父亲的死亡事件,已经作为事故解决了,警察基本上等于没追查。

虽然警察也问过梁平和笙一郎,问了一次也就没再问。

打那以后谁也没提过山上的事。

报纸上也用一个小角报道了那次事故。

当时梁平特地把报纸找来看过,除了出事经过以外,没提到一个疑点。

那就随聪志的便,行吗?笙一郎问。

只好这样了。

梁平说。

阻止聪志行动会显得很不自然,弄不好反而被怀疑。

其实,笙一郎最为担心的并不是聪志,而是优希。

关于聪志要调查过去的事情,要不要告诉优希……不知道为什么,笙一郎担心奈绪子听见,提到优希时没有说出她的名字。

梁平也没敢说出优希的名字,只说应该告诉,告诉吧……笙一郎说:那么,三个人再见一面?梁平没明白笙一郎是什么意思。

笙一郎告诉她一下不就完了嘛,有必要三个人都特意抽出同一时间见面吗?但是,笙一郎坚持三人见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梁平你一个人去好了。

梁平急了,心说笙一郎这是客套呢还是怎么回事呢,真弄不明白。

不过,笙一郎临走时留下的一句话,梁平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那句话是:我,没有资格。

突然,瓷器摔碎的声音把梁平从沉思中惊醒了,抬头一看,奈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正在柜台里收拾餐具,大概是摔了个盘子。

奈绪子蹲在地上,默默地捡着盘子的碎片。

梁平喝完杯中酒,把酒杯放在了靠近奈绪子的柜台边上。

一般不等梁平喝完,奈绪子就给他续上了,可是今天呢,明知道梁平等着她给倒酒,还在那里继续捡碎片。

嗨……梁平叫了一声。

隔着柜台,梁平看见奈绪子脑后的头发在颤抖。

拿朋友当幌子,奈绪子停下手上的活儿,你一个人就不能来啦?虽然不是谴责,但在文静中透着悲伤。

梁平没话说了。

奈绪子又开始捡碎片了。

她把碎片处理掉,洗了洗手,头也不抬地问:你们来这儿说什么?这回是谴责的口气,你到底是想说什么,拿你的老朋友当幌子!梁平感到无地自容。

他把酒杯送到嘴边,一仰脖子,酒杯是空的。

酒。

小声扔出一个字来。

奈绪子没动,梁平也没动。

过了一会儿,奈绪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走到冰箱那边,拿出一小瓶冷酒,走过来放在梁平面前:18年前就认识了,我可真羡慕你啊!梁平没抬头,也没做声。

奈绪子从梁平面前走开,继续说:那个时候的你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要是那个时候能见到你……梁平差点儿大叫起来,他不愿意这么轻易地提起18年前的事。

可是,他使劲儿闭着嘴,自己给自己倒酒,没叫出声来。

奈绪子站在水池前,但并没有拧开水龙头:刚才那位先生说了,你从那以后,谈得上是朋友的人,可以说没有。

你认识了我,错了吗?我不如优希吗?梁平手中的杯子滑落到膝盖上,酒把裤子弄湿了一大片:那家伙……连这个都说啦?常跟优希见面吗?奈绪子的声音很平淡。

那家伙是怎么说的?梁平气得攥紧了拳头。

经常见面呢。

胡说八道,就那么一次,那次……说到这里,梁平忽然醒悟到了什么。

刚才,笙一郎在提到优希时,尽量不说名字。

也许他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跟奈绪子的关系,但他不会跟奈绪子说优希的事。

梁平屏住气,盯着奈绪子的侧脸:……是你那么说的?奈绪子的脸扭曲了,一种厌恶自己就要哭出来的表情浮现在脸上:是你自己说梦话的时候说的……你在梦里经常叫她的名字……你胡说……梁平的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我总想,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你那么想着她,到她那儿去不就得了嘛,为什么要呆在我这儿呢?……可是,你叫她的名字的时候都是在梦中,我又想,也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奈绪子声音沙哑,强作笑脸,可是,她还活得好好的。

18年前的她……我不是对手啊。

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只不过……梁平的话只说了一半,又咽回去了。

对梁平来说,优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梁平自己也还没想过应该如何用语言来表现,好像也无法用语言来表现。

奈绪子拧开水龙头,一边洗着什么一边问:为什么要呆在我这儿呢?奈绪子的声音很低,但在梁平听来却近乎于惨叫,为什么不到优希那儿去呢?梁平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回答她。

正如伊岛所说,自己生活在虚无里。

对优希也好,对奈绪子也好,都不真实。

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甚至爱情这种实实在在的感情在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自己都不知道。

梁平在奈绪子面前坐不下去了,他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你等等!奈绪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梁平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梁平跟奈绪子一直是这样。

俩人的关系总是无法进入正常轨道。

关系密切了,需要投入真感情的时候,梁平就会感到痛苦。

于是,发火,找碴吵架,焦躁不安,终至关系破裂。

似乎梁平只会这种变态地交往。

跟奈绪子的关系也许从此就结束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是,她怀上了孩子。

如果她真要把孩子生下来的话……那就等于自己抛弃了这个孩子。

那样的话,自己跟抛弃了自己的父母也没有什么两样。

自己一直痛恨自己的父母抛弃了自己,最后自己还是做了跟父母一样的人。

梁平推开院门就要出去的时候,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回去了。

由于走得慌乱,把开着紫红色花的朱鹭草【注】踩得乱七八糟。

拉开店门,梁平朝柜台里的奈绪子大声喊道:决饶不了你!你要是把孩子生下来,我决饶不了你!声音里充满了恐怖。

干脆把她连同世间的一切全都消灭掉,包括自己。

【注】中国大陆称为独蒜兰,中国台湾称为一叶兰,为亚洲的特有植物,生长海拔高度介于600~4200m之间。

——欧阳杼注梅雨季节还没过去。

关东地区从6月底以来一直热得出奇。

7月3号,星期四,从早晨开始就热得跟三伏天似的。

梁平穿着灰色的夏装,离开自己住的公寓来到了县警察本部。

办公室里没有什么工作,他无聊地眺望着窗外。

横跨横滨港的港湾大桥尽收眼底。

闪光的地方是大桥的栏杆呢,还是奔驰的汽车呢?有人从后面拍他的肩膀:紧张吗?是伊岛。

因为天热,衬衣的袖子挽到胳膊肘以上,领带也系得松松垮垮的。

全组处于待命状态,即便发生了需要设置搜查本部的案件,梁平和伊岛今天也不出动。

不要给对方以可乘之机。

伊岛说,他在梁平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对方使用的都是挑衅性语言,故意激你的火。

