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今天好像又是个大热天。
佐竹光义抱着双臂,隔着百叶窗,从公寓二楼眺望外面。
太阳光照射到的部分闪闪发光,照不到的部分就成为阴影。
盛夏午后的街道,一切都被分成这两种颜色,包括绿化树闪亮的叶表和黑色的叶背,路人及其身影。
人行横道跟晒化了似的,看起来弯弯的。
佐竹想起鞋跟落到被太阳晒化的柏油路面时粘粘连连的感觉,咽了一口唾沫。
新宿西口的高层建筑群就在近处。
被楼房侧面垂直分割的瓦蓝瓦蓝的夏日天空万里无云,充满了耀眼的白光,让人不能正视。
佐竹反射性地闭上眼,可视网膜里残留的夏天景象,挥之不去。
佐竹关上百叶窗,尽量不让光线射进来。
回视黑暗的房间,眼睛终于适应了。
有两间铺着六张半旧榻榻米的房间,被褪色的隔墙分开。
在空调降温后的昏暗的房间正中,电视闪烁着银白色的光。
除了电视之外,看不到别的家具。
玄关旁尽管有一个小厨房,因为很少做饭,也没有锅和餐具。
对于外表包装得富丽堂皇的佐竹来说,住处显得过于俭朴,乃至寒酸、跟居室一样,佐竹在自己的家里也不修边幅,白衬衫,露膝的灰色短裤,就是最自然的打扮。
他清楚,如果自己从房间迈出一步,别人会如何看待店老板佐竹。
佐竹卷起衬衫袖子,用自来水洗脸和手,水很温和。
佐竹用手巾揩过手和脸,在大彩电前盘膝正座。
电视里正放映年代久远的配音美国片。
佐竹不知所措地挠了好几次削得很短的头发,把视线从画面移开。
不是想看电视,只是想沐浴什么意义也没有的人工电光。
佐竹厌倦夏天,不是怕热,而是厌烦充满了都市街道的盛夏气氛。
以几乎把父亲下巴打碎的重拳把父亲击倒,冲出家门,是在高二暑假;发生改变一生的那件事也是在八月,在空调吼叫的高级住宅中的一间屋子中。
在充斥着废气和人们的热气的街道上,身体内外的界限就变得不分明了。
街上的腐臭空气从毛孔渗入佐竹的身体,变脏,反过来又把佐竹膨胀的感情从体内排出,流到街上。
对东京的盛夏,佐竹怀有恐俱,生怕自己会跟肮脏的街道同流合污。
因此,在空调把热风吹到街道上,自己被侵蚀之前,最好对夏天敬而远之。
心情之所以变得这样,似乎是由于梅雨天完全放晴,进入了真正的夏天的缘故。
必须尽早把夏天从这个房间赶出去。
佐竹站起身,到另一个房间,打开窗户。
为了防止带着废气味的热风和噪音进来,佐竹又赶紧放下外面的套窗①,并关紧它。
里面的房间马上暗下来。
佐竹放了心,坐到变了色的榻榻米上。
这个房间里有一组西服柜子和叠得很整齐的被子。
被子角简直就跟放了三角板似的方方正正。
如果是内行人,或许会认为佐竹的房间就跟监狱似的。
当然了,监狱里不会有电视机。
服刑期间令佐竹难受的,不仅仅是杀死女人的回忆,那个狭窄的矩形空间也让佐竹郁闷。
所以,即使现在已获自由,他还是避开被水泥密封的房间,住在这样的旧公寓。
此外,一直开着跟外界联系的门户——电视机也是那个原因。
佐竹又回到有电视机的房间,在它面前盘膝坐正。
这个房间没有木板套窗,无法防止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透进来。
佐竹关死电视声音,屋里响着通过附近山手大道的汽车轰鸣声和低沉的空调声。
--------------------------------------------------------------------------------①日本式房屋窗外一种防风雨的木板套窗。
佐竹点上烟,皱着眉,似看非看地盯着电视。
现在是社会广角节目,男主持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单手拿着饮料,说着什么。
好像是上个星期在公园发现的碎尸案的特辑。
对此不感兴趣的佐竹,为了躲避外界汹涌而来的喧嚣,抱紧了头。
就好像看到了佐竹的样子似的,身边的手机响了。
喂,喂!这是佐竹跟外界联系的又一部机器。
佐竹犹豫了一下,才低声回话。
为了忘掉尘封已久的往事,佐竹不想跟外界联系,可为了解闷又想揪住外界不放。
骚动的心情使佐竹不快,虽然他厌烦盛夏的路面,但又不得不生活在城市。
大哥,是我。
是安娜打来的。
佐竹看了看腕上的劳力士,正好下午一点。
有日常工作在等着自己。
大热天的,上街不上街呢,佐竹犹豫不决地问道:什么事?去美容院吗?嗯。
今天热,可以去游泳吗?……游泳?现在?对。
一块儿去。
佐竹仿佛闻到了游泳池里淡淡的漂白粉味和感觉到池畔飘着麝香油味的干燥的风。
这跟佐竹极力回避的夏天不同,不过今天可不行。
佐竹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夏天。
已经不早了,歇班时再去吧。
可星期天很拥挤呀。
那没办法。
去吧。
你不想游泳?我可是想去。
知道了,陪你去。
佐竹下决心说。
扣死电话,佐竹又点上一枝烟,仰起下巴,眯着眼,出神地看消了音的电视。
电视上正放映着一个表情紧张的女人,好像是死者妻子。
她身穿洗得褪了色的T 恤衫和牛仔裤,头发扎着,几乎没化妆。
佐竹凝视着那个女人的脸,因为她的脸庞意外地端庄。
大概三十二三岁吧,略施粉黛还会有人喜欢。
丈夫被害,不应该那么沉着。
佐竹尽想这些没边没沿的事。
滚动字幕被害者山本的妻子在画面下多次出现。
佐竹对山本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反应。
他连那晚把山本从店里撵出来、痛揍一顿的事,都忘到爪哇国去了。
比起这事,让佐竹消沉的是夏天午后的空气。
当时如果预先警觉,那事就不会发生。
如果没遇到那个女人,自己的人生会是另一番风景。
那种不祥预感今天依然还存在于佐竹的心中。
十五分钟以后,佐竹戴上墨镜,快步走向月极立体停车场。
远处飞奔的汽车,由于热气,看起来像屋景似的歪斜着。
习惯了呆在黑暗房间的佐竹,很难适应街头的热气和强烈阳光的暴晒。
佐竹用手抹去额头上冒出的汗,耐着性子等升降机把自己的车子叼下来。
打开车门,发动车子,马上开了冷气。
黑革的方向盘,跑起来之后,有一阵子还烫手。
佐竹习惯了安娜的任性。
今天要去买服装啦,明天想换个美容院啦,给她找个兽医啦,安娜什么事都拖着佐竹。
佐竹明白安娜在考验自己的爱情。
简直像个孩子,佐竹一边开车一边苦笑。
按过门铃,就跟等在那儿似的,安娜马上开了门。
头戴宽檐大黄帽,身穿同色的海滨服。
安娜一边焦急地系鞋带,一边噘着嘴问:怎么不早来?你突然提出要去游泳,我也没办法。
佐竹开大了门,从安娜房间流出特有的化妆品和狗臭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想去哪儿?不是说去游泳池吗!安娜一边从开放式走廊极力探出身子仰头看天,确认热天没变,一边大声说。
她兴奋得这就想跑出去,根本没注意到佐竹心情不快。
去哪儿?是京王广场,还是新奥德尼?宾馆太贵,漫天要价。
那去哪儿?佐竹边走边问。
虽然横竖是佐竹掏钱,节俭的安娜也不允许浪费。
区营泳池就行。
两个人才四百块。
去区营泳池的话,的确便宜,可人多嘈杂。
不过对佐竹来说去哪儿都一样。
原本打算忍过夏天,倒不如干脆随安娜喜欢。
他们乘上电梯。
泳池里满是小学生和青年男女。
修成缓慢阶梯状露台的池畔顶端有树阴。
佐竹坐到凳子上。
换了火红色泳装的安娜从更衣室出来,朝佐竹挥手。
大哥——佐竹凝视着跑来的安娜那动人的躯体。
除了在游泳池中显得皮肤太白之外,毫无瑕疵。
胸部和臀部高耸,两腿修长。
尽管大腿丰腴紧绷,整体线条却流畅、苗条。
你不游?安娜像要闻一闻水中的漂白粉味似的,边深呼吸边问。
我在这里看你游。
为什么?安娜拉佐竹的胳膊,来吧,来吧。
我不去。
你也快点儿游,一两个小时就得回去。
那么短?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得去美容院呀。
安娜做出执拗的姿势,而后好像死了心,跑开了。
就要进泳池时,途中捡起了在地上滚动的大塑料球,跟一群小学生女孩子们玩起来。
可爱的女人,佐竹微笑着说。
他很疼爱安娜这样诚实的女人,单是跟她在一起就心满意足。
不可否认,自己跟安娜一起时很和善。
但是,安娜也不能排解突如其来的夏天带给佐竹的烦恼。
