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割家的这个角落,在昏暗的巷中,笼罩着淡淡的光晕。
沿着篱笆竖立的几个花圈,看起来像是模糊的白影。
有几辆车子一直停着没有动静。
门打开了,穿着黑衣的一行人正要消失在朝车站去的路上。
敏夫站在门前,手上拿着真棹的长方形皮包,有点手足无措。
玄关的门被卸下,挂在两侧的白灯笼,模糊的投射着昏黄的烛光。
正面摆着白木祭坛,黑边相框中,是朋浩的脸。
和昨天舞子给敏夫看的 照片感觉不同。
没有笑容的朋浩,或许是因为黑白照的关系吧,看起来更加阴沉。
盖着白布的棺木前,法师正在诵经。
背影看起来很瘦,不过从宏亮的声音听来,应该是个硬朗的老人。
嗨,我们又见面了啊。
后面传来声音。
回头一看,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正在拍舞子的肩膀。
是戴着浅色眼镜的宗儿。
舞子听到他的招呼后,惊讶的看着宗儿。
请问你是……?舞子假装努力回想。
真是的,你已经忘了啊?我们不是昨天才见过吗?宗儿将嘴凑近舞子的耳边,用低沉甜蜜的嗓音低声说。
昨天……?宗儿从眼镜深处顽皮的笑了。
你忘啦,在香波馆前,你不是走过我身边吗?舞子拚命眨眼睛,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宗儿看了敏夫一眼。
当时你和一个年轻男人在一起,不过我不记得是不是这个人。
惟独你的脸,我看了一眼就再也忘不了。
因为你简直就是居默的 Biscuidoll的化身。
居默的Biscuidoll?昨天宗儿看到舞子时,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对不起,你的脸长得和我最喜欢的洋娃娃一模一样。
没有人这么跟你说过吗?那倒没有,不过居默这个名字我听过,你说到洋娃娃我才想起来。
我记得那是一家法国洋娃娃的厂牌吧。
我真是太高兴了。
在我见过的女性中,你是第一个知道居默的人。
可是Biscuidoll又是什么呢?十九世纪生产了大量的高级时装洋娃娃。
Biscuidoll就是居默公司在一八四○年代开发出来的洋娃娃。
洋娃娃的头部是美丽的陶制品。
在拉丁文中写s是两次的意思,i是烧烤的意思,也就是指二度烧陶。
把高温烧成的头部着色后,再用低温烧烤一次,就可以做出前所未见的美 丽肤色。
皮耶·居默的洋娃娃,全都有一张像你这么有魅力的脸蛋。
谢谢。
Biscuidoll是吧?我会记住的。
到了皮耶的儿子,爱弥尔·居默接手时,他在洋娃娃的功能方面大展长才。
利用发条装置,让洋娃娃做出动作,可以拉小提琴,还可以 表演魔术。
他也制造了内藏音乐盒的洋娃娃,以及可以说话的洋娃娃。
我有好几件他的作品,真想让你也看看。
有机会一定要让我参观一下。
当时的洋娃娃厂商,有高伽、修密特、史特尼尔等等,简直是百花齐放的状态,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最喜欢居默的陶瓷娃娃。
你就是用这招夺走女人的芳心吧?宗儿嘴角微微一笑。
你是朋浩的朋友吗?不。
舞子指指敏夫拿的皮包。
那不是真棹的皮包吗?这么说来……对,昨天我们载过真棹,那时她把皮包忘在车上了,我们是来归还皮包的。
宗儿的镜片深处,露出沉思的表情。
那你们两位就是当时真棹的救命恩人罗?也没有那么夸张啦。
朋浩虽然很不幸,不过真棹只受到轻伤,我觉得很庆幸。
