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香取雅子比约定时间提前到达停车场。
一下车,就被七月充满湿气的夜幕包围。
或许是闷热的缘故,一片漆黑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雅子感到喘不过气来,仰望着尚无出现星辰的夜空。
在舒适的空调车内,降了温的干燥的皮肤,很快就变得汗淋淋的。
与新青梅公路方向飘来的废气混杂在一起,隐隐约约地传来一股油炸食品的难闻的油腻味。
这就是过一会雅子即将上班的盒饭工厂里的气味。
真想回去!一闻到这种气味,雅子头脑中就浮现出这句话。
其实,连自己也不知道想回哪儿,才出现那种念头。
毫无疑问,不是刚刚离开的那个家。
为什么不想回家?究竟想回哪儿?一种迷茫的心情使雅子感到困惑。
从午夜零点到早上五点半,中间不能休息,连续制作通过传送带传来的盒饭。
做计时工,工资比较高,但却是一项需长时间站立的艰苦工作。
当身体不舒适时,想到如此辛苦,不止一次地想打退堂鼓,辞掉这份工作。
但是这种毫无目标的心情与高收入是相当矛盾的。
雅子像平时一样,点上一枝烟。
吸烟是为了消除工厂中的气味,这是刚进工厂时想出来的办法。
盒饭工厂大约位于武藏村山市的中央,与巨大的汽车制造厂的灰色围墙外面的公路遥遥相对,孤零零的一大片。
工厂周围是一片落满尘埃的田地和几家小型汽车维修厂。
土地平整,视野开阔。
工厂的停车场还需由此向前步行三分钟,在一家已经荒凉的废弃工厂的前方。
停车场是一片仅仅简单平整过的开阔空地。
虽然大体上用胶带划定了停车位置,但因落满了尘埃,停车线并不固定。
接送员工的两用轿车及轻型汽车等杂乱无章地停放在那里。
如果有人藏在草丛里或汽车旁边,是很难发现的。
这里也是一个很容易出事的地方。
雅子小心翼翼地边观察周围的情况,边锁上车门。
突然,传来汽车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黄色的车灯,瞬间把夏天茂密的草丛映得通明,一辆绿色的高尔夫敞篷汽车驶进停车场。
从卷起帆布篷顶的驾驶座上,肥胖的城之内邦子探出脑袋,低头道歉:对不起,我来晚了。
邦子随意地把高尔夫车停在雅子那辆褪色的红色花冠牌轿车旁。
尽管车子往右放偏了,但邦子却毫不在意。
无论是拉侧闸,还是关车门的声音,都超过一般人。
她对一切都好浮华,喜欢张扬。
雅子用胶鞋鞋尖捻灭了烟头。
你的车造型可真漂亮啊!即使是在工厂,也要找个什么话题聊聊天。
是吗?邦子高兴地伸了一下舌头。
不过,因此而欠下一屁股债也够蠢的吧?雅子暖昧地笑了笑。
邦子欠的债好像不完全是因为买车,邦子的东西名牌居多,服装方面也花销很大。
咱们快点走吧。
从停车场到盒饭工厂的路上,从年初开始,常有流氓出没。
迄今已发生过多起女工被强行拖到暗处、遭到强暴的恶性事件。
昨天,工厂领导刚刚提醒大家:务必要结伴,一起上班。
两人在没有路灯的黑乎乎的土路上走着。
右侧,毫无秩序地排列着一些公寓楼及一些带有宽敞院落的农户。
虽然看起来乱糟糟的,但是有人烟生息。
左侧,夏草从生的暗渠对面,已废弃的老盒饭工厂和已关闭的保龄球馆连成一片,既闲寂又荒凉。
据遭遇流氓袭击的女工们说,就是被拖到这片荒地遭到侮辱的。
雅子警惕地左右巡视,和邦子加快了脚步。
从右侧远处的一栋矮小公寓中,传来操葡萄牙语的男女吵架的声音,好像是在同一工厂上班的同伴。
这家盒饭工厂除了雅子这些主妇计时工之外,还雇佣了许多日裔的巴西人,其中有不少是夫妇。
这几个流氓是不是巴西人呀?大家都这样议论。
黑暗中,邦子皱着眉头说。
雅子毫无表示,只管默默地走着。
她想,无论是哪个国家的男人,对女人来说,都是令人头疼的。
只要在这家工厂上班,无论你怎样注意,都难以消除身心的郁闷。
作为女人,只有自卫,别无良策。
听说那家伙长得虎背熊腰,力气大得不得了啊。
他什么也不说,一上来就紧紧抱住你,让你连气都喘不过来。
邦子的口气中,甚至流露出一种向往的感觉。
雅子感到仿佛乌云覆盖星空,邦子的心中是否也被什么塞满了呢?背后,传来自行车刹闸的声音。
她们两个心情紧张地回头一看,是一位身材矮小的上了年纪的妇女。
是你们两个呀,早上好!原来是同伴吾妻良惠,五十五六岁的寡妇。
她心灵手巧,下起活来一个顶两个,被工厂的同事们揶揄地称为师傅。
雅子放心地说:啊!太好了,原来是师傅呀,早安。
大概是不喜欢良惠,邦子有意慢了半步。
连你也叫师傅,以后可不要喊了,啊。
话是这样说,但良惠喜形于色,急忙跳下车,和大家一起步行。
真不愧为体力劳动者,尽管骨骼瘦小,个头很矮,但身体却结实健壮。
然而,与身体相比,瘦小的脸盘在夜色中显得苍白,不知为什么有些娇媚的感觉。
正是这一点,使良惠给人一种薄命的印象。
因为大家都议论流氓的事,你们两个才结伴一起来的吧?是呀,因为邦子还年轻嘛。
邦子嘿嘿地笑了。
邦子二十九岁。
良惠边躲避夜色中的闪光的水坑,边瞅了一眼雅子的脸。
你也是呀,容光焕发正当年,才四十三岁吧?越说越离谱了。
雅子一本正经地说。
最近,几乎从未有过如此肆无忌惮的纵情议论的气氛。
那个已经停了吗?没有那种欲望了吧。
良惠像是开玩笑说。
但雅子却以为的确如此。
自己如今就像爬虫类,在又冷又干燥的地面上爬行。
可是,师傅为什么比平时迟到了啊?雅子换了话题。
啊,我婆婆老是缠磨不休呀。
说完,她紧皱着双眉。
良惠必须照顾卧床不起的婆婆。
雅子没有继续追问,注视着前方。
左侧,一片荒废的房屋的尽头,停着几辆向连锁食品店快速运送盒饭的白色卡车。
在它们的远处,深夜中的盒饭工厂巍然屹立。
荧光灯亮如白昼,宛如一座不夜城。
良惠去附近存车处存上自行车后,三人一起登上厂房外的楼梯,上面铺着已经踩破了的绿色化纤地毯。
走进二层的大门,右侧是办公室,走廊的最里面有休息室和更衣室。
由于车间在一层,工人们更衣后,还需返回。
禁止穿鞋进入车间,那里铺着红色的带孔地毯。
荧光灯发出红色的光,走廊里显得阴森森的。
女工们的面部看起来暗黑,毫无光泽。
雅子注视着同伴们疲惫不堪的脸,心想,我大概和她们一样吧。
卫生监督员驹田手里拿着除尘滚子站在拖鞋面前等候。
沉默寡言的驹田,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在每个人的背后推一下滚子。
这样做是为了事先将每个人从外面带进来的尘土清除掉。
女工们在铺有榻榻米的宽敞休息室里,三五个人聚在一起说笑着。
大家都已换上白色工作服,吃了早点,喝了茶水,等待开工的时间。
也有的人想,哪怕打个盹也好,坐在旁边闭目养神。
近百人的夜班工人中,约三分之一是巴西人,其男女比例为各占半数。
因赶上假期,学生打工的数量有所增加。
但几乎大部分还是四五十岁的家庭主妇计时工。
雅子一边和年纪大的人打招呼,一边走进更衣室,发现山本弥生一个人坐在室内的一角。
看到三个伙伴,她也毫无表情,像丢了魂似的呆呆坐着。
雅子问候道:阿山,早上好!弥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但瞬间就消失了。
你好像很疲劳呀。
弥生点了点头,仍然沉默不语,表情忧郁。
在四个女工中,不,在所有上班的女工中,弥生长得最漂亮,五官匀称得无可挑剔——眉清目秀,高高的鼻梁,浑厚的小嘴。
个头虽不算高,但体形苗条,富有魅力。
在厂里是有名的美人,所以,既容易受到伤害,又为人们所喜爱。
雅子一直在保护着弥生。
与好胜心强的自己不一样,弥生总是与世无争。
她不知不觉地养成一种与郁闷无缘的性格,让人们每天都能看到这是一个心绪复杂不断变化的可爱女人。
你哪儿不舒服?无精打采的样子。
良惠用略显红肿的手在弥生的肩上啪地拍了一掌,使弥生不由得全身抖了一下。
对她的反应感到吃惊的良惠回头瞅了瞅雅子。
雅子用眼神示意两个人先走,然后坐到她的前面。
哪儿不舒服吗?唔,没什么。
和丈夫吵架了吗?要光是吵几架,那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弥生意味深长地说,用恍惚无神的目光,看着雅子背后的天空。
雅子为了节省时间,边用发卡归拢一下披肩发,边问:出什么事了?过会儿告诉你。
现在就说吧。
雅子一边确认墙上的挂钟时间,一边催促道。
过会儿说吧,说来话长呢。
瞬间,弥生的面部出现愤怒的表情,但立刻就消失了。
雅子不再坚持,站了起来。
那好吧。
说完,雅子急忙走进更衣室,找自己的工作服。
所谓的更衣室,只是人们那样叫罢了。
只不过是用窗帘布与休息室隔开的一个空间而已。
与百货商场的减价商品柜台一样,结实的衣帽架拥挤不堪地摆了一大排,工作服挂在自备的衣架上。
上白班的女工们的衣帽架上挂着换下来的工作服。
相反,上夜班的女工们的衣帽架上挂着刚刚换下来的五颜六色的服装。
我们先走了。
良惠和邦子拿着发网和帽子走了出去。
已经到了必须打出勤卡的时间了。
工厂规定十一点四十五分到十二点打卡,然后到一层车间的入口处待命。
雅子找到自己的衣帽架,上面挂着带拉链的工装式大褂和腰间带松紧的工装裤。
她麻利地在T 恤衫上罩上白大褂,并一边防范着休息室中男人们的目光,一边脱下制服女裤换上工装裤。
这里根本没有男女隔离的更衣室。
虽然已在这里工作两年了,但至今仍然难以适应这男女不分的环境。
用黑色发网罩住用电热卷整过形的头发,又戴上被称为知了帽——一种用纸做出的浴帽似的帽子。
当雅子手拿透明塑料长围裙走出更衣室时,弥生还木然地坐在原处。
阿山,快点儿!看着弥生缓慢地站起来,与其说是感到焦急,莫如说是为她担心。
休息室里的员工几乎都走了,剩下的是几位巴西籍的男职工。
一个个满面倦容,叉开粗壮的双腿,靠着墙壁在吸烟。
早上好!其中的一位举起拿着烟头的手问好。
雅子含笑点了点头。
他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宫森和雄。
他肤色浅黑,浓眉,鼓脸,让人一眼就看出是外国人。
的确,和雄适合干用平板车运送米饭、再把它放到自动化流水线上的力气活。
早上好!和雄也向弥生问好,精神恍惚的弥生没有理睬他,和雄露出失望的神色。
在人际关系淡漠的这家工厂,这是司空见惯的事。
雅子与弥生上完厕所,带上口罩和围裙后,用刷子刷了手和胳膊,喷上消毒液。
打完出勤卡,穿上白色作业鞋后,在通往车间的楼梯口,接受卫生监督员的检查。
驹田用除尘滚子再次在两人的背部滚了一遍,并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她们的指甲和手指。
没有伤吧?只要手上有一点伤痕,就绝不允许接触食物。
两个人伸出双手,通过了检查。
或许与心理作用有关,弥生的脚跟有些站不稳。
我说,弥生,今天你这个样子能行吗?嗯,没事。
孩子们怎么安排的?唔。
弥生暖昧地回答。
雅子再次审视弥生的脸庞。
可能与戴作业帽和口罩有关,只能看到一双无神的大眼。
弥生对雅子探寻的视线毫无察觉。
来到一层的车间,凉飕飕的冷气和各种食物的气味混在一起,使人闻到如同打开冰箱时的那种气味。
冷气在水泥地上流动,尽管是盛暑,车间里却很凉爽。
两人在车间的入口处加人了等待开门的行列。
站在前面的良惠和邦子转身递了个眼神。
她们四个人是总在一起操作、相互帮助的伙伴,如果没有伙伴的相互鼓励,就不可能完成如此紧张的工作。
车间的大门开了。
工人们一起涌入,再次洗手和胳膊,并进行消毒。
盖到脚脖的围裙也必须用消毒液擦洗干净。
当动作缓慢的弥生和等她的雅子终于用消毒液洗完,来到传送带前面时,其他人已做好了开工的准备。
快!快!性急的良惠催促道,中山快来啦!中山名叫早朝部,是夜班的车间主任。
虽然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但嘴损,苛刻,好对定额说三道四,计时工们都讨厌他。
对不起,对不起。
雅子急忙取来一次性塑料手套和己消毒过的擦手用布巾,递给弥生几条。
弥生直到戴上手套,好像才意识到要开工了。
你可要注意安全呀!谢谢!返回传送带的前面,良惠让大家看了带图片的说明书。
首先,是咖喱盒饭,一千二百盒。
我来盛饭,你和平时一样,给我递饭盒,可以吗?盛饭是流水线的第一道工序,是关系到整体速度的关键。
所以盛饭工序向来是由手脚麻利的良惠担当。
良惠希望递饭盒这项工作由知心人雅子担当。
雅子为了使扣在一起的塑料饭盒递起来方便,一个个都拆开了。
她边做准备,边回头眺望弥生,因弥生动作迟缓,往米饭上浇咖喱汁的轻松工作被别人抢去了。
只顾自己能保住浇咖喱汁工作的邦子耸了耸肩膀。
尽管同伴想帮忙,但本人如果不主动配合,也是枉然。
她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良惠皱着眉头说。
雅子默默地摇摇头。
今天,弥生的表现的确异常,果然被排除在流水线作业之外。
无处可去的弥生,迫不得已只好转到缺人手的搅拌米饭的工序。
雅子心急如焚,对走近身旁的弥生悄悄地说:这个活可够累的,你……我知道。
车间主任中山突然跑过来。
快干!混蛋,你们在磨蹭什么?他在知了帽上又罩上一顶带帽檐的作业帽,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黑边眼镜下的一对小眼明显地闪着凶光。
怎么样,那个丧门星来了吧!良惠咂咂嘴。
这个恶棍!被骂作混蛋而感到屈辱的雅子小声地回了一句。
她很讨厌妄自尊大的中山。
请问,他们让我来搅拌米饭,怎么拌呢?一位好像刚上班的中年妇女胆怯地问。
你呀,站在这儿把米饭拌匀。
我呢,要这样把米饭盛到饭盒里,然后,递过去,让别人在上面浇上咖喱汁。
你对面的那个人做同样的工作,你模仿着她做就可以了。
良惠很和蔼地指着站在传送带对面的弥生说。
我明白了。
尽管如此,还没掌握技巧的这位新手,为难地环视着周围。
但良惠却毫不客气地打开了传送带的开关。
轰隆一声,传送带开始转动。
雅子侧眼看了一下,确认良惠设置的速度比平时快。
因为觉得开机有点晚,良惠想加快干活的速度。
雅子开始熟练地给良惠一个一个地递饭盒。
自动装置的出口处吧哒一声,一份四角形的饭团流出。
良惠用饭盒接住,放在秤上,大体确认一下分量后,放到传送带上。
她的动作非常娴熟。
有把四角形米饭拌匀整平的,有浇咖喱汁的,有切炸鸡块的,有把鸡块放到咖喱汁上的,有称福神牌咸菜分量并放到盒子里的,有盖上塑料盒盖的,有用胶带固定饭匙的,有贴封条的,就这样,一道道分工精细的作业,随着传送带的转动,逐一完成,最后,一份咖喱盒饭制作完毕。
日复一日的流水作业开始了。
雅子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刚过十二点零五分。
还得在这冰冷的水泥地上站五个半小时。
即使想上厕所也必须一个个地轮着去。
从提出申请到轮到自己,大约需要等近两个小时。
所以,要尽可能地自我安慰,同伴之间相互帮助,尽量在一种轻松的气氛中作业。
这是使身体不致被摧毁,能够长期坚持这一工作的诀窍。
开工一个小时左右,听到新来的女工喊了一声,效率立刻降了下来。
流水线的速度有点受影响。
这时,弥生急忙伸手把新来女工的那份饭也拌匀了。
雅子想,她可真是个好人。
现在只能自扫门前雪,更何况,今天的弥生是那样疲倦。
凡是老职工都知道,搅拌米饭是件累活儿,因为米饭不是刚出锅的,既凉又硬,要把呈四角形的米饭瞬间捣碎,不但需要腕力和手指的劲,而且,还要用腰上的劲,所以,连续干下来腰部常常感到酸痛。
