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附近山上传来的知了的叫声一天比一天响起来,犹如巨大无比的耳鸣,包围着整个双海儿童医院。
7月中旬,梅雨季节已经过去。
坐在最靠近海边的教室里每天可以听到海潮声,也被那讨厌的蝉鸣淹没了。
优希感到烦躁不安。
再过一个星期就要放暑假了。
八号病房楼即将出院的孩子们登灵峰的出院纪念活动,听说将于8月11日举行。
优希如果不赶快把出院的事定下来,恐怕就赶不上登灵峰了。
自从那次爬明神山失踪的事故发生之后,优希一直遵守医院的规定,老老实实地听医生护士的话。
表面看来,参加做花坛、打扫院子等劳动疗法也好,在土桥那里接受心理辅导和心理检查也好,优希都采取了积极配合的态度。
小组会上,她也开始发言了,不过从来不说什么具体的事情,只说几句诸如今天这一天过得也不错之类的话。
内心深处的东西,依然紧紧地捂着盖子,不让任何人看见。
自己的感情,一般不与外界的事情发生联系,即便偶尔发生联系,也是少之又少,感情的回路,随时处于切断状态,处处保持着对外界的警戒感。
但是,在登灵峰这个强烈的愿望的支撑下,优希扮演着跟以前一样的好孩子的角色,有时表现得十分真诚,甚至忘了自己是在演戏。
她觉得已经完全取得了年轻护士们的信任。
但是,老护士和土桥还是信不过似地对她说:不用太勉强自己了。
优希为了不让土桥他们看出自己是在演戏,有时也故意迟到什么的,以保持平衡。
左手腕上的伤基本上痊愈了,头发也长长了。
最近临时出院回家时,母亲志穗又带她去了一次理发店,剪了一个漂亮的短发。
从外表上,绝对看不出她是个有问题的孩子。
萦绕于怀的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爬上那座据说是可能有神仙降临的灵峰。
久坂,想什么呢?优希正在走神儿,突然发现老师已经站在面前了。
念课文,没听见吗?老师生气了。
优希慌忙把语文书拿起来,可是她不知道该念哪儿。
动物园里的东西,真笨!有人在挖苦优希,声音是从因患慢性病住院的孩子们那边传过来的。
优希感到非常惊讶,惊讶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气愤。
这话如果是外科病房的孩子说的,优希还能理解。
但是,因患慢性病住院的孩子,在上课时挖苦八号病房楼的,优希住院以来还没有听到过。
什么什么?你小子再说一遍!长颈鹿站了起来。
走着瞧!刺猬坐在座位上指着那个挖苦优希的孩子说。
都给我住口!老师制止道。
优希小声念起课文来。
不一会儿,下课铃响了。
不等老师说下课,外科病房的孩子们就大喊大叫着跑到教室外边去了。
一向沉默不语的患慢性病的孩子们,也叫喊着跑了出去。
优希走出教室的时候,楼道里已经热闹起来了。
笑闹的,追打的,还有用轮椅赛跑的,到处都混杂着患慢性病的孩子。
优希从未见过他们这么活泼。
放学后回八号楼途中,优希对走在她身后的长颈鹿和刺猬说:有件事想问问你们。
看见高年级同学过来了,就转身向净水罐那边走去。
围着净水罐的金属网前边躺着一只野猫。
可能是让住院的孩子们给喂的吧,那只野猫目光虽然还很敏锐,但又肥又胖,动作迟缓,看见优希她们过来,慢吞吞地从金属网下边钻过去,躺到净水罐下边的土台上去了。
优希在金属网前边站下,对长颈鹿和刺猬说:那些得慢性病的,是不是有点儿反常?长颈鹿和刺猬紧张的表情一下子松弛下来:闹了半天是问这个呀。
刚注意到啊?进入月份以来他们一直这样。
长颈鹿说。
优希想,也许是因为自己一直在考虑出院的事,没注意。
刺猬耸耸肩:那些得慢性病的,一接近暑假,就不是他们了。
好像年年如此。
这是怎么回事?优希问。
夏天能不能出院,心神不定呗。
长颈鹿说。
平时是外科病房的同学折腾得欢,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出院。
得慢性病的那些同学呢,每到暑假之前都盼着出院,所以一到这时就显得很浮躁。
可是,想出院的话,什么时候不能出啊,干吗非等到暑假呢?优希不解地问。
因为暑假比较长,暑假前出院比平时容易得多。
长颈鹿回答说。
刺猬点头表示同意长颈鹿的话:养护学校分校也跟外边的学校一样放暑假。
放假以后,住院的同学不能整天憋在病房里吧。
加上有的护士休长假,医院人手少,于是就尽量安排出院。
住院的同学们呢,也愿意到外面的世界去伸伸翅膀。
当然,由于人心惶惶,出事也比平时多。
长期住院的同学都知道这种情况,早就定下来出院的,欢天喜地;还没定下来的,心烦意乱;知道自己根本出不了院的,垂头丧气。
长颈鹿补充说。
刺猬又说:咱们动物园的情况虽然跟他们一样,但感觉不到明显的变化。
你觉得呢?优希点点头。
刺猬看着八号楼那边继续说:咱们的伙伴儿,情况比较复杂。
有的不那么盼着回家,还有的家长根本不希望孩子出院。
但大家都不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也不表现出来。
是这样……优希避开刺猬的目光,思绪跑到自己出院的事上去了。
晒着太阳睡觉的那只野猫,打了一个哈欠。
长颈鹿问优希:你是怎么打算的?优希回过头去:什么?长颈鹿有些难以启齿似的又问了一遍:夏天,你是怎么打算的?优希没有马上回答。
刺猬见状故意装作很开朗的样子说:夏天,这里有盂兰盆节,还有盂兰盆舞会呢。
长颈鹿也强颜欢笑:可能是医院为出不了院的孩子们安排的。
在运动场上举办的盂兰盆舞会,还有附近的居民来参加呢。
去年,当然我们只知道去年的事,去年,还有摆摊儿卖东西的,还放焰火来着,挺热闹的。
过节的时候,人们和着单调的音乐跳盂兰盆舞,虽然没什么意思,但是可以借此消磨时间。
那时候,医院管得也松。
去年我们俩把医生护士们忘了锁的自行车偷来,到外边转了一个多钟头。
那时候我就不在了。
优希打断刺猬的话,当然也是说给自己听,肯定已经出院了。
可两人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停顿了一下,长颈鹿问:真想出院?不是想出院,是得出院。
优希回答说。
已经决定了吗?刺猬问。
还没有,不过必须决定了。
夏天,我要去爬山。
优希望着灵峰所在的东南方向说。
医院前边的山挡住了她的视线,在这里看不见灵峰。
你是为了爬山才想出院的吗?刺猬又问。
优希没有回答。
自从在明神山森林的洞穴里被长颈鹿和刺猬找到以来,优希觉得自己跟他们亲近多了,连这样的对话都可以接受。
但是,内心深处的东西,根本没有涉及过。
优希不想向任何人吐露真实情况。
优希收回自己的视线,看着他们问道:你们俩都不想出院吗?俩人不知所措地低下头,以避开优希再次提出同样的问题。
他俩也不愿意轻易地说出自己的秘密。
回到病房,参加完小组会,优希被叫到诊疗室。
这天并不是心理辅导日,加上刚刚跟长颈鹿和刺猬谈论过出院的事,优希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一进诊疗室,优希就看见儿童精神病科主任跟土桥并排坐在一起。
主任叫水尾,60岁左右,头发全白了,胖墩墩的,体形和脸形都是圆的。
这位整个病房的最高负责人,还没有直接给优希看过病,但在查病房的时候跟优希打过招呼。
水尾的目光离开病历,抬起头来对优希说:坐下吧。
说着指了指面前的木椅。
那把木椅通常是父母的座位。
优希浅浅地坐在了木椅上。
水尾亲切地微笑着,用粗哑的声音说:最近,你恢复得好像很不错啊。
优希点了点头,没说话。
遵守规章制度,生活很有规律,还听说你特别喜欢参加登山疗法。
刚住院的时候虽然闹过一次,但后来很听话,各项活动也都能积极参加。
你,喜欢大自然?优希又点了点头。
喜欢不喜欢说不清,但大自然可以使人觉得踏实,有时甚至希望被埋在森林里。
你好像不喜欢说话。
水尾微微皱了皱眉。
优希感到水尾是在要求她用语言回答问题,于是连忙说:我喜欢爬山。