法师诵经已经要结束了,待会儿请你们到隔壁房间来。
可是我们只不过昨天和真棹有一面之绿……你们不用客气。
公司的人都走了,我正觉得冷清呢。
真棹看到你们一定很高兴的。
宗儿从敏夫手中接过皮包,就走上榻榻米,邀二人进屋。
真棹端坐在满室菊花中。
原本就白皙的脸,在黑色丧服的包裹下,更显得透明。
细瘦的肩膀化成了悲伤的线条。
跪坐在真棹隔壁的,应该是真棹的母亲,眉眼之间和真棹极为神似。
她就是昨天站在门口目送真棹和朋浩离去的老太太。
她瘦小的膝上, 有一个很眼熟的小男孩。
男孩逮着机会就想从她膝上逃离,老太太不停的在安抚他。
真棹前面有个秃头老人,和朋浩长得有点像,敏夫猜那一定就是马割铁马。
老鹰般锐利的眼神,紧紧抿着的嘴,显示着他那一丝不苟的个 性。
铁马两腿向前盘坐着。
他那肥胖的身体,要跪坐大概很困难吧。
铁马隔壁是个年轻的女性。
敏夫对这个女孩的存在倒是有点意外,因为他没有从舞子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女孩。
她的年龄大约二十五、六岁 ,红色的头发,唇上涂着厚厚的唇膏。
看起来是个开朗的美人,丧服似乎不大适合她。
真棹看到敏夫后,微微露出惊讶的神情,嘴巴彷佛在说什么,不过声音到达敏夫的耳朵前,就被诵经的声音盖过去了。
舞子拿着念珠双手合十。
敏夫一边瞄着舞子,一边为死者上香。
宗儿走出来,带二人到隔壁房间,一名似乎是向日葵工艺员工的女性替二人送来茶水。
过了一会儿,诵经的声音停了。
法师站起来,好像到别的房间去了。
你来一下,真棹。
宗儿喊道。
真棹一进入房间,宗儿便将皮包递给她。
是这二位特地送来的,你应该好好谢谢人家。
真棹惊讶的瞪着皮包。
我还以为在车祸中遗失了,怎么会在你那里呢?真棹直视的目光令敏夫一阵晕眩。
当时你一直拿着这个皮包,我看它缠在你的手腕上好像很不舒服,就帮你拿下来,结果忘记交还给你了。
原来是这样啊。
真棹慎重的接过皮包。
你最好检查一下里面的东西。
宗儿插嘴说:那怎么可以?那样太失礼了。
真棹头一次露出笑容。
敏夫彷佛从凝滞的空气中释放了出来。
你的伤呢,还痛不痛?真棹扭过脖子,给他看另一边的脸颊,颊上还留着暗红色的伤痕。
敏夫的目光却忍不住略过伤痕,被真棹弯曲的白皙颈项吸引。
脚呢?似乎已经好多了。
让你担心了。
铁马过来坐下后,宗儿向他介绍二人。
铁马简短的表达谢意。
这位,居默……对不起,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舞子取出名片。
宗儿看着舞子的名片点点头,将名片收进口袋。
坐在铁马隔壁,初次见到的年轻女子,原来是宗儿的妹妹。
宗儿把当时敏夫救助真棹的行动,说得像他亲眼看见似的。
太棒了。
她的眼睛闪着光。
香尾里是她的名字。
香尾里,你也很希望遇上这种事吧。
要是顺吉听见了,恐怕会生气哟。
宗儿说。
哥哥,拜托你不要胡说八道。
香尾里似乎真的生气了。
她明年就要结婚了。
她的未婚夫石卷顺吉是向日葵工艺的开发部职员,非常能干。
大概是不想搭理宗儿吧,香尾里向摇摇晃晃走来的幼儿伸出手。
幼儿甩开香尾里的手,走到桌边,抓起桌上的糖果就往嘴里塞。
透一,这样会被妈妈骂噢。
你如果又闹牙痛,我可不管你。
香尾里说。
透一真的很爱吃甜食。
真棹无可奈何的说。
宗儿看看二人。
他爸爸也太严格了吧。
八成是因为他自己讨厌吃甜的。
可是小孩就是这样,你越禁止他就越想要。
宗儿带着批判的口吻,令香尾里也不禁插话。
他爸爸真的很疼他,有段时间还常带他去看牙医呢。