佐竹闭上了隐在墨镜后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睁开眼,他却找不到安娜在池畔戏耍的身影了。
在喧嚣着水的飞溅声和孩子们尖叫声的五十米泳池中,有一条白色手臂朝自己用力挥舞。
安娜以为佐竹认出了自己,就以笨拙的自由式泳姿沿纵向游起来。
追逐着安娜笨拙的泳姿,佐竹看到跳台下一个年轻男子向游到身边的安娜打招呼。
佐竹闭上眼。
安娜回到佐竹身边。
全身滴着水珠,一边束着湿亮的黑发,一边回顾泳池。
刚才的那个男子朝这边张望着。
他的长发在后面扎着,一只耳朵上戴着耳环。
他在看你呢。
嗯,刚才他冲我打过招呼。
干什么的?说是乐队队员。
安娜假装不关心似的回答,眼睛却像窥视佐竹的反应似的盯着他。
佐竹凝视着从安娜的手上、腿上滚动下来的水珠。
他感觉到了年轻和美色。
你可以跟他游一会儿,还有时间。
为什么?安娜失望地看着佐竹的脸。
他不是邀请你了吗?佐竹哥,你不生气?不生气啊,只要来生意。
啊,是吗?安娜那孩子似的天真烂漫消失了。
她扔下浴巾,朝坐在池畔无聊地仰视天空的男子跑去。
那男子喜出望外,要确定佐竹真意似的回过头来看。
回去的路上,安娜沉默无语。
喂,安娜,佐竹主动问,顺路去美容院吗?好的,不过不用来接了。
为什么?我自己乘出租车回去。
是吗?那好吧。
我洗个澡后就去店里。
在常去的美容院那儿让安娜下了车,佐竹就在山手大道飞奔起来。
太阳微微西斜,夕阳迎面射过来。
夏天的傍晚,让佐竹想起一件事。
那件事太过震撼,连自己都感到恐惧。
在房间时那种难以忍受的闷热又在体内复苏,佐竹凝视着人行横道上拖着长长人影的新宿街道,无法遏抑的焦躁又杀回来了。
那夜,佐竹在美香一露脸,错把佐竹当作客人的女招待们都围向他。
强颜作笑后,知道是佐竹,都一副无趣的表情。
怎么!到了夏天淡季吗?快速地环视冷清的店堂后,佐竹对陈经理说。
不久就会好的。
陈慌忙撸下卷起的白衬衫袖子,回答着。
蝴蝶领结歪着,黑裤子上尽是褶子。
看不惯邋遢相的佐竹,粗暴地拽住陈的蝴蝶领结。
喂,注意着装!对不起。
看到佐竹不高兴,女掌柜丽华从厨房走出来。
今天她穿着黑裙子,戴着珍珠项链。
看到这身丧服似的装束,佐竹阴沉下脸。
佐竹先生,很对不起。
今天太热,比平时稍差一些。
不是稍差一些吧?打过营业电话了吗,丽华?同伴谁也不在?让人难以置信。
佐竹环视店内,看到店中花瓶里的花还耷拉着,大为恼火,喂,花瓶!佐竹一向稳重,不让店员窥视自己的内心,而使店员心生敬畏,唯独今夜却一反常态。
害怕气势汹汹的佐竹,陈赶紧朝身边的大水晶花瓶跑去。
里面的土耳其桔梗全部蔫了,紫色的花头耷拉着。
女招待们默不作声,盯着花瓶和佐竹。
丽华讨好佐竹,说道:大家都说,不久就会时来运转……即使相信这话,在这儿坐等,客人也不会送上门来。
出去拉客!照您说的办。
丽华满面带笑地答应着,其实天那么热,不可能马上就出去拉客。
佐竹压着火,再次环视店中,总觉着店里少了什么,是安娜不在。
哎,安娜怎么了?安娜呀,她歇班。
为什么?刚才来电话说在泳池晒的时间过长,不舒服。
真拿她没办法。
知道了,过一会儿我再来。
明白了。
丽华舒了一口气,回答着。
同时,店里的气氛也缓和下来。
佐竹憋着气,走出美香。
歌舞伎街夜间的热气马上包围了佐竹。
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了,整条街道还跟蒸笼似的,气温和湿度都没降下来。
街道就跟浑身毛孔堵塞、满是污垢的中年男人似的,热量憋在体内,连汗都流不出。
佐竹长叹一声,比平时缓慢地登上了楼外台阶。
店里的纪律太松弛了,必须整治一下。
辛苦了。
佐竹推开娱乐广场的门,低声慰劳看到自己后跑过来的国松。
看到几个工薪族客人在玩,佐竹放心了。
晚上好,佐竹先生!今天来得很早啊。
说完,国松吃惊地打量佐竹的全身。
因为银灰色夹克上早就渗出了汗渍。
觉察到国松的视线,佐竹脱下夹克。
黑色的丝绸汗衫也已湿透,贴紧肌肉发达的胸部。
这里热吗?国松接过佐竹脱下的夹克,陪着小叫问。
不热,这样就行。
佐竹吐出一口气,掏出香烟。
一个等着上台坐庄发牌、正在大比九点台进行练习的年轻庄主,看到佐竹湿透的衬衫,微微地皱了一下眉。
佐竹很看不惯那个眼色。
那个新手叫什么名字?叫柳。
告诉他,我们是为客人服务的,要注意眼色!是。
对佐竹少有的不快,国松保持着距离,退下。
佐竹站着抽上一支烟,马上有兔女郎来撤换烟灰缸,佐竹又开始往新换的烟灰缸里弹灰。
员工们隔得远远地围着佐竹,对佐竹的一举一动比对客人更小心。
自己的店,不知为何竟没有自己的立身之处。
这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佐竹先生,可以吗?什么事?请到办公室来一下好吗?跟在穿着夜礼服的高个子国松后面,佐竹走进店里的小房间。
那儿放着桌子和保险柜,大体成了国松的办公室。
这是客人忘下的东西。
怎么处理?国松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灰色西服。
里间,刚脱下的佐竹自己的银灰色夹克挂在衣架上。
这是什么?佐竹拿起西服,是夏天的毛织品,一眼就看出是便宜货,没来取?这个……请看这儿。
国松翻出西服名字。
有缝纫机用黄线绣下的山本二字。
山本?您忘了吗?对,就是上星期赶出去的那个家伙。
啊,那小子。
佐竹想起了把那个死缠着安娜的男人赶跑的事。
没来取。
怎么办?扔掉算了。
能行吗?以后不会落埋怨吗?他不会来的。
假设来,说没有就行了。
好的,明白了。
国松歪着头,不大赞成,但也没再说什么。
接着,佐竹又跟国松谈了一会儿营业情况,才走出办公室。
为了讨好佐竹,国松紧随其后。
店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个好像干接客行当的年轻、妖艳的女孩,正在那儿玩。
看到她们在日照沙龙晒出的人工肤色,佐竹想起了安娜。
我去看看安娜,过会儿再来。
国松默默地点头,脸上流露出的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并没逃出佐竹的眼睛。
在那一瞬间,佐竹感到:是否丽华、美香的女孩们、娱乐广场的员工们都已知道了自己的过去,因此,从内心害怕自己呢?佐竹拼命自我掩饰、小自翼翼封闭的黑色梦幻,别人听了,一定会吓破胆吧。
不过,那件事的真相只有佐竹跟那个女人知道。
实际上,谁都不知道佐竹当时渴望什么。
二十六岁就明白了那事的佐竹背负着孤独。
安娜的房间看来有点怪。
佐竹按内线对讲机,一直没人应答。
佐竹在门前掏出手机时,安娜终于搭腔了。
……谁呀?是我。
……是大哥?唉,没事吧?露头让我看一看。
嗯。
听到开保险锁的声音,佐竹感到奇怪,安娜一直不上保险锁的。
安娜露出了脸,穿着短裤和T 恤,面色苍白。
佐竹看到门厅地板上放着流行的轻便运动鞋。
是白天那个小子?安娜追着佐竹的视线,脸色都变了,没有答话。
找个男人玩玩也没什么,不过,别旷班。
别纠缠太长。
佐竹的话,好像打击了安娜,她后退一步,抬头看佐竹。
大哥,你真没有什么想法?唔……眼看着安娜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佐竹感到很为难。
安娜即使离开酒吧,自己仍然会喜欢她。
不过,自己仅仅是把她作为喜欢的对象拥有而已。
跟安娜的关系,对佐竹来说,就跟覆盖身体的皮肤一样,是极其表面的东西。
不要旷工。
如果安娜为这事要求转店就麻烦了,佐竹尽可能温柔地关上门。
回去的路上,佐竹焦躁不安,不知为何今天一切都不顺当,预感到有被揭老底的危险。
佐竹紧闭心扉,严加防范。
佐竹没再去美香,直接去了娱乐广场。
为他开门的国松问道:安娜怎么样?今天不来了吧?没什么,她说明天上班。
是吗?您瞧,下面可热闹了。
真的?听到这话,佐竹放心了,开始查点客人。
总共有十五人,工薪族占了一半,其余明显是从事接客行业的男男女女,其中半数是常客,总算开始热闹起来了。
佐竹很满足,接下来沉思如何讨安娜欢喜。
如果为这事提出转店,那就麻烦了:恢复了冷静的佐竹正开始思考善后方法,门开了,走进来两个客人。
