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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倒立人偶

2025-03-30 06:16:11

那是香尾里用来当作画室的房间。

没画完的画布和画架都被推到一旁,桌子被警方的探员占用了。

虽然明朗却缺少装饰的室内,少了画和画具后,就算探员们在里面走动, 也不显得异样。

听到枪声时你在哪里?问话的是一名眼框周围有着黑眼圈的警官。

他是县警局搜查一课的老练刑警狐泽。

舞子还没和省三结婚时,和他在同一个分局工作。

二人 算是酒友。

由于太合得来了,彼此都没把对方当作结婚对象考虑。

狐泽的年纪比奈良木组长大上一大截,算是他的眼中钉吧,舞子对敏夫说。

狐泽会被调到县警局,一定是奈良公搞的鬼。

惟独这种时候舞子会说出不够理性的话。

看来她和奈良木是八字相克。

她提到的奈良木也在这间房间里,眉头依旧挤着深深的皱纹。

朋浩和透一的连续意外死亡,现在又加上香尾里的横死,警方当然大为惊慌。

宗儿报警后,立刻有数辆警车赶来,大批的探员被紧急分派到怪屋来。

我在迷宫里。

敏夫手扶着后脑部。

后脑隐隐作痛,八成是在小亭昏倒时,头撞到了哪里。

枪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我不知道。

因为在迷宫中绕来绕去,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你还记得当时的位置吗?我想应该还记得,因为我一边用白粉片做记号一边前进。

如果回到那个地点,你能指出枪声的方向吗?我想应该可以。

那待会儿得请你实际去迷宫中确认一下。

奈良木插嘴说。

那你走出迷宫后又做了什么?狐泽继续问道。

我沿着池边小路走出花坛。

因为我想去问屋里的人,是不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你在池边小路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吗?没有,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后来呢?我就遇到宇内小姐了。

狐泽给他看马割家的略图。

敏夫指出遇见舞子的地点以及宗儿站的位置,还有三人冲往小亭时的路线。

同时,也说明了香尾里倒卧的状态 ,和真棹站的位置等等。

你在香尾里倒卧的小亭,有没有注意到地上有什么掉落的东西?掉落的东西?我没注意到。

你头一次看到尸体吗?狐泽的话中带着一丝轻蔑。

不是第一次,可是,实在太……太惨了,敏夫本来想这么说,但最后还是放弃辩解。

因为舞子和真棹是女人,当时都没有昏倒。

唉,这也难怪吧。

你走出迷宫……到失去意识为止,没看到其他的人吧?没有。

比方说人影啦,或是什么风吹草动。

我没注意到。

你慢慢想想看,如果想起什么立刻告诉我。

待会儿还要请你跟我们去迷宫一趟。

警方命他在宗儿的房间等待。

一敲宗儿的房门,便传出舞子的大嗓门,她似乎以房间的主人自居。

踏入室内,迎面而来的是好几个巨大的玻璃柜。

柜中堆着满坑满谷的玩具,每一件似乎都不是寻常的玩具。

有许多人偶。

比方说坐在箱子上抱着吉他的黑人旧人偶,箱子下面有螺丝,只要旋紧发条,应该会自动弹起吉他吧。

涂着美丽色彩的箱子 一定是惊奇箱。

旁边的盒子大概是古时候的箱根工艺品吧,旋转木马应该附有音乐盒才对。

吊着时钟的人偶不可能只是维持那个姿态。

似乎只 要经过宗儿的手,每具人偶都会获得生命,带领观者进入另一个空间。

除此之外,还有净琉璃戏偶的头、动物、小汽车、船、陀螺,组合在一起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齿轮。

小东西则包括了真棹曾经提过的助六的 跳跳板、团十郎的隐身屏风……。

新玩具则有走马灯、平衡玩具、光学纤维镜等等。

柜中放不下的玩具,不论是地上桌上,堆得到处都是,简直像是打翻了玩具箱一样。

墙上还挂着各式时钟,也都是人偶或音乐盒组成的,其中有几个钟仍在正确的走着。

宗儿一脸铁青的坐在正当中。

妹妹的死果然让他失去了平日轻快的表情。

舞子自在的坐着抽烟。

敏夫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女人不管遇到任何事,都是一副面不改色、不为所动的样子。