优希为了达到出院的目的,能做到的尽量去做。
有没有什么地方觉得痛?有没有什么愿望却又觉得无法实现?没有。
真的?嗯。
有没有什么事一想起来就觉得难受,却又觉得毫无办法,悲痛得直想哭?没有。
水尾停顿了一下:那么,咱们说说关于做梦的问题吧。
你常做梦吗?优希歪着头想了想:……不怎么做梦。
没有人不做梦吧?……做过是做过,记不得。
是吗?睡得挺好啊。
是。
水尾点点头,把病历递给身旁的土桥。
土桥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默默地把病历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优希以为土桥会说些什么,紧张得身体僵直,但土桥一直保持沉默。
水尾又说话了:你父母来跟我们商量过你出院的事了……不过,我们还想听听你的意见。
是马上回家呢,还是在这里继续治疗呢?我们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见优希不说话,水尾又说:我们会对你父母保密的。
不必有顾虑,明确地把你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吧。
优希想,如果立刻就回答的话,也许会引起医生们的怀疑,于是故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出院。
真的?水尾叮问了一句。
真的。
优希清清楚楚地回答说。
水尾扭头看了土桥一眼,意思是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土桥摇摇头表示没有。
水尾回过头来对优希说:那好,我们考虑让你在7月底8月初出院。
明天临时出院,你父母来接你。
知道了。
因为父亲雄作出差等原因,优希只有过两个周末没回家,其余的周末都是父母一起接回家,又送回医院。
再跟她父母商量一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两周之内做好出院计划。
水尾对土桥说。
好的。
土桥说完又点了点头。
本来优希是很担心土桥会说出什么反对意见的,见他这样说,总算放了心。
水尾温和地微笑着:你刚住院的时候说过,想参加出院登山纪念活动,现在还想不想?优希点点头,看见水尾的眉梢动了动,知道他又在要求自己明确地用语言表示,赶紧说:想参加。
体力没问题?没问题。
嗯,爬明神山,练出来了。
不过,这次得跟爸爸或妈妈一起爬。
他们会跟你一起去吗?优希近来光想出院的事了,关于这一点,还没有认真考虑过:我想会的。
尽管缺乏自信,优希还是鼓足勇气这样说了。
当然,年迈的朝拜者也爬得上去,不过,平时要是缺乏锻炼的话,也够呛。
不管怎么说,将近两千米呢。
爸爸妈妈身体都好吧?土桥抢着说:她妈妈身子骨弱一些。
优希低下头:没关系,会跟我去的。
为了我……好!那么,从现在起一直到出院,不要松劲儿,要严格要求自己。
水尾高兴地说。
优希回病室的路上,心中充满喜悦。
可以爬灵峰了……可以得到拯救了……从楼梯口通过时,优希发现了坐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平台上的长颈鹿和刺猬。
看到优希那欢天喜地的样子,俩人脸上立刻充满忧愁,简直就要哭出来了。
优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没理他们就要走过去。
两人飞奔下楼。
长颈鹿一边观察着护士值班室的动静一边问优希:嗨,跟我们一起逃走好不好?优希停下脚步,看着他们俩。
逃出医院,一起去旅行怎么样?刺猬说。
两人说得非常认真。
优希犹豫了。
但是,如果不把他们的话当做玩笑,将会成为自己精神上的巨大负担。
优希笑着拒绝了:不行啊,我还想去爬神山呢。
说完头也不回地回自己的病室去了。
病室里,蝮蛇在做俯卧撑,美洲貘在跟布娃娃讲她的幻想,蜉蝣照样在那里写她的遗书。
不知为什么,优希觉得好像松了一口气,她静静地坐在了自己的书桌前。
2第二天上午,雄作和志穗前来接优希临时出院回家。
优希做好回家的准备来到食堂的时候,看见父母正在跟护士们打招呼。
父母的情绪比优希刚住院时好多了。
工作成绩又上去了。
雄作在优希对面坐下,高兴地说,总经理常来电话表扬我,照这样干下去,我们营业所还要重新取得西日本的第一名。
现在就等咱们优希出院了。
是啊,怎么样?志穗询问着优希的近况,态度比以往亲切得多。
在食堂里谈了十分钟左右的时候,护士来叫雄作和志穗去见医生。
雄作笑着站起来对优希说:谈你出院的事。
真的没问题了吧?志穗有些不放心地又叮问了优希一句,也站起来跟着护士走了。
优希坐在食堂里等了一会儿,就觉得坐立不安起来。
她走出食堂,朝诊疗室走去。
进去当然不合适,于是就在门外转来转去,等着父母出来。
这时,门开了,土桥从里边走出来。
看见优希,土桥吃了一惊,但马上眯起眼睛说:你父母正在跟主任谈你出院的事呢。
优希被土桥看见自己在诊疗室门前转悠,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下该跟你分别了。
土桥的声音里含着感情。
优希抬起头来。
土桥隔着游戏室的玻璃门看见里边没有人,推开门,扭头对优希说:今年夏天,我也要离开这个医院了。
说完走了进去。
优希不知不觉地跟着土桥进了游戏室。
游戏室里铺着绿色的地毯,墙壁粘着泡沫塑料,孩子们打闹的时候即使撞在墙上也不会受伤。
孩子们在游戏室里画画儿、玩儿橡皮泥、演木偶剧,据说这些活动都有利于治疗。
游戏室的一角摆着两个一米见方的敞口的浅箱子,箱底铺着白色的沙子,叫箱庭,孩子们在里边玩儿过家家,据说也有利于治疗。
这些游戏优希也都参加,但由于心里没有高兴的事,从来没有投入地做过。
当她把小房子的模型摆到箱庭里的时候,总觉得内心的感情就要表现出来,于是慌忙关上感情的闸门,随便摆摆就算了事,甚至扔下模型溜走。
土桥把手伸进箱庭,轻轻地翻弄着里边的沙子,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到国外去学习了。
优希看着土桥的后背问:那,您不去爬神山了?嗯,大概去不了了。
土桥回头看着优希,脸上显出迷惑的表情,真的……你觉得现在就出院好吗?优希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土桥的笑容显得有些焦躁:想出院,的确是你亲口说的……可是,我觉得你还没有敞开心扉。
出院,是你真正的愿望吗?话说得诚恳而亲切,就像多年的友人。
尽管如此,优希还是没有放松警戒。
土桥看出来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是想追问你,我能力太差……我觉得你在接受心理辅导和检查的时候,只说过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就这样出院,我实在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你的真实愿望……我有点儿担心。
如果我一直在这个医院工作呢,不管怎么说也能帮你一把,可是,连日本都不在了……我放心不下。
土桥扭过头去看着箱庭,手上的沙子从指缝间渐渐滑落: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能你觉得心里的烦恼跟我说了也没用。
其实呢,不管有用没用,只要说出来,就会轻松得多。
心里的烦恼变成语言从嘴里吐出来,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把烦恼留在心里,小烦恼会慢慢变大,不知什么时候你会觉得受不了,甚至无法冷静地对付……但是,如果能跟一个人把心里话从嘴里说出来呢,就能跟他一起客观地看待那个烦恼,找到最现实的处理办法……说完抬起头来看着优希,眼睛里充满着期望。
