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越界 > 第二章 浴室

第二章 浴室

2025-03-30 06:16:12

一雅子站在浴室的门口,倾听由窗外传来的雨声。

最后冲澡的伸树已把浴室收拾完毕,热水已放完,塑料盖展开盖在浴盆上,墙上的瓷砖也已完全晾干。

浴室里,还充满着清洁的热水的气息,一片平静、和睦的家庭氛围。

一种希望涌进新鲜、湿润空气的冲动驱使雅子把窗户全部打开。

这个小小的家庭,有许多事与自己息息相关。

清扫各个房间的角落;薅除狭小院落的小草;驱除室内的烟味;还有返还巨额的贷款……尽管如此,雅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为这里就是自己的家。

无论何时,总像一个借宿人一样心绪不定,这是为什么呢?后备厢内装着健司的尸体,驶离停车场时,雅子已经横下一条心,回家后直奔浴室,在这里怎样放健司,怎样肢解,考虑各种步骤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虽然雅子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正当行为,但是,如何闯过这一关呢?产生了一种考验自己的心情。

雅子光着脚,走到浴室中铺有地面砖的地方,仰面横躺着试一试。

健司和自己的身高大体相当,这样,把他斜身躺着放,是绝对没问题的。

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想法在雅子脑海中涌现。

当初,盖房子时,多亏了为满足良树的愿望,浴室的面积扩大了许多。

雅子躺在干燥的地面砖上,边感受着地面的冰冷边仰视窗户。

天空灰蒙蒙的,深远莫测。

雅子想起被雨水淋透的宫森和雄,挽起破衬衫的袖子,看到左胳膊上的青斑,这一定是和雄粗壮的手指留下的痕迹。

青斑愈是明显,愈能感到男人的强劲力量。

喂,你在那干什么?从微暗处传来说话声,雅子抬起上半身。

身着睡衣的良树正向这边窥探。

你在这种地方坐着干什么?良树又问一句。

雅子慌忙从地面砖地上站起来,放下破衬衣的袖子,盯着良树。

刚刚起床的良树,没有光泽的头发乱糟糟的,没有戴眼镜,心绪不佳地注视着雅子。

为了看得更清楚而眯缝着的眼睛,与伸树非常相似。

没什么。

我在想是否冲个凉。

撒了个并不高明的谎,良树疑惑地看着窗户。

今天不会热吧,正下着雨呢。

可是,在工厂干活,累得出了一身汗。

是嘛,那就洗吧。

刚才,刹那间,我以为你发疯了呢。

为什么?你茫然地站在昏暗处。

我正在想:你在看什么呢?你却冷不丁地在砖地上躺下,令我大吃一惊。

雅子对良树在默然地观察毫无戒备的自己感到不快。

最近,良树经常保持一定距离地观察雅子和伸树。

你要是打个招呼就好了,可是……良树什么也没说,只耸耸肩。

雅子走出浴室,在良树和洗衣机的狭小空间中,毫无接触地穿过去。

你吃饭吧。

尽管没听到回音,雅子直接走进厨房,往噪声很大的咖啡搅拌机中装入咖啡豆。

和平时一样,打算准备烤面包片和西餐炒蛋。

已好久没闻到从电饭锅中冒出的米饭味,自从伸树突然停止带盒饭后,早晨已不做大量的米饭了。

以为要下雨呢,天总是阴沉沉的。

洗完脸来到起居室的良树,从凉台向外眺望后,在桌前落座时嘟囔了一句。

雅子想,他不仅是指空气,也指这个家庭的气氛。

既不开电视也不开收音机,雨天的清晨,夫妇相视而坐,令人感到窒息。

因睡眠不足,雅子用双手揉摸剧痛的太阳穴。

良树喝了一口咖啡,打开早报。

从里面吧嗒一声掉下一份广告。

雅子展开沉甸甸的一摞彩色广告,挑着看自选商场中自己感兴趣的商品。

胳膊怎么了。

不知良树说的什么事,雅子抬起眼睛。

你的胳膊,胳膊上有块青斑。

良树指了指左胳膊靠肩膀的部分。

雅子的眉宇间出现细小的皱纹。

在工厂碰的。

不知良树是否相信,没再问什么。

这时,雅子边看青斑,边想宫森和雄的拇指是这么有劲。

敏感的良树一定会感到可疑。

但是,他没再追问任何事情,他是什么也不想过问的。

雅子边断定,边点上一根烟。

不吸烟的良树不高兴地扭头避开烟雾。

瞪、瞪、瞪,传来有人跑下楼梯的声音。

良树的全身微微紧张,变得僵硬。

雅子盯着门口。

歪歪斜斜地穿着大号T 恤衫和过膝肥大短裤的伸树来到餐厅。

雅子知道,他会有意隐去跑下楼梯时那年轻气盛的气喘吁吁的声音,立刻换上死亡的假面具。

但是,对什么都不中意的那种眼神却很锐利,什么也不说的大嘴紧紧闭着。

如果这张表情多变的脸失去上述特征,会和良树年轻时完全一样。

伸树直奔冰箱,打开冰箱门,取出一瓶矿泉水,直接对着瓶口喝起来。

用杯子喝!虽然规劝了,但伸树对雅子的话熟视无睹,继续喝着。

看着伸树那显眼的喉头像野兽一样上下蠕动,雅子再也忍不住了。

你即使不开口,也该听清我说什么了吧?她不由得起身,想从伸树手中夺过矿泉水瓶。

但是,伸树却默不作声地用胳膊肘使劲地把雅子推开。

自从去年打工以来,儿子的个头突然增高,体格也变得粗壮了,被他的胳膊肘一撞,雅子的腰骨狠狠地撞在洗碗池上,感到疼痛难忍。

这时,伸树却若无其事地慢慢盖上矿泉水瓶盖,放进冰箱。

你不想说话,那也可以。

可是你不能胡来。

伸树不高兴地歪着嘴,不耐烦地盯着雅子。

亲生的儿子,却形同路人。

当感到儿子如同仇人的时候,雅子不由得用右手给了伸树一个耳光。

瞬间接触到伸树脸颊的感触是肌肉薄而绷得紧紧的,已经并非少年时代那样的柔嫩,打耳光的那只手反而感到很痛。

伸树吃惊地楞了一下,从雅子身旁走过,飞快地消失在洗手间,仍然一言未发。

自己所乞求的是什么呢?自己的这些言行,宛如盛夏时往沙漠中洒水似的,不起任何作用。

雅子看着变红了的右手掌,然后又回头看了看良树。

然而,良树就像伸树根本不存在似的,两眼直盯着报纸,纹丝不动。

你不要管他了,不管用。

好像良树已下决心,在伸树悔悟之前不再管他。

良树过去过于追求精神性,对于未成年的儿子过于严厉,情绪急躁。

然而,伸树一直对父亲未能对自己的那件事给予丝毫帮助而耿耿于怀。

几乎到了不明白三个人为什么在一起生活的地步,三个人各走各的路。

假如告诉他们在自己汽车的后备厢里装有死尸,他们两个人将会作出怎样的反应呢?伸树是否会发出久违的惊叫声呢?良树会不会感情激愤揍自己呢?不,或许两个人根本不会相信吧:雅子切实地感到,在这个家庭中,只有自己是不合群的,正走向无垠的天际,但并不感到寂寞。

丈夫和儿子终于慌慌张张地各自上班去了,家中显得更加沉寂。

雅子喝干了咖啡,为了稍稍打个盹儿,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躺下,却怎么也难以入眠。

门厅的内线对讲机响了。

是我呀!良惠悄声地说。

雅子几乎已死心了,认为她不会来了。

然而,良惠如约来访,雅子打开外门。

良惠同清早一样,穿一身破旧的衣服,上身是件褪色的粉色T 恤衫,下身是件裤膝处磨破的针织运动裤,她胆怯地窥视雅子的家中。

不在这里,在后车厢里。

雅子指着停在大门旁边的花冠车说。

因离得太远,良惠向后退了退。

我,仍不想参加。

不干行吧?说着,良惠进了大门,就冷不丁地跪在门厅的地上。

雅子盯着像青蛙一样甸甸在地上的良惠那头不知何时烫的长长的卷发。

她想大概她是特意来拒绝的吧,因此并没感到吃惊。

我如果说不,警察就会进屋吗?听到雅子的话,良惠抬起苍白的脸。

不。

她摇了摇头,不会的。

可是,钱是不会还的吧。

你的如意算盘就是能让你的女儿去修学旅行,却不能听取我一生的请求?可是,你……那不是普通的请求啊。

那是去做杀人帮凶嘛?所以,我不是说是一生的请求吗?但是,这可是杀人呀!求你做别的事,可以吗?譬如说偷盗啦,当强盗啦,行吗?这件事和那些有那么大的区别吗?雅子陷入沉思,良惠可能惊呆了,睁大眼睛,微笑着说:肯定不一样的。

谁决定的?这不是谁决定的问题,而是我们的社会决定的呀。

雅子默不作声地看着良惠,良惠多次用双手梳理散开的头发,眼睛向下盯着地板。

雅子知道那是良惠困惑时的习惯。

知道了。

那么,你能否帮我搬一下呢?因为我一个人不能搬到浴室。

我婆婆要起来了,必须马上回家呀。

很快就会完事的。

雅子穿上良树的拖鞋来到室外。

雨还在下着,路上行人很少。

雅子家对面的建筑工地处于停工状态,显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红色粘土。

虽说和邻居家紧密相邻,但是雅子家的大门是个死角,无论从哪个角度也看不见。

雅子紧握口袋中的车钥匙,赶紧窥视周围,恰好是没有来往行人的极好时机。

然而,良惠却不从室内出来,雅子焦急万分地大声嚷道:怎么搞的?你是帮啊,还是不帮?我可是只帮你搬进去啊。

良惠无奈地走出来。

雅子手中已经拿着放在门口的、蓝色的、非常结实的旅游用毡布。

良惠惊慌失措地呆立在门口,雅子绕到车的背后,打开后备厢的锁。

啊!从背后传来往里窥视的良惠的吃惊的喊声。

她看到了死去的健司的脸。

他半睁着眼,表情仍然松弛,从口中流出的涎水在脸上拉成的丝已经干了,腿脚僵直,呈稍稍屈膝的姿势,两手向上,弯曲着手指,像是想从空中抓取什么似的,不自然伸直的脖颈上有一条醒目的红色勒痕。

雅子想起昨晚弥生把从这个脖上解下的皮带系在腰间的事。

喂,你在说什么?雅子转身一问,良惠双手合十,稍微提高了声音。

口中不断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雅子轻轻地打了一下良惠合掌的手。

你那样念佛,不是太显眼了吗?还不如早点把他搬进屋里。

雅子不理会板着面孔的良惠,用旅游毡布把健司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抱起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头部,用眼神向良惠示意快点。

良惠不情愿地抓住健司的大腿,两个人小声地喊了一、二、三,将健司从后备厢中抬了出来。

本来尸体已经僵硬便于搬运了,但因太重和不好下手,两个人不由得东倒西歪。

不过,因离门口只有几米远的距离,坚持一下,很快就抬到屋里,雅子边喘气边说:师傅,得抬到浴室呀!知道了。

良惠脱掉儿童拖鞋般的帆布鞋,进了雅子的家。

浴室在哪里呀?在最里边。

两个人在走廊多次放下尸体休息,好不容易才把健司抬进更衣室。

雅子取下包尸体的毡布,把它铺在洗澡间的地面砖上。

她想如果在地面砖的夹缝中粘上肉片什么的可就糟了。

放在这上面。

良惠可能已经下了决心,顺从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再一次抬起来,按雅子事先设计的那样,把健司放在长方形浴室的对角线上,与在后备厢中的姿势一样,让他侧身躺着。

真可怜,一个大活人变成这种样子。

让人难以置信会是被妻子杀死的呀,希望他不要执迷不悟,成佛吧。

那很难说吧。

你呀,太残忍了。

从良惠责备的声音中,知道她又恢复了稳重。

雅子不失时机地请求道:我去拿剪刀,请你帮我把西服剪开扒光。

你打算怎么处理他?卸成一块块的,扔掉。

良惠长叹一口气,但声音却显得很坚定:衣服兜里没装什么东西吗?嗯,也许里面有钱包、定期存折什么的,翻翻看。

雅子从寝室拿来一把大裁缝剪子,良惠把从健司兜里掏出的东西撂在浴室的门口。

一个磨掉棱角的黑色皮钱包,一个钥匙环,一张定期月票及一些零钱。

雅子打开钱包,里面有几张信用卡和近三万元现金,钥匙可能是自家的。

要全部处理掉。

钱怎么办?你拿去吧。

可是,这是阿山的呀。

说后,良惠自言自语地说,这也很正常呀,还能把钱还给杀人凶手吗?对,就算你领的工钱吧。

良惠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安然的表情。

雅子把钥匙环、空钱包、信用卡、带有会员证的月票等放进一个小塑料袋里。

这一带有许多农田及空地,如果在什么地方偷偷地埋上,谁也不会知道的。

良惠一边把钱装进自己裤兜,一边露出很难为情的样子,并不无感慨地说:唉,被勒死了,却还打着领带,真可怜啊!接着,动手解健司的领带结。

可能因领带结打得太结实,很费时间。

站在旁边的雅子焦躁不安。

咱们可没有时间那样慢条斯里的呀。

不知什么时候,也许会有人回家的,把它剪断算了。

我说你呀,也太不尊重死者了。

良惠生气地说,你像魔鬼一样,我真不知道你是这种人。

死者?雅子给健司脱下鞋,边往袋子里放边回答,我想这仅仅是个东西。

东西?这不是人?你在说什么呀?原来是人,但现在是个东西。

我是这样认为的。

那不对。

良惠表现出少有的气愤,声音有些颤抖,那么,我每天服侍的婆母是什么?是活着的人,但是……不对,这个男人如果是东西,我婆婆也是东西。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活着的人是东西,这具尸体也是东西。

所以,是没有差别的。

也许没有吧?雅子觉得像是受到良惠话语的启发似的,想起今天早上在停车场打开后备厢时的事。

当时天已亮,正下着雨,自己与所有活着的人,不断变化着,但是尸体却不能变化,所以才把尸体考虑为东西,那是在极端恐惧下的一个最合适的想法吧。

所以呀,说活着的人是人、尸体是东西的说法,是你的想法出了差错。

太傲慢了吧?良惠说。

你说得对,所以我才能感到轻松。

为什么呀?因为我感到恐惧,就故意地把他当成物体,其实并非如此。

如果认为和我是一样的人,也许就能做了。

做什么?大卸八块。

为什么呀?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样做?良惠喊道,这要遭报应的呀。

我们两个人都要受惩罚的。

没关系的。

为什么?为什么没关系呀?如果有报应的话,倒想体验一下那报应是怎么回事,反正自己企盼的心情良惠是不会知道的。

雅子缄默不语,动手脱健司穿的黑色袜子。

第一次用手接触尸体的皮肤,冷得使人打寒战。

自己真的想把这具尸体肢解成碎块吗?会出许多血吧?清晨,想考验自己的心情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突然,心跳得厉害,逐渐丧失了现实感。

雅子深感观看或触动尸体是违背人类本能的。

喂,我讨厌直接接触肉体,有手套吗?良惠胆怯地说。

看来有相同的感触,雅子想起从工厂拿来的塑料手套,连同两件围裙一起拿来。

良惠把解下的领带轻轻叠好,从下往上一个个地解下上衣扣。

雅子把手套递给良惠,自己也戴上一副,从裤脚开始剪起。

健司变成裸体。

放在后备厢中向下的侧体部分,有瘀血,出现了紫斑。

良惠边瞅着萎缩的生殖器边嘟嚷说:我们家那口子,死后也都扒光了,给他洗了一遍。

阿山没有看到这最后的场面倒也不错。

我们做这种事真的合适吗?良惠手里拿着塑料围裙说。

雅子对良惠不断的唠叨感到厌烦。

当然可以了,是她自己亲口对我说的没关系。

以后要是后悔呀,还是怎么的,那都是她自己的事。

良惠用惊恐的眼光看着雅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雅子因生气,故意说道:先把头割下来吧,看到他的脸会让人不快的。

