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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997年 冷夏

2025-03-30 06:16:10

17月的第二周,以日本西部为中心,连降大雨。

这股降雨云系北上到达关东地区的时候是7月9号。

由于梅雨季节已过,加上这股降雨云系的到来,6月末以来的持续高温得到了缓解。

7月13日星期天,刚刚处理完一起抢劫伤人案件的梁平,又要到县警察本部待命。

早上,他连伞都没打就离开山下公园附近自己的公寓,朝县警察本部大楼奔去。

公园前的海面浑浊灰暗,小雨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海水里。

搜查一课的房间里虽然亮着萤光灯,还是让人觉得光线挺暗的。

伊岛和峰谷已经来了。

伊岛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读报,他用手指敲打着报纸说:干这种事情,简直是不讲信用。

峰谷手上端着一杯咖啡站在旁边,忍住哈欠,真没劲,这样一来,断送一生。

梁平进来跟他们打招呼,二人也跟梁平道早安。

伊岛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梁平说:怎么了?衣服是湿的,眼圈是黑的。

梁平用手抹了一把脸:最近老是睡不好觉。

说完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峰谷开玩笑似的说:处分过去了,夜里到哪儿玩儿去了吧?梁平没理他。

伊岛把报纸扔到梁平面前:你怎么看这件事?报纸上社会广角栏里有一篇报道,说是有一个警察把毒品藏在过路人的车里,捏造犯罪事实,然后再破案立功。

我还听说过更玄的呢。

胖胖的峰谷晃了晃啤酒肚,前几天的报纸上报道了这么一件事。

有人从黑社会买了一支枪,警察强行搜查这个人的家时把枪搜出来了。

结果是警察捏造的。

后来我们常在一起议论说,为了立功,先去杀一个人,然后再随便抓一个人说他是凶手。

实际上,我也想过,要杀人呢,就在轮到我值班的前一天去杀,正好派我去搜查,即使留下了什么证据,也能给它销毁。

别胡说八道!伊岛骂了峰谷一句,转过头来对梁平说,一个老警察,怎么干这种傻事。

用这种办法抓了好几个所谓携带毒品的了,也算是有成绩了吧。

可他没完没了,抓了一个又一个。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嘛。

为了你自己去伤害别人,真是的……这可不是贫困时代的故事。

有泽,你怎么看?梁平瞥了一眼报纸上的报道,小声嘟囔了一句:他想要的也许是别的东西。

什么?梁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说:光靠干这个也不能升官发财,这个老警察不是不明白吧?我看哪,他这样做,不是想得到上司的注目,就是想得到人们的尊重,总之是为了得到周围人的认可……或者是不希望人们降低对他的评价,才把别人作为牺牲品的。

也是为了钱吧。

成绩上去了,发奖金的警察署也有哇。

峰谷插嘴说。

梁平歪着脑袋不以为然地说:就算发奖金,也没几个钱。

钱再少也是钱啊,捞一个是一个嘛。

峰谷故意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面孔,有滋有味儿地喝着咖啡,世界上发生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呀,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一个,拜金主义!班长,您说是不是?那倒是。

伊岛点点头。

梁平没有再反驳。

峰谷的说法也许是对的。

不过,人们用手里的钱真正想买的,人们寻求的真实,是某种东西吗?难道你不承认金钱买不到的东西还有很多吗?比如说,被人称赞,被人羡慕,被人尊敬,被人信任……当然,在这个世界上,一直有那么一种现象,那就是,称赞、羡慕、尊敬,这些本来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通过金钱和地位得到了。

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我去洗把脸。

梁平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盥洗室里,梁平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清凉的水哗哗地流着,溅了他一身。

18年前优希大闹盥洗室那一幕出现在眼前。

一个12岁的少女,自己把全身浇得精湿。

梁平洗完脸没回办公室,而是到楼道另一侧,隔着窗玻璃俯视起横滨市的街景来。

城市被包裹在灰色的雾气之中。

平时总是很热闹的中华街一带,也被蒙蒙细雨笼罩着。

此刻的梁平无法确实地感觉到下面的人们是在那里生活着的。

他觉得那些在雨中缩着肩膀走路的人们很可悲,他觉得那些浑身湿透却仍然在雨中坚强地奔跑的人们很可怜。

有泽!峰谷走过来对梁平说,有任务。

多摩川绿地发现女尸。

回到办公室时,伊岛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工作。

案发地点是多摩樱医院附近的河边绿地。

幸区警察署在电话里通知说,身份尚未确认,据初步分析是被人掐死的。

鉴定课已经出动,蹲在警察本部的记者们也都跟着去了。

梁平、伊岛、峰谷和一个叫数原的,一行四人叫了一辆出租车,沿着第二京滨路北上,直奔现场。

经过多摩樱医院大门时,梁平往里边扫了一眼,什么都没看清楚。

又往前走了200多米,是一个十字路口。

一个穿着雨衣的女警察正在指挥交通,伊岛跟她打听了一下,了解到现场就在附近,命令道:下车!伊岛付车钱的时候,坐在后边的梁平他们先下了车,朝现场方向走去。

马路旁边,鉴定课的面包车,机动搜查队的警车,停着好几辆。

通向绿地的入口拉上了绳子,有身穿警服的警察在那里站岗。

因为又是星期天早晨,又是雨天,看热闹的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

走在前边的数原掏出证件给站岗的警察看了看,峰谷抬手敬了个礼,梁平既没出示证件也没敬礼,就跟他们一起从绳子下边钻进去了。

绿地上已经有四五个记者站在离现场不远的地方,一个年轻的警察挡在那里不让他们靠近:发布消息还早着哪。

天又下着雨,急什么呀!听声音他是一肚子不高兴。

案发现场离河水还有十米左右,是一个杂草丛生的地方。

幸区警察署的警察们用塑料布把现场圈了起来,机动搜查队和鉴定课的警察们正在里边作业。

梁平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圈内。

一个梁平认识的警察谈了他自己对案件的看法:抢劫、仇恨、心理变态……什么可能性都有。

女尸呈大字形仰面躺着,头发被雨水粘在青白的额上,闭着眼睛。

除了左脚上的高跟鞋掉在附近以外,穿戴基本整齐。

梁平看了一眼被害人的脸,立刻抬起头来在幸区警察署的警察中搜寻了一下是否有在多摩樱医院里见过的,没有!怎么样?是伊岛赶过来了。

鉴定课的主任首先告诉他,肯定是被掐死的。

那是一个30多岁的女性,内衣内裤穿得好好的,没有被强奸的痕迹。

脑后有两处伤,但不像是致命伤。

估计已经死亡12小时左右,具体死亡时间还需法医鉴定。

没有被强暴的迹象。

可能是受到了背后的突然袭击。

受到袭击以后也许是她自己仰面朝天躺倒的,也许是被罪犯翻过来的,反正是在目前这种状态下被罪犯骑在身上掐死的。

从被害人的指甲很干净这一点来判断,被袭击以后陷入昏迷状态,没有反抗。

听了鉴定课主任的分析,伊岛问:怎么知道是罪犯骑在被害人身上的?鉴定课的主任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把被害人的头部抬起来:你看,头部下面的草完全压倒了,而肩脚骨以下的衣服,基本上没被草染绿。

这说明罪犯是两腿跪在被害人的两肋,卡住被害人的脖子,由上而下用力的。

这是最自然的姿势。

另外,脖子上没有罪犯的指甲印,说明罪犯是用两手的虎口处卡住被害人的脖子的。

罪犯的指纹呢?伊岛问。

没有取到。

是不是左撇子?没有留下指甲印,无法判断。

罪犯是男的?这也很难说……被害人很瘦弱,脖子也很细。

打昏之后骑在身上,用不了很大的力气也能掐死。

有没有精液或其他体液?目前还没有发现。

有没有可以帮助判明身份的证件或值钱的东西?没有。

打击头部的凶器是什么?那得等验尸结果。

……好了。

总会发现什么遗留物的,先把尸体搬走吧。

默哀了吗?刚来的时候,稍稍意思了一下。

知道了。

全体注意!向死难者默哀。

伊岛打头,所有在场的警察一起双手合十,向死于非命的被害人默哀。

梁平也跟着大家一起合掌,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什么都没想,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而已。

忽然,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

睁开眼睛一看,鉴定课的警察们已经开始作业,搜查课的警察们已经在伊岛身边集合了。

女尸是一个晨练的中年男士发现的。

那位男士每天早晨坚持跑步锻炼,风雨无阻,偶然发现被害人躺在草丛里,及时报了警。

伊岛和机动搜查队的队长简单碰了个头,决定了当前的行动方案。

由机动搜查队负责判明死者身份。

由搜查一课和幸区警察署的警察们负责在现场寻找遗留物,走访目击者,以及通过档案筛出有过类似前科的罪犯。

梁平不等伊岛发出命令,主动请求说:我要求负责在现场寻找遗留物。

伊岛觉得梁平的请求有点儿反常,虽然用怀疑的眼光看了梁平一眼,还是征求了当地警察局上了年纪的巡查部长的意见:没问题吧?对方没有提出异议。

伊岛把这一带的地图铺开,分配搜查范围,并把警察们分成若干小组,命令大家分头行动。

尸体搬去验尸了。

一个女警察买来一束菊花,放在被害人遇难的地方。

伊岛向记者们说明了情况。

记者们掂量着案件的新闻价值,各自散去。

梁平开始在案发现场搜索遗留物。

看到梁平大踏步地向尸体躺过的草地上走去,鉴定课的一个警察提醒道:走路轻点儿。

你怎么像个生手啊,这么个走法,还不把脚印什么的都给破坏了呀!他怀疑地看了梁平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这几天没睡好,有点儿迷糊。

梁平满脸赔笑地赶紧做检讨。

但是,只要没人注意他,他就在案发现场的草地上踏来踏去。

不管在现场附近发现了什么,都集中到一块塑料布上。

空易拉罐啦,烟头啦,一会儿就捡来一大堆。

虽然没有足以作为证据的发现,警察们还是认真地搜集着。

换着班吃完午饭继续搜索,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了,厚厚的云团之间,夕阳有气无力地把最后的余辉撒向大地。

夜间还要不要继续搜索,正要向上级请示时,传来了被害人的身份已经判明的消息。

稍稍松了一口气的警察们互相鼓励着,干劲儿更大了,梁平却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搜索遗留物的行动持续到晚上8点。

夜里10点钟,在幸区警察署的大会议室召开了关于本案的第一次会议。

出席会议的搜查一课的、幸区警察署的、机动搜查队的警察约60名,与主席台上的领导们相向而坐。

判明了被害人身份的是去多摩樱医院走访目击者的伊岛和另一个年轻警察。

在医院里走访的过程中,他们听说一个烫伤患儿的母亲昨天晚上回家后再也没回来,孩子还需要陪床,不回来不是很奇怪吗?于是伊岛向反映情况的护士询问了那位母亲的体貌特征,初步认为跟被害人一致。

打电话到被害人家里,没人接。

伊岛他们直接到患儿父亲的公司,拉着他来辨认尸体。

揭开蒙在被害人脸上的白单子,患儿的父亲愣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是怎么了……初步验尸的结果是窒息而死。

没有使用绳子之类的痕迹,因为下了雨,凶手的指纹和分泌物都没有被发现。

至于凶手作案时有没有戴手套,还无法断定。

死亡时间应该是昨天晚上9点到12点之间。

由于被害人近日没怎么吃饭,加上气候急剧变换,别的方面的情况很难断定。

脑后的伤是被钝器击打造成的,皮肤有撕裂和挫伤,伤口里揉进了泥沙。

凶器估计是石块类的硬物,现场却没有此类物品被发现。

另外,至今还没有找到目击者。

被害人从病室里出来的时候是晚上9点左右,此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在侵害过女性的精神变态者、抢劫犯的名单里,在跟被害人有关系的人里,还没有值得怀疑的对象,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把议论的中心集中在被害人的丈夫身上。