你要冷静,说话注意跟我的证词吻合就行。

您不是后说吗?梁平问。

改成我先说了。

我替你打头阵。

梁平垂下眼皮不好意思地说:又给您添麻烦,真对不起。

所以,对方辩护律师盘问你时,千万不要冲动,说话一定要注意。

伊岛靠近梁平,小声说,那时候你那样干也不是没有道理,看见那么小的孩子被伤害,谁都会义愤填膺。

虽然你做得有点儿过分,但毕竟没有扣动扳机嘛。

好了,你就说你只不过是在紧急情况下做了必要的应对,把证词说清楚就行了。

如果梁平的证词跟伊岛有出入,不仅会使县警察本部的名誉受到损害,而且还会牵连到伊岛。

也许这就是上边和法院把他和伊岛作证的顺序颠倒了的原因吧。

伊岛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提高声音说:那个案子,还是进了迷宫了。

梁平马上就领会了伊岛指的是哪个案子。

多摩川发现的那具女尸,除了判明了身份以外,既没有目击者也无法确定作案现场,都一个月了,一点儿进展都没有。

案子进了迷宫的风言风语早就在搜查一课传开了,所以伊岛毫不在乎地大声谈论起来。

我去见代理课长时顺便问了问那个案子。

他嘟嘟囔囔地发了半天牢骚,百分之五十以上是没戏了。

那个案子,换上咱们也破不了。

酒吧的女掌柜,在河里泡了那么多天,再加上被扔进河里以后接连下了好几天大雨。

怀疑了好几个她那个酒吧的老主顾,都白费时间了。

我看是偶然犯罪。

伊岛在办公桌上竖起两支笔来,一个比作酒吧的女掌柜,一个比作罪犯:这个女掌柜呢,凌晨三四点在河边走,偶然碰上了罪犯。

罪犯呢,也许是为了钱,也许是想强奸,反正是袭击了她。

先把她打昏,再把她掐死,最后怕事情败露,把她扔进了河里。

也就是这么个过程吧。

如果把这个案子交给我去办哪,除了等着罪犯自首的奇迹出现,别无良策。

高田中队算是倒了大霉了。

伊岛却一点儿倒霉的神色都没有,一边揉着脖子一边高谈阔论。

中午刚过,为了出庭作证,梁平和伊岛离开办公室,来到离县警察本部大楼只有400米的地方法院。

法院前面的棕榈树【注】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挺拔。

【注】棕榈树属常绿乔木。

树干圆柱形,耸直不分枝,周围包以棕皮,树冠伞形。

本植物株高15米,胸径20~30厘米。

喜温暖湿润气候,喜光。

耐寒性极强。

叶可制扇、帽等工艺品,根入药。

产我国长江以南各省。

——欧阳杼注走进法院时法庭还在午休,梁平他们跟公判检察官见了面,确认了伊岛先出庭梁平后出庭的事。

搜查本部方面的专任检察官也来旁听,看见梁平,深深地点了点头。

梁平和伊岛都是检察院方面的证人。

辩护方所强调的是被告人在被捕时警察有违法行为,如果只有这么一条,被告方将是非常被动的。

被告的辩护律师只不过是一个热心人权问题的人,法院指定的律师跟被告连意见都没有充分地交换过。

所以说,律师们关心的只是检举警察的办法以及代用监狱存在的问题等等,完全是为了申明他们自己的主张。

检察院方面呢,为了不致引起新闻媒体的大肆渲染,有意让伊岛和梁平站在证人席上。

下午1点,伊岛被叫上法庭,梁平在休息室等候。

伊岛的证词在公共场合下已经重复过多遍,无非是梁平在逮捕罪犯时行为正当,没有问题。

法院的工作人员在楼道里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

天气太热,夜里睡不好,白天没精神。

听笙一郎说法院快该放暑假了。

三天前,梁平接到笙一郎的电话,说是股东总会已经结束,事务所工作不那么忙了,优希的弟弟聪志请了一个礼拜的假,但是,聪志去四国调查双海儿童医院的事还没告诉优希,言外之意是没有自己一个人去见优希。

梁平不明白,笙一郎为什么这么谦让。

半个小时以后,法庭叫梁平上证人席。

走上证人席的过程中,梁平看见股长久保木、警察本部方面的专任检察官、伊岛等人都坐在旁听席上。

站在证人席上,梁平抬起头来,只见穿着黑色法官服的审判长正用毫无表情的眼睛看着他。

陪审员差一点儿就打出一个大哈欠来,赶紧忍住了。

梁平感到侧面有人盯着自己,是被告人贺谷。

贺谷穿着牛仔裤、白色恤衫、凉鞋,尽管被人押着,仍然伸着脖子,不服气地瞪着梁平。

面颊消瘦,胡子拉碴,比以前显得更加阴冷。

半张的嘴露出被梁平在地板上碰断的门牙。

证人宣誓!梁平宣完誓,眼睛看着审判长头部上方,努力无视贺谷的存在。

检察官让梁平讲述逮捕贺谷时的情况,梁平按照以前回答过的,重复了一遍。

检察官脸上浮现出一丝嘲笑:你把手枪塞进被告的嘴里,有这事没有?没有。

梁平马上回答说。

类似的问题接踵而来,梁平一概否认。

梁平把周围的情况跟自己的感情完全切断了。

从小就习惯了这样做。

感情切断之后,怎么挨打都不觉得疼,撒多大的谎都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伤害别人也好,被人伤害也好,都可以泰然处之。

轮到被告的辩护律师提问了。

问的比检察官露骨多了,诸如逮捕时有没有暴力行为等问题都追究起来。

梁平也都平静地否定了。

40岁左右、瘦瘦的辩护律师让梁平看着被告:请你看着被告。

你看看,门牙断了。

是你弄断的吧?如果不是你弄断的,如果你问心无愧的话,你就没有理由不敢看!是你弄断的,没错儿吧!检察官提出异议。

审判长都认可了,梁平却冷静地看起贺谷来。

你用手枪顶着被告,威胁被告,没错儿吧!贺谷配合着辩护律师的提问,故意张开嘴,把舌头从断掉的门牙处伸出来让梁平看。

没有,不是我弄的。

梁平回答得很干脆。

回答之后,梁平反问律师:我想反过来问问你,这个人干的事你看见了吗?被伤害的孩子你看见了吗?你在要求我看这个人之前,应该先去看看被这个人伤害的孩子们!没等律师答话,贺谷先说话了,声音低沉,但很有威慑力:你小子跟我有什么区别?你小子的病跟我一样,你自己心里最明白……你小子以前肯定跟我一样遭过白眼。

梁平盯着贺谷。

贺谷挑衅似的摇动着从断掉的门牙处伸出来的舌头。

梁平内心切断的感情开始慢慢地接合起来,一股热流在胸中涌动。

贺谷皮笑肉不笑地接着说:马上就会真相大白的。

你小子,跟我一样想干坏事……打小孩子,踢小孩子,让小孩子跪下,把你那个玩艺儿塞到小孩子嘴里,你都干过吧!被告人,安静!审判长警告说。

贺谷两边的押解员用力向下按住贺谷的肩膀,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贺谷呢,反而更来劲了:你小子一定杀过人了,不是一个就是两个。

以后你还得杀人。

我进了大牢就不要紧了,可你小子还会接二连三地干!变本加厉地干!你还得杀孩子,杀女人!被告人!审判长大声警告着。

贺谷跟疯了似的继续嚷嚷:你小子小时候被谁干过,被你爹干过吧!梁平站起来向被告席走过去。

他已经看不见周围的世界。

不知道什么时候,憎恶涌上心头,冲上大脑,使他完全失去了控制。

他朝贺谷扑过去,伸手就要掐他的脖子。

押解员吓了一跳,赶紧往后推梁平。

梁平越发愤怒,跳着向贺谷扑上去。

证人!住手!法庭上叫声四起,法庭的工作人员都纷纷上前劝解。

贺谷狂笑起来。

审判长喝令贺谷退庭。

贺谷被押解员拉着往外走的时候还在朝审判长狂笑着大叫:看见了吧!那小子当时就是这样,差点儿杀了我!只不过那时他有枪,也是这副样子!你们把我抓起来,也应该把他抓起来!那小子更危险!梁平甩开法院工作人员的手,又向贺谷扑过去。

