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夫知道这起意外,是翌日中午一点,在中国餐馆模糊不清的电视上看到的。
敏夫上午忙着誊写一家从来没听过的公司的调查报告书。
舞子交代敏夫该做什么工作后,就离开了事务所。
敏夫为了吃午餐,走进附近的中国餐馆。
偶然注视到电视,正在报导新闻。
……今天上午九点,发生了一起幼儿误食大量安眠药致死的意外事件。
死亡的是品川区西原町,马割真棹女士的长男,两岁大的男童马 割透一,昨晚九点左右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寝,随即打开家人忘记拿走的安眠药瓶,将瓶中大约五十锭药片几乎全部吃下。
家人当时没有察觉, 直到今天早上才发现透一已经死亡,立刻通知警方。
此外,马割家就是前天因陨石坠落意外死亡的马割朋浩先生家,昨晚为了替朋浩守灵,家 中忙着处理丧事,所以没有人发现透一拿了安眠药。
一家人连续遭受不幸的打击。
接下来的新闻是……敏夫差点连筷子都拿不住了。
真棹的脸和新闻主播的脸重叠在一起。
他真想现在飞奔到真棹身边。
但是舞子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会 立刻打电话回事务所。
敏夫匆匆吃完饭回到事务所。
黑泽看到敏夫,就把手上的话筒递给他,是舞子打来的。
透一死了。
舞子大声嚷道。
我也刚从电视新闻看到。
朋浩的告别式是从十一点开始。
现在去朋浩家也没用。
如果赶去火葬场,他们说不定还在那里。
我马上去。
我告诉你地点。
火葬场在郊外。
敏夫抄下地址。
刚挂上电话,铃声再度响起。
黑泽又叫敏夫听电话。
舞子在吗?是交通课的京堂刑警打来的。
她不在。
不过我现在正要去见她。
看来你们还是很忙啊。
马割透一死掉了。
我刚才已经看到电视新闻了。
那就省得我多说了。
我刚回局里就听说这件事。
这件案子已经决定由西原分局的奈良木组长负责,他有话想问舞子。
如果你见到舞子, 记得转告她和奈良木组长联络。
火葬场位于广阔墓地的一角。
令人联想到拘留所的水泥等候室中群聚着送葬者,冷风从人缝间吹过。
敏夫一时找不到真棹。
好不容易发现她和铁马并肩坐在木椅上,他不禁愣在当地。
她彷佛在一夜之间老了五、六岁。
眼下出现了黑眼圈,脸颊的肉都凹陷了。
肩膀似乎也小了一圈,或许是敏夫的心理作用吧。
二人都沉默 不语,坐着动也不动。
敏夫实在无法走近二人身边。
舞子看到敏夫后,立刻拨开人群走过来。
人多得要命,好像昨天是友引日。
(注:日本历法上忌讳在此日办丧事。
)京堂刑警打过电话来。
噢?他说这个案子要由西原分局的奈良木组长负责侦办。
那个奈良公吗?看来一课也出动了。
你认识他?我们高中时是同一届的。
那家伙只会拿分数,竟然也当上组长了啊。
我记得西原分局还有狐泽先生在嘛。
他好像有话要问你,叫你跟他联络。
放心,到时候他会自动找上门来的。
真棹说了什么吗?我才刚到,还没有去见她。
舞子在送葬队伍找到真棹,立刻迈步走出。
真棹似乎已经忘了怎么做表情。
看到敏夫,也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她是完全想不起来了,还是根本连思考都放弃了。
铁马也一样,抿成 一线的嘴唇,一次也没有张开过。
就连舞子那么厉害的人,也只能公式化的打个招呼,除了离开二人身边,别无他法。
向日葵工艺的人都到哪儿去了?敏夫不认识公司的人。
闷死了。
我最怕这种场合,我们到外面去吧。
等候室外是铺着沙子的庭园。
风虽然冷,阳光却很晴朗。
和舞子抱着同样想法的送葬者漠然的移动着。
既然他这么说,我还是和奈良公联络一下比较好。
舞子打开记事本。
她想起公用电话在等候室里面。
扩音器不时喊着轮到捡骨的家族姓氏,看来似乎还要耽搁一段时间。
敏夫走向墓地。
附近是刚造好的墓地,每块墓碑都很新,树苗还很小。
四处插着的鲜花色彩很妍丽。