伊岛他们听小儿科的护士说,被害人夫妇在病室里吵过架。

但是,丈夫有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明。

案发当夜他在情人那里,情人也证实了这一点。

有泽,你有什么意见?会场一时冷下来的时候,主席台上的久保木股长发话了。

梁平看着久保木那严肃的面孔,不由得感到其中有什么言外之意。

但他不露声色地马上答道:死者的丈夫有问题。

梁平避开久保木的目光继续说,虽说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但那只是他情人的证明。

孩子在住院,自己跑到情人那里去睡觉,令人难以置信。

建议严厉追究。

会议结束前,有人提议把这个案件跟上次的多摩川女尸案联系起来侦破。

上次那个酒吧的女掌柜,可能也是被钝器击伤后脑以后掐死的,而且也是女的,也是多摩川。

共同点不少。

县警察本部的代理课长说:姑且把这两个被害人之间有什么联系调查一下。

会议12点以后才结束,大部分警察准备就在警察署的练功房过夜了。

梁平正想跟他们一起去,伊岛把他叫住,让他到旁边的小会议室去。

久保木已经坐在小会议室里,满脸不高兴地抽着烟。

幸区警察署的一个股长,一个梁平觉得面熟的穿警服的警察和一个女警察也在场。

穿警服的警察对久保木说:没错儿,就是他。

女警察也点头说:没错儿。

幸区警察署的股长对他们说:好,你们可以走了。

那两个警察出去以后,伊岛对梁平说:坐下吧。

梁平在久保木的对面坐下,伊岛坐在他旁边。

梁平,刚才出去的生活安全课的巡查长他们你认识吧。

久保木先说话了,他烦躁地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他们说,数日前,县警察本部的一个警察通知他们,因烫伤在多摩樱医院住院的孩子受到母亲虐待,让他们前去调查……他们多次去医院讯问那孩子的母亲,也就是今天这个案子的被害人。

他们说,那个县警察本部的警察叫有泽。

在医院里,他们跟你见过两次,他们讯问那孩子的母亲时,你也在场。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梁平反问道。

久保木皱着眉头说:你明明知道被害人的身份,为什么不说?为什么隐瞒?没有隐瞒。

梁平看着对面的久保木,平静地答道,在案发现场我没有把握。

被害人跟活着的时候差别很大,而且我的精力集中在寻找线索上。

照你这么说,不应该报告啦?我认为盲目报告会造成混乱,影响搜查进程。

要是认错了,更是我的耻辱。

当时我想,如果是那个孩子的母亲的话,刚才出去的巡查长他们也在,很快就会判明身份的,如果到了夜里还不能判明身份,我就向班长报告,到医院里去……久保木信服与否不得而知,反正他没说话,而是又点燃了一支烟。

幸区警察署的股长问:你是怎么认识被害人的?因为当时我在场。

在场?在哪儿?医院。

被害人带着被烫伤的孩子去医院时,我正好在场。

那天我去医院会一个朋友,他母亲在老年科住院。

我们打算看望病人的同时见一面,正聊着,被害人……刚才出去的巡查长说,你在向他说明情况的时候,表现出相当的愤怒,这是为什么?被害人说,是她往孩子身上浇热水把孩子烫成那个样子的。

我想对这种行为谁都会感到愤怒吧。

最后证明不是虐待,我想巡查长应该跟你联系过了吧,大概是被害人死亡的那天下午。

是的。

他说,母亲说是事故,孩子也作证说是事故,他们准备作为事故来处理。

听了这话以后,你没有再去过医院?你没想过再去确认一下她们母女的情况吗?梁平耸耸肩:没有。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孩子呢,当然要护着母亲,把母亲逼得太狠了会起反作用……警察介入也不可能得到圆满的解决,这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叫警察出面,只不过是为了警告一下孩子的父母,特别是那个当父亲的。

让他们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然后通过对话加以解决。

股长含含糊糊地点点头:这么说,你是不了解被害人的详情了?基本上什么都不知道。

就算是这么回事,被害人生前跟你见过面,再不知道详情,也应该提供一些情况以供参考吧?为什么开会的时候一言不发?我觉得我提不出什么值得参考的情况。

不要隐瞒!旁边的伊岛说话了。

他看都不看梁平一眼,粗鲁地说,这位股长认为你把握着有力的证据,到时候想自我表现,哗众取宠,还不快在这儿洗清自己!梁平把头一摇:什么都没有。

伊岛接着说:从此以后,不管你发现什么新的线索,都不算是你的功劳,这也没有关系吗?没关系。

梁平点了点头。

久保木在烟灰缸里把烟头捻得粉碎:情况大致都清楚了。

不管怎么说,你应该马上向伊岛汇报。

对不起。

梁平低头认错。

久保木摆摆手让他走人。

梁平稍微点了点头就出了会议室。

伊岛马上追出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没说让你把掌握的证据都说出来呀,你这回的表现我理解不了。

对不起,真的没把握。

伊岛还是表示怀疑:别再闯什么乱子,让下属警察署看不起。

以后不要擅自行动,老老实实地给我趴在现场的草地上破案。

说完跟梁平一起走进作为临时宿舍的练功房。

练功房里的警察们已经有好几堆围坐在一起喝起酒来,一边喝还一边发表着在上司面前不敢发表的意见。

伊岛坐在了峰谷他们那一堆里。

梁平没心思跟他们聊大天儿,一个人来到楼道里。

趁没人注意,悄悄地溜出了警察署。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来了。

梁平跑到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没有摘下听筒,而是掏出自己的手机,拨了多摩樱医院的电话号码。

对方没人接电话,过了半天梁平才想起这是深夜,无可奈何地把手机关了。

梁平用牙齿咬着右拳,一个劲儿地告诫自己,不要慌,沉住气。

他闭上眼睛,把发热的额头靠在了电话亭的玻璃上。

2护理工作告一段落,呼叫铃也安静下来,护士值班室忽然闲在起来了。

优希走进医护人员专用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洗了洗脸。

现在的时间是7月14日星期一的天亮之前。

前天和昨天,优希都没回家。

星期六是白班,为了抢救一个肾脏病患者,一直忙到晚上8点。

虽然换了衣服,但一想到母亲在家里就感到心情沉重,于是先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星期天的早晨。

爬起来才发现自己睡在护士宿舍里,什么时候走进来的居然不记得了。

走出房间时碰上了照管宿舍的老太太。

你呀,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摇摇晃晃的,跟死人差不多。

老太太心疼地笑着说。

早晨上班以后,很快就听说多摩川绿地发生了一起杀人案,警车警察来了一大群。

傍晚,又听说被害人就是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的母亲。

紧接着就是办公室的通知,如果有谁在星期六晚上见过被害人或行迹可疑的人,请马上向院方报告。

下了班,优希来到了小儿科。

据一个认识的护士说,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还不知道母亲已经死了。

优希星期天也没回家,在宿舍里休息了一会儿就去上后夜班了。

优希跟一个临时护士一起,给病人换尿布、查常规,确认各种医疗器械是否都在正常运转,对付病人提出的各种要求,忙得不亦乐乎。

这个夜班没有什么紧急情况,还算轻松。

稍微闲在下来才想起一直没上厕所。

上完厕所,优希在盥洗室洗了一把脸。

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毫无表情的面部,忽然想起了那个脸上没有表情的被烫伤的小女孩,觉得胸口堵得慌。

回到护士值班室,优希让临时护士休息,自己又到痴呆症患者的病室去了。

病室里四个病人睡得都很香,在外边都可以听到他们的熟声。

优希走到了笙一郎的母亲麻理子的病床前。

麻理子的右胳膊在被子外边,鼻子好像有点儿堵,呼吸时发出奇怪的哨声。

优希把她的右胳膊放进被子里,在床边的小圆凳上坐了下来。

看着麻理子熟睡的脸,好像又小了几岁。

多可爱的小姑娘,长大以后不定有多少男人为你哭呢……18年前,麻理子对少女时代的优希说。

麻理子到双海儿童医院看望住院的儿子笙一郎时,穿着超短裙、高级毛皮大衣,可时髦了。

不管医生护士,见人就送名片。

比起优希的母亲志穗来显得粗俗得多,下流的语言说出口来满不在乎。

但是,优希不只一次地发现,在她开朗的外表下隐藏着难言的悲哀。

她内心深处的难以忍受的孤独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

看着麻理子的睡脸,优希的感情突然陷入另一种状态,心里堵了半天的话低声脱口而出:那个小女孩的母亲,死了。

优希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麻理子回答她的是哨音般的鼾声。

刚听说时,吓死我了。

不过……优希心里一阵冲动。

这种母亲,活着还不如……从道理上讲,就算是虐待,为了孩子,她也得活下去……可是,她还会用热水烫孩子的。

想到这里,优希把双手移下来,在自己的嘴边合起,默默地祈祷着。

听说人在抱着某种强烈的愿望的时候,灵魂就会离开肉体,让肉体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优希闭上眼睛,使劲儿摇了摇头。

在医院工作的时间长了,优希知道这是有科学依据的,而且有过这样的病例。

这种病叫理解性障碍。

在某个瞬间,患者自我控制意识丧失,变成另一个人,去犯罪,甚至去杀人。

恢复自我以后,自己对自己干的事都不能理解。

优希对这种病了解得还不是十分清楚,尽管有机会去了解,她有意回避了。

一直被某种愿望折磨着,所以……吭吭的咳嗽声打断了优希的遐想。

麻理子仰着脖子咳嗽了几声,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

优希赶紧把自己的思绪拽回来,关切地问麻理子:您不要紧吧?……好的,好的。

麻理子仍旧盯着天花板,用沙哑的声音说。

优希把耳朵凑过去。

麻理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尽了力了……活下来了。

麻理子是在精神正常的情况下说话,还是在痴呆的状态下说话?她是在对优希说,还是在对别人说?优希无法断定。

麻理子的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伸了出来,好像是在要求着什么,在优希眼前晃来晃去。

优希握住了她的手。

好的好的……就这么活着吧……她的声音几乎消失在黑暗中,只要活着……就是赎罪……麻理子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渗了出来。

优希还想听麻理子再说些什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麻理子睡着了,没有再睁眼。

护士长助理!楼道里年轻护士在低声叫着。

优希没有马上站起来。

护士长助理!叫声越来越近了。

优希轻轻地把麻理子的手臂放进被子里,走出病室,跟匆匆跑来的年轻护士撞了个满怀。

跑什么!优希低声喝道,再急也得轻轻地走,像你这样慌慌张张的,把病人吓着。

对不起。

年轻护士脸红了。

出什么事了?原来是年轻护士扶着一个病人上厕所,过了十分钟病人还不出来,敲门他也没反应。

年轻护士问:要不要把门撬开?优希一边听年轻护士讲事情的经过,一边朝厕所快步走去。

到了厕所里,优希叫了几声不见回音,顺手把别着护士帽的卡子取下,插进锁孔里,说了声进去了啊就把门打开了。

只见那位因心脏病住院的72岁的男性患者,坐在便器上聋拉着脑袋,已经昏过去了。

优希立刻摸住病人的脉搏,吩咐道:快去叫医生,多拿几条毯子来!年轻护士领命而去。

优希分开患者的眼皮,确认了瞳孔还没有扩大,然后看了一眼便池。

便池里漂着游丝般的一点点大便。

大概是他大便时用力过猛引起了心脏病发作。

优希从正面把胳膊插到患者肋下,弯下腰一用力,把患者架了起来。

尿道里残存的尿液浸湿了优希的白大褂,这说明患者还活着。

人哪,吃不了饭得饿死,解不出大便得憋死……活着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

在医院里工作,每天都能感到生之不易。

医生马上就来!年轻护士抱着好几条毛毯回来了。

快!铺在地上!优希说完换了一个方向,打算让患者退出去,就势把他放倒在毛毯上。

就在这时,患者的肛门松弛下来,粪便弄了优希一身。

正在往地上铺毛毯的年轻护士尖叫起来。

叫什么!快帮我一把!优希厉声呵斥道。

年轻护士支撑着患者的后背,协助优希慢慢地把患者放在毛毯上。

听说这位患者是一个有名的历史学家,因为卷入一场争论,身心疲惫,病情恶化。

其实,就算他的观点得到了认可,或者反过来说,他的对手的观点得到了认可,真的能够改变什么吗?你得活下去!优希轻声在患者耳边叫着。

解开住院服的上衣扣子,优希开始给他做心脏按摩,别泄气!活下去!除此之外优希再也找不到别的合适的词语了。

干燥而粗糙的皮肤让优希的手觉得有点儿痛,皮肤下面脆弱的骨骼让优希感到一阵酸楚,而手心感觉到的患者的体温则让优希感到安慰。

活下去!优希不停地给患者做着心脏按摩。

这时,值班的医生来了。

经过简单诊断之后,医生让优希去取药。

走出厕所,优希感到一阵眩晕。

这种情况发生过多次,早就习惯了,可是今天却感到心慌意乱。

为什么?因为麻理子的那句话吗?只要活着……就是赎罪……优希一阵风似的回到护士值班室,迅速拿好药,准备好注射器,转身正要往外走,呼叫铃响了。

优希立刻拿起受话器,一个细弱的声音传过来:……妈妈……稍等一下,马上就来!第二天早上,优希向白班护士交班。

由于优希的及时抢救,昏倒在厕所里的历史学家脱离了危险。

可是,优希并没有把这件事作为成绩来炫耀,而是作为事故写进了报告。

内田女士拍拍优希的肩膀:辛苦你了,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优希下楼之前,又到那个历史学家的病室看了看。