优希感到不安。
那眼神好像要来敲开她的心扉,让她暴露心中的秘密。
优希避开土桥的目光,冒出一句:烦恼……我没什么烦恼。
优希想立刻走开,可双脚不听使唤,一个声音在诱惑着她:说出来吧,也许真的会轻松起来,也许真的能得到拯救呢……但是,优希马上从那个声音的诱惑中摆脱出来,不行!说出来只能使自己受到更大的伤害!说出来只能是被人轻蔑,被人看成肮脏的东西……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土桥有些灰心地说。
优希涌到喉咙的话失去了冲力,退了回去。
土桥打住话头,突然难为情地笑了笑,拍打着手上的沙子说: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反对你出院。
你出院以后,像以前那样好好生活,是我们当医生的最大愿望。
说完就从优希身边走了过去。
打开游戏室的门的时候,土桥回过头来,用催促的口气对优希说,到食堂去等着吧,你父母很快就要出来了。
优希低下头,看着土桥脚下的地板问道:谁都有一个那样的人吗?什么?可以跟他说心里话的人……你是指我吗?有啊。
谁?土桥想了想说:啊,我老婆吧。
您跟她什么都说吗?不装假,不隐瞒,从生下来到现在的事,您都跟她说吗?当然不是什么都说……有了烦恼的时候,一般都跟她说。
优希抬起头来:什么烦恼?嗯……各种各样的烦恼。
如果您太太说不想听您说那种难以叫人理解的烦恼,您怎么办呢?土桥脸上浮现出为难的表情:那……那就不说呗。
您有过这种情况吗?没有,没有过。
结婚以前,您跟谁说呢?……跟朋友吧。
跟朋友什么都能说吗?啊,什么都能说。
优希盯着土桥:骗人!不是骗人……优希向土桥跨出一步:难道您不觉得把那种让人听了感到残酷的烦恼说出来是罪过吗?如果对方质问您,为什么把这种话说给我听?您怎么办?土桥含糊了:这……虽然我现在不能马上回答你这个问题……那不是白说嘛!优希生气了,那您就不必那么轻松地说让我找人说什么心里话!说完推开土桥,走出游戏室。
土桥一把抓住优希的手腕:关于这个问题,再谈谈好吗?优希甩开他的手:不管把多么残酷的事说出来,您都觉得别人能接受吗?当然,人跟人不一样,可是……要是不管听了多么残酷的事都能接受,那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有感觉!要不就是只用耳朵听听而已,根本没往心里去!如果真的能跟当事人一样用心接受下来,肯定受不了。
现实中就有这么残酷的事!土桥暖昧地点点头:这我不敢否认。
站在对方的立场上,用心去体会对方的烦恼,确实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谈到现在,优希觉得土桥总算说了一句还算中听的话。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不管什么样的烦恼都能用跟我同样的心情接受下来的话,我也许会把保守到现在的秘密向他和盘托出……可是,他肯定不能为我做什么,到那时,我可能会粗暴地指责他,无情地伤害他的……的确,找到一个跟自己用同样的心情接受烦恼的朋友,是非常之难的。
不过,如果有人愿意听你倾诉心中的烦恼,单单说出来也是一种解脱啊。
比如,跟我们医生谈谈,我们都是在相当程度上受过训练的。
要是你觉得方便的话,下次的心理辅导时间谈谈好吗?优希对土桥的话已经不感兴趣:我可不愿意让人把我的烦恼当笑话听!扔下这句话,优希扭头回食堂去了。
优希跟父母到达柳井港的时候,已经下午4点了。
在车上,在船上,雄作高兴地说着:原来还对这个医院半信半疑呢,没想到还真把咱们优希的病给治好了!暑假,全家一起到东京旅游去!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
志穗还是有些不放心:星期一开始进行出院前的疗程,别松劲儿,好好按医生的要求去做!虽然这样叮嘱着,脸上的表情却一扫往日的灰暗。
植根于美好希望的欢快心情,从内心深处表露出来。
跟往常一样,他们先去姥姥家接弟弟聪志。
志穗已经把优希就要出院的事告诉了娘家。
姥姥和舅妈迎出来,左说右劝,非让优希到家里坐坐不可。
优希观察了一下雄作的表情。
优希知道雄作在姥姥家有自卑感,她不想刺伤父亲的自尊心。
可是,今天的雄作跟往日不同,优希就要出院的喜悦使他忘了跟岳母家的自卑情结。
他高高兴兴地对优希说:要是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话,去坐坐吧。
为了在爬灵峰的问题上得到父母的支持,优希很痛快地答应道:好吧,到姥姥家去坐一会儿。
说完就笑着从车上下来奔向姥姥。
在姥姥家喝着红茶、吃着甜点心,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舅舅也开完会回来了。
优希一家又被留下吃晚饭。
从附近的寿司店叫了外卖,两家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起寿司来。
吃饭的时候,姥姥和舅妈不只一次对优希说:说是哮喘病,你们看,一声都没咳嗽。
优希虽然知道这是高兴的话,但每当她们说起,优希都感到心慌意乱,也只好故作高兴地说:我已经好了,都该出院了。
志穗、雄作和别的大人们,听了优希的话都开心地笑了。
志穗一到娘家,平时那严厉的表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显得活泼可爱,好像回到了少女时代。
这天,大家谈了许多优希不知道的姥姥家的往事。
人们连说带比划,逗得优希也不禁笑出声来。
舅舅是个性格外向而又粗心的人,他也不管雄作还要开车,抓着啤酒瓶子,劝了一杯又一杯。
雄作一旦谢绝,他就哈哈大笑着说:还没变,还是那个小里小气的男子汉!姥姥和舅妈只好苦笑。
志穗什么都不说,收拾起杯子盘子就到厨房去了。
雄作笑了笑,低头不语。
聪志受到两个家庭相聚的热闹气氛的感染,又叫又闹,格外高兴。
优希按住到处乱跑的聪志,给他擦去流出来的鼻涕,往他嘴里塞好吃的东西。
聪志的鼻子不通气,呼哧呼哧地响,平时爱吃的东西他也说不想吃,优希觉得好为难。
旁人看上去优希真是个好姐姐,其实优希是拿弟弟当做自己的挡箭牌,逃避大家问她医院的事。
一想到自己是在利用弟弟,优希就觉得心里难过,于是对弟弟照顾得更周到了。
啊,这下我就放心了,优希还是以前的优希!吃完晚饭,姥姥高兴地说,说完看看雄作又看看志穗,嘱咐道,除了父母,孩子是第一位的,要善待她。
舅舅拿起一大瓶酒塞给雄作,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下次再来喝!10点多,优希一家总算从姥姥家出来了。
回家的路上,聪志唱着小学校里流行的动画片主题歌,模仿着动画片里主人公的动作,使车里沉闷的空气活跃了许多。
到家时,聪志已经疲倦得沉沉入睡了,雄作把他抱进家里,放在床上安排他睡了。
优希把脏衣服拿出来,打算洗衣服。
志穗说:太晚了,我给你洗吧,你快去洗澡睡觉!优希把头一摇:我要自己洗嘛!说着把脏衣服放进了洗衣机。
回到自己的房间,优希把第二天换洗的衣服、准备登山穿的衣服都找出来,才去洗了澡,换上了睡衣。
什么时候跟父母商量爬灵峰的事呢?优希犹豫了一阵,决定明天早上再说。
正要上二楼回自己的房间,雄作把她叫住了:优希,过来一下。
雄作和志穗已经坐在饭桌两边等着优希了,雄作面前摆着一杯加水威士忌,志穗面前摆着一杯水。
优希见状坐在了跟两个人说话都方便的地方。
你想爬山?雄作先发话了。
优希吃了一惊,但马上松了一口气,点头说:是。
那山可够高的。
雄作说。
优希站起来说:高是高,可是登山的路修得很好,每年春天和夏天,决定出院的好多孩子都去爬。