哎呀,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敏夫朝着声音的来源处转身,穿着黑色套装的香尾里僵硬的微笑着。
在明朗的阳光下,她那健康的肤色还是和黑色的丧服格格不入。
昨天真谢谢你。
每次都麻烦你帮忙。
香尾里走近敏夫,几乎快贴到他身上。
我刚才才从电视上听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觉得意外真是件很可怕的事。
香尾里眯起了眼睛。
昨天我爸和哥哥回家,我留在真棹家过夜。
会发生那种事,我也有一半的责任。
那瓶安眠药到底是谁的?是死去的朋哥的。
朋浩平常就有吃安眠药的习惯吗?不。
你也知道真棹他们本来正要去旅行吧。
那瓶药是为了预防换环境后睡不着,所以朋哥叫真棹去买来带着的。
敏夫突然将手伸进口袋。
和真棹在同一家药局买的那盒药,还在他的口袋中。
真棹说离家之前她就把药交给朋哥了。
结果大概是朋哥忙着出门,就把药随手忘在哪里了吧。
他会放在小孩拿得到的地方吗?这点实在叫人想不透。
我从早上开始就被警察问个不停。
真棹也一样。
还有透一的外婆,昨晚我们三个在真棹家过夜,谁也不知道透一 是从哪里把药瓶拿回他房间的。
是谁哄透一睡觉的?是真棹。
昨晚透一很亢奋,一直不肯睡觉。
外婆哄他睡下去后,他立刻又爬了起来。
这也不能怪他。
跑来一大群人,在做他从来没见过 的事嘛。
我想真棹哄透一上床睡觉,应该是我爸爸和哥哥回家的那个时候。
她没有看着透一睡着才离开吧。
是的。
平常都是这样哄他睡觉的,朋哥对孩子的管教很严格。
结果房间里有安眠药的药瓶是吧。
就结果来说是这样。
可是,真棹从替透一铺被子,帮他换睡衣到哄他睡觉为止,完全没发现有那个药瓶。
我在那个房间进进出出,也没 看到。
透一不可能是拿在手上吧。
不可能,因为外婆还替透一换了衣服。
有没有可能是透一睡到一半突然起来,趁大家不注意跑到别的房间去呢?我睡觉时已经过了十二点。
真棹也躺下了,不过好像一直没睡着。
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下,透一还是可以等大家睡熟后到别的房间去, 可是你想两岁的孩子做得出这种事吗?做不出。
就是啊。
不过,警方的推测更可怕。
更可怕的推测?警方还问我,如果有人偷偷把安眠药放在透一枕边的话,谁有可能会这样做。
我听了都快疯了,就回答他说,当时聚集在真棹家的人都 有可能。
我们又没有互相监视,任何人都有机会把药偷偷放在透一的枕边。
这么说,那个药瓶是在透一的枕边发现的罗?对。
平常透一都是七点半起来。
可是昨晚他那么晚才睡,所以我们都以为他还在熟睡,作梦也没想到他居然已经死了。
是谁发现他死了?是真棹。
……太残酷了。
香尾里转身向后,缓缓朝着坟间走去,敏夫也跟在香尾里身后。
过了一会儿,香尾里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敏夫唐突的说:胜先生,你很 喜欢真棹吧?我?那怎么可能……敏夫一阵心虚,说不出话来。
从舞子第一次给他看真棹的照片开始,他对真棹就有一种和看别的女人的不同感情,这点他承认。
然而,他认为这只是一种模糊的好感。
难道除了好感还有别的吗?香尾里看出了这一点吗?没关系的。
香尾里又转身向后。
她的意思是说不用辩解也没关系吗?还是说喜欢真棹也没关系呢?这是圆圈里一个横木瓜……圆圈里竖立的梶叶……五三之桐……香尾里一边看着墓碑上的各式家纹一边喃喃低语。
你对家纹知道得真多。
香尾里看着敏夫露齿一笑。
这是你第一次问到我的事。
仔细想想的确如此。
刚才那句话也许是轻微的嫉妒吧。
敏夫并不了解年轻女孩的心思。
我是专攻美术的。
听说你将来要当画家。
是那个大嘴巴法师告诉你的吧。
他还说了我什么事?很多。
他故意吊她胃口。
你不肯说?坏心眼。
即使想说,除此之外敏夫也不知道。
你家的家纹是什么图案?交抱的茗荷花穗。
不过,听说本来好像是折梅。
折梅是梅钵(注:家纹的名称,为单辫的梅花)图案的一种。
你家呢?这我就不知道了。