有泽!有人大吼一声,那声音完全压倒了贺谷的狂叫,梁平像被打了一记耳光似的僵在那里,朝发出吼声的旁听席转过头来。

伊岛已经来到旁听席的最前排,向前探着身子瞪着梁平。

他的身后是股长久保木和搜查本部方面的检察官,表情都非常严肃。

梁平身上的力气一下子跑光了,他摇摇晃晃地回到证人席上的时候,审判长宣布休庭。

回到警察本部,梁平立刻被刑警部长叫去了。

刑警部长已经接到了检察官的电话,满脸不高兴。

看见梁平进来,坐在那里什么都没说。

部长让搜查一课的课长汇报了当时的情况。

梁平一直低着头,没为自己辩解一句。

伊岛和久保木也被叫来教训了一顿。

梁平被罚一周不准上班。

梁平回到野毛山公园附近自己的公寓里,闭门不出。

在这一个星期里,梁平什么都没干,除了上街买点儿吃的,就是一个人喝闷酒。

伊岛每天给他来电话,除了安慰他以外,还跟他说判决的进展情况。

这次的审判长,据说是一个对迫害儿童罪持从严态度的法官,认为这次法庭骚乱是被告人故意挑衅引起的。

为了避免进一步刺激被告人,辩护方也不再要求梁平出庭。

没关系,这次的处分也就是一个礼拜不上班。

伊岛用非常轻松的语气说。

梁平心里却不轻松。

他很想见见谁,很想跟谁说说心里话。

这天中午,他借着酒劲儿拿起了电话。

您好!这里是多摩樱医院。

梁平听到医院总机的声音之后,犹豫了一下又把电话挂断了。

梁平拿起一瓶威士忌,对着瓶嘴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大口。

为什么……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为什么一定要跟笙一郎一起去见她呢?既然想见她,一个人去有什么不好?我为什么要谦让?笙一郎这家伙不是也一个人去过了嘛。

这家伙明明想单独去跟她见面,还非要说什么三个人一起见面。

什么他自己没有资格啦,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想要就说想要,这有什么不好吗?没有那样做,是错误的,只会给别人带来伤害。

难道不是这样吗?不!我们这些人,已经不会从自己的嘴里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希望和欲求了……得到的人不是自己所爱的人,得到的东西也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其结果伤害了别人当然不必细说,伤害最深的说不定是我们这些人自己。

心里堵得慌,痛苦极了。

梁平又抄起了威士忌。

67月7日,日本的七夕【注】。

天气还是那么热。

【注】日本古代遵从中国的习惯,正月、端午、七夕等节日都是按农历。

到了明治时代,奉行脱亚入欧的政策,这些从中国传来的传统节日也都逐渐改为公历。

——译者注午间新闻说,关东地区的气温已经超过摄氏38度,有的地区将近40度。

日比谷公园里,山茶树旁边的长椅上,笙一郎正坐着闭目养神。

百日红【注】的树荫里,只能感觉到一点点风。

虽然已经下午3点了,太阳还是那么毒。

笙一郎的内衣都湿透了。

但是,人多的地方就算有空调,也让人感到憋闷得受不了。

笙一郎觉得有必要在没人的地方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

【注】又名紫薇,为落叶乔木。

树高可达10米,树身大可抱合。

树皮薄片状,剥落后灰绿色或灰褐色。

单叶对生,椭圆形,长3~7厘米,圆锥花序着生于当年枝端,花呈白,红、紫等色,花径3厘米,花期长,6~9月。

蒴果近球形,种子有翅。

紫薇有一特性,如果用手轻轻搔它的树干,大地虽无风,但全树由基部到顶端枝全身摇动,有似人怕痒,俗称怕痒花、怕痒树、痒痒树。

对二氧化硫、氟化氢、氯气等多种有害气体,均有较强的抗性,并能吸收一定量的有害气体,是工厂、城市、居民区绿化的好材料。

——欧阳杼注笙一郎正在处理一桩土地租用方撤走的诉讼案,他是土地所有者一方的辩护律师。

根据合同的规定,土地租用方赚的钱有土地所有者一份。

可是土地租用方以借地权优先为由不肯给,经调解也毫无松口之意。

于是笙一郎就委托了他认识的一家信用调查所,全面调查对方平时的言行、秘密,以及过去的污点,想方设法贬低其人格。

这是为了使调解有利于己方的常用手段。

更恶毒的手段还有不少。

在不触犯法律的前提下,不择手段地把对方逼得走投无路,以达到攫取钱财和保护钱财的目的,是天经地义的。

这在霞之关【注】一带已经成为一条畅行无阻的真理。

【注】霞之关,东京的地名,日本国家行政机关集中的区域。

除了防卫厅在新宿以外,日本政府的所有省厅都在这里,笙一郎经常出入的法务省也在这里。

——译者注笙一郎使用这些手段,一直一帆风顺。

尽管多少有些肮脏,不用说他不感到累,就是伤害了对方,他也是心平气和的。

当然,钱包跟着也就鼓起来了。

表面看来,作为工作,使用这些手段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而在实际上,现实世界的种种变故,已经跟笙一郎的感情完全分离了。

既然已经切断了感情这根弦,就不可能再去体察别人的事情,别人的眼泪,别人的痛苦,而是能够冷静地对待一切。

即使大脑理解了对方的痛苦,内心也不会动摇,必须要做的事总是机械地去做。

在这附近工作的人,恐怕大多数都采取了跟笙一郎同样的方法在那里生活吧。

眼睛看着,耳朵也在听着,而心里并不想接受。

为了避免自己的感情跟对方的感情相呼应,装出某种表情,挑选某些词语,筑起一道心灵的防线。

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也许做不了这种需要冷酷的心才能做的工作。

或者可以说,这种切断感情之弦的处世术,是为了适应这个社会,自然而然地学会的。

但是,最近的笙一郎,即便是为了工作,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坦然地使用那些狡猾的方法和肮脏的手段了。

他在勉强自己那样做,觉得很累。

这是因为见到了优希,更是因为跟优希和梁平的聚会。

过去三人在一起度过的日子,由回忆变成了现实。

现在的笙一郎认为,即使伤害了对方也能做到很坦然,很平静,是对那个时候的自己的背叛,是对那个时候满怀着信赖、同情和宽容的自己的污辱。

笙一郎睁开眼睛,仰头看着附近的百日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百日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枝叶茂密,无数的花蕾结在枝头,鼓鼓胀胀的,好像立刻就会绽放开来。

绿树飘香,沁人心脾。

虽然比不上在双海儿童医院住院时爬过的明神山,但如果能在如此清爽的环境中度过生活中的每一天,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可是,这个梦想还有可能实现吗?……这个世界毁灭的时候,前来拯救现在的自己的人,还会出现吗?……笙一郎的手机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叫起来,笙一郎掏出手机,稳定了一下情绪,按下了通话按钮。

我是久坂。

是聪志的声音。

聪志请了一周的假,今天是最后一天,而且说好回来以后直接去事务所处理积压的文件,连第二天早上的工作笙一郎都给他安排好了。

所以笙一郎非常严厉地问道:在哪儿?已经上飞机了吗?对不起,还在松山机场。

这就上飞机。

笙一郎看了看表:现在还没上飞机,回来不得6点啦?怎么打算的?直接去事务所?是这么回事,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想见姐姐一面。