搅拌一个小时,从背部到肩膀都疼痛难忍;再坚持一会儿,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所以,这个活一般都交给新手去于。
弥生的眼中流露出绝望的神色,一直搅拌不停。
一千二百盒咖喱饭加工完毕。
女工们迅速地清理传送带,必须立刻转移到另一条流水线。
下一道作业是制造两千盒幕之内特制盒饭,幕之内特制盒饭盒内装的材料多,所以流水线也长。
后面的工序由许多戴着蓝色知了帽的巴西工人担任。
良惠和雅子与往常一样,担任盛饭的角色。
让机灵的邦子当副手,这样就能确保让弥生做最轻松的往炸猪肉片上浇调料的工作。
用双手拿一片炸肉片,在调料桶中浸一下,然后,把两张浸过汁的肉片排列在一起。
这是一份远离高度紧张的流水线的轻松工作。
这样,不但弥生能够胜任,雅子也可以安心地埋头于自己的工作了。
可是,当作业结束、开始清理现场时,一种什么东西被弄倒而发出的激烈碰撞声使员工们大吃一惊。
原来是弥生被装炸猪肉片浇汁的容器绊倒。
金属盖嘎啦嘎啦地滚到旁边的传送带边,周围是一片浓茶色的浇汁汪洋。
车间的地面因油腻的浇汁而变得滑溜溜的。
熟悉这道工序的人,轻易不会出这种事故。
你究竟是怎么搞的?满脸气得紫红的中山跑过来,大声训斥道:啊!洒了这么一大片!儿位男职员拿着拖把慌忙赶过来。
对不起,我滑倒了;屁股泡在浇汁中的弥生表情呆滞地坐在那里。
雅子急忙跑过去把她拉起来。
快起来!雅子发现,在弥生卷起的工作服的下方,靠近心口的地方有一块不小的青黑色斑块。
这就是弥生失魂落魄的原因吧?像是被上帝摁了一个不吉利的图案似的,斑块在她那白皙的腹部上显得格外醒目。
雅子啧啧了两声,急忙放下弥生的工作服的下摆,以防别人看到青斑。
即使想去换衣服,也没有可替换的。
结果,弥生仍然穿着屁股和两袖沾满炸猪肉浇汁的作业服继续工作。
白大褂沾上了浓浓的浇汁,立刻被染成咖啡色,虽然还没有渗透到里面,但气味却很冲。
清晨五点半,因没再加班,完成作业的工人们陆续回到二楼。
雅子她们四人,通常是换下工作服后,从自动售货机买来饮料,边喝边聊,二十多分钟后才回家。
你今天有点不正常,出什么事了?一无所知的良惠注视着弥生。
熬了一个通宵的良惠的脸上露出与其年龄相适应的倦容。
弥生一口喝干了纸杯中的咖啡,稍沉思了一会儿,答道:昨天,和他大吵了一架。
吵架,还不是家常便饭,对吧?良惠为求得支持,对邦子笑着说。
邦子把一根细长的薄荷型香烟轻浮地横衔在嘴中,眯缝着一双小眼,不冷不热地附和着说:你和山本不是感情很好吗?还时常一起带着孩子出去玩吗?最近从来没出去过。
弥生嘟囔了一句。
雅子默默地注视着弥生。
一坐下,一种潜伏了好久的极度疲劳感传遍全身。
谁都会有这样一个时期的。
在漫长的人生中,既会有低谷,也会……寡妇良惠想用老生常谈安慰她。
弥生却用激烈的语调甩出一句:可是,他把存款全都挥霍掉了,真是个败家子!大家都被弥生口气的激烈程度及内容的严重程度惊呆了,鸦雀无声。
干什么用了?雅子点了根烟,吐了口烟问。
说是赌博,什么‘比九点’游戏什么的。
你丈夫不是一位比较正派的人吗?怎么能走上赌博这条邪路呢?良惠惊讶地睁大双眼。
咳!弥生无力地摇摇头。
有一家他常去的店,好像在那里玩,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有多少储蓄呢?邦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眼睛里放着光。
五百多万。
弥生有气无力地答道。
邦子屏住呼吸,瞬间,露出一脸羡慕的神色。
绝不能轻饶了他。
邦子一说完,弥生又出现刚才让雅子见到的那种愤怒的表情。
你们说呢?而且,他还捣了我的心口。
弥生掀起上衣,让大家看了那块青斑。
良惠和邦子互相递了个眼色。
我现在正在反省呢。
良惠劝解说,我们两口子那时也常吵架。
每次吵着吵着就动手打起来了。
我丈夫是个粗野的人。
可是,你丈夫不是那种人吧?不知道!弥生说完,就隔着T恤衫抚摸胸口。
外面己露出鱼肚白,与昨天一样,今天好像又将是一个又湿又闷的日子。
雅子和骑自行车回家的弥生在厂门口告别后,与邦子一起去停车场。
今年好像是无雨的梅雨期呀。
又该缺水了吧。
邦子抬头仰视阴沉沉的天空。
邦子的脸胖得像气球似的。
若老是这样,恐怕会旱的。
我说,雅子!山本可怎么办呢?咳!雅子叹了口气,耸了耸肩。
邦子打了个哈欠,继续说:要是我,就跟他离婚。
这可不是他一时糊涂的问题。
两口子的血汗钱怎么能随随便便地糟踏光了呢?是啊!雅子随声附和说。
可是,弥生的两个孩子才只有三岁和五岁。
这不是马上能够决断的简单问题。
看来为将来担忧的不只是雅子一个人。
两人默然地走到停车场,各自打开了自己的车门。
那么,再见!好好休息吧。
早上能说好好休息吗?雅子一屁股坐在座位上陷入沉思。
疲劳突然袭来,仰视长空,感到刺眼的疼痛。
二 邦子打开高尔夫车的点火开关,一踩油门,巨大的发动机的轰鸣声响彻在停车场的上空。
最近,车的运行状态一直良好。
去年,光修理费就花去二十多万。
喂,我先走了。
年长的雅子面无表情地招了招手,驶出停车场。
邦子礼貌地点着头目送。
和其他人不一样,雅子真是个琢磨不透的人,不知她在想着什么?当雅子走远时,邦子才松了一口气。
邦子与工厂的同事一告别,就脱去伪装,立刻露出真面目。
雅子的车刚出停车场,就在那里等信号。
看着花冠车尾部凹下的伤痕。
邦子心想,也真是的,那样的车还能坐吗?红色的喷漆已经脱落,从那陈旧的样子看至少已经跑了一百万公里以上。
而且,还贴着交通安全的红色粘贴纸广告,真是多此一举。
像自己一样,哪怕买部半新不旧的车呢,能坐上外观漂亮的车心情该多好啊。
要不,干脆贷款买部新车。
雅子这个人,从年龄、容貌、线条来看都不错,可就是不注意修饰打扮。
邦子开始放立体声音乐。
一位像是用谣曲演唱流行歌曲的女高音的声音在车内回荡,躁得让人难受。
其实,她对音乐毫无兴趣。
放歌曲只是想获得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的感觉,以及想确认自己的车的性能而做的一种尝试罢了。
邦子为使冷气能直接吹到身上调节了风向,并撑起帆布顶篷。
像蜕皮的蛇似的,车篷渐渐地鼓了起来。
本以为是平常的现象,却戏剧般地变得富有刺激性,邦子喜欢这种激变的瞬间。
她想,人生也能如此该多好啊!邦子停住思路,又想起雅子。
她总是穿一条工装裤,褪了颜色的儿子的T恤及破衬衣。
冬季,加件运动服或淡雅的毛衣。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披的那件羽绒夹克。
为了防止破口处羽毛露出,她竟用胶带纸粘贴。
这种做法是让人难以理解的。
邦子曾端详过冬天的秃树,心想真的有点像雅子。
苗条的体形,微黑的皮肤,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稍稍化妆,如果再换上件自己穿的这种高档服装,至少看上去会年轻五六岁。
哎,真是可惜。
邦子是既羡慕又鄙视,有一种复杂的心态。
打断思绪,反思自己是一个丑女人,又丑又胖的丑八怪。
邦子一边注视着反望镜,一边体会平时经常感受的那种绝望的心情。
自己是鼓腮,大脸,但眼睛却很小,鼻子又宽又瘪,而嘴却又小又尖。
自己之所以长得丑,全都是因为大小比例失调。
特别是下夜班的清晨,更是丑得吓人。
邦子从化妆包中取出胭脂纸,在胖脸上拍了拍。
邦子深知,自己没有任何特长,长相又不好,不可能找到收入高的工作。
由于劳动强度大,越来越能吃,所以就胖了起来。
邦子突然对一切都感到不顺心,猛地挂上高速档,一踩油门,高尔夫车就像弹出一样冲出停车场。
看到反望镜中映出的一层灰尘,邦子感到很开心。
邦子把车开上新青梅公路,向都心方向跑了一程,终于在信号灯处右拐开向国立方向。
在左侧的梨树园对面,出现了一座小规模的公寓,那就是邦子的住处。
邦子在这里早就住够了。
但是,从姘夫哲也和自己的收人情况看,目前,也只能住在这里。
邦子想变成一个不同的女人,在不同的场所与不同的男人过着不同的生活。
当然,所谓的不同,应该是各方面都是一流的。
自己注重档次,老是做那些不现实的美梦,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呢?邦子把高尔夫车停在公寓停车场指定车位里。
周围停的车都是轻型汽车或是国产大众小汽车。
为自己的车感到自豪的邦子下意识地猛地用劲关上了车门。
她想,说不定有人会因此而注意自己呢?但是,她也知道,这样做,如果有人责备,会陷入被迫向人道歉的窘境。
即使当场被人瞧不起,也必须活得潇洒才行。
坐上撒满印刷品的电梯,啪嗒啪嗒地穿过因堆放着三轮车及生活协会的泡沫苯乙烯箱等而乱糟糟的走廊,来到五层自己家门口,打开房门,进入昏暗的室内,从里屋传来动物似的鼾声。
因已习以为常,她并不在意。
邦子从门外取下早报,放在通过邮购买来的餐桌上。
除电视栏目以外,邦子从未看过新闻等内容。
即使姘夫哲也,也只看三版的报道及体育栏目。
因觉得太浪费,一度曾想停订,但广告内容难以割舍。
邦子从大量的不动产广告中取出登有招聘女工信息的广告放在旁边,打算以后有功夫再仔细阅读。
室内闷热异常。
邦子打开空调,又打开冰箱。
这样空腹恐怕难以入睡。
可是冰箱里一无所有。
昨晚,在自选商场里买的土豆色拉和饭团明明都放在里面了。
肯定是哲也吃了,竟连个招呼都不打。
气鼓鼓的邦子用力打开一罐啤酒,边喝边打开快餐点心袋。
然后打开电视机,调到清晨的大型综艺节目频道,以便能快点欣赏演艺界的丑闻,并等待进入梦乡。
烦死人了!把声音调小点!哲也从屋里吼道。
什么?反正你已经到了起床的时候了。
还有十几分钟呢。
那好吧!不知什么东西飞过来,打在邦子的胳膊上。
原来是个打火机,被击中的地方立刻变红了。
邦子抓起打火机怒气冲冲地站到哲也的床旁。
你这个混蛋,你不知道我已经累瘫了吗?你说什么?哲也脸上露出一丝怯意,我不也是很累吗?所以,你就认为该扔这个打我吗?邦子用打火机点着火,伸到哲也的眼前。
快把火灭掉。
哲也用手一拨,打火机滚落在榻榻米上。
邦子顺势从后面猛击哲也的手。
你想干什么?我的手快断了。
哎哟,看看这,你……你别闹了,大清早的。
讨厌,你!你把我的色拉吃了吧?你就用这种口气质问我?总是盛气凌人的。
比邦子的身体小一圈、瘦小、虚弱的哲也很厌烦地锁紧眉头。
前年,哲也终于找了份来往于各医院推销药品的工作,把披肩发剪短了,所以更加显现出一副穷酸相,邦子一点也不喜欢。
在涩谷繁华街道游荡时的哲也,虽傻里傻气的,但外表尚可。
邦子在涩谷的游乐中心工作时,两人认识了。
当时的邦子比现在瘦得多,像哲也这样的男人还是比较容易上钩的。
正是因为那时用信用贷款大量购买服装及装饰品,现在才不得不过着火烧屁股的紧巴巴的日子。
是你吃的吧?老老实实承认,给我赔礼!邦子冷不丁地骑到躺在床上盖着毛巾被的哲也身上。
邦子肥胖的身躯压得哲也发出求饶的悲鸣。
我不是说你快下来吗?说!你要老老实实承认,我就饶你!是我吃的,对不起啦。
不过我回家一看,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啊。
你不会自己买?我记住了。
哲也刚把头扭向一边,邦子立刻把手伸向他的胯间。
那个东西软软的。
你怎么阳痿了!早晨能不上班吗?快下来!哲也用一种好像极不耐烦的口吻说道,请你快下来!你太重了!你,自己知道自己有多重吧。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邦子用大腿夹紧哲也细长的脖子。
哲也道歉地只说了声对不起就说不出话来了。
哼。
邦子气哼哼地从哲也的身上爬下来。
她对最近与哲也的性生活感到非常失望。
他虽比自己还年轻,但却是个无用的家伙。
邦子怒气冲冲地回到中厅,看到哲也慢腾腾地抬起上身。
啊,我要迟到了。
你还知道迟到啊。
邦子不理睬他,掏出一根烟点上火。
只穿T 恤衫和运动短裤的哲也走了出来,用手摩挲了一下脖子,从邦子放在桌子上的薄荷烟中抽出一根。
不要吸我的烟!不就一枝吗?行吧?我的已经抽光了。
那好吧,一根二十元。
说着,邦子伸出手来。
对于她这种并非是开玩笑的语气,哲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邦子连头也不回,开始专心看电视。
十五分钟后,哲也默默地走出家门,邦子在比自己瘦小的偶人睡过的床上躺下。
邦子醒来时已接近下午两点。
起床后,立刻打开电视机,边欣赏综艺节目边吸烟,等待身体从睡眠中完全恢复。
综艺节目的内容与早晨几乎没有变化,但她并不在意。
邦子感到饿了,连脸都没洗,就出去买吃的东西。
在住宅区的入口处有一家昼夜营业的小卖店。
这是一家偶尔也卖她们厂生产的盒饭的连锁店。
邦子拿起一盒幕之内特制盒饭,上面写有三喜食品,东大和工厂,上午七点出厂。
没错,是自己流水线上加工的盒饭。
邦子干的是放炒鸡蛋的轻松工作,曾被中山训斥不要放那么多鸡蛋。
那家伙的确令人讨厌,什么时候如不好好收拾收拾他,心里就出不了这口气。
昨晚的夜班与平时不同,很轻松。
只要和良惠、雅子一起干,就能够选轻松愉快的工种,今后也得跟着她们一起干。
邦子不由得低声地笑了起来。
返回家里,邦子继续观看综艺节目,一边喝着乌龙茶,一边吃盒饭。
往嘴里放被浇汁染成茶色的炸肉片时,不由得想起被浇汁桶绊倒的山本弥生。
今天早晨的弥生确实有点失态,邦子啧了啧嘴。
当时她的确心不在焉,以至于同伴们也爱莫能助,感到棘手。
说什么被丈夫打了,真是岂有此理。
要是自己的话,就要坚决还击。
邦子吃完炸肉片,在硬梆梆的冷冻烧卖上浇上酱油,在洒芥末面时,头脑中浮现出弥生的面容。
长得那么漂亮,根本不用去上夜班,要是自己,绝对会去快餐店或酒馆工作。
在那儿干收入更高。
尽管是近似于风尘性的工作,但也没什么可怕的。
遗憾的是自己对自己的身材和体形没有丝毫的自信。
恰在这时,电视中出现女高中生的特辑。
邦子放下方便筷,不由得看入了迷。
染成棕色的长长的披肩发,身体纤细的女高中生脸部用电子橡皮处理过,正用变音的声调说着:老爸是钱包,是我的钱包,什么?你说我?想让老爸买什么?西服,四十五万多元一套的。
混蛋!不要愚弄人了。
邦子不由得面向电视大吼一声。
如果是四十五万元一套的西服,大概不是夏奈尔就是阿玛尼吧。
连自己都想能买一套夏奈尔。
然而,如此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到处都有,自己已无任何商品价值。
真是岂有此理。
邦子连续嘟囔了好几遍。
在这家工厂工作,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能与雅子相识。
邦子边吃冷饭边想。
雅子以前在一家有信誉的公司做事务性工作,听说是因体制改革而被迫辞职。
凭自己的直觉,雅子绝不可能长期在这家工厂干这种紧张的夜班工作。
总之,或许有一天会升为准职员吧。
不,也许被提升为干部也并不是梦想。
到那时,如果还跟着雅子干,是会有好处的。
不过,令人感到不称心的是,似乎雅子对自己好像不太信任。
邦子把吃得一干二净的空饭盒扔进水池旁边的垃圾箱,然后开始浏览报纸中缝的招聘信息及广告。
仅靠工厂计时工的收人,不要说返还越积越多的贷款,连利息都还不上。
白天的计时工,薪金低得可怜。
因为白天干八个小时和晚上干五个半小时薪金是一样的,所以绝对不能辞掉夜班。
如果白天不休息,身体受不了。
这样将会永远恶性循环下去。
邦子不想承认自己是懒虫。