香尾里看看四周,嗤嗤笑了。
你说法师说了很多我的事,其实是骗人的吧。
结果似乎反倒是自己被耍了。
敏夫沉默不语。
香尾里将脸凑近。
改天到我家来好吗?你说我吗?对。
我的生日就快到了,可是家里正在服丧,不能热闹庆祝,所以决定私下找几个朋友来。
你会来吧。
真棹说不定也会来噢。
顺吉也会到吗?我才不指望他,到时候他一定又要工作。
就像今天,他也是老早就走掉了。
香尾里委屈的说。
宇内小姐好像有事想跟你父亲说。
啊,你说那位很有架势的小姐啊。
她是你的老板吗?对,可以这么说。
她直接去找我爸就行了,我爸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像这种时候,她也不方便开口吧。
而且,她要说的好像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好吧,那我先去跟我爸说一声,不过男人为什么老是把工作挂在嘴上呢?我惹你生气了吗?对呀。
扩音器传出马割家的姓氏。
香尾里仰望着火葬场的烟囱,但立刻便将目光移向敏夫。
有人说他不能参加我的生日派对,所以已经预先送我礼物了。
算是礼到人不到吧。
我已经开口邀请你了,你至少要带束花来。
你们好像满谈得来的嘛。
舞子在车上说。
她邀我参加她的生日派对。
我跟她说你想见她父亲,她答应先去跟铁马说一声。
那真是感激不尽。
香尾里也许对你有意思吧。
应该不会吧,相反的……敏夫本来想说,香尾里还说他喜欢真棹。
想想又闭上了嘴。
他把从香尾里那边听来的昨夜事发的经过告诉舞子。
舞子专心听敏夫说完,随即问道:她说那瓶安眠药是真棹买的吗?是的。
你买的感冒药到哪里去了?还在我口袋里,就在上衣外套的左边口袋。
舞子的手似乎要去掏口袋,结果还是没有动。
敏夫左手放开方向盘,自己取出感冒药。
舞子打开盒子,取出小瓶。
瓶子和盒子一样,裹着鲜绿色的设计商标。
舞子旋开瓶盖。
第一次打开时,必须用点力气才打得开。
这玩意果然有问题。
舞子低语。
你是说透一的死因吗?对呀。
真棹去买药,是在临出发前。
朋浩也不可能大白天就吃安眠药,所以就算把包装拆掉,也不会先打开瓶盖吧。
这样的话,你认为 以一个两岁小孩的力气,打得开密封的新瓶盖吗?对小孩来说,光是扭开普通瓶盖,就已经够困难了。
更何况为了防止药锭晃动,瓶口都会塞 满泡棉。
这堆泡棉又到哪儿去了呢?这么说,是有人先打开瓶盖,拿出泡棉,再故意把瓶盖松松的盖上吗?这么可怕的事,我不敢轻易断定。
也许透一打开的是别的瓶子。
西原分局的奈良木组长,是个肤色白皙、鼻梁高挺的男人。
下颚彷佛刀削过一般尖瘦,眉间刻着深深的皱纹。
油川小姐……对不起,你结婚以后冠的夫姓叫什么来着?叫我舞子就行了。
像以前一样吗?好吧,舞子。
干嘛?奈良公?奈良木的皱纹更深了。
他的头发侧分,服服贴贴一丝不乱。
我看还是请教你的姓氏吧,这样比较好。
说的也是。
你已经当上组长大人了嘛。
果然像你的作风,你还爬得真快啊。
我姓宇内。
奈良木组长大人,我可以抽根烟吗?请便。
那你呢?敏夫说出名字,附带一句:我是宇内经济研究会的职员。
宇内小姐,你昨晚有去马割家守灵吧。
对,我去了。
舞子干脆的回答。
你在马割家待到几点,你还记得吗?念完经,和大家聊了一会儿,然后就送法师回大绳。
我想应该是快九点左右。
那时透一还没睡吧?他是醒着的。
他当时是什么样子?什么样子啊,就跟普通小孩一样,在大人身边走来走去,抓糖果吃,抱着熊宝宝玩具……如果有什么特别不寻常的地方,请你告诉我。
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舞子把烟朝着奈良木喷去。
难道你对那孩子的死因有什么怀疑吗? 奈良木定定的看着舞子说:这毕竟是意外。
我怕有什么万一,所以宁可谨慎一点。
你说的万一,是连他杀也考虑进去了吗?我想那倒没必要。
尸体已经解剖了吧,结果如何?正式报告还没有出来。
服下大量安眠药,这点是千真万确的吧。
对。
那瓶药的确是真棹买的吗?宇内小姐,等一下,现在是我在问你话。