从生理的角度上说,也是不允许的。

说什么不允许……常说的呀!是说要遭报应吗?不是,不过……那么,师傅,你来操刀吧。

我可不干。

良惠感到恐惧,我不是说了,我不能干吗?一个人肢解看来相当困难,必须想方设法让良惠帮忙。

雅子突然心生一计,说:阿山曾经说过要答谢的,要钱也可以。

给钱,你干吧。

良惠大吃一惊,抬起头,眼中露出犹豫的神色。

她想,虽然我已经拒绝了,但仔细想想,也许还是接受的好。

这样比较实际些。

给多少钱?良惠不安地看着健司那瞳孔放大、无光的眼睛,轻声问。

你想要多少?我去交涉。

那么,十万吧。

太少了。

五十万怎么样?有这个数,或许就能搬家了吧。

良惠嘟囔道,嗯,就是说你打算用钱来封我的嘴啊。

良惠说对了。

但是,雅子没回答,叮嘱道:你就帮帮忙吧。

拜托了,师傅!明白了,我已经跑不掉了。

渴望得到金钱的良惠终于彻底下了决心,围上塑料围裙,脱了白袜子,很麻利地挽起针织运动裤。

会沾上血的。

还是把裤子脱掉吧。

雅子在浴室默默地脱去工作裤,在更衣间找到洗衣筐,穿上从里面取出的短裤。

突然无意中往面前的镜子里一瞥,里面映出的是迄今为止自己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

转身一看,良惠则是一筹莫展、精神恍惚的神色。

返回浴室的雅子打量健司的脖子,从哪个部位开锯呢?尽管讨厌,大大的喉头首先映人眼帘,这令她想起伸树那健壮、突出、上下移动的喉头。

雅子打断思绪,问良惠:脖子用锯能锯掉吧?锯齿卷肉,所以,刚开始还是用菜刀或小刀割个口子好吧。

如果不行,再想办法。

一有工作,良惠就精神抖擞,像是站在工厂的流水线的起点似的,开始发号施令。

雅子急忙去厨房,搬来工具箱,里面装有最锋利的切生鱼片用的菜刀和锯,此外,还有装生活垃圾用的塑料袋。

她们要把肉切成片,装成一包包的。

雅子数了数以前买的塑料袋,有一百个。

这是在附近自选商店买的,是东京都推荐的,带有碳酸钙的普通垃圾袋,大概不会被发现吧。

师傅,如果每袋包两层,分五十袋生活垃圾处理掉,怎么分别装好呢?首先,从每个关节部位切开,然后尽可能分解成小块,是不是更保险?良惠边试切生鱼片刀的锋利程度边回答。

她的手微微地颤抖。

雅子用指尖寻找健司喉头下的间隔部位,猛地挥刀往下砍。

因直接砍在骨头上,再切开周围,紫黑的血咕嘟地流了出来。

雅子看到大量流出的血感到吃惊,急忙停手了。

这就是颈动脉?可能是吧。

瞬间,毡布变成一片血海。

雅子慌忙打开洗澡间排水沟的漏网。

枯度很稠的血打着旋涡流进排水沟。

一想到昨晚的洗澡水和没有任何关系的健司的血在下水道汇合在一起,雅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一会儿,雅子戴的手套的顶端发粘,手指无法活动。

良惠找来水管系在水龙头上,冲洗瘀血。

狭小的浴室,因血腥味,使人窒息。

用锯一锯,头颅很容易锯下来。

随着嘭的一声闷响,健司的头落地了,健司的尸体也立刻变成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体。

雅子把头装进两层的塑料袋内,放在盖上盖的浴盆上。

也许放放血更好吧:良惠喊了声嗨哟,把去掉头颅的尸体的两腿抬起来。

气管的窟窿突然裂开,能见到红肉,从动脉中又不断地往外淌血。

看到这种景象,雅子感到毛骨惊然。

魔鬼,这是魔鬼干的勾当。

但是,她的心情却意外地冷静,希望尽早结束这项工作。

仅仅考虑一下顺序,就会知道,神经中最敏感的部分的确开始麻痹。

这大概就是恐怖。

接着,雅子用菜刀切开两条腿的大腿根部,黄色的脂肪层让菜刀打滑。

简直像只童子鸡呀。

良惠小声嘟嚷。

好不容易切到大腿骨时,雅子把右脚放到健司的大腿上,像是锯圆木似的,用锯子锯粗粗的腿骨。

尽管花费了不少时间,但比预想的容易,锯掉了大腿。

但是,肩关节在哪里下刀好呢?因不明结构而感到无处下手。

并且,因为人死了一段时间后尸体僵硬,更难处理。

雅子的额头渗出大滴汗珠,良惠也着急了。

要是不能早点干完,我婆婆该起床了。

我知道,所以,才请你帮忙快点锯嘛!可是,不就是只有一把锯吗?要是请你从家里带一把来就好了。

你要是那么说,我也不会来呀。

良惠一脸的不高兴。

可也是。

雅子突然想笑。

的确,做了件蠢事。

因为这样令人不快地把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健司随意地解体了,此时两个人都无力地垂下沾满鲜血的双手,隔着尸体站立着,相互凝视。

师傅家附近什么时候收可燃垃圾?我们那儿是星期四。

所以是明天。

我们这儿也是星期四,所以,明天早上必须处理掉。

如不分头去处理是不行的。

不过,这么重的袋子能提几个?光是提一个就够呛了。

开车去嘛。

别人会说,一辆红色轿车去扔垃圾。

垃圾场,大家都看着呢。

可也是。

雅子发觉自己处理垃圾的想法过于简单,不由得咬着嘴唇。

良惠催促道:我说,必须快点处理完,当垃圾扔掉的事以后再想吧。

知道了。

拿锯锯开肩关节,锯掉胳膊,接着该处理内脏了。

雅子下定决心,拿起切生鱼片的刀,从喉咙一直切到胯部。

灰色的肠子一露出来,开始腐烂的五脏六腑和昨夜健司喝酒的酒臭味就扑面而来,两个人急忙屏住呼吸。

把这些东西冲走吧?雅子让良惠打开排水沟的盖,但又一想如在中途堵住就糟糕了,决定放进袋子里扔掉。

正在此时,大门的无线对讲机响了,两个人急忙停手,已经过了十点半了。

是你们家的人?良惠担心地问,雅子摇摇头。

我想他们谁也不会回来的。

那么,咱们就假装没听见吧。

当然,只好如此了。

无线对讲机响了几遍后,又恢复了平静。

是谁呢?良惠掩饰不住不安,问道。

啊……是不是推销员呀?以后如果被人问起时,就说睡着了。

雅子收起因沾上脂肪而变得很滑溜的锯。

这种地狱、魔鬼般的工作必须坚持干完,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二 当雅子和良惠为处理尸体而开始苦战恶斗时,城之内邦子正开着车在平坦的东大和市内一圈一圈地徘徊。

既无目的地,又无可依赖的对象,对邦子来说,情绪很少有如此低沉。

邦子把车停在车站前扶轮社刚刚落成的喷水池的旁边。

清晨,雨中的喷水像做徒劳无益的事一样使人难以提神,宛如现在的自己一样,为一年只能感觉到一次的自我反省的心境而不愉快。

在车站前,即将开发建设的工地的围墙对面有一个公用电话亭,邦子多次回头眺望,极其苦恼。

还是下决心给雅子打电话,向她借钱吧。

邦子从内心害怕神秘莫测的雅子。

然而,现在为了解燃眉之急,顾不得其他。

今天必须筹到一笔款。

邦子下车,打开伞。

这时,正在停着的公共汽车,像啧啧顺嘴似的嗤嗤地用气闸威胁她。

司机打开窗户吼道:那里禁止停车!混蛋,烦死人了。

邦子心中骂的脏话和平时不一样,有气无力。

邦子沮丧地返回篷布顶篷被淋湿的高尔夫车,打开发动机。

毫无目标的高尔夫车漫不经心地驶向拥塞的道路,已经见不到公用电话了。

由于下雨,交通比平时更拥挤,使邦子的车立刻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今后可怎么办呢?因除霜器的效果不佳,挡风玻璃模糊不清,邦子透过模糊的挡风玻璃,观看街道两旁的景物。

她叹了一口气,为想不出良策,急得几乎要发疯了。

今天早晨,下夜班回家,不见应该在家睡觉的哲也的踪影。

很显然,因前天夫妇吵架生气而在外面什么地方过夜了。

哼!那样的蠢货不回家倒更省心。

邦子早早地钻进被窝,正感到冷清时,来了电话。

才清晨七点。

打电话的男子对无精打采的邦子谦恭地说:您是城之内邦子小姐吗?大清早打扰您,真是对不起。

哦,有什么事吗?这里是百万消费者中心。

邦子啊地叫了一声。

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咒骂自己,为什么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呢?那男子用熟练的语调侃侃地、滔滔不绝地说:您是否已彻底忘记了呢,给您打电话提个醒。

昨天二十号,是您付款的最后期限,可是您却没有往指定户头划款。

我想,您肯定知道应交的钱数。

我再重复一遍,第四次,五万五千贰百元。

如果今天不能划款,就要加利息了。

届时,我们将去催收。

请多多关照。

这是城市街头金融业者——通称街金打来的。

除了汽车贷款外,大多属于信用卡贷款。

几年来,邦子一直苦于此类还债。

直到去年邦子才发现,本金并没减少,一直处于仅还利息的状态。

当利息也还不上时,她就只好从高利贷者那里贷款,把利息还上。

但是,很显然,后来高利贷者也会来催还款的。

结果,债务变成双重的。

而且无论是信用卡方面还是高利贷方面,照此发展下去,都有可能将自己列入黑名单。

当无法从银行贷到款时,邦子相信了帮助每月支付有困难的人,有急用的人……这种自我吹嘘宣传的街头金融业者。

从他们那里贷款,是从骑自行车上班路上开始的。

一位态度和蔼的上年纪女人说骑自行车上班多累呀,仅凭邦子的驾驶证和丈夫公司的牌子就贷了三十万元。

并用这笔钱解决了信用卡和高利贷的利息。

但是,贷款却丝毫没减少。

这还不说,没想到只借了三十万,却中了要交百分之四十利息的圈套。

这都是因为不考虑将来只顾眼前利益的结果,但邦子不能不顾打扮。

尽管如此,当她从哲也那里筹到钱,刚一还上,那个女人马上说还有能贷五十万元的计划呢,于是邦子又上了圈套。

邦子打开装家庭日常用钱的曲奇饼桶,不知为什么,里面只有些零钱。

不知何时都花光了。

她感到不可思议,打开手提包中的钱包,因为是在发工资的前一天,里面只有一万几千元。

如此看来,只能抓着哲也,让他出钱了。

这个家伙,躲到哪里去了。

邦子翻开记事本,给哲也的公司打了个电话。

但是,因是清晨,没有一个人上班,而且,即便哲也接电话,肯定也会逃跑,抓不住他的。

邦子心急如焚,今天如果交不上钱,那些无赖男人就会登门讨债。

邦子虽然不好惹,但却处事谨慎,最怕他们登门讨债。

邦子急忙走进寝室,打开衣柜最下面的抽屉。

心想,万一在装衬衣和袜子的抽屉中藏有私房钱呢。

但是,无论怎样胡乱翻腾扔在里面的乳罩和长筒丝袜,也找不出一分钱。

突然出现一种令人不快的预感,邦子打开其他抽屉及壁橱一看,哲也的衬衣及西服全不见了。

发现哲也因夫妇吵架而生气,拿着家里的钱出走,是不久以后的事。

没能合眼的邦子驱车赶到站前的自动现金付款机前,检查两人共同的银行存款余额,上面清楚地显示为零,这也一定是哲也所为。

这样一来,连房租都要拖欠了。

由于过分激愤,邦子双手揪起头发来。

邦子好容易冲出堵塞的车队,从信号灯处往左拐,开到都营的破旧的平房住宅区的一角。

与后面的背景相比,那里有一个崭新的电话亭映入眼帘;邦子把车停在左侧,也没打伞,跑向电话亭。

喂喂!您是麦克司药品公司吗?请问,营业部的城之内在吗?城之内上个月已辞职了……自己被自己视为傻瓜、无能的哲也骗了。

邦子被愤怒的冲动所驱使,用手将电话亭内已破损的电话簿拨到地下,用被雨水淋湿的鞋踏了好几遍。

簿纸被撕碎,纸片在亭内散落。

邦子仍然觉得不解恨,用尽全身的力气拽电话的挂钩,一心想把它拽坏。

不言而喻,尽管如此,她仍怒气难消。

混蛋,畜生!我可怎么办哪?今天,如果他们来催债,我可往哪儿躲呀?邦子只好求雅子。

早上,良惠不是说跟雅子借钱了吗?能借给她,自己也求她,还能不给个面子吗?如果不借给自己,那只能认为雅子心眼坏。

无论何事,总以自己为中心的邦子的结论是,自己当然也能借到。

邦子再次插入电话磁卡,想雅子的电话号码。

然而,是否被自己拽坏了呢?电话挂不通。

往里插了几次磁卡,都被吐了出来。

邦子啧啧两声,打消挂电话的念头,想直接去雅子家。

雅子的家离这里并不太远,因为去过一次,还有点印象,总能打听到的。

邦子返回汽车,向右侧的新青梅公路驶去。

雅子的家面积不大,是刚建不久的住宅。

尽管如此,还是令人妒羡。

但是,如果从雅子不讲究的服饰来看,她的日子也不算富裕。

邦子本来是来向人家借钱的,只好这样劝解自己。

房屋的对面是圈起来的农田,准备建设住宅。

邦子在粘质土的土岗前停车,走近雅子的家。

门口停有一辆熟悉的自行车。

是师傅的,师傅在这儿。

邦子的第一个反应是良惠已早来一步借钱了,她感到很焦急。

大概良惠不是今天付钱吧,所以能不能先借给自己呢?对,就这样求她。

邦子按了按无线对讲机,没回音。

又按了几次,屋内反而更寂静了。

是出门了吗?可是,雅子的花冠车也在,良惠的自行车也停在那儿。

好奇怪,难道两人睡着了吗?邦子自己也睡眠不足,所以才这样想。

但是,良惠家里还有卧床不起的病人,在别人家里贪睡的事是绝对不应发生的。

疑惑不解的邦子打着雨伞,围着房子周围转了一圈。

从院前隔着阳台窥视像是起居室的房间,室内昏暗,鸦雀无声,但是走廊里亮着灯。

她隔着带孔的纺织品窗帘往里偷看,也许她们在最里面,没听到无线对讲机的声音。

邦子准备返回正门,这次她逆向而行,里面像是浴室的地方有光亮。

从窗户里传出雅子和良惠叽叽咕咕的说话声音。

她们俩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邦子咚咚地敲铝合金的玻璃窗。

喂,我是邦子。

窗户里面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啊,对不起。

我有点事来求您了,师傅也在这儿呀。

又沉默了一会儿,哗啦的一声玻璃窗打开了,露出雅子表情阴冷的脸。

怎么了?你有什么事?我有点事想求你。

邦子尽量用一种柔和可人的声音说,为向雅子借钱必须取得她的同情。

五万五千二百元是最低请求。

但是,如果不连同目前的生活费也借上,就难以维持生计。

什么事?在这儿有点不好说……邦子马上转身看看身后的邻居家。

旁边好像是便所的位置,小窗户稍稍开了个缝。

因很忙乱,你就在这儿说吧。

雅子不耐烦地催促道。

啊——刚开始,邦子就感到很可疑,雅子和良惠在浴室做什么呢?从里面隐约地飘来难闻的血腥气味。

这个气味在鼻腔中一扩展,雅子慌慌张张地想关闭玻璃窗。

请稍等,雅子!邦子拼命地从外面推着窗户,缠住不放,设法让对方听自己的诉说。

我,现在手头很困难。

知道了。

绕到正面,我现在就去开门。

大概不愿意让附近的邻居听到邦子的声音吧,雅子同意后,邦子才宽慰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在雅子砰的一声关窗的瞬间,邦子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心中感到疑惑。