患者正躺在床上休息,看见优希进来,笑着朝优希摆摆手:啊,太感谢了!优希却检讨自己,说自己对患者照顾不周。

哪儿能这么说呢!历史学家紧紧地握着优希的手,不知道怎么感谢她才好。

旁边的病床是一位74岁的老木匠,也是心脏病患者,他跟历史学家打趣道:你运气真不错,要是真叫大粪把你给憋死了,那才叫倒霉哪!整个病室的患者哄堂大笑。

优希在一楼的更衣室换了衣服,心里总是觉得放不下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于是返身上楼去小儿科。

在楼道里,碰到一个认识的小儿科护士。

怎么,还上楼?那个烫伤的小女孩怎么样了?烫伤倒是一天比一天好,可是老不见妈妈来,心里不踏实。

我们一直骗她说,你睡着了的时候妈妈来过了……妈妈已经死了的事,还不准备告诉她?那是她爸爸的责任。

她爸爸还没来过?太太死了以后,一次都没来过。

现在有风声说已经被警察抓起来了。

不会吧……只不过是谣传。

护士长问过警察了,要是爸爸也被抓起来,孩子怎么办?财务马上就把医疗费问题提出来了。

既然没抓起来,为什么不来看孩子呢?太太突然死了,受到的精神打击太大吧。

优希说:说到底,最可怜的还是孩子。

要是连爸爸也没有了……对方苦笑了一下:这话跟我说有什么用。

优希赶紧说了声对不起。

但是,想说的话如骨鲠在喉,不说心里堵得慌:也许我是多嘴多舌,希望你们对那孩子好一点。

她妈妈不可能再向她道歉了……没准儿这孩子还在谴责自己呢,如果我是个好孩子呢,也就不会被烫伤了,如果不被烫伤呢,也就不会来医院了,如果不来医院呢,妈妈也就死不了了……想来想去,说不定孩子会认为是自己把妈妈给杀了。

哪会有这种事……对方觉得不可思议。

优希摇摇头:孩子啊,等着妈妈向她道歉呢。

她在等着妈妈对她说,你是个好孩子,一点儿都不坏。

她在等啊!突然有人撞在了优希后背上。

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右眼戴着遮眼罩的六七岁的男孩跑过来的时候撞在了优希的腰上。

别挡道啊!男孩身后,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年龄相仿的男孩,手比划成枪的样子,嘴里模仿着射击的声音,噼呦——噼呦——地追过来。

这边的男孩也做着同样的动作,一边还击,一边沿着楼道跑了。

小儿科护士连忙提醒他们:别跑!当心摔倒了!两个孩子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奔跑着,战斗着。

小儿科护士一边追过去一边朝优希摆摆手:你也该找个主儿嫁出去了。

优希走近被烫伤的小女孩的病房,悄悄地往里边看了看。

小女孩几乎全身都裹着绷带,正在睡觉。

同病室的另外三个孩子一个在看书,一个在玩儿便携式游戏机,还有一个在跟陪床的妈妈一起学习。

病室里充满了祥和的气氛。

此情此景让优希想起了她在双海儿童医院的岁月。

蜉蝣、蝮蛇、美洲貘,同病室的几个人的外号,至今记得清清楚楚,还有同班同学蜥蜴、响尾蛇……优希离开小儿科下楼,正要从工作人员出入口出去的时候,忽听背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一个身穿夏用西装的50多岁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从防火楼梯走下来。

年纪大的男人再次确认了久坂优希的这个名字,掏出证件让优希看了看:我们是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

刚才在小儿科了解情况的时候,她们提到了你的名字,所以我们想找你谈谈,可以吗?优希带着他们来到医院的院子中央,在那里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年纪大的警察叫伊岛。

他先问了问优希知道不知道多摩川绿地的杀人事件,以及被害人是谁。

优希回答说,听说是因烫伤住院的小女孩的母亲。

有好几个人说,最早接触被烫伤的女孩的是你。

是的。

优希点点头。

你能详细说说那天晚上的情况吗?’伊岛问。

优希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那时候,就你一个人吗?还有两个朋友。

我们正在大厅聊天儿时小女孩被送到医院来了。

什么朋友?从小就认识的朋友。

优希觉得眼前这两个人既然是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就有可能知道梁平,隐瞒的话反而会被怀疑,于是坦然地说:一个跟你们一样,也是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他认为孩子可能是被虐待,所以通知了这里的警察署。

他叫什么名字?有泽梁平。

伊岛的表情没有发生一点儿变化:还有谁在场?还有一个叫长濑的朋友,品川律师事务所的。

律师啊对尔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提起往事,优希不由得产生了警戒感:……小学时代,怎么了?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

就你们三个?不是还有一个年轻人吗?听这口气伊岛已经听谁反映过情况了,优希诚实地说:对,我弟弟。

朋友聚会,这很容易理解,你弟弟为什么也在一起?商量什么特别的问题吗?不,弟弟是长濑事务所的雇员。

他来找我,偶然碰到他们的。

听说你弟弟那时勃然大怒,非常气愤。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都听说了。

你弟弟对那女孩儿的母亲大喊大叫,非常粗暴。

后来医护人员问你那是谁,你说是你弟弟,还向大家赔礼道歉来着。

优希谨慎地回答说:弟弟是有点儿失去控制了。

小女孩被送到医院时,情况确实很严重。

弟弟是最早看见的,也是他来通知我们的。

看到那么严重的烫伤,谁也平静不了。

而且……孩子的母亲说是她把孩子烫成那个样子的。

所以,弟弟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

后来你又见过孩子的母亲吗?见过。

我觉得她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有很大的苦恼,建议她去儿童心理咨询所或妇幼保健所请教一下专家。

星期六晚上她离开医院的时候你没看见她吧?另外,你见到过什么可疑的人没有?优希回答说没有。

伊岛看了看手表,好像是要告辞:你弟弟和你那个律师朋友那里我们也要去问问,能不能把地址告诉我们?……你们还想问我弟弟什么问题?我理解不了。

伊岛淡淡一笑:我们什么情况都还没有掌握,所以要搜集一切搜集得到的信息。

优希目送伊岛他们远去,立刻用医院的公用电话给笙一郎打电话。

优希虽然知道笙一郎的手机号码,但考虑到是工作时间,还是拨了事务所的电话号码。

您好!这里是长濑律师事务所。

是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

我是多摩樱医院的久坂,请问长濑先生在吗?长濑老师出去了。

您说您是久坂?请问……对不起,刚才我忘了说了,我是久坂聪志的姐姐。

弟弟承蒙你们关照。

……您弟弟倒没有关照我们,是长濑老师关照我们。

对方说话的声音有些僵硬。

优希感到莫名其妙,又问:长濑先生是出庭去了吗?这我可不能告诉您。

态度很冷淡。

现在打他的手机会不会给他添麻烦?优希换了一种问话方式。

有急事吗?是……那我帮您转告吧。

不,不用了。

您弟弟也不在。

是吗?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优希说。

是挺麻烦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叫真木,失礼了。

说完啪地把电话挂了。

3公文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的时候,笙一郎正在他担当法律顾问的公司的会议室开会。

开会时笙一郎一般是不接电话的,但是今天他接了。

喂,我是久坂。

——是优希。

笙一郎跟公司的董事们打了个招呼,走出会议室。

在没人的电梯间,笙一郎回话了。

能跟你说几句话吗?优希好像有什么急事。

没问题。

事务所的一个姑娘说你外出了,犹豫了半天还是给你打了这个电话。

什么事?笙一郎听见优希在叹气。

那个女人的事你知道了吗?就是那个被烫伤的女孩的……笙一郎知道优希说的是谁了:噢,在电视新闻里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上也登了。

真够可怜的。

啊,是啊,真……优希一时说不出话来了,笙一郎觉得出她在拼命地调整着呼吸。

优希对笙一郎说了好几个对不起,总算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真叫人觉得遗憾为这事,警察找了我,还要找你和聪志呢!笙一郎吃了一惊:什么?你说清楚点儿。

优希总算平静下来,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说到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时候,笙一郎问:跟梁平有关系吗?不知道。

那小子没来电话吗?没有……找咱们?是不是因为怀疑咱们?说不好……聪志那天晚上对那个女的大喊大叫的,很凶。

警察对这事挺注意的。

那个女的是星期六出的事吧?嗯,星期六晚上9点离开的医院。

我们事务所星期六下班挺早的…………需要证明当时不在现场吗?优希的声音变得忧郁不安起来。

笙一郎爽朗地笑了:哪里用得着那个。

警察嘛,不管什么都问,芝麻大的事都得弄个一清二楚,这是他们的搜查方法。

你用不着担心。

哎……优希答应着,总算被笙一郎说服了。

她停顿了一下,换了一个话题,聪志在事务所里干了什么不合适的事了?没有啊,怎么了?他是不是在事务所里找女孩子的麻烦了?事务所的女孩子?叫真木。

好像聪志找人家的麻烦来着。

笙一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犹豫了一下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用往心里去。

真的?真的没问题。

关于四国的事,聪志是怎么说的?笙一郎一边在身上找烟一边说:从那天晚上到现在,一直没再提过。

也许是那个被烫伤的孩子的事对他的刺激太大,把四国的事冲淡了。

一直在事务所住吗?啊,不过,听说公寓快找好了。

今天因工作关系没跟他见上面。

净给你添麻烦了,你就多照顾着点儿吧。

笙一郎笑了:互相照顾。

不用为别人的事操心了,好好休息。

刚下夜班吧?你怎么知道?你白天给我打过电话吗?笙一郎觉得优希在苦笑,早点儿回家休息吧。

谢谢!你母亲最近挺好的。

有时候就跟恢复正常了似的,说起话来有条有理,连我都觉得吃惊。

……啊,我也有过这种感觉。

有时我想,这不是恢复正常了吗?简直怀疑是我的错觉。

也许不是错觉。

乙酚胆碱类药和消炎药结合,见效的患者不少。

国外关于脑内物质的研究很有进展,还会有新药研制出来。

你也应该多来看她,给她一些有益的刺激。

好,我听你的。

这时,笙一郎看见一个董事朝他走过来,简单跟优希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笙一郎把电话装进兜里,点燃一支烟。

那个谢了顶的60多岁的董事笑着来到笙一郎跟前:长濑先生,您也玩儿股票或土地买卖吧?说完用他的大胖手一个劲儿地摸着光秃秃的头顶。

嗯,纯属业余。

笙一郎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董事迟疑了一下接着说:我的股票,怎么处理好呢……啊,我的意思是我手里的股票。