我知道,奈良木组长。
不过,如果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可不可以麻烦你告诉我?奈良木露出无奈的神色,老老实实的说:我们已经向药局查过药品制造号码。
药的确是真棹买的没有错。
宇内小姐,今天你去参加了马 割朋浩的告别式吧。
说得正确点,我并没有出席告别式,我只是去火葬场陪同捡骨而已。
在那段时间,你和马割家的人在一起吧。
是的。
马割家的人们……我是说也包含了送葬者,如果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请你告诉我。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和铁马、真棹一句话也没说。
香尾里也一样。
我跟那些人本来就不认识。
现在想想,倒是没看到宗儿。
这就有 点奇怪了。
宗儿留在朋浩家。
说的也是,总不能把死去的小孩单独放在家里嘛,而且还要接受组长大人的审问。
奈良木再次皱起眉头。
宇内小姐,谢谢你的配合。
今天你可以先回去了,改天说不定还要请你帮忙。
哪里,我根本没帮上忙。
对了,奈良木先生,你现在要去朋浩家吧。
……你还没有侦讯过铁马、真棹和香尾里吧。
他们现在应该早就到家了。
我们也要去上香。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一起去吧?不,不用了,我还有一点事要办。
奈良木赌气似的答道。
我也好一阵子没见过狐泽先生了。
他还好吧。
狐泽已经调到县警局去了。
县警局……吗?舞子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考试的成绩或许很好,不过那家伙根本不行。
舞子在车中开始批评奈良木。
第一,他净问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普通的小刑警,问话技巧都比他高明多了。
看来狐泽先生还是被到处排挤啊。
舞子从皮包中取出感冒药瓶,塞入敏夫左边的口袋。
我本来想提醒他一下的,可是看他那么跩,今天我就不说了。
朋浩家的丧礼设备几乎已全部拆掉了。
住宅区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对于死掉一个人的事,似乎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空气中一片漠然。
一走入屋中,就闻到线香的味道。
客厅放着朋浩的遗骨和照片,旁边并列着透一的照片。
没有透一的棺木。
代替棺木放在那里的,是那只 眼熟的熊宝宝。
马割家的遗族一脸呆滞,只是坐着等待时间流逝。
就连宗儿原本灵活的表情也冻结了。
敏夫二人前脚刚到,包括奈良木组长在内的两名探员也跟着到了。
探员们的态度非常审慎。
低调的表达吊唁之意后,就到另一间起居室去 了。
以真棹为首,众人一一被传唤至起居室。
侦讯的时间并不长。
对于意外的详细经过,他们应该早已从宗儿和真棹的母亲那里听说了。
奈良 木等人只是为了确认,才一一向众人询问吧。
所有的人都侦讯过后,铁马表示身体不适,有一点头晕。
你是不是忘了吃药?真棹问。
铁马从口袋掏出一个小瓶子。
红色的标签已快剥落。
瓶中装着半瓶红色胶囊。
不,我没忘记。
我一直这样随身带着。
早餐后我一定会吃药,今天我也有吃。
我不想吃别的药,因为我只信任你。
你从昨天起就累坏了,还是回家好好休息,盖暖一点。
宗儿,你先带伯父回去吧。
宗儿看着铁马和真棹,似乎不太想站起来,但由于真棹坚持,他只好从架上取下外套。
宇内小姐,对不起,为了真棹,请你再多留一会儿好吗?宗儿走出玄关时,低声对舞子这么说。
紧接着奈良木等人也走了。
你这样说我也很为难哪。
舞子低沉的说。
小胜,你一个人留下来好了。
我还有一件工作非做不可。
舞子说着便走出玄关。
引擎声音消失之后,家中顿时安静下来。
在真棹的劝说下,真棹的母亲也到二楼去了。