看到类似肉块的东西,是分割肉食吧。

可是,块头是那么大,而且,在浴室进行分割,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本应在场的良惠也不见身影,雅子的态度很反常。

邦子边歪头沉思,边在正门外等待。

但是,雅子却总也不出来开门。

邦子等得不耐烦,又返回浴室的窗下。

听到流水声音,好像在洗什么东西。

又听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邦子想探个究竟,雅子她们俩究竟在干什么?她感到自己已闻到了金钱味。

听到雅子离开浴室的声音,邦子急忙返回正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待着。

终于,门开了个小缝,身穿破衬衫和短裤的雅子站在门口。

向后梳理的头发呈蓬乱状,比早晨分手时看起来更加凶狠,邦子有点胆怯。

出了什么事?喂!让我进去说好吗?有什么事?雅子仍然冷淡得无法接近。

邦子娇声地说:在这里不好说,你看……进来吧。

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雅子把门全打开了。

邦子进屋,环视大门的周围,虽然并不宽敞,但收拾得很整洁。

没有装饰一幅画、一瓶花,的确是符合雅子性格的住宅。

到底怎么了?身高体瘦的雅子好像不让邦子往里走似的,挡住邦子往里窥视的视线,拦住去路。

邦子越发意识到平时所感受到的来自雅子的威压感,不由心中涌出一股小小的憎恨:啊,很不好意思,能否借些钱给我?昨天糊里糊涂地忘了还债的日子,现在家里一分钱也没有。

你的事,不是还有你丈夫吗?他拿着家里的钱出走了。

出走了?见重问一句的雅子的表情稍有缓和,邦子再次感到憎恨。

但是,这种想法丝毫不能显露出来,要温驯,让人感到同情。

对。

不知去哪了。

可把我坑苦了。

是吗?那么,你需要多少?五万。

不,四万也可以。

我手头可没那么多钱,必须去银行取。

那你就跑一趟吧,我求你了。

突然提出来,不好办呀。

可是,你不是借钱给师傅了吗?邦子一味拼命地请求,雅子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老实说,你能按期归还吗?能。

所以……邦子说谎,再加上苦苦的哀求,使雅子陷入沉思,把手指放到颌可是,今天不行啊。

要是明天,也许能想想办法。

明天可不行,假如今天交不上,那些可怕的人会来找我的。

那不是你自找的吗?邦子缄默不语。

的确如她所说,但是雅子的话总是那么绝情。

突然,良惠从后面发话了:让我说呀,你就稍稍通融通融吧。

咱们不都是姐妹吗!雅子满腔怒气,回头看着良惠,并不是因为良惠插嘴,好像是因她在这种场合出现而生气。

良惠还是上班的那身衣服,眼睛下面的黑眼圈非常醒目,那是极度疲劳的象征。

两个人肯定在干着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

邦子想,反击的机会来了。

喂,你们俩在做什么呢?你说呢?雅子冷笑地看着邦子时,不知为什么,邦子的身体起了鸡皮疙瘩。

不知道。

你看到什么了吗?嗯——看到一点,好像肉似的。

让你看看,跟我来!良惠大吃一惊,高声抗议。

雅子用力抓住邦子的手腕,邦子的内心出现一种恐惧感,想快点离开这里。

但是,想看一个究竟的好奇心和也许万一跟赚钱有关的期待交织在一起,迄今所没有经历过的欲望占了上风。

良惠拉住雅子的胳膊追问道:我说,你打算怎么办?这样做合适吗?没关系。

让她也参加好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

良惠怄气地喊道,听起来像悲鸣,邦子慌忙问良惠:师傅,在帮什么忙呀?良惠不吱声,抱着胳膊低着头。

邦子被雅子拽着带到走廊尽头的浴室,迫不得已跟去的邦子终于在灯火通明的浴室见到摆着一只人脚,吓得要昏过去。

这,是什么……阿山的丈夫呀。

雅子点上一根烟,边吐烟边说。

邦子回想起雅子的指甲缝里干了的血迹及腥臭味,开始呕吐。

她用手捂住嘴,拼命地抑制恶心。

为什么?为什么?眼前的场面,使人难以相信这是现实,甚至令人感到好像为了让邦子吃惊,而有意摆放的凶宅的供品似的。

听说是阿山杀的。

良惠叹息说。

你问为什么把他分解吗?雅子不屑一顾地转过身来。

也可以说是一项工作吧。

这哪是工作呀!当然是工作了。

雅子严肃地打断她,你要是需要钱,就请帮忙吧。

一听说钱,邦子动心了。

……帮忙,做什么?因都已解体装在袋子里,你只要拿去扔掉就可以了。

只要扔掉就行吗?当然了。

那——能给多少钱?你想要多少?我去和阿山交涉。

作为交换条件,你也是共犯,对谁也不能讲啊!这我明白。

只能这样答应了。

邦子感到自己上了想封住自己嘴的雅子的圈套,不禁愕然。

三 提前离开工厂的山本弥生,撑着一把破旧的红雨伞,骑着自行车。

透过雨伞的红色色彩,两只裸露的胳膊明显地呈玫瑰色。

弥生想,大概自己的脸庞也像姑娘似的呈玫瑰色。

但是,随着车速放慢,在移动的红色视野中,被雨水淋湿的沥青路也罢,路两侧新放绿的树也罢,紧闭雨搭尚在沉睡中的住宅也罢,映入眼帘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漆黑色阴影。

包括雨伞中的玫瑰色在内,外部世界是一片恐怖气氛,这种气氛笼罩着弥生。

这一切不能不认为是杀死丈夫健司以后出现的象征。

弥生不想往外看,在伞中缩紧身子。

弥生清楚地记得杀死健司时的情景。

千真万确,自己是用这双手勒死了他。

但另一方面,健司是去什么地方而失踪的这一想象也越来越强烈。

没想到会创造出有利于自己的幻想。

为什么?因为健司的心已经远离自己和孩子们组成的这个家。

所以,现在那个想象一定会凌驾于杀夫这一现实之上。

尼龙伞充分吸收了雨水,越来越重。

弥生放下拿伞的左手,脱离玫瑰色的世界,尽情眺望由相似的鳞次栉比的小型房屋构成的住宅街,又变回平时看惯了的色彩。

毛毛细雨淋遍全身,不久头发、脸部都淋得湿淋淋的。

弥生感到自己像再生了似的,浑身充满勇气。

当骑到自家门前弯曲的围墙附近时,想起昨夜在此等雅子时的情景。

雅子没有抛弃自己,全力相助之情,将终生难忘。

为了雅子,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

健司尸体的处理交给雅子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弥生有一种卸下重负的快感。

打开自家前门的锁,弥生走进昏暗的室内。

或许是因为有孩子的缘故,自己的家充满着一种舒适温馨的气氛,就像躺在向阳处晒太阳的小狗所享受的感受。

这就是自己与心爱的孩子们所拥有的家。

终于放心了,健司再也不会回来了,今后必须努力装出一副不知道健司已死的样子。

弥生甚至担心,自己能否扮演好惦念失踪丈夫的妻子的角色。

但是,一想起在门口横框处被从后面勒死的丈夫,心中又涌出一阵快感。

活该!尽管从未说过这种粗俗的话,尽管没有狩猎的经验,却产生一种像是在荒野上追逐小动物那样的志在必得的心情,是什么原因呢?也许自己原本就属于这种人。

恢复冷静的弥生边思考着丈夫有无遗留物品边在门口脱了鞋。

由于不记得健司是穿什么鞋死去的,打开鞋箱翻了翻,那双新鞋没在,她放心了。

不是因为健司穿新鞋死去而放心,而是不用请雅子处理脏鞋。

弥生首先瞅瞅孩子们睡觉的寝室,看到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就放心了。

弥生把小儿子蹬开的毛巾被重新盖好,为自己永远夺走孩子们父亲的行为而感到有点内疚。

可是,爸爸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爸爸了呀。

弥生小声地自言自语着。

突然,五岁的大儿子睁开眼睛,弥生大吃一惊,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似的,贵志不安地眨眼,寻找母亲。

弥生嘭嘭地给贵志拍着后背。

妈妈回来了。

没事的,好好睡吧。

爸爸回来了吗?爸爸还没回来。

弥生继续轻轻地拍打因担心而想爬起来的贵志的后背,老大又睡着了。

弥生考虑到孩子可能还会醒,觉得还是在这儿躺一会儿好,于是,爬进铺好的棉被。

由于担心很难入睡,就用手抚摩着有青斑的心口窝附近,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妈妈!雪儿去哪儿了?弥生因小儿子幸广扑腾着爬到自己的被子上而惊醒。

在梦中彷徨的弥生被拉回到现实世界。

她慌忙看闹钟,已过上午八点。

九点前必须送孩子们去保育园。

和衣而睡的弥生跃然而起。

可能因气温稍微升高,出了不少汗,弥生用手擦拭额头。

妈妈!雪儿不在呀。

幸广诉说着。

哎呀,对呀!是不是在那一带呀。

弥生边叠被,边回味昨夜发生的事。

终于想起来了,杀死健司后,小猫是从前门门缝中逃跑的。

令人不解的是,仿佛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件似的,有许多情节都记不清了。

哪儿也找不到啊!虽然很淘气却非常喜欢小猫的次子有点想哭。

弥生想让好脾气的哥哥贵志照看弟弟,她喊来贵志。

贵志,你在哪儿?和弟弟一起去找找雪儿吧。

身穿睡衣的贵志满脸愁容地走过来。

爸爸去公司了吗?很久以来,回家很晚的健司一个人在大门旁边的小屋睡觉。

贵志起床后,立刻去那里瞅一眼。

嗯,不知睡在哪儿,昨晚上没回家。

不知为什么。

你说谎,爸爸不是回来了吗?弥生大吃一惊,盯着儿子的脸,他正担忧地歪着白皙、优雅的小脸盘儿。

仔细端详,弥生再次发现他的外眼角下垂,酷似自己,便反问一句:那你说是几点?弥生发现语尾有点颤抖,因为这将可能成为今后发生麻烦的前哨战,所以她决心一定想法瞒过去。

时间说不清楚。

贵志以大人的口气回答。

不过,好像有进屋的声音。

弥生放心了,装糊涂说:声音啊?那——你是不是把妈妈出去上班的声音听错了啊?若不快点走,上班就来不及了。

不过呀……离开仍纠缠不休的贵志,弥生对正往沙发下及厨房的碗橱底下找小猫的弟弟幸广说:小雪儿由妈妈来找,你赶快做准备。

用现成的食品做好早饭,给两个儿子穿上雨衣,让他们坐到自行车的前后,送往保育园之后,弥生终于放心了,产生一种想立刻给雅子挂电话,了解那以后进展情况的心情。

不,岂止如此,甚至想直接骑自行车去看一看。

但是,雅子曾说过让自己等她的电话。

弥生放弃联络,急忙往家赶路。

在自家前面的路段,碰见附近的一位中年主妇正打着伞,在清扫垃圾场。

她边唠叨,边清扫附近公寓居民乱扔的垃圾。

弥生无奈,只好礼貌地打招呼。

早上好,您总是这么勤快。

当对方确认是弥生时,说了件意想不到的事。

瞧!那不是你们家的猫吗?顺着那主妇指示的方向,发现小白猫静静地站在电线杆后面。

没错,正是雪儿。

哎呀,真是她,雪儿,来!来!弥生一伸出手,小白猫便胆怯地蹲下,尖声地鸣叫。

在外面要淋雨的呀,快回家。

小猫敏捷地逃跑了。

哎呀呀,这是怎么回事吗?真希罕啊!惊愕的主妇感叹道。

弥生在主妇面前,内心焦虑万分,拼命地呼唤着小猫的名字,雪儿,雪儿,快回家。

然而,在雨中,小猫不知跑哪儿去了,和健司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弥生失去了信心。

弥生下了夜班,清晨回家后,马不停蹄为健司和孩子们准备早餐,让他们吃完后,再把孩子送往保育园,然后好好睡一觉,她一直过着这种不规律的生活。

的确,不想上夜班,但是,没有全日制的企业愿意雇佣因孩子生病而不得不在家里休息的主妇。

在到盒饭工厂之前,她干过自选商场的收款计时工,因拒绝星期六上班,及孩子得急病,请了几次假,草草地就被除名了。

上夜班身体的确很疲劳,但每个小时的工资比白班要多,而且孩子们入睡后,可以放心地出门,并且还遇上了雅子和良惠这样的朋友……但是,从今以后,健司的收入断绝了,可怎么办呢?可是,如果考虑这几个月紧巴巴的家庭开支,又重新认为没什么不同。

车到山前必有路,要想办法克服。

从昨晚以后,弥生觉得自己变得坚强了。

本想立刻给健司的公司打电话,但是,如果打得过早,也许会被怀疑的,弥生和平时一样,为消磨时间,吃了半片安眠药,躺下了。

此时,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迷迷糊糊地刚想睡时,却做了一个健司睡在身旁的清晰的梦,弥生出了一身虚汗。

弥生不知何时进入梦乡,又因远处响起的电话铃声而惊醒。

是雅子打来的吧?急忙起身,可能因为药效的缘故,她感到一阵头晕。

我是广泽,请问您丈夫在家吗?是健司供职的那家小型建材公司的职员打来的。

终于打来了,弥生调整一下呼吸。

不在,没上班去吗?还没有……弥生的回答中,有噢?这样的不知所措的感觉。

弥生回头看了看挂在起居室墙上的挂钟,下午一点多钟。

其实呀,昨晚他没回家,不知他住在哪儿,我以为他在公司上班呢?想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又怕挨他的训斥,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是吗?或许男人的责任感起了作用,广泽发出惊慌的声音,那您一定很担心吧。

这种事是第一次发生,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正在犹豫,是否应该给公司挂个电话……广泽是健司的顶头上司,营业部长。

弥生的头脑中浮现出他骨瘦如柴的寒酸相,她命令自己继续扮演不好意思和担忧的心情交织在一起的妻子角色。

没关系,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喝醉了啊?那夫人肯定也会担心的。

不过,山本君从未随意缺过勤,所以,不会是醉酒了吧。

嗯……是不是临时决定到什么地方去放松了呢,这种冲动男人都会有的。

跟家里人也不打个招呼吗?弥生插话。

嗯……哼了一声后,广泽好像很为难似的,沉默了。

我可怎么办好呢?我说呀,夫人。

这样如何?等到傍晚再看一看,如果仍没有任何联络,也许还是报警好。

那……到哪儿报警呢?去派出所?不,我想不是。

那么,由我来确认,请夫人等我的消息吧。

您一定很担心,男人是好干蠢事,但是不会出事的,不会失踪的。

广泽挂了电话。

弥生突然环视静悄悄的房间,终于发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不觉感到腹中饥饿,从昨晚开始滴水未进。