但是,她也不想考虑自己已借了多少钱。
最近,到了连还利息都成问题的地步。
连本金是否减少、还有多少都不清楚。
傍晚,邦子化好妆,穿上仿夏奈尔西装走出家门。
她想找一份在十一点半上夜班之前能够干的轻松的计时工作。
来到自行车存放处,正赶上邻居家的主妇从外面回来。
她穿的好像是从自选商场买的廉价夏季西服,提着购物袋,一脸的倦容,看样子在公司一定累得够呛吧。
邦子微微地点了点头,主妇边含笑点头,边抽动鼻子闻味。
或许是为自己的香水而吃惊吧,今天搽的是可可牌香水。
这个女人也许根本不知道有这种牌子的香水。
工厂是禁止用香水的。
但是,没关系,反正在上班之前还要洗澡的。
邦子骑上自行车,在狭窄的街道中摇摇晃晃地前进。
那家小酒馆在紧靠车站的东大和路。
因考虑到没有停车场,必须骑自行车去,这的确是个缺憾。
要是赶上雨天该怎么办呢?但是,如果乘电车,邦子的公寓离车站很远,很不方便。
如果运气好被录用,搬家也在所不辞。
二十分钟后,邦子来到名为贝鲁法莱的酒店前。
本来想自己的希望不大,但这种位于市郊乡村的大众酒店,说不定也会录用自己。
想到这儿,邦子顿时觉得勇气倍增。
好久未曾有过如此激动。
酒吧女招待。
十八岁至三十岁,每小时工资三千六百元,发工作服,有护送者,工作时间从晚上五点到凌晨一点。
不能喝酒者亦可。
一想起上述条件,邦子甚至想,如果被录用,辞掉厂里的工作也合算。
在工厂一个晚上繁重劳动工作的所得,在这里仅干两个小时就可以了。
刚才还想无论如何要跟雅子干下去,可是,这么快就变心了。
对不起,我是刚才打电话来询问招聘的人。
门口站着几位穿白色西服的年轻男子和一位好像为招待客人而穿超短裙的年轻小姐。
邦子对其中的一位说明来意,那个男子用吃惊的目光审视着邦子。
啊,明白了,请走后门吧!谢谢!邦子意识到这几个年轻人在注视着自己的背影发笑。
那个男子指点的后门,面对后街,是一扇铝合金门,上面贴有一个写有贝鲁法莱的小牌子。
对不起,我是刚才打电话求职的那个人。
邦子轻轻地打开门,往里面瞅了瞅,一位身着黑色服装的中年男子刚刚放下电话。
那男子边用手抚摸着好像用凿刀凿过似的布满皱纹的额头,瞥了一眼邦子。
啊,欢迎欢迎,请坐。
他的眼神令人害怕,但声音却低沉而和蔼。
男子指着桌前的沙发对邦子说:请坐,不要客气。
装模作样的邦子挺直腰板轻轻坐下。
男子递过了名片,上面印有经理的头衔。
男子微微低头,但他抬起眼睛时,邦子却感到他的目光正从下到上审视自己,这个家伙没安好心。
邦子有点紧张,开口说道:啊,我想应聘广告中招聘的女招待,可以吗?欢迎您来应聘,那么,我们谈一下吧。
男子圆滑地说着,坐到沙发对面的老板椅子上。
请问,您多大年龄了?二十九岁。
是吗,您有什么证明吗?啊,今天忘带了。
邦子刚说完,那男子的口气变得随意起来。
是吗,你干过这种工作吗?没有,这是第一次。
邦子担心,如果他说家庭主妇不行怎么办?那男子已经什么也不问了,站起来说:实不相瞒,那份广告刚一登出,就来了六名十九岁的姑娘。
年轻的新人是我们店赖以生存的诀窍,顾客们仍然喜欢年轻的女孩子啊。
啊,是吗?也未必都是那样吧,邦子心里虽这样想,但情绪却立刻像电梯下坠似的一落千丈。
如果脸蛋漂亮,身材轻盈,即使年龄大些,也会收留的吧。
真的嫌自己年龄大吗?那种根深蒂固地盘踞在邦子头脑中的自卑感又抬头了。
让您老远地跑一趟,真是对不起,这次就……咳,邦子顿时心情沉重,焦虑地点了点头。
啊,明白了。
您现在做什么工作?在附近做计时工。
那种工作绝对好啊,我们这儿的工作相当紧张,客人一小时就要消费一两万,他们是不会轻易离去的,这您应该知道吧。
像您这种年纪,他们会说,跳过去,要下一个,那样您一定会很受刺激的。
男子用下流的表情笑着说,您特意光临,实在抱歉,这是一点交通费。
男子塞过来一个薄薄的信封。
估计是一千元吧。
那男子疑惑地问道:您,是不是已经三十多了?没有啊,哪里有那么大呢?开个玩笑而已嘛。
那男子掩饰不住轻蔑的表情。
邦子失望地走出酒店的后门。
如果从前门走,还会遇到刚才那位男招待,难免还会遇到刚才那种令人感到不愉快的眼神,所以邦子想从后门走,返回大碗牛肉面餐馆旁的存车处。
心烦意乱之中,感到肚子饿了。
邦子想花掉信封内的交通费,走进牛肉面馆。
来碗牛肉面。
叫了碗面,偶然往后一瞧,发现身后有一面大镜子。
镜子中映出邦子厚厚墩墩的腰身及丑陋的面孔。
邦子似乎感到镜子照出自己三十三岁这一真实年龄,于是又急忙回过头来。
邦子向工厂的伙伴们也隐瞒了自己的年龄。
邦子叹了一口气,打开信封一看,里面装着两千元。
真走运,太棒了。
邦子叼起了一根薄荷香烟,离上班还有一些时间。
三 良惠悄悄地打开房门,传来一股甲醛和粪尿的气味。
无论怎样想使空气循环,无论怎样用抹布反复擦洗榻榻米,这种气味也难以从良惠家中排除。
良惠用拇指轻轻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抽搐、刺痛的眼角。
从现在起到能获得几小时的睡眠之前,良惠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需要干活。
一进入狭小的水泥地门厅,旁边就有一个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
陈旧的折叠式矮饭桌、茶柜、电视机等塞满了狭小的房间,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里就是良惠和女儿美纪吃饭、看电视的客厅,因紧挨着门口,客人对屋内一览无余。
冬天,从门缝里刮进的寒风使屋里异常寒冷。
美纪常发牢骚说:真寒酸。
但对这小小的房间也真是没办法。
良惠把从工厂带回来的纸袋放在房间的一角,里面放着需要洗的工厂的白大褂和作业裤。
她瞅了瞅拉门开着的有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拉上窗帘的房间虽然有点微暗,但仍能发现完全展开的被子有微微蠕动的迹象,一定是已经卧床六年的婆婆睡醒了。
良惠不想作声,在房中间站着。
她感到在工厂里是高度紧张,而一回到家里,自己就像是一块破布一样疲惫之极。
就这样躺下,哪怕能睡一个小时,该有多好哇。
良惠一边用自己的手揉一揉结实、丰满、坚硬的肩膀,一边环视陈旧的乱七八糟的房间。
右侧的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像是拒绝一切似的紧闭房门,那是美纪的房间。
美纪在上中学以前,一直和奶奶一起住在六张榻榻米的房间。
但是,她已经长成少女,不能再勉强她了。
于是自己就在婆婆的身旁铺上被子休息。
因为有心事,总是睡不着,最近这已经成了一大精神负担,也一可能是已经上了年纪的缘故吧。
良惠在狭小的房间中仅能看清的榻榻米上坐下。
她瞥了一眼折叠饭桌上的茶壶,自己上班前喝的茶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一想到倒掉、洗刷是那么费事,于脆放在那里算了。
良惠为他人从不惜力气,但只要是自己的事,怎么凑合也行。
良惠把身边的热水壶的开水灌进茶壶,喝着温茶,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其实,她有心事。
房东说:这样陈旧的木造住宅住起来很不舒适,所以想重新建一座整洁漂亮的公寓。
良惠担心,这是否是要赶走自己的一种借口呢?如果真被赶出去,将会没有住处。
她明白,即便她能够回迁,房租肯定会大幅提高。
即使临时搬到别的公寓去,也要一大笔钱。
然而,如今过的是根本没有存款的紧巴巴的日子。
我需要钱!良惠痛切地感到,丈夫死时留下来一点保险金,因卧床不起的婆婆早已花光,存款也已吃光。
原本想自己只上过中学,无论如何也让美纪上个短期大学,就目前情况看,这根本不可能。
为自己老年生活储蓄更是白日做梦。
所以绝不能辞掉盒饭工厂这份辛苦的夜班工作。
自己还想另找一份白班工作,可谁来照顾婆婆呢?一向心胸开阔的良惠一想到将来的事,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像婆婆深深地叹了口气,从六张榻榻米房间传来微弱的声音。
良惠回来了吗?一种有气无力的声音。
啊,我刚到家。
尿布都湿了。
虽然有些客气,但却是不容分说的语调。
啊,知道了。
又喝了一口淡温茶,良惠叫了声哎嗨,站了起来。
良惠已经彻底忘记刚结婚时婆婆是如何刁难自己的。
如今,她已成为如果没有自己就不能活下去的可怜老人。
假如没有自己,这个家就不能维持。
就是这种想法成为良惠生存的支柱。
在工厂上班也是一样,大家称自己为师傅,指挥一条流水线。
这是坚持高强度劳动的原动力,即良惠的自豪。
良惠心中清楚,现实不容乐观。
为什么?因为没人肯帮助自己。
而与此相反,良惠的自豪感驱使她去干繁重的活。
良惠掩盖事物的本质,把它小心翼翼地藏于心中,不知不觉地把勤奋作为自己的金科信条,这是良惠的生存之道。
良惠默默地走进六张榻榻米的房间,闻到一股刺鼻的大便气味。
为排除室内污浊的空气,她强忍着,拉开窗帘,轻轻打开了窗户。
窗外,与良惠家同样,邻居家也是又旧又小的木结构房屋。
厨房窗户间的距离仅有一米,早早起床的邻居家的主妇立刻察觉到良惠打开了窗户,便毫不客气地啪的一声关上了厨房的窗户。
良惠无故惹了一肚子气。
但是,她也能理解,大清早让人家闻病人的大便臭味,的确难以忍受。
快给我换一换吧。
婆婆根本注意不到这些,不断地翻动着身体。
不要动嘛!尿布要错位的。
可是,我难受呀。
这我知道,又拉了吧?良惠掀开薄被,边解开婆婆睡衣的纽扣边想:如果是婴儿的被子该多好啊。
要是婴儿,大便粘到手上,小便弄湿了衣服,从没有过脏的感觉。
可是,为什么会感到老人的大小便很脏呢?突然,良惠想起山本弥生的事。
因为弥生还是一位有小孩的主妇。
最小的孩子不是刚刚撤下尿布,她还为此而感到高兴吗?良惠非常清楚,这将是一个多么令人高兴的时期呀。
然而,弥生的情况最近令人感到担忧。
听说被丈夫揍了一顿,这也不是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有个能干的妻子本是件好事,但对于懒汉丈夫来说,反而会成为他的眼中钉。
我们家的那口子不就是这样吗?良惠不由得想起五年前因肝硬化去世的丈夫。
良惠越是孝顺婆婆,做好家务,搞好副业,拼命为这个家操心,丈夫越是对良惠无端挑剔。
大概弥生的丈夫也是因弥生太能干而不喜欢她吧?与自己的丈夫一样,是个为所欲为的家伙。
不知这人世间是怎么安排的,为所欲为的男人总能娶一个能干的妻子。
不过作为妻子,也只能忍耐,恪尽妇道。
良惠随意地推测,因为弥生和自己有相似之处。
良惠麻利地为婆婆换了尿布,在厕所涮了涮,然后再去浴室洗净。
虽然她也知道有很方便的纸尿布,可是太贵,根本买不起。
喂,还出了不少汗呢。
良惠走出房间,背后传来婆婆催促让换衬衣的声音,那是等一会要做的事。
我不是说知道了吗!难受死了,这要感冒的呀。
等我把这个晾上。
良惠回答道,瞬间,涌出一股类似杀意的情感。
感冒了,那才好呢。
由此而引发肺炎,死了更省心,那自己就能彻底解放。
然而,良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立刻打消了那种邪念。
真是胡思乱想,对于需要自己照顾的人却咒她早死,这会遭报应的。
旁边的四个半榻榻米房间里的闹钟响了。
己接近七点,到了在都立高中上学的美纪起床的时间了。
美纪,该起床了。
良惠喊道。
拉开拉门,身穿T 恤衫和短裤的美纪露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我不是说知道了吗!美纪厌恶地背过脸。
妈妈,不要拿着那脏东西拉开门嘛!啊,对不起,对不起。
良惠道歉后,走向厨房旁边那间狭小的浴室。
她被美纪的冷酷无情而深深刺痛了。
以前是个多懂事的孩子呀,经常帮助自己干些又脏又累的家务活。
当然,自己也明白,随着年龄的增长,好和朋友攀比的美纪为自己的家庭环境而感到羞愧。
为什么感到羞愧?良惠发现自己没能理直气壮地批评她。
自己没有批评她的勇气,因为最感羞愧、悲惨的并非别人,正是自己。
然而,良惠感到束手无策,谁能救自己呢?必须要坚持活下去。
因为,即使感到像奴隶似的,即使认为自己永远是勤杂工,如果自己不干,将会一筹莫展。
因此,只能拼命地干。
否则,就会受到惩罚。
在想出好的对策之前,良惠也只能如此。
在盥洗室洗脸的美纪用的是牌子最新的洗面奶。
因和香皂的气味不一样,所以马上就能够闻出来。
无论是隐型眼镜还是流行的摩丝,好像都是她用打工赚的钱买的。
美纪的头发在晨光中闪着棕色的光。
洗完尿布,把手消毒以后,良惠对坐在镜子前一本正经地梳理头发的美纪说:你是不是染发了?稍微染了一下。
染什么发,不学好。
什么‘不学好’,这个词早就不用了。
美纪放声笑道,说这种话也只有妈妈吧,好多人都染发了。
是吗?最近发现女儿越来越好打扮,真替她担心。
暑假你打工的事都联系了吗?已经定下来了。
美纪朝长发上喷着透明的发胶。
什么地方?站前第一食品店。
每小时多少钱?高中生每小时八百元。
良惠受到莫大的刺激,沉默了一会儿,这比盒饭工厂的白班计时工资还高七十元。
仅仅因为年轻就这么值钱么?怎么啦?美纪惊奇地盯着良惠。
没什么。
你奶奶昨晚没事吧?良惠换了话题。
被恶梦吓醒了,不断地呼喊爷爷的名字。
真烦人。
昨晚,不知为什么,婆婆像孩子似的缠人,怎么也不让良惠去上夜班。
刚一想走她就嘟囔着说:你打算不管我了,是吧?反正你是把我当作累赘看待了。
自脑梗塞导致右半身瘫痪以来,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很老实。
但是最近却变得比小孩还任性。
真奇怪,是不是患上老年痴呆症了?啊,对对对,所以应该原谅她。
你不要光耍嘴皮子,快点给奶奶擦擦汗吧。
我不去,还没有睡醒呢。
美纪拒绝后,从冰箱里取出一个易拉罐饮料,用吸管吸了起来。
良惠一直没有发现,原来那是小卖店卖的代替早餐的食物。
美纪是因为朋友之间很流行而买回来的。
不喝那种流质,把昨晚自己做的米饭和酱汤作为早餐,该多好啊。
真是奢侈,乱花钱,良惠心中不快。
盒饭也是,以前是自己把搭配好的饭菜装进饭盒里。
可是最近,美纪好像和朋友一起在第一食品店吃午饭。
从哪里弄到的那笔钱呢?良惠用一种无意识的眼光盯着美纪。
干吗?用那样的眼光看我。
美纪像要驱赶对方的视线一样瞪眼看着。
没什么啊。
老妈,修学旅行的费用怎么办?学校明天可要交呢。
良惠已经彻底忘了,不由得大吃一惊,皱起眉头。
需要多少钱?八万三千元呢。
要那么多呀?前几天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美纪生气地吼道。
家里根本没有那么多钱。
在良惠陷入沉思时,美纪匆匆忙忙换上衣服,上学去了。
钱、钱,还是需要钱。
良惠的心事更重了。
我说良惠啊。
良惠又听到婆婆的催促声,急忙拿着洗好的睡衣走进六个榻榻米的房间给婆婆收拾好。
良惠换下繁重体力劳动时穿的衣服,吃完早饭,又给婆婆换了一次尿布,洗完堆积如山的衣服之后、终于在婆婆身旁躺下时。
已接近九点了。
婆婆已进入迷迷糊糊的状态,但是将近中午时还会闹的,所以自己想睡也不能睡,午饭是肯定要让她吃的。
良惠只能睡几个小时。
下午趁着护理婆婆的空隙再打个盹,再就是上班前稍稍能睡一会儿。
断断续续的睡眠加在一起不足六个小时。