敏夫这才知道真棹的母亲叫秋子。
秋子为了要替出远门的朋浩和真棹看家,从一周前就来到这里了。
只剩下香尾里和敏夫。
真棹无意识的将透一的熊宝宝放在膝上,手不停的摸索着熊宝宝全身上下。
她不断的把熊宝宝的后背打开又关上。
正如宗儿所说,背上有 一个用来放电池的口袋。
这个动作似乎将真棹的心境表达无遗。
身为母亲,她终究没能装上电池,让透一看见熊宝宝走路的样子。
然而,真棹 的表情依旧像带着面具般毫无改变。
香尾里不停找话题跟敏夫聊,还问出他以前当拳击手的事。
平常他一直努力想忘记这件事,可是惟独这一天,谈到这件事不再令他痛苦。
也许是因为身旁的听众受到的打击比他更悲惨吧。
敏夫干脆豁出去,专挑落败的比赛说。
说着说着,却又替只能想出这种话题的自己感到悲哀 。
有人打电话来找香尾里。
她回到房间时脸色不佳。
谁打来的?真棹问。
是顺吉。
他说想跟我见面,被我拒绝了。
他可能找你有事吧。
他才没事呢。
今天他一直讲工作的事,被我臭骂了一顿,所以才想到打电话来。
我今晚在做什么他应该知道,结果他居然还打电话来约 我,真是没常识。
这怎么行呢?我已经不要紧了。
你这样拒绝他,反而叫我为难。
就连敏夫也看得出,香尾里的心情动摇了。
他是从公司打来的吧?对。
那你应该赶快打过去,如果不快点,说不定他就离开公司了。
真棹,对不起噢。
香尾里站起来走出房间。
传来香尾里压抑着兴奋的声音。
等见到面,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胜先生,这里就拜托你了。
讲完电话后,香尾里便匆忙走出玄关。
现在正是她的黄金时代。
真棹目送香尾里离去,突然冒出这句话。
我想喝点酒。
胜先生,请你陪我喝一杯。
真棹打开起居室的门,那是一间小巧整洁的房间。
你想喝什么?真棹站在洋酒柜前。
敏夫随意拿了一瓶放在桌上。
真棹走出房间。
墙上挂的古老照片吸引了敏夫的目光。
是个三十上下的男人。
照片不仅焦距模糊,又已变成茶褐色,所以很难掌握他的特征,不过紧紧抿 着的唇倒是和铁马很像。
真棹拿着冰块回来,注意到敏夫的视线后,说明道:那是朋浩的爸爸,叫做龙吉。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长得有点像铁马。
长相是很像,不过朋浩常常说,铁马和龙吉这对兄弟的感情不太好。
这点又延续到朋浩和宗儿之间吗?真棹看着龙吉的照片开始说:他们俩从父亲那一辈就在向日葵工艺一起工作。
人家不是说兄弟一起工作,往往会有这种事发生吗?再加上父亲身体病弱,向日葵工艺 的工作都交给他们俩负责。
说起来都算是很有个性,也有才能的两兄弟,在工作上一直互不相让。
真棹让敏夫坐在椅子上,自己往沙发一坐,在两个杯内倒入酒和冰块,一杯递给敏夫。
龙吉是个很有创造力的人。
他拥有一种长才,可以把啄木鸟和游水金鱼这些自古传来的玩具加以改良,变成更好玩的东西。
相对的,铁 马也不输给他。
铁马在扩张销售网路,追求利润方面,拥有高明的生意手腕。
真棹彷佛在喝药水似的把酒吞下。
丝毫没有品酒的样子。
对龙吉来说,自己发明的玩具一样接一样的被铁马趾高气昂的当作他的杰作,变成商品加以促销贩卖,心里实在很不是滋味。
龙吉把铁 马的行为称为偷窃,成天对着幼小的朋浩说,铁马那家伙是个小偷。
父亲在世时,他们虽然感情不好,至少还能合作维系向日葵工艺,等到父 亲一死,二人的感情就面临了决定性的破裂。
遗产分配是直接原因。
雪上加霜的是,那个时代的玩具业因为大战爆发,正处于风雨飘摇的状态 。
而且按照当时的社会习俗,遗产继承权是由长男一手掌控,根本不可能如龙吉所愿。
真棹变得多话起来,似乎是在强迫自己专注。
结果,长男铁马继承了大绳的土地和公司,龙吉则靠着微薄的资金另创公司,主要是接一些向日葵工艺发包的下游加工。
战后龙吉也做 出了几样新玩具,可是像他这种人偏偏不擅长做生意,每样商品都不成功。
铁马得意的说没有我还是不行吧,就从龙吉手中低价买下他的发明 。
龙吉放弃自己的苦心杰作,心里一定很懊恼吧,一直到死都说铁马是小偷。