这么说你是要回家喽?不,回家就得跟母亲见面……我想直接去医院。

她可能是白班或前夜班,估计能堵住她。

跟姐姐谈完我再回事务所,保证不耽误工作。

他要跟优希谈什么?笙一郎心里直打鼓:你调查出什么来了吗?首先是把姐姐住过的医院搞清楚了!什么医院?双海儿童医院……您不知道吗?不……不知道。

从松山市沿海坐一个小时的车,以前是结核病疗养院,面山靠海,风景挺好。

笙一郎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双海儿童医院的建筑物,追优希时跑过的沙滩,以及波光粼粼的大海……你到那个医院去了?去了,一水儿的二层楼,挺大的一所医院。

最近好像装修过,很漂亮。

见着什么人了吗?跟院长办公室的人谈了谈。

看病历了吗?那怎么可能呢。

笙一郎长出了一口气。

不过,我弄清了姐姐到底住的是哪个病房。

笙一郎又紧张起来:怎么知道的?我先找到了当时的报纸。

我没说我要查什么事故……我父亲是因事故死在山里的。

我总觉得这起事故跟电视剧里的故事似的,蹊跷得很。

母亲和姐姐说得含混不清,我怀疑她们有什么瞒着我。

听说县图书馆保存着以前的报纸,我就去查了。

笙一郎的声音变得沙哑了:查到了吗?聪志并未注意到笙一郎的声音变哑了:查到了。

记叙的内容跟母亲她们说的大体一致。

说父亲在参加病愈的孩子们的出院登山纪念的途中,因大雾没看清路,滚下山去摔死了……出事时间是下午3点,出事地点不是在山顶,距山顶还有五分之一的路。

这是我刚刚知道的,报纸上还写着医院的名字,但没写是哪个病房的。

后来呢?我去爬山了。

笙一郎的脑海里又出现了插入云端的岩峰以及站在岩峰上的三个孩子的身影。

我想看看父亲去世的地方。

登山路修得挺好的,就像是在郊游。

但越到山顶路越险,还有挂着铁链的绝壁,挺可怕的。

我选择了那条迂回登顶的路,那条路还是比较安全的。

笙一郎想起了那挂着铁链的修道场,双手好像抓住了铁链。

最后我也没弄清楚父亲摔下去的地方。

有好几个地方写着注意落石的牌子,可能就在那一带吧……笙一郎默默地等待着聪志说下去。

突然,聪志激动起来,笙一郎听得出他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姐姐是在精神病病房住的院。

我虽然感到吃惊,却也能够接受。

儿童精神病科的病房条件很好,现在在日本国内也是屈指可数的。

姐姐的哮喘病从未发作过,这就不难理解了。

关于姐姐当时的病情,我虽然没看到病历,但医院办公室主任跟我谈了在精神病科住院的孩子们的概况。

他在那家医院已经工作了15年,姐姐住院时的院长、医生、护士都不在了。

笙一郎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百日红,啊,那个医生,那个护士长,那些护士,都不在那里了……现在的治疗方针跟以前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过集体生活,自己管理自己……我在跟主任谈话的过程中,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

……疑问?对,姐姐是为什么得的精神病?也就是说,姐姐得精神病的原因是什么?当时的病状不知道,得病的原因总该知道吧。

这个问题只能直接问姐姐。

为什么要旧事重提呢?笙一郎打断了聪志的话,一点儿都没掩饰自己厌烦的情绪,这还不够吗?你姐姐和你母亲觉得不告诉你更好,才决定不告诉你的,现在你又要旧事重提,你考虑过后果没有?有必要瞒着我吗?也许她们是为了不给你增加精神负担。

你想想,你现在是大人了,听说姐姐以前得过精神病,还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你小时候知道了会怎么样!病情又不重……不重,也是精神病啊。

人们对精神病人还有偏见,让邻居、老师、同学都知道了,会出现什么结果……难道你还不能理解她们瞒着你的心情吗?那我不管,我就要找姐姐问个明白。

你就不能为你姐姐想想?你为什么老护着姐姐?笙一郎稍微犹豫了一下,转而又笑了:谈不上什么护着,只是觉得不舒服。

这种专门揭露别人隐私的工作也许已经让我厌烦了,至少我不愿意看着自己人之间闹起来。

聪志不说话了。

这时,笙一郎听见了机场里催促旅客登机的广播声。

我不是想伤害姐姐,我是想救她呀!’聪志的声音里饱含着真挚的感情,母亲和姐姐都很痛苦。

如果她们不把瞒着我的事情告诉我,她们会一天比一天痛苦的。

不是我说好听的,我也想替姐姐她们分担痛苦,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连什么时候伤害了她们我都不可能知道。

到现在为止,我也许已经伤害过她们很多次了。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母亲和姐姐就像殉教者一样,什么都让着我,你知道我的心理负担有多重吗?因为隐藏着秘密,所以全家人都痛苦,这样下去,后果是难以想像的!笙一郎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聪志一吐为快,暂且平静下来,说话声音也放低了:电话里跟您说这些,真对不起。

不不……我得去办登机手续了。

说着就要把电话挂断。

等等!笙一郎制止聪志挂断,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冷静地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不过,你到四国去的事,你姐姐还不知道吧?你要是突然跟她提起她小时候得过精神病,她可能会接受不了的。

至少应该让她有个思想准备吧。

……那怎么办?我先跟她谈谈。

长濑先生您?我当然不会说得那么详细,我也说不了那么详细。

我只说你去了四国,去了医院,想了解父亲因事故死亡的真实情况。

说了这些,你姐姐就会有思想准备的。

也许她会想出别的谎言来骗我。

不相信你姐姐吗?你的目的不是为难她吧?你不是说你是为了救她吗?那就不要搞突然袭击,你应该给姐姐考虑的时间。

……知道了。

那我今天晚上就不去姐姐那儿了,直接回事务所。

跟聪志通完话,笙一郎立刻打电话找优希。

优希正在各病室巡回,笙一郎请接电话的护士转告优希巡回完了马上回电话。

一个小时以后,优希来电话了。

当时笙一郎正在律师会馆谈工作,他赶紧走出房间,在楼道里跟优希说,今天无论如何得见一面,有要事相谈。

优希说,下了白班必须睡一会儿,还得上后夜班呢。

那在你上后夜班之前谈吧。

我去你那边,在一层大厅等你,怎么样?那么急吗?优希显得有些困惑。

在电话里说不方便。

那么……10点以后吧。

笙一郎跟优希约好以后,马上拨通了梁平的手机。

工作时间,梁平也许不会马上接电话吧。

没想到那个熟悉的声音马上就在耳边响起来了。

能跟你说几句吗?笙一郎问。

到昨天,我停职一周的处分刚满。

梁平自嘲地说。

7聪志在羽田机场下了飞机,先坐单轨电车到滨松町,然后换乘山手线回事务所。

下班高峰时间,车厢里非常拥挤,空调根本不起作用。

聪志虽然穿着短袖衫,还是热得要命,加上跟旁边一个男人汗津津的胳膊靠在一起,难受极了。

品川站到了,本来应该在这里下车回事务所的,却在车厢中间站住了。

涩谷。

听到车站的广播说出这个地名,聪志终于随着人流向东横线的换乘口走去。

姐姐不是哮喘病,是精神病!自从知道了这个事实以后,家里发生的一切,哪怕是芝麻大的小事,都得重新审视了。

好像就要触及重大而丑恶的真实似的,聪志感到可怕。

一想到自己一个人,带着可怕的疑问,在事务所度过漫漫长夜,心里就堵得慌。

他觉得无法忍受。

但是,既然已经跟笙一郎说好了今天晚上不去见姐姐,就不能食言,于是聪志选择了回家。

下车以后没有马上朝家里走,而是进了一家咖啡馆,坐下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他忽然犹豫不决起来。