是穿着名牌短袖衫的中年男性。
两个人好像都多次在哪儿见过,就是记不起来。
是上班族,还是个体老板?不过,他们的目光敏锐,跟常人不同。
对总能轻易地估量出客人身份的佐竹来说,这种情况很少,竟然猜不出是何许人。
欢迎光临。
国松满面带笑地迎接,领到内间。
然后应客人的要求,开始说明规则和游戏方法。
解释完毕,默默注视着他的男子从怀里掏出黑色证件,亮了亮,镇静地说:我们是警视厅保安科和新宿署的警察。
这个俱乐部的经营者是谁?请大家都别动!整个店突然凝固了,鸦雀无声。
只有国松知道上了大当,咬着下唇,瞥了佐竹一眼。
(畜生!是暗探。
)从一大早感到的预感就是这个吗?似曾相识的竟是警察。
佐竹直想笑,为了忍住不笑,摸紧了比九点牌的筹码。
二 在取证室,当新面孔的刑警进来自我介绍时,佐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本厅一科的衣笠。
这是怎么回事?还问怎么回事。
衣笠笑了,他是个让人讨厌的男子,身躯粗壮,有着刑警滴水不漏的目光,想问一问你跟另一个案件有关的情况。
你说案件,是什么事?原以为是警察怀疑私开赌场,结果自己被拘留了两个星期。
而且这次竟还是一科出面,这是为什么?佐竹内心确实吃惊,不过这时还心存侥幸。
为什么一科出面?告诉我。
碎尸案。
衣笠身穿洗得发白了的黑敞领半袖衬衫,在胸前擦着了一次性打火机,然后用打火机的强焰部分点着烟,香喷喷地抽了一口,注视佐竹。
什么碎尸案?脸都变青了吧。
佐竹穿着请丽华送来的蓝衬衫。
尽管佐竹不喜欢这个颜色,因为原先穿的那件黑丝绸衬衫已被汗水湿透了,只好换上了。
可是,穿上这件衬衫,显得脸色不好。
佐竹笑了。
不对。
什么不对?还笑!可恶,你这个家伙,油嘴滑舌的。
佐竹厌烦地冲旁边新宿署的刑警耸了耸肩。
那人被衣笠占了先机,只是苦笑。
在拘留所里呆惯了,胆量越来越大了,是吗?喂!等一等,到底是什么事?佐竹慌了,莫名的恐惧袭来。
不是暗探。
佐竹愕然了,原以为枪打出头鸟,自己被捕是由于打击赌场,这才发觉是一科插手干的。
现在因别人意外的失误自己被抓住脚脖,掀翻在地。
他很清楚:一旦倒地,就跟双脚陷进流沙里一样,不是能轻易起身的。
怎么样,佐竹,你的反应太迟钝了吧?到你那儿去的客人中有个山本健司的吧?他就是被害者,你知道吗?山本健司?不知道。
佐竹摇头。
从取证室可以看到西口的高层建筑群,还有被高楼垂直分割的夏日天空。
阳光很强烈,佐竹闭上眼。
新宿警署的旁边就是自己的公寓,佐竹想赶紧逃回那个昏暗的房间。
那么,认识这个吧?一从手边皱巴巴的商场的纸袋中,衣笠取出一件灰色西服。
看到那个,佐竹啊地叫出声来。
那是在调查当晚,国松问起时,自己指示他扔掉的衣服。
认识。
那是客人忘的东西……佐竹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个叫山本的混蛋客人就是碎尸案的受害者吗?这么说来,似乎从报纸或者电视上看到过山本这个名字。
事情不妙,真是有口难辩。
刑警们不怀好意地凝视佐竹。
告诉我们那个客人怎么了?喂,佐竹。
不知道。
佐竹摇头。
不知道?当真?衣笠一副娘们腔,露出冷笑。
可恶的家伙!佐竹感到血冲头顶,头脑中一片空白。
不过,自出狱以来一直不曾挣脱自制缰绳的佐竹忍耐着。
我真的不知道。
衣笠从鼓鼓囊囊的屁股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慢腾腾地看着。
七月二十日星期二夜间十点左右,在娱乐广场的出口附近,几个人看到你和受害者殴斗。
是你把受害者痛打一顿,从台阶上踹下去了吧?可能是。
可能是?那么,后来怎么处理的?不知道。
不会不知道吧?此后受害者就失踪了。
你又干了什么?在哪儿干了什么?佐竹搜索记忆。
那晚的事一点儿也不记得了,觉着好像回了家,又好像留在店里。
佐竹选择有利的说。
呆在娱乐广场。
胡说!员工们可是异口同声地说你回去了。
是吗?那么我回家睡觉了。
衣笠厌烦地抱起胳膊。
到底干什么了?回家睡觉了。
你不是经常呆到打烊吗?为什么单单那夜回家了?不是很反常吗?那晚很累,所以回家早睡了。
确实如此。
佐竹想起在那之后,哪儿也没露面,回家了。
并且是看着电视睡着的。
真后悔没呆在娱乐广场,不过没卖后悔药的。
一个人睡的?当然了。
为什么累了?一大早就去了弹子房,此后又送女招待们,还跟我的经理国松商谈了很多,忙活了一整天。
跟国松谈什么?是如何处理受害者吧?国松可是这样说的。
不对。
我怎么会干那样的混事呢?我的店只是俱乐部和娱乐场。
你不要自作聪明!衣笠突然高声恫吓,你小子有前科,还说什么单单是俱乐部和娱乐场!而且你的前科不是把女人玩弄致死吗?捅了多少刀,二十还是三十?并且是边强奸边捅的。
很爽吧?佐竹!简直是魔鬼。
我仔细查阅了你的调查笔录,惊出了一身冷汗。
像你这样的畜生怎么七年就放出来了?!我怎么也想不通。
给我解释一下!佐竹感到有浓汗从毛孔中流出,就如地狱中油锅的盖子似的,重重封闭的过去,现在被硬撬开了。
那个索命女人的面孔又在眼前闪现。
佐竹的黑色梦幻再度复苏,冰凉的手直想挠背。
怎么?你出汗了,佐竹。
不,这是……招供吧!招了就轻松了。
不。
我再也没杀人,我反省了。
谁都会这么说。
不过,快乐杀人还会重复的吧。
快乐杀人,受这话打击,佐竹与衣笠那双自鸣得意的小眼对视。
不是那样!他想喊。
之所以感到快乐,是因为能够跟那个女人共赴黄泉。
那一瞬间,我甚至对那女人产生了爱情。
正因为如此,那女。
人才成为我终生的女人,束缚着我。
杀人本身绝不是快乐的,更何况无法用快乐这样简单的字眼来形容。
但是,佐竹却这样回答,低下头。
……不对。
好吧,你就顽固吧。
我会抓紧搜集物证,让你说不出来一个不字。
衣笠跟抚摸动物似的,嘭嘭地敲打着佐竹肩膀周围的肌肉块。
佐竹扭动了一下身子,以避开衣笠那满是竹刀茧子的厚手掌。
真不是我。
我只是告诉那个男人别再来作客。
他纠缠我店里最受欢迎的小姐,我警告他放手。
那以后怎么样了,我现在才知道。
说警告只是你的措辞吧?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小子自己想想吧。
休想蒙混过关。
求你别乱说。
什么乱说!你杀过女人,现在又拉皮条,殴打客人,而后碎尸,还有什么可说的?你的眼里简直就没有警察。
真是无法无天!佐竹不作声。
衣笠又打着打火机,随着烟雾吐出一句话。
佐竹,找谁碎的尸?哎?你的店里也有中国人吧?给他们的组织多少钱会揽下这个活?是按市场价吗?跟做醋鱼饭卷似的吗?现在的市场价是多少?那样的事我想也没想过。
周刊上登着碎尸一人是十万左右。
那么说来,你的零花钱可以雇十个人了。
对他的奇思妙想,佐竹禁不住笑了。
我可没那么多钱。
据说你不是开着奔驰吗?装个样子而已。
我可不会拿钱干混事。
要是想到可能再次入狱,多少钱也会出的。
这次可能是死刑。
衣笠认真地说。
佐竹知道自己已经被他们踏翻在地。
他们真的以为是自己杀死他,然后找人碎尸的。
以后该怎样重新爬起来呢?除非运气好,否则很难。
佐竹的。
脑子里浮现出了狭小的矩形的牢房,因为恐惧,又流出了冷汗。
这时,一直静观衣笠问话的刑警开口了。
佐竹,你替山本夫人想过吗?她可是在盒饭工厂上班挣钱养活孩子的。
你不觉得她可怜吗?夫人?佐竹回忆起偶然看到的社会广角节目中播放的被害者妻子。
对于那个没出息的男人来说,妻子却格外漂亮。
还有两个小孩呢。
你小子没有孩子可能不知道,以后他们可怎么过日子啊。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刑警反驳佐竹:真的没关系?真的。
你能这样说吗?怎么不能?真的没关系。
我什么都不知道。
衣笠咬着下唇,观察两个人喋喋不休的对话。
佐竹对他的视线感到不快,还眼瞪他。
佐竹心里冒出一个想法。
说不定犯人就是那个妻子。
假设丈夫突然失踪,而后被发现碎尸,妻子此时会那么沉着吗?就像想吃蛤蜊肉却咬碎了沙子似的,佐竹拼命回想看电视时的不和谐感。
那个妻子脸上刻着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的某种东西,或许那就是自信感。