真棹低着头。
定睛一看,她正绞扭着两手间的白手帕。
透一似乎也感觉到母亲不寻常的悲伤,不停的缠着真棹。
这时,老太太拿来了熊宝 宝的绒毛玩具。
来,透一,我们该睡觉了,拿着你的熊宝宝……妈,拜托你了。
真棹把透一交给自己的母亲。
这时透一把外婆给他的熊宝宝扔了出去。
噢,你真活泼。
宗儿拾起熊宝宝。
透一都是抱着熊宝宝睡觉的吗?如果没有那个,他好像就没办法安心睡觉。
真棹说。
宗儿频频翻弄着熊宝宝。
奇怪了,怎么不会动呢?他按了熊宝宝脖子上的开关后说。
那是会动的玩具吗?真棹凑近去看。
真棹,你对玩具真是外行。
这里面明明可以放电池,应该是会走路的。
宗儿打开熊宝宝的后背。
我就知道是没电池了。
下次叔叔买 电池回来,让它走给你看。
这个玩具是谁买的?是朋浩。
宗儿彷佛问错了话似的,立刻闭上嘴巴。
透一从宗儿手中拿回熊宝宝。
真棹的母亲趁这个机会把透一抱出了房间。
他平常都是一个人睡吗?宗儿问。
对,没错。
真棹整理了一下被透一扯乱的领口。
了不起,这是好习惯。
是朋浩这么训练他的。
宗儿闭上嘴。
真棹似乎刻意把朋浩的名字挂在嘴上。
法师换好衣服,拿着黑皮包出现了。
换上深蓝色西装的法师,看来好似忙碌的政治家。
法师很健谈。
开始说起年轻时留学欧洲的见闻。
要不是我老哥死得太早,我现在应该是西洋美术专家了。
他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大发厥词。
真棹悄悄走近敏夫和舞子身边,低声说:朋浩好像拜托过你们什么事是吧?大概是出租车的司机曾经告诉他们舞子二人跟踪在车后。
对,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舞子也留意着四周说。
是很秘密的事吗?还好啦。
我是朋浩的妻子。
请你告诉我调查内容好吗?舞子稍作考虑后说:是新客户的公司信用调查,不过必须对向日葵工艺保密。
新客户……那项调查已经结束了吗?只剩下整理报告书而已。
到时请你把报告书交给我好吗?交给你?你看了能怎么样?……关于朋浩的想法,我统统都想知道。
难道说你先生有事瞒着你吗?昨天我和卢哲福特·戴维斯先生联络过。
结果他说,他根本没和朋浩约好要见面。
敏夫想起朋浩严厉的命令。
朋浩为什么要用一个不存在的约会支使真棹出国呢?我最近越来越不懂朋浩在想什么了。
我是朋浩的……真棹的话没说完,因为法师准备离去了。
似乎出了一点状况,宗儿叫的出租车还没有来。
宗儿想不起是哪家公司了。
舞子主动表示要送法师一程,宗儿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有美女护送,真是幸运啊。
法师说。
不过我的车坐起来可不怎么舒服噢。
当天碰巧也在车祸现场的,就是你们吧。
舞子与法师并排坐在后座。
寺庙和铁马家一样位于大绳。
敏夫对从没去过的大绳感到好奇。
是的。
一瞬间我还以为发生爆炸呢,没想到居然会是陨石。
旧约圣经上也写着,耶和华从天降下大石,杀死敌人。
这里的大石应该就是陨石吧。
也说不定是陨石雨。
陨石雨?陨石会像雨滴那样降落吗?如果是巨大质脆的陨石,飞入大气层后,有可能粉碎四散,变成了陨石雨。
这种情形很少见吧。
不,之前才刚被报导过。
一九七六年,中国东北部吉林省地区落下的陨石雨,散落范围实际上高达五百平方公里。
收集到的陨石有上百 个,最大那颗重达一千七百七十公斤的陨石,在掉落的地点甚至砸出直径两公尺的陨石洞。
要是掉在大都市,那就免不了一场惨祸了。