您是想在股市下跌之前出手?那倒不是。

董事聋拉着眼皮,支支吾吾地说,不管怎么说,公司创办的时候,尽心竭力,不惜粉身碎骨,公司总算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

豁出命去干到现在,心想总该可以享受人生安度晚年了。

人生的价值,说白了就是自己值几个钱,也就是手上这点儿股票嘛。

可是眼看着这点儿股票就要变成废纸了。

您说,我这不是让人当猴儿耍了吗?笙一郎站在那儿没说话。

董事眯起眼睛观察笙一郎的表情继续说:当然,弄不好就是犯罪,这我也知道。

可是呢,这不只是个钱的问题,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说严重点儿,这是我们这些支撑着这个国家的经济的人们的价值问题……董事走到电梯间一侧的窗户前看着外面的街景,鼻子几乎碰到玻璃上。

眼前高楼林立。

稍远处那座因资金短缺停建的高层建筑,使本来已经很拥挤的城市显得更加拥挤。

我们这些拼着性命使国家富强起来的人,到底值几个钱,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就值那么几张废纸吗?太过分了吧!在刚才的董事会上,董事们争论得很激烈。

现在,公司负债累累,破产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问题是公司应该选择怎样的时机,以怎样的形式落下帷幕。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年一度的录用新职员的工作摆在了面前。

如果不能及时公布录用者名单,让交易户看出公司要破产的迹象来,交易停止啦,催缴欠款啦,一下子就都来了。

所以,公司现在的策略是,除了非公开录用的亲朋好友之外,对于那些公开招聘的大学毕业生,最后来一个取消录用的通知,毫不客气地让他们成为公司利益的牺牲品。

至于会给这些年轻人的一生和他们的家庭带来多大的伤害,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董事们完全把大学生们当做生意场上的一种东西,甚至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董事会上的这种气氛使笙一郎感到痛苦。

自从跟优希重逢以后,他已经不能心安理得地面对这种现象了。

因此当优希打来电话时,他好像解脱似的跑了出来。

……录用的人数还要增加吗?笙一郎问。

董事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说:哎,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心里也不好受啊。

谁叫他们选择了我们这个公司呢,自己埋怨自己吧。

不是说人生就是学习吗?不管怎么说他们还年轻,将来还可以找别的工作,可那些40岁以上的职员怎么办?说真的,一想到他们我就想哭。

等着瞧吧,到了最后的日子,全体董事都得哭。

董事说着轻轻地按了按眼角。

笙一郎在电梯间角落里的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

董事喘了一口粗气,抬起头来说:我的人生就是废纸吗?决不应该是这样!辛辛苦苦干到了现在这把年纪呀!想要的东西忍着不要,该休息了不休息,有时连全家团圆的机会都放弃,真是拼着性命干哪!笙一郎点点头说:我相信您。

董事好像吃了一惊似的:您相信我?对,我真的相信您。

董事高兴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哪,很难叫他相信。

我们这一辈人是怎么奋斗过来的,他们不知道哇!可是呢,说起话来可轻巧了。

有的年轻人呢,享受着富裕的生活,却说什么并不想过富裕的日子。

这些毛孩子,没吃过苦,站着说话不腰疼!过去的日子很苦吗?那可不是一般的苦。

可是,很多人都怀念过去。

那是怀念那个时代的大自然,怀念那个时代的人性。

那时的大自然不像现在这样被破坏得这么厉害,人心也好。

穷是穷,可是有同情心,都知道关心别人,体谅别人,不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没有差别人人平等,什么都平等。

……是吗?嗯?当然,怎么说的都有……这是个挺难的话题。

我这个人,没学问,说不清楚。

董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用手心抹了一把脸,但是有一条,我是靠拼命苦干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现在的年轻人,没法儿跟我们这一代人相比。

年轻人就没有拼命干吗?不行不行,根本谈不上。

不拼命干不行吗?那还用说嘛。

不拼命干当然不行了。

老一辈人忍受着各种各样的痛苦,拼命奋斗,才把国家建设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您说是不是?笙一郎走到玻璃窗前,看着那座因资金短缺停建的高层建筑,又点燃了一支烟。

董事凑过来小声说:如果股票的事情不好办……公司在轻井泽盖的疗养所,权利书在我手上。

笙一郎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董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伴也上了年纪,还有一个孩子在上大学,女儿正置办嫁妆,都需要钱哪。

你能明白我的苦衷吧。

当然,我不会叫任何人为难。

笙一郎吐了一口烟:不为难?持有破产公司的股份的人,得替破产的公司还债的。

也许是那么回事……不过,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儿我都不知道。

董事撅着嘴,像个孩子。

笙一郎考虑了一下,断然说:这事我可帮不了忙,一旦败露,我这律师资格就得被取消。

嗯,当然得想一个好办法……您放心,不会亏待了您的。

再联系吧。

……这么说,你愿意帮我?再联系吧。

笙一郎离开电梯间,回会议室去了。

会议结束后,笙一郎快步走出公司,拦了一辆出租车回事务所。

在车上,他反复地想着优希在电话里跟他说的事。

7月7日那天晚上,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住院以后,笙一郎把情绪亢奋的聪志拉回了事务所。

打那以后,聪志一直在谴责那个母亲虐待孩子的行为,认为这种母亲是不能原谅的,非常执拗。

笙一郎觉得聪志是在借题发挥。

聪志到四国调查优希的过去的过程中,加上他自己的感觉和想像,可以说已经接近事情的真相了。

聪志对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的母亲的无法抑制的愤怒,很有可能就是他对自己的母亲的愤怒的一种情绪转移。

笙一郎不希望聪志了解事情的真相,主要还是为了聪志。

聪志即使了解了真相,也是无法接受那个残酷的现实的。

他很可能是先谴责当事人,然后就是诅咒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自己,甚至会厌恶自己。

过度的痛苦,会使他切断跟任何人的感情联系。

这是一种贬低自己、折磨自己的行为。

笙一郎想保护聪志。

笙一郎认为,聪志的人生走偏一点儿,都是笙一郎的责任。

路上车很多,到事务所时,太阳已经西斜了。

下车以后朝事务所的窗户看了一眼,办公室里人影幢幢。

上楼以后一开门,真木广美、聪志和另外两个穿灰西服的男人同时回过头来。

您回来啦!广美的声音明显有些紧张。

一看两个生人那锐利的眼睛就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嗬,今天就来了,动作可真够麻利的呀,原以为再快也得明天上午才能来呢。

上了年纪的警察满脸堆笑地说:您就是长濑先生吧,我是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伊岛。

说着从衣袋里掏出证件,非常认真地打开让笙一郎看。

留着有棱有角的板寸的年轻警察也以同样的动作打开了证件。

这两位警察先生刚到。

广美插嘴说。

能不能抽出点儿时间来跟我们谈谈?伊岛问。

笙一郎看了聪志一眼。

聪志表情僵硬地站在那里。

笙一郎对伊岛说:我这儿有工作上的紧急事情要谈,请您等五分钟,只五分钟。

说完不顾伊岛双眉紧皱,转向聪志,久坂君,到这边来,快点儿!别让人家警察先生等的时间太长了。

说完推着聪志就往里屋走,进屋以后随手就把门关上了。

为了不让警察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笙一郎抓住聪志的手腕拉着他往里走了几步。

聪志甩开笙一郎的手:疼!刚才你都跟警察说了些什么?没说什么。

他们问,久坂聪志在吗?我说我就是。

还有呢?说详细点儿。

他们问,7月7号晚上去多摩樱医院了吗?知道被烫伤的小女孩的母亲的事吗?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我很生气,说,我有义务回答你的问话吗?那个年轻的马上就瞪起眼来,老的说,算了算了,这时您回来了。

笙一郎暂且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问:星期六晚上,你在哪儿来着?您什么意思?聪志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星期六晚上你是不是在这儿住的?9点以后你在这儿,有人证明吗?聪志对笙一郎焦躁的情绪产生了反感:不知道!不记得了!为什么?行啦!您怎么也成了警察了?那个母亲死了!你知道吗?那个烫伤了自己的女儿的母亲,遗体在多摩川绿地被发现了!聪志的半边面颊抖动了一下,但仅此而已,没有说话,表情也没有变化。

笙一郎担心起来:没看电视新闻哪?报纸也没看?聪志就像戴着面具似的,感情毫不外露,视焦散乱的目光转向窗户。

那天晚上你骂她骂得那么厉害,医院里的人告诉警察了。

这不,警察就来找你了。

虽然只不过是在寻找线索,不一定是怀疑你,但是……情况都清楚了吧?那是她咎由自取。

聪志小声嘟囔着。

什么?笙一郎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时,伊岛在外面敲门了。

不等笙一郎答话,伊岛就把门开开了:你们有急事,我们也有急事,很快就完,对不起了!说着就跟年轻警察闯了进来。

笙一郎没办法,只好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聪志腾地坐到了沙发上。

为了能同时看到笙一郎和聪志,伊岛站在了沙发对面,年轻警察站在他身边。

大概你们都从电视或报纸上知道了吧,我们就是为那个凶杀案来的。

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们。

伊岛把多摩川绿地女尸案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紧接着问道,7号那天晚上,你们俩都见过被害人吧?见过。

笙一郎两只手的手指插在一起支着下巴说。

你们对她是什么印象?笙一郎歪着头回答说:那么短的时间,再加上只顾了抢救孩子,您让我说对她是什么印象,我可说不上来。

你们看她有没有被谁瞄上了的感觉?你们在医院附近有没有看见行迹可疑的人?没有。

伊岛又面向聪志问:你也没有吗?听说你是最早看见她的。

聪志浑身无力似的坐在沙发上,两腿伸得直直的,眼睛看着地板,一动不动。

伊岛对聪志这种态度感到诧异:怎么样?你也说说吧,你可是第一个看见她到医院去的。

当时她是什么样子?笙一郎立刻插进来说:这种问题有意义吗?伊岛淡淡一笑:什么情况我们都想了解。

我脑子笨,如果不把前前后后的情况问个一清二楚,把握不了案件。

怎么样?久坂先生对她是什么感觉?聪志嘴唇扭曲着,嘟囔了一句什么,谁都没听清。

他冷笑一声:感觉?没有。

伊岛不满地看了聪志一眼。

聪志沉默着,半边脸冷笑着。

你!留着板寸的年轻警察向聪志跨出一步,厉声叫道。

伊岛伸手挡住他,继续向聪志发问:听说被害人在医院前边的时候,你对她的态度极端恶劣……有没有这么回事?那时候大家都挺冲动的,笙一郎又发言了,他朝伊岛他们探着身子,看到孩子烫成那个样子,受到的刺激就够大的了,而且那孩子的母亲说是她往孩子身上浇的热水。

伊岛不理笙一郎,仍旧看着聪志:顺便问一下,你都说了些什么?这种问题有必要问吗?笙一郎又按捺不住了。

伊岛转向笙一郎:我看你完全可以当一个刑事案件辩护律师了。

问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影响别人的工作,只能引起反感。

他骂了那个可能是虐待了孩子的母亲,我也听见了。

但是请您注意,她可不是那天死的。

我看您差不多就算了吧。

这时,聪志忽然笑了起来。

不是不出声的冷笑,而是大声的狂笑。

笙一郎暗暗吃了一惊,感到一种不祥之兆。

伊岛他们也呆了,直愣愣地看着聪志。

聪志发作般的狂笑结束后,盯着自己的脚尖嘟囔着,杀了那个女人的,是孩子。

什么?伊岛感到莫名其妙。

那是孩子的代表向母亲的代表的复仇!聪志说完,嘴边挂着满意的笑容闭上了眼睛。

什么意思?伊岛严肃地问,请问你刚才的话真正的含意是什么?聪志睁开眼睛,仍然盯着自己的脚尖,满脸傲慢地开始了他的长篇演说。

父母总是一边说是为了孩子,一边首先满足他们自己的欲求和愿望。

但是,他们又总是以一切为了孩子为由,只要发现孩子稍微欠缺一点儿感激之情,马上就怒火万丈,骂孩子忘恩负义。

所以在很多事情上孩子跟父母说话比较留心,结果被父母指责为不知父母心。

其实是父母不知孩子心。

孩子们除了父母教他们做的事以外什么都不能做,最后能得到什么幸福?从小接受的东西,从小被周围的环境熏染上的东西,以各种形式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做父母的小时候,对他们的父母说的话、做的事,也是一直忍耐、服从,对那些不讲理的命令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不管父母对自己做了什么不合适的事,也得感谢父母。