已达极限的体力,勉强能保持正常的运转。
这就是良惠的日常生活。
有时她担心说不定哪一天会突然倒下呢。
良惠给盒饭工厂的总务科打了个电话。
到月末发工资还有一段时间,请求预支。
我们从不照顾特殊情况。
财务经理冷漠地答道。
这我懂。
可是,我干这个活已经好多年了。
我知道。
但规定毕竟是规定。
经理待理不理地说。
这件事就别提了。
我说吾妻啊,你一周不休息一天可不好办。
劳动标准局老来找麻烦啊。
这我明白。
良惠最近从未休息,一直上班。
因为她想,哪怕多挣一天的工资也好。
经理继续甩出侮辱性的语言:你可要注意呀!你不也接受生活保护了吗?如果超过限度可就危险了。
没借到钱,反倒要向对方赔礼,良惠边低头边放下电话。
其他能够求助的人只有雅子了。
迄今为止,有好多次都是她帮忙救急的。
是我。
话筒中传来低沉的声音,是雅子本人。
可能是刚睡醒,稍微带点鼻音。
是我呀。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吧?啊,是师傅啊。
不,没关系。
我想求你件事。
要是不行你就直接说。
说吧,什么事。
对雅子就直说了吧。
良惠有点犹豫。
雅子的直爽,在工厂里也时常令人敬佩。
她最讨厌那种多余的吞吞吐吐和社交辞令。
你能借点钱给我吗?多少?八万三千元。
是美纪修学旅行的费用。
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了。
没问题。
从来没有半点犹豫的雅子只问了两句,就痛快地答应了。
良惠感到无比的高兴。
谢谢!我一定报答你。
啊,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
我这就去银行取钱,今晚带给你。
良惠松了一口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向雅子借钱,真难开口,但能有这样的朋友,的确令人自豪。
良惠正趴在餐桌上打盹时,门铃响了。
身披夕阳的雅子站在门外,脸上没有化妆,显得略黑。
她直盯着良惠。
师傅,我想起来了,工厂里不能放现金,所以我就送来了。
雅子把一个银行的信封递到眼前。
在银行取钱之后,雅子这样想着就顺路来到这里。
真是雷厉风行,不愧是雅子一贯的作风。
而且,带到工厂去会被人发现,可能这一点她也考虑到了吧。
良惠体察到雅子的细心。
谢谢。
月末我一定还你。
你分期还好了。
那可不行。
你不是也要还贷款吗?没关系。
雅子莞尔一笑。
工作中轻易见不到她绽开的笑脸,所以良惠像欣赏珍宝似的注视着雅子的笑容。
不过……师傅你不要在意。
雅子爽快地说后,表情严肃起来。
于是,看起来像伤痕似的小皱折在眉间的右上方浮现。
良惠认为那是雅子有心病,总在为她优虑。
不知道那究竟是为什么。
另外,使她不安的是,即使明白,像自己这样普通的妇女最后不也是不能理解吗?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到这样的工厂来呢?你说什么呀,好了,一会见。
雅子挥了挥手,向停在马路边的红色花冠车走去。
雅子刚走,美纪就从学校回来了。
良惠把信封递给她。
啊,钱!美纪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接过信封,往里面瞅了瞅。
这是多少啊?八万三。
谢谢!美纪把信封随意地塞到黑色登山包的内兜里。
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到到手了这样一种表情。
良惠的心中不由得涌现出一种旅费是否要少得多的疑惑。
但是,和以前一样,良惠本能地回避了了解事物的本质。
美纪有什么理由撒谎呢?作为亲生的女儿,怎么会忍心对穷困潦倒的母亲撒谎呢?四 佐竹专心致志地追逐着银色小球的去向。
听说新购进了弹子机,佐竹早起排队占了一台。
他已连续打了三个小时。
该出现转机了吧?他在耐心等待着。
因为一直盯着色彩鲜艳的屏幕,加上可能与睡眠不足有关,眼睛疲劳得受不了。
佐竹从放在面前的意大利造手包中取出眼药水。
停下打球的手,把药水滴在眼中。
药水渗入干燥的眼球,淌出眼泪。
孩提时代,就轻易不哭的佐竹玩味着从脸颊淌下的液体的感触,任其流淌。
旁边坐着一位背着登山包、正在玩的年轻女子,她瞥了佐竹一眼,令人感到她对佐竹颇感兴趣。
另一方面,又很明显地让人感到不想和佐竹这样衣着华丽服装的男人来往。
佐竹泪眼模糊,盯着年轻女子肌肉紧绷的面颊。
她大概刚二十岁出头吧。
佐竹有对遇到的感兴趣的女人即兴品评的习惯。
佐竹四十三岁。
粗壮的脖颈把剪短的平头和膀大腰圆的身躯连在一起,总体印象是不好对付。
但是与身体相比,小小的吊角眼看起来很精明。
通天鼻。
修长的手指和协调的关节使他的手显得很美。
健壮的体格、纤细的手指和细腻的表情,这种不协调使人对佐竹产生一种不和谐的印象。
佐竹从油亮的紧身黑色裤兜中取出质地柔软的手绢,用修长漂亮的手擦拭眼睛。
在和裤子一起定做的黑色丝绸衬衣上现出洒落的眼泪浸湿的痕迹。
佐竹也用手绢仔细地擦了擦那儿。
对佐竹来说,无论是华丽的服装,还是脚上趿拉的荷兰鞋,只不过是一般服饰而已。
佐竹想,如果自己穿一身漂亮的西服,旁边的女子会更感兴趣吧。
佐竹看了一眼左手腕上戴的劳力士纯金手表,已是将近下午两点,快到约会的时间了。
他啧啧几声,刚想收盘,就在往下看一眼接球盘中剩下的球的那一瞬间,弹子机满盘了。
弹子球非常有趣地落入袋中,从接球盘中溢出。
他妈的!对自己的运气不佳不由得骂了一句。
佐竹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旁边年轻女子的手臂,那女子吃惊地看着他。
我没时间了,要是你愿意,过来打吧。
嗯,可以吗?那女子喜形于色,同时很警觉地盯着佐竹的脸,在佐竹离开之前,她的视线没有移开过。
佐竹苦笑着拿起手包,敏捷地站起来。
一边穿过播放着悦耳的男低音音乐的弹子球店的通路,一边思考刚才那位女子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从充满噪音的弹子球店的自动门向外跨出一步,另一种喧闹立刻包围了佐竹。
电影院的拉客声,男人的喊叫声,卡拉OK厅里传出的流行歌曲……置身歌舞伎街的气氛中,尽管已有所适应,但还是感到自己不应呆在这里,心情很压抑。
佐竹抬头仰望被脏楼房包围的狭小天空,天阴沉沉的。
他对于雨前的闷热天气感到厌腻。
佐竹把手包夹在腋下,大步流星地往前赶路。
刚走到歌剧院的前面,发现皮鞋底上粘有口香糖,他想在路边将其擦掉。
由于空气湿润的缘故,口香糖很粘,怎么也擦不掉,佐竹非常焦躁。
整夜都聚集在这一带的年轻人把吃喝的脏物丢弃在人行道上,弄得地面粘糊糊的。
佐竹正小心翼翼地边注意别踩上发粘的丢弃物边往前走时,碰到一群参加歌咏比赛的像是刚刚步入老年的妇女行列。
佐竹举起右手示意想穿过队伍,但是,这些妇女们只顾七嘴八舌地说话,没有发现他的动作。
佐竹轻轻地啧啧两声,微笑着穿过队伍。
都是素不相识的人,并没有人生气。
与此相反,倒是鞋底上的口香糖令他头痛。
马路上,有发广告单的,有红灯下拉客的,有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高中生,她们都小心翼翼地对佐竹敬而远之。
这些人非常了解佐竹发出的危险信号。
佐竹把双手插在短裤兜里,满脸不高兴地走进后巷。
佐竹的店美香在与区政府的马路仅一街之隔的出租楼房里。
佐竹像野兽一样敏捷地登上楼梯,在二层尽头处推开美香的黑门。
室内灯光通明,与具有希腊雕刻风格的磨光玻璃窗微微射进的光线交汇在一起,使室内显得格外亮堂。
一位女子坐在靠近门口的桌前,等待佐竹的到来。
她深知对时间要求苛刻的佐竹最讨厌在约定时间失约。
让你久等了。
哪里,佐竹先生才辛苦呢,大老远地特意赶来。
语调中有些不准确的地方,但却能说一口流畅的日语的这位台湾人,叫张丽华。
佐竹让她做这家店的妈妈。
丽华是年过三十五六的半老徐娘,以白皙、细腻的皮肤而感到自豪,穿着一件从脖颈到胸口裸露明显的连衣裙,徐着大红的口红,又白又细的脖子上戴着两条项链,一条是精心雕刻的翡翠做的,一条是纯金做的。
她似乎恰好刚点着烟,她边向佐竹微微点头,边从口中吐出一大口紫烟。
百忙中打搅,很不好意思。
说哪去了,我是佐竹先生的小伙计嘛。
佐竹感到丽华口气中流露出女人的谄媚,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满意地环视着自己的店。
室内是以黑色为主基调装修的,家具是洛可可风格。
门口附近,放着卡拉OK音响装置及白色的钢琴,有四张客桌席位。
里面,铺着地板的房间里有十二张客席。
这是一家大体上说得过去的上海酒吧。
丽华站在佐竹的对面,把白皙的纤手放在一起,手指上的大翡翠戒指闪闪发光。
佐竹像是违背了丽华的期待似的,对店内各处摆放的大花瓶进行指点。
喂!阿丽,花瓶的水,如果不换一换,可不像话了。
全是些卡萨布兰卡、玫瑰、兰花等名贵花卉,水一混浊,花就会发蔫的。
噢,是。
丽华跟在佐竹身后转悠,对,也不能让花缺了水呀。
丽华边笑边回答,佐竹常常为她的感觉迟钝而不满。
但是,如此的经商奇才也是少见的。
他转向丽华。
您有什么吩咐?像是想转变话题似的,丽华微笑着问,生意上的事吗?不,客人的事。
最近,没出什么事吗?什么事?丽华的脸上立刻出现一种警觉的神色。
我是从安娜那儿听说的。
佐竹向前探了探身,发现丽华已相当紧张。
上海人出身的安娜是眼下美香的头号坐台小姐,是店里收入最高的明星。
佐竹非常看重安娜,就怕她跑了。
他承认,只要是安娜说的,什么都言听计从。
安娜?她说什么?有个叫山本的客人吗?山本?有,但是……啊!有,有。
好像才想起似的,丽华点了点头,啊,想起来了。
死皮赖脸缠着安娜的那位客人吧,是他,是他。
原来真有这么个人,给我送钱,那是求之不得的。
可是,这个家伙好像在安娜回家的路上进行跟踪。
这是真的吗?丽华好像不知道,惊得向后仰了一下。
啊,昨天她给我打了个电话,问调查了那个客人想干什么没有?他好像一直跟踪到安娜住的公寓。
他可真是个小气鬼。
丽华似乎很意外。
好像是。
他不像是一个肯出血的蠢货。
所以,下次来时,要想法不让他进店。
不能让穷鬼接近安娜。
我知道了。
可是怎么挡呢?想想办法,这是‘妈妈’的职责吧。
佐竹不理睬她。
丽华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咬了一下嘴唇,变成商人那种无毒不丈夫的表情。
明白了,我一定跟经理交待清楚。
经理也是台湾人,一个年轻男子,昨天因感冒休班了。
不陪客人时,叫辆车送她回去。
一定按您盼咐的去做。
丽华不断地点头。
佐竹说完站起身,说了声那么,再见。
丽华像对待客人一样,送到门外。
佐竹叮嘱道:阿丽,不要忘记给花瓶换水。
看到丽华暖昧的笑脸,佐竹心想,必须及早找一位接替她的优秀的妈妈。
因为店里的小姐,都是按漂亮、年轻、脾气好的标准挑选的,而只有她例外。
对佐竹来说招待小姐是活的商品,而妈妈则必须是成功的推销员。
佐竹走出美香,直接登上楼梯,来到位于三楼的另一家店门前。
这里是被称作娱乐广场的比九点赌博店。
对外公开的经理是雇用的,作为老板的佐竹每周光顾三次左右。
大约一年前,佐竹看到楼上那家麻将店不景气,就把它租下,指望留住楼下酒吧关门后的客人,就开了这家比九点店。
因为没有得到风俗营业法的批准,只能面向从酒吧过来的客人,及为打探小道消息而聚集的客人。
本来以为是小本经营,结果却如愿以偿,生意越来越兴隆。
刚开始时,只有两台小比九点桌。
看到客人陡增,于是又请了几位年轻的高手庄家,购置了大比九点桌,赌金也猛增,一时热闹非凡。
以前是在美香关门后偷偷地营业,现在公开地从晚上九点一直营业到清晨。
佐竹把刚刚解开的白色灯箱的电线仔细卷了起来,用手绢擦拭着带有指纹的金色球形把手,对自己是否进去检查一下店员的善后情况而犹豫不决。
这里既是自己喜欢的赌博店,又是自己发家致富的聚宝盆。
腋下手包中的手机响了。
大哥,你在哪儿?我要去美容院。
生硬的日语令人听起来很可爱,是安娜打来的。
善于对男人撒娇的安娜用不着谁教,就会这样称呼佐竹。
佐竹认为安娜的这种做法是她天性使然。
知道了。
我马上过去,等着我。
佐竹雇了三十多名中国籍的吧姐,安娜的美貌与聪颖都是超群的,现在恰好是吸引有钱客人的黄金年龄。
迄今为止的客人都是由佐竹挑选的。
安娜的周围根本不能有寒酸客人接近、纠缠的机会。
佐竹离开歌舞伎街,返回停在海基亚地下停车场的白色奔驰车。
从那儿驶向位于大久保的安娜的公寓。
公寓虽然是新建的,但环境并不令人满意。
如果有盯梢的男人,或许还是让她搬搬家更安全些,佐竹想着,来到六层安娜的房间前,按下无线对讲机。
我是佐竹。
门开着呢!听到娇滴滴的嘶哑声音。
一开门,一只只要一脚就能踢死的长卷毛小狗汪汪地叫着跑到脚边,好像听到佐竹的脚步声,在那儿等待似的。
佐竹并不喜欢它,但因是安娜的爱犬,所以不能不喜欢。
佐竹边用脚尖把小狗推向一旁,边对里面喊了一声。
喂!你是不是有点大意了。
什么大意?里面传来安娜不高兴的声音。
佐竹并不回答,用鞋尖玩弄着摇头摆尾、像个小玩具似的小狗,等着安娜。
在狭小的门厅,摆了一些鞋橱装不下的各种式样及颜色的无带低跟女鞋及拖鞋。
因过分混乱,为了出门时容易选择,佐竹进行了分类整理。
安娜把波浪式的浓密长发归拢成一个马尾发型,没化妆的脸上架着一副夏奈尔墨镜。
带有金银线刺绣的宽松式T 恤衫与过膝女袜搭配得很时髦。
即使戴着一副大墨镜,也能看出完全没有必要化妆的白哲的肤色和漂亮的容貌。
佐竹再一次端详着安娜。
去平时常去的那家店可以吗?嗯。
安娜涂有红趾甲的赤脚趿拉着珐琅绒拖鞋。
小狗好像发现自己将被撇在家中似的,扬起前腿不停地狂吠。
安娜像对孩子似的嘱咐道:小宝宝,不许闹!要听话啊,明白了吗?二人来到走廊等电梯。
安娜的日常安排是中午过后起床,去购物或做形体训练。
然后,去美容院整发型,简单吃点食物,去美香上班。
只要佐竹有空暇时间,肯定会去迎送安娜,因为他担心不知何时就会被他人抢走。
佐竹和安娜刚进电梯,手机又响了。
啊,佐竹先生吗?噢,是国松呀。
佐竹瞥了安娜一眼。
国松是聘请的经营娱乐广场的男经理。
安娜看了一眼佐竹,漠不关心地伸出与脚趾甲呈相同颜色的手指甲的手。
什么事?店里的事,我有事要向你汇报,今天有空吗?国松的高嗓门在狭窄的电梯中回响。
佐竹从耳旁移开手机回答道:没问题。
我现在送安娜去美容院,然后正好有空。
在哪儿见面?啊,因为你在中野,就在附近的咖啡馆怎么样?约好时间和地点,佐竹关了手机。
电梯早已降到一层。
安娜先走下来,撒娇地转过身来说:大哥,那件事,你跟‘妈妈’说了吗?说了,不能让他再跨进店门一步,你就安心地工作吧!嗯。
安娜放心地隔着墨镜仰望着佐竹,不过,他即便不去店里,会不会到这里来,没事吧?当然没事了。
因为我在保护你。
不过,我想搬家。
好的。
如果他还继续纠缠,我会考虑的。
嗯。
那个家伙,在店里怎么闹腾的?佐竹很少来美香店。
别的客人一接近我,他就不高兴,死皮赖脸地纠缠着我。
安娜皱起眉头,大家都感到棘手。
再加上,最近甚至提出‘借我点本钱’这种无理要求。
对对对,来酒吧玩不是有规则吗?安娜神气活现地说完,钻进奔驰车的助手席。
外表看像个漂亮的偶人似的。
其实,安娜是一位很有心计的上海女孩,日本已四年了,先上日语学校,此后,以继续上语言学校的名义,不断更换就学签证。