那要看掉落地点好不好,朋浩也真是太倒霉了。
铁马先生一定也很伤心吧。
是啊。
毕竟这个家族本来亲戚就不多。
以铁马的个性,表面上虽然装作没什么,内心的打击应该还是很大吧。
他看起来不像那么顽固的人。
你是头一次见到他吧?我从小就认识铁马了,他可不是普通的固执噢。
不说别的,他那把年纪了,从来不肯去看医生。
他一定像住持您一样健康吧。
我是很健康。
不过,铁马不久之前才因轻微脑溢血昏倒过。
这样他还不肯去看医生吗?不,那时他去看了。
结果吃了药以后,血压一下子又变得太低,听说整整两个星期连头都抬不起来。
他把来复诊的医生轰了出去,不过 铁马讨厌医生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
他的妻子所以会死,也是因为医生将肠闭塞误诊所造成的。
铁马就连龙吉——也就是朋浩的父亲——的死 ,也认定是蒙古大夫害的。
所以他到现在都是靠真棹帮他量血压。
真棹?你不知道吗?她本来是大医院的护士。
降血压的药,他也只吃真棹替他买来的,听说现在每天早上固定吃一锭装在胶囊里的药。
他做什 么事都是这副德性,那种拗脾气八成是祖父遗传的。
铁马的父亲倒是个温和的人。
铁马的祖父就是创立向日葵工艺的蓬堂吗?没错。
蓬堂晚年时,我还是小孩子,曾见过他两三次,长得和铁马一模一样。
不过气势比铁马大得多,还带着一股明治时代的浪漫气质 ,难怪他盖出那种希奇古怪的怪屋。
怪屋?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说过。
回寺庙的路上,正好会经过怪屋。
夜里的怪屋,另有一种奇特的风情噢。
那是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建筑物吗?主要是因为屋子老旧了。
以前刚盖好时,看起来很热闹,还带有一种幽默感呢。
听说铁马先生到现在还住在那座屋子里。
对,跟他儿子宗儿、女儿香尾里一起。
住起来当然不可能太舒服,不过宗儿本来就是个好事之徒,香尾里也打算当画家,所以跟那座屋 子还满配的。
那是什么时候盖的?在大正初期,当时西洋建筑还很希奇。
它本来就不是照正常方法盖的,所以没有成为专家间的话题,一般人也没听说过。
你只要把它想 成小型的萧瓦尔宫殿,那就对了。
萧瓦尔宫殿?那是在法国南部多隆的欧特利夫村的一座罕见的建筑物。
我听到传说,所以去法国的时候,特地买了门票去参观过。
那是一座用石块和 水泥随兴盖成的宫殿,说是宫殿,又让人联想到印度的寺庙,可是一转身,旁边又变成波斯风格的建筑。
墙壁上雕满了奇异的野兽和人类。
就 好像小孩子想到什么就画什么,自由自在的把整张纸都画满城堡那样。
萧瓦尔宫殿就像那个样子,充满了无限的幻想,而且这座宫殿是一个男 人单凭自己的双手盖成的。
只靠一个人?是的。
是一个叫做费迪南·萧瓦尔的邮差,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捡了石头开始建造,到他完成为止,据说一共耗费了三十四年的岁月 。
听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以前也听说有人捡贝壳来盖房子,或用空瓶子做建筑。
人类这种动物,只要闲下来就想做奇妙的东西。
没有钱都能搞出这种名堂,要是有了金钱和权力,那就更想盖一些夸张的建筑了。
古时 候的领主特别喜欢建造大城,一半也是出于消遣,或说是兴趣,就像在玩耍一样。