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得不到父母的爱了……等这孩子长大以后做了父母,爱孩子的权力也有了,掠夺孩子自由的权力也有了,就开始下意识地滥用这种权力去支配孩子。

所以,只要孩子稍一顶嘴稍一反抗,马上就发怒,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做母亲的特别可怜。

男人在外边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男人嘛,归根到底是孩子,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他。

女人那样做却不行。

可是,女人即便做了母亲也还是母亲的孩子嘛,想撒娇的时候不能说没有,想黏糊人的时候也不能说没有,可是呢,丈夫,甚至丈夫家里的人,都要求她得像个做母亲的。

不管年龄大小,只要做了母亲,立刻就对她有这种要求。

结果呢,能够使母亲安下心来的,能够接受母亲撒娇的,能够允许母亲偶然做一回孩子的,就只有她自己的孩子了。

所以,做母亲的对于孩子的反抗行为更觉得接受不了。

可是呢,作为孩子来说,不可能一直忍耐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大喊一声,别愚弄我啦!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做父母的,的确很艰难,也许除了苦劳没有别的。

然而,如果因此就一直无视孩子的处境和感情,孩子对父母就不可能只是爱。

应该真心去爱的父母,变成了不值得去爱的父母……作为孩子,是会哭着向父母还击的!由于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聪志是僵直着身体,一口气把胸中块垒吐出来的。

停下来之后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差点儿哭出来,赶紧闭上眼睛,筋疲力尽地瘫坐在沙发上。

喂!伊岛叫了聪志一声。

聪志好像是在把面前令人讨厌的虫子轰走似的摆摆手:跟你们这种人说什么也是对牛弹琴,我现在不想说了。

你们要是非听不可呢,拿传票来。

我看什么传票你们也拿不来。

虽然已经筋疲力尽,还是发泄了一通。

年轻警察想上去把聪志揪起来,伊岛又制止了他。

您二位别往心里去,他只不过是随便一说,没什么别的意思,别往心里去。

笙一郎赶紧和稀泥,他紧跟着站起来说,我们事务所正在处理一桩挺麻烦的离婚案。

双方毫不掩饰地争夺财产,谁也不管孩子。

久坂君负责这个案子,大概是郁积过多的缘故吧。

说着好像要保护聪志似的站在了伊岛与聪志之间。

聪志四肢无力,闭着眼睛坐在沙发上,看来他是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伊岛看看聪志又看看笙一郎,满脸不信服地说:既然你们挺忙的,我们今天就先回去了。

下次再来打搅。

笙一郎不客气地说:来之前请先打个电话。

伊岛微微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长濑先生……您好像跟这位青年的姐姐很早以前就认识?笙一郎觉得胸口憋闷,透不过气来,并且感到身后的聪志在惊奇地看着自己。

好像是说从小学时代就……伊岛接着说。

不……笙一郎否认。

我是这么听来的。

还有我认识的一个叫有泽的,你们三个是一个小学校的?你们交往的时间真够长的。

笙一郎感觉到聪志的视线强有力地落在自己身上,他拼命地寻找着合适的词语。

偶然的重逢,十几年没见过面了。

但是,您把友人的弟弟安排在您的事务所工作。

话可不能这么说。

我跟他姐姐重逢是他来我的事务所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的事。

有泽在神奈川县警察本部当警察,我也是5月才知道的。

这跟您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当然没有关系。

只不过是羡慕你们的友谊,持续了这么长的时间。

偶然重逢而已。

见到有泽君代我向他问好。

大家都很忙,见一面也挺不容易的。

一定转告。

伊岛说完瞥了聪志一眼,就跟那个年轻警察一起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警察们刚走,聪志就大叫起来。

笙一郎避开聪志的目光,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

为了给自己一段思考的时间,他慢慢地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您跟姐姐是小学同学,为什么不告诉我?笙一郎打着打火机,想把烟点燃,可是点烟的时候竟然不能吸气,整个气道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抬起头来斟酌着字句说:我母亲在多摩樱医院住院以后,碰到过你姐姐。

当时觉得面熟,但是没敢认。

后来我从侧面打听了一下她的名字,还想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哪有这么巧,会在这里碰上我的小学同学呢?去医院看望我母亲时,终于找机会问了问,还真是我的小学同学。

我也觉得非常惊奇,世界上竟有这么偶然的事。

为什么不跟我说?我这不是正在找机会嘛。

我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跟你说,让你大吃一惊。

聪志凑到笙一郎的办公桌前:可是,长濑先生老家是松山,我姐姐老家是山口,只不过在松山附近的双海儿童医院住过院……我在山口住过。

是吗?那请您告诉我是哪个学校,学校的名字是什么?你这是怎么了?成警察啦?笙一郎把手上根本没点着的烟在烟灰缸里碾碎,又叼上一支。

原来早就认识啊!真木广美站在门口突然说话了,总算明白了!明白什么了?笙一郎瞪了她一眼。

广美好像要把笙一郎的目光给他碰回去似的,用更厉害的眼睛瞪着他:明白为什么长濑老师这么器重久坂师兄了。

以前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他成绩优秀。

我不敢说久坂师兄不优秀,但我敢说他并不是老师最好的搭档。

住口!这事用不着你多嘴!广美毫不畏惧:听说在他大学时代您就关心他,原来因为他是您女朋友的弟弟呀。

不对!老师的公寓离久坂师兄的家那么近也是偶然的吗?当然是偶然的。

跟他姐姐重逢是最近几天的事,不信你去问问。

这话与其说是给广美听的,倒不如说是给聪志听的。

聪志默默地看了笙一郎片刻,突然转身离开笙一郎的办公桌,从广美身边擦过。

嗨!等等!笙一郎叫道。

聪志不顾笙一郎的阻拦,夺门而去。

其实我一直有感觉。

老师每次到医院看望母亲回来,高兴都写在脸上……开始我还以为老师是见了母亲以后高兴呢,后来才渐渐明白,您高兴并不是因为见了母亲……笙一郎在皮椅上坐下,看都不看广美一眼:行啦,回家吧。

连久坂师兄的私事都关心,这就不难理解了。

您到底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快回家去!笙一郎语气粗暴起来。

广美还在一个劲儿地说着什么,笙一郎把皮椅转过去背朝着她,不再理她。

广美走了,房间里只剩下笙一郎一个人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

过了一会儿,笙一郎掏出手机,按下了梁平的电话号码。

4没有,没听说。

梁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宽阔的公园里,梁平坐在没人的地方的一条长凳上,正在听笙一郎的电话。

周围飘散着香子兰甜甜的香味儿,身后是大片的桅子花。

梁平这天一直在多摩川绿地搜索到晚上8点。

回到作为临时宿舍的练功房,一边吃饭一边掏出手机听了听来电录音,笙一郎让他赶快回电话。

不到三分钟梁平就把一大碗盖饭吃完了。

走出警察署,来到夹着第二京滨路的南河原公园,拨通了笙一郎的手机。

伊岛你认识吗?笙一郎问。

当然认识。

对方回答。

但是,伊岛和幸区警察署的年轻警察去笙一郎事务所了解这个凶杀案,甚至讯问聪志,梁平一点儿都不知道。

真的没听说。

梁平反复强调着。

笙一郎叹了口气:我正跟警察说明情况呢,聪志突然狂笑起来,说了一大套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肯定不会给警察留下什么好印象。

比这更严重的问题是,那个叫伊岛的,把咱们跟优希早就认识这件事暴露给聪志了。

怎么回事?伊岛他们先到优希那儿去的。

问起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在一起的事,优希大概说了我们是小学同学。

那怎么办?梁平这才知道笙一郎来电话的目的。

聪志要是知道了我们三个早就认识,会怎么想……说不定会认为他是凭门路被录用的。

当时我曾阻止他去四国调查过去的事,这样一来他不是更怀疑了吗?可是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啊。

啊,那是。

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次伊岛他们来我的事务所,你事先知道不知道。

笙一郎多少显得有些烦躁。

不知道。

没听说。

梁平说。

即便事先知道了,会不会通知笙一郎,梁平自己也不敢肯定。

警察会不会把聪志当成怀疑对象?梁平有点儿不知所措。

虽然他跟笙一郎的关系非同一般,但毕竟是外单位的人,而且还是个律师。

笙一郎觉出梁平在犹豫,于是不再硬问:你怎么看?什么怎么看?这个案子的犯人。

……什么看法都没有。

不感兴趣。

梁平说完回过头去看了看。

甜得过分的花香让他觉得恶心。

为什么?死者可是我们那天见过的那个孩子的母亲啊。

笙一郎对梁平的回答感到意外。

梁平瞪大眼睛看着身边的白花:不管是谁死了,对于我来说都只是一件工作而已。

也就是说只管抓人?不是……不是?我们是有组织的搜查。

归根到底,我只不过是所谓整个机器上的一个齿轮,老老实实地干活儿就是了。

我自己没有必要去找什么线索,连有线索的地方都懒得去。

跟你说实话吧,早就腻了。

什么早就腻了?现在的工作。

你以为这种工作真是我想干的工作吗?笙一郎一声苦笑:刑警要把工作给扔了,这话是怎么说的?梁平说:干上这一行纯属偶然。

我受不了每天早上坐同一班电车去上班。

当警察虽说有点儿危险,但我觉得我这种性格干这个合适。

当时的想法是,只要有机会面临生死的考验,只要够刺激,什么工作都行。

如果现在有一个更刺激的工作,我就跟刑警这个行当说拜拜。

说完伸手揪下一朵白花。

梁平把花举到眼前,香味儿更浓了。

可能是受到花心的甜味的诱惑,大约有十来只小黑虫在花里蠕动着。

梁平感到一阵恶心,慌忙把花扔到地上,踩在脚下。

由于电话一时离开了耳朵,笙一郎说的是什么梁平没听清,只当是说聪志的事,就说:知道了,姑且问问伊岛,看他对聪志有什么看法。

不是,不是这事儿……是……笙一郎说话突然变得不畅快了。

那是什么事儿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关于……奈绪子的事儿。

梁平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刚要叫出来,笙一郎又说话了:她给我来了个电话。

冲到头顶的血一下子又退回去了:奈绪子?给你?刚才打来的。

说有点儿事想问问我……她想问的,除了你的事还有别的吗?梁平感到嗓子干得直冒烟。

想说话,但声音出不来。

最近没见过她吗?你要是觉得方便的话,一块儿到她的店里去一趟吧。

大后天晚上怎么样?我这儿也正好有话要跟你说呢……听到笙一郎带着几分挂虑的口吻在说话,梁平更生气了:没那个闲工夫!再说了,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梁平强压怒火没有大喊大叫,不等对方说话,啪地把手机的电源关了。

奈绪子找了笙一郎,梁平为此非常气愤。

但是,是自己把她逼到这一步的啊。

想起奈绪子的事,梁平心里痛苦极了。

我不想伤害别人啊,可是为什么总是与自己的主观愿望相反呢!有没有什么办法把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潜意识控制住,不被它操纵呢?……梁平找不到这种办法,结果伤害别人的事做了一件又一件。