把安娜送进美容院,佐竹来到已与国松约好的咖啡馆。
我在这儿呢!先到一步的国松在靠里边的桌子旁摆了摆手二谢谢。
辛苦了。
佐竹靠着沙发背坐下,身穿短袖半开襟高尔夫球服的国松点头赔笑。
看起来像体育俱乐部教练的国松还不到四十岁,但参与赌博的年限却不算短。
他在银座的麻将店干了很长时间,为此,佐竹把他挖了过来。
什么事?佐竹点上烟,注视着国松。
啊,没有什么大事。
有位烦人的客人。
嘿?什么事?警察吗?这个行业就是枪打出头鸟,听说这儿的生意兴隆,警察为了查赌,装扮成赌客,也未必不可能。
不,不,没那么严重。
国松轻轻地摇了摇那手指细长的手掌,是最近每晚都来赌的一位客人,他一个劲儿地输。
赌场上可是没有常胜的将军啊!有切身体会的佐竹笑道。
受到感染而大笑的国松搅动着放在橘子汁中的麦秆吸管。
国松和佐竹都不喝酒。
佐竹把点的牛奶咖啡一饮而尽。
那个家伙输了多少?嗬,这两个月,大约四五百万吧。
他还算不上大户。
有些家伙已达上亿元。
这是微不足道的小赌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么,究竟出了什么事?是昨晚的事,这小子竟说:借我点本钱‘。
佐竹的比九点赌场,基本规定是不借赌金。
但作为例外,仅限于老客户,有时也借给几十万左右的赌金,那个顾客大概也看到这种情况了吧。
开玩笑,把他轰出去。
佐竹苦笑道。
轰过呀。
尽管如此,他还是恳求。
不过,如果是知趣的人,只要直接向他发出威胁,他就会骂咧咧地离开了。
真是没法子呀。
这家伙是干什么的?普通职员。
不知道是哪一家小公司的。
哦,要仅仅是这些,也不值得向你汇报,其实,刚才‘妈妈’也来了个电话,说不定也许是‘美香’的那位客人。
要真是那样,好像那家伙就是‘美香’禁止出入的那个人。
是山本?既追女人又贪财。
佐竹叹了一日气,掐灭了烟。
迷恋年轻、漂亮的中国吧姐的客人太多了。
但是,一旦没钱,缘分也就没了,吧姐只好请对方自重了。
山本这位客人是想通过比九点取胜赚钱吧。
或者是在迷恋女人的过程中,对大笔花销感到愕然,想通过比九点捞回来吧。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山本都已失去自控。
这种人,无论是赌博,还是追女人,都已失去了资格。
佐竹最瞧不起这种人。
与其说山本是个值得考虑的人,莫如说他也许是个会引起麻烦的家伙。
佐竹担心他会对安娜和生意造成威胁。
所以,下次他再来,店长您直接跟他谈谈如何?可以,他来时,请跟我联系。
假如他是个明事理的人就好了。
店长,打眼一看您像黑社会的老大,山本一见到您,不会再来的。
佐竹默默地笑了,但在小眼睛的深处,乌黑的眼球闪着微弱的光。
国松并没有注意,开玩笑地说道:啊!相当令人可怕呢。
是吗?大家说,您那身打扮,只要眼珠子一瞪,就会吓一跳的。
国松笑道。
我有什么可怕的?尽管看起来很和蔼,却说不上为什么。
似乎要打断国松的笑声似的,佐竹手包里的手机响了。
是安娜打来的。
大哥吗?现在,我在美容院呢。
安娜说美容院的声音,冷不丁被佐竹听成了医院,佐竹感到后背有一股寒气袭来,冷得他不由自主地想高声喊叫。
在佐竹宽阔的身体下,女人在不断地喘息。
佐竹的皮肤上因沾满又粘、又热、又稠的液体,而变得异常地润滑。
略微过了一会,像是被女人变凉的躯体捕俘似的,他们贴在一起。
女人处于神智不清的痛苦之中。
佐竹为了阻止女人嘴中传出的既不是愉悦亦不是悲鸣的声音,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并用手指深深插入女人侧腹的伤口中。
鲜血不断从伤口往外流淌,为两人的结合染上凄绝的气氛。
佐竹想更深的进入女人的体内,使两个人完全融为一体。
当佐竹刚想结束,离开女人的嘴唇的刹那间,女人在自己的耳边吃力地呻吟道:医院……医院。
没救了,你死了心吧。
当时自己的声音,至今仍清晰地记得。
佐竹曾杀死过一个女人。
上高中时,佐竹把父亲打翻在地、离家出走以后,再也未回过家。
在搓麻将的胡混中,他被一个暴力团的头头相中了。
这个头头在新宿通过经营卖淫生意和走私兴奋剂而发家。
佐竹干的是防止卖淫妇逃跑的警卫工作。
有一天,发生一起悲惨事件。
他用私刑折磨死一名偷偷地向别的团伙介绍卖淫妇女的蛇头女。
这是佐竹二十六岁时发生的事。
因此事件,佐竹被判七年监禁。
国松、丽华、安娜谁都不知道他的这段经历。
正因为如此,佐竹才不便直接出面经营,所以把酒吧交给丽华和经理经营,而比九点赌博店由国松管理。
那件事虽已过去近二十年,那个女人临死前的痛苦表情和声音至今仍记忆犹新。
像那女人冰冷的手指在后背摩挲似的,佐竹又打了一个寒战。
自己从未杀过人,在杀人之前,不知自己会处于怎样一种精神状态。
佐竹在深感惭愧的同时,第一次知道自己有享受施虐欢乐的性嗜好,并且体验到两人共享死亡的欢乐是如此的震撼心弦。
你做得太过火了。
甚至连一直对女人冷酷无情的暴力团团伙都恶狠狠地盯着他。
那种侮辱和厌恶的表情使他永远难忘。
但佐竹想,那件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服刑中,残忍施虐致那女人于死地时的清晰记忆,仍深深地折磨着佐竹。
但那并非是罪恶感,而是产生一种想再一次做同样事情的愿望。
终于熬到了出狱。
一旦面对女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佐竹已对她们失去了性欲。
杀那女人时的刺激太深刻了,而他发现因那次事件致使自己彻底封闭,是在多年以后。
了解自己的警界线无异于封闭住自已的梦幻。
从此,佐竹异常谨慎,一直未开启封条。
他的孤独和自制恐怕无人知晓。
然而,不了解佐竹真实面目的女人们都毫无警觉地委身于他,不断地对他撒娇。
所以,对佐竹来说,这些对自己抱有好感的,不捅破封闭梦幻的女人仅仅是些可爱的动物。
佐竹知道,真正能理解自己并将自己引向天国抑或地狱的女人,只能是被自己杀害的那个女人。
佐竹只能在梦幻中与女人结合,不可能在现实中获得心旷神怡的感觉,这就足够了。
如今,像自己这样温柔地对待女人的人贩子不会有吧。
在他的心中,出现被折磨致死的女人的容貌,自那时以来这是第一次。
经常遇到不相识的女人的面孔,那简直是对自己人生的一种刁难。
自己本不想打开地狱油锅的盖子,然而,仅仅是安娜的一句话,意想不到的使盖子错了位。
佐竹趁国松不注意,轻轻地擦拭额头上渗出的汗珠。
去美容院接安娜时,她已站在店门外等候。
佐竹打开助手席的车门,等待安娜上车。
佐竹看到安娜整好的发型是七十年代时兴的那种,便笑道:真是令人怀念的发型啊。
在我年轻时,女人都留这种发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吧。
对,二十多年以前吧。
你安娜还没出生呢。
佐竹眯缝着眼睛,注视着安娜。
世上竟会有如此漂亮的女人,真是老天爷的造化。
头脑灵活,心胸开阔,加上最近成为店内吧女的骄傲的头羊,甚至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威严。
佐竹暗自同情狂热追求安娜的那些男人们。
佐竹边开车,边看着坐在助手席上的安娜那过膝袜勒紧的大腿的接合部,既柔软,又富有弹力,使人感到肌肉结实,丰满。
祝你永远漂亮,我会保护你的。
佐竹明知美丽不会永存,当安娜人老色衰时,他肯定会找下一个安娜的,但却故意说道。
啊,真想让大哥抱抱我。
安娜用一种不能说是调情的口气诱惑道。
佐竹知道,不了解自己过去历史的店员们,都在议论:老板是个严厉的人。
那可不行,安娜是最重要的商品啊!我——是商品?嗯,非常漂亮的、像梦幻般的玩具。
当说出玩具这个词时,那个女人的面影又浮现在眼前,但在注意前面的汽车尾灯的过程中,瞬间就消失了。
只有有钱的男人,才能得到的相当高级的玩具啊!不过,如果恋爱就能得到。
安娜没有必要那样做。
佐竹注视着不好惹的安娜。
我要嘛。
安娜轻轻地握住佐竹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
佐竹把她的手又推回柔软的大腿。
一直抱着黑色的虚幻而生存的佐竹,只想要被自己杀死的那个女人。
因为对佐竹来说,让玩具更漂亮,分配给迷恋她的男人们是自己现在最大的乐趣。
为此从而随心所欲地操纵他们,佐竹希望两个店都能兴旺。
首先,除掉山本这个家伙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当天晚上,佐竹正在西新宿自己房间做出门准备时,国松打来电话,山本刚来,好像要押两三万左右,怎么办?赶他走吗?不要管他,让他玩。
我马上去。
佐竹穿上刚定做的闪光的灰色西装,及立领衬衫,走出家门。
佐竹把奔驰车开进歌舞伎街的击球练习场的停车场内。
首先,来到美香,安娜从里面向外瞅了一眼。
本来是那样的清纯可爱,但为了工作,却浓妆艳抹。
其他的吧姐也毫不示弱,竞相争艳。
佐竹巡视一番,对吧姐们感到十分满意。
于是,呼唤丽华。
丽华自然地边与客人问候,边来到佐竹身边。
大白天您特意赶来,真对不起。
多亏您,与国松也联系上了。
是吗?那太好了。
还真不知道他也去楼上了呢。
两个店都让他搅得不得安宁啊。
丽华扑哧地笑了起来。
她穿着翡翠色的中国旗袍,比平时更显年轻,给人一种可靠感。
佐竹瞥了一眼装饰在墙角的花瓶。
水仍然混浊,花儿比白天更显得无精打采。
他什么也没说,走出店门,想尽快亲眼见一见跟踪安娜的那个家伙。
佐竹来到三层的门牌上写有娱乐广场的店门前。
因怕搜查,门牌上灯箱的电源已经关闭,刚一开门,就感觉到赌场里充斥着嘈杂声和兴奋的气氛。
佐竹悄悄地进入店内,再次用审视的目光环视着自己的店。
二十坪左右的店内,七个人一桌的小型比九点台有两台,能容纳十四个人玩、赌金数额也大的比九点台有一台,无论哪种台子周围都挤满了客人。
穿黑色礼服的工作人员包括国松共三人。
送酒水以及小菜的兔女郎三人,大家都非常紧张、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小比九点台的庄家见到佐竹,行了个注目礼,但手没有停止摆塑料牌,佐竹微微点头。
如此年轻的麻将庄主,技术娴熟,干得很出色。
店内的一切,都令人满意。
比九点是一种很简单的游戏。
客人向押赌A 方,或押赌B 方下赌,庄主从押赌获胜的资金中收取百分之五的回扣,这叫抽头钱。
能巧妙地组织客人投入搏杀,是一个优秀庄家必备的条件。
正因为游戏过于简单,客人会很快地入迷,并且很难自拔。
规则是个位数的数相加,如果达到九即获胜。
与奥伊乔卡布相似,是否摸第三张牌,有几种规定。
押赌A 方摸两张牌,最先一张如果是八或者九,就会自然获胜,或平局。
押赌B 方,不能摸第三张牌,如果是六或七,需等待押赌A方的结果。
如果是五以下,可以摸第三张。
除此之外,根据两者的统计,有很细的规则。
这种游戏,无论什么人一学就会是其受欢迎的原因。
客人中包括许多下班回家的工薪阶层,及年轻的文秘人员。
佐竹知道,这里有和赌场不同的宽松气氛,来这里的人半数以上为禁治产者(被宣布为无能力管理财产的人),总之,没有几个像样的人。
但是,对因为来自己的店赌博而破产者,佐竹会感到真是对不住人家。
就是那个家伙,整天吹牛皮,今天得输上十万。
国松对佐竹附耳私语,指了指坐在里面小桌旁边喝搀水饮料边托腮观看他人下赌的男子。
佐竹站在一边偷偷地观察山本。
这个男子大约三十五六岁,白色半袖衬衫,配一条朴素的领带,下身穿灰色短裤。
一张平庸的脸,是一个没有任何特点的男子。
如果在他周围转一圈,很难能立刻把他和其他人区别开来。
如此庸俗的家伙竟来追求安娜,也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
安娜只有二十三岁,即使在美女如云的美香,她也是最漂亮的,并且是店花。
正如安娜所说:像所有的赌博场都应有规矩一样,要玩也应有约束的规则。
一直严格约束自己的佐竹,一见到山本那样的客人就生气。
山本参与的那个台子,到了决定胜负的阶段。
再有一二次,牌就要发光了。
山本下决心把手中不多的筹码全部押在A 方。
见此情景,其他客户几乎全都押向B 方。
因为大家都知道山本从未赢过,谁也不跟他走。
佯装不知的庄家迅速地从得分手开始发牌。
A 方得到两张花牌。
是零,即比九点。
佐竹想没中。
而与此相反,押赌B 方为三,双方都必须摸第三张牌。
山本面前发了牌,按规矩,山本将两端折起,看看中间之后,一狠心抛出来。
是花牌,押赌B 方浮现出宽心的笑容,是四。
零对七,当然是押赌B 方获胜。
山本被幸运所抛弃,这是最后的胜负。
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佐竹嘟囔了一句,站在旁边的国松也忍不住窃笑。
山本参与的那桌的庄家换上一位年轻的女庄家。
客人也有几位换人了。
然而,山本连筹码也没有,却赌气似的坐在那里。
站在他身后的女招待模样的小姐欲说又止地瞥了国松一眼。
该出手了。
佐竹向国松递了个眼色,走近山本。
对不起,先生。
什么事?山本吃惊地看着佐竹魁梧的身材,和善的面孔,及非同一般的服装。
但是,满不在乎的表情并没有改变,或许山本对什么事都反应迟钝。
如果您不参加的话,能否请您和这位先生换换位置呢?为什么?因为必须按规矩来。
我在这里看看不行吗?山本已经喝醉了,好像他贪杯喝了不少店里免费提供的威士忌。
桌上烟灰四处飘落。
佐竹吩咐一位年轻的副经理清扫垃圾,小声地对山本说:对不起,我有话跟你说。
请到这边来。
有话就在这里说嘛。
坐在同一张桌子周围的人们都吃惊地看着山本。
其中也有人惧怕佐竹的威严,默默地低头不语。
不,请跟我来一趟。
佐竹说着,把满不在乎的山本带到店外。
佐竹站在出租大楼的昏暗的走廊中,直视着他。
先生,听说前几天,您说,‘借点本钱给我!’对不起,我们是不借现金的,如果你没有钱玩,请你到哪儿筹足了钱,再来玩吧。
喂,你这里可是接待客人的生意呀,你们不是常这样说吗?山本露出任性的孩子般的眼神,把嘴撅得老高。
对,正因为我们是接待客人的,才这样要求的。
另外,请你不要老是尾随安娜,因为她还年轻,怕你。
你有什么权力这样教训我?山本因感到受到侮辱,气得脸都变了形。
难道我不是客人吗?你知道我往这里投了多少吗?好,那谢谢你。
不过,请你不要跟踪。
因为只许招待小姐在店内与客人见面。
什么只许在店内见面啊。
山本讥笑道,真可笑。
反正都是卖淫的嘛。
所以,像你这种人,是没有资格碰她的。
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再来了吗?你这个混蛋!佐竹怒气冲冲,不由得骂了一句。
你说什么?畜生!山本冷不丁地扑过来。
佐竹用粗壮的右胳膊挡了一下,顺势用另一只手用力抓住山本的衬衣领子。
并且,用膝盖顶住山本的胯部,推到墙根。
山本像被粘到墙上似的,动弹不得,呼哧呼哧地喘息着。
你听着,趁着还没伤着你,你给我滚出去。
几个工薪族上了楼,看到两人撕斗的情景,战战兢兢地走进娱乐广场。
佐竹放下抓对方的手,他担心因这种场面会被人毫无根据地传为这是一家由暴力团经营的店,这种谣言会影响正常营业的。
正当佐竹犹豫时,山本孤注一掷地猛地一拳打在佐竹下颌上,疼得他一个劲地呻吟。
你这个混蛋,你想干什么?勃然大怒的佐竹毫不留情地用胳膊肘猛撞山本的心口窝,把向下蜷身的山本从旁边的楼梯踢了下去。
看到山本轱辘辘地一下滚到楼梯平台,摔了个屁股蹲儿,佐竹不觉热血沸腾,又体会到年轻气盛时拼命打架的那种快感。