探员跟在敏夫身后进来,把宗儿带走了。

他们有问你枪的事吧?屋内只剩下二人后,舞子问道。

枪?对了,他们问我有没有看到东屋掉落什么东西。

现在找不到凶器。

凶器?在你昏倒的期间,简直是一团混乱。

这个房间也被彻头彻尾的搜查过,宗儿的猎枪也被扣押了。

宗儿?不会吧。

探员闻过枪口,据说毫无刚发射过的迹象。

那是点二二口径的猎枪,和以前陆军使用的点三八步枪是同一型的。

那把枪好像本来就放在 这里的。

宗儿重新保养过后,曾经使用过,不过最近禁止用这种枪打猎,所以他说后来就没再用过了。

这样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但是探员发现那把枪时,表情很难看喔。

后来当然也搜查过香尾里的房间。

香尾里不是被害者吗?似乎也有自杀的可能。

不过很少有人会开枪打自己的眼睛,现场又没找到枪。

这么说……是杀人命案。

听说已经从香尾里的脑部找到了子弹。

是枪杀吗?没错。

照那个枪伤看来,应该是在近距离被击中的。

宇内小姐,你也没有看到枪吗?没看到。

我要是早点冲出屋子,说不定还能看到犯人。

看来真棹是最早抵达现场的人。

是的,可是真棹说她没看到任何人。

她当时在哪里呢?敏夫想起站在香尾里房间窗口时,曾经看到迷宫附近有一个人影。

真棹说她在池塘附近散步。

从窗户可以看到池塘,周围有好几个警察在走动。

不久就会开始打捞池塘吧。

找手枪吗?没错。

警方似乎认定这件命案是马割家的人干的。

不会吧。

朋浩和透一的死也会重新调查吧。

可是马割家中,也只有真棹、宗儿和铁马,其他就是女佣了。

我们两个也算在内。

不过,这座屋子的围墙有些地方已经崩塌,庭园深处又直接连到树林里去,凶手如果要从外面侵入,机会多得是。

但是,我在现场注意到一点,东屋周围除了真棹、宗儿、你、我和香尾里五人之外,没有别人的脚印。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对。