梁平狠狠地用鞋底把花踩了个稀烂,好像是要把那些黑虫子赶尽杀绝似的。

回到警察署的练功房,梁平和衣躺下,男子汉们的汗味儿和柔道服的霉味儿立刻裹住了他。

练功房的一角,铺开的塑料布上摆着很多从现场收集来的东西正在一一被记录起来,据说在一些空易拉罐上已经采集到指纹了。

11点,全体警察在大会议室集合开会。

梁平找到伊岛,在他身边坐下。

寻找线索的工作毫无进展,上司发脾气了。

上司发完脾气,各小组开始按顺序汇报情况。

轮到伊岛发言,梁平的神经紧张起来。

本来以为伊岛要汇报讯问聪志的情况,可听到的却是:没有新的情况。

梁平在旁边侧面盯着伊岛和那个留着板寸的年轻警察,从他们的侧面什么都看不出来。

会议结束后,梁平一把拉住正要回练功房的伊岛:有话跟你说。

虽然半夜了,在警察署大楼里也找不到一个方便的地方说话。

二人只好来到警察署后边的停车场。

到底是怎么回事?梁平没头没脑地问。

什么怎么回事?伊岛反问道,看他的表情好像是就等着梁平来问他呢。

听说您去审问久坂聪志了。

那不叫审问。

律师跟你说啦?你跟他说没说这个案子的事?没说。

你要注意,不要犯纪律!您怎么看久坂聪志这个人?伊岛没有直接回答梁平的问话:关于那个傲慢无礼的小毛孩子,你知道些什么?基本上什么都不知道。

确实很聪明。

听说通过了司法考试。

可是,也许是用脑过度,造成一种病态的胡思乱想。

看得出他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您调查过了?从他的表现推断出来的。

你知道他父亲早就死了的事?听了这话,梁平自然起了戒心:嗯……知道是知道……伊岛眯起眼睛,观察着梁平的表情:你知道他家在哪儿吗?不知道。

怎么了?我想看看他是在什么环境中长大的,问问他以前犯过什么病没有。

那么怨恨父母,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梁平没说话。

伊岛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皱着眉头说:说到被害人的事,他说什么那是孩子的复仇。

接着就说了一大堆跟被害人无关的话,中心内容是列举人世间做父母的罪状。

当时我真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

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哪里知道为人父母的辛苦。

脑袋发热胡说八道,而且看法非常偏激。

说什么当父母的以前也被自己的父母压制,于是也用同样的方法压制自己的儿女……怎么能够一概而论呢?说什么也得见一面!跟谁见一面?跟他母亲。

梁平吃了一惊:我说头儿,您到底要把谁当成怀疑对象啊?伊岛冷笑一声:倒不是把谁当成怀疑对象,听了那个小毛孩子的话我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心里堵得难受。

我不认为那小子是一气之下吐出来的话。

我觉得既有他自身精神上的不成熟,也有家庭方面的原因,总之是不太正常。

怎么办?追究下去?他还够不上追究的材料。

在破案的过程中,跟被害人有关的人不是都得过筛子吗?他也就是一个过筛子的对象而已。

既然如此……梁平希望伊岛就此打住。

但是,伊岛固执得让人感到奇怪:我心里堵得难受,得想办法顺顺气。

跟案子也许没什么关系……那个小毛孩子病态的思维方式,我得给他从根儿上治治。

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连自己的罪过都推到父母身上,毫无责任感的年轻人,我不能看着他到处宣扬这种谬论……那您打算怎么办?就算见了他的母亲,就能解决问题吗?伊岛回答不上来。

您不是见过他姐姐吗?伊岛点点头:听说是个很出色的护士,周围的评价也很高。

一见面,果然给人印象不错。

不过,我感觉她精神上可能也有问题。

内心的焦虑几乎是掩饰不住的。

梁平故意装作傻乎乎的样子笑着:气色的问题吧。

整天护理那么多病人,精神又紧张又疲劳,从脸上带出来也是正常的。

头儿,什么都怀疑,干刑警干得吧。

梁平跟伊岛开了个玩笑。

没想到伊岛不上梁平这趟车:到现在为止,除了被害人的丈夫以外,还没发现谁值得怀疑。

就我所掌握的情况,惟一跟案子有牵连的就是久坂聪志这小子。

对父母和子女,对家庭抱着那种偏见的家伙,我信不过他。

即便跟这个案子没关系,我也想调查调查。

梁平发现伊岛的决心一点儿动摇的意思都没有,直截了当地问:真的打算去他家吗?现在就去,怎么样?什么?梁平抬起手腕看了看表,12点半。

伊岛好像决心已定:明天还得继续了解被害人周围的情况。

再说,贸然走访笙一郎的事务所,幸区警察署那个年轻的已经产生了疑问,再去聪志家,他会拉住我不让去的。

深更半夜的,早睡了。

突然两个警察前来造访,人家会怎么想。

光从外边看看也行。

梁平感到迷惑不解:看了又怎么样?看看外观,从气氛上也能感觉出来。

……真要去啊?我并没有打算打搅他们啊。

说完抬脚就走。

等等!梁平追了过去。

伊岛走到第二京滨路,拦住一辆出租车,梁平刚追过来,伊岛已经钻进车里,而且给梁平腾出一个位置。

梁平只好上车。

伊岛把要去的地方告诉了司机,看来他已经知道了久坂家的地址。

俩人在车里沉默了好一阵,结果还是伊岛先开口了:那个医院的老年科病房,去看过没有?声音低沉,好像并不要求梁平回答。

梁平看了伊岛一眼,伊岛把视线转向了窗外:听说久坂优希在老年科病房,我特意上八楼看了看。

所谓老年科,并不是专门诊治老年性痴呆的,一般老年性疾病也治。

当然,由于内脏器官病变引起的痴呆症也不少。

病房里的老人,有到处乱跑的,有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溜达的……伊岛突然停止了叨叨,梁平也没有搭话。

过了一会儿,伊岛问:你真的是过继给别人了吗?嗯。

养父母都结实吧?好像挺结实的。

将来打算怎么办?将来?没考虑过吗?梁平回答不上来。

因为不是你的亲生父母?跟这没关系。

这是梁平的心里话。

他从心里感谢自己的养父母。

伊岛叹了口气,继续看着窗外:什么事儿都是,说来就来。

自己还觉得不着急,还觉得没关系呢,不知道哪一天,就成了火烧眉毛的事了。

伊岛深深地陷入沉思,停顿了一下又说,五年前总算买了一套房子,搬出了机关宿舍,可是呢,那只不过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两个又是青春期,又要考大学的孩子每人一间,我跟我老婆住在全家吃饭的房间里,连那个事儿都没法儿干,当然我也很少回家住。

我老婆除了操持家务,还得照顾正处于困难时期的孩子们,担心孩子们将来的出路……我们老两口都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

照顾我这个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能说打心眼儿里愿意吗?我知道这是很难的。

可是,她默默地接受了,而且不辞劳苦,承担起抚养孩子的全部责任,真够她受的。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地就能指责父母的罪过的……我们是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孝敬父母的。

伊岛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有力度。

梁平什么都没说。

如果他问的话,伊岛也许会详细地说给他听。

但是,了解别人的家庭,对于梁平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

俩人陷入了沉默。

出租车通过武藏小杉站以后,速度降了下来,司机问:是这一带吧?下了车,伊岛和梁平顺着寂静的住宅街朝优希家走去。

以前,梁平一个人悄悄到这里来过很多次,但是现在,他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默默地跟在伊岛后面。

造型类似的家家户户夹着一条狭窄的死胡同,胡同走到头,就是优希的家。

已经深夜1点多了,除了一户人家的二楼大概是准备考大学的孩子开着灯在学习以外,人们都已熄灯就寝。

胡同的入口处有一盏路灯,勉强可以看得见脚下的路。

各家门前种着各种花草树木,特别是西番莲【注】的橙黄色和白色的花朵,在黑夜中也显得娇艳迷人。

【注】西番莲科西番莲属代表植物,为常绿攀缘木质藤本植物。

因其鲜果型似鸡蛋,果汁色泽类似鸡蛋蛋黄而得名为鸡蛋果。

——欧阳杼注快到优希家门前的时候,梁平停下了脚步,伊岛一个人走到大门前确认写着住户名字的门牌。

优希家一楼的一间屋子还亮着灯,好像有人还没睡。

伊岛借着那灯光,观察着优希的家头儿,回去吧!梁平压低声音叫道。

伊岛回过头来对梁平说:这个家够杀风景的。

梁平焦虑不安地劝道:这不是没什么问题嘛,回去吧!说完拉起伊岛就要走。

就在这时,优希家的门开了。

是聪志吗?……随着纤细的声音,一个在睡衣上套着对襟毛线衣的中年妇女出现在伊岛和梁平面前。

梁平简直认不出她是谁了。

在梁平记忆中,优希的母亲是一位冷漠、严肃而又高雅、美丽的女性。

为了追寻优希的身影,梁平到这附近来过很多次,但没有正面见过优希的母亲。

这次站在她的对面,是17年前攀登灵峰以来的第一次。

志穗被伊岛和梁平吓了一跳,慌忙关门,只留下一条门缝,警惕地问:……谁?伊岛爽朗地笑了笑:这么晚了,真对不起!我们不是坏人,是警察。

说着从口袋里把证件掏了出来。

志穗更加觉得奇怪了,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伊岛和他身后的梁平:你们有什么事吗?伊岛依然用爽快的口气问道:久坂聪志是您的儿子吧?志穗马上变得惶恐不安起来:是的。

怎么?那孩子……没什么大事。

他不在家?志穗稍稍点了点头:他在事务所住。

很少回家吗?……嗯,工作太忙。

伊岛感动地摇了一下头:明知道是这样,还特意在门口等着他回来……您这当母亲的一片苦心,儿子知道不知道啊?……那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那倒没有……不过,您为了您儿子的事,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呢?如果有的话,尽管跟我谈……梁平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以劝告的口气制止道:头儿!志穗的目光转向梁平。

梁平赶紧低下头:快回去吧,别给人家添乱了。

说着就要往回走。

正在这时,梁平背后传来急促的跑步声和叫声:怎么了怎么了?梁平的手脚顿时僵住,一动都不能动了。

优希从他身后插过来,站在了志穗和伊岛之间:这么晚了,你们要干什么!我们犯什么罪了?伊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没有,没有那个意思……一定有什么急事吧?不是为了聪志?优希的视线转向了梁平。

梁平微微摇了摇头,想说话,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伊岛强装笑脸:不是不是。

对不起!真的没什么事。

是吧?他回过头来看着梁平。

到底是怎么回事?优希看看伊岛又看看梁平,更加严厉地说,既然没什么事,警察就不应该这么晚到我们家来!那倒是。

伊岛一时语塞,挠了挠头皮又说,今天晚上我不是作为一个警察,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前来拜访的,我担心……没有这么晚到别人家来的普通人!别瞒着了,有什么事?你们对我母亲说什么来着?在怒气冲冲的优希面前,伊岛微微低头鞠了一躬:您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可就没话说了……聪志君怎么样?身体还好吧……梁平实在受不了了,对优希和志穗说:这么晚打搅了你们,实在对不起!梁平虽然面向她们,但是谁都不敢正视,我们在这一带巡逻,偶然走到这儿来的,什么事都没有。

我说头儿,咱们走吧,别再麻烦人家了。

说完拉起伊岛就要走。

等等!这小伙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志穗对梁平说。

梁平心里一阵慌乱,正要摇头否定,伊岛点着头说话了:啊,有可能有可能。

伊岛看看梁平又看看优希,对志穗说,这小伙子和您女儿好像从小学时代就认识。

您以前大概是见过他吧。

为了使变得尴尬的气氛缓和下来,伊岛故意用明快的口吻说。

是吗?志穗吃惊地看着优希。

优希冷冷地说:不知道。

伊岛看着梁平,皱起了眉头。

梁平什么都没说。

你们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以后请不要以这种形式到我家来。

优希断然对伊岛发出逐客令,然后对母亲说,妈,别感冒了,快进屋吧。

说完推着志穗进去了。

梁平盼着优希回过头来,哪怕是一秒钟也好啊!可是,优希一直背朝着他,直到把大门关上。

5优希锁好门,气愤地说:这些人,真没教养!见志穗要说什么,好像为了堵住她的嘴似的又说,妈,别在这儿呆着了,快回屋睡吧。

说完放下包,关上门厅的灯,从门上的猫眼儿向外看了看梁平和伊岛的背影。

聪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志穗问。

优希后背靠在门上:那些人说什么了吗?他们说什么事都没有。

优希点点头:我问他们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您不是也听见了吗?说是巡逻途中经过这里顺便看看。