听说决定出院的孩子也是提出申请的才去爬。
而且医生说了,要经过院方的允许,还要经过家长同意。
我已经被允许去爬山了,没听医生说吗?没有家长一起去,是不行的。
所以……优希想央求父母同意她去爬灵峰。
我反对!志穗打断了她的话,表情生硬地看着优希,登山的路修得再好,也是将近两千米高的山,危险不用说,也没那个体力呀。
你我都爬不上去。
雄作淡淡一笑:我也没有那个自信。
优希真后悔没有把地图带回来:人家朝圣的人说了,求神拜佛的老爷爷老奶奶都爬得上去。
不需要什么体力的,就跟郊游似的。
而且十分之七的路是坐车,实际爬的路只有十分之三,很近的一段路。
听医生说过了。
雄作把医院印的一份材料在桌子上铺开来。
可能是医生给他的。
标题是双海儿童医院第八病房出院登山纪念,标题下面是解说图,画着高山、峡谷、森林,登山路、景点、标高也都清清楚楚。
明朗的自然景观旁边,一个孩子和一个大人正在向读者招手。
雄作看着那幅图画说:医院组织爬山,走的是最安全的路线。
有一个地方是垂直的悬崖,得攀着铁链才能爬上去,但医生说不走那条路,要沿着慢坡迂回登顶。
就是嘛,所以说谁都爬得上去嘛。
优希说。
为什么那么想去爬山呢?志穗把优希堵了回去,你以前也不是那么喜欢爬山啊。
医生也说了,即便是安全的路线,爬起来也是非常吃力的。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去爬山!优希拼命地搜罗着合适的词语:您听说过登山疗法吧?山上的风景、空气,给人感觉特别好。
爬上山顶以后,更是爽快极了。
登山疗法指的是爬医院后面那座山,这次要爬的山,比那座山可高多了。
所以,感觉一定会更好。
身体内部的坏东西,跟着汗一起排出来……再吸进山顶上的新鲜空气,说不定会有一种新生的感觉呢。
优希认为,如果在这里说服不了父母,医院里这些日子就白忍了,她向父母靠得更近,想治好我的病不是吗?想让我恢复健康不是吗?为了这个目的,让我去爬神山吧!说话的声音也渐渐高了起来。
好了好了,不管怎么说,你先坐下。
雄作劝解道。
优希垂下眼皮,乖乖地坐下,但在爬山的问题上还是不让步:求求你们了,从此以后我一定做个好孩子,我敢发誓……优希知道自己是在撒谎。
优希对撒谎的自己,对逼着她撒谎的父母,感到气愤。
可是,为了拯救自己,除了爬神山以外,优希还没找到别的办法。
明神山的森林,是那样亲切地接纳了她;清爽的空气,是那样温柔地围裹着她。
如果爬上神仙显灵的灵峰,就更不用说了。
那样的话,说不定真的会得到新生呢……真的敢发誓吗?雄作问。
优希点头。
真的能像以前那样做个好孩子吗?优希又点了点头。
雄作看着志穗说:再考虑考虑,怎么样?志穗把脖子一横:我反对。
为什么?优希又提高了声音。
我觉得有危险。
志穗回答说。
优希厌烦地说:行了吧您!我不是说了嘛,连老爷爷老奶奶都去爬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
怎么说呢……优希,我觉得你有危险。
优希的心好像被抓了一下,突然冒出一句:什么意思?弄不懂!我也弄不懂,可是……志穗看着桌面,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自己的意思,一句一顿地说,无论如何,最近优希,挺危险的……说想爬山,也不正常,所以,我觉得危险。
就这样去爬山,我总觉得,要出事……优希用双手敲着桌子:讨厌!为什么阻拦我?说完站起来就要回自己的房间。
等等!雄作一把抓住优希的手腕,扭头指责志穗,你也是,尽是些含糊其词的理由,不耐心地听孩子说出自己的愿望。
孩子也许有很多想法。
这孩子什么时候这么直接地说过自己想干什么?所以,我觉得反常,更觉得危险。
志穗话虽这样说,自己也感到理由不充分。
我问你,你希望优希怎么样?你难道愿意让她整天闷闷不乐的?志穗不语。
优希对自己的状态最清楚,她想改变这种不好的状态,才说想去爬山的。
而且她也发誓做一个好孩子。
要是没有明确的理由,光说反对怎么行呢?优希的手腕被捏得生疼,但她忍着没叫出来。
志穗低着头,不说话了。
雄作总算松开了紧抓着优希的手:总之,优希的愿望我知道了。
但是呢,还要看具体情况,爸爸妈妈还要再商量商量。
你先睡吧。
放心吧,我们尽量考虑同意你去爬山,怎么样?……谢谢爸爸。
优希不由得说了一句感谢的话。
不只是雄作,志穗也吃惊地抬起头来。
我去睡觉了。
优希躲开父母的目光,上楼去了。
去睡吧。
背后传来雄作和志穗的声音。
优希回自己的房间里躺了一会儿,又搬到聪志的房间里去了。
临时出院回家的日子,优希一直跟聪志在一起睡。
开始是聪志要求跟姐姐一起睡,现在优希也觉得这样睡能使自己安心了。
躺到聪志床上,优希从背后抱着弟弟躺下了。
不知什么原因,优希觉得床上比平时暖和得多。
是因为跟父母商量爬灵峰的事兴奋的吗?是因为有可能去爬灵峰感到安慰,体温上升了吗……优希觉得自己更喜欢弟弟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弟弟那柔软的头发,渐渐睡去。
一阵奇妙的声音把优希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窗外,天色微明,奇妙的声音还在响。
是谁家的狗在跑,还是人在喘气?莫非同病室的蝮蛇起来练俯卧撑了?不对,这不是在医院,是在家里,在弟弟的房间里啊。
优希坐了起来。
喘息声是聪志发出来的,只见他双眼紧闭,半张着嘴,薄弱的小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着,好像是被噩梦魇困住了。
聪志……聪志……优希摇着弟弟的肩膀叫着。
可是,聪志没有醒来的意思。
忽然,优希觉得弟弟的身体很热,伸手一摸他的额头,好烫手!优希急忙跑到一楼把父母叫醒,然后又飞奔上楼,用湿毛巾给聪志做冷敷。
聪志高烧39度多,被送进了医院。
医生说是重感冒,由于高烧引起了呕吐,需要住院做进一步检查。
办完各种手续已经是中午12点,赶不上优希预定回医院的那趟船了。
优希不想从弟弟身边走开,她在心里一个劲儿地谴责自己。
昨天晚上弟弟就不太正常,平时爱吃的东西也不吃,鼻涕也多,身上热乎乎的,早应该注意到的。
如果聪志身体状况好的话,听说姐姐要出院,肯定高兴得不得了,会比平时更欢实的。
想到这里,优希心里针扎般疼痛。
优希坐在聪志的病床边,心想就是在弟弟身边多呆一分钟也是好的,不知不觉窗外的太阳已经偏西了。
太晚了,医院方面该着急了,爸爸今天还得赶回来,优希快走吧!雄作催促道。
可是,聪志呢……优希离不开正在生病的弟弟。
有妈妈呢。
雄作说。
优希看了志穗一眼。
志穗一边给聪志擦汗一边说:已经不要紧了。
优希坐上雄作的车,先回家取换洗的衣服,身上的牛仔裤和长袖T恤衫也来不及换,就匆匆忙忙地跟着雄作出发了。
离开柳井港的时间是下午5点,到达四国的三津滨港,已经是晚上7点半了。
在港口,雄作给医院打了个电话。
雄作听到电话那边志穗的声音,高兴地对坐在后边的优希说:聪志退烧了。
随后又跟志穗说了几句话就把手提电话关了,还真是重感冒。
药见效了。
聪志说肚子饿了,现在正喝粥呢。
听到这话优希终于松了一口气。
雄作也微笑着:妈妈让你放心。
聪志饿了,我们也该吃点儿东西了。
可是,经过港口附近的餐馆儿时,雄作并没有停车。
双海儿童医院附近没有餐馆儿,爸爸大概是想在松山市内吃饭吧。
优希想。
聪志真的没事了吗?优希又想起了弟弟的事。
雄作没答话。
优希觉得奇怪,向父亲的侧脸看了一眼。
雄作的表情紧张得可怕,嘴唇好像冻结了。
也许是由于天已经黑了下来,父亲的脸色像淤了血似的黑紫黑紫的。
优希叹了一口气,连忙转过脸来,把身子深深地沉入了座位里。
她想沉得更深,永远不再浮起来。
闭上眼更觉得恐怖可怕,优希拼命地睁着眼睛。
他妈的,耍我!雄作自言自语道,声音里充满了愤懑和忧郁,那些王八蛋,耍我。