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过下去,难道不可以吗?这么多年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继续这样过下去,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把一切都揭露出来以后,全家还能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吗?伴随着这种担心,聪志重新认识到,这个家对于自己来说是多么重要。

父母的关系确实很不好,这些年,聪志已经把这个问题给忘了。

长大以后,对母亲有批评也有反感,可是,儿童时代的聪志总是把父母理想化。

无意中回忆起来的时候,聪志觉得那时总是认为父母是百分之百的好。

如果把一件件往事细心地挖出来重新验证的话,会发现其中有很多是幻想。

实际上父母的关系是十分冷淡的,小时候聪志也看出来了。

母亲长得很美,但架子很大,喜欢读晦涩难懂的书。

身体羸弱,经常回娘家,聪志也经常跟母亲一起去。

父亲经常说母亲是娇生惯养的娇小姐。

确实,母亲在娘家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聪志在母亲面前也是经常撒娇。

父亲在高中时代是橄榄球运动员,工作以后非常出色,在家里对孩子很和气,经常跟孩子们一起玩儿,有时候把聪志举得高高的转圈儿。

如果让聪志说觉得谁更亲,他会说是父亲。

母亲在学习方面、礼仪方面对孩子管得很严,从幼儿园时代就抓得很紧,有一次甚至把聪志从朋友那里借来的连环画扔了。

父亲对母亲这种教育方法不满意,但从来没说过什么,也许父亲也怕母亲。

聪志心情不愉快时经常来安慰他的是姐姐。

姐姐还多次代他受过,挨母亲的骂。

母亲因贫血或感冒卧床不起时,洗衣服做饭的也是姐姐。

姐姐小学二三年级时,已经成为帮助家里解决各种问题的中心人物了。

是不是姐姐承受的压力太大才得了精神病呢?9点左右,聪志总算到了家门口。

他还在犹豫该不该跟母亲说,站在门口没有马上进门。

忽然,门开了。

你回来啦!是志穗。

聪志吓了一跳:……回来了。

不知不觉被母亲的笑容吸进了家门。

志穗穿着蓝裙子、白上衣,笑眯眯地说: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

聪志又吓了一跳: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我?走到咱家门口就停下了嘛。

志穗看着聪志手上的旅行包,出门儿啦?……啊。

聪志没看见姐姐的鞋,优希还在医院。

聪志脱了鞋就要上楼,志穗叫住了他:这段时间你是怎么过来的?在事务所住没出什么问题吧?吃饭啦,洗衣服啦……聪志只好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说:衣服送洗衣店,饭嘛,附近又有饭馆儿又有便民店。

内衣呢?内衣脏了怎么办?扔了,买新的。

志穗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那不是太浪费了嘛。

现在便宜货有的是。

没给人家事务所的人添麻烦吧?没有,我们头儿能理解我。

优希也是这么说的……你又不是没有家,干吗要……你还有完没完了?聪志腻烦了,抬腿就往楼上走。

志穗一把抓住他的旅行包,聪志吃了一惊,赶紧往自己这边拽。

志穗一使劲儿,还是把旅行包拽过去了:肯定有脏衣服吧,不赶快洗了它,还不得臭啦。

说完提起旅行包就到起居室去了。

聪志没办法,只好追了过去。

看见志穗要打开旅行包,连忙说:我自己来。

说着推开母亲,自己打开旅行包,从里边掏出一个装脏衣服的塑料袋。

志穗接过那个塑料袋,到洗衣机那边去了。

聪志打开冰箱,倒了一杯冰镇麦茶,一口气喝完以后,才意识到渴得要命。

从今天开始该回家住了吧?志穗一边问一边把聪志的脏衣服往洗衣机里放。

聪志没回答母亲的问话。

旅行包里装着四国地区灵山的导游手册,里边有灵山一年四季的风景照,彩色印刷,相当精美。

封面是郁郁葱葱的夏之灵山。

翻开封面,是粉红色千岛樱花盛开的春之灵山,接下来是红叶满山的秋之灵山和朝阳下白雪覆盖的岩峰。

聪志把导游手册拿出来,故意放在饭桌显眼的地方,然后拉开一段距离,观察母亲的反应。

志穗从洗衣机那边回来,看了那个灵山的导游手册一眼,表情没有一点儿变化。

她一边往杯子里倒茶,一边问:这次出门儿是为了工作?语气跟平时也没有任何不同。

聪志对母亲的冷静感到很恼火,故意挑衅地说:去玩儿啊。

请了几天假,调查了点儿事情。

边说边观察母亲的反应。

志穗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又是住在事务所,又是请假去玩儿,这要是在检察院工作,还不得让人家把你给开除了。

说着又倒了一杯茶,回到起居室。

矮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小说。

母亲总是爱看这种大部头的小说,少年聪志经常感到新鲜和惊奇。

年轻时美貌、聪明、严厉的母亲的形象再现于聪志眼前,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不协调的感觉。

优希又是后夜班。

志穗坐在矮桌前,叹了口气说,下了白班,在护士宿舍稍微睡一会儿就又去上后夜班。

那孩子夜班多起来了,三天才回一次家,回来以后就回屋睡觉,什么话都不说……我到四国去了。

聪志对母亲说。

志穗好像没听见聪志在说什么:那孩子可真是的,这还不把身体搞垮了呀。

医院方面也真是的,人手不够也不能把负担都加在那孩子身上啊。

听见没有?我到四国去了!’聪志提高声音说。

噢。

志穗看了聪志一眼,马上低头看着茶杯,继续说优希的事,陪床护理的制度取消了,结果是增加了患者和护士两方面的负担。

那孩子,把患者那份负担也承担起来了。

聪志把灵山的导游手册拿起来,放在矮桌上:还去爬山来着。

志穗没搭茬儿。

聪志一边翻开导游手册一边说:一直爬到山顶。

我是顺着盘山路爬上去的,其实,得从挂着铁链的悬崖那边爬上去才能受益。

您呢?您是从悬崖那边爬上去的吗?聪志指着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挂着铁链的悬崖的照片,人们正在顺着铁链向山顶上爬。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志穗呻吟般的声音:……为什么,现在,说爬山的事?聪志看着母亲消瘦的肩膀,想知道真相。

父亲的事故,姐姐的病,家里所有瞒着我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哪有什么瞒着你的。

没瞒着我?姐姐的病,不是哮喘病!志穗抬起头来。

聪志看到母亲的表情起了变化,乘势紧逼:姐姐是因为精神病住院的。

双海儿童医院,对不对?志穗瞪大了眼睛:你听谁说的?没听谁说,查查报纸,问问医院,就都明白了。

为什么瞒着我?志穗低下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姐姐为什么要到精神病科住院?病到什么程度?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姐姐到底是为什么得的精神病?志穗不回答,聪志焦躁起来:是不是因为家里的事?因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姐姐才得了精神病的?别说了……志穗痛苦得声音都颤抖了,她用双手捂着脸,……都是我的错!聪志感到意外:什么?你把姐姐怎么样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呀!您跟姐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别再追问我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您跟我说清楚。