就算是那么回事,这么晚了打搅别人也是很奇怪的……不管怎么说,问题在他们那边,不在我们这边。

志穗还是很担心:那个人说,要是有什么问题,他会帮忙……哪个?岁数大的那个。

都是他说话,年轻的那个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回去吧回去吧。

……是吗?优希一边脱鞋一边说,您也是,这么晚了,您可别再随随便便地开门。

如果不是警察呢?多危险。

是我先开的门。

我听见脚步声在咱家门口停下了,就把门开开了。

优希长出了一口气:……您认为是聪志?那孩子真的不要紧吗?给他事务所打个电话吧。

行了吧您,都一点多了。

优希从志穗身边走过,进了起居室,要是聪志有问题,他们会直接去找聪志的。

这么晚了到家里来,没法让人理解。

他们到底是不是警察呀,真叫人怀疑。

确实是警察呀。

志穗跟在优希后面也进了起居室,而且,那个年轻的警察你认识……优希走进厨房洗手:在我们医院住院的小女孩儿,跟一个案件有关。

他处理那个案子的时候在医院见过面。

不是说小学时代就认识吗?肯定是弄错了。

我不知道。

……我也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很久以前,我好像见过这孩子……优希关上水龙头,有完没完哪?我都不认识,您怎么会认识呢琢磨这事儿,还不如琢磨琢磨您自己的事儿呢。

您以后别再这么晚了还在门口等聪志,行不行?他还小吗?说了您多少遍了。

志穗不说话了,但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优希。

优希看见母亲的眼睛潮湿了,担心地问:您怎么了?你知道吗?志穗用低得可怕的声音说,那孩子,到四国旅行去了,你知道吗?优希一惊:您怎么知道的?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聪志说的。

他都说了些什么?志穗有气无力的坐在坐垫上,双肩下垂,身体缩成一团。

优希站在厨房里,等着志穗说话。

志穗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说他去爬山了,那座山……那家医院的事,他也知道了……双海儿童医院。

你在哪个科住院,他也调查了。

但是,住院的原因他不知道,直接来问我了……您说了?优希问完马上就后悔了,母亲是不可能说的。

志穗的脸扭曲了,笑不像笑,哭不像哭,表情复杂极了:怎么可能呢……她低下头,身体缩得更小了。

优希不忍看母亲痛苦的样子,背朝她坐在门槛上:聪志还说什么来着?志穗摇摇头:我装作听不懂他的话,我说什么都不知道……优希把头靠在门框上:那天他去医院,大概就是要问我以前发生的事。

正好赶上一个急诊,结果什么都没问成。

过去好多天了,还什么都没问。

也许他觉得以前的事就是知道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不打算再问了。

优希说了一通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

那孩子为什么……非要知道以前的事呢?志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优希回答不上来。

志穗急躁得一个劲儿地用手搓着自己的额头:你不是在聪志面前说过一些奇怪的话吗?那些话让他起了疑心……优希感到一阵眩晕:又怪我?优希的语气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又是我不好!什么时候都是我不好……虚妄的罪恶感,自己对自己的绝望感充斥着优希的心。

她默默的站起来,向楼上走去。

等等!不是的,对不起!志穗追过来,对正在上楼的优希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除了盼着你快点儿结婚,快点儿得到幸福以外,妈什么愿望都没有……优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还不行吗……说完就走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进了房间,优希把门锁上,不管志穗怎么叫她她都不答应。

她蜷曲着躺在床上,用双手堵住了耳朵。

耳朵内侧,响起了自己责备自己的声音:怪我!都怪我呀!第二天,为了回避志穗,优希早早就上班去了。

对患者,优希的笑脸比平时更甜,那是由衷的微笑。

她认真地护理着每一个病人,认真地听着患者絮絮叨叨地讲述说了无数遍的往事。

是吗?您真是受苦了。

别急,您还会有成就的。

语气中不带一点儿敷衍。

对个别实在忍受不了病痛,想早点儿死了算了的患者,优希耐心地劝解着,握着手安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两点。

优希下楼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想给梁平打个电话,问问他们深夜造访的事,也想给笙一郎打电话,问问到底应该怎么答复聪志无法避免的问话。

结果犹豫了又犹豫,最后没有打成。

走出食堂的时候碰上了小儿科的一个护士。

那个护士满脸疲倦地对优希说:我算是服啦。

她把优希拉回食堂坐下,没完没了地发起牢骚来,那个被热水烫伤的小女孩儿,可不得了啦。

妈妈,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啊?哭起来没完。

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嚷嚷着要回家……给她缠好的绷带,她又扯又咬,本来快治好的烫伤又恶化了。

要是能把她母亲叫来,我非请假去叫不可。

这可怎么办哪?优希没有回答的意思。

那个护士也不是在向优希讨教办法。

她的目光落在桌子上:小儿科最为难的就是这种情况。

看着那些治好了病欢蹦乱跳地出院的孩子,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可是父母因事故什么的死亡,只剩下受伤的孩子,也真叫人难过。

特别是看到受到父母虐待受伤的孩子,受了伤还在拼命地护着父母,更叫人心酸。

我们当护士的对那些虐待孩子的父母恨之入骨,可孩子呢,想见妈妈想见妈妈地又哭又叫。

这回是两种情况加在一起了。

孩子的父亲呢?优希问。

一点儿都靠不住。

没被抓起来应该说是件好事吧,可他什么都不管。

顶多在病床前坐一会儿就走,根本不知道安慰孩子,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是悲剧的主角。

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那孩子真可怜……那个护士絮絮叨叨说了足足五分钟,才透了一口气似的说:总算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肚子也饿了,对不起啊!终于把优希放走了。

优希不由自主地来到小儿科病房那个小女孩儿的病室门前。

孩子睡着了,床边坐着一个40岁左右微胖的男人,聋拉着的脑袋几乎垂到膝盖,双手揪着头发。

忽然,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就朝门外走。

男人从优希身旁经过,朝无人的大厅走去,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优希的存在。

优希追过去,在男人掏出香烟的一瞬间,优希跟他打了个招呼。

男人回头看了优希一眼:啊,小儿科禁止吸烟。

说完就要朝楼梯那边走。

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跟您谈谈。

优希说。

男人回过头来,扔过来一句话:谈什么?希望您振作起来,照顾好孩子。

这话其实轮不到优希说。

凭着当护士的经验,优希知道,首先接近对方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此刻的她已经顾不上这个原则,深藏在心里的话一泄而出。

您作为父亲,如果不能振作起来成为孩子的精神支柱的话,孩子会怎么样?那孩子现在只剩下您这个当父亲的了。

请您不要只看到自己的痛苦,要多想想孩子的痛苦。

孩子该有多伤心啊。

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自己最需要的人的,是那个孩子啊!对方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优希知道,自己不应该责备他,这种追逼似的语言即便是忠告,也会带来相反的效果。

但是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您在跟孩子谈妈妈已经去世的时候,千万不要让孩子产生罪恶感,千万不要让她觉得是自己害了妈妈。

您说话的时候千万要注意,要让这个永远失去了妈妈的孩子把心里的悲痛释放出来。

什么什么什么?说什么呢你!男人再也听不下去了。

优希还在继续说:现在,也许是您成为一个真正的父亲的最好机会。

男人终于生气了。

他怒容满面: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话!你又不认识我,凭什么对我家里的事说三道四的!我是做父亲的又怎么样!说着就朝优希逼了过来。

优希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这时,一群住院的孩子出现在附近,担心地看着优希。

优希已经记不得自己刚才到底说了些什么,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真为您的孩子的将来担心……男人大吼一声:别人的事情,用不着你管!这时,小儿科病房的一个年轻的护士经过这里,看到这种情况连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优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慌慌张张地朝那个男人鞠了一躬,说了声对不起,在那群孩子的注视下逃也似的跑下楼梯。

6是大白鼠吗?笙一郎把玩着手上的酒杯问。

柜台里边的奈绪子点了点头。

今天的奈绪子穿的是秧苗般翠绿的和服。

她对笙一郎解释说:人家送给我的小崽子,长大以后生了小崽子。

现在,小崽子又生了小崽子……是吗?到底是老鼠,繁殖得快,增加起来可不得了。

笙一郎说完很斯文地喝了一口酒。

在这儿喝酒的客人,周围的邻居,只要说想要,都送了,可是还没送完……奈绪子为难地说。

还剩几只?笙一郎问。

三只。

已经长大了,跟它们的爸爸妈妈没什么区别了。

奈绪子说着拿起酒壶给笙一郎斟酒。

笙一郎举起酒杯一边让奈绪子倒酒一边说:扔了也不合适吧?就是,养大了,也就有了感情,扔不掉啊。

一开始不养就好了?可不是嘛。

那位客人要送给我的时候,拒绝了就好了……但是,还是想养个活物。

是啊……带着生命的热气的东西,身边有几个也好……笙一郎自言自语地说着,慢慢喝完杯中酒,对奈绪子说,真的一点儿都不能喝吗?只一杯,怎么样?奈绪子踌躇了一下,笑了:好,就喝一杯。

笙一郎往奈绪子自己挑选的一个酒杯里斟了一杯酒。

这个酒杯跟梁平以前用的酒杯形状完全一样,制作得非常精细。

不过梁平用的酒杯是蓝色的,现在奈绪子用的这个是红色的。

奈绪子干了杯中酒,羞涩地说:好喝。

你想跟我谈的,不是大白鼠的事吧?笙一郎直截了当地问。

奈绪子垂下眼帘,轻轻地把酒杯放在柜台上。

木门上的球形电灯,在笙一郎到来之前就已经熄了。

奈绪子说今天没来客人,笙一郎认为她根本就没开门,因为笙一郎跟她约好了晚上10点见面。

笙一郎点燃一支烟,等着奈绪子开口。

能不能让我跟那个叫优希的姑娘见上一面?奈绪子终于用沙哑的声音说话了。

笙一郎感到迷惑不解:见了面又怎么样?奈绪子没有回答笙一郎的问话,开始准备做一样什么菜肴,但是她的心思没在做菜上。

小钵子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奈绪子没有立刻蹲下去收拾碎片。

她照旧弯着身子站在那里:只想跟她谈谈。

我一直在想,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笙一郎不认为让奈绪子跟优希见面有什么意义。

他抽了一口烟,找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她工作太忙,连我都难得跟她见上一面。

说完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奈绪子没看着这边,笙一郎觉得是个开口的机会,于是说,其实你是为了梁平吧?你是想跟我商量梁平的事,才给我打电话的吧?奈绪子没吱声。

笙一郎继续说: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你,对不起了……可是,关于那小子的事,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17年没见过面,他在这17年中干了些什么,我是一概不知。

最近重逢,我也没问过他。

笙一郎停顿了一下,叼上一支烟,没抽几口,又在烟灰缸里掐灭了。

说心里话,我是不想问,因为知道了也许更难过。

17年了,那小子是怎么活过来的,有什么想法,有什么烦恼,现在有什么打算……我都不知道。

笙一郎说着说着,压抑在心头的情感涌了上来,他用酒润了润嗓子接着说,从那小子说的话里,也许能了解到一些东西。

可是,如果真的让他说,他一定会使我感觉到一些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内心深处的东西……我害怕看到他内心深处的东西。

因为那小子在不知不觉之中产生于内心深处的愿望和罪恶感,一定有不少跟我一样的地方。

了解他……等于了解我自己,等于让我自己清楚地看到我身上的某些东西,而看到这些东西对我自己来说是无法忍受的痛苦。

那小子的想法可能跟我一样,所以他也什么都不问我。

所以,你想从我这里了解他,是不可能的。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对不起……笙一郎拿起烟盒,正要再叼上一支,忽然发现奈绪子还在弯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奈绪子……笙一郎站起来,看了看柜台里边的奈绪子。