都是他们祖宗的遗风,自己觉得自己了不起!优希知道雄作是在骂姥姥家的人。
父亲大概是不再担心聪志的病,才想起发牢骚来了吧。
优希想。
酒后开车,被警察抓住了谁倒霉?我这儿还有一大家子人呢……还是我老婆呢,跟那些人沆瀣一气,哼!雄作说完怒气冲冲地用一只手敲着方向盘。
优希吓得身子缩成了一团。
雄作提高车速,超了好几辆车。
优希觉得父亲的车好几次差点儿撞上别人的车。
好在碰上了红灯,车停了。
只有优希站在爸爸这一边。
雄作看着前方说。
优希没搭茬儿。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爬山的事,爸爸帮你使劲儿。
雄作的声音还是那么和气,但听起来声音嘶哑,好像酒醉以后在纠缠女人,优希的愿望嘛,一定让你实现。
那个人,不知为什么,硬说绝对不行,这么反对下去,优希爬山的事不就吹了嘛。
但是没关系,我已经表态了,她要是再反对的话,揍她!为了咱们优希,揍了她也是白揍!怎么样?昨天晚上爸爸表现不错吧?优希没有回答,但感到父亲在盯着自己时,只好胡乱点了点头。
是吧,表现不错吧?为优希而战嘛!优希听见了方向指示灯闪动的哒哒声,紧接着感到汽车拐弯了。
优希尽量睁大眼睛,确认着车外的情况。
眼前是一座高层建筑,汽车直接驶入了那座建筑的地下停车场。
雄作说:这家饭店里的菜很好吃,在这儿吃吧。
这两天我还真有点儿累了。
你也累得够呛吧?优希使劲儿摇了摇头。
雄作笑了:肯定累得够呛。
你身上的汗味儿我都闻见了。
就这样回医院,还不让别人笑话你!先订个房间,冲个澡。
饭嘛,叫他们送到房间里来。
车停了。
优希抬起左手,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小臂。
干什么呢?别咬了!雄作回头给了优希一个大嘴巴。
优希什么都看不见了。
3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好呢?优希就要出院了,应该怎么办?长颈鹿和刺猬想了半天也找不到答案,默默无言地度过了令人难熬的周末。
星期六吃晚饭时,长颈鹿实在忍受不了了,发疯似地掀翻了面前盛着饭菜的托盘。
坐在前边的男护士回过头来,看着地上的托盘,命令长颈鹿捡起来。
平时,食堂里总是有八九个护士照看孩子们吃饭,而星期六呢,只有两个男护士、两个女护士。
因为住院的孩子有三分之二回家过周末,护士们一边吃晚饭,一边照看留下来的十个孩子。
有泽君,这么吃饭可不行啊。
在这个世界上,想吃饭而没有饭吃的人多着呢!男护士冷冷地说。
讨厌!长颈鹿小声嘟囔了一句。
快点儿捡起来,不然,扣一分!男护士说着就要站起来。
刺猬见状,故意把自己的托盘也打翻了。
邻座的女护士看在眼里,横眉立目地吼了一声:胜田君!刺猬的母亲旧姓是长濑,去年又跟一个姓胜田的结婚了。
刺猬跟这个姓胜田的继父没见过一面。
我看见你是故意打翻的,你也想扣分吗?女护士说。
我这手突然发麻,刺猬右手哆嗦着,让别的留在病房没回家的孩子看:这饭里没准儿有毒,你们可得注点儿意啊!刺猬话音刚落,一个中学二年级的男生和一个中学三年级的女生的托盘紧接着相继打翻在地。
四个护士眼睛忙不过来了:干什么!别闹!表情十分严厉。
可是,又有几个孩子的托盘稀里哗啦地掉在了地上,一个个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这是一次小规模的抗议活动,没有一个起哄的。
孩子们只不过是发泄一下回不了家的委屈而已,并没有明确的意图,他们对一直这么老老实实地吃饭产生了反感。
别闹了!都想扣分吗?护士们急了。
没想到,一个小学四年级女生也把托盘推下了桌子。
惟一一个没有打翻托盘的是外号叫傻瓜的男孩,只见他摇晃着将近100公斤体重的身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吃他的饭。
护士们愣住了,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一边。
最早站起来离开食堂的是长颈鹿和刺猬,别的孩子也纷纷离开食堂回各自的病室,没人打扫满地的饭菜,也没人出声,默默地走了。
结果,谁也没被扣分。
星期天早饭时,突然增加了六个护士。
但是,孩子们已经平静下来,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早饭。
天气很好,可是长颈鹿和刺猬谁也不想去外边玩儿,吃完早饭就在病室的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
衣服也不想洗,况且内衣袜子都破了,再洗就完蛋了。
隔壁的病室传来外号叫豪猪的初一男生的声音。
爸爸,对不起,就得了这么几分儿。
什么?没关系?只要努力学习了就行?妈,爸爸说了,我就是成绩不好,也是个可爱的好孩子。
妈,您也这么看吗?每逢病室里只剩下豪猪一个人时,总是在病室里沉迷于想像中的家庭的游戏。
由于离婚或失踪等原因失去了父母的患儿,不少人像豪猪这样拥有一个想像中的家庭。
他们把这个想像中的家庭理想化,认为父母肯定会在哪一天来接他们。
即使是父母健在的患儿,也把自己的父母想像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沉迷其中。
平时豪猪只是在心里幻想着,什么都不说,而到了周末,病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就絮絮叨叨地跟想像中的家庭对起话来。
爸爸,您说要像个男子汉,这太难了。
男子汉的含意太暖昧了,我理解不了。
什么?用不着想那么多?可是,上次您嫌我不像个男子汉生了那么大气。
拈花惹草也是男子汉的特征,您为这个还揍过妈妈呢!不是?没有?是吗?用不着想那么多呀……长颈鹿使劲儿用拳头敲了敲墙,隔壁的豪猪立刻安静下来,可是过了没一会儿,又叨叨起来了。
长颈鹿对刺猬嘟囔着:要不,咱们俩逃吧……刺猬沉默。
以前的计划本来就是两人。
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做不到无视优希的存在了。
失去了优希,他们感到莫名的空虚。
下午,护士来到病室:有泽梁平君,到食堂来,家里人看你来了。
长颈鹿吃了一惊,不由得跟刺猬对视了一下。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过家里还会有人来。
自从去年7月住院以来,长颈鹿的父亲就像甩掉了一个大包袱似的。
当然,长颈鹿住院以前的种种行为也确实让父亲和周围的大人们生气。
比如说,他把学校养的兔子和鸡抓来,烧它们的毛,用烟头烫它们。
女老师上课的时候,总是捣乱。
在街上看见抽烟的女人,就用石头砍,要不就揪住乱打。
去年6月,他拒绝上游泳课,几个淘气的同学在游泳池扒光了他的衣服,他差点儿把为首的一个同学的眼睛抠瞎了。
老师批评了他,他一气之下用棒球棒把学校的窗户砸碎了好几块。
学校的养护教员、保健教员,还有城里的内科医生,都说他患了精神性情绪障碍症,劝他父亲把他送到双海儿童医院住了院。
住院前父亲对他说:改不好,让你住一辈子院!长颈鹿的家就在附近的香川县,可是父亲以工作忙为由,一次也没接他回家过过周末。
医院多次通知他父亲来医院谈谈孩子的将来,今年1月总算来了一趟。
长颈鹿的主治医生水尾跟他们父子面谈的时候,父亲对水尾说:我看这孩子一点儿也没有继承我们家的血统,完全继承了我老婆家的血统。
一切拜托您了,不完全治好,请不要叫他出院。
说完塞给水尾一个信封,里面好像装着不少钱。
打那以后,父亲半年多没来过。
医院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来,住院费倒是分文不差地交。
难道是已经跟父亲离婚的母亲来了……想到这里,长颈鹿不禁两腿发软。