这么瞒着我,我受不了!这么瞒着,一家人越来越疏远,最后非散了不可。

告诉我,都告诉我!但是,志穗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那姿势,不仅是不回答聪志的问话,简直就是无视聪志的存在。

聪志把导游手册抓起来往志穗面前一摔,看着志穗低着头捂着耳朵的样子,气得骂了一声:真他妈的!跳出起居室,跑到门口穿上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把我当傻子!聪志感到一种莫名的屈辱。

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不应该得到这种对待。

谁都不承认他的存在,这气真是不打一处来。

不行!不能就这么拉倒!还是得直接去问姐姐!聪志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多摩樱医院。

司机不熟悉去医院的路,在聪志的指示下,总算顺利地来到了医院的大门前。

此时的聪志还没有平静下来。

进了大门往里走,聪志整理一下腰带,正要走进医院大楼,忽然听见背后急刹车的声音。

回头一看,一辆红色小汽车正冲着自己撞过来,吓得聪志赶紧往旁边一跳。

那辆车从聪志刚才站的地方驶过,停在大楼前边的停车场里。

怎么开车呢!聪志在心里骂了一句,朝那辆车走过去。

车门开了,从车里传出一个小女孩的哭声。

一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女人从车上下来,拉开后车门叫道:下车!快点儿!聪志从刚才的车速、车里的哭声里感到某种不协调。

他感到奇怪,更感到不安。

那女人又说话了:磨蹭什么呢?不快点儿出来,不得了哇。

不慌不忙的语气,跟说话的内容很不协调。

那女人瘦高瘦高的,三十二三岁,平时笑起来一定妩媚动人,但现在,面部表情平淡,眼睛里充满虚空,连聪志走过来了都没注意到。

你得自己出来,妈妈不能碰你。

还是那种语气。

车里光线很暗,借着医院入口处和停车场的灯光,看得出里边坐着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光着身子,什么都没穿,坐在铺着毛巾的后座上,四肢伸得直直的,连十个手指头都伸得直直的,身体似乎一动都不敢动,向后仰着头,啊啊地叫着。

小女孩的皮肤是粉红色的,原以为是光线的原因,仔细一看,不对,是烫伤!女人又说话了:你一直这么呆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还是不慌不忙的口气。

她是不知道烫伤的严重性呢?还是因为精神恍惚在发呆呢?聪志正在猜测女人的心理,只见那女人上半身探进车里去了。

聪志还以为她是要把孩子抱出来,正担心她碰痛了小女孩的时候,只听那女人不耐烦地叫道:别没完没了地哭了!啪,女人给了小女孩一个嘴巴。

8优希接到笙一郎的电话,还以为笙一郎是想了解他母亲的病情。

笙一郎的母亲麻理子已经适应了医院的生活,也不到处乱跑了,还经常高兴地笑着。

可是,不管是药物治疗还是心理辅导,都不能阻止脑萎缩的进展,病情在逐渐恶化。

视觉和触觉都在衰退。

基本上不能自己穿衣服脱衣服,护士把住院服递给她,不是来回抖落,就是把裤子往头上套。

已经不会用筷子,给她用勺子吧,三次舀不上一次来。

手脚还能动,但是如果没人领路,自己找不到自己的病室。

前几天还出了一次事故。

麻理子跟着一个年轻的护士去外边散步时,忽然想上厕所,护士带她就近去了外科病房的厕所。

本以为她自己能行,没想到她从坐便器上摔下来了。

事故发生以后,优希给笙一郎打过电话,说伤得不重。

笙一郎只说了几句知道了谢谢之类的话,没有马上到医院来。

笙一郎大概是为了她母亲的病来找我商量办法吧。

优希想。

医院方面的方针是,主要治疗那些有希望治好的痴呆病患者,而对于那些根本不可能恢复的患者,应该转到有神经内科的专门医院去,不要留在老年科。

关于这个问题,优希也想跟笙一郎谈谈。

但是,出现在医院大厅的,除了笙一郎之外,还有梁平。

笙一郎满脸为难,把聪志去了四国的事告诉了优希。

听了笙一郎的话,优希心里乱极了,除了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想了解真实情况,说只有这样才能救你。

笙一郎说。

优希感到迷惑不解。

聪志想知道的真实,优希想起来就痛苦万分。

笙一郎体察到优希此刻的心情:没有必要跟他说真话,随便说个原因就行。

优希没有完全理解笙一郎的意思:比如说什么原因?在学校受欺负,得了神经官能症啦,父母打架,介入其中,身心疲惫啦,甚至可以说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理由,忘了。

优希觉得笙一郎说的有道理,想按他的办法对付聪志。

这时,梁平突然冒出一句:聪志能相信吗?优希一下子冷了下来。

是啊,聪志专程去了四国,还特意爬了灵山,这种谁都能识破的谎言骗得了他吗?即便如此,优希认为还是得继续说谎。

以前就是这样做的。

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没有说出过那个秘密,对医生都没说过。

当然特殊人物例外,特殊人物就是笙一郎和梁平,还有一个是……没关系,继续瞒着聪志。

突然,大厅正门外有人大喊:快来人哪!夜里,大厅正门是锁着的,急症患者得走旁门。

那人不是不知道就是太着急,还在那里使劲儿敲着玻璃大喊:快来人哪!不得了啦!喊声听起来耳熟,优希站起来走向正门,拉开门上的帘子一看,是聪志!聪志没看出是优希,继续敲着玻璃,护士,快开门,不得了啦!优希从里边把锁扭开,聪志一头闯了进来。

聪志!优希叫道。

聪志抬头一看:姐姐……怎么了?不得了了,孩子……聪志指着身后说。

优希一把抓住聪志的手腕:孩子怎么了?烫伤,很严重,非同一般!优希跟着向后退的聪志刚走出医院,就听见停车场那边有人在哭。

优希跟聪志一起向那边跑去。

红色小轿车差点儿撞在墙上,车后门开着,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瘫坐在后门旁边的地上。

你怎么了?优希问。

女人没答话,聪志在优希身后说话了:叫我打的。

优希不解地回头看着聪志。

聪志斜楞着女人说:打了她一个大嘴巴。

为什么?您就先别问为什么了,先给车里的孩子看病吧!优希弯下身子看了看车里的孩子,差点儿叫出声来,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

优希一眼就看出是非常严重的烫伤,小女孩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急诊室!……优希朝聪志喊了一声。

嗨,他知道哪儿是急诊室啊!优希转身正要往医院里跑,看见笙一郎和梁平出来了,就朝他俩喊道:快,帮帮忙!俩人急忙跑了过来。

聪志认出是笙一郎:您来啦……俩人谁也没理聪志,站在优希对面听她的吩咐。

优希对他们说:烫伤,很严重,不能动,需要专门的医护人员和搬送车。

我去叫。

梁平说完撒腿就要跑。

等等!还需要别的器材,我去。

你们在这儿看好孩子。

优希说着看了坐在地上的女人一眼,注意保护一下这位女士。

问问孩子的名字,受伤的时间,受伤时的状况。

我马上回来。

说完就跑进医院里去了。

优希走后,在红色小轿车旁边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争执。

笙一郎从正面抱着聪志在向后推他,聪志呢,激动地跳着脚骂着:你他妈的还配做母亲!他在骂那个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