东屋附近的路变得很松软,凶手如果要接近香尾里,当然会留下脚印。

铁马当时和你在一起吧。

没错。

如果香尾里是被人用枪打死的,铁马应该可以排除嫌疑。

你和铁马谈得顺利吗?舞子露出不豫的表情。

铁马承认他当时坐在那辆车上,而且他也记得朋浩塞钱给我的事。

他说随时可以替我作证。

可是……现在发生这种状况,我的事只好以 后再说了。

我当然希望能够早点解决,不过这也没办法。

到底是谁做出这么狠毒的事?敏夫感到一阵猛然的愤怒。

香尾里虽然任性,却是个调皮可爱又美丽的女孩,凶手居然毫不留情的用子弹打烂了她的脸。

这简直是恶魔的 行径。

马割家可能有什么我们想象不到的秘密吧。

舞子环视着满室的玩具说。

宗儿回到房间后,开始四处找东西。

花了很长的时间,总算从素描簿中抽出一张纸。

那是什么?舞子看着那张纸。

是迷宫的简图。

我想起来以前曾经画过,警方说要借去看。

泛黄的画纸上,画的是五角形图案。

舞子眼中闪现光芒。

宗儿先生,这个可不可以借我描一张?没问题。

警方又没说不能给别人看。

舞子接过纸,立刻开始描摹迷宫路线图。

你要不要试试看?宗儿出去后,舞子把图摊在敏夫面前。

敏夫用手指在图上走着。

指头虽曾在三、四个地方走进死路,不过最后还是抵达中央。

五十二秒。

舞子看着时钟说。

不到一分钟手指就抵达了终点。

实际走到里面时是什么感觉?根本不像用手指头这么轻松,结果最后还是没走到终点。

我想也是。

响起敲门声。

舞子连忙将图折起。

警官探出头对敏夫说,请他再去迷宫一趟协助调查。

舞子听了之后也站起身来。

负责调查的是狐泽刑警,另外还有一名年轻的探员。

敏夫走在前面,接着是宗儿和两名探员,最后是硬要跟来的舞子。

画在路上的白粉痕迹,有些地方已被敏夫自己踩花了,不过总算还是沿着记号找到听见枪声的地点。

白线在该处中断,掉落在地的白粉片 被踏得粉碎。

大概是敏夫自己踩的吧。

敏夫站起来试着搜寻记忆。

狐泽用地图和指南针,比对着敏夫所指的方向。

看来是不会错了,和东屋的方向一致。

然后转向宗儿说:我想去迷宫中央,请你带路。

你要看地图吗?宗儿说他不用地图也没问题,就和敏夫替换位置,走在前头负责带路。

迷宫越走越深,令人完全失去方向感。

当众人在最后一个拐角看到 五角型的石桌时,不禁都叹了一口气。

真是了不起的迷宫啊。

狐泽在石椅上一屁股坐下,点燃香烟,对着宗儿说:这座迷宫从以前就有了吧?庭园是盖这座屋子时一起建造的。

是大正初期,我的曾祖父蓬堂设计的。

他为什么要在庭园建造迷宫呢?这可把我问倒了。

对于大多数制造自动人偶的技师来说,这个问题都很难回答吧。

即使你问他们为何如此着迷于让人偶活动,他们也答不上来。

敏夫站在五角形的石桌前,环视着周遭的树篱。

对,想要一人独处时,这里应该是最理想的地点吧。

七、八重的树篱,绝对比一扇铁门更 坚固。

向来不按牌理出牌的蓬堂,到底在这座迷宫中思索些什么呢?狐泽咬着熄灭的火柴棒,环顾四周。

对了,这座宅子里有水井吗?狐泽对宗儿提出别的问题。

水井?……厨房是有一口井,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使用了。

那口井干掉了吗?这我就不清楚了。

水井有什么不对吗?老实说,听到枪响时,最先跑到东屋的是真棹,据说那时香尾里还没有死。

还没有死?宗儿皱起眉头,大概是脑中浮现香尾里临死的样子吧。

据说当时香尾里不停的动着嘴巴。

真棹几乎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有一个字眼清晰的传到她耳朵里,听起来好像是‘干的水井’ (Kareido)……走出迷宫后,遇见了一群探员,真棹细瘦的肩夹在大块头的男人之间隐约可见。