真棹的脸上开始出现血色,是说话和酒精牵动了她的感情。
龙吉一死,朋浩就被铁马收养。
我本身也是这样,不过马割家亲戚真的很少,能够依靠的只有铁马。
对朋浩来说,等于是在敌人的屋檐 下乞食糊口。
我想朋浩阴郁的个性,就是这样产生的。
朋浩和在富裕环境中长大的宗儿及香尾里在一起,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我很同情他…… 好像都是我一个人在讲话。
胜先生,你觉得无聊吗?一点也不无聊。
不过,你不会累吗?我想找人说说话,因为我实在睡不着……没嫁给朋浩之前,我曾在医院工作过。
所以你才能替铁马诊断身体啊。
铁马很讨厌医生。
我以前学过中医,铁马很信任我。
这点对病人来说是最重要的。
中药也使用胶囊吗?啊,你说那瓶药啊?外观看起来是胶囊,里面其实是中药。
这样很方便,对吧?真棹初次露出笑容。
我和朋浩初识,是在我毕业之后的第二年。
朋浩因为胃溃疡开刀,到我工作的医院住院。
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你讨厌听这种事吗 ?不,我无所谓。
真棹替敏夫的杯子加满酒。
朋浩起初给我的印象,是个温顺阴郁的青年。
虽然不起眼,个性却很倔强,也有些别扭。
开刀结果很顺利,他也逐渐变得开朗起来。
和 我熟悉之后,同时也变成了一个任性的病人,常常谈到他自己的事。
我一不在,他就像个孩子似的老大不高兴。
但是在来探病的人面前,他又 变成原来那个阴郁的青年。
他身边没有一个能让他抒发心事的人。
他一直抱着自卑感,不肯去接纳别人的善意。
只有碰巧遇到他信任的人时, 他孩子气的那一面才会爆发出来。
真棹喝了酒,又继续说:朋浩出院那天,就向我求婚了。
我虽然有点犹豫,可是看到朋浩和别人见面时那种寂寞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拒绝他。
我们就在那一年 结婚了。
你觉得嫁给他是对的吗?当然,因为朋浩变得开朗多了。
不过,我从来不认为这是我的功劳。
那么,你为什么又要和宗儿发生关系呢?敏夫忍不住想要这样问。
他拿起瓶子,往自己的杯子倒酒。
他和别人的交往怎么样?也变得开朗起来了吗?之前我一直这么想。
可是,当我知道朋浩委托你们做新客户的信用调查时,我才发现我的想法错了,朋浩根本就打算脱离铁马一家人。
我们那天曾经跟综过你们。
我听说了。
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我们其实没必要跟踪委托人朋浩。
真棹似乎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也就是说,我们跟踪的目标是你,从上午就开始了……真棹的表情出现了剧烈的动摇。
满脸通红,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也是朋浩委托的吗?是的。
太卑鄙了。
真棹悲伤的说。
那天,我和宇内小姐就在香波馆的隔壁房间。
真棹紧咬着嘴唇。
敏夫加强了语气。
之前我就已经在照片上看过你。
是你们到某地旅行时拍的快照,你穿着接近红色的朱柿色衣服,对着镜头微笑。
那是今年夏天,我和朋浩去金泽旅行……但我还是不相信。
你和宗儿就算待在香波馆的同一个房间,在里面……别说了。
你照一般情形去想就可以了。
我和宗儿都不是小孩了,我们是正常的成年人。
真棹皱起眉头,饮下杯中的酒。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
你先生很爱你。
陨石砸到车子时,他不是宁可不顾自己也要先救你吗?而且,你在医院时对他的态度,任谁看来 你对他……请你不要说了!我不说了,对不起。
等一下!真棹摇头。
我应该在朋浩活着的时候,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可是我太胆小,也想做个好妻子,我不想让朋浩伤心。