奈绪子正在用手按着腹部,显得很痛苦。

你怎么了?笙一郎绕过柜台,走近奈绪子。

没什么,忽然觉得有点儿刺痛……奈绪子忍着疼痛说。

笙一郎看着奈绪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奈绪子稍稍抬起头来:我知道,就是见了优希小姐,也没什么用。

但是,我觉得通过她,也许多少能了解一点儿有泽……有泽从来不谈他自己的事。

我想不管我等到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告诉我的。

要是能跟优希小姐谈谈呢,把优希小姐当做一面镜子,或许能照见有泽的内心……说到这里奈绪子突然停住,用手捂着嘴,推开笙一郎朝卫生间跑去。

从奈绪子的动作中,笙一郎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走出柜台,回到自己的座位旁边,站在那里等着奈绪子回来。

过了一会儿,奈绪子从卫生间里出来了,看见笙一郎,立刻转过脸去。

梁平……知道了吗?奈绪子没有回答,继续往柜台里边走,走了一半忽然停下来,有气无力地跪在了榻榻米上:你们俩真像……奈绪子强忍眼泪笑了笑:那天,有泽也像你这样在卫生间门口站着……笙一郎默默无语,看着奈绪子的侧脸。

是我不好,这种事,依靠男人……奈绪子自嘲地笑着说,那表情,与其说是在笑,倒不如说是在哭。

笙一郎的心感到一阵刺痛:千万不要这么说。

这样伤害自己可不行,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奈绪子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笙一郎呆不下去了,可是,就这样把奈绪子一个人丢在这里回家,实在于心不忍。

他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单相思这东西啊,小时候我就知道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直到长大成人,我都认为,人,可不能陷入单相思。

学会了掩盖自己的感情以后,心情就更加复杂了。

为什么焦躁不安,为什么愤怒,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真正需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太可怕了。

说完,笙一郎一口把杯中酒喝了个精光。

奈绪子抬起头来:长濑先生,您也喜欢优希……笙一郎本不打算回答,但终于没有忍住:我?没有那个资格!资格?什么资格?笙一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俩为了那个资格争夺过。

您是说跟梁平……笙一郎没说话,又倒了满满的一杯酒,一口气干了。

这么说,他把那个资格争过去了?笙一郎点了点头。

那……那他为什么不到优希身边去呢?莫非他们曾经在一起过?没有,没有在一起过。

您怎么知道?您不是说17年没见过面吗?笙一郎不知道怎么解释合适。

如果说自己一直盯着优希,奈绪子会认为自己是心理变态。

实际上,自己的表现跟心理变态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是没在一起过。

那小子在认识你以前,没跟优希在一起过。

……可是,为什么?他不是有资格吗?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笙一郎说的是实话。

他把皮包拿在手上站起来,好了,我该走了。

那小子,我叫他一起来,可是他说有案子,没时间来……我看他是觉得理亏。

说完从口袋里把钱夹掏了出来。

奈绪子见状连忙制止道:您千万别这样,是我把您叫来的。

说着正了正姿势,双手撑在榻榻米上,大老远的让您特意跑一趟……还净是些丢人现眼的事……别这么说,我什么忙也没帮成。

笙一郎低头鞠了一躬,向门口走去。

奈绪子赶紧先于笙一郎走到门口,为他准备好鞋子。

再见!笙一郎穿上鞋,拉开店门往外走,差点儿撞在一个人身上。

——是梁平。

奈绪子小声尖叫起来。

笙一郎也吓了一跳,一瞬间呼吸都停止了:别吓着我。

我这儿正要回去呢。

笙一郎笑着说。

梁平哼了一声:外边的灯都熄了,你们俩够快活的吧。

说完狠狠地推了显得有些困惑的笙一郎一把,偷别人的女人,你好像挺拿手的!笙一郎不由得倒退两步: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别急着回去呀,要快活就快活一夜嘛!喂!笙一郎瞪着梁平。

梁平把视线移开,站在奈绪子面前,掏出一个纸袋递给她。

那是厚厚的一沓钱。

把孩子处理了。

声音平板,无情无意,现在还来得及吧。

奈绪子攥着双手,做出什么都不接受的姿势。

梁平把纸袋往奈绪子怀里一扔:我的东西,都给我扔了!说完扭头就走。

不扔!奈绪子倔强地叫着。

梁平犹豫了一下:不扔是吧?……我拿走!说完脱了鞋就要上楼。

喂!梁平!笙一郎试图劝住梁平。

梁平无视笙一郎的劝阻,从奈绪子身边挤过去,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听得见他在楼上拉开了推拉门。

奈绪子抓起梁平扔在自己怀里的纸袋,也上楼去了。

就这样回去吗?笙一郎犹豫了。

明知道留下来是件叫人难受的事,笙一郎还是脱了鞋,追着俩人上去了。

笙一郎爬到二楼,只见奈绪子正把那一袋钱朝梁平扔过去,纸袋落在榻榻米上,纸币从纸袋里滑了出来。

面无表情的梁平,取出挂在衣柜里的两套西装,搭在手臂上。

奈绪子推开梁平,拉开衣柜的抽屉,把里边的内衣、袜子什么的一件一件地拽出来,扔在榻榻米上。

笙一郎看见,梁平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但马上又用冰冷的表情掩饰了起来。

这时,墙角里的塑料衣箱嘎嗒嘎嗒地响起来。

梁平瞪了塑料衣箱一眼,放下西装就把衣箱的抽屉拽了出来。

笙一郎知道,那里边是刚才奈绪子跟他谈到过的大白鼠。

梁平端起装着大白鼠的抽屉走到窗前,毫不犹豫地打开了窗户。

住手!奈绪子大叫一声,她已经意识到梁平要干什么。

梁平把抽屉伸到窗外,把它翻了个底朝天。

几个白色的块状物被甩了出去。

你这是要干什么!奈绪子朝梁平逼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腕。

梁平甩开奈绪子的手,把抽屉扔在榻榻米上,它要是真有力量活下去的话,扔出去它也死不了。

它要是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呢,自己去找吃的,活下去就是了。

还是孩子呢!奈绪子反驳道。

孩子也一样!梁平扔出这句话,关上窗户接着说,在现实中生活,谁还管你是不是孩子,谁还会因为你是孩子就来帮你!有时候当父母的还自顾自呢!……可怜的人。

奈绪子对梁平说。

梁平瞪着奈绪子,样子好可怕,笙一郎觉得他就要抬手打人了,于是不顾一切地大吼一声:梁平!梁平垂下眼睑,推开奈绪子,朝笙一郎这边冲了过来。

笙一郎后退一步,做好了打架的姿势,可是梁平就像没看见笙一郎似的,急匆匆地向楼梯口走去。

等等!笙一郎一把抓住了梁平的肩膀,你对她太过分了吧!梁平扭过头来看着笙一郎:你他妈的知道什么!说着瞪着眼逼向笙一郎,鼻尖几乎碰在一起,问你呢,你知道什么,说呀!笙一郎回答不上来。

他太知道梁平的心了。

正是因为知道得太多,反而说不出口。

尽管笙一郎对奈绪子抱有怜悯之情,但一看梁平那微微颤抖的自我厌恶的瞳孔,他就知道,梁平对他自己现在的行为深恶痛绝,恨不得立刻把自己撕成碎片。

笙一郎还知道,正是因为今天晚上他在这里,梁平才匆匆赶过来的。

笙一郎也知道,正是因为他在场,梁平才故意暴露出他人性恶的一面,才能做得如此过分……因为梁平心里明白,如果笙一郎在场的话,肯定会及时制止他对奈绪子采取更可怕的行动,所以他选择了今天晚上。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笙一郎更了解梁平了。

因此,笙一郎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眼睛回答了他。

……去你妈的!梁平撞开笙一郎,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笙一郎回头看了一眼奈绪子,她一直站在屋子中间,浑身上下好像没有一点儿力气。

他转身跑下楼去,跑出店门。

不是去追梁平,即便追上了,又能说些什么呢?他在院子里找寻着什么。

啊,他是在找那几只大白鼠。

他推测了一下大白鼠从二楼的窗户被扔下来以后落地的位置,扒开花草,打着打火机,轻轻地吹着口哨,全力以赴地搜寻着。

可是,大白鼠踪影皆无。

已经逃走了吗?那是再好不过了……只要没被摔死,不被野猫吃掉,就是万幸。

笙一郎返回二楼,故意用明快的声音对奈绪子说:大白鼠跑了。

奈绪子瘫倒在榻榻米上,身子歪向一侧,她的精神和身体好像完全崩溃了。

不要紧的。

那小子还会照常过日子,工作啦,什么的……笙一郎说着说着忽然听见奈绪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只见她身体蜷曲着,用手按着腹部。

她那翠绿的和服的下半身,被黑红黑红的液体浸透了。

笙一郎赶紧奔过去,叫着她的名字把她抱起来。

奈绪子脸色蜡黄,痛苦地紧皱着眉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笙一郎赶紧打电话叫急救车,随后一边安慰奈绪子一边问她家门的钥匙在哪儿。

急救车来了,笙一郎锁上门,跟奈绪子一起去医院。

笙一郎站在急诊室外边等着。

医护人员紧张的招呼声,金属医疗器具的碰撞声,奈绪子的尖叫声,不时从急诊室里传出来。

笙一郎实在听不下去,逃也似的跑到大厅那边去了。

过了不一会儿,一个护士叫笙一郎过去。

在急诊室前边的楼道上,一位不到30岁的医生问笙一郎:您是她丈夫吗?不……是朋友。

笙一郎说。

医生为难地说:她家里人呢?她是单身,父母双亡,有一个哥哥,但远在外地……这么说,她的病情很严重?笙一郎不安地问。

医生表情很复杂地笑了笑:不,母亲已经脱离危险了。

母亲?……啊。

也就是说?笙一郎好像察觉到什么了。

医生点点头:很遗憾。

正在输液。

两个小时以后,如果没什么异常,就可以回家了。

说完跟笙一郎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护士过来对笙一郎说:请您到这边来。

说完带着笙一郎走进急诊室。

急诊室里摆着六张床,奈绪子闭着眼睛躺在其中的一张床上,左胳膊打着点滴。

在她身边坐坐行吗?笙一郎礼貌地问。

您请。

护士说完就出去了。

笙一郎把屋角的一只小圆凳搬过来放在奈绪子的右侧,轻轻坐下,关心地看着她的脸。

奈绪子微微睁开了眼睛。

啊,把你吵醒了。

奈绪子躺在枕头上摇摇头,意思是我没睡着。

不要紧吧?笙一郎问。

奈绪子的嘴角稍稍动了一下,她想用微笑回答笙一郎。

笙一郎想打破这难耐的寂静,轻声把医生的话转达给奈绪子:医生说了,两个小时以后,如果没什么异常,就可以回家。

奈绪子想点点头,可是,呜咽声却从紧咬的牙齿之间挤出来,忍了又忍的眼泪夺眶而出。

笙一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安慰她,轻轻地握住了她的右手。

奈绪子用仅剩下的一点力气回握笙一郎。

笙一郎的左手也握上去,两只手包住了奈绪子的手,无言地抚摸着。

与此同时,武藏小杉站附近的久坂家里,传出可怕的吼叫声。

邻居冈部太太被这吼叫声吵醒了。

她睡觉本来就轻,有一点儿动静就醒。

听见吵嚷声,心说出什么事了,不由得坐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吼叫声变成了悲痛的哭声。

冈部太太把睡在身边的丈夫捅醒:久坂家的声音不对,好像出什么事了……这时,声音没有了。

丈夫说,大概是狗啊猫的在闹吧,催她快睡觉。

冈部太太只好躺下继续睡,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仔细一听,这回不是人说话的声音,而是木材燃烧和爆裂声。

冈部太太再次从床上坐起来。

虽然挂着窗帘,也能看出外边一定是什么地方失火了。

这是谁家呀……冈部太太拉开窗帘一看,惊呆了。

只见久坂家大火熊熊。

一楼厨房的窗户被打碎,火苗从里边蹿出来。

白烟、黑烟,包裹着整座二层小楼。

火焰冲破烟雾,顺着墙壁爬上屋顶,屋顶翻卷着红色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