但是,那仅仅是瞬间的感觉,立刻被谨慎的抑制所取代。
下次再来,我宰了你,王八蛋!不知道是否听到佐竹的瘆人的恫吓,山本擦了一下满嘴的血迹,呆然不语。
恰在此时,正要上楼的几个年轻女子惊叫几声,跑下楼去。
糟糕,把姑娘们都吓跑了。
佐竹边把西装的皱褶捋平,边陷入沉思。
今后山本的命运将如何发展呢?当然,难以预测。
五 可恨!这种感受就叫人难出恶气。
山本弥生边注视着从穿衣镜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边这样思考着。
在三十四岁的白白的裸体的靠近心口窝处,有一个非常明显的黑色圆形青斑。
这是昨晚丈夫健司的拳头在这里留下的痕迹。
它使弥生的心中明显地产生了某种情绪,不,很久以前就已经出现了。
弥生忘我地摇头否认,镜中的裸体女人也一起摇头。
这种情绪此前已经产生,只不过是还没有命名而已。
在产生可恨这种感觉的瞬间,它就像黑色的乌云一样不断扩展,转眼间占满整个心房,现在,弥生的心中,除了憎恨以外,什么也不存在。
弥生想着,眼泪夺眶而出。
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润湿了脸颊,甚至滴到弥生那虽小但形状很美的双乳之间。
当泪水淌到心口窝时,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疼痛袭来,使弥生蹲伏在榻榻米上。
无论是接触空气,还是泪水滴在上面,都感到疼痛。
谁也无法治愈这种痛苦。
睡在小被子里的孩子好像听到了动静,开始蠕动。
弥生急忙站起来,用手擦了擦泪水,慌忙用毛巾被裹上身体。
决不能让孩子们看到这个青斑。
也不能让孩子们看到自己在哭泣。
在这个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孤独地忍受着痛苦。
想到这里,弥生的眼中又流出眼泪。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受到最亲近的人的伤害。
不知怎样才能从这地狱中逃脱。
弥生强忍着幼儿似的幻想抽抽搭搭地哭泣。
五岁的大儿子好像难以入睡,双眉颦蹙,翻了个身。
三岁的弟弟也受其影响,仰躺着。
现在,如果把孩子们惊醒,就不能去工厂上班了。
弥生从穿衣镜前爬起,走出寝室。
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关上拉门,关掉了电灯,希望孩子们能安静地多睡一会儿。
弥生蹑手蹑脚地来到了与小厨房相邻的起居室,从餐桌上叠起的成小山状的干净衣物中,找出一套自己的内衣。
那是在自选商场买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廉价三角裤和乳罩。
弥生不由得想起独身时代买的全是带有漂亮的装饰花边的内衣,因为健司非常喜欢。
当时,根本想象不到等待两个人的会是这样的未来。
更没有想到被难以弄到手的女人夺去灵魂的狠心的丈夫,和憎恨这个男人的妻子会像隔着深河似的相对而居。
两人再也不能在同一岸边携手并肩共渡爱河,因为自己绝对不能饶恕健司。
今天,丈夫也不会在自己上班之前回家吧。
依靠已经不能指望的健司,把孩子放在家里去上班,是最令人担心的。
尤其是大儿子特别敏感,最容易受伤害。
并且,丈夫从三个月前就不往家里交工资了,她只能依靠自己上夜班挣的微薄收入,勉勉强强维持母子三人的生活。
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呀?在自己上夜班期间,狡猾的丈夫悄悄地溜回家,钻进被窝。
清晨,弥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后,与这个丈夫反复地进行永无休止的口角,相互发出冷漠的、灼人的视线,真是累死人了。
弥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为穿裤头,刚一弯腰,心口窝就猛地痛了一下,不由得喊了一声。
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的家猫雪儿抬起头,竖起耳朵,盯着弥生。
昨晚,它在沙发下胆怯地发出细长的叫声。
一想起那件事,弥生的脸就变得苍白、愤怒、憎恨,一种难以言状的沉重心情使弥生六神无主。
她还从来没有如此憎恨过他人。
出身于小城市的弥生,虽然平凡,却是在心地善良的双亲膝下长大的独生女。
弥生在山梨县短期大学毕业后就来到东京,就职于一家瓷砖公司,当营业助理。
因长得漂亮可爱,公司的男职员竞相追求,像众星捧月。
回想起来,那时是弥生一生中最值得留恋的时候。
当时如果自己想选择,有许多可供选择的对象。
然而弥生选择的却是经常出没于公司的、就职于建材公司的朴实的健司。
健司比任何人都锲而不舍地追求弥生。
弥生与健司在结婚前的那段恋爱,总是受到人们的称赞,呈现在眼前的全是对未来的憧憬及美好的回忆。
然而结婚后,弥生的公主般的美好理想立刻破灭了。
健司把弥生撇在一旁,或下酒馆,或赌博,渐渐地就不回家了。
当然发现健司是一个贪欲的人是最近的事情,他总是希望得到根本弄不到手的他人的东西。
因为自己是公司许多年轻人追求的对象,所以,健司一心一意要把她追到手。
但一旦成了他的掌中之物,他就失去了兴趣。
总是追着幻觉走的不幸的男人,这就是健司。
昨天晚上,不知道刮哪阵风,健司十点钟前就回家了。
弥生为了不惊醒好不容易才入睡的孩子们,尽量不出声地在厨房洗刷,听到有动静,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健司站在身后。
健司像是看到厌恶的东西似的,紧绷着脸,注视着弥生的背部。
弥生大吃一惊,不由得把满是泡沫的海绵掉在水池里。
啊!吓我一跳。
什么!你以为我是别的男人吗?很稀罕,健司今天没有喝醉,但情绪却非常低落。
不过弥生对健司的这种冷漠早已习以为常。
是呀,因为只能看到你睡觉的面孔嘛。
弥生边捡起海绵,边挖苦地顶了一句。
如果可能,她不想看这张令人厌恶的紫黑的脸。
为什么今天回来得这么早?没钱了呗。
你不是一分钱也没往家里交吗?尽管是背对着说的,但健司明白,弥生在看热闹,嘲笑自己。
真的没有了,存款也都花光了。
都花光了?弥生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两人存有五百多万元。
住房的押金还差一点才能够。
可是……弥生想,自己为什么一直那样拼死拼活地干呢?真的吗?为什么不往家里交钱,却向我要钱,为什么?赌博,玩比九点了。
撒谎吧。
因愕然,弥生只能那样说。
是真的。
可是,那不是你一个人的钱呀!也不是你自己的吧!由于过于僵持,沉默了一会儿,健司满不在乎地说:我,离开这个家怎么样?嗯,这样比较好吧?嗯?为什么这样胡闹?有什么不称心的?为什么每次回来都要无休止地把家人卷入无意义的争吵之中呢?这已不是最近才出现的现象,弥生用冷静的口气回答道:这不是你离开家就能解决的问题吧?那么,怎样做才能解决问题呢?你说说看,嗯?已经把问题还给了弥生,健司的脸上显现出狡猾的神色。
弥生虽然明白,却勃然大怒,反驳道:早点被女人甩了才好呢,那才是万恶之源呀!突然,心口窝被一个什么坚硬的重物猛击了一下,一阵几乎失去知觉的巨痛袭来,使弥生当场晕倒。
她感到呼吸困难,心口又闷又堵,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弥生说不出话来,不断呻吟,紧接着,弯曲成对虾似的脊背又被踢了一脚,她发出了凄惨的叫声。
混帐东西!健司大吼一声。
弥生斜眼看着他抚摸着右手走进浴室时,才知道丈夫是用右拳打的。
弥生疼痛地呻吟着躺了一会儿。
从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流水声。
弥生好容易才恢复了正常呼吸,用还紧握着那块海绵而弄得全是肥皂沫的手掀起T 恤衫,心口窝附近有一块明显的青黑色的斑。
弥生感到仿佛这是健司和自己分手的标志似的,不由得长叹一声。
这时,纸隔门拉开了,大儿子贵志提心吊胆地向这边看着。
妈妈,你怎么了?没什么,摔了一下。
没事的,快睡去吧。
只能这样安抚孩子。
贵志似乎明白了什么,默默地关上了拉门。
弥生立刻就明白,他这是担心怕吵醒熟睡的弟弟。
连孩子都有关心他人的爱心,而健司这个家伙是个什么东西?是这个。
人变了呢?还是原本就是这样无情的人呢?弥生用手摁住心口窝,勉强地坐到餐桌前,忍着疼痛,慢慢地调整呼吸。
从浴室传来踢翻塑料桶的声音。
连水桶也难逃厄运,弥生扑哧一笑。
然后,用双手捂住了脸。
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为什么会跟这样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的惨痛在痛苦地折磨着自己。
弥生突然发现,自己只穿着衬衣。
于是,套上短袖衫,穿上工装裤。
最近,因突然瘦了许多,裤子滑到腰骨,于是找了条腰带系上。
再过一会儿,就到了去工厂上班的时间。
尽管不想去,但是,今晚如果不去,就会让雅子和师傅挂心。
雅子这个人,谁的变化也难逃她的眼睛,这的确有些令人害怕。
但是,无论有什么事情,都有一股驱使你想和她诉说的冲动,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雅子值得信赖,一旦有什么事,只有她可以依靠。
弥生觉得像见到了一点希望似的,稍稍加快了动作。
门口有响声,是不是健司又回来了呢?瞬间,弥生感到很紧张。
但是,没有进起居室的迹象。
难道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偷偷溜进来了吗?弥生急忙向门口走去。
健司面向外面坐在地板上,肩膀无力地下垂,心不在焉地盯着门厅的地面。
上衣的背部有污迹。
健司好像没发现弥生站在身后,一直低着头。
一想起昨晚上的事,弥生的心中突然充满了憎恨。
这样丧尽天良的人,永远不回家才好呢。
再也不想见到这张脸,可是……是你呀……健司回过头,还没走哇。
或许与打架有关,健司的嘴唇肿着,而且渗有血迹。
但弥生仍一言不发,呆立不动。
弥生不知道如何才能抑制住这不断涌动的憎恨的波涛。
然而,健司嘟囔了一句:这究竟是为什么呀,你就不能偶尔对我温柔点吗?就在此时,弥生忍耐的弦断了。
弥生以自己也意想不到的速度从腰中解下腰带,缠在健司的脖子上。
喂!健司大吃一惊,刚想转过头来,弥生从斜后方用力拉紧腰带。
健司想用手抓住腰带,但已经紧紧勒进脖颈,连手也插不进去了。
弥生用醒悟的目光盯着健司,他惊恐万状,想挣开腰带。
弥生越来越用力,向背后猛拉,健司的脖颈非常有趣地向后伸展。
想挣开腰带,但已断念的手指徒劳地在空中挣扎。
让他更痛苦些才好呢,这样的男人,绝对不想让他存在下去。
弥生用力蹬着没穿袜子的左脚,用右脚把健司的肩膀抵向前方。
健司的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蛙鸣似的声音。
真是痛快极了。
简直不可思议,自己的身体中哪来的如此狂暴的力气,并且,哪里潜藏着如此残忍的心肠?但是,弥生全身心感到如释千斤重负,确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健司已浑身瘫软,停止了挣扎。
从膝盖以下平放在门厅的地面上,仍穿着鞋,上身丑态百出地靠在门框上,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还没完呢,还不能饶你。
弥生继续勒紧腰带。
以为就这样勒死他才出恶气,并非是此时弥生的本来想法。
不想见健司这个男人,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她内心装的只有这些。
过了几分钟后,健司已纹丝不动。
弥生摸了下仰面朝天躺着的健司的脖颈,已经没气了。
裤子前面湿漉漉的,好像是失禁了。
弥生笑道:你就不能温柔些吗?此后,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长时间,听到雪儿柔弱的叫声,弥生才醒悟过来。
怎么办呢?雪儿,把他勒死了。
刚嘟囔了一句,白猫便发出悲鸣般的叫声。
受其影响,弥生也低声地惨叫一声。
自己做了一件难以挽回的事情。
但是,弥生丝毫不后悔。
这样做很好,只能这样做,弥生自己对自己不断地悄声说着。
弥生回到起居室,冷静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恰好十一点,很快就要到上班的时间了。
弥生给雅子家挂了个电话。
喂,我是香取。
值得庆幸的是雅子本人接的。
弥生深吸了口气说:我,是山本呀。
啊!阿山呀。
怎么了?今天你休息吗?我正拿不定主意呢。
为什么?雅子问话的口气中掺杂了发现了什么的感觉,出什么事了吗?是出事了。
弥生答道,下定决心承认说,我呀,把他杀了。
沉默了一会儿,雅子沉着地问:这是真的吗?真的,不骗你,刚刚勒死的。
雅子又缄默了,这次时间较长,大约有二十秒钟。
弥生明白,并不是因为吃惊,而是陷入沉思之中,其证据是她以比刚才更加冷静的口吻反问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刹那间,弥生不明白雅子问的是什么意思,因而哑口无言。
雅子继续间道:就是说,你能不能说说,今后你打算怎么办?我会帮你的。
我……我想就这样过下去。
不过,孩子还这么小……弥生说着说着,热泪盈眶,好像预感到大祸临头似的。
雅子打断弥生的话,说道:我明白了。
我马上去你家。
不过,这件事有没有被人发现?不知道。
回答后,弥生又想了想,发现钻到沙发底下的白猫,只有猫。
是吗?雅子面带微笑,口气非常柔和。
总之,你要等我。
谢谢。
弥生放下话筒,蹲在那里。
膝头抵到胸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六 雅子挂上电话,眼前墙上挂历上的文字出现模糊的重影。
因受刺激而眼晕,这还是首次。
昨晚,的确挂念弥生的情况。
但自己不想介入他人的家事。
然而,现在自己却要向弥生伸出援助之手。
这样做真的值得吗?雅子扶着墙,等待着视力的恢复,回头向后瞧了一眼。
儿子伸树已经不见踪影。
刚才他还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好像不知不觉地已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
丈夫良树因晚上喝了酒,已早早就寝,不必担心谁会听到电话的内容。
在放心的同时,她开始考虑今后该怎么办。
但是,已经没有那种悠闲的时间了。
必须立即行动,雅子决心在车中好好思考。
雅子手握车钥匙,对二楼的伸树高声喊道:我要上班去了。
要注意防火。
楼上毫无反响。
最近,她发现伸树在自己不在家时,偷偷地喝酒抽烟。
今后他打算怎么办,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雅子不能坐视不管自己的儿子,他没有任何理想与热情,即将迎来十七岁的夏天。