要是母亲来了,该怎么办?好办!打她,踢她!可是,她为什么这时候来看我呢?莫非她跟那个年轻的男人分手了?想跟我一起过日子……母亲可能会跪在地上哭着说:孩子,妈对不起你……母亲可能会紧紧地抱着他说:我总算明白过来了,世上最宝贵的,是你呀,是我的梁平啊!从此以后,妈再也不离开你,妈要把一切都献给你……长颈鹿好像闻到了母亲身上的味道。
长颈鹿激动得浑身颤抖。
无论如何你得先去看看啊!刺猬推了长颈鹿一把。
拖着不听使唤的腿,长颈鹿总算来到食堂门口,哆哆嗦嗦地往里边看。
食堂里并没有记忆中的母亲的身影。
最靠角落的一张饭桌前,坐着一对将近40岁的夫妇。
看见长颈鹿,两人先后站起来,脸上露出生硬的笑容。
你好!还记得我们吗?男的和气地笑着问。
啊,是叔叔,父亲的表弟。
父亲的母亲和这位叔叔的母亲是亲姐妹。
算起来长颈鹿跟叔叔婶婶见过三次面。
第一次是在上小学的前几天。
那时的叔叔跟现在一样,也是这么一副缺乏自信的笑容。
叔叔和婶婶给他送来一套最新式的文具。
可是,这套文具被奶奶给扔了,而且没说出任何理由。
长颈鹿哭了,母亲也有意见。
后来听母亲说,奶奶讨厌他们,确切地说,是讨厌叔叔的母亲,自己的亲妹妹。
为什么呢?因为叔叔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长颈鹿的爷爷是上门女婿【注】,随奶奶姓有泽。
叔叔呢,因为他的母亲根本没结婚就生了他,也只能随母亲姓有泽。
幼年的长颈鹿还懂事,但从奶奶的话头话尾里听得出,爷爷跟奶奶的妹妹好像有什么关系?记得奶奶骂叔叔是贱女人生的孩子。
【注】在日本,上门女婿是要改姓的,正如女子结婚要随丈夫的姓一样。
——译者注第二次是四年前奶奶患脑血栓住院的时候,叔叔婶婶到医院看望奶,带来很多住院需要的东西,还带着长颈鹿到外边的餐馆儿吃了饭,对他挺亲热的。
结果父亲跟吵架似的把人家给轰走了。
第三次是两年前奶奶的葬礼上。
当时的父亲失魂落魄,多亏了叔婶婶帮忙。
但是呢,叔叔从来不抛头露面,都是背着人干实事儿,对长颈鹿也很关心。
叔叔的母亲已经亡故,叔叔现在是市政府的清扫员,叔叔结婚好年了,没有孩子。
啊,长得挺壮实的,精神也不错!叔叔说着迎上,双手搭在长颈鹿的肩膀上。
梁平君住院的事,你父亲一直不肯告我们……叔叔上上下下打量着长颈鹿,不住地点着头,一边拉着往角落上的桌子那边走,一边说,长高了,都快长成大小伙子了,气派!长颈鹿没办法,只好跟着叔叔走。
婶婶笑着迎上来:你瞧,我都不认了,多么魁梧的小伙子啊!说着给长颈鹿拽过一把椅子来。
长颈鹿面对叔叔婶婶坐下,一言不发。
我们在家里呀,老念叨你。
现在怎么样了?又长高了吗?学习好吧…可是,这一年来,一直没听到过你的消息,到家里去了几趟,家里是没人。
我们正觉得奇怪呢,你父亲总算来电话把你家的事告诉我了……我跟你婶子一商量,走,看看梁平去……叔叔好像在解释突前来的原因。
长颈鹿感到疑惑不解:他们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来看我的呢?不相信有谁会不抱任何目的前来看他这个有毛病的孩子。
这里的生活怎么样有朋友吗?叔叔婶婶客气地问这问那。
长颈鹿一句都没回答。
叔叔婶婶受不了这难耐的沉默,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着医院周围的风景,甚至还说起了邻居的事。
半个小时过去了,叔叔婶婶从椅子上站起来跟长颈鹿道别。
叔叔把一个纸袋放在桌子上: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只给你带来一包点心。
需要什么说话,点心以外的东西,尽管说。
婶婶也说:医院里的生活,有很多不便吧?需要什么,我们马上就给你送来。
快说呀,需要什么?长颈鹿摇摇头,表示不需要什么。
可是,拖鞋里从袜子前边的洞里钻出来的大脚指头忽然刺痒痒地难受起来,不由地说了一句:换洗的衣服……叔叔婶婶眨巴眨巴眼睛,重新打量着长颈鹿。
穿着又脏又破的T恤衫和牛仔裤的长颈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什么都行……说完扭头跑出了食堂。
马上就给你送来!身后传来婶婶的喊声。
长颈鹿回到病室,刺猬问:谁呀?长颈鹿仰面朝天往床上一躺,没说话。
黄昏时分,临时出院回家的孩子们陆续回到医院。
可是,晚饭都吃完了,优希还没有回来。
长颈鹿和刺猬装作看电视,留在食堂等优希。
8点多,一个护士来到食堂:胜田君,电话!刺猬一愣,马上想到可能是母亲麻理子。
刺猬是去年5月住院的。
这两年,他在学校里可没少惹事。
比如把猫呀狗的塞进学校养兔子养鸟的小屋里,把小同学骗到仓库里关一夜什么的,都是常有的事。
去年2月,班主任老师为了惩罚他,把他也关进了仓库。
叫你也尝尝挨关的滋味!老师说。
谁知这样一来引起了呼吸过速,失去意识,自己解了大便往自己身上乱抹。
送到医院后,医生说是意识障碍症。
出院以后,刺猬跑到班主任老师家去放火,幸亏发现得早,没引起火灾。
刺猬被送到了儿童心理咨询所。
在那里,心理医生看他回答问题有条有理,而且有反省的意思,认为他没什么大问题,准备让他过两天就回家。
不料当天晚上,跟他同屋的一个中学生无缘无故地打了他一顿,半夜里,等那个中学生睡着了,刺猬跑到大门口,抱回一个种着仙人掌的花盆,把仙人掌砸在了人家脸上。
儿童心理咨询所建议刺猬的家长把他送到儿童精神病科住院。
开始,母亲麻理子是反对的,但是儿童心理咨询所的人说,这样下去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加上当时跟麻理子同居的男人也讨厌刺猬,终于把他送到了双海儿童医院。
刺猬住院以后,麻理子已经看过他四次了,分别是去年8月和10月,今年1月和3月。
去年月,麻理子穿一件大红的无袖连衣裙,身上的线条暴露无遗。
她对刺猬说:妈妈要结婚了。
结果,刺猬的姓,由长濑变成了胜田。
10月,去夏威夷旅行结婚回来,高高兴兴地又来看刺猬。
送给刺猬许多礼物,还有一件夏威夷衬衫,让刺猬扯破扔了。
今年1月,麻理子穿着漂亮的和服出现在医院里,说是新年后首次拜见客人。
3月,麻理子又来了,说是当了一家小酒店的女掌柜。
送给刺猬一万日元,还送给男护士们每人一张名片。
这次,刺猬和麻理子一起被叫到诊疗室谈话。
刺猬住院以后,临时出院回家一次也没有过,医院方面对此很是不满。
我们这里是医院,可不是什么收容所。
刺猬的主治医生土桥对麻理子说。
可是,麻理子却贱声贱气地说:我丈夫讨厌这孩子,不管怎么说,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如果不等我丈夫接受下来就带孩子回去,最终还是对孩子不好。
主张医院应该负责治好孩子的病。
土桥问她孩子的精神性疾病的原因,她说:这孩子精神不安定的原因,全在我前夫身上,是他把我们娘儿俩给抛弃了的……一天到晚斗争啊,革命啊,好像多么有头脑似的,其实呢,连自己的家庭幸福都保不住,我命好苦啊!说着说着眼泪就要下来了。
土桥反复强调说:治好孩子的病也需要家长配合。
麻理子根本听不进去:我得拼命挣钱给孩子交住院费。
现在的丈夫呢,又是个好吃懒做的废物。
大夫啊……我,没有嫁好男人的命啊!最后,抓着土桥的膝盖诉起苦来。
几乎不来看孩子的,除了长颈鹿的家长以外就数刺猬的家长了。
不过,麻理子每个月还打一次电话来。
基本上都是在喝醉了以后,心里觉得寂寞,想听听孩子的声音的时候。
刺猬走出食堂,来到护士值班室旁边放着电话的桌子前,拿起听筒:喂!嗨!你身体还好吗?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刺猬不由的屏住了呼吸,关于父亲,刺猬什么都记不得了。
小时候,好多男人在他面前出现过。
有的给他买点心,有的喜欢抚摸他的头,有的骂他小杂种,还有的打过他耳光。