胜先生,请你听我说……我是怎 么了?好像净在说些互相矛盾的话。
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不矛盾。
朋浩死了,现在我可以把那件事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必要再和宗儿那样约会了。
我懂了,你是被宗儿威胁的吧。
你怕他把你们之间的关系告诉你先生,所以只好和宗儿继续维持这种不正常的关系。
我觉得透一的死,是老天爷在惩罚我。
真棹突然用双手蒙着脸,肩膀微微颤动着。
她的姿态令敏夫生起深深的怜悯,他站起来绕到真棹身后,把手放在她肩上。
对不起。
看来我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们谈些别的吧。
没关系,请你坐下来。
真棹示意敏夫在沙发隔壁坐下。
侧面看去,沉痛的肌肉紧张已经消失了。
朋浩出院当时,已经在向日葵工艺工作了五年,一个人住在单身公寓里。
每到假日,我就会去朋浩的住处,替他洗衣服,料理三餐…… 现在的香尾里也是这样子吧。
不管做什么,都觉得生活很充实。
有一天,他的伯父铁马说要替他介绍相亲的对象,朋浩很困扰。
我们立刻就商量好了。
过了两三天,朋浩就带着我去怪屋,让我和铁马 见面。
铁马看到我非常高兴。
他趁着朋浩不在时私下对我说:‘朋浩的个性很像他死去的父亲龙吉,非常孤僻。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朋浩获得幸 福。
朋浩就拜托你了。
’我就回答说:我有把握让朋浩开朗起来。
从此之后我们就经常在怪屋出入。
敏夫觉得这种感情似乎和真正的爱情有点不同。
他默默的举杯。
……我被介绍给宗儿认识,也是在那时候。
他就像看到什么希奇东西似的看着我们。
宗儿在自己的房间堆满了他收藏的世界各地的机关 玩具。
有附带古老音乐盒的西洋自动机械人偶、居默的法国陶瓷娃娃、神户的黑人自动人偶,还包括一些小东西,像什么助六的跳跳板(注:什 片上坐着助六人偶,行片下粘着弹簧,用手在一旁拍打,借助微风跳动。
为江户时代的代表性玩具)、团十郎的隐身屏风(注:将数块木片用纸 连接,用手提起一端时,木片背面的图案会由上依序翻出。
由于板面上画着歌舞伎演员市川团十郎的图案,故称之)等等,他的收藏让人感觉他 什么都要。
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搬出来向我炫耀,似乎是他的乐趣。
这些希奇的玩具虽然很适合怪屋那种怪异的环境,可是我实在没什么兴趣 。
在怪屋这种特殊环境中长大的宗儿,会变成玩具爱好者,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
怪屋有一座用树篱做成的迷宫。
我本来以为那只是普通的树篱,也是宗儿告诉我之后,我才知道那是真正的迷宫。
宗儿一直很想带我去 里面参观,可是我总觉得有点毛骨悚然,所以每次都拒绝了。
这时宗儿就会定定的看着我,彷佛在看什么希奇东西。
有一天,我看到朋浩正要 走进迷宫的背影,忽然涌起一股孩子气的念头,想在迷宫中吓朋浩一跳。
反正如果迷路了,只要呼唤朋浩就行了。
我也没有多想,就走进了迷 宫。
小时候我们不是都玩过那种印在纸上的迷宫,就是用手指头沿着路径走的那种,大致上都可以轻易抵达目的地对不对?我对迷宫的知识就 停留在那种程度。
怪屋的迷宫既然是实地建成的,我想应该不会太复杂,一切就错在我不该这样高估自己。
结果你走不出去了是吧?对。
迷宫似乎已经很久没人整理,树篱长得很茂密,宽度只能让一个人勉强通过。
有些地方连天空都看不见,简直就像在洞窟中一样。
而且,迷宫这种东西,俯瞰的时候和实际踏入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
当你发觉竟然完全失去方向感时,已经太迟了。
才走了十分钟,我就已经 不辨东西南北了。