弥生打算用孩子们吃剩的菜和电饭锅里的米饭凑合凑合,但是,一看到食物就倒胃口。

她刚想拿起筷子,电话铃又响了。

啊!对不起,我是广泽。

噢,怎么样了?嗯——,我想等到明天早上看是否有结果。

你看如何?是吗?弥生叹了一口气,如果什么事也没有,闹得沸沸扬扬,怪丢人现眼的。

不,您不必介意。

不过,这是我的一个建议,您试试看吧。

假如明早还没回来,可往最坏处想,出事了,请给警察挂电话。

给警察?对,听说是110.明天中午前必须向警察报警,因为健司绝对不能再回家了。

不过,因为我很担心,傍晚我就想挂电话。

给警察吗?对。

如果他因事故被送到什么地方,很可怜的。

我这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知为什么,感到心里乱哄哄的。

是吗?那我想等您情绪稳定后我们再联系。

不过,我想大概到那时他已经回来了吧,肯定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吧。

那种事情永远也不会发生,弥生在心中回答广泽,并决心今天就给警察打电话。

她想,这样可以给警察一种因丈夫的失踪而惊慌失措的感觉。

不知何时,弥生开始变得工于心计了。

刚过四点,弥生正准备去保育园接孩子,电话铃声又响了。

是我……声音低沉而生硬。

是雅子打来的。

刚刚放松的心情又和或许发生什么不利事情的担心混杂在一起,弥生提心吊胆地问:啊,给你添麻烦了,怎么样了?全都处理完了,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不过呀,情况有点变化。

什么事?师傅和邦子都帮忙了。

把事情的经过告诉良惠,自己有这种思想准备。

但是,邦子也做帮手,却出乎意料。

在工厂一起上班,关系也都不错,但弥生不太信任爱慕虚荣的邦子。

弥生突然担心了。

邦子靠得住吗?不会说出去吧?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是,她突然出现,发现了尸体。

再加上仔细回想一下,你丈夫揍你腹部的事、赌博把钱花光的事她都知道吧。

这些情况如果都对警察说了,警察能不怀疑你吗?的确如此,弥生吓得脸色煞白。

事情如果按时间追溯的话,就会像解疑团似的,逐渐真相大白。

前天晚上她还没想过会杀死健司,就像雅子说的那样,一切真是始料不及的突发行为。

没办法,还得依靠雅子。

她看到我们肢解尸体的作业,所以,把她拉进来入伙。

不过,师傅和邦子眼下都缺钱。

突然提出来,很不好意思,你能否准备五十万元?提出要钱,的确出乎意料,但弥生准备按雅子说的去做。

两个人给五十万,行吧?行。

师傅四十万邦子十万即可。

因为邦子只是去扔装分割肉的垃圾袋。

这样打发,我想她们两个都会满意的。

因为是你杀的人,求你拿钱善后。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知道了。

我要回娘家借钱。

弥生的娘家在山梨县,并不富裕。

父亲是职员,已退休。

尽管不愿求家里,但是,储蓄已花光,生活费也不够,所以,总有一天要向父母求救吧,那是迟早的事。

那就按你说的做去吧。

此外,你那方面有什么情况?公司方面来了个电话,说因属于旷工,如果明天早晨仍不回家,希望向警察报警。

不过,我说,因担心得不得了,想傍晚就报警。

这不是考虑得很周到吗?要装出一种很不适应的感觉。

那么,今天不来上班了?对!我赞成,那么,明天我再去电话。

交代完大事的雅子想马上挂断电话,弥生慌忙制止。

雅子,请稍等。

什么事?那个是怎么处理的?啊,虽然很费事,但已成功地分解成一个个小袋。

分成三大份,三个人明天早上去扔掉。

星期四是处理可燃垃圾的日子。

因为严实地装在碳化钙袋子里,我想不会暴露。

不过,往哪儿扔呀?因为不能去太远的地方,尽管认为比较危险,还是想去附近的垃圾场,尽可能偷偷地绕到人们见不到的地方。

明白了,拜托了。

弥生想起,就在刚才,还听见清扫垃圾场的主妇发牢骚,只能期盼她们平安无事。

弥生再次拿起话筒,下决心拨了从未拨过的号码,立刻出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里是110 ,出什么事了?啊……我丈夫没有回家……本以为对方会吃惊,但反应却是很平淡的。

被问了住处和姓名,让不要挂断电话等一会儿,对方换成另外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里是生活安全科,您丈夫是从什么时候起没回家的?从昨天晚上。

好像也没有去公司。

有过什么纠纷吗?没有,什么情况也没有。

那么,夫人,请您再等一个晚上,如果仍然没有回来,请到这里来交失踪报告。

这里是武藏大和警署,地点您知道吧?不过,我等不及了,真是坐立不安呀!你呀,到这儿来只能先交个失踪报告,也不能马上为你寻找呀。

男子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

弥生有意地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担心着,因为这种事还是头一遭。

哦,因不是孩子或者老人,等一个晚上再来吧。

知道了。

这样,今天该做的事全都做了,放下电话,弥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和两个孩子吃晚饭时,贵志问:妈妈,今天上班了吗?妈妈没上班。

为什么?因为爸爸没回来,惦记着哪。

太好了,妈妈还是挂念着爸爸呢。

弥生被贵志的问话吓得魂不附体。

孩子似乎没看到健司回家,却看到人际关系的本质。

对此弥生感到一种模糊的优虑,或许这孩子会对昨晚健司回家后发生的事情问这问那。

想到这里,弥生害怕了,如果真的是那样,那就必须封住他的嘴。

正在沉思时,幸广撅着嘴说:妈妈,那个,雪儿呀,在咱们院里,我怎么喊它也不进屋呀。

弥生突然大发雷霆。

不进屋有什么关系。

那样的癞猫。

妈妈哪能管那么多的事呀。

由于平时一向温柔的弥生满脸怒气,幸广吓得把筷子都掉了。

贵志一副什么都不想看的样子,垂下了双眼。

看到孩子们的反应,弥生边反省边思考怎样和雅子商量处理贵志和小猫的问题。

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完全依靠雅子了。

弥生已彻底忘记,从前夫妻相敬如宾时,也是这样依赖健司。

四 雅子在浴盆盖上又铺上一层旅游用毡布,把全部四十三个塑料袋都摆在上面。

因为是一个男人的重量,塑料盖被压弯了。

血都去掉了,怎么还这么重啊!雅子自言自语地说,看到邦子长吁短叹地摇头说讨厌,难以置信,便责问道:刚才?你说什么?我说难以置信啊,不是吗?做这种残忍的事,还能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邦子撅着嘴向雅子示威。

不要强调满不在乎的什么好吗?雅子反驳说,我倒佩服你,脸皮真厚。

到处跟人家借钱,还开着进口车来跟我借钱呢。

突然,邦子没化妆的小眼睛里涌出泪珠。

平时总是细心地化一番妆,然而,今早看来没有那种从容。

但是,相反却显得她更年轻了。

是啊,还是我想得开,绝对。

攀比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我上当了。

哎呀!那么,你不要钱吧?不,钱是要的。

因为,如果不那样做,我就会活不下去。

你即使不那样做,也会活不下去的。

我认识许多像你这样的人。

在什么地方?在原来的公司,见过许多。

雅子平静地盯着邦子的双眼。

她就是要打垮这种不干正经事的女人,想要改变就能够改变的人际关系在周围随处可见。

你说原来的公司,是指的什么事?邦子好像被勾起好奇心似的。

雅子摇摇头。

与你无关,那对你无所谓。

无论怎样也不行啊!你给适当地指一指路吧。

不是什么适当的问题。

你想要钱,有赚钱的事,你就去做吗?那当然会去做的。

但是,比如说关于做的范围,对于经常上当的人来说是绝对必须考虑的。

你,指的就是那件事吧?雅子一笑,好像想起来催款的那个个体金融者,邦子突然沉默不语,眼泪消失了,取代的是毛孔显眼的鼻尖上冒出的汗珠。

你是需要钱而帮忙的。

不是很出色的帮凶吗?不要一个人假装清高了!但是……邦子刚想说什么,眼中再次涌出悔恨的泪水,默不作声。

我不好意思打断你们的谈话,我得回去了。

这是拌嘴的时候吗?良惠因睡眠不足,不断地用虚肿的眼睛来观察时间。

我婆婆要起床了,从现在开始,我还有许多活呢。

明白。

师傅,对不起,这个,请带几包回去。

雅子用手指着肉块和骨头混装在一起的塑料袋,良惠明显地露出厌烦的表情。

我可是骑自行车的啊。

车筐能装下这个吗?还要打着雨伞哪。

雅子往窗外看了一眼。

雨已经停了。

从云层的空隙中能看到晴空。

气温好像要上升,如不及早处理,肉块将会进一步腐烂。

内脏已经开始腐烂了。

雨已经不下了呀。

可是,我不愿意嘛。

那么,怎么处理呢?雅子靠在瓷砖墙上,抱着胳膊看着站在更衣间纹丝不动的邦子。

你也要拿一些去。

要装到我的车的后备厢里吗?这还用说吗?你想说不要装到你那漂亮的新车里,对吧?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情都想不通呢,雅子火了,咱们这项工作呀,并不像工厂那样,只要流水线一停,工作也就结束了。

把这些塑料袋扔到合适的地方,不被人们发现,你们才能领钱,那才能算完事。

即使万一被发现,既不能暴露我们的身份,也不能暴露‘工作地点’。

弥生不是也有说出去的可能吗?那就说是她逼迫着干的,不就完了吗?那好吧,就说我是被雅子逼迫着干的,行吗?好强的邦子说。

好啊!可是,如果你一开始就这样打算的,就不付钱给你。

太不公平了。

你真是个无情的人。

邦子抑制住呜咽,改变了话题,可是,这个死人不是很可怜吗?谁也不为他悲伤,谁也不认为这是件不道德的事。

你住口!雅子怒吼道,我不懂你说的那些大道理。

那是阿山和这个男人之间的问题。

不过呀,我倒是想过……良惠深有感触地插话,雅子和邦子注视着她,我这样说,可能会被认为是蠢话。

我想死者也许也会感到高兴呢!以前我一听说肢解人体就会认为那是极端残忍的事。

可是,现在则认为那个想法是不对的!高水平的碎尸是郑重处理死者的一种方式呀。

雅子想,良惠为了为自己辩解,正在找合理化的理由。

但是,往四十三个塑料袋中装肉块的这件事情,不能不说是很慎重的。

雅子重新扫了一眼浴盆盖上的塑料袋。

首先卸下脑袋,再割下脚、手腕,从关节部分一一解体。

从脚脖子开始再分解两块,小腿和大腿也分成两部分。

光是一条腿就装了六袋,一只胳膊装了五袋。

想到万一将来会被鉴定指纹,她又命令良惠像切生鱼。

片似的把它削成片状。

所以,仅胳膊和腿就装了二十二袋。

最费事的是躯体部分,这部分最费时间。

首先竖着开膛,掏出内脏,共装八袋。

片下其他的肉后,把肋骨折断,切成圆形,这个部分装了二十袋。

加上最早的头颅,共计四十三袋。

本想分割得更小些,这不熟练的作业已耗费了三个小时,已经过了下午一点。

无论时间、还是体力都已超过了极限。

把肉、骨装入东京都推荐的碳酸钙的垃圾袋后,把口扎上,然后向底部卷一下。

并且,再套一层塑料袋,从外面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如果发现不了里面的内容,就这样作为可燃垃圾,会很容易地处理掉吧。

不过,一个袋重一公斤多,为了乍眼一看不被认为是人的肉块,特意把不同部位的肉片进行了搭配。

如内脏和脚背、肩膀和指尖全都进行了搭配。

尽管邦子哭鼻子,不愿干,但还是做了。

良惠说应该用报纸什么的包一下,但担心报纸投递是有固定区域的而作罢了。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丢弃地点。

师傅骑自行车,拿五个就可以了。

邦子拿十五个。

剩下的和头由我想办法来处理。

袋上容易粘上指纹,一定注意要戴上手套啊!喂!脑袋你打算怎么处理?良惠心有余悸地盯着用黑塑料袋包裹着的物体,仍然能看到最先割下来的头颅在浴盆盖上笔直地挺立着。

脑袋?雅子听到良惠的问话,不由得笑了,过后,找个地方埋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吧。

如果头被发现了,事情就暴露了。

要是烂了,不是更好吗?良惠说。

你们没看到有牙的治疗痕迹什么的吗?故意装出一副什么都懂的面孔的邦子插话说,飞机出事故的时候,不是那样查对的吗?总之,必须是远离这一带的地方,分几个地方处理掉。

此外,想必你们应知道的,千万别让人看见。

那么今晚去工厂时可以扔吗?良惠问。

不过,也许会被猫呀乌鸦什么的发现了。

邦子补充说,还是早晨好吧。

只要是没有人监视的地方,哪里都可以。

不过,务必要远些。

雅子说。

我说,雅子呀。

我刚才求你的那件事……邦子小心翼翼地说。

那笔钱,能不能想想办法。

今天借我五万,不,四万五千也可以。

那样催款部分就能解决。

不过明天以后的生活费就没着落了。

所以,明天,能否再借点给我。

没办法。

只能从你那部分中扣了。

我的那份,多少钱?刚哭过的邦子的眼中,露出处世精明的目光。

良惠提防地紧紧按住短裤的裤兜。

只有雅子知道自己拿了健司口袋中的钱。

这么办吧,你只是装装口袋,没干脏活,给你十万可以吧。

给师傅四十万。

话虽这样说,还不知道阿山能否拿得出呢。

瞬间,邦子和良惠相对而视。

两个人的脸上同时浮现出明显的失望。

但是也许良惠因得到外快而感到没吃亏;邦子因自己没参与那种残忍的作业,分的钱虽少,却也可以心安理得;或者是两个人都怕雅子,因而她们什么也没有说。

那么,我要回去了。

说着,良惠头也不回地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邦子刚想走,又转回头来问:雅子,今晚我们还在停车场会合吗?啊!不必了,分头去吧!雅子边把邦子要带走的塑料袋往黑塑料袋里装边回答。

邦子疑惑地盯着雅子的眼睛。

昨天晚上出什么事了吗?所以才迟到了吧?什么事也没有啊。

啊,是吗?邦子嘴里虽然这么说,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量着雅子。

两个人走后,雅子把剩下的自己的那份塑料袋和被撕破的健司的衣服及随身携带的物品,装到车的后备厢里。

这些东西,她打算今晚上班前开车到各处观察一下,在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丢掉。

然后,雅子又用硬刷子仔细地洗刷了浴室。

但是,瓷砖缝处,无论用硬刷子刷几遍,也觉得沾上的血迹没有擦掉。

即使打开窗户和换气扇,血腥味和开始腐败的内脏的腥臭味也难以消除。

雅子想,这是懦弱所带来的虚幻。

良惠手上附着的臭味去不掉,就往手上涂上滑溜的甲酚。

只是把肉片装进塑料袋的邦子,见到被解体的健司,说再也不吃肉了,跑到厕所去呕吐,边哭边装袋。

自己不是比较平静地坚持干完了吗?现在,自己之所以用去污粉用硬刷子反复刷,是害怕万一警察进屋来做露明诺血迹检验。

备受心理作用的折磨,是排除不合理因素给自己带来的羞耻。

墙上沾着一根头发,是一根又硬又短的男发。

雅子用手指捏下。

她想,那是丈夫的呢,还是儿子的呢?抑或是从健司头上掉下来的呢?越想越觉得无聊。

如果做DNA 鉴定,就另当别论了。

如果从自己日常生活考虑,仅仅是掉下的一根头发而已。

是从活着的男子头上掉下的也好,从死者头上掉下来的也罢,都是一样的废物。

雅子把它扔在排水沟里,让水冲走了。

那一瞬间,雅子的心理作用也一起被水冲走了。

雅子给弥生挂电话,商量了钱的事以后,终于在自己的床上躺下。

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如果是平时,上午九点躺下,正好四点左右起床。

所以,现在身体疲劳之极,但神经却异常兴奋,难以入睡。

雅子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一饮而尽。

如此的兴奋,是从公司辞职以来的首次。

雅子又返回床上,在夏日夕阳西下时闷热的寝室内不断辗转反侧。

只想睡几个小时,可是醒来时,潮湿的夜气已从开着的窗户悄然潜入。

雅子看看腕上的手表,起床了。

已是晚上八点了,空气变得很凉爽,然而T 恤衫却被汗溻得湿漉漉的。

做了几个可怕的噩梦,但内容已全然忘光。

传来大门的开门声。

是良树还是伸树呢?连晚饭也没有做,一直睡到现在。

雅子慢腾腾地走向起居室。

伸树正在餐桌旁吃像是从小卖店买回来的盒饭。

好像他回来过一次,因没东西可吃,又出去买的。

雅子站在餐桌旁,伸树只是表情严肃,一声不吭。

但是,或许察觉到与平时不同的气氛,畏惧地注视着雅子。

雅子看着伸树,意识到他是个反应敏锐的孩子。

有我的份吗?刚一问,伸树就把视线落在了饭盒上,变成一副要防范什么似的顽固的表情。

他究竟要防什么呢?作为母亲的自己,已把尤其需要防范的东西全部都抛弃了,然而……好吃吗?伸树继续保持缄默,放下方便筷,盯着刚吃的盒饭。

雅子拿起粘满米粒的塑料盒盖,确认制造工厂和出厂时间。

上面写着二喜食品,东大和上厂,午后三时出厂,是偶然呢或是伸树有意的,没错,是自己工厂白班制作的幕之内盒饭。

对此,雅子感到心中烦闷。

环视整洁的起居室,中午,自己和同伴在此做的事简直难以想象。

伸树又拿起方便筷,默默地吃着。

雅子坐在伸树的对面,呆呆地看着儿子默不作声地吃盒饭的神态。

今天她曾从邦子那里感受到一种感情,如果可以改变人际关系,真想彻底改变,此刻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这种野蛮心情。