真棹穿着藏蓝色的套装,围着白丝巾。

虽然没有穿黑衣,给人的印象已几近服丧。

真棹看到敏夫等人后,像被风吹动似的靠过来。

应该可以先回房间一下吧。

她求助似的说。

到我的房间来吧,宇内小姐他们也要去。

宗儿的手搭着真棹的肩。

你看,变得这么冷。

可是警方叫我待在香尾里的房间。

他们真是没神经。

你说是不是,宇内小姐?舞子对着奈良木组长大声说:组长,真棹要到宗儿的房间休息,可以吧。

奈良木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既然你们这么要求,我也无法拒绝。

不过,请宗儿先生留下来带我们去水井。

宗儿低叹了一声,把口香糖放入口中。

走进宗儿的房间,真棹似乎感到可以暂时喘口气了。

她很开朗,是个聪明的女孩。

真棹回想起香尾里。

我还记得我和朋浩蜜月旅行时的事。

我们抵达旅馆时,房间装饰着好大一束鲜花,花束间夹着一张小卡片,是香尾里送的。

上面写着, 晚餐后她将为我们弹奏钢琴。

我们吃完晚餐后,把窗子对着大绳的方向敞开,一直竖起耳朵静听……果然像香尾里的作风,敏夫想。

舞子一直看着真棹,这时突然说:听说香尾里劝你搬来这里住是吧?真棹略微垂眼,旋即用坚定的语气说:我很高兴香尾里有这番心意,不过我已经拒绝了。

香尾里不知道我和宗儿的关系,如果我搬来这里和宗儿住在一个屋檐下,他一定又会 任意摆布我。

舞子点点头,换了一个话题。

铁马先生现在怎么样?刚才我去见他时,他的脸色不大好。

他有一点高血压。

去给医生看看不是比较好吗?真棹摇摇头。

我也这样劝过他,可是他说只要平静下来就会好。

他还继续吃药吗?唯有这点,他一直很规律。

响起敲门声,是宗儿回到房间。

他一屁股坐下来后说:伤脑筋,看来他们简直把这座屋子当成什么鬼屋了。

他们说干涸的井底可能有个密道可以直通东屋,刚才还派了一个年轻人潜到下面去 。

结果找到秘道了吗?没有,底下有水,好像也没有洞穴,结果只冒出一个泥娃娃。

真棹不禁笑了。

宗儿眼尖,立刻看着真棹说:不但是个泥娃娃,而且制作精巧,还会动呢。

真棹看着表情夸张的宗儿,把笑容收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该笑的。

不,你不该露出悲伤的表情。

香尾里就是为了要逗你高兴,才想出今天的计画。

正好宇内小姐也来了,我就展示一下珍藏的陶瓷娃娃吧 。

宗儿站起来。

他踩着台子,从玻璃柜中小心的取出一个高约六十公分的洋娃娃。

那是一个豪华时装洋娃娃,路易王朝风格的服装虽已略有褪色,但从手工精心刺绣的花样,依然可以想象当时的奢华。

洋娃娃的特征在于陶制的头部。

陶制的肌肤就如同刚出窑一般,闪耀着鲜艳的粉红色光彩。

半圆形的粗眉下,有一双大眼睛。

蓝色的虹彩 散发出放射状的光芒,仔细看时,甚至令人有点毛骨悚然。

丰润的双颊,小巧的嘴巴,整个长相的确和舞子很像。

爱弥尔·居默作品的特征非常明显,而且这个洋娃娃是自动的。

洋娃娃左手拿着盘子,右手拿着喇叭形状的小管子。

宗儿从抽屉取出一个小瓶子,将其中的液体注入盘中。

宗儿把瓶子收妥后,伸手到洋娃娃背后,开始上发条。

发出一阵持续的拨发条声。

你们要仔细看噢。

宗儿的手离开洋娃娃。

伴随着小小的齿轮声,洋娃娃静静的开始活动。

洋娃娃的右手举起,把管子前端插入左手拿着的盘中,然后静静的移动嘴巴,用口含着手 边的管子。

接着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事。

洋娃娃的胸部深吸了一口气后,就从管子前端吹出了肥皂泡。

肥皂泡脱离管口,闪耀着七彩光辉,在空 中漂浮。

你们注意看它胸部的动作,手艺很精细吧。

洋娃娃又吹出了好几个泡泡,可爱的僵硬动作,加上一点点机械性的规律,敏夫不禁被这个自动娃娃吸引了。

宗儿满足的看着洋娃娃,过了一会儿,才停下机器。

自动人偶这种东西,自古就有了吧。

舞子等洋娃娃停止动作后,向宗儿问道。

埃及还曾挖出纪元前两千年的人偶呢。

纪元前两千年……据说人类在开始制造工具的同时,也开始制作人偶,而且也包括自动人偶。

埃及的人偶是把身体和手足分别制造再组合起来的,只要一 拉腰部的绳子,手就会上下移动,做出搓揉面包的动作。

从日本的古坟也曾挖掘出类似的人偶。

人类在玩具上耗费的精力还真庞大。

现在留在正仓院的物品,也包括大量的投壶(注:将壶置于台上,投掷十二枝箭,以投入壶中的枝数决定胜负之进戏)、弹弓、象棋、双 六(注:类似大富翁之纸上进戏)等等极尽奢华与技术的玩具。