虽然我连忙试着走回原路,结果好像反而越走越深入,我这才体会到建造这座迷宫的人的恶意。
他凭借着恶魔般的智慧,企 图使人的正常知觉变得疯狂,我只能在里面左右徘徊。
后来我开始害怕,哭着呼喊朋浩的名字。
可是,我叫了半天也没听见朋浩的回答。
感觉 上似乎过了很久,不过实际上可能并不久吧。
迷路的时候,就连对时间的感觉都错乱了。
在一个转角,突然有一双手从后面蒙住我的眼睛,那 双手温暖的触感,几乎使我哭出来。
‘你好坏。
你为什么不早点过来?你在等我被吓哭是吧。
’他没有将手从我眼睛离开,扳过我的身子,就 把唇贴了上来。
然后我才发现,那不是朋浩,是宗儿。
真棹醉了。
从她更加明显的鼻音,和变得柔软慵懒的语调,也能感受到她的醉意。
……我把他走进迷宫的背影,错当成朋浩了。
我推开宗儿。
宗儿也不生气,牵起我的手迈步走出。
除了跟着他,我别无选择。
与其让宗 儿突然消失,又从后面突然出现抱住我,让他牵着手至少比较安全。
宗儿拐过一个转角后,说:‘好了,已经到罗,小姐。
’然后就放开我的 手。
但那并不是迷宫的出口,而是迷宫的中央。
迷宫中央约有十张榻榻米大,正中间有一张五角形的石桌。
宗儿在石椅上坐下,悠哉的点燃香 烟,一边用爱抚的目光看着我说:‘你真美,朋浩根本配不上你。
’真棹用手将头发往上拢起。
是的,真棹的确很美。
我就拜托他:‘带我出去。
’宗儿却笑着说:‘我还想跟你多聊一会儿。
不过,如果你能自己走出去,那你就试试看吧。
’我只好鼓起 勇气自己走进小路。
可是我努力不让自己忘掉怎么走回中央。
如果走进死路,那就只好再退回中央了。
这样下去,我永远也不可能走出迷宫。
……或许你会认为我很傻,可是当时我真的在想,说不定我一辈子都走不出迷宫了。
这种心情只有曾在迷宫中折腾半天的人才会明白。
最后, 我只好又回到迷宫中央。
宗儿还在等着我,他说:‘你果然不能没有我吧。
’说着就抱住我,把我压倒在草地上。
杯中的冰块发出溶解的声音。
真棹又放入新的冰块。
她的手颤抖起来。
那之后,宗儿就不停的需索我的身体。
是的,正如你所说,我一直受他威胁。
宗儿说如果我不答应,他就要把我们的关系告诉朋浩。
这 是我最害怕的事。
宗儿还有别的女人,他根本就不爱我。
他只是像玩弄自动人偶一般,享受着和我身体的接触。
但是宗儿天生就有拢络女人的 本领。
尤其是透一出生后,朋浩失去了男性雄风。
我这样说好像是在替自己辩解,不过也因为这样,我在宗儿的调教下,领会到他所说的‘两 人之间的禁忌滋味’……真棹似乎受激情所袭,嘴唇颤抖,音调也变了。
可是,我已经受不了了。
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充满伪装的生活。
我决心向朋浩表白一切。
这时,正巧有了出国旅行的计画。
我认为这是 一个好机会,便决心在旅途中,找个机会告诉你。
真棹对着敏夫喊你。
或许是疲劳、伤心,加上醉意,让她把敏夫当成朋浩了吧。
我很清楚你知道后会有多么伤心。
我愿意用任何方式弥补你。
我也知道你打算离开向日葵工艺,我不会再和宗儿见面了,所以……真棹陷入催眠状态般继续说:你不要生气,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老公,你在听吗?真棹拉起敏夫的手。
敏夫虽然犹豫着是否该以朋浩的身分回答,最后还是被真棹的感情强烈的吸引过去。
我正在听。
敏夫小声的说。
我好高兴……真棹忽然贴近敏夫,将唇压上来。
真棹的嘴唇又软又热,她大胆的伸出舌头吸吮,敏夫在恍惚之间抱紧真棹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真棹似乎逐渐恢复了清醒,她静静的别开脸。
……你说还有一件事,是什么事?敏夫问道。
对不起。
真棹从敏夫的怀里抽身,趴倒在桌上。
惟独这件事……请你原谅我。
酒杯滚落到地毯上,摔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