她深知自己家里存在一种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的人际关系。

雅子对未来已失去信心。

雅子站起身,走进漆黑的浴室。

打开灯,用去污粉擦拭过的浴室已经彻底晾干,看起来很清洁,一尘不染。

雅子开始往浴盆里放水。

雅子边看着热水不断增多,边脱衣服走进浴室淋浴,想起昨晚在工厂的厕所考虑的事,想立即洗刷掉宫森和雄留下的痕迹。

现在自己连脚脖子都沾上健司的血,指甲缝中塞满了肉沫,尽管如此,想通过淋浴洗掉的却是宫森和雄的痕迹。

回想起活着的人与尸体都是同一物体这一良惠的说法,雅子边冲着淋浴,边点头认同。

尸体即使令人感到讨厌,却不能动弹,而活着的和雄却能威胁自己的安全。

还是活着的人令人厌烦。

雅子往后备厢里装进装有健司身体各部位及头颅的塑料袋,比平时早两个小时驶离家门。

良树还是没有回家,这令雅子感到放心。

由于良树属于可以改变的人际关系,或许能避免出现与对邦子的感情相同的心情。

雅子沿着夜晚的新青梅公路向都心方向驶去。

上行车道空荡荡的,雅子一边欣赏着左右的景色一边开车,把上班时间及后备厢装的物体从头脑中完全抛开,对迄今为止看惯了的景色,如何映现在自己的眼中颇感兴趣。

左侧,穿过净水厂横亘的巨大天桥,从天桥的顶端能够看到西武游园的庞大游览车的照明灯饰,像硬币的轮廓似的,在遥远的夜空中闪闪发光。

自己已经完全忘却了这种景色。

乘坐游览车还是在伸树小时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就像伸树变成自己所不了解的年轻男人一样,自己也超越身份发生了变化。

右侧,小平灵园的水泥墙一晃而过。

一见到巨大的、鸟笼似的高尔夫球练习场,雅子就向右转弯,驶入田无市,驶进了农田中的居民街,发现目标——一座大的公寓。

因田无市是以前工作过的公司所在地,所以雅子了解这里。

还记得那座公寓住户多,管理混乱,后面有垃圾回收场,无论什么人,任何时间都可以自由出入。

雅子在垃圾回收场的旁边停车,若无其事地拿了五个塑料袋下了车。

那里放着几个特大的蓝色塑料桶。

上面写有不可燃垃圾和可燃垃圾几个大字。

两种桶内已投入大量的横七竖八的垃圾袋。

雅子把垃圾袋分开,把下面的袋子推了进去。

健司的身体与家庭抛弃的生活垃圾及纸屑已难以区分了。

雅子继续开车行驶着,一发现公寓大楼,首先寻找垃圾回收场,只要能放进去,就偷偷地把袋子放进去。

深夜,在不熟悉的居民街缓慢行驶,只要有不受欢迎的垃圾回收场,就若无其事地重复着向下塞垃圾袋的动作。

这样,健司的身体和衣服不但被分成许多包,而且被随意丢弃在不同的场所。

剩下的仅仅是头和口袋中的物品。

到了必须要去工厂上班的时间了。

随着车的后备厢的变空,雅子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

她担心,没有汽车的良惠往哪里扔呢?但是,不是太多,总是容易处理的。

再加上良惠是一个可靠的人,令人担忧的是邦子这个人。

后悔给那个不能信赖的女人十五袋,确实是自己欠斟酌。

如果还没扔掉,也许不如自己处理更好。

雅子沿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跑了三十分钟左右,终于抵达工厂的停车场。

邦子还没到。

坐在车中等了一会儿,邦子的漂亮车还没有出现。

说不定她今天受了刺激,或许会休班的。

这的确令人气愤。

但她又想,即使邦子缺勤,也没有什么关系。

走出车外,雅子感到七月干燥的、并且与今晨相比相当凉爽的空气中,明显地飘浮着油炸食物的油腻味。

雅子想起废工厂前面的暗渠,水泥盖上布满了小窟窿。

假如把健司的钥匙环和钱包扔在里面,谁也不会发现的。

健司的头颅明天白天在狭山湖的周围的山中埋下就可以了。

雅子想赶快把健司的物品扔掉,能使身心早点轻松。

一看到废工厂的卷门和茂密的夏草,脑中就浮现出昨晚宫森和雄说过的我等着你的话。

但是,从早晨的接触来看,和雄不可能来了。

尽管如此,为慎重起见,她还是环顾四周,渺无人影:雅子走近暗渠,目不转睛地寻找小窟窿。

在水泥盖上发现好几个小窟窿。

雅子从塑料袋中取出空钱包和钥匙环,投进小窟窿里。

雅子听到啪嚓的一声后,放心地走出黑暗。

黑夜中,盒饭工厂灯火通明。

雅子根本没有发现宫森和雄蹲在昨晚把雅子摁倒的那个生锈的卷门下。

五 邦子从雅子家获得解放,就不断地做着深呼吸。

天空中露出要晴天的征兆,从云缝中甚至能看到不少块蓝天。

雨后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清洁的空气进入鼻腔,邦子稍微松了口气,但一想到右手拎的黑色塑料袋中装满了令人厌恶的东西,邦子打了个嗝,皱起了眉头,甚至连刚吸进来的空气都略有暖意,感到一阵恶心。

邦子把塑料袋放到地上,笨手笨脚地打开高尔夫车的后备厢,灰尘和汽油混在一起的汽车所特有的臭味使她再次想吐。

里面还必须放进更加恶心的东西,邦子边把后备厢里乱七八糟的工具、雨伞及鞋子等拢在一起,腾出空地方,边对自己现在的行为感到难以理解。

戴橡皮手套,片肉片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触,砍断的白骨,还有带着体毛的苍白的皮肤,此刻都一幕幕地清楚地在头脑中重现。

邦子甚至想,自己今后一般的饭菜都做不好,肉食是无论如何也不做了。

虽然当着雅子的面说话一本正经,但是,实际上她想的是尽快把这些臭肉都扔掉。

不,岂止如此,片刻也不想把这些令人恶心的碎肉放进自己心爱的车内。

会不会马上腐烂,恶臭充满车内呢?如果那种臭味渗透进光滑的皮革座位里,汽车除味剂也无济于事,将会使自已永远懊恼。

一想到这些,邦子就焦躁不安,心想干脆就扔在这附近吧,并开始环视雅子家的周围。

像是平整荒原开垦用地似的,小岗似的隆起的农田顶部,新建起一片小型住宅。

真是天赐良机,在住宅和农田的交界处,发现一个用水泥墙围起来的垃圾回收场。

邦子回头看了看雅子的家,当确认见不到雅子的身影时,把一包黑色塑料袋提了过去。

在这儿被发现,会留下线索的,但对邦子来说,无所谓,因为只是被随便托付而已。

郑子扑通一声,把黑色塑料袋扔进清扫干净的垃圾回收场。

袋子的顶部有点破。

为了尽量不被人发现,邦子掉头就跑。

正在此时,一个男子喊了一声。

邦子吃了一惊,站住了。

等一等。

一位穿着工作服、皮肤黝黑的老人怒气冲冲地站在垃圾回收场前。

你不是我们这一带人吧?对。

都像你这样到处乱扔垃圾,不早就乱套了吗?老人把把邦子刚刚扔下的塑料袋小心地拎起来,使劲推还给邦子,并且,以得意的神色指着农田说:经常有像你这样不自觉的人。

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呢。

对不起。

不喜欢与人争吵的邦子,接过那人推过来的塑料袋,逃离现场。

回到车旁,她便毫不犹豫地把袋子扔进后备厢,并慌慌张张地启动发动机,向后视镜里瞥了一眼。

老人站在原处一直往这边望着,邦子急忙开车。

死老头子,快点去死吧。

邦子对着后视镜吐了一句脏话,毫无目标地启动了汽车,跑了一程后,痛感要把这些袋子扔了是何等困难啊。

自己这是参与的什么事啊,心情又变得沮丧起来。

毕竟自己领了十五袋,重量也不轻。

用手拎着走路也比较惹人注目。

但是无论如何,想早点处理掉。

邦子想:扔在什么地方好呢?边握着方向盘,边不断地向前方搜索。

她心情焦躁,几次因有信号而犹豫不决,被后面汽车的喇叭声打断了思路。

汽车经过一个清晨也向外开放的小型都营住宅区。

邦子注意到在简陋的儿童乐园陪孩子们玩耍的年轻母亲们的动作,她们正把快餐店的点心袋往旁边的垃圾筐里扔。

突然,一个好主意闪现在邦子的脑海中,把装肉的塑料袋扔在公园里最保险。

公园里到处都有垃圾箱,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对,公园里最合适,扔在能自由出入的大公园里最好。

对自己偶然冒出的想法感到十分满意的邦子突然很得意,开始哼着歌曲注视着前方。

邦子曾经和工厂的伙伴们来K 公园赏过花。

这里大概是东京最大的公园,把袋子里那些令人讨厌的东西扔在这里大概不会暴露吧。

邦子把车停在公园后面的石神井川的堤坝上。

多亏是工作日的中午,没人发现。

邦子想起从雅子那里领的橡皮手套,把它戴在手上,从后备厢中取出盛尸体的黑塑料袋,从后门进入公园。

保留有原始杂木林的公园中,参天大树葱郁繁茂,草木的芬芳令人留连忘返。

离开小径用手拨开矮草往前走了一段,邦子白色的平底鞋已经湿透了。

因太热,手套中的掌心,已大汗淋漓,心情不佳和塑料袋的重量,使邦子感到喘不上气来。

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有没有不被人怀疑可以扔肉袋的地方呢?但是,杂木林中没有一个垃圾筐。

走出树林,眼前有一片开阔的空地。

赏花时节,这里曾是人山人海,而如今因雨刚停,游人却令人难以置信的少得可怜。

有两个年轻男子在练习棒球的接发球;一个男子在悠闲地散着步;被雨淋湿的草坪上,铺着银色的休闲塑料布,一对穿泳装的情侣正在窃窃私语;一群家庭主妇正陪幼儿玩耍;一位四五十岁的男子带着巨型犬在路上溜达。

映人邦子眼帘的就是以上景象。

要处理这些垃圾袋,再也没有这么好的地方了。

邦子窃笑。

邦子为避人视线,一边从一棵棵树中穿行,一边搜索垃圾筐。

首先,往网球场旁边的一个大筐型的垃圾箱里扔进一袋,接着往儿童乐园的广场旁边的筐里扔了两袋。

途中因怕和散步的老人们擦肩而过,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躲进了小树林。

邦子在公园里到处转悠,寻找垃圾筐,偷偷地把十五袋全部扔光,用了大约一个小时。

是否与如释重负有关呢?突然,邦子感到饿了。

从早晨起,什么都没吃。

邦子找到一个小卖店,把手套和腾空的黑塑料袋放进背包,走了进去,买了热狗和可口可乐坐在木制长椅上吃起来。

吃完后,邦子想把一次性的纸杯和纸碟扔到垃圾箱里,往垃圾箱里一瞅,却发现乱扔的炒面上爬满了绿豆蝇。

如果装碎肉的塑料袋破了,也会像这样爬满绿豆蝇吧。

群蝇云集,蛆虫蠕动……邦子再一次感到恶心,嘴里充满了酸酸的味道。

最好是早点回家睡觉。

邦子叼着薄荷烟,踏着被雨淋湿的小草迈步走去。

也许是睡眠不足,也许是和在雅子家见到的血腥场面和在公园的善后工作的原因有关,邦子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家门。

从公用走廊的角落里,一个年轻男子慢慢地向自己走过来。

邦子坦然地注视着男子的装束,身着朴素的西装,手提小公文箱。

,一副外销员的样子。

决不上他推销的当,邦子急忙开锁,想赶快进屋,却被那男子喊住了。

您是城之内小姐吧?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邦子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男子。

男子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质朴的方格花纹西服与浅黄色领带相配,服装的品味倒也雅致。