并且,山本迷上安娜,每天自掏腰包去美香。
从妻子的穿着看来,根本没有那样的财力吧?假设如此,妻子恨丈夫非但没什么奇怪,而是理所当然……佐竹,想什么呢?受到衣笠揶揄似的挑衅,佐竹不由得说:他妻子怎么样?她是清白的吗?衣笠情绪激动起来。
那不劳你小子费心,佐竹!受害者的妻子既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又没有同犯。
你小子倒是可疑得很。
从他的话看来,佐竹明白了衣笠根本就没把那个妻子列为搜查对象。
衣笠认为自己可疑,一个劲儿冲着自己来。
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不过处境对自己不利。
佐竹因为后悔,咬紧了牙。
对不起,我多嘴了。
不过,我真的与这个案子没牵连。
我发誓。
真是胡说啊。
你小子才胡说!佐竹冲取证室的桌子。
底下吐了一口。
衣笠耳朵很尖,听到这话,马上用硬胳膊肘捣了一下佐竹的太阳穴。
佐竹,别目无警察!说真的,佐竹可不敢小看警察。
他们如果想给你捏造罪名,多少都能造出来。
自己就是他们的猎物。
佐竹因恐惧而颤抖,同时也满腔怒火。
一旦自己能从这儿走出去,一定要亲手报复犯人,否则不足以泄愤。
首要目标就是山本的妻子。
这样一来,美香和娱乐广场可能就完了。
洞察世态人情的佐竹从心底感到遗憾。
出狱十年,惨淡经营才到今天这一步,竟碰上这事。
最终还是栽到夏天手里了。
佐竹深感天命不可违,叹了一口气。
房间突然暗下来,看窗外,黑云翻涌,大棒树的绿叶在大风中招摇,是傍晚要下雷阵雨的气氛。
当夜,在拘留所,佐竹梦见了那个女人。
女人横躺在佐竹面前,苦着脸央求,医院,医院……佐竹把手指插到被自己捅开的女人腹部,扑哧扑哧地直插到根部。
不过女人好像没有任何感觉,嘴一张一合,轻声自语似的一直说着医院,医院……佐竹的手直到手脖子都被血染红了。
佐竹在女人脸上擦去手上的血。
被自己的血染红的女人漂亮之极,让人以为简直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医院……带我去。
来不及了,你死了心吧!女人听到这话,以意想不到的力气抓住佐竹满是血的手,朝自己的脖子上拉。
她求佐竹赶紧杀死自己。
佐竹用满是血的手抚摸女人的头发。
等一等。
看到女人脸上深深的绝望,佐竹的心因为怜悯和欢悦而紧缩。
等一等,先别死,我要让你跟我一起达到高潮……佐竹用力地抱紧女人,因全身是血,滑溜溜的。
佐竹醒了。
浑身是血。
不,以为是血,其实是大量的汗。
佐竹环顾四周,敲诈支票的男子假装熟睡,神情紧张。
佐竹不理他,在黑暗中悉悉索索地起身。
他因十年来再次梦见那个女人而兴奋。
女人的灵魂还在周围飘荡吧?佐竹凝视黑暗,想再见她一面。
三 那是四年前的冬天,安娜平生第一次乘上日铁时的情景。
傍晚时分,车内混杂,尚不习惯的安娜简直像混入的异物,被别人肩膀和行李碰撞,不知何时被挤到了车中间。
好不容易才分开人群,抓住吊环,眺望窗外的景色。
桔红色的冬日夕阳马上就要落山。
与那辉煌相反,车站和建筑物投下一片片黑影,几乎没形成具体的影像,飞一般地从视线里消失而去。
能分清要去的车站吗?在那儿能顺利下车吗?受不安驱使,安娜多次回视车门口。
那时,如同雨过天晴的夏日清晨,从地面升腾起一片雾霭,安娜听到这里那里响起上海话。
近处有同胞,安娜放了心,环视人脸,定耳细听,原来全是日语。
日语和上海话,两种语言的发音相似。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安娜突然被只身在异国的寂寞席卷。
脸庞和语音那么相似,自己却独自置身于谁也不认识自己的世界。
安娜再次把视线投向窗外,太阳已经落山,天黑下来。
玻璃窗上,映出一个穿着过时大衣、瞪着大眼睛的姑娘。
无意中看到自己身影的安娜,感到一种窒息,绝对的孤独,眼里涌满泪水。
那时,安娜十九岁。
当然,在那以前,对于富裕的日本的畏惧和在这快节奏的大都市中独自一人的孤独,曾经多次交替出现,时而同时涌上安娜的心头,使她陷入不安。
只是,那天的寂寥是十九岁以来的第一次。
如果是为了学习或者研修而来日本,多少受些苦或许可以忍耐。
不过,安娜的目的只是为了挣钱,并且武器就是自身的青春和姿色。
中国女性在日本想挣多少就能挣多少,被物色年轻女性的掮客说动了心,安娜率然来到日本。
这轻率的举动使聪明认真的安娜此时情绪低落。
从小就是优等生,原打算升大学,而今天自己却以日本男性为对象,想轻松地挣钱。
这不是堕落又是什么?安娜的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母亲是市场上的水果商。
两人每天晚上都相互夸耀,相互报告自己的经商成果。
他们通过智慧和机遇,出人头地,发了。
可是,自己的经商成果可以向父母汇报吗?虽然内心隐藏着出生在中国第一大都市——上海的自豪,以及自身美丽的自负,但是还赶不上以富裕社会为后盾的充满自信的日本姑娘。
那种自信是安娜所不具备的。
太不公平了。
焦躁不安和自信心的丧失,加之寂寞,使安娜变成了缩手缩脚的乡下姑娘。
安娜到担当保人的掮客推荐的语言学校上课,夜间在四谷的俱乐部打工。
安娜埋头学习日语,不知是听力好,还是有天赋,很快能说只言片语的日语了。
乘电车时只要集中精力,也能够听懂人们对话的大意。
也能在大商场买像日本姑娘穿的那种感觉良好的衣服。
不过,在那电车上感到的寂寞就像厚脸皮的野猫,赶走了又来,赶走了又来,不离安娜的身边。
总之,哪怕一分钱也想多挣,想早日回到上海。
回上海后开个漂亮的时装店,自己也会成为富姐……安娜每天到日语学校上课,夜间在店里打工。
不过,就像是嘲笑安娜的努力,安娜的奋斗毫无起色。
物价很高的日本派生出很多意料之外的开支。
安娜急了,因为还没攒够目标额的四分之一。
不能就这样回去,可是又不想留在这儿。
这种没有出路、闷闷不乐的心情,如同茶碗出现的微小裂纹似的,使安娜每天都很不安,是不知何时自己将要毁掉的不安。
就在那时,她遇到了佐竹。
佐竹不喝酒,但出手大方,被待为上宾。
以前他来到店里时,看到店里人对他特别殷勤,每次都是卖座高的女孩陪他,安娜想他是跟自己无缘的客人。
不过,这次,佐竹把安娜叫到自己的座席边。
我叫安娜,请多关照。
佐竹跟其他既腼腆又自视极高的客人不同,好像欣赏安娜的声音似的闭着眼,然后,又跟语言老师似的凝视安娜说日语的嘴角。
安娜就像被突然指名的学生那样,几乎要站起来。
加水白兰地行吗?安娜一边兑几乎全是水的苏格兰白兰地,一边偷偷抬眼打量佐竹的脸。
三十七八岁吧?黑皮肤,短发,有点上挑的小眼,厚嘴唇,并不具有堂堂的男子风度,不过让人感到温柔,也可以说有魅力。
但是服装太奢侈,跟粗犷的身体不般配,身穿潇洒的名牌黑西服,打着花哨的领带,手戴金色劳力士,拿着金色卡卢奇打火机。
跟浮躁的服装相反,一双眼睛很优郁。
这眼是沼泽。
安娜想起了何时在杂志上看到的哪儿的大山照片。
位于高山顶峰的黑色沼泽。
水混浊地沉淀着,像冰一样冷。
在水草繁茂的水下,栖息着神秘莫测的生物。
谁也不敢在里面游泳,也不能划船。
一到晚上,就如同地表突然出现的空穴,积满黑沉沉的水,吸进星光,根本不让人发现它的存在。
这个叫佐竹的男人,或许就是为了吸引别人的视线,不让他们窥视自己的沼泽,才偏爱漂亮衣服的。
安娜打量佐竹的手,没有一件首饰,看起来不像是体力劳动者的手,作为男人,那双手非常匀称。
全然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人物,根本不像经商的,是不是传闻中的无赖呢?安娜既好奇又心存恐惧。
是安娜小姐?佐竹说了一句,而后叼着烟,长时间盯着坐在面前的安娜的脸。
尽管盯着安娜,他的沼泽中仍然是一潭死水,没有感叹,没有沮丧,不见任何颜色。
不过,他的声音低沉,优雅悦耳。
安娜真想再听一听那声音。
安娜看到佐竹叼起了烟,按店里传授的,拿起打火机,想给他点着,否则会被认为是没有眼色的女孩。
因为慌张,打火机在安娜手中跳了一下,差一点掉到地上。
看到这,佐竹的表情缓和下来。
不要慌。
对不起。
有二十岁吧?是的。
安娜上个月刚在日本过了生日。
这衣服是你自己买的?不。