否则也盖不出天守阁那么美的城堡了。
对于人类这种奇妙的动物来说,和美一样重要的,就是设计各种机关。
从古到今,当作神殿的宫殿,必然设计了令人吃惊的机关。
你听 说过库罗克狄罗波里斯的迷宫吗?没有。
传说那是兴建于古埃及。
这座迷宫由十二座宫殿组成,总共有三千个房间。
根据后人的计算,它的技术和规模都远远凌驾于金字塔之上 ,简直是一座超乎想象的迷宫,宫殿中还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型自动机关。
比方说,一打开门就会响起雷鸣的房间;一踏入其中,就会射出强 烈光线,令人目眩神迷的房间;床会像波浪一样摇动的房间……等。
亚历山大里亚的数学家黑隆(Heron),就曾以逻辑解开过这座迷宫的机关。
那座迷宫的中央有什么呢?迷宫中央埋葬着古埃及法老圣库罗克狄尔,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能成功地到达那儿。
说到迷宫,最有名的就是位于克雷塔岛,传说式 修斯曾潜入的米诺斯王迷宫了。
美丽的阿莉阿德妮送给式修斯一卷丝线,他就沿路留下丝线朝迷宫前进。
这个故事似乎诱发了大家的诗心,美 女不管加在什么故事里头都很适合。
那倒是真的。
舞子毫不扭捏的笑了。
在罗马时代,以自动机关出名的是西碧尔的神殿。
据说这个神殿的祭坛,只要一点火,后方圣所的门就会自动打开。
这个机关似乎相当 受欢迎。
到了后代,到处都盖了同样机关的神殿。
不知道这些机关的信众,似乎相当惊恐。
在古时候,产生不可思议动作的机关,立刻就会和 宗教扯在一起。
这个机关现在已经被合理的解开了。
其实只是用火加热空气产生的膨胀力,传导到神殿的门上而已。
过去的人……不,现在也 一样吧。
即使对自动门已经习以为常,在宗教气氛的感染下,只要法师一使用机关,任何人都会被骗得团团转。
住持您也用过这一招吗?很遗憾,没有。
所以也很幸运的,我很穷。
撇开宗教或金钱不谈,用自动机关来取悦人们,其实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
在欧美,到处可 见基于个人兴趣而建的机关屋。
现在旧金山的日本领事馆据说就是机关屋。
我倒觉得屋子只要可以住就行了,办公室只要有桌子和电话就可以了。
照你这样的话,法师就变成多馀的了。
法师说着哈哈大笑。
说到多馀的,马割怪屋的庭园还建了一座相当精细的Labyrinth。
labyrinth是什么?就是迷宫。
法师超现实的言词,令敏夫不禁竖起耳朵。
就是用栎树做围篱设计出的迷宫。
由于篱角还密密栽植着灌木丛,无法看到对面。
迷宫的宽度可供一人步行,里面设计了很多死路,让 人无法轻易抵达迷宫中央。
迷宫的中央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中央大约有十张榻榻米那么大,只摆了石桌和石椅。
据说设计这座迷宫的蓬堂,常常坐在迷宫中央冥想沉思。
有道理,跑 到迷宫的中央,就不怕任何人来干扰了。
不过一般人把徘徊在迷宫中的蓬堂当成了狂人。
他倒有点路德维西二世(注:巴伐利亚国王,兴建了风 格诡异的新天鹅堡。
)的味道。
不过,西洋式的迷宫现在也很少见了。
西方人常在庭园中建造迷宫吗?最盛的时候应该是巴洛克时代吧。
在美术史上称为矫饰主义(manierisme)全盛期。
这也是一个对于以素朴方式创造理想世界极度尊崇的 时代。
庭园中必定建有迷宫或喷水池、自动人偶以及时钟人偶。