细高挑,染成棕色的头发,外表不难看,令人感到有点像在电视上常看到的年轻的歌星。

邦子感到很好奇。

对不起,打扰您了,我姓十文字。

男子从西服胸兜中掏出名片,熟练地递给邦子。

邦子看着名片,不由得啊地喊了一声,因为名片上写着百万消费者中心,董事长十文字彬。

已经顺利地向雅子借了五万元,然后,由于忘我地去丢弃那些装人肉的袋子,邦子几乎彻底忘了去银行的事。

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产生了那种念头,去向雅子借钱。

我真是个大傻瓜。

无论何时总是装模作样的邦子却难以掩饰焦躁。

那个……那个……对不起。

我有钱,可我糊里糊涂地忘记存了。

啊,我真的有钱。

邦子从手提包中取出钱包时,带出一次性橡皮手套,掉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

十文字弯腰拾起,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还给邦子。

邦子越来越慌张。

但是,催款人又不是黑社会的什么人,而是一位意外的温文尔雅的人,所以也就放心了:这个人,好像容易对付的。

不知不觉,邦子已恢复了平时的那种乐观。

是五万五千两百元吧,请您找零吧。

邦子从钱包中取出从雅子那里借来的五万和手头的一万,一起递了过去。

十文字摇了摇头。

在这儿不合适吧?啊,那么我们现在去银行存吧。

邦子看了看表,接近下午四点,如果用机器还能存。

不,那倒不必,就在这儿收吧。

不过,我是担心你的邻居看见呀。

是吗,对不起。

邦子惴惴不安地鞠躬行礼。

啊,您真是不易啊,我完全了解的。

我充分感受到城之内小姐的一片诚意。

十文字递过零钱和收据,然后担心地小声问:听说您丈夫已经辞职了?啊,是的。

连这种事情都暗中调查了吗?邦子内心颤抖着回答说,你们,了解得很清楚啊。

是的,我知道这很失礼。

但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我们还是要核实。

那么,他现在何处高就?十文字仍然面带微笑问话,柔和的语调和温柔的表情使邦子感到像蜘蛛网似的缠绕着自己,甚至于走嘴说出了不应该说出的话。

那个,啊,不知道。

为什么?十文字不理解似的歪着头。

就像猜谜比赛中出场的年轻演员对很简单的问题依然左思右想一样,看起来很可爱。

邦子被想告诉对方的冲动所驱使,把不应该说的都说了。

啊,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回家。

我想或许是离家出走了吧。

我正担心着呢。

对不起,您已经人籍了吧?没有,是同居。

邦子轻声地回答,十文字叹了口气:喔,原来如此啊。

隔壁的房门打开了,是否要去购物?背着婴儿的主妇手拿折叠婴儿车走了出来。

她向邦子点点头,掩饰不住对与邦子说话的那位男子所抱有的好奇心。

十文字看着主妇身影消失,只是暖昧地点点头,一副非常担心邦子的神色。

假如您丈夫真的离家出走,今后您打算怎么办?请问,生活费没问题吧?这样追根问底很失礼,但是……邦子黯然,的确如此。

自己在盒饭工厂夜班挣的十二万元工资几乎全用于偿还贷款的利息,生活费全靠哲也的微薄收入。

如果哲也出走,当然,仅靠计时工这点收人难以维持生计。

是的,必须上班挣钱。

啊……十文字沉思似的,把头歪得更厉害了。

您上班大概仅仅能解决生活费吧,对不起,返还贷款这方面可就成问题了吧?对。

邦子突然默不作声。

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谈一谈今后的偿还计划好吗?十文字想进屋,邦子慌了。

因为今天早上是发了怒跑出去的,屋里一片狼藉,怎能让这位衣冠楚楚的美男子进屋呢?啊!不过……这里有大众餐馆吗?我开车来的。

邦子这才放了心。

那么,对不起。

您能稍等一会儿吗?我去去就来。

我在下面等您。

在停车场停着的那辆深蓝色的西马车上。

十文字脸上浮现出讨人欢心的微笑,行个礼就离去了。

什么开的深蓝色西马车,什么在小餐馆商讨今后的还债计划,邦子把在雅子家的事全抛到脑后,喜不自禁地进了屋。

为什么唯有今天会不化妆出门呢?为什么唯有今天会穿这种牛仔裤配旧T 恤衫呢?这种打扮好像师傅似的。

尽管如此,为什么自己就认定来催款的男人一定是黑社会的人呢?没想到这个小伙子如此年轻、漂亮,邦子急忙往脸上胡乱涂抹了点底粉,又取出名片,盯着看。

上面写着百万消费者中心,董事长,十文字彬。

董事长也就是一社之长,与能亲自见到董事长的不可思议以及董事长那与演艺界人士一样的稀奇古怪的名字相比,邦子更被他本人所征服。

六 十文字边喝着大众餐馆又淡又苦的咖啡,边直视着坐在对面的邦子的脸。

大概是利用自己在车上等待的时间化了妆,因此此时看起来比在公寓住宅微暗的开放走廊见面时稍稍顺眼些。

但是,无论是眼睛周围的眼圈也好,还是过浓的底粉也好,浓妆反而使人感到邦子是一个难以捉摸、年龄不详的形迹可疑的女人。

原本就不喜欢二十岁以上的女人的十文字对邦子毫不感兴趣,甚至很厌恶。

这充分体现了他的女性观:女人只要一上年龄,就不干净。

这个蠢猪也是个不良债权对象。

十文字边那样想,边使劲盯着邦子那稍稍异样的牙齿,因为那里粘着玫瑰色的口红。

她正在唾沫星满天飞地介绍盒饭工厂的夜班如何辛苦。

那么,城之内小姐就不想上白班吗?当然想了。

不过,很难找到适合我的工作,邦子失意地说。

您想做什么工作呢?我想干办公室的工作,可是,想干的工作找不着。

耐心找,还是能找到的吧。

十文字嘴上礼貌地应答,心里却在想即使能找到,你也难以胜任。

邦子的懒散、无责任心的恶习就像海蜇的软骨似的。

虽然他只有三十一岁,但这种人见得太多了,稍不留意,就会把文具拿回家,不停地打私人电话,无故旷工也不以为然,挪用公款等被揭露也满不在乎。

自己是老板,绝不雇用这种人。

那么,城之内小姐,您只想找晚上干的活吗?是啊!人们一提起夜晚的工作,好像就只有做女招待,是吗?邦子做作地一笑。

有什么可笑的呢?你做女招待还不够资格。

到处借钱,花钱像流水一样……十文字觉得别扭,把厚咖啡杯砰地一声放到碟中。

他非常讨厌这个娘们。

老实说,没关系吧。

嗯。

邦子一副认真的样子。

我想问一个失礼的问题。

下个月的还款没问题吧?十文字表现出一副十分担心的神色,像整过形似的浓眉呈八字形,显现出真挚、纯朴、自信的表情。

他知道,这样才能打动女人。

果不然,邦子着慌了。

但是,最早的街头金融者在哪里呢?根本就不存在。

品质恶劣的十文字在内心思忖。

唉!想想办法,我一定还。

那当然。

但是,怎么还呢?假如你丈夫就这样从此下落不明了,你就需要找新的保人了。

虽然邦子失踪的丈夫只有两年工龄,但在两家上市公司工作过,所以才敢贷给她八十万元。

也许邦子以为像万宝槌似的,敲一敲,就能贷出款。

但无论是姘居还是什么的,如果没有丈夫的保证,是不能贷款给她的。

如果她的丈夫辞了职,踪迹消失,就等同于失去回收贷款的可能。

十文字对邦子的迟钝急得直咬牙。

谁能把钱借给像你这样毫无价值的女人呢!不过,那种人,也不好找啊。

似乎邦子并没考虑保人的事,表情愕然。

您父母在北海道吧?十文字瞥了一眼手头的申请表,邦子填写了父母的住址及工作单位,但亲戚一栏却空着。

是的,父亲在北海道,有病。

可是,当他的女儿有困难时,能不帮助吗?不可能的呀,他经常出入医院,根本没有钱。

好吧,无论谁都可以,亲戚或朋友,只需签个字和盖个章就行。

没有那样的人。

真难办啊!十文字深深地叹了一日气,您买车的分期付款还没完吧?嗯,还有两年。

不对,三年吧。

那贷款的事呢?还没怎么认真考虑过。

邦子如此随便的回答,让十文字感到愕然。

突然,邦子呆住了,甚至忘记了吸烟,两眼盯着穿粉红色工作服的女招待拿走的汉堡牛肉饼。

十文字不可思议地盯视着从她的额头浮现出的汗水。

怎么了?没什么。

一吃肉就有点难受。

讨厌吗?不太喜欢。

对身体有益,不过……其实喜欢与否无所谓,不知不觉地说出讨厌。

十文字浮现出一脸苦笑,好像不再同情邦子。

十文字的头脑中只有如何从有点木讷、不了解自己立场的女人那里收回贷款的想法。

万一没有了支付能力,即使想让她在游乐店里干,这种容貌和体形,也不能指望赚大钱。

即使她想让哪个街头金融者借给她钱,再还给自己,如果丈夫不在,也许很难有人会贷给她,关键仍是她丈夫的去向问题。

考虑到今后的催款,十文字感到厌腻。

突然,邦子抬起头:不过,我想只要想想办法,总会有进钱的渠道的。

并且不久,我就会去找白班工作的。

嘿?有进钱的路子吗?那是打工啊,还是干什么别的?嗯,啊,就是那个……能挣多少钱啊。

二十万元绝对没问题。

她是否信口开河,想骗我呢?十文字注视着邦子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珠。

但是,她的眼睛像野兽一样,从里面发出一种光,使十文字感到毛骨悚然。

过去从事催收不良债权业务时,曾碰到过几个危险人物。

他们还不起贷款时,就干出些入室抢劫、诈骗、违法乱纪的事。

男的被逼急了,就进行外向性的破坏。

但是邦子不存在那样的危险,她给人一种犹豫、阴冷的感觉。

他曾经遇到过一个这种类型的人。

十文字从记忆中抽出一个女人的面孔。

那个女人在十文字他们去访问后,留下一封长长的颇有怨气的遗书,从大桥上抱着孩子投河,撇下丈夫自杀了。

那种女人对自己干的事置之不理,却把责任归咎于别人。

这种被迫害妄想症一味发展下去,严重时索性把同行、甚至会自私地把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拉进泥潭。

邦子浑身散发着令人恶心的妖气,十文字慌忙移开眼神,注视着在店内抽着烟的女高中生穿着宽松长筒袜的腿。

十文字先生,或许能还五十万。

十文字打断了微笑着说话的邦子。

那是定期收入吧?不是定期的……也许她有秘密的生财之道,欺骗哪儿的老头啦,出卖肉体啦,只要能挣钱她才不管呢。

总之,十文字已下决心,停止过问这娘们的事。

只要能把钱追到手,自己不管别的事。

暂时,为确保保人的事,还要陪她一会儿。

明白了,不能再拖欠了。

那么,这样吧,明天,或者后天,请来我们公司一趟,我再次拜访也可以。

在那之前,请盖上保人的印章。

十文字边递保单边叮嘱。

有能力支付,也需要保人吗?邦子不服地撅着嘴。

嗯,对不起,由于您丈夫的原因,稍感不妥,今晚请你找找看,拜托了。

是吗?邦子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么,这件事就拜托了。

哎。

邦子低着头,像品味似的用舌尖舔着嘴唇上的玫瑰色口红。

好吧,我告辞了。

十文字拿着账单站起来。

邦子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一种失望:你不能送我回家吗?但是,连咖啡钱都不想付的十文字撇下邦子,急忙走出大众餐馆。

在走出门口时,为了驱除和认为是不良债权的人见面的郁闷心情,十文字用手指弹掉粘在西服上的碎线头。

十文字并不讨厌催款的业务。

一般的人,知道贷款没还上,所以总想回避。

如能事先预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就能让他吐出贷款。

穷追猛打真是其乐无穷。

十文字返回停在大众餐馆的空旷停车场的那辆旧西马车旁边时,发现旁边的空地里停着一辆玻璃窗上贴着薄膜的黑色日产胜利牌轿车。

他从包中取出钥匙,准备打开驾驶座的车门。

从日产车的车窗里,一名瘦削的男子探出头。

嘿,阿明!你是阿明吧?原来是名叫曾我的老校友,在足立区竹之塚中学,比自己高两级,毕业后,入伙飞车族,此后,成为一个暴力团的成员。

啊,是曾我大哥,久违了。

十文字大吃一惊,直视曾我。

自五年前他们在足立快餐店不期而遇以来,还是第一次见面。

他仍然是那么瘦骨嶙峋,像患有肝脏病似的,尖脸又青又黄。

那时是个无名小卒,如今好像发迹了。

十文字注意到曾我那显示权势的服装,大背头式的发型,蓝色的西服里露出一点儿红黑色衬衣的硬领。

久违了。

你在这样偏僻的乡村干什么?曾我冷笑着下了车。

嗯,有什么集会吗?什么集会?我已经脱俗了。

十文字不由得笑了起来,正经商呢。

经商?嗨,经什么商,嗯?曾我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往十文字的车中窥视。

除整齐摆放的地图以外,什么也没有。

曾我开玩笑说:没安个吊环吗?别开玩笑了,那都是老皇历了。

你小子,怎么留这么个发型?这多掉价呀?嗯?打扮得这么年轻。

曾我有些愕然地注视着十文字那中分式的发型。

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啊!重新做人了吗?曾我抓着十文字的茄克衫的衣襟微笑着。

现在是街头金融者。

那好啊。

你小子,从前可是个吝啬鬼呀,己经完全能入伙了吗?曾我大哥在哪儿高就啊?十文字仰身问。

我呀,干这个。

曾我用手指做了个暴力团标志的形状。

他是在足立已独霸一方的江湖派系暴力团的掌门人。

那个我知道。

十文字苦笑。

为什么到这儿来?嘿……曾我往旁边看,在他视线所及的前方,停车场的边上停着两辆车。

十文字看了一眼。

好像在处理追尾事故,一位中年男子惴惴不安地耷拉着脑袋,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子在他前面指手画脚地说着。

一辆国产车的保险杠被撞得瘪瘪的。

是事故吗?对,是追尾事故。

原来如此。

这样说来,十文字想起来了,最近在东京都内流传着故意撞车的团伙大量涌入的消息。

那个故意撞车团伙的车号通过电子邮件在同行中传播。

在目标汽车的前面,突然手动刹车,使后面的车与之相撞。

撞车者慌忙跳出车跑上前来,根据对方的态度,以各种借口强迫对方交出赔偿金。

这是故意撞车团伙的伎俩,但十文字并不知道这是曾我一伙所为。

这么说来……那个传闻我听说过。

是你干的吗?你说什么呀,传出去多不好听。

我是被那个混蛋从尾部撞上的,我是受害者呀。

曾我微笑着说。

邦子正从餐馆的出入口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个方向。

邦子发觉十文字的视线,赶紧逃跑似的往回走。

这样,她一定会拚命地找保人。

十文字很满意与曾我在一起产生的效果。

曾我大哥,我要去医院。

与中年男子说话的一个年轻人回来报告说,留在车旁的另一个假装沮丧地抱着头蹲在那儿,中年男子在呜呜咽咽地哭泣。

十文字想:那个家伙上了人家的圈套。

不过一点不值得同情,粗心的家伙,让人瞧不起。

噢,是吗?曾我得意地点点头,向十文字伸出青筋突出的手,明兄,给我张名片吧。

啊,这太不好意思了。

十文字从内衣兜里取出名片,恭敬地递过去,请多关照。

什么呀,这是,你小子改名叫十文字了。

曾我看着看着,不由得笑出声来,十文字的原名叫山田明。

由于感觉过于平凡,从崇拜的赛车手那里取名,自己改了名。

很特殊吧?挺邪门,你小子。

这是艺名吗?是呀,你小子从前就爱虚荣。

这也好么。

曾我把名片装进胸兜。

唔,能在这里相会,也是我们俩的缘分。

今后,我们要像从前一样无话不说。

是。

十文字高兴地说。

现在他已将往昔的面目隐藏了起来。

十文字过去曾与曾我在一起,是飞车族的同伙。

是啊。

要催款,把我手底下的年轻人借给你用,怎么样?人手不够时,也许要请您帮忙。

不过,我们是小本生意,一般没什么大问题。

因为催得过紧,对方就会溜之大吉。

那将会连本带息全泡汤。

对懦弱的人,就要强硬,必须催缴。

这就是这项业务的难处。

人手不够时尽管说,别客气。

不过我说呀,你小子这样模仿加尼滋的打扮还真能唬一阵子呢。

曾我用手轻轻拍打他的面颊,你这个坏小子,像你这种好耍小聪明的人如果有了喽罗,更会享受了。

不过这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累死了,这些家伙都是飞车族,想再锤炼一下他们。

曾我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喽罗。

曾我大哥,不说这些,谈点赚钱的话题好吗?大家不都在捞吗?混小子!曾我从十文字身上移开视线,板起脸向胜利牌轿车走去。

司机兼保镖模样的金发年青男子打开车门,低垂着头恭候着。

十文字躬身目送,等曾我一行的车开走后,才离开停车场。

在东大和车站的后街,有一家专送外卖的生意萧条的寿司店。

门帘有点脏兮兮的,外送用的幼孤牌机动自行车上粘着泥土。

在店后,一个年轻人在用清扫便所用的棒式刷帚涮桶。

这是一家随时都有可能被保健所勒令停业的店。

在小店旁,登上散发着新建材气味的楼梯,尽头就是十文字的公司。

十文字劲头十足地登上嘎吱作响的楼梯,打开贴有百万消费者中心的白色金属板门。

您回来了。

两名职员向十文字问候。

屋内有一台电脑,几部电话。

坐在它们前面的是一位面部表情呆板的青年男子,以及一位留着和年龄不相符的野性发型的中年女人。

喂,怎么样?嗬,下午什么结果也没有。

十文字知道这是白费工夫,但是还是命令一名年轻男职员去寻找邦子丈夫哲也的住所。

我想根本没希望。

啊,你要想拿钱,就不要说了。

从一开始就似乎缺乏信心的年轻职员驯服地点点头。

野性发型的女人,以佯装不知的态度,边看着涂红的指甲边站起身来。

经理,我先走一会儿行吗?我是到五点的班。

你辛苦了。

十文字曾想把这个中年女人换成年轻的小姐,但因这个女人接待客户,客户很满意。

如此说来,是否解聘这个年轻的男职员呢?如果说最近十文字头脑中常考虑什么问题,几乎全是资金周转的事。

邦子通过什么途径搞到钱呢?十文字受好奇心的驱使,心中老想着这事。

他眺望着窗外,从这里能看到车站前开发区的围墙圈起来的草坪。

对面,夕阳正在西下。

七 到处都有恬静的虫鸣声,让人想起夜露濡湿的青草。

这里与圣保罗截然不同,因圣保罗天气炎热,异常干燥,夏虫像风铃似的发出动听的声音。

宫森和雄在茂密的夏草丛中抱膝蹲着。

刚才有几只讨厌的蚊子在和雄的周围纠缠不肯离去。

可能刚才从T 恤衫中露出了胳膊,已有几处被叮过,总之,现在他不敢动弹。

这是和雄要求自己必须接受的考验。

要求自己接受、通过某种考验,是和雄的一种锻炼方法。

他想,如果不给自己某种考验,像自己这种人,马上就会被淘汰。

在黑暗中倾耳静听,不仅有虫鸣声,还能隐隐地听到流水声,不是哗啦哗啦的,也不是轰隆轰隆的,而是一种让人感到一种粘粘糊糊的浓浓的声音。

和雄知道,那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的阴沟里的污水发出的气味。

人粪便、动物的尸体及垃圾混杂在一起的浊水,也能发出毫不间断的流水声。

微风吹拂着夏草轻轻摇曳,和雄背后那生锈的卷门像动物吼叫似的发出嗷嗷的响声。

在卷门的背后,使人联想起宛如地窖似的废弃工厂发出的荒寂的声音。

自己就是在那里用力把雅子摁倒的。

和雄的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那是做的什么蠢事呀?的确,昨晚自己怎么会那样失去理智。