伸树刚进都立高中那年的春天,由于接受强加于自己的宴会票,参与贩卖,而受到勒令退学的处分。
可能因为受到儆戒似的惩罚的刺激,从那以后,谁也不明白,怎样才能打开伸树的心房,他好像患上缄默症似的,总也不说话。
大概连他本人也一定为紧闭的大门的坚硬而不知所措。
雅子为此寻找过对策,现在惶恐的时期已经过去。
每天伸树从不间断地去干泥瓦工的活,只要他愿意倒也相安无事。
对孩子的要求,雅子抱有一种即使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也不能断绝母子关系的态度。
雅子站在门旁的小屋前,隔着三合板门,能听到丈夫轻轻的鼾声。
从何时起丈夫在这间原本做储藏室用的朝北的小屋里住下的呢?雅子伫立在走廊,陷入沉思。
两人分居是在搬到这里之前、雅子还在公司上班的时候。
这也并没感到不自然或者寂寞。
如今,全家三口人已经习惯于在各自的房间独自生活。
良树就职于一家大型不动产企业的子公司,是家建设公司。
只听名字好像是一流企业。
但良树曾说其实相当不景气,职员对总公司抱有一种很强的劣等感。
因而,良树作为营销员如何开展工作呢?对此,雅子一无所知。
甚至一提公司的事,良树就厌烦,一脸不高兴。
雅子与年长两岁的良树是在高中时代相识的。
良树的优点可以说是保持一种脱离世俗的高尚,即纯洁的灵魂。
对于厌恶坑骗他人、先下手为强等手段的良树来说,并不适合从事建设公司激烈的竟争业务。
其证据是良树至今仍是一般职员,完全被排挤在升迁名单之外。
对良树来说,肯定是有其难以与社会相处的苦衷吧。
休班的日子,讨厌世俗、像神仙似的关在这间小屋的姿态与不说话的伸树没有什么两样。
雅子发现这一点后,就不再随便数落他。
退学后不说话的儿子、对公司耿耿于怀的良树和因公司整编下岗而选择夜班的雅子,只有三口人的家庭与各自有一间寝室一样,各自背着自己的沉重包袱,孤独地面对现实。
良树对于不再于本行工作、而选择做盒饭工厂夜勤临时工的雅子,没发表任何意见。
雅子认为良树并非没有魄力,而是主动放弃了竟争这一无为的行动,开始做自己的茧。
这个茧雅子是不能进的。
已经不触动自己身体的丈夫的手指在一个劲地修筑自己的要塞。
只要雅子和伸树与世俗的社会一联系,良树就采取拒绝的态度,无形中伤害着雅子和伸树。
连自己家中的事都管不好,怎能去介入弥生家的事情呢?雅子边反问自己边打开薄薄的门,走出家门。
她感到比昨天晚上凉爽得多,抬头仰望,一轮淡月隐现在夜空。
雅子认为那是凶兆,而转移了视线。
就在刚才,听说弥生杀死了丈夫,这不是千真万确的凶兆吗?在小型停车门廊的停车线内,停放着花冠车。
雅子从不能完全打开的车门的空隙灵巧地钻进车内,打开发动机,立刻开出住宅区。
汽车马达的轰鸣声响彻在农田绵延的偏僻住宅区的上空。
与其说人们因噪音大而发牢骚,倒不如说因探索深更半夜出车的理由而感到厌烦。
弥生的家紧挨着武藏村山盒饭工厂。
在去平时停车的停车场之前,必须偷偷地先去弥生的家。
雅子想起了与邦子的约定,即晚十一点半在停车场会合一起去工厂,也许今天会失约吧。
如果被疑心重、敏感的邦子发现就糟了。
但是,尽管自己海阔天空地在想象,或许住在附近的人,已经知道山本家发生的事件,或许弥生已去向警察报案。
或者,也可以认为一切都是弥生胡思乱想中虚构的故事。
雅子心情焦躁,不由得踏上加速器。
路旁树篱中盛开的桅子花的芳香从打开的车窗吹进来,瞬间就消失在夜霭中。
和这一样,对弥生的同情心也云消雾散,她究竟要我帮什么忙呢?真是添麻烦,甚至这种念头都曾在头脑中一闪而过。
见到弥生后再决定是否帮她吧。
雅子发现在通往弥生家的墙角,有一个白色人影,是个女人。
雅子急忙刹车。
雅子!一筹莫展的弥生喊了一声。
她身穿短袖半开衿套衫和宽松的工装裤。
夜色中,白色衬衫格外显眼,雅子为她的大意而暗自吃惊。
你在干什么?小猫跑了。
站在车旁的弥生眼含热泪,孩子们非常喜爱它。
然而,它看到了我的举动,因恐惧而逃跑了。
雅子不作声地把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弥生终于以警觉的眼神环视周围,搭在车窗上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目睹这一情景的瞬间,雅子决心帮助弥生摆脱困境。
雅子缓缓地开着车,从车窗向外仰望路边的楼房。
平时,只要一过十一点,几乎所有家庭,只有寝室里露出微弱的灯光,万籁俱寂。
今晚因凉爽,不少人家没开空调而开着窗户。
必须注意不能发出声响,她发现穿着凉鞋的弥生咯噔咯噔地走过来。
离路边最远处是弥生租的平房,是十五年前租借的新建住宅。
面积狭小,且很不方便,但房租却很高。
所以,山本夫妇为了能离开这里正在拼命地储蓄。
这一切都已前功尽弃。
好像被什么引诱似的,人常会做蠢事。
弥生是被唆使的呢还是弥生对被什么引诱而背叛了自己的丈夫报复呢?雅子思考着这些问题,悄悄地下了车,注视着自己的女友。
喂,你可不要害怕啊。
弥生突然躬身哈腰,打开房门。
这并非是对自己所做所为而言的,而是她知道,一打开房门,雅子就能看到脑袋和身体无力松弛着的健司躺在那里的缘故。
健司的脖子上勒着一条咖啡色的皮带,舌头稍微伸出一点,半睁着眼睛。
没有淤血,脸色苍白。
雅子事先已做好精神上受刺激的准备,所以,当亲眼目睹躺在身旁的尸体时心情格外平静。
可能是因为未曾见过健司,她感到躺在这里的尸体,只不过是一位有着滑稽的、普通相貌的、不能活动的陌生人而已。
然而,被公认为典型的贤妻良母的弥生会杀人这一事实,却难以令人接受。
身上还热着呢。
弥生用手触摸从卷起的裤脚露出的小腿。
弥生的手像是要确认是否真死了似的。
真的没气了吗?雅子边看边低声地问。
你以为我撒谎吗?我是从不骗人的呀。
与雅子的郁闷心情恰好相反,弥生却扑哧地笑了。
不,并非是笑,或许只是撇了撇嘴唇。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真的不想自首吗?不想!弥生毅然地摇摇头,也许我已变得很不正常,全然没有闯下大祸的想法。
我想,这种人死了是他罪有应得。
所以,自己曾想,权当在他回家之前,已经失踪了。
雅子边沉思边看了一下手表。
已经过了十一点二十分了,无论怎么晚,十一点四十五分以前必须进厂。
最近有不少失踪不归的人。
不过,你丈夫回家的时候有没有被人发现呢?从车站到家门口几乎没有行人,我想没事。
若是在回家的路上,在什么地方打了个电话,此后就没音信了。
尽管如此,还是坚持说没回来过。
弥生执拗地说。
对。
无论警察问什么,你都能坚持到底说不知道吗?能,你就放心吧。
所以……弥生睁大眼睛点了点头。
从这张秀美的脸上怎么也看不出她已三十四岁了。
这样一副可怜的容貌,或许谁也不会怀疑。
但是,要想做得天衣无缝也并非容易。
雅子慎重地问: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先把尸体藏在你的汽车后备厢里,然后……然后?明天,把他扔掉。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雅子没加思索地同意了。
明白了。
那么,没时间了,咱两个抬走吧。
谢谢!我一定重谢你。
我不要钱。
为什么?那你为什么来帮我?哦,以后再说吧。
雅子抓起曾是弥生的丈夫的这个男子瘫软的两条腿。
健司与雅子几乎一般高,一米六八左右,男人的身子骨可能骨架大,觉得格外重。
两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健司运到门外。
被两个女人抱起的健司,无论其松弛的表情,还是其伸长的脖颈,看上去都像是烂醉如泥的醉汉。
缠在脖颈上的皮带被拖拉到地面上,雅子默默地看着弥生把它取下,捆在自己的腰上。
有没有忘记衣服什么的?不要紧,因为今天他空着手,只穿着这件衣服。
两人把健司的手脚折叠着放在后备厢内,雅子对弥生说:我们不能休息。
还必须证明你不在现场。
所以,要在停车场放一个晚上,好吗?在工厂再考虑处理方法吧。
那当然。
要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那么,雅子,健司就拜托你了。
把尸体从家中搬走之后,弥生突然恢复了正常。
从表情上看,甚至流露出一种结束了工作的解放感。
健司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的确令人难以置信。
雅子一边对与往日不同的弥生的变化感到恐惧,一边返回汽车的驾驶室,系上安全带。
并且,悄声嘀咕道:忘乎所以,当心暴露呀!为抑制兴奋,弥生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雅子从驾驶席上注视着弥生水灵灵的大眼睛。
喂,我像你说的那样吗?有点吧。
我说,雅子。
更重要的是小猫怎么办。
孩子们吵吵闹闹的,真没办法呀。
它会回来的。
但是,弥生看似有把握地摇摇头,又重复一遍。
真难办呀,怎么办呢?雅子发动汽车后加速,一转眼就把弥生的家抛在了身后。
跑了一会儿,才想起装在后备厢中的健司的尸体。
万一遇到盘问,所有的事会完全暴露。
如果发生追尾事故,那就全完了。
这样一想,她尽量想让自己自然、慎重地驾驶,可是,仿佛被什么人追赶似的,她却不由自主地全速在深夜的大道上飞驰。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追赶她的就是装在后备厢中不能动弹的物体,她只有不断地对自己说:要沉着。
终于到达工厂的停车场,邦子的高尔夫车已经斜着停在规定的位置上了。
可能是因为赶时间,邦子已经进去了。
雅子走出车外,点上一根烟,环视四周。
不知何故,唯独今晚上,既没有油炸食品的气味,也没有令人不快的排气气体的气味,或许因自己也太兴奋的缘故吧。
雅子绕到花冠车后面,盯着后备厢。
这里面放着尸体,明天才能处理。
现在,自己做了从未曾想象过的事。
雅子想,自己平凡的人生的未来,将会因此而完全难以预测。
这样一想,她完全理解了弥生的心态。
雅子再一次确认后备厢是否锁好后,手指夹着烟,向漆黑的小路走去。
时间已经不多了。
今晚的举动千万不能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在匆匆忙忙地走到废弃的工厂旁边时,突然,她被从左侧的黑暗中窜出的一个头戴便帽的男子抓住手腕。
雅子大吃一惊,她已彻底忘记了流氓骚扰的传闻。
对于这突发事件,雅子没来得及喊一声,就被那男子用力地拖到路旁废弃工厂的屋檐下。
放开我!好容易才发出的喊声像要撕裂夜空一般尖锐。
男子急忙用右手堵住雅子的嘴,想把她摁倒在繁茂的草丛中。
但是,由于雅子个头高,肩膀挡了一下,男子的手的位置从嘴边稍稍错位。
雅子趁机边挥舞手包边挣扎,想从捂住自己嘴的男子的手中挣脱出来。
但是,左手腕却被紧紧抓住,眼看着要被拽倒。
这个男人不像邦子说的那样是个大个子男人,但健壮浑圆的身体散发出一股香料味。
你不要找我这种老太婆嘛,年轻的姑娘不是多得很吗?雅子大声斥责,她感到抓住自己左手腕的男子的手在犹豫。
雅子确信,这个男子是认识自己的本厂男工,她挣脱男子,想往路边跑。
男子急忙迂回堵截,想把雅子追赶到荒地的边上。
的确,这一带有覆盖臭水的暗渠。
记得有不少水泥盖上有小窟窿,可不能掉到窟窿里。
雅子一边小心翼翼地在草丛中确保落脚点,一边拼命地瞅那男子的脸。
虽然面孔不熟悉,但在蓝色月光模糊的照射下,一晃便瞅见了便帽下的黑眼珠。
你,是宫森吧?本来是瞎猜地问了一句,但是,这男子却惊愕地看着雅子。
你叫宫森和雄吧?雅子叮问道,我对谁也不说,快放过我。
今天我不想迟到。
约个时间再见面。
决不骗你。
那男子大吃一惊,屏住气,意想不到地听了雅子一席话,陷人沉思。
雅子进一步说道:我求你了,今天你放过我,以后我们两个人约会。
于是,男子用带有乡音的日语回答,听声音雅子肯定这个男人是宫森。
当真?什么时候?明天晚上,就在这里。
几点?九点。
男子不作声,却冷不丁地抱紧雅子,把嘴唇凑了过来,雅子被坚硬的岩石般的身体压住,难以喘息。
雅子用力挣扎,两个人的腿不由自主地接触到工厂卡车入口处生锈的卷帘式铁门,发出很大的声音。
男子因响声而大吃一惊,停止了动作,窥视周围。
趁此机会,雅子把那男子撞倒,捡起手包,急忙翻过身来。
她的脚碰到滚落在地上的易拉罐,差点被绊倒,她生气地骂了句:你找更年轻的姑娘玩去吧。
男子两手无力地下垂,茫然若失。
雅子用手指擦拭有男子唾液的嘴唇,然后用双手扒开高高的浓密的草丛。
明天我等你。
雅子听到男子在身后低声恳求,用脚探索着盖在暗渠上的水泥盖,向着路边拼命跑起来。
想不到,一直很谨慎的自己今天竟然会遭到袭击,气愤和懊悔交织在一起,感到浑身充满一种久违的无比的愤怒。
想不到色狼竟然是宫森和雄。
更令人气愤的是,昨天还曾和他简单地打过招呼。
雅子一边用手梳理凌乱的头发,一边急匆匆登上盒饭工厂的二楼,卫生监督员驹田正想撤岗。
早上好!听到气喘吁吁的雅子的声音,驹田转过身吃惊地催促道:快点,你是最后一个了。
驹田在雅子背后,用除尘滚子推了一下后,好奇地笑了。
你做什么来着,身上沾着草和土。
刚才,慌慌张张地跌倒了呗。
是仰面朝天摔的吧?手没伤着吧?工厂规定,即使有一点小的挠伤,也不允许接触食品。
雅子急忙看了下手指,虽然指甲里面有点泥,但却没有伤,放心地摇了摇头。
遭遇流氓袭击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
雅子暖昧地笑了笑,跑进更衣室。
里面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雅子慌忙穿上自己的白大褂和工装裤,手中拿着塑料围裙和知了帽走进厕所。
往镜子里一瞧,嘴唇上微微渗有血迹。
畜生!雅子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用水擦洗掉。
右胳膊上方的一块青色,好像是被拖往草丛时留下的痕迹。
她不想在自己身上留下那个家伙的任何痕迹,现在真想立刻脱光好好检查一下。
但是,如果磨磨蹭蹭,就会留下打卡迟到的纪录。
雅子拼命地抑制着焦躁情绪。
想起宫森的明天,我等着你的话,想到自己即使去控告他,他也不会被逮捕,更觉气愤。
雅子走出厕所,认真地洗涮手指后,下到一层的车间。
出勤卡上的记录是十一点五十九分,严格地说并没有迟到,但对于总是按时出勤的雅子来说,不能不说是引人注目的行为,令人感到吃惊。
在车间的大门前,恰好是工人排队进入、开始洗手消毒的时候。
站在前面的良惠和邦子向这边看,招了招手。
雅子举手点了点头。
不知何时,戴着帽子和口罩,难以看清表情的弥生站到了身旁,轻声说道:怎么来晚了?我正挂念着呢。
对不起。
出什么事了吗?弥生窥视着雅子的神色。
没什么。
我倒是担心你,怎么样?手什么的,没伤着吧?要是有伤,可要留下证据的呀。
沉着的弥生目不转睛地看着规模宏大的像冰箱一样的车间。
我呀,不知为什么,感到自己变得坚强了。
可是雅子却没有听漏她那稍微颤抖的声音。
你可要挺住!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路啊。
你放心吧。
两人站到消毒行列的末尾。
良惠已站到流水线的传送带的头上,她一个劲地示意快点跟上来。
我说,那件事……雅子一边用水龙头哗哗淌出的水细心地从胳膊肘洗到手指,一边轻声嘀咕道,你打算怎么处理?不知道。