地下则挖掘洞窟,汇集一些靠水力操作的机械动物。
十七世纪布拉格的宫廷有 个妖异博物馆,搜集了世界各地的珍奇异物,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展示馆。
皇帝鲁道夫二世很欣赏艺术家阿尔钦波尔特,命他不断画出怪异的障 眼画(Trompe l‘oeil),做出各种机关道具。
也许是受到这个皇帝的嗜好影响吧,十七世纪的布拉格街上,到处都是炼金术师、水晶球算命师 、预言者、魔术师、占星术师以及咒术师等等。
被当作柯沛利司(注:芭蕾舞剧的主角,村沛利司博士创造的美丽的人偶。
)模特儿的机械师柯 沛尔奇,创造出高雷姆(注:传说中会自动去井边喝水的人偶。
)的雷威·贝扎雷尔,都是这个时代的人。
说到自动人偶,对了,做出会演奏乐 器的自动人偶与金发魔女的特洛伊风琴演奏家雷尚,也属于这个时代。
金发魔女后来在约翰·方利杀害事件,扮演了不可思议的角色。
路逐渐变窄,开始爬坡。
大绳位于丘陵的半山腰。
街灯已远在山下。
在那个时代,艺术、科学、咒术、魔法、自动机关、诈术等还处于浑沌不分的状态。
比方说由匈牙利的肯贝伦男爵制造,透过里根斯堡 的机械学者雷欧纳尔·梅尔杰之手而出名的自动西洋棋棋士。
这是利用人躲进机械里操作人偶,看起来像是自动机关,其实只是骗人的手法, 这是最有趣的地方。
当时大部分的自动人偶,多半也采用了这种骗术吧。
江户时代也有这种例子。
‘玑训蒙鉴草’这本专解自动机关之谜的书 ,在一七三○年刊行,奇迹式的保存到现在,所以今人可以得知当时的机关。
其中记载着天神记僧正的车术这种机关,就是使用同样的骗术手 法。
要一个十岁大的小孩仰卧在车内,用嘴巴和手足操作人偶做出各种动作。
中国唐朝的人偶中有一种吹笛童子,也是运用这个技巧,把人偶 的笛子沿着管子从地下通到乐屋。
其他的人对着这个管子吹气,就可以把声音送过去。
不过,过了六十六年后,在一七九六年出版的‘机巧图 汇’中,这种骗术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机械性的自动机关,由作者以科学方法解开其奥秘。
从着名的端茶人偶到所有的机关设计,现在依 然可以透过那些图仿制。
技术与诈术早已划清界线。
不过同时,像梅杰尔的自动西洋棋棋士那种,虽然带有可疑的魔术成分,但却充满魅力的 创意,也就此消声匿迹了。
自动人偶变得越来越正经了。
是的。
以往即使是炼金术师,在苦心炼金的同时,也会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利用别的物质和金子掉包。
在一七八○年代,炼金术师卡里欧 斯特罗的实验就吸引了很多信徒。
他在锅炉中放入铜和一种叫马特里雅布力玛的秘药后,将锅炉封起来。
确实的算过重量,并确认锅炉处于不 可能被掉包的状态。
将锅炉加热后,再打开封印时,溶解物中毫无疑问的出现了金子。
这时重新再测一次重量,实验前的重量和实验后的重量 ,完全没有改变。
真的吗?即使现在这种实验,说不定也能骗过学者,因为学者不是魔术师。
你是说,这里面有用骗术罗。
根本完全是骗术。
卡里欧斯特罗起初是把锅炉掉包,手法太幼稚而被识破,后来才想出这个方法。
他对这一招想必十分引以为傲吧。
那 个锅炉底部,原本就藏着金子。
金子上面还有一层底,是用汞合金做成的。
一加热汞合金就融化了,于是下面隐藏的金子就……这时有辆突然左转的车子超到车前,敏夫连忙踩下煞车。
我还想保住老命多活几年呢。
法师说。