一旦忘记考验,自己就会变成一个让人讨厌的人。

和雄把眼前的狗尾巴草掐成细丝,用手指摆弄猫仔尾巴似的芒草。

宫森和雄的父亲于1953年战后重新开始移民时,从宫崎县单身赴巴西。

当时父亲只有十九岁,投奔在圣保罗郊外的日裔农场工作的亲戚,想干一番事业,落户在那儿。

接受战后教育的年轻人和战前就赴巴西历经磨难的日裔移民观念上的差别是相当大的。

独立意识极强的和雄的父亲终于离开农场,在举目无亲的圣保罗街头彷徨。

在那儿,帮助他的不是连带关系很强的日裔人,而是一位好心肠的巴西人,一位理发师。

和雄的父亲成了理发店的学徒,三十岁时接管了那家小理发馆。

生活稳定后,他和一位名叫莫拉托的黑白混血姑娘结了婚,不久生下罗贝尔特和雄。

在和雄刚十岁时,父亲因事故早早去世,所以,和雄对父亲祖国的语言、文化几乎一无所知。

留给和雄对日本的依恋,仅仅只是国籍和和雄这个名字。

有一天,已从圣保罗的高中毕业、刚在印刷厂工作的和雄,在街头看到一张广告,上面写着招募赴日劳工,千载难逢的良机。

听说有日本国籍的日裔巴西人不用签证即可入境,只要自己喜欢就能长期呆下去,据说日本的经济很景气,缺少劳力,有许多空岗。

那是真的吗?问一问日裔的朋友,他说,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也找不到像日本那样富裕的国家。

走进商店,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听说在日本一周的工资接近在印刷厂近一个月的工资。

和雄为自己血管中流淌着的日本人的血液而感到万分自豪。

他想不久将会亲眼看到父亲的故乡。

几年后,一个曾向和雄介绍过日本的日裔人开着辆新车出现在和雄面前。

据他讲,由于想得到汽车,他在日本的汽车制造厂工作了两年回来了。

和雄打心眼里羡慕他。

在巴西,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经济萧条仍在继续。

用印刷工少得可怜的工资购车,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和雄决心去日本打工。

如能坚持干两年,就能买车,如能吃大苦攒钱,房子也能买,而且,自己也想看看父亲的祖国。

和雄向母亲提出要去日本,他担心母亲会反对,但是,恰恰相反,母亲说:去吧,妈支持你,即使语言不通,即使文化不同,和雄血液中的血有一半是日本人的,你与他们是同胞,对同胞热情相助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同为日裔人,那些成功者的子女可以上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在巴西成为为数不多的优秀人材。

但是,自己却不然。

自己是贫民窟的理发匠的儿子,所以要去父亲的祖国——日本赚钱,拿着钱回巴西再图成功发展。

在这一点上,自己是否更像自主性很强的父亲呢?和雄辞去工作六年的印刷厂工作,于半年前在成田机场走下飞机。

回想起父亲十九岁时一个人远涉重洋到巴西,感慨万千。

和雄现在已二十五岁了,签了在日本工作两年的合同。

然而,父亲的祖国并不把有日本血统的和雄视为有教养的人。

和雄在机场,在街头,每当遇到把自己作外国人看待的目光,就想高声喊叫,我是半个日本人。

有日本国籍。

但是,日本人对于与自己长得不一样、不会说日语的人,决不承认是跟自己一样的日本人。

结果,和雄发现所谓的日本人是从外观进行判断的群体。

本来,对这个国家的人来说,同胞的意识是很淡薄的,所谓的同胞只是形式上的认证问题,而真正的意识几乎等于零。

只要是这种脸形和身体,自己就永远是外国人,已经觉察到这一点的和雄对日本彻底绝望了。

把在盒饭工厂的工作与在巴西的工作进行比较,感到既单调又疲劳,这使和雄热情锐减。

所以,和雄把在日本的这段日子作为考验。

整整两年的考验。

这是为攒钱购车的考验。

与虔诚的天主教徒的母亲不同,和雄所认为的考验是从个人意志出发,为达到目的而实施的禁欲与自律,而并非是上帝赐予的。

昨晚,头脑发昏,忘记了考验。

和雄衔着小草,仰视天空,与巴西相比,星星很少。

昨天是五天轮一次的休息日,对盒饭工厂的巴西籍工人来说,经常五天一个周期,按顺序休班。

这也是为了麻痹迄今为止在体内培养的时间概念。

因而,当第五天的休息日来临时,不知为何,大家都感到疲惫不堪。

因是盼望已久的休息日,和雄感到疲劳,想睡一天觉。

不知何故,他心里郁闷,打不起精神。

和雄想,可能是日本的梅雨而影响情绪吧。

湿气使和雄有光泽的黑发发粘,浅黑色的脸庞看起来无精打采。

洗濯的衣物不易干,也使人情绪低落。

和雄下决心出远门,去位于群马县与琦玉县之间被称为小巴西的城镇购物。

开车去很近,但和雄既无驾驶证又无车,只好不断换乘电车及公共汽车,花费了近两个小时。

在位于巴西利亚市场的书店,他站着阅读了足球杂志;买了必备的巴西的日常食品;在录像机店内询问了价钱。

在必须返回武藏村山时,和雄心中涌出思乡之情,怀念起圣保罗。

和雄为推迟返回时间,走进一家餐馆,喝了不少巴西啤酒。

虽然这里没有朋友,和素不相识的巴西人聚谈,仿佛置身于圣保罗的平民街,使他十分快乐。

公司特意在盒饭工厂的附近为巴西工人租下了单身宿舍。

每居室内住两人。

和雄和一个叫阿尔彼得的男子住在一起。

过了九点,和雄才从小巴西醉着返回黑暗的房间,彼得是否吃饭去了,不见其踪影。

不上班的和雄身心彻底放松,虽然喝醉了,在工友的帮助下,迷迷糊糊地爬上了双层床的上层。

听到喘息声而醒来是一个小时之后,自己什么时候返回来的呢?在下床,阿尔彼得与恋人正在亲热。

两个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和雄正躺在床上睡觉,因而毫无顾忌。

已有好长时间未曾在耳边听到女人娇柔的声音了。

和雄堵上耳朵,但为时已晚,感觉体内好像什么东西被点着似的。

为了锻炼,好不容易才把火药那样的易燃物深深地埋藏起来。

但是,导火索却实实在在的在体内存在。

如果点燃导火索,就会爆炸的。

和雄发疯似的拼命地堵住耳朵,捂住嘴,在顶床上不敢出声,痛苦地煎熬着。

接近上班时间时,两个人进行一番打扮,长时间接吻后,走出宿舍。

和雄急忙蹿出宿舍,为寻找女人在夜路上溜达。

总之,欲火已经燃烧起来,如果不能压住这不安的躁动,他就会死去的。

这等窘迫的事,活到现在,从来没有经历过。

和雄一想到过去自己给自己定的考验为现在的爆发提供了残暴的力量,就感到非常可怕。

但是,要想阻止它,却很难做到。

和雄从公寓向通往工厂的漆黑的路上走去,这是废弃工厂和被隔绝的钻探工地并用的一条荒寂的小路。

他想,如在这里等待,肯定会有一个或两个计时工从这里经过。

他知道,她们几乎和自己的母亲同龄或者更年长些。

但是,做那种事与年龄没关系。

然而,是否太晚了,没有一个人从这儿路过。

这太好了。

和雄心中踏实了。

但是,他又有一种猎物不出现就感到焦躁难捱的心情,因此以一种复杂的心态注视着那漆黑的小路。

就在这时,一个人独自快步从小路走来。

这女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和雄想接近她,向她打招呼,她却没发现。

所以,和雄不由得抓住她的胳膊。

女人本能地挣扎,在黑暗中和雄看到女人眼中浮现出恐怖的神色,和雄把女人强拖进草丛中。

说是毫无强奸的念头是否是说谎呢?和雄只是想抱着女人亲热亲热,只想体验那柔软的感触。

可是,一遇到抵抗,就想凶狠地征服她。

女人认出自己,并冷静地说:你是宫森吧?在那一刹那,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仔细一端详,自己也认识这女人。

她常和那位漂亮的女人在一起,高个头,轻易不笑。

自己常想她的表情和自己一样,也许内心隐藏着一种什么辛酸。

真巧,竟会是她。

和雄的恐惧为难以言状的后悔所取代,因为他发现自己正走向犯罪。

当那女人说咱俩单独约会吧时,和雄紧紧搂住她。

瞬间,的确产生一种想和这个比自己大的女人恋爱的想法。

但是,他立刻明白,那是在这种状况下女人为了脱身而信口胡说,所以又涌出满腔怒火。

自己感到寂寞难耐,为什么对方就不能谅解呢?又不是想强奸,只想和她亲热一下,为什么不能理解?对这种突发的感情洪流,和雄不知如何处置,他把女人摁倒在卷门旁,强行接吻。

自己做了一件可耻的事。

和雄后悔不已,用双手捂住脸,此后,发生的事也令人感到羞耻。

女人用力推开和雄,慌慌张张地逃跑。

和雄担心,她会不会去告诉工厂的车间主任或警察呢?他想起最近发生的流氓事件。

最近,工厂附近有流氓出没的传闻,在巴西工人中间也成为广为议论的话题。

什么那只不过是下流的谣言啦,某某人行迹可疑啦,流氓一走近就紧紧抱住等,有的家伙专议论这种话题。

大家都断然否认犯人是自己。

至少自己应把那种事向她解释清楚,以求得她的谅解。

和雄一夜没合眼,思绪万千地等着天亮。

外面下雨了,是和雄不喜欢的那种浙浙沥沥的日本梅雨。

和雄拿着室内唯一的一把雨伞,在工厂的出口淋着雨等着那女人。

可是,好容易等到的女人却异常冷淡,她根本不想听自己的谢罪,自己也没机会解释自己不是流氓。

是的,假如自己的恋人或母亲遭遇到这种事,不把对方揍个半死难解心头之恨。

因为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和雄要求自已要一直谢罪到那女人能原谅自己为止。

这是一个新的更难的考验。

因此,从约定的九点开始,和雄就这样一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地等待。

或许她不会来,但自己要履行约会。

从停车场方向传来脚步声。

和雄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弯下身体等待。

一个高个子女人的身影向这个方向走来。

是她!在草丛背后窥视的和雄的胸中微微掀起波澜。

他想,她会不会直接走过去呢?然而,女人在和雄隐藏的茂密的夏草前站住了。

或许她来赴昨晚约定的约会吧。

和雄心中窃喜。

但是,他很快就明自那只不过是自己天真的幻想而已。

女人对和雄隐藏的草丛不屑一顾,从提包中取出什么东西,从盖在暗渠上的水泥盖的窟窿中投了进去。

和雄的耳朵能分辨出那是一种金属落水的声音。

因为听到啪的落水声的同时,是落到渠底的叮当的声音。

这女人究竟往水渠里扔的什么?和雄感到不可思议。

那个女人如果知道自己藏在这里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

不!她绝对没发现自己的存在。

明早,天亮以后,一定要看一看她究竟扔了什么东西。

女人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的同时,和雄伸开麻木的双腿,站了起来。

被蚊虫叮咬的患部痛痒起来,和雄边挠,边透过夜色看左手腕的表针,晚上十一点半。

自己也快到了上班的时间了。

一想到与那个女人在同一个工厂上班,胆怯和期待的心情就交织在一起。

在自己认为是考验的这一空虚、孤独的期间,第一次度过一个有生存实感的夜晚。

和雄走进休息室,那个女人的身影立刻映入眼帘,因为她正站在门口附近的饮料自动售货机前,和总是与她一起行动的、年龄较大的那位女人悄悄地谈论着什么。

她身着褪色的肥大的劳动布工装上衣,配一条牛仔裤,紧紧地抱着胳膊。

尽管和平时的随意打扮没有什么两样,和雄却对与今天清晨夜班结束时,见到她的印象完全不同感到大吃一惊。

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女人的脸,女人也回视和雄。

对女人锐利的目光,和雄感到畏惧,但还是勉强地向她问好。

早上好!女人什么也没说,不理睬和雄,但走在一起的那位矮个头年龄较大的女人,却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这位年龄较大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位熟练工,即使在巴西人中间,也都称她为师傅。