安娜摇头。
她穿着住在同一公寓的同伴给的鲜红色的低档裙子,别人送的。
我想也是,大小不合适嘛。
那你给我买。
这话安娜还说不出口,只是尴尬地露出含糊的微笑。
她根本想不到佐竹脑子里正把她当作纸做的试衣偶人,给她套上各种衣服,欣赏着。
不知穿什么衣服好。
安娜穿什么都好看。
幼稚的客人会把心中想的事立刻脱口而出。
不过连年轻的安娜都知道佐竹不会那样。
沉默了一会儿,佐竹边吸烟边问:已经打量过我的脸了,认为我是干什么的?是公司职员?不是。
佐竹认真地摇头。
那么是无赖吗?佐竹第一次轻笑起来,露出坚硬的大牙。
虽然也不干好事,可不是无赖。
我是女衒. 女衒?女衒是干什么的?佐竹从内兜掏出名贵的圆珠笔,在纸巾上写下女衒两个小字。
安娜读完,皱起眉头。
卖女人的行当。
卖给谁?卖给想要那个女人的男人。
是拉皮条吗?对佐竹过于率直的话,安娜感到心慌,沉默不语。
于是,佐竹盯着安娜抓纸巾的指尖问:安娜小姐喜欢男人吗?安娜歪着头。
如果是出色的男人,就喜欢。
怎样才算出色呢?成龙。
香港演员。
如果他喜欢安娜,希望我把你卖给他吗?安娜沉思后回答,可以。
不过,那绝对不可能。
我可没那么漂亮。
佐竹马上否定说:不,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撒谎。
安娜笑了,还是不信。
因为在这个店里她也排不到前十名。
我从不撒谎。
可是……没有自信是吗?到我的店里来的话,就能够成为你所期望的更漂亮、更出色的女人。
可那不是卖淫吗?安娜撅着嘴。
不,那是开玩笑。
我经营俱乐部。
不过,如果是俱乐部,跟目前做的事没有什么区别。
对在日本持续打一种工感到空虚的安娜低下了头。
佐竹一边看安娜,一边用长度很匀称的手指玩弄冰块开始融化的白兰地杯壁上形成的水珠。
佐竹的手指摸过的地方,水珠就落下来,把茶托染黑。
酒一点也没少,安娜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佐竹就是为了进行这个动作而放下杯子的吗?你讨厌这种工作吗?不是。
不过……安娜怯生生地回答,瞅了一眼在楼层上发号施令的女老板。
佐竹跟踪着那视线。
犹豫不决吧?你来不是为了挣钱吗?能挣钱就行。
你身上惊人的才能还在沉睡。
才能?嗯。
漂亮就是才能,跟作家和画家的才能一样,那不是任何人都能拥有的,那是天分。
作家和画家是天分加努力才成功的,因此你也必须提高你的工作能力。
那才是安娜小姐应该做的事,也就是说,当女艺术家。
我是这样想的。
而你却在耍懒哟,安娜小姐。
听着这样的话,安娜几乎陶醉于温柔的声音里。
很快,安娜严肃地抬起脸,因为她感到,佐竹说好话是想把她挖到自己店里。
正因为如此,更得警惕,安娜提高了戒备心。
佐竹好像看透了安娜的心思,笑了,随着深深的叹息,吐出一句:真可惜了。
不过,我可没有什么能力。
你有。
你不想改变人生吗?怎么不想呢?可是……如果想,就有能看到的东西。
能看到什么?自己的命运。
什么是命运?因为人总有不能如愿以偿的东西,那就是命运。
佐竹认真地说。
可能是小费,他递给安娜叠得很齐整的一万日元。
安娜察觉到佐竹说这话时眼里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安娜在接钱的时候,慌忙伏下眼帘。
因为她感到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谢谢您。
再见。
说过这话,佐竹就好像对安娜失去了兴趣,把脸转到别处,冲经理做手势让再叫一个来。
陪完了佐竹的安娜马上又被支使去照顾别的客人,她显得无精打采。
因为没给佐竹一个满意的答复,安娜想,他一定很失望吧?到我店里会更漂亮,安娜对说这话的佐竹产生了托付心理。
如果佐竹说的是实话,真想看一看自己的命运。
自己是不是坐失了改变人生的良机呢?安娜很后悔。
回到公寓,打开佐竹给的一万日元,里面写着美香的店名和电话号码。
对跳槽过来的安娜,佐竹教给她很多东西。
在客人面前要装作不大会日语,默不作声才让日本男性感到好控制。
并且要积极地进行笔谈,汉字写得漂亮会被认为书法好,会让他们佩服,因为男人喜欢头脑好而态度谦恭的女人。
接下来要对客人讲自己正在上学,是为了挣零花钱而打工,说到底自己还是个学生。
即使男人明白那是撒谎,也会产生经济优越的错觉,因疼爱而肯出钱。
不能忘了,要若无其事地说出自己是来自上海,是大家闺秀,这样会使男人更放心。
从男人喜欢的化妆方法到服装的选择方法,佐竹时刻不离地指导安娜。
这就是日本男人,跟认为女人理应自食其力的上海男人们大相径庭。
虽然明白却心存疑惑的安娜,干脆把佐竹教的东西作为工作技术,这样一想很快就掌握了。
因为意识到不是自身变成了这样的女人,而是作为职业来表演,说到底是为了挣钱。
这一定就是对得起父母的商业成果。
并且安娜确有佐竹所说的才能,越表演,安娜的美色越具有多重的迷人光环。
佐竹的眼力确实非同一般。
安娜不久就成了美香的头号女招待。
有了人缘就有了自信,有了自信就有了在这条道上生活下去的思想准备。
安娜终于能够把野猫永远地赶走了。
安娜开始管佐竹叫大哥了。
佐竹也投桃报李,对安娜呵护备至,毫不掩饰对她的疼爱。
那时,安娜曾把佐竹不像对别的女孩那样给她介绍客人,认为是喜爱自己的证据。
或许是读懂了她的心思,佐竹打电话说想给她介绍客人。
给安娜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男人。
什么样的人?有钱,还很温柔。
行吧?那个男人当然不是成龙,既不潇洒也不年轻,但有的是钱。
每次见面都给安娜一百万,要是见十次就是一千万,一年单这些就足够了。
如果一直交往下去,安娜什么时候也一定会成为亿万富婆吧?当储蓄额超过预定目标时,安娜就把成龙忘到了九霄云外。
取代潇洒的影星潜入安娜心中的是粗犷的佐竹。
安娜想进人那个沼泽,看一看底下栖息的生物。
不,她是要亲手捕捉,就跟狩猎似的。
安娜的心焦躁、亢奋,第一次见面那天,在说人总有不能如愿以偿的东西,那就是命运这句话时的佐竹的沼泽中,自己快速窥视到的是什么东西?自己难道不能捕捉吗?因为自己对于佐竹来说,是特别的女人。
一旦想了解佐竹,安娜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获知佐竹的一切,因为佐竹谨慎地掩藏着自己。
佐竹不让任何人看他的房间。
据陈经理说他偶然看到一个酷似佐竹的人,是在西新宿的一个旧二层公寓的前面。
在那儿,陈看到的不是身着名牌服装的佐竹,而是一个穿着普通的不显眼服装的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露膝的破裤子、露肘的毛衣,出来丢垃圾。
看起来只是个劳累的上班族男人,看到散乱的垃圾,皱着眉开始打扫。
陈对安娜说,当时很吃惊,同时也很恐怖。
店主很有派头,即使不作声,也让人有依靠感。
如果我看到的是真实的店主,反差也太大了。
想到在店里的一举一动都是演戏,让人百思不解。
为什么要演戏呢?为什么不能展现真正的自我呢?是不相信我们吗?如果不相信任何人,那就活不下去了。
那岂不是也信不过自己?佐竹高深莫测,是一团谜。
听到这话,员工们在害怕的同时,又被佐竹谨慎地不暴露自己深深地吸引。
为什么?佐竹究竟是何等人物?大家各执己见。
但是,对陈所说的佐竹不相信他自己这一意见,安娜不赞成。
安娜感到的,这是正处在恋爱中的年轻女性的忌妒。
除了自己,佐竹还有心爱的女人。
在那女人面前佐竹能毫不粉饰……大哥,你跟哪个女人住在一起?终于有一天安娜忍不住地问。
佐竹吃惊地看着安娜,那一瞬间,竟呆住了。
安娜认为那是被说中心思时的逡巡,于是追问:是谁?别瞎说。
佐竹笑了,然后就跟店里的灯关闭时一样,沼泽里的光全消失了,我没跟女人住过。
那佐竹哥讨厌女人吗?安娜听到没有谣传的女人,放了心,随后想到佐竹可能是同性恋者,又担心起来。
喜欢着呢,最喜欢像安娜这样美丽可爱的女人,真像是让人难以置信的馈赠物似的。
佐竹说着,抓过安娜细长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左手上,用右手抚摸着。
安娜想,那动作就好像在确认工具是不是顺手,她感到佐竹所说的喜欢,只是男人对于女人的疼爱罢了。
谁的馈赠?是上天给男人的馈赠啊。
上天就没给女人馈赠吗?安娜说到了佐竹,但是,佐竹好像没听懂。
怎么说呢,认为成龙那样的男人是上天给女人的馈赠就行了。
怎么样?安娜还是纳闷儿。
我觉着不对。
不知为什么,女人总想触及男人的内心。
当然徒有虚表的男人不在此列。
想触及的灵魂只有一个,是跟自己的灵魂相呼应的。
可是,佐竹所说的可爱的女人好像不具备灵魂,只是疼爱的对象而已。
佐竹难道就不需要女人的灵魂吗?如果那样,单是认为女人是可爱的,不是任何女人他都可以爱了吗?而对安娜来说,这个世上没人可以取代佐竹。
安娜感到不满。
那么,佐竹哥只要女人漂亮可爱就行了?除此以外,男人还奢求什么?安娜不再问了。
因为她凭直觉感到佐竹的心受过伤害,她想佐竹过去可能吃过女人的苦头。
她的心中涌起幼稚的同情,甚至天真地想自己难道不能抚平佐竹的伤痕吗?不过,去泳池的那天,安娜的幻想破灭了。
安娜看到佐竹听从自己的任性。
一起来了泳池,最初感到很高兴。
但是当自己受到那个男人诱惑时,佐竹的反应让她很失望,想不到他竟然跟通情达理的叔叔似的眯着眼看。
安娜后悔地想:佐竹全然不懂自己的痴心。
因此作为对佐竹的报复,自己把初次见面的男人领回自己的房间。
那是很少的一点点报复心理作怪,可是,看来佐竹没把自己作为恋爱对象,却这样说:找个男人玩玩也可以,但不要旷工,不要纠缠太长时间。
安娜一生都不会忘记说这话的佐竹。
佐竹只把自己当作美香的商品、男人的玩物。
自己之所以受他青睐,是因为自己照他教的那样表演,是个通人性的玩偶。
那晚,安娜失眠了。
她意识到一度消失的茶碗的裂痕再次出现了。
第二天,更大的打击在等着安娜。
安娜,老板因为比九点牌赌博被捕了。
你由于歇班,还不知道吧?陈打来电话。
被捕,什么意思?被警察抓走了,还有国松和其他员工。
据说今天临时停业。
如果被警察盘问,要装作一无所知。
陈说完,挂了电话。
安娜原打算见到佐竹后,问问他如何看待自己,甚至决定如果他的答复不满意就辞职。
现在突然间无事可做,因此一大早就去了泳池,皮肤被晒得通红。
晚上,凝视被太阳晒得火烧火燎的皮肤,安娜不由得想起了昨天跟佐竹一起去泳池的事。
自己认为佐竹真心当自己是商品,是不是有些无情?佐竹因为彼此年龄相差太大而犹豫,这也可能。
作为证据,佐竹不是一直那么疼爱自己吗?自己不是被佐竹特别关照的女人吗?竟然不相信如此照顾自己、把自已包装到如此地步的佐竹,自己也太薄情了吧?安娜正直爽朗的性情这时占了上风,觉着愧对佐竹。
如此一来,她突然怀念起佐竹。
第二天,被逮捕的娱乐广场员工们回来了。
原以为佐竹马上也能被释放,却惟独他迟迟没回来,店也歇业一个多星期了。
听说老板娘丽华前去探监,却接到佐竹提前放盂兰盆节假的指示。
安娜每天都去游泳,皮肤都被太阳晒得通红,变成光润的黄褐色。
安娜的美貌更加艳光四射,擦肩而过的男人们都不禁频频回顾,在泳池有很多男人主动搭讪。
安娜遗憾地想,佐竹一定会欣然接受自己的另一番美色,可惜他不在。
安娜,我有话要跟你说,要紧的话。
就在那夜,女老板丽华来到安娜的住处。
什么事?关于佐竹的事,好像他要被长时间拘留。
丽华用普通话跟安娜交谈,生在台湾的丽华不会上海话。
为什么?这次逮捕他好像不是因为赌博。
我也被调查取证了,似乎跟一起碎尸案有牵连。
什么碎尸案?安娜赶开烦人地盘桓在脚下的狗。
丽华点上烟,察言观色地看着安娜。
你不知道?三周前发现了一具被肢解的尸体。
被杀的就是那个叫山本的客人。
安娜惊愕了,山本?那个叫山本的客人,纠缠我的那个?就是。
大家都很吃惊。
真不敢相信……山本总是指名要安娜,一刻也不离开。
坐在面前就抓过安娜的手,醉了还企图把安娜压到沙发上。
使安娜害怕的,不只是他的那个执拗劲,而是山本明显流露出的寂寞。
如果是玩乐,可以陪陪他,而寂寞的男人就恕不奉陪了。
正乐得看不到他,甚至忘了他的存在。
警察还要来你这儿,最好早些搬家。
丽华像是要对安娜花了很多钱的房子估价似的,一边环视一边说二为什么?警察怀疑因为山本太缠人,所以佐竹杀了他,还说是雇中国人碎的尸。
佐竹哥可不会那样做!不过,在娱乐广场他揍过他。
这个我听说了。
……不就这些吗?不过,丽华低声说,佐竹杀过女人。
安娜吃了一惊,嗓子很干燥,想咽唾沫,但是咽不下。
而且不是普通杀法。
我听说之后吓坏了。
我想,要是听说过他干的事,店里的女孩子们都会辞职。
……怎么个杀法?安娜想起了佐竹的沼泽底下闪烁的怪光。
是以前啊,佐竹给黑社会头子当保镖时的事。
那人是附近有名的黑社会头子,据说已经死了。
他靠贩卖毒品、拐骗妇女卖淫大发横财。
佐竹好像干些追回逃走的女人或者催债之类的工作。
有一天,一个女人偷跑了,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偷偷跑到别的店。
佐竹把那个女人捉住,关进房里,玩弄致死。
玩弄致死是什么意思?安娜抑制不住声音的颇抖。
她想起了孩提时代,全家人到南京旅游时,在那个战争博物馆看到的恐怖的偶人。
佐竹的沼泽底下潜藏的竟是如此让人恐惧的过去。
可惨了。
丽华明显地紧皱了一下描成半月形的眉毛,不是人干的。
剥光了不停地打,而后强奸。
听说,为了使几乎绝气的女人再醒过来,用刀子在身上到处捅,而后又强奸那个血淋淋的女人。
听说那个女人遍体鳞伤,牙也被打掉了,惨不忍睹。
据说连那个黑社会头子都害怕了,从此疏远了佐竹。
安娜发出长长地尖叫声。
不知何时,丽华走了。
只有可爱的长卷毛狮子狗歪着头,不停地摇着小尾巴。
宝贝。
回应安娜那温柔的呼唤,小狗高兴地叫了。
安娜想起买这条狗时的事。
因希望身边有个能让自己开心的东西,于是安娜去宠物店,从中选了这只最讨人喜欢的小狗。
与此同时,安娜注意到男人喜欢女人,就跟自己喜欢狗一样。
对于佐竹,安娜只是他的宠物而已。
佐竹之所以疼爱自己,就跟自己疼爱宝贝一样。
自己绝对进入不了佐竹的沼泽底。
安娜哭了。
四 雅子家里来警察是在事件被大肆报道的第四天。
雅子早在工厂接受了刑警的调查,回答了简单的提问。
她也已经想到早晚警察会到家里来,因为众所周知,在盒饭工厂雅子跟弥生最亲近。
不过,雅子自信在自家浴室碎尸的事不会露馅,因为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帮助弥生。
更何况她确信,他人根本不会推测那样的动机。
您这么累还来打扰您,很对不起。
我一会儿就走。
叫今井的年轻人,是去工厂调查的刑警的搭档。
或许他知道雅子她们上了一夜班,对自己上午的来访很是过意不去。
雅子看了看表,刚过九点。
没什么。
您走了我再睡。
是吗?不过,真是很不合规律的生活,对家人没有影响吗?雅子说话爽快,今井也直接切人正题。
雅子戒备着,不能因为今井年轻而小看他。
大家都习惯了。
或许如此。
不过,晚上最重要的女主人不在家,您丈夫和孩子会不担心吗?是呀,那有什么办法呢?能说自己是这个家庭最重要的人吗?雅子一边请今井到起居室,一边苦笑。
今井认真地说:确实让人担心啊,男人这样还没什么关系。
我认为女人彻夜在外让人担心。
雅子自己也坐到桌边,茶也不沏,跟今井相对而坐。
雅子想,刑警虽然年纪轻轻,奇思怪想却不少。
穿着白色凹领短袖运动衫的今井并不理会雅子对他的看法,把手里拿着的浅茶色夹克悠闲地搭到椅背上。
香取女士,就上夜班的事跟您丈夫有协议吗?协议?没有。
不过他担心工作紧张,怕我吃不消。
撒谎。
良树对雅子的选择没说一个字,伸树那时已经不再开口和他们讲话。
是吗?今井费解地摇了摇头,打开记事本,实际上被害者山本家也是这样。
我很不理解,有正式工作的丈夫为什么不反对夫人上夜班呢?雅子因今井的话感到过于意外,抬头问:为什么?首先,生活秩序颠倒了,跟家庭成员的时间错开了,彼此无法进行交流。
还有,说是上夜班,到底干什么,不得而知。
如此说来,还是一般的白班更好。
雅子吸了一口气,因为她觉察到今井怀疑弥生的男女关系。
她意识到原来刑警想到那个方向去了。
总之,我认为弥生因为有孩子才辞掉了白天的工作。
她本人也说只能选择夜班。
那个我听说了。
不过,我总觉得之所以干夜班,是因为晚上有什么好处。
我认为没有。
雅子止住话头。
穷追不舍的今井表情变得郁闷,努力不表现在脸上。
雅子接着说,如果说有什么好处,那就是钟点费高百分之二十五。
只限于此吗?当然,少干三个小时那么单调的活却可以得到同样的工资,夜班绝对是好。
如果时间允许。
真是那么回事?今井似乎还想不通。
或许您没打过工,不知道。
因为是男人,所以没干过。
今井认真地回答。
如果您试一试,我认为理所当然地您想干报酬高一点、稍微轻快一些的活。
黑白颠倒也不在乎?对。
是那样啊?那么山本夫人为什么拼命工作呢?我认为是生活所迫。
是由于她丈夫的工资无法养家糊口吗?我不大清楚,可能是这样。
不是因为她丈夫放荡吧?也就是说,不单是为了钱,而是因为怄气,或者不想跟他照面?我哪知道那么多!雅子斩钉截铁地说,没听说过,我认为她也没那个闲工夫做这事。
您说的闲工夫是……?就是您所说的怄气之类。
她现在拼命养活孩子,拼命工作。
今井点头。
那是我说得过分了。
对不起。
只是,山本好像花光了两口子的积蓄。
雅子装作第一次听到,表现出惊讶的神情。
真的?为什么?根据现在的调查,发现了山本泡酒吧和参与比九点赌博的事。
因为听说香取女士跟弥生女士在工厂关系最好,所以单刀直入地问您,山本夫妇关系如何?不知道,因为她只字不提。
不过,女人们在一起不是经常相互发牢骚什么的吗?今井怀疑地盯着雅子的眼睛。
我想那也因人而异。
她可不是那号人。
确实,她是位很出色的太太。
不过,据邻居反映,经常听到夫妇吵架。
是吗?……我不清楚。
那晚自己驱车前往的事,难道这个警察知道了?雅子不安起来,不由得去看今井的眼睛。
今井就像估价雅子似的,静静地与她对视。
据说山本女士的丈夫最近又开始赌博了,所以跟夫人关系不融洽。
不过这是从她丈夫公司那儿听说的。
山本好像跟公司的人抱怨过,说夫人最近动辄发火,不等到她上班不敢回去。
可是夫人矢口否认,坚持说只有那天丈夫回家晚了。
真奇怪。
为什么要撒那样的谎呢?夫人没跟您说过那样的话吗?绝对没听说过。
雅子摇头,那么,您是怀疑弥生吗?今井赶紧摆手,说哪里去了!只是假设,换了是我,一定会大发雷霆。
自己辛辛苦苦地上夜班,拼命工作,丈夫却拿着存款到酒店里泡女人,每天晚上赌比九点,输了就喝得大醉而归。
难道不觉得自己拼命用碗盛水,而他人成桶挥霍吗?难道没有作无用功的失望感吗?这真是令人痛苦的事。
一般丈夫舍不得妻子上夜班,希望她呆在家里,而山本女士的丈夫倒巴不得她工作,所以我认为他们关系不好。
是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雅子一边装憨卖傻,一边讽刺地想:今井的猜测几近事实。
您是说,山本夫人很有耐性?是的。
今井从记事本上抬起脸。
香取女士,在这种情况下,女人不找个情人什么的吗?我认为这也因人而异。
阿山,她不是那号人。
那么,在厂子里也没有交往的男士?没有。
我肯定绝对没有。
雅子断然否定。
她感到今井想问自己什么问题了。
那么在外面有没有呢?不知道。
今井踌躇了一会,又问:真的?其实那天晚上,歇班的男人有五位,其中没有跟山本女士交往过密的男人吗?今井给雅子看自己的纪录。
看到最后一行有宫森和雄这个名字,雅子的担心加剧了,不过还是严肃地摇了摇头。
没有。
那人很认真。
是吗?……警察先生,您是不是这样想:山本有情人,那个情人把她丈夫怎么样了?不,不,看您说的!今井苦笑,那样就多想了。
不过,很明显,今井的想像是朝着那个方向。
弥生有同犯,同犯是男人。
认为那个男人帮助弥生杀人,而后处理了尸体。
弥生呀,是个好妻子,也是个好母亲。
我认为那以外的话不能用在她身上。
雅子一边说,一边想这是事实。
弥生确实是个贤妻良母。
正因为如此,一旦得知健司背叛了,就跟夜叉似的把他杀了。
弥生如果有情人,并且如胶似漆的话,大概不会有此结局吧?今井的思考颠倒了。
真是那样?今井好像还抱有怀疑,不甘心地注视记事本。
雅子站起身,从冰箱里取出麦茶,倒进玻璃杯子,让过今井。
今井略施一礼,一饮而尽。
今井的喉头在动,伸树的喉头,尸体的喉头,联想着这些,雅子盯了一会儿,移开视线。
为慎重起见,再问一下。
上个星期二的晚上也就是星期三的早上,您干了什么?今井把杯子放到桌上,干咳一声,看着雅子。
我跟平时一样去了工厂,见到了弥生,跟平时一样工作,同一时间回来。
不过,香取女士上班比平时晚了一些。
看着记事本,今井若无其事地说。
那晚,在马上就要迟到时她才赶到了工厂。
没想到调查得那么仔细。
事出意外,雅子内心焦躁起来,不过仍旧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可能是这样。
路挤,所以晚了。
是吗?从这儿到武藏村山是开车吗?是停在那儿的那辆花冠吗?今井拿手里的圆珠笔指着门口。
对,是的。
那车是您专用吗?对。
车厢打扫过,要是搞鉴定的检查一下或许还会发现什么。
为了掩饰不安,雅子点着了烟,好在手没抖。
上完班第二天干了什么?嗯……六点之前回到家,然后准备早饭,全家一起吃的。
大家都走后,又洗衣服,又打扫卫生。
九点过后睡下的,跟平时一样。
那期间,跟山本夫人通过话吗?没有,只在工厂见过面。
那晚上,山本阿姨不是打来过电话吗?一个意料不到的声音响彻起居室。
雅子大吃一惊,回过头,见起居室门口站着伸树。
雅子听到伸树开口,呆住了。
今天早上伸树没起床,自己也没管他,彻底忘了他在家这回事。
这位是……今井沉着地问。
……儿子。
今井朝伸树点头致意,感兴趣地盯着伸树和雅子,问:来电话大概是几点?雅子没回答,只是呆呆地凝视伸树的脸。
想不到一年没开口讲话的儿子一开口就是电话的事。
雅子不禁认为那是针对自己的报复。
如果是报复,又针对自己的哪一点呢?香取女士,今井再次问,香取女士,电话的事是雅子回过神来,对不起,很长时间没听到这孩子说话了。
话题转到自己,伸树不高兴了,躬着腰,要出去。
说的是……什么也没说!伸树抛下这句,嘭地关上门,跑出去了。
对不起,这孩子高中退学以后,在家里从不开口说话。
雅子以母亲的口吻解释。
是吗?这岁数的孩子最让人头疼。
我以前在少年科干过,很清楚。
听到那孩子开口说话,所以吃了一惊。
这件事很受刺激吧?今井很在行似的点着头,他舔着嘴唇,明显地可以看出想赶紧接上刚才的话题。
电话的事,我记得是星期二晚上打来的。
星期二晚上?是二十号吧。
大概几点?今井追问。
十一点多吧。
雅子作沉思状回答说,说她丈夫还没回来,不知该怎么办。
我好像告诉她,没关系,上班去吧。
不过,那样的事有过多次吧?为什么只有那天弥生女士打来电话呢?没听说常有那样的事,听说一般十一点半之前回来。
只是那一天,孩子缠人,很担心。
那是为什么?不知怎么的,找不到猫了,孩子不高兴。
雅子信口开河。
这个以后得串供,必须记着。
不过,因为猫的事是事实,所以没问题,雅子想。
啊,是吗?今井将信将疑。
这时,洗衣机洗涤完毕的定时器响了。
那是?啊,是洗衣机。
呢,能参观一下您家浴室吗?今并悠闲地说着站起身。
雅子内心突然变得冰凉,微笑着点了点头。
没关系,不过……没别的意思,我想改造浴室,正多方参照呢。
是吗?好吧,请跟我来。
雅子在前,把今井领到浴室。
今井跟在身后,眼睛滴溜溜地打量整个家。
这房子真好。
刚盖的吧?哎,三年前盖的。
哇,浴室好大!好极了。
今井一边环视浴室,一边高声赞叹。
雅子想,必须提防万一今井想到是在这里肢解健司的。
您儿子一直在家吗?参观完浴室,在门口穿走了样的鞋子时,今井回头问。
雅子撒了个小谎。
,实际上伸树几乎每天准时外出打工。
有时在,有时不在,很任性。
是吗?今井失望地咬着嘴唇,而后振作精神,明快地道过谢,谢谢您,打搅了。
今井走后,雅子马上到了二层伸树的卧室。
从那儿能看到住宅前面的整条马路。
雅子透过花边窗帘,眺望外面。
正如所料,今井还没走,从对面平整出的住宅地基注视雅子家。
不,注视的不是雅子的家,而是雅子的旧花冠车。
确认今井走后,雅子马上给弥生打了电话。
这个电话,是自看报以来的第一次。
喂,喂!弥生低声回话。
雅子舒了一口气。
是我,能说话吗?啊,雅子!弥生高兴地叫起来,没关系!家里没人。
您丈夫的亲戚呢?你母亲她们呢?婆婆被叫去调查取证了,大伯哥早走了,妈妈出去给我买东西了。
弥生好像又找回了父母庇护下的舒心。
真没人监视?真的。
不知什么原因,刑警也不大来了。
弥生那么轻松,简直跟没事人似的,据说,在歌舞伎街的娱乐场,找到了那个人的衣服。
因此好像到那里调查去了。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雅子放下心。
不过对那个今井刑警还是放心不下。
提防那个叫今井的刑警!啊,是那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知道了。
不过,是个好人吧?什么好人?雅子哭笑不得,警察中会有好人?是吗?他们好像都很同情我呀。
雅子对弥生的盲目乐观甚至感到愤怒。
不过,你那晚打来电话的事暴露了。
你打来电话说猫不见了,孩子不高兴。
我这么解释的。
真高明。
弥生轻轻地一笑。
听到她那么沉着,简直连自己杀人的事儿都忘了,雅子两只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所以,得统一口径。
不过,我觉着没事,我有这种感觉。
不要得意忘形。
我知道。
明天,‘社会广角’节目要来采访。
葬礼刚完,就来采访?是呀。
我不答应,对方坚持要来,就让他们来了。
傻瓜,不能答应!不定是什么人看呢。
雅子责备道。
我也不想让采访。
不过,母亲出面,被对方说服了。
说三五分钟就完事。
雅子沉默了。
确实应当让弥生也来处理尸体,现在她连自己杀人的事都快忘了。
不过,这样对怀疑弥生的大众是好还是不好,雅子现在还没法下结论。
雅子对刚才伸树出卖自己耿耿于怀,真想不到一年没开口的儿子第一句话竟是向警察告发自己。
雅子感到伸树不宽恕迄今一直保持着距离守护他的自己。
原以为自己对家庭尽心,对工作尽力了。
然而,如果连儿子都不宽恕自己,说明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吧?没有一件事是想报复谁,而自己明显地被出卖了。
雅子禁不住内心的动摇,用尽全力抓住了沙发背,手指深入柔软蓬松的羊毛布料。
如果能掏干净,真想掏光它,控制不住的悲愤在雅子胸中咆哮着,寻找着发泄口。
雅子闭上了眼,忍住呜咽。
看到没放衣物就旋转的洗衣机,雅子想到了生活毫无价值的自己。
恐怕在家里也是白忙活。
如果那样,自己的人生到底为了什么?为什么而劳动?为什么而活着?想到自己消瘦,憔悴,没有归宿,雅子满眼泪水。
或许正因为如此,自己选择了上夜班,白天睡觉,晚上工作。
使身体忙起来,累得筋疲力尽,拒绝思考。
过着跟家人颠倒的生活,却徒增愤怒和悲伤。
良树和伸树,谁都救不了自己。
或许正因为如此,自己越了界。
那种绝望是渴望另一个世界。
雅子终于明白了刚才还不知道的自己帮助弥生的动机。
不过,在越了界的世界里,又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呢?一无所求。
雅子凝视还在抓着沙发、已经变白的手指。
警察会来抓我,再加上想思索自己帮助弥生的真正动机,雅子的内心早已如乱麻一团。
听到身后几声关门声,雅子陷入彻底的孤独。
五 今井擦着汗,走在小路上,可以明显看出那原本是田间小道。
附近的一个角落里并排着因为开发而废弃的旧房屋。
褪色的茶色镀锌薄铁板屋顶凄惨地卷起着。
破裂的格子窗和生锈的水管,让人想像似乎这些房屋已经建成了三十年。
所有的房子,如果点上一把火,马上就会熊熊燃烧,全是毛毛草草的木建筑。
警视厅的衣笠因调查山本健司失踪当天曾经露脸的歌舞伎街俱乐部和娱乐广场的经营者,一直泡在新宿署。
不过,今井跟衣笠分手,决定单独调查。
衣笠瞅准娱乐广场的经营者佐竹有前科;今井感到弥生有让人不能释然的地方,无法用语言说明。
只凭直觉,他总感到弥生好像拼命隐藏事情的关键,让人怀疑。
今井站在路中间,取出记事本,边看最初那页边思考。
一群小学生湿着头发,好像刚从泳池归来,奇怪地打量今井,与他擦肩而过。
假设是弥生杀了丈夫,因为他们经常吵架,动机充分。
发作性的行凶任何人都能理解。
不过,弥生的个头,在女人中也是小个。
自己毫发无损而行凶成功,除非在丈夫熟睡中或者烂醉如泥时,否则很难吧?不过,丈夫在新宿呆到十点,就是马上回家,到家也是十一点。
酒也应当醒得差不多了。
如果吵到要行凶的地步,邻居应当听得到。
而且,也会把孩子们惊醒吧?在西武新宿线的电车里和车站,没人见过山本健司。
调查不到他离开新宿后的踪迹,是什么原因呢?假设弥生杀死丈夫,然后若无其事地去上班。
那么尸体处理是谁干的?弥生家的浴室很小,也没发生露明诺①反应。
假设是工厂的某一位同事同情弥生,帮助处理,都是女人干的,并非不可能。
相反,许多碎尸案与女人相关。
今井埋头读了不少以前跟碎尸案有关的资料。
与女人相关的杀人事件,其共同点有就地和女人之间的连带感。
犯冲动性杀人的女人,首先头疼的是处理尸体。
为什么?因为没力气,一个人搬不动。
没办法,碎尸的情况很多。
男人的碎尸动机,往往是为了掩盖身份,或者猎奇;而女人仅仅犯愁搬运。
说到就地是有根据的。
在福冈发生了一起美容师被杀碎尸案,女人行凶后,发觉没法搬运,于是肢解了,丢到外面。
------------------------------------------------------------------------------①通过露明诺测试可检查出人血。
也叫氨基苯二酞一肼反应。
还有,女人如果境遇相似,出于同情容易沦为同犯。
还有这样的案例:女儿把耍酒疯的丈夫杀死,然后,向母亲哭泣,央求。
因为她丈夫已死,事出无奈,母亲同情女儿,一起把尸体肢解了;两个闺中密友,共谋杀死了跟其中一个同居的草包情夫,而后两人分批肢解,扔到河里。
直到被捕,两个人还以为干了件好事,供认不讳。
因为女人每天做饭,所以比男人更习惯动物肉及血。
刀功也好,处理垃圾也很擅长。
更不用说生过孩子的女人,因为曾经亲历生死,所以有胆量。
自己的妻子就是个好例子。
今井并非是开玩笑,他正认真地思考着。
那么,假定刚才访问的香取雅子帮助处理了尸体呢?今井想起了雅子看似沉着、贤惠的脸庞和她家的大浴室。
雅子会开车,还有那晚奇怪地从弥生那儿接到电话也让人生疑。
假定弥生杀死了丈夫,给雅子打电话求助。
雅子上班途中,顺路去了弥生家,把她丈夫的尸体藏到车里。
当夜两个人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去上了班。
不光雅子,被认为关系要好的另外两个伙伴——吾妻良惠和城之内邦子也跟平时一样上了班。
她们真有胆量,有头脑。
今井想到女性凶杀案的就地分析时,又拿不定主意。
弥生供述说,第二天,一整天呆在家里,所以很难想像弥生参与了碎尸。
那么雅子会把弥生丈夫的尸体运回家,在自家浴室,一个人或者跟同伴肢解吗?凶手弥生在家悠闲自得,而雅子她们有什么必要那么做呢?不会对弥生的丈夫怀有相同仇恨吧?怎么也想不通理智的雅子会冒那样的险。
而且,不能想像两个女人都抱有协作感。
弥生跟雅子的境遇并不很类似。
首先,年龄和环境不同。
弥生有小孩,年轻,不大宽裕。
雅子为什么上夜班呢?今井感到奇怪。
看起来她过着虽然简朴但安定的生活。
丈夫在一流的企业上班,家也是刚建的独立院落,让现在还住狭窄的政府宿舍、孩子成堆的今井都羡慕不已。
孩子好像多少有点问题,但已经十七岁,可以说抚养孩子的艰难时期毕竟过去了。
不上夜班,也能悠闲度日吧?并且根据询问,两个人的交往好像仅限于工厂。
那么是为了钱吗?今井想起了雅子说到计时工辛苦时气愤的表情。
雅子的观点看起来有些过分。
假设那样,弥生给雅子钱托付她干这事也不是不可能。
她对雅子说:为了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据,自己不能去,希望你处理,要钱的话我给。
如果那样,或许还可以跟吾妻良惠或者城之内邦子打招呼。
可是从生活状况来看,弥生根本没这个经济能力。
是打算用保险金支付吗?今井脑中又冒出别的想法。
似乎听弥生说过好像有保险金。
可以用保险金支付,或许跟雅子或者伙伴商量过。
如果那样,就没必要碎尸,因为必须马上确认尸体。
今井确实碰到了难题,从动机这一点来讲,今井的假说也触了礁。
今井又想起