其中还有自动机关的棋盘,两侧做了可以放棋子的抽屉,只要拉出一边,另一边 也会自动打开。

后人透过X光才解开内部的结构,手工的确精巧至极。

至于文献上的记载,《今昔物语》中高阳亲王曾命人制造自动人偶,算是 最古老的纪录。

宗儿脸上的阴影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已经沉醉在他心爱的自动机关世界了。

……自动机关最盛行的时候,还是江户时代。

当时时钟也算一种自动机关,宽文四年(1666年),四条河原举办时钟展览会,据说曾引起 社会广泛好评。

时钟和自动机关的关系本来就很深。

宽文二年,在大阪道顿堀首创自动机关戏剧的竹田近江,据说本来也是个钟表匠,实际上 还曾用木头做出永代时钟这种和百科辞典一样的大时钟。

到了很久之后的嘉永年间(1848~1858)田中久重所做的万年时钟曾引起各方话题,这 你应该就知道了吧。

我曾经在国立博物馆看过。

不过,对我来说,一提起自动机关,我马上就会想到飞驿高山的机械神轿花车。

说的也是,在爱知、岐阜一带的祭典中,常有精巧的自动机关出现。

海岸地区要数龟崎的潮干祭,山中则有高山的山王祭。

其中最有名 的应该算是高山的弥勒佛戏台吧。

宇内小姐,你应该记得吧。

舞子似乎也被宗儿拉进了自动机关的世界。

对,我想起来了,那种弥勒佛会在伸出舞台的手腕上跳舞,然后两名唐装人偶就会在几根秋千架间飞来飞去,表演曲艺。

最后二人都站 到弥勒佛的肩上和腕上。

弥勒佛一挥扇子,就抛出长长的旗帜。

动作灵巧得令人难以相信那是人工做的人偶。

因为唐装人偶还会玩荡秋千,简直可说是自动机械的极至了。

不过,文政五年(I822),在上野山下区防火空地举行的绵布手工制欢喜弥 勒佛演出,更是了不起。

欢喜弥勒佛?本名叫做梅都赈姿图,是大阪的大江宇兵卫的作品。

这里集合的自动机关,有可以一边转动眼珠一边磨箭头的箭矢五郎,拿起风车插在 领口、欢喜不已的孩童,还有走过土桥的美女等等十几种。

连伴奏者和旁白者、收门票的都是自动人偶,压轴好戏则是最后出场的欢喜弥勒佛 。

弥勒佛与唐装儿童的嬉戏,令人联想到与高山弥勒佛台的关联。

最后这个手工布制的弥勒佛,就像活人似的,开心的笑出来。

当他大笑时, 不只是脸上的表情或身体的动作,就连肚皮都会跟着伸缩,使得见多识广的江户人也大吃一惊,争相赶往山下观赏。

要是我,一定也会赶去。

舞子说。

真棹也在不知不觉中放松心情听宗儿说话。

宗儿看了似乎很满意。

天保四年(1833)在江户深川八幡曾经上演水浒传。

这是长谷川勘兵卫的精心杰作,把水浒传中的英雄豪杰全都搬上了舞台。

舞台背景也 大量使用了各种更换布景的大道具和装置,可说是大手笔的豪华演出。

其他赢得好评的,是大船四季的顺风、三国妖狐传、钻石船的机关等等 ,说也说不完。