弥生像是第一次感到疲劳似的,目光呆滞。
因为是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应好好考虑啊!雅子说完,向站在传送带前等待着自己的良惠处走去。
途中,向头戴蓝色知了帽的巴西籍工人那里仔细看了看,没发现宫森和雄的身影。
雅子相信色狼一定是宫森。
今天可多亏了你呀!对良惠冷不丁的鞠躬,雅子大吃一惊。
什么事呀?哎呀,你不是借钱给我了吗。
而且,傍晚特意送到我家里。
这件事,你可真帮我大忙了。
发了工资我马上还给你。
良惠把写有烧肉盒饭八百五十份的作业说明书递过去,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雅子的侧腹。
雅子觉得傍晚发生的那件事,好像是很久以前似的,不由得苦笑一下,真是漫长的一天呀。
今晚,出什么事了?因雅子没有按时到流水线,给良惠递饭盒的邦子问道。
啊,对不起。
出门时遇到了点麻烦。
哎呀,是吗?出门前,为保险起见,我给你挂了个电话呀。
没有一个人接吧?肯定是在我离家之后。
嗯,不过,那时候是比较晚了。
买东西,可需要时间了。
雅子说。
虽然邦子没有再追问,但雅子却感到厌烦。
对头脑反应快的邦子仍然需要注意。
良惠边做盛饭的准备,边将眼神停留在站在传送带末端的弥生身上。
放眼望去,弥生精神恍惚地站在那儿。
昨晚摔倒时溅在白色工作服上的猪肉浇汁仍然存在。
虽然已经干了,但茶褐色的印迹在腰部及后背扩展成一片,异常醒目。
你们,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了?她发呆,你迟到。
不是从昨天开始的。
我说,师傅,中山来了,咱们快点开始吧。
‘,雅子一走到拌肉的位置,就催促良惠。
良惠停止追问,点头同意,打开流水线的开关。
首先传递的是说明书。
接着,咕咚一声,传递米饭的自动程序开始启动。
邦子把一个饭盒递给良惠,她就从不锈钢出口处,接一份四方形的米饭。
艰辛而又漫长的流水作业,由此拉开序幕。
雅子把扭着的、粘在一起的烧肉摊开,做着准备。
她感到有人在看自己,抬头一看,不知道何时站在流水线对面拌肉位置的弥生正看着自己。
啥事,怎么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弥生盯着肉说,眼中闪现着一种狂躁的神情。
不要吱声!雅子小声地提醒道。
她偷偷地看了看身边的伙伴,谁也没注意两个人的对话,雅子责备似的盯着弥生。
弥生发现了雅子的视线,露出胆怯的表情。
她头脑发昏,被提醒后,稍微冷静了些,立刻满眼含泪。
雅子非常担优弥生能否摆脱目前的困境。
这对于鼎力帮助她的自己来说,也是一大难题。
七 在不锈钢箱体一般的车间里,不知道外面的天气情况。
清晨五点半,作业终于结束。
大家拖着疲惫的双腿刚刚登上二楼,就听到走在前面的人吃惊地叫道:哎呀,下雨了!雅子脑中立刻浮现出被暴雨拍打的花冠车的后备厢。
到底怎么办?必须尽快决定。
今天,你有急事吗?良惠摘下一次性口罩,边用它擦被油弄脏的鞋边问雅子。
怎么了?雅子同样在用口罩擦拭着,并反问了一句。
还说怎么了?我总觉得你的表情是那么可怕。
个子矮小、圆敦敦的良惠,仰头瞥了一眼恰好与自己相对的雅子的脸。
雅子把网球鞋放进窗下的鞋箱,抬头眺望窗外,清晨,一望无际的灰蒙蒙的天空,与想象的不同,绵绵细雨使马路对面的汽车厂的测试跑道染成黑色。
我想,你双眉紧蹙,一定在想什么吧?良惠阿谀似的说。
出大事了。
雅子嘟囔了一句后,陷入沉思。
弥生今天下班后按理说应处理健司的尸体。
但是,她还是回家扮演担心丈夫去向不明的妻子更好些。
如果那样,就只能由自己去处理尸体。
自己帮她是没问题的,但是,仅凭一个人的力量,怎么能将尸体从后备厢中取出来呢?雅子不停地盯着细眉楚楚的良惠,下决心说了出来。
师傅,我有件事求你。
好哇,只要能为你效劳,我也想找一个报恩的机会呀。
乐于助人的良惠高兴地答道。
雅子边在心中盘算着怎样向她解释,边站进了打出勤卡的行列。
这时弥生正拖着沉重的步伐,最后一个登上楼梯。
而邦子却已飞快地上了二楼。
邦子的确机敏,她已经觉察到弥生和雅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由于没能加入她们一伙,正闹别扭。
良惠追上雅子。
你能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吗?雅子叮嘱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别人呢?良惠愤然道,什么事呀?尽管如此,雅子还是很难开口,雅子把考勤卡推进去后,默默地抱着胳膊,呆了一会。
儿说道:过会儿告诉你,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
那好吧。
良惠爽快地答道,回头观察天空的情况。
因她骑自行车上下班,不想回家时挨雨淋。
另外,跟邦子可要保密啊!知道了。
说到这里,良惠可能已觉察到出什么事了,沉默不语。
两个人在走廊处拐弯,刚要进休息室,就听到卫生监督员驹田喊弥生的声音。
山本,你把白大褂洗一洗吧。
尽管很忙,浇汁的气味也不能让它保留三天吧……对不起。
弥生道歉后,摘下知了帽,取下发网,走到雅子身旁。
尽管她眼圈发黑,但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漂亮,一位染着金发、打短工的学生模样的小伙子,吃惊地注视着弥生那摘去了口罩和帽子的面孔。
你来一下。
雅子把弥生叫到隐蔽处。
你要早点回家,今天一直在家里呆着。
可是……那件事就交给我和师傅去处理吧。
师傅?弥生掩饰不住困惑,做了个偷看休息室里面的更衣室的动作,跟师傅说了吗?还没有呢,不过,我一个人怎么也搬不动呀。
如果师傅拒绝的话,那你就必须来帮忙了。
不过,仔细想一想,最先被怀疑的对象就是你,你要绝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弥生好像第一次发觉似的,叹了一口气。
你说得对。
回家后要和平时一样。
而且,中午时,要给你丈夫的公司打个电话,问一问他是否去上班了。
如果对方说没来,你就说一个晚上也没有回家,说你心急如焚,如果对方让你报警,你就老老实实按要求去做。
能行吗?如不这样做,你就会被怀疑的。
知道了,按你说的去做。
今后不要给我家里打电话,如果有事,我会跟你联系的。
哎,雅子,你打算怎么处理呢?你不是说了吗?雅子苦笑道,我打算就按你说的那样去做。
哎呀!弥生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真得那样做呀?雅子凝视着弥生失去血色的面容。
对,试试看。
谢谢你。
弥生的眼中又热泪盈眶,真的要好好谢谢你,没想到你能这样舍身帮助我。
不知进展能否顺利。
不过,我想总比上山挖坑要方便些吧,但可不能留下证据啊!作业中,轮到去车间角落上厕所时,雅子认为弥生的暗示是对的。
厕所前有几个装垃圾的大提桶,有掉在地板上的食品,就顺手扔到里边。
那可是犯罪呀,应该由我来处理呀。
弥生叽叽咕咕地表示歉意。
我当然知道,我想处理尸体是件令人厌恶的事情。
不过,如果作为垃圾处理掉就不一样了。
那是最好的办法。
要是你也不介意的话,可是……你的丈夫被大卸八块,作为生活垃圾扔掉,你同意吗?当然同意。
弥生脸上出现轻蔑的微笑,做了一个歪嘴的表情,活该!可怕!雅子目不转眼地盯着弥生,你真可怕呀!雅子也是可怕的人呀!不,我跟你可不一样!怎么不一样?我呀,把这件事当作一件工作。
弥生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那么,雅子究竟是做什么的人?和你一样,有丈夫,有孩子,有工作,但是感到孤独。
弥生可能为掩饰眼泪,突然低下头,双肩无力地下垂。
可不能哭啊!雅子斥责道,一切都己过去了,你自己不是已经把这件事画上句号了吗?弥生连连点头,雅子扶着她的背,两人一起走进休息室。
已经换完衣服的良惠和邦子正在对饮咖啡。
邦子衔着细长的香烟,用疑惑的目光盯着雅子和弥生。
邦子,今天你先走吧,我有点事跟师傅说。
邦子用探寻似的目光看着良惠。
把我撵走,你们商量什么呢?借钱叹,借钱。
我想跟她借钱。
对良惠的回答,邦子勉强地点了点头,把好像是假冒夏奈尔的带金锁的背包挎在肩上,站起身来。
那我先走了。
雅子摆了摆手,走进更衣室。
良惠巧妙地赶走邦子后,有滋有味地喝起高糖分的纸杯咖啡。
雅子麻利地脱下白大褂,换上布裤和破衬衫,若无其事地将最近没来上班的职工的两件塑料围裙放进纸袋。
一次性的塑料手套,也从车间拿了几副,装进了兜里,假装没事的样子走进休息室,坐到还带有邦子屁股体温的榻榻米上,掏出烟盒。
换完衣服的弥生想一起坐一会儿,雅子递个眼神,催她快回家。
明天见,我有急事,先走了。
带着深重不安的弥生不断回头看着雅子,走出休息室。
当弥生的背影消失时,良惠悄声地问: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也不告诉我,急死我了。
你不要害怕,好好听着。
雅子从正面直盯着良惠的脸,阿山把她丈夫杀了!良惠张开满是裂纹的嘴唇,怔了一会儿,终于嘟囔了一句:……太可怕了。
嗯。
可是,她已经走到这一步,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我才决定要帮她。
你能不能帮帮忙?你疯了吗?良惠喊道,顾忌周围的人又放低了声音,告诉她,还是趁早去自首好!可是,她的孩子都还小呀,而且是被丈夫殴打后一时想不通才闯下的祸。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坦然。
可是,这杀人……良惠没有说下去。
师傅,你不也是好几次想杀死你婆婆吗?雅子了解良惠的情况,注视着良惠那板着的面孔。
有这回事。
可是,有过这种想法和实际去做是不一样的呀。
良惠咕咚咕咚地把咖啡喝干。
对,是不一样。
可是,她也是由于一种偶然的过失,头脑发昏才下手的呀。
她也没想到会出现那种结果。
再说,师傅你想,我会想方设法骗你吗?你说怎么办?良惠悲愤地高声喊道。
分散在休息室的三三两两的人们,一齐把目光转向良惠,像是在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总愿意聚在墙边的一伙巴西籍男工,也都停止交谈,好奇地窥视着良惠。
良惠低声道:……太过分了,绝对。
即使过分,也要做呀。
为什么我们要帮这种忙?我可不想干,充当杀人的帮凶。
这不是帮凶,又不是我们杀的。
可是,我们这不是在干遗弃尸体什么的吗?这是肢解尸体及遗弃尸体吧?雅子一说,良惠好像不明其中原因似的,舔了几次嘴唇。
这是什么事?你打算怎么办?打算把他分割后扔掉。
那么,阿山就会以丈夫不存在的方式活下去。
这样一来,就会以她丈夫下落不明的结局来处理。
良惠顽固地摇了摇头。
我不干。
做不了那种事。
绝对不干!那好吧,把钱还我。
雅子隔着桌子伸出手。
把昨天借去的八万三千元凑齐,今天还给我。
良惠痛苦地陷入沉思。
雅子在良惠喝干了的咖啡纸杯中捻灭了烟头。
白糖和速溶咖啡的气味与粘湿的烟头一起,散发出一种说不清的难闻气味。
雅子平静地又点了一根烟,良惠终于下了决心。
我还不上你的钱呀,所以,只能帮你了。
谢谢。
我相信你会帮忙的。
雅子答谢道。
可是……良惠抗议似的抬起头,我可是看在你的情面上才同意做的呀。
真没办法。
不过,你为什么帮阿山做这种事啊。
唉,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不过,我帮她的出发点和帮你是一样的呀。
良惠没吱声,一直沉默。
几乎所有的工人都离开工厂以后,雅子和良惠才一起走到外面。
正下着绵绵细雨。
良惠从放在大门口的伞箱中取出自己的雨伞。
雅子因没带伞,只好淋着雨去停车场。
那么,请九点钟到我家来!知道了,我一定去。
良惠心情沉重地在雨中骑上自行车。
雅子目送着她的背影,急急忙忙走向通往停车场的路。
正在此时,发现在法国梧桐树丛的树影后,站着一个男子,是宫森和雄。
他身穿T 恤衫和牛仔裤,戴一顶黑色帽子,眼瞅着地面,手中拿一把透明的塑料伞,可是自己却没打,淋着雨站在那里。
臭狗屎,不知用葡萄牙语怎么说。
雅子边从他的身边通过边骂,和雄露出一脸尴尬的神色,全然不理睬的雅子径直往前走,和雄从后面追了上来。
给你伞!说着递过塑料伞。
我可不要这种脏东西。
雅子用手一推,雨伞掉在缺乏绿色的混凝土人行道上。
周围是与汽车工厂灰色围墙相连的绵延不断的公路,路上既无车辆也没有行人,雨伞落地的声音传向远方。
雅子听到和雄叹了一口气,想起前天晚上,他向弥生问好不被理睬时出现的那种伤感表情。
他还年轻。
雅子回头看着从后面追赶的、因不知如何是好而极度苦恼的和雄,感到他的幼稚让人赶到厌烦。
帽子下那双黑色闪亮的眼睛,和昨晚黄色月光下的完全一样。
不要老跟着我!对不起。
和雄急忙绕到雅子前面,突然把双手放在厚实的胸膛前说道。
雅子虽然立刻明白,那是从心里表示道歉的意思,但仍不理睬他,从拐角往右拐去。
这条路与废弃工厂平行,是流氓经常出没的地方。
她明白和雄还在后面尾随。
她不想回想昨晚发生的事,只觉得讨厌极了。
今晚请来一趟好吗?有这个必要吗?可是……雅子为甩掉和雄,边跑边观察右边废弃工厂的卡车入口处周围的情况。
和雄把雅子摁靠过的那个生锈的茶色卷帘式铁门没有被压瘪,在雨中,它的颜色更加醒目。
曾经被踏得乱七八糟的夏草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昂首挺立,一片繁茂。
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的现场。
突然雅子头脑发胀,昨夜的屈辱和自嘲的心情一下子又涌上心头。
雅子站住,等待和雄的到来。
她满腔怒火,已无退路。
和雄手拿雨伞,盯着雅子的脸,呆立不动。
好吧,你今天再敢胡来,我就报警,也告诉主任,开除你的公职。
……知道了。
和雄松了口气,点点头后,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微黑的脸,胆战心惊地等待着雅子的斥责。
我并没饶过你!你可不要得意忘形啊!说完,雅子就往回走,和雄已不再追她了。
走到停车场人口处,雅子终于又回头看了一眼,和雄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处。
混蛋!雅子抑制住心中的震颤,想高声咒骂。
她一边思考着自己究竟想向谁发泄,一边慢慢寻找自己的花冠车。
当然,车仍停在昨晚的地方。
一想起后备厢中的东西,雅子就感到真是不可思议。
尽管那是没生命的、不能动的东西,而且,现在天已放亮,并且下着雨。
甚至直到刚才,还拼命向自己道歉的那个色胆包天的年轻男子,也让雅子意识到后备厢中尸体的存在。
咒骂的对象并非他人,就是这具不动的尸体及与此相关的自己。
雅子打开后备厢,把厢盖向上掀开十公分左右,往里瞥了一眼。
看到灰色的裤子及多毛的左腿。
那是昨晚,弥生说还有热气呢时触摸过的地方,皮肤苍白,腿毛像毛线头似的,脏乎乎的。
这是件东西,仅仅是件东西而已。
雅子嘟囔着,关上后备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