那些人都不是他真正的父亲。
亲生父亲留下的痕迹,只有十几本难读的书。
当母亲住在别的男人那里不回家的时候,刺猬就从壁橱里拿出那些书来,一边查字典一边读,虽然有好多地方读不懂。
与其说是想理解书的内容,倒不如说是想接触父亲亲自买来的东西。
刺猬觉得父亲不像母亲那样愚痴、幼稚、没有责任感。
直到现在,父亲仍然默默地致力于社会改革。
在刺猬的心目中,父亲与跟母亲在一起的那些卑琐的男人不同,父亲是一位英雄。
刺猬觉得,自己身上流着父亲这位英雄的血,所以母亲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挨饿,他也忍受得了。
电话那边莫非是父亲?为什么现在给我打电话?是要来接我吧?是要拉上我,准备把我培养成一个革命领袖吧!还好。
刺猬从喉咙口挤出两个字来。
跟你说话,这是头一次吧?对方的声音好像比自己想像的要年轻,而且舌头打不过弯来,大概是喝醉了,你妈的记事本上,写着……这个医院的……电话号码。
刺猬吃了一惊:您……见着我妈了?对方苦笑着:还说什么见不见的,她是我老婆,一直在一起住。
你精神上有点儿问题,到现在我还没见过你呢。
说到这里,刺猬才意识到自己太傻了。
电话那一头根本不是父亲,不是自己崇拜的英雄,而是那个姓胜田的从未见过面的男人。
喂,让你妈接电话,我跟她有话说,帮帮忙。
……不在这儿啊。
刺猬说。
我真傻,还期待着什么革命家的父亲来接我呢?刺猬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说谎可不是好孩子。
我知道她在你那里,她去看你了。
没有。
什么?她还能上哪儿去呢?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没在家?怎么了?你打我妈了吧?胡说八道……刺猬紧握着电话:肯定是你打了她,把她赶出来了。
是不是把她赶走了你又没钱花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才不会特地往我这儿打电话呢。
小兔崽子,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揍你!对方的口气变得粗暴起来,不过舌头还是打不过弯来,尽管我是你后爹,那也是你爹!你要是跟我在一起住,我非把你这臭毛病打过来不可。
打你个半死,什么病都能给你治好!在你这个没用的小兔崽子身上花那么多钱,连老子玩儿的钱都没有了。
快让你妈接电话,不然有你好看的!刺猬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下边那个鸡巴太小了!刺猬冷笑着,我妈说了,你那个玩意儿是她认识的所有男人中最小的,而且她还嘲笑你完得太快,说连狗都比你干的时间长!刺猬说着,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上涌。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也说不清楚,嗓子眼儿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但他还是拼命地吼叫着:知道吗?你已经被人家甩了!人家肯定已经有了新的男人了。
傻蛋!你要是好好工作呢,要是对她和气点儿呢,就算小点儿,就算完得快点儿,没准儿还能多忍你几天呢……可怜的东西!刺猬终于吼不动了,对方好像在大骂,刺猬叭地把电话挂了。
刺猬觉得护士好像在背后看着他,他低着头朝厕所跑去。
是你爸爸的电话吗?总算来电话了。
护士在身后说。
跑进厕所,刺猬用袖子抹去满脸的泪水,朝着隔开每个蹲坑的隔板的门狠狠地踢去。
那门已经被孩子们踢得百孔千疮了。
母亲从那个男人身边走开了,可她不到我这里来。
她不会那么傻,到这种容易被人找到的地方来。
以前,刺猬一个人被母亲扔在家里的时候,分别有好几个男人找上门来。
他们把家弄得乱七八糟,还打刺猬。
受连累的总是他。
母亲总是在事情平静下来以后回家,而且往往是在深夜回家。
每次回家以后,母亲都是抱着刺猬,满嘴喷着酒气,抚摸着他的后背说:妈妈再也不跟男人来往了,从此以后,妈妈只跟你一起过日子……刺猬又狠狠踹了厕所门一脚,回食堂去了。
一进食堂,刺猬就觉得长颈鹿在看他,他默默地摇了摇头。
看电视的时间结束了,孩子们各回各的病室,优希还没回来。
优希从来都是点以前就被父母送回医院,今天这是怎么了?其实,临时出院回家的孩子星期天不回来并不是稀罕事。
病啦,伤啦,晚回来的,甚至厌烦了医院的生活,就此不回来的也有。
长颈鹿和刺猬一直在食堂里呆到两个护士来关灯。
没回来的跟你们联系过了吗?长颈鹿迫不及待地问。
感冒啦,受伤啦,星期一才回来的,有电话吗?刺猬接着问。
护士根本不理他们这一套,严厉地训斥道:去去去,回病室去,再不回去扣分儿了!说完就把食堂的灯关了。
长颈鹿和刺猬只好上二楼。
星期天晚上,病房里很热闹。
一般来说,星期一到星期四,就算有点儿小的骚乱,也是比较平静的。
相比之下,星期五就热闹多了,就像迎接一个大型活动。
已经定好临时出院的,兴奋得大喊大叫,在床上蹦,在楼道里跑,护士的叱责声,回不了家的孩子的叫骂声,摔东西的声音,乱作一团。
星期六晚上因剩下的孩子为数不多,是一周里最安静的一个晚上,是海潮的声音听得最清楚的夜晚。
星期天晚上的热闹跟星期五晚上的热闹有所不同,刚回来的吹大牛,去这儿玩儿啦,去那儿玩儿啦,没回去的嫉妒得大骂,有的甚至动手打起来。
男生呢,总要带几本黄色杂志回来。
黄色杂志在男生中间传阅,直到翻得破破烂烂。
长颈鹿和刺猬回到病室的时候,靠窗户的床已经把帘子拉上了,同病室的两个初一男生正在里边嘻嘻地笑。
那两个男生一个外号叫浣熊,他的症状是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洗手。
另一个外号叫鸵鸟,症状是逃避现实,一有机会就钻到杂志或漫画里去,即便问他一个简单的问题,也会吓得藏到桌子底下去。
现在,两人好像正在鸵鸟的床上翻看黄色杂志。
9点了,镶在天花板上的喇叭里传出准备熄灯的音乐。
整个病房渐渐地安静下来,随着音乐的停止,护士关掉了各病室的总开关,只剩下楼道里的灯还亮着。
长颈鹿和刺猬和衣躺在床上,把帘子留下一道缝隙,竖起耳朵听着楼下的动静。
鸵鸟和浣熊还在窃笑,长颈鹿压低声音吼道:别吵了!两人立刻安静下来,他们分别被长颈鹿和刺猬制服过。
浣熊拉开帘子从鸵鸟的床上下来,若无其事地往外走,大概又是去洗手吧。
别把你手上的皮洗掉了!刺猬挖苦道。
10点了,差不多所有的患儿都睡着了,只有长颈鹿和刺猬还醒着,他们对优希还是放心不下,从帘子缝隙里探出头来,听着楼下的动静。
熄灯以后,没有听见过有谁回来。
病房的大门点就上锁,再有人来就得按门铃。
门铃声、打招呼声,像他们这么竖着耳朵听,不可能听不见。
病室墙上的挂钟时针很快就要指向11点了,两人几乎同时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大门的门铃响了。
两人悄悄起身下床,从病室里探出头去,伸长了脖子听着楼下的声音。
楼下的女护士在楼梯处朝二楼值班室的男护士叫着:我腾不出手来,你给开一下大门!二楼值夜班的男护士赶紧下楼去了。
长颈鹿和刺猬踢手踢脚地走出病室,经过值班室时,看见另一个男护士正在背朝里聚精会神地看书。
两人从值班室前边穿过,走到楼梯处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平台上,正听见一个男人在说:这么晚了,真对不起!这孩子的弟弟发高烧……从家里出来晚了。
没关系!是久坂优希吧?是男护士的声音。
是,是的。
我,我得赶11点45分的末班船,不然今天就回不了家了。
尽给你们添麻烦了。