据说其中规模最大的就是朝日奈的巨大人偶。

这也被人画成锦绘流传至今,人偶的头部长度有一丈多,根据纪录,光是烟草盒 就有二间长(注:长度单位,一间约为1.818公尺),就可想见它有多大了。

那具人偶也会动吗?舞子惊讶的说。

那怎么可能?人偶本身是不会动啦,不过朝日奈手上拿的烟管上,有大队人偶通行,拔毛的镊子上有少女跳舞,旁白者从烟管袋子的链 子上出现等等,装置了各式各样的机关。

不过在一开场时,这具人偶就被寺社奉行大人禁止参加游行表演。

因为它太大了?对。

当时政府颁有禁止大型展览物的命令。

不过,在颁布禁止令的文政天保期间,大型展览物似乎多得是。

像这种机关玩具,流行了很久吗?舞子问。

不,机关玩具这种东西,当天才技师出现时就会兴盛,人一死就会没落。

仔细想想,能够创造出机关玩具的人实在不多。

他必须有独创 的天分和精致的技术。

因此,平庸的人偶师只好转移努力方向,不是研究如何让人偶活动,而是让它看起来好像会动。

他们在人偶的表情加上 变化,在姿态上做无谓的努力,实际上,人偶却连一根手指也不会动。

可是,使不会动的人偶产生会动的感觉,这才是艺术吧。

照宗儿先生你的说法,似乎认为设计机关比艺术表现更重要。

每个人的立场不一样嘛。

宗儿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笑了。

在艺术家的眼中,机关人偶师们一定很像骗子吧。

即使是最棒的机关人偶,他们也不承认那是艺术。

相对的,纯粹的科学家大概会把自 动人偶当作儿戏吧。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爱迪生曾经批评过瓦康逊,说他的作品是骗小孩的东西。

两个领域的人都把机关人偶当作小孩子的玩意是吧。

然而,在玩具机关师的眼中,艺术和科学都完全不行。

你能理解吗?看过居默的洋娃娃后,我多少可以理解。

那我真是太高兴了。

竹田近江在第一代去世后,顶多只维持到第三代,但对后来的戏剧却留下了相当大的影响,比方说净琉璃戏偶的头 。

宗儿站起身,从另一个柜子取出一个偶头。

人偶梳着圆髻。

虽然有好些地方颜色剥落,但圆圆的眼眸、丰润的双颊,仍令人感到贵妇的女人味。

乍看之下,似乎是普通的偶头,其实这里面装了很精采的机关。

宗儿压下头部下方突出的一块木头,立时传出多块硬木重新组合的声音。

接着,人偶的额头突起两根大大的尖角。

眼睛上吊,嘴巴裂到耳 边。

端庄的贵妇在一瞬间变成了女鬼。

敏夫赫然一惊,因为女鬼的模样和真棹皮包中的魔童女骷髅头的模样十分相似。

舞子大概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她审慎的看着女鬼说:宗儿先生,我在某个地方曾经看过魔童女这种人偶。