那个女人被梁平扶着,勉勉强强地站在那里。

不过,梁平决不是在帮她,与其说是扶着她,倒不如说是怕她跑了。

梁平紧紧抓住女人的两个手腕,简直就是在逮捕罪犯。

医护人员来了,优希跑在最前面,看到这种情形,厉声制止道:干什么哪!聪志的视线转移到优希和她后边的医护人员身上,停止了叫骂,紧接着被笙一郎推到一边去了。

医护人员把搬送车停在车后门处,在搬送床上铺上了一种特制床单,这种床单可以防止把烫伤的皮肤粘下来。

大家戴好橡皮手套往车里一看,全都惊呆了。

只见小女孩呼吸急促而微弱,哭声也沙哑了。

梁平在一旁解释道:说是热水烫的。

看见优希回过头来看着自己,梁平接着说,那个女人说,她在洗澡间,用滚烫的淋浴浇孩子。

聪志又愤怒地大叫起来:简直是个疯子!你安静一会儿好不好?是笙一郎的声音。

梁平继续说:浇了多长时间,水温是多少度,她说不知道。

梁平强压怒火,她说等她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赶紧开车带孩子来医院,路上走了20分钟左右。

优希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对医护人员们说:都听见了吧,请赶快抢救!小女孩已经没有力气动弹了。

这种大面积的严重烫伤,稍不留神就会把皮肤蹭掉。

人们把另一扇车门打开,先让医生确认了后背、屁股、大腿等几处烫不太重的地方,才由护士们把小女孩托着搬了出来。

小女孩痛得哭叫起来,优希凑近她的脸安慰道:阿姨知道你疼,坚持一下,很快就会好的。

优希和医护人员一起把小女孩放到搬送车上,目送他们谨慎而迅速地进了医院以后,回过头来问那个被梁平抓着的女人:你是孩子的母亲?女人呆呆地看着小女孩远去的方向,没回答优希的问话。

梁平替她回答了优希:小女孩的名字好像是叫理代子。

不管怎么说,请跟我一起过去吧。

优希对女人说。

应该叫警察!聪志又叫了起来,他甩开笙一郎的手,这是犯罪!地地道道的犯罪!应该报警!他看看优希,看看女人,又看着笙一郎说,这么残忍的暴行,因为是母女关系,就这样拉倒了?我们就看着不管?就这样原谅了她?警察已经在这儿了!笙一郎压低声音说。

聪志的视线转移到抓着女人的梁平身上。

先跟附近的警察署联系一下为好。

梁平既像是对大家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现在先不要联系。

优希制止了梁平,她也需要检查一下有没有外伤。

而且,她家在哪儿,家里是个什么状况,都得了解。

再说,孩子心里不安,也需要母亲在身边啊。

聪志大笑起来,那是愤怒的笑:得了吧!是这个狠毒的女人把孩子烫伤的,让她呆在孩子身边,还不把孩子吓死。

优希生气了:你给我闭嘴!笙一郎上前一步,非常冷静地对优希说:这车得重新停放。

这样很碍事,也危险。

车里应该有家庭住址之类的东西吧。

说完把扶着女人的梁平替换下来。

梁平钻进车里,准备把车倒出来重新停放。

优希对站在那里发愣的聪志说:你,回家去!然后跟笙一郎一起搀扶着女人走进医院里去了。

9五天以来,女人一直住在医院。

被烫伤的女儿住院的第六天晚上,女人打算回家一趟,取一些换洗衣服之类的生活必需品。

9点多,她把女儿委托给护士,走出多摩樱医院。

这五天里,警察多次找过她,让她交代事情的经过。

出事那天,她脑子很乱,到底说了些什么,自己也不记得了。

冷静下来之后,才觉得不应该把什么都说得一清二楚。

住院的第二天,医生说女儿脱离危险了,从那天起,她在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犯了罪的同时,觉得应该把事实真相隐瞒起来。

要是不这样做的话,这个家就完了。

当然,离婚并不可怕,离就离吧,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是,如果说离婚的原因都是她的过错,那是无法让人接受的。

而且,把她作为一个虐待孩子的母亲来兴师问罪,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说我是个虐待孩子的母亲,简直是天方夜谭!有谁能比我更爱我的女儿呢?虐待孩子的父母,在电视上和杂志上都看过,那些父母不能算是人!我怎么能跟他们等同起来呢?她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没干过一件坏事。

老师非常信任她,朋友也很多,上学时一直当班委。

她根本就不可能干坏事。

她只知道按照师长的教导去做,有违师长教导的行为是很少很少的。

是事故,她对警察说:等我注意到水温太高时,已经晚了。

不能承认自己是虐待孩子。

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女儿。

理代子有点儿感冒,我没让她泡澡,打算只让她洗个淋浴就睡觉。

水温是调好了的,一点儿都不烫。

我去洗碗的时候,肯定是她自己把水温调高了。

那孩子在洗澡间没出声,我还以为没事呢,谁知五分钟不到就成了这个样子……女人说着说着泣不成声,都怨我,我要是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呢,也不至于……听着女人的哭诉,谁都看得出她真的很后悔,谁都会认为她是单纯的失误,这确实是一起事故。

女人的丈夫赶来了,恶狠狠地骂她,但是,谁也没有说她是虐待孩子。

万幸的是,女儿的烫伤经过医生精心的治疗,好像不会留下什么疤痕。

幸区警察署的警察们也倾向于把孩子被烫伤的事件作为一次事故来处理,这是女人从警察们的态度上感觉到的。

可是,有一个警察的态度,跟幸区警察署的警察们不一样。

他就是出事那天她带孩子来医院时,在她大脑混乱的情况下,问过她许多问题的那个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警察。

这个地区不属于那个叫有泽梁平的警察的管辖范围,女人平静下来以后,有泽没有直接问过她什么问题,只不过幸区警察署的警察讯问时他曾两次在场,用一种极不信任的眼神冷冷地看着她。

真的,出事当天我脑子全乱了,自己说了些什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现在说的才是事实。

这是一起事故。

她说话的时候不敢看穿便衣的有泽,只面对穿警服的幸区警察署的警察,拼命地解释着。

叫有泽的警察一句话也没说。

还有一个人不相信女人后来说的话,那就是老年科的护士久坂优希。

久坂本来不是小儿科的护士,却好几次到小儿科来,说一些听起来并不是非难却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话。

例如:您有什么烦恼吗?我们医院里有心理咨询机构,要不要跟他们谈谈?再如:您对孩子的将来也很担心吧,要不要让儿童心理咨询所的人来跟孩子聊聊?您也可以跟妇幼保健所联系,他们随时可以来人。

并且把儿童心理咨询所和妇幼保健所的电话给了她。

女人很生气——你怀疑我,认为我虐待孩子是吧,我虐待了,怎么了?你能把我怎么样?她妈的!但是,不能发作,只能忍着。

女人强装笑脸对优希说:没关系,不要紧的。

优希走后,女人马上就把优希给她的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扔进了垃圾桶。

今天下午,女儿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经医生许可,两个身穿警服的女警察来找孩子问话。

女人和她的丈夫、医生和护士都在场。

女人在心里祈祷着,看着自己的女儿。

你是怎么烫的?女警察向女儿问话了。

女儿什么都不说,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女警察换了好几种问法,总之是要了解出事的过程,女儿还是不说话。