敏夫缓缓的重新发动车子。
对了,我刚才说到哪里了?怪屋的迷宫。
舞子把话题拉回,不然法师不知道要扯到什么地方去呢。
对了。
那个迷宫的形式倒是满希奇的。
这个我说过了吗?迷宫的形状我倒没听说过。
那个迷宫是个正五角形,因此中央放的石桌也是五角形。
用树篱围成的形式是仿照汉普敦宫的迷宫,不过蓬堂果然厉害。
他最高明的地 方就是没有完全模仿。
蓬堂也懂得创造迷宫的乐趣。
汉普敦宫的迷宫是什么?就是威廉三世在汉普敦宫中建造的迷宫,是扇形的。
我也曾经和蓝眼珠的外国美女一起进去过。
哇,好浪漫噢。
可惜里面挤满了观光客,我们只能跟着大家走马看花。
迷宫本身设计得很容易记住顺序。
一进入迷宫后往左走,接下来的两条岔路全都 向右转。
然后只要一直向左转,就可以抵达迷宫中央。
美国印第安纳州的和谐(Harmony)迷宫于一九四一年修复,曾引起一阵话题。
这个迷宫是 属于宗教性的教会迷宫。
不是为了好玩吗?那个迷宫包括了人类的正路和弯曲的罪恶死路。
这是象征着走正路的困难。
刚才我提过克雷塔岛的米诺斯王迷宫,据说那里面住着一个 牛头人身的米诺托。
这个传说也是源自石器时代开始的宗教性洞窟崇拜吧。
在大船这个地方挖空整座山建造的大洞窟,现在也成了宗教修行的 道场。
此外,罗扎蒙特宫殿的迷宫,据说是亨利二世为了躲开王妃金屋藏娇,特地为爱妾罗扎蒙特建造的。
建造迷宫的动机可说是因人而异, 各有不同。
那马割蓬堂的动机是什么呢?我听别人说,蓬堂基本上好像很讨厌玩具。
对。
不过以他的个性,不管做什么都没什么好奇怪的。
在他日进斗金的时候,听说还把十元钞票上的十改成一,在料亭当作一元使用呢 。
你看,怪屋就在眼前了。
要是没有他的提醒,一定会错过没注意到。
道路左侧略陡的坡面,植满了灌木。
右手后方,从树丛间隐约透出月光,可以看到青黑色的一团黑影,好似不规则排列的岩石一般。
敏夫 放慢车子的速度。
怪屋并非想象中的大建筑物。
如果照普通方式建造,应该会是一栋寻常的二楼洋房吧。
然而,这个屋子的设计者,似乎极力避免对称的形 状。
类似阿米巴原虫的不对称建筑结构,给人一种奇怪的印象。
那座尖塔好像是模仿法国波城,不过怪屋的塔是五角形的。
与其说那是塔,更像是刺穿建筑物的枪尖,因为它突如其来的从建筑物中央穿出。
屋子对面那边是低地,有个小池塘,池水好像是穿过岩石涌出来的。
池塘虽然不大,水量倒是相当多。
池塘对面,就是那个五角形的迷 宫。
当然,从车上既看不到池塘也看不到迷宫。
屋里一盏灯也没有。
只有老旧的门柱上亮着微弱的灯光。
车子转瞬间经过了怪屋。
继续开了五分钟左右,在怪屋的同一侧出现了一座古寺。
托你的福,让我在车上一点也不无聊。
法师向舞子道谢。
库罗克狄罗波里斯的迷宫、布拉格的宫廷、汉普敦宫、怪屋……敏夫回到自己的住处,环视狭小的一室。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吸引目光,因为足以勾起回忆的东西已经全部被他丢掉了。
信箱里有一张明信片,是江藤重雄寄来的。
敏夫和他一起去参加东日本新人王拳击赛之前,江藤的父亲死了。
江藤得到通知后,便回老家 修善寺去了。
他再也没有回到拳击场,就此留在老家继承家业卖鱼了。
江藤知道敏夫输了。
欢迎你来玩——明信片上写着。
读到这里,敏夫钻进了冰冷的被窝。
——就在同一时刻,真棹的儿子透一意外的死亡。
敏夫直到隔天才知道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