那是从这个偶头得来的灵感 吗?你看过魔童女?宗儿把偶头放回原处,同时陷入沉思。

奇怪,应该没什么人看过那个人偶才对啊。

那玩意可能是从这个偶头得到的灵感吧,不过原理完全不同。

这个偶头是用人偶的脸直接变 换,魔童女却是一个头有两张脸互换,就机关设计来说,实在不足为取。

给人的感觉又低级,我可不欣赏,可算是一件失败作品吧。

朋浩做了 一两件样品后就接纳了我的意见,放弃了。

当然,他似乎也不打算贩卖。

从宗儿的话中,可以感到一股对朋浩的竞争意识。

舞子斜眼看着真棹,试着改变话题。

不过,这个净琉璃戏偶的偶头,也是需要人力操作的机关吧?你这个问题真是问得一针见血。

宗儿再次回到机关玩具的世界。

埃及的揉面包人偶,当然是用手操作的玩具。

至于宇内小姐你看过的高山弥勒佛台,那个戏台上伸出的手腕叫做机关管,也就是把多根 操弄人偶的线一起穿过机关管,送到操纵丝线的人手上。

如果是比较复杂的机关,有将近四十条的丝线,必须动用八个人合作才能表演。

当然 ,操纵丝线的人必须具备高度的技巧,所以无法称为自动人偶。

刚才提到的欢喜弥勒佛也一样。

弥勒佛身旁有个昏暗的地方,在那里放上蜡烛 ,烛光摇曳使得观众看不清楚。

有人因而猜出机关一定就在那里。

这和现在所谓的黑魔术是相同原理。

当时的机关全都一样。

在观众看不到的 地方,用观众看不到的方法操纵人偶。

也就是说,和梅尔杰的自动西洋棋士其实是同样的构想。

换言之,是一种骗术?对,就是骗术。

要让人偶自然的活动,本来就需要各种骗术手法。

比方说利用隐形丝线,利用弥勒佛台那种机关管,或像梅尔杰的自动 西洋棋士那样,让真人躲进人偶中。

还有像欢喜弥勒佛那样,巧妙的利用灯光,让观众看不见操纵人偶的人……方法还真不少耶。

详细解说这些手法的书籍,在享保年间(1716~1736)就已出版,实在令人高兴。

这本叫做《玑训蒙鉴草》的书中,解释了刚才我提到的 所有手法。

当然也有提到自动西洋棋士的骗术手法。

最有趣的是竹田的机关,一边操纵人偶,同时让旁白者钻进五寸的箱子里。

真人当然不可 能钻得进五寸箱,其实操纵人偶者只留下衣裳,然后从舞台的暗洞逃到地下。

这么说,没有像居默娃娃那种货真价实的自动人偶吗?这个啊……宗儿露出高兴的表情。

当然有,而且多得是。

比《玑训蒙鉴草》晚了六十六年出版的《机巧图汇》这本书中,就是专门解说真的自动人偶。

没有任何丝线或障 眼法之类的骗术,基本上是以发条装置为主,所以一开头就附有时钟的图解。

各种人偶也都清楚的记载着大小规格,连所有细小的零件,都一 一详加图解说明。

当时全世界还没有这样的书籍呢。

宗儿的眼睛闪着光芒。

最有名的自动人偶就是端茶人偶。

主人把茶杯放在人偶双手端着的托盘上,人偶就会一边摇着头一边走出去。

客人拿起那个茶杯后,人 偶就会停下脚步。

等客人喝完茶,把茶杯放回托盘,人偶又会开始走路,绕行客厅回到主人的身边。

井原西鹤看到这种人偶也曾惊叹不已。

似 乎许多人都有参与制作,目前还有好几具被细心的保存着。

那也是用鲸须做的发条机关吗?早期的作品似乎是这样。

但到了幕府末期,就开始制作用金属齿轮和发条操作的人偶了。

此外,也制造了利用水银操作的机关人偶。

用水银操作人偶?比方说五段翻转、连续翻转的人偶,就是利用水银机关。

这种人偶就算拿在手上细看,也看不出它的机关,因为是靠人偶体内的水银移 动所设的机关,不是用发条启动。

把这种人偶放在最上面的台阶,它就会缓缓举起双手,仰天向后翻,一边重复后空翻的动作,一边下五层台 阶。

其他还有鲤鱼跃龙门的龙门瀑布、儿童打鼓吹笛的鼓笛儿童、盖住盒子眼前的物品就会改变,总共有四种变化的变魔术人偶、少年骑着木 马戏耍的木马人偶……还真不少啊。

江户时代中期竟然已有大规模的机关戏剧上演,对敏夫来说,这真是闻所未闻。

而且,听说了这么多种自动机关后,他觉得利用这些技术 ,制造一个在小亭枪杀香尾里,然后不留足迹的逃逸的人偶,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看来我好像太多话了。

光听我说这些一定很无趣吧,现在我就拿实物给你们看。

宗儿看着真棹说:真棹,你有没有听说过倒立人偶?倒立人偶?我听说过。

真棹立刻答道。

朋浩曾经兴奋的跟我说过,听说是你发现的。

是我整理收藏杂物的房间时无意发现的。

我和朋浩一起修理后,那具自动人偶已经可以动了。

宗儿站起来,从桌上取过一个四方形的布包,放在三人面前。

那是用古老的灰色棉布包裹的布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个长约六十公分的长方形桐木箱。