女人的丈夫急了:理代子!说话!女儿使劲儿眨了眨眼睛。

是谁把水温调高的?女警察又反复地问了几遍。

女儿终于说话了:我。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对不起……不只女人,所有在场的人都叹了口气。

大家紧张的心情终于松弛下来,放下了悬着的心。

一种轻松的气氛弥漫在病室里。

女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由的产生了这样的期望:说不定女儿真的认为那天是她自己烫的自己,要不就是女儿被突然降临的灾难吓得丧失了记忆,或者颠倒了思路……这么一想,女人也陷入了错觉。

我自己的感觉肯定是出了问题。

可爱的女儿被烫伤,自己难过得要死,所以才有犯罪感,才认为是自己烫的吧。

女人正在那里胡思乱想,警察们满意地对女儿点点头:好好儿养伤。

说完跟病室里的人们一一打过招呼,走了。

医生和护士也紧跟着出去了。

女人的丈夫说话了:是这么回事啊,你也太粗心了!丈夫开始数落女人,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女孩子,落下疤痕可怎么得了!女人根本就无视丈夫的存在。

丈夫生气了,啪地抽了她一记耳光。

女人瞪着丈夫,低声叫着:你杀了我吧!病床上的女儿大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正好有一个护士从病室前边经过,听到哭声急忙跑进来。

只见女人揪着自己的头发,正在愤怒地哇哇大叫。

丈夫觉得尴尬,一溜烟儿地从病室里跑出去了。

护士用教训的口吻说:嗨,当妈的,这是在孩子面前……为什么都……女人瞪了护士一眼,刚一开口忽然又不说了。

年轻的护士满脸疑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女人跑出病房,来到厕所里,在洗手池边拼命地往额上撩凉水。

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女人在心里自言自语起来。

难道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吗?为什么都谴责我?为什么不去谴责那个男人!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女儿拉扯大的。

又是担心孩子生病,又是担心孩子的过敏性体质,不仅对孩子吃的东西加倍注意,就连自己吃东西都小心翼翼。

为了让女儿保持清洁,不管多累都得及时洗衣服、打扫房间。

女儿发烧,自己守在旁边一会儿都不睡。

女儿大便干燥,自己用手指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抠。

而那个男人呢,就知道享受。

高兴的时候也就是抱着女儿一起洗个澡。

不高兴的时候,一点儿都不管。

所有的麻烦事都交给我去做,就这样还说是参与了孩子的教育。

女儿被烫伤的那天晚上,就是因为女儿说了喜欢爸爸……女人抱怨着总是回来很晚的丈夫,像往常一样对女儿说:理代子讨厌爸爸,对不对?女儿却说:我喜欢爸爸,讨厌妈妈。

女人浑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

把脸伸到别的女人两条大腿之间的男人,你竟然说喜欢!已经38岁的大男人了,却听从20岁的小妖精的摆布,你竟然说喜欢!女人32岁时生的女儿,是难产。

丈夫连面都没露,女人妊娠期间他就跟别的女人好上了。

因为女儿的诞生,丈夫总算跟那个女人分手了。

但是,现在丈夫又有了新的女人,那女人甚至把电话打到家里来说,跟你丈夫离婚!追问丈夫,丈夫却说不知道。

干脆自杀算了。

想过也试过,但是为了女儿,还是忍气吞声地活了下来。

那个男人,是决不会把女儿教育好的。

可是,你竟然说喜欢那个男人,讨厌妈妈,讨厌为你做了那么多牺牲,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的母亲!我饶不了你!我要惩罚你!我要你收回你说的话!这并不是第一次。

丈夫的不忠使女人暴怒无常,从女儿很小的时候起就开始对女儿发脾气了。

所以,女儿才说讨厌妈妈,喜欢那个男人吧。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毁了这个家的,是那个男人啊……女儿,我守护着,家,我守护着……我是一直这么想的呀。

正因为如此,我才一直打骂女儿吧。

我想守住这个家,所以,当女儿说出这种简直要毁灭这个家的傻话时,我才用热水烫她的吧……女人走出多摩樱医院的正门,朝着没有行人的国道方向走去。

途中,一个人跟她擦肩而过。

因为天黑,没看清楚,但觉得有几分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面。

走近国道,过往车辆的噪音大起来,好多辆大卡车轰鸣着驶过,那声音就像杀人凶器一样刺耳,简直要把她撕裂了。

女人实在受不了,小跑着返回医院,她想在医院里打个电话叫辆出租车。

走到医院附近,发现那个跟她擦肩而过的人站在医院大门的内侧,好像是在等着她。

女人心里觉着别扭,没进正门,继续向前走,她想绕到后门去。

难道是走错了?怎么总也走不到后门呢?走着走着,女人走上了那条过往车辆很少的多摩川沿岸的路。

女人听见了流水的声音,比起车辆的声音来,流水声让她觉得平静安稳,她想离河边更近些。

环望四周,她发现了一条散步用的小路。

女人顺着小路往下走,来到宽阔的绿地上,绿地前边就是多摩川。

光线很暗,女人感到有些害怕,但她还是走上了绿地。

青草的味道好浓。

女人向上伸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徐徐吐出,伴随着吐气,紧张的心情和缓了许多。

女人又反复地做了几次深呼吸。

这些年,好像根本没有这么痛快地喘过气。

忽然,她想到了离婚。

她自己的父母关系很不好。

她意气用事,擅自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结果比父母更坏。

为了女儿,也是为了自己,跟丈夫和好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女人自言自语地说,可是,女儿会原谅我吗?这样的母亲,女儿能原谅吗?原谅我吧。

女人对着河水喃喃地说。

忽然,女人觉得背后有人。

好像是刚才在医院前跟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个人。

就在她想回头看的那一瞬间,脑后遭到重重的一击。

没有觉得很痛,而是觉得麻木,她想跑,可是脚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女人好像游泳似的向前扑腾了几步,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

脑后又遭到重重一击,女人感到天旋地转,倒在了草地上,她的意识开始一缕缕地离开她的身体远去。

有人把她的身体翻转过来,她看见了无边的夜空和闪烁的星星。

一个黑影覆盖下来,闪烁的星星消失了。

救命!她下意识地叫起来。

不知道是否形成了声音,至少她自己的耳朵没有听见。

一双手似的东西,朝她伸过来。

她想躲,但身体动弹不得。

喉咙被压迫,感觉好沉重,她喘不上气来了。

她想逃,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在动。

她憋得越来越难受,忽然,残存的意识使她想到:这是对我的惩罚吧。

我把孩子烫伤了,所以要惩罚我?可是,那个男人为什么不受惩罚?我的父母为什么没受惩罚而终老天年呢?饶了我,求求你了!我想跟女儿一起活下去。

我要向女儿谢罪,乞求她的宽恕。

我们母女俩要幸福地生活下去。

如果不这样的话,那孩子会很可怜的……黑暗中,女儿婴孩时期的小脸浮现在眼前。

那是一张天真的笑脸,跟自己婴孩时期的照片一模一样。

她把手伸了出来。

求求你了,让我跟那孩子……可是,她的手除了空气以外什么都没抓住。

女儿婴孩时期天真烂漫的笑脸渐渐远去,越来越小,像星星一样闪烁着,最后突然消失在黑暗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