和雄本想多说两句,搜肠刮肚地在自己学过的词语中找适当的词。

但此时,她们两人已急急忙忙地向更衣室走去。

失望的和雄也在更衣室找到自己的挂衣架,迅速地换上工作服。

他在巴西籍工人总是聚集的休息室的一个角落里,不引人注目地坐着,嘴里叼着烟,边抑制着心悸,边偷偷窥视更衣室的女子一侧。

因更衣室内没有布帘,隔着挂在衣架上的工作服和换下的衣服,能清楚地看清楚女人们更衣的情形。

和雄看到那女人严肃的侧脸,紧闭双唇的腮旁布满皱纹。

和雄心想这个女人比想象的年龄要大,大概与自己四十六岁的母亲年龄相仿。

自己还未曾遇到过总是在若有所思的女人。

在这以前,自己只喜欢常和她在一起的那位漂亮的年轻女人,但现在和雄却被这个充满神秘感的女人所吸引。

和雄目睹了女人脱下牛仔裤,他夹烟的手指轻微地颤抖着。

他不由自主地垂下双眼,可是仍然想看,刚一抬起头,和那女人的目光相遇。

雅子刚换上工装裤,卷成一团的牛仔裤掉在地板上。

和雄羞红了脸。

然而,女人的视线越过和雄,正看着后面的墙,她脸上毫无表情。

和雄之所以感到对这个女人的印象与清晨不同,是因为觉得她对自己的愤怒已消失,对自己的鲁莽行为已不责怪。

对和雄来说,更应主动地回应。

那女人和师傅手拿白色知了帽,走出休息室。

两人似乎要直接去车间,默默地从和雄面前走过。

和雄迅速地记下了别在那女人工作服的名牌上的汉字的形状。

几乎所有的工人都已下到车间去了。

和雄在存出勤卡的地方,取出那女人的出勤卡,并且找一位懂日语的巴西人请教。

这个读什么?香取雅子。

和雄刚表示感谢,这位三十年前移居巴西、又返回日本的男子就开玩笑说:怎么了,相中了吗?年龄大点了吧。

和雄假装认真地说:我跟她借过东西。

是钱吗?男子笑道。

要是钱还没事了呢。

和雄不予理睬,偷偷地把出勤卡放了回去。

一旦知道了香取雅子这个名字,那女人就成了特别的存在。

在返还出勤卡前,和雄看到上面记载着每周的出勤状况。

在昨天的考勤栏中,打有十一点五十九分的文字。

毫无疑问,那应归咎于自己。

那是与自己有关的唯一证据。

在贴有香取雅子标签的鞋箱里,放着一双破旧的胶底帆布运动鞋。

和雄想象着它还带有热乎气。

和雄匆忙用消毒液洗完手,接受卫生监督员的检查后,缓缓走下与车间相连的楼梯。

因为他知道,就在楼梯口处,女工们聚集在那里,等待开工的时间。

果然,在楼梯口周围,急切盼望开工的女计时工们排成长队。

因都戴一样的帽子和口罩,难以辨认,和雄在拼命寻找雅子的身影。

雅子就站在自己的眼前。

一个人脱离队列,在凝视着什么。

和雄追寻着她的视线,让他吃惊的是那竟是装垃圾的蓝色塑料桶。

里面可能有她喜欢的什么东西吧?和雄躬身往里瞅了瞅,原来是掉在厨房地板上的猪肉片及油炸食品等食物。

雅子用冷漠的目光注视着回头的和雄。

和雄鼓起勇气搭话说:那个……那个什么?雅子戴着口罩,含混不清地低声问:对不起您,昨晚。

不会说别的词的和雄脱口而出。

并且,结结巴巴地补充了一句,我想跟你谈一谈。

但是,不知后一句话雅子是否听清,她突然转过身来,以他人难以接近的冷峻表情,注视着前面的大门。

和雄为自己遭到冷遇而深受刺激,自己竟会天真地想请雅子原谅自己,真是可笑。

车间的大门开了,到了十二点开工的时间。

计时工们成群地涌入,用消毒液洗手。

因和雄是从事用手推车从厨房补充食品材料的工作,所以,作业期间,必须去车间旁边的厨房。

和雄离开雅子她们,向厨房走去。

但是,迄今为止感到枯燥乏味的工作突然变得充满快乐与期望。

分配给和雄的工作是把平底搪瓷盆中的冷米饭添装到流水线第一道工序的自动出饭机中。

一旦供不上,流水线就要停止,这是一种责任重大而又辛苦的工作。

但是,在流水线的第一道工序,肯定能看到总跟师傅在一起的雅子。

和雄把白米饭运到流水线旁边时,正像预料的那样,雅子和师傅正在指挥正中的流水线。

快点往里添,要供不上了。

良惠催促着,和雄用两手端起沉重的搪瓷盆,把冷饭倒进机器里。

正在清理饭盒的雅子根本不往和雄这边看。

和雄在离雅子不足一米的地方,偷看她的侧面。

因她带着知了帽和口罩,只能看到眼睛。

她的眼睛忧伤地下垂着。

被称作师傅的女人也与平时的喜怒喧闹不同,今晚一本正经。

和雄发现,平时总是形影不离、一起作业的那个漂亮女人和胖女人都不在流水线上。

八 妈妈,你去哪儿了?累得筋疲力尽的良惠从雅子家回来刚进家,就从屋子里传来意外的喊声。

难道是她?!吃惊的良惠急不可待地脱鞋,跑进屋。

果然是和慧回来了。

跟工厂的同伴谁也没提起过,其实,良惠有两个女儿。

之所以没有说,是因为尽管和慧是亲生女儿,却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不孝之女。

和慧已经二十一岁,高中时辍学。

十八岁那年,跟一个比她大的男人私奔后,一直杳无音讯,今天回来,已是时隔三年之后了。

良惠对她的回来既有思念喜悦之情,又有一种给自己添麻烦的戒心,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然而,尽管是不孝之女,时隔三年能见面,也总算放心了。

联想到在雅子家的作业,今天全是些出乎意料之外的事。

良惠从惊讶和困惑中回过神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年未见的和慧。

和慧染的不自然的棕色披肩发,一直垂到腰间。

一个小男孩双手握着她的发梢,仰望着良惠。

这就是传闻中的那个两年前出生的自己的外孙吧。

跟那个窝囊废长得一模一样。

良惠不太喜欢地看着他。

这个小东西瘦瘦的,脸发黄,淌着对现在孩子来说轻易不见的稠鼻涕。

和慧的丈夫不务正业,是个整天在大街上游荡的二流子。

是否看透了良惠的心思呢?小东西惊恐地盯着突然出现的外祖母那疲惫的面孔。

你,怎么现在跑回来了?出走后连一个电话也不打?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突然跑回来,这让我多为难呀。

良惠说的全是责怪的气话。

但是对和慧,担心也好,生气也罢,这早已成为过去。

现在良惠暗自苦恼的是二女儿美纪会不会跟和慧学坏的问题。

如果稍不留意,肯定会给美纪带来坏的影响。

加上自己也触犯刑律,碎尸的事还远未结束。

你说怎么现在跑回来了?离家三年的女儿回娘家来了呗。

你还能不高兴。

瞧!这是你的外孙啊!和慧高高地抬起像高中生描的那种细眉。

尽管她想往年轻打扮,但一眼就能看出生活艰辛所带来的沧桑。

她们母子俩穿的衣服又旧又寒酸,像个脏兮兮的叫花子。

这是我外孙?叫什么名字啊?连孩子叫什么都没告诉过自己,良惠气哼哼地问道。

叫一生。

对了,服装设计师中,不是有叫这个名字的吗?没听说过。

良惠不高兴地刚一开口说道,和慧就变了脸。

她那泼妇一样的语调,使良惠不由得联想起从前的和慧。

这是干什么呀?好容易回趟娘家,闹得都不愉快。

不要找气生嘛。

你这是怎么了?一脸的疲劳相。

由此也可以看出咱们家的不景气呀。

我在盒饭工场干夜班计时工呢。

呃?这么晚下班?不是,今天,我顺便去朋友家呆了一会儿。

良惠惦记着从雅子家拿回来的装健司尸体的塑料袋。

已把它们归拢在一起,装在一个结实的纸袋里。

她边向和慧辩解,边悄悄地把纸袋藏在厨房的垃圾桶里。

那么,你什么时候能睡呀?这样下去,你不就要累垮了吗?腰身变粗、有点威严的和慧,好像只会在口头上表示担心。

但是,正是这个和慧和如今的美纪一样,因讨厌这个有卧床不起的老人居住的狭窄的小屋,而离家出走的。

自己的操劳,如今诉说又有什么用呢?反正讨厌的事、烦心的事、所有苦恼的事都一股脑儿地推给了自己。

即使是一直把勤奋作为金科信条的良惠,在不孝的女儿面前,也终于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那么,谁会来照看这个家。

白天,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你来家帮过一天忙吗?你别说了!所以,没办法嘛。

还是说说你奶奶吧,怎么样?没事吧?良惠吃完早饭,换过尿布后,扔下婆婆去了雅子家。

这时,她突然想起六个榻榻米房间里的婆婆,往里瞅了瞅。

婆婆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好像在听两个人的对话,气得睁大了眼睛。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哼!你去哪儿,做什么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我正要去见阎王爷呢。

良惠心中顿时怒火中烧,为什么大家都无端地指责我呢。

难道以为我是钢铁造的机器人吗?良惠想到此,不由得大声斥责说:所以呀,你死了才好呢!然后又接着说:那我就把你呀,切成一块一块的,当作生活垃圾扔掉:首先,把你那满是皱纹的脖子给割下来。

婆婆给吓呆了,接着放声大哭。

淌出的眼泪不多,只是大声呜咽。

在间歇时,像念佛似的嘟囔道:终于说出你的真心话了。

你是像魔鬼一样的女人,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豺狼。

我等着你这个魔鬼快快动手!婆婆也道出了心声。

仍怒气未消的良惠盯着那薄被上褪色的香豌豆花的图案,呆立着。

但随着感情的波涛渐渐平息,一股痛苦的悔恨之情涌上心头。

自己顺口说出了没影儿的话。

自己真的变了吗?如果变了,那是因为雅子拉自己入伙做了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都怪雅子不好,不,应该怪凶手弥生吧。

不对,应该怪为了金钱而参加的自己。

对,家中没钱是这一切的根源。

默默地靠在餐桌旁的和慧劝解道:算了,算了,这样大吵大闹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你说的也是呀。

听了和慧的劝解,良惠感到浑身乏力,返回起居室。

婆婆还在啜泣。

和慧像是要平息争吵似的说:妈妈,我刚才告诉过你,好换尿布了。

啊,是吗,谢谢!浑身无力的良惠坐在矮饭桌前,周围乱扔着小外孙子带来的小玩具车,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良惠看到精美的玩具警车啦、消防车啦,不由得一时气愤,全都扔到矮饭桌下面。

小外孙没有发现,自己爬进美纪的房间,在那儿玩着。

你没向市府的社团服务公司申请帮助吗?可请他们帮助你嘛。

每周能来几个小时?我去过了。

不过,每周只来3 个小时,只够出去买趟东西的时间。

嗯……一点也没有合眼的良惠,摇摇感到疼痛的头,切入担心的话题。

可是,你这次回来干什么呀?是这么回事……和慧匆匆忙忙地舔着嘴唇,良惠还记得这是和慧撒谎时的一种习惯。

我那口子呀,现在到大阪打工去了。

我也想去,你能不能借我点路费呀?我哪有什么钱呀。

他去了大阪,你们去找他,不就得了吗?娘俩一起过也可以嘛。

可是,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呀。

良惠呆呆地张着嘴。

总之,她娘俩是否被抛弃了?这么狭小的房间,如果和慧母子再住进来,可怎么办啊?良惠慌了神。

把孩子送保育园,你找份活干不就行了吗?对呀。

所以才回来借钱嘛。

和慧伸出手。

求你了。

我说,你多少还能没点存款吗?刚才,听邻居的大婶说,这里要拆除,建新公寓。

要真是那样,我们也搬回来,行吗?往哪儿搬,可需要搬家费的呀。

你不要说了!和慧因渴望而大声嚷着说,生活保障金加上干钟点工的钱。

美纪现在不是也在打工吗?不是还有福利补贴吗?求你了。

我现在连让一生吃汉堡包的钱都没有哇。

和慧眼含热泪哀求着。

孩子迈着小碎步匆匆跑过来,不可思议地盯着哭丧着脸的母亲。

良惠摸了摸口袋,掏出健司的那份钱,共两万八千元。

把这点钱拿去应付一下吧。

现在,我手头只有这点钱了。

连美纪的修学旅行费用都是借的呢。

啊,可得救了。

和慧小心翼翼地把钱放进口袋里,就万事大吉地站了起来。

好了,从现在开始,我要去找工作了。

你住在哪儿?南千住。

光交通费也不得了呀。

和慧在门厅穿上鞋底带有厚软木的廉价凉鞋。

孩子怎么办?妈妈,对不起,放在家里吧。

你等等!求你了,我很快就回来接他。

就像存件行李似的,和慧说完就开了门。

表情呆然的孩子发觉母亲要离他而去,慌忙喊叫:妈妈!你到哪去?一生!要好好听姥姥的话啊。

妈妈很快就回来接你。

良惠也没喊,目送着她慌张地离去。

良惠知道,她回家就是为了把孩子扔到家里的,所以并没感到吃惊。

从和慧的背影中,丝毫看不到把孩子放在家中的负疚感,浑身洋溢着一种彻底轻松的解放感。

自己也希望能够彻底解脱,想把碍手的东西,讨厌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扔在这个破烂的家中,离家出走。

良惠真羡慕和慧。

妈妈,妈妈。

孩子无力地垂着双手,小汽车滚到矮饭桌下,站在那里喊着。

过来,姥姥抱抱你。

我不要!孩子用意想不到的力气推开良惠的手,趴在榻榻米上哭起来。

里面的那六个榻榻米的房间里,仍能听到婆婆无力的哭泣。

啊,真是忍受不了。

良惠浑身瘫软地躺倒在杂乱无章的榻榻米上,闭着眼睛倾听两个人的哭泣。

小外孙很快就不哭了,边自言自语地嘟嘟囔囔,边捡起小汽车玩了起来。

好像他已习惯让别人看管。

但是,良惠并不可怜这个外孙。

值得可怜的正是自己。

泪水顺着面颊直往下淌。

使良惠心口堵得满满的是,因为被妻子杀死后、由雅子和自己碎尸的健司的那份钱,会以这种无情的方式被用掉。

她终于理解了,弥生杀死丈夫时也是一种同样的心情吧。

当天夜里,良惠把小外孙交给了满腹牢骚的美纪,去盒饭工厂上班,雅子正等着她。

两个人在休息室里,互相良久地注视着对方。

雅子的伤感好像明显减少,面部表情更令人可怕。

也许这就是她的本来面目。

良惠胆怯地注视着她,并在心中想,她是怎样看自己的呢?师傅,感觉如何?雅子先开口问,表情冷漠,但声音柔和。

坏极了。

一直去向不明的女儿突然出现,把孩子撇在家里,拿走健司的那份钱,这些是不能跟他人明说的。

睡了吗?雅子的问话总是很简洁。

良惠几乎没合眼,但却点了点头。

那些垃圾怎么样了?没问题。

来的路上分别处理了。

谢谢!师傅办事,我放心。

不过,令人担心的是邦子。

嗯。

两人环视四周,已经到上班时间,却不见邦子的踪影。

怎么没来呀。

受了刺激,会不会生病啊?听了良惠的话,雅子轻轻地啧啧了两声。

糟了。

也许我们应该去看看她。

那咱们就去吧。

我要是去,她也许会害怕的。

不过,如果她暴露了,可就糟了。

良惠边注视着自动售货机的已无零钱的显示边回答。

如果暴露,就全完了。

想到此,良惠不寒而栗,自己的人生是否已亮起了警告灯呢?邦子和我们一样,我想她不会报警的。

不过,她这个人生性脆弱,令人担心呀。

雅子沉思着,眉间的竖皱纹更明显了。

总之,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

阿山答应的那笔钱没问题吧?良惠不顾脸面地问道。

各种焦虑不安和疑难问题还是托付给雅子解决才放心。

在七零八落的家中,为生活重负搞得焦头烂额的良惠开始感到依赖果敢、干练的雅子的快感。

现在最惦记的是那笔已派上用场的钱,还没到手。

嗯,那笔钱没问题。

她说即使跟父母借钱也要付的。

明天她就要去交搜查请求书了。

两人正在悄悄地凑近脸商谈时,一个巴西男青年打了个招呼走了过去。

像是日裔人,但身体敦实、健壮,是个地道的外国男子。

良惠反射地点点头。

但却发现雅子根本不理睬他。

你怎么了?什么事?你对他太冷漠了。

良惠瞥了那男子一眼。

男子踌躇着呆立不动,接着走进更衣室。

雅子不理会地问良惠:你知道邦子的家在哪儿吗?嗯,大概在小平住宅区吧。

雅子还在打开头脑中的地图,周密地筹划今后的计划吧。

良惠感到,对雅子来说,这些都是她份内的业务,并且是不容失败的业务。

然而,对于最早曾谴责弥生杀人行为的自己来说,却演变为为赚钱而参与犯罪勾当的人。

良惠对此感到羞耻。

太无情了这一想法再次涌上良惠的心头。

我说,人啊,要倒下,可真容易啊。

良惠嘟囔着说,雅子很可怜地盯着她。

是的。

就像车闸坏了的自行车在下坡路翻车那样。

那是谁也难以阻挡的吧?如果和什么东西相撞,就能停止。

自己能和什么相撞呢?在前方拐角的对面,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呢?良惠陷入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