桐木虽被烧得黑黑的,仍可看出上面用漂亮的字 体写着倒立人偶这几个字。

打开箱子后,里面放着用黄色棉布包裹的东西。

宗儿小心的解开棉布,出现一个穿着越后狮子衣裳的童偶。

人 偶戴着狮子面具,穿着印有万字花纹的肚兜。

宗儿把人偶放在桌上。

这是一具连《机巧图汇》都没有记载的珍贵自动人偶,而且除了发条装置,还结合了水银机关的技术。

刚发现时它不大会动。

送去照X光 ,才发现原来是水银蒸发,份量不够。

补充水银后,它就顺利的动了。

作者也可以确定,是大野弁吉,嘉永二年的作品……宗儿把箱盖翻过来。

上面用和表面相同的字迹,写着嘉永二年三月,大野弁吉制。

大野弁吉……他是个机关师吗?舞子饶有兴趣的问。

应该说他是个更博学的科学技术者吧。

他和平贺源内,以及号称自动机关仪右卫门的田中久重,都是创出机关玩具的人物,和制造会走 路的狮子的达文西一样,天文地理无所不通。

大野弁吉是金泽人,年轻时曾在长崎学过荷兰文,也被人称为金泽的平贺源内。

他不仅擅长四条 流派(注:日本画的一派,创始者为江户时代住在京都四条的松村吴春。

)的绘画和雕刻,还留下了木雕、竹艺、金雕、烧陶,乃至玻璃工艺、 漆艺等作品。

据说在学识方面,他也长于医学、理化、药学、天文、历学、航海学。

现在就让各位看看他的天才杰作吧。

宗儿走到桌旁,在地毯上清出一块地方,把人偶拿起来。

你要不要上上看发条?被宗儿这么一问,真棹看着人偶。

你说的发条在哪里?就在腰侧,从胯下把手指伸进去。

不行啦,万一我把它掉在地上就糟了。

说的也是,那还是我来吧。

宗儿离开三人,坐在地板上。

到了这个时代,发条和齿轮已经全都改为金属制的了,因此也比较容易保存。

宗儿愉快的上着发条,耳边传来小小的叽叽声。

就在他完全上紧发条的那一刻,突然大叫:啊,好痛!右手立刻从人偶身上甩开。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右手。

大拇指的根部微微渗出一滴血珠。

发条又没有断掉。

真奇怪。

不过,应该没事吧。

宗儿慎重的将人偶朝着三人的方向放下。

人偶发出轻微的齿轮声开始迈步走出,脖子上挂的狮子面具左右晃动,两手开始轻轻敲击腰上挂的鼓。

咚咚咚的鼓声和齿轮声,使得僵硬 的人工物品开始有了生命。

越后狮子来到三人面前后,就停下脚步,用天真的表情看着客人。

你们仔细看……宗儿的声音似乎很痛苦。

敏夫感到他的声音有些不寻常,然而他的目光实在无法离开那个人偶,因为人偶开始静静的做出动作。

人偶将手举起,往后一翻,两脚离地,变成倒立的姿态,从双手间露出白白的脸蛋。

人偶就这么倒立着走回主人身边。

人偶走到宗儿面前停下脚步,缓缓将双脚放回地面。

人偶又再次走出,但是路线稍微偏向一旁,正要越过宗儿身边。

停不下来……奇怪了……宗儿呻吟道。

敏夫这才转头看着宗儿的脸。

宗儿的表情僵硬,脸色大不寻常。

宗儿!你怎么了?真棹说。

宗儿没有回答。

宗儿试图将手伸向走远的人偶,突然重心一歪,跌落到地上。

你振作一点!舞子冲过去抱起宗儿。

宗儿拚命挤出最后一点力气。

……不过,很精采,对吧……一阵激烈的痛苦袭来。

宗儿推开舞子,身体弓成虾米状。

真棹在叫着什么。

快去找医生!舞子俯视宗儿,敏夫也站起来。

传来狂乱的齿轮声。

越后狮子的人偶,撞上角落堆放的玩具箱,横躺着继续空转齿轮,敏夫下意识的将手伸向人偶。

不能碰!舞子的声音如当头棒喝。

房门一打开,探员冲了进来,一名探员看到宗儿的情况,连忙跑出房间。

医生赶来,替宗儿把脉时,他已经断气了。

就在这时候,房间里响满了齿轮声,几个时钟开始报时了。

音乐钟响起,时钟人偶开始绕行。

另一个时钟打开窗户,一只奇怪的动物探头 出来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