知道了,以后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没出什么事吗?没有,不过……怎么了?这孩子左手腕受了点儿伤……老伤口那里,又……伤口深吗?不深……不太深。
因为是在回这里的路上,没来得及去医院,只用手绢简单地包扎了一下……是吧,优希?没听见优希答话,只听见她在走廊里跑的声音。
两人赶紧探出身子往楼下看,优希从他们面前跑过,回她自己的病室去了。
虽然只那么一眼,两人同时感到优希很反常。
她脸色煞白,好像戴着面具。
脸颊好像肿了,眼睛好像哭过似的也肿着。
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虚无感。
受伤的手腕上裹着白手绢。
是车门夹了一下,伤得不重。
是优希的父亲,说话的声音显得很虚伪,这个包里是她的换洗衣服。
交给我吧。
男护士说。
那就拜托您了。
长颈鹿和刺猬弯着腰悄悄地下到一楼,看见了大门那边正在离去的优希的父亲和正在送行的男护士的背影。
一楼的护士值班室没人,两人轻手轻脚地来到优希的病室前。
所有的病室都没有门,只挂一个门帘。
优希病室的门帘还在晃动,从里边传出来的声音使长颈鹿和刺猬惊呆了。
他们听到的是优希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的极度痛苦的喘息声,还有优希双手紧抓着床单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尽管隔着门帘,优希那竭力忍受着心灵巨大伤害的痛苦表情,却能清晰地呈现在他们眼前。
优希那强忍着内心极大悲苦的感情,好像看不见的电波,穿过摇动的门帘,冲击着他们的心房。
男护士送走优希的父亲回来以后,对正在厕所里照顾发病的女孩的女护士说:久坂优希回来了,手腕好像受了伤,你给她看看去吧……要不然,我给她看看去。
长颈鹿和刺猬一听这话,发疯似的朝男护士狂奔过去。
那个男护士正在楼梯旁边的女厕所外边跟从里边探出头来的女护士说话,冷不防被长颈鹿和刺猬撞了个趔趄。
为了尽可能让他远离优希,两人使劲儿往护士值班室那边推他。
干什么干什么!别胡闹!男护士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糊里糊涂地被推到了护士值班室。
女护士从厕所里跑出来尖叫着: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长颈鹿和刺猬把护士值班室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扒拉到地上,他们想尽量多给优希一些时间来稳定情绪。
一楼的女生不少人被吵醒,跑到楼道里来看热闹。
长颈鹿和刺猬趁护士不注意,冲到大门口,打开大门,甩掉拖鞋,光着脚朝停车场跑去。
停车场里没有发动着的车,朝医院大门外一看,只见一辆亮着尾灯的车正在远去。
他们不知道优希的父亲干了些什么,但是,从门帘里边传达出来的悲愤已经融入他们的身体里和感情里,直觉告诉他们,车里那个人一定是伤害优希的人。
他们突然抄起地上的石头,朝远去的汽车砸过去。
石头一块也没砸着优希父亲的车,红色的尾灯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两人身上突然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就地瘫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身旁栽植的树丛里开着的赤红的鸡冠花【注】,现在看上去好像充满了毒液,两人恨上心头,都没有了冲上去把那些毒花踩个稀巴烂的力气。
【注】别名鸡髻花、老来红。
花序酷似鸡冠,不但是夏秋季节一种妍丽可爱的常见花卉,还可制成良药和佳肴,且有良好的强身健体功效。
——欧阳杼注半夜里的医院跟白天大不一样,他们简直认不出这就是他们生活了一年多的地方。
山上的蝉鸣一声高似一声,海浪的声音也一阵高过一阵。
突然,两人的手同时被人抓住了,是男护士和警卫人员。
胳膊被拧到背后,疼得要命,但两人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既不求饶,也不回答任何问题。
护士和值夜班的医生商量了一下,决定关进特别护理室。
如果不是犯了大错误,是不使用这个护理室的。
这是长颈鹿和刺猬第二次被关进特别护理室。
护理室在二楼北头,有两个房间,房间的墙壁贴着厚厚的浅蓝色海棉,以防故意撞墙受伤。
房间里有床也有厕所,门被从外边锁着。
两人都累坏了,进了特别护理室,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土桥把他们叫起来,问了几个问题。
他们基本上什么都没回答。
违反了院规,在这儿住几天,好好反省反省!最后,土桥只是提醒了两人一下,并且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吃早饭的时候,两人被放出护理室去食堂。
优希依然坐在她自己的饭桌前,机械地往嘴里送面包和牛奶。
表情呆板,两眼充血。
穿着纯棉长裤和半袖衫,左腕包着绷带。
优希吃完早饭,默默地回病室去了。
不一会儿,又默默地拿着课本,从长颈鹿和刺猬面前走过,到教室去了。
上课的时候,中午回病房食堂吃午饭的时候,下午去教室的路上,优希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看长颈鹿和刺猬一眼,就像个木偶,只是机械地按照时间表移动着身子。
长颈鹿和刺猬觉得很奇怪。
下午下课以后,两人跟优希打招呼,可是优希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走出教室去了。
长颈鹿看着优希的背影:肯定出什么事了。
刺猬歪着头说:又成了刚住院的时候那个样子了。
两人回到病室,放下课本,来到大会议室准备参加小组会。
按说优希早应该坐在这里了,可是没有。
小组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还是不见优希的身影。
两人假装上厕所,悄悄地来到一楼,先后侦察了护士值班室和优希的房间,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踢手踢脚地走到大门口放鞋的地方,看见优希的拖鞋在她的格子里,这就是说,优希出去了!为了不弄出声音,两人悄悄地把鞋提在手上出了大门。
门诊楼的小卖部里、大厅里、教室里、教学楼周围,哪儿都没有优希的影子。
两人回到八号病房楼,顺着墙根往后门绕。
病房楼后边的空地上,种着许多百日红。
光滑的树干,茂密的枝叶,深粉色的花正在开放。
两人从树下小跑着前进的时候,忽然听到了猫的叫声,他们加快脚步,来到那两个高大的净水罐前边。
周围没有优希。
猫的叫声更大了,是那只常见的野猫。
以前,这只被住院的孩子们喂肥了的野猫,总是躺在那里睡觉,可是今天很反常。
它一声高似一声地叫着,还伸长脖子一个劲儿地朝净水罐顶上看。
长颈鹿和刺猬的视线被野猫引到了净水罐顶上。
差不多有两层楼高的罐顶上,站着优希。
优希面向东南方,那边是她多次提到的也是她向往的灵峰。
她的表情还是那么毫无生气,眼睛虽然睁得大大的,但目光呆滞,焦点集中不起来。
长颈鹿和刺猬同时意识到:危险!干什么哪?长颈鹿朝优希大喊。
快下来!刺猬边喊边拼命地摇手。
爬上去?把她拉下来?两人对视了一下,马上做出了决定:上!两人同时攀上了围着净水罐的金属网。
就在这时,罐顶响起了咯噔咯噔的脚踏金属板的声音。
野猫嗷地一声惨叫。
两人抬头一看,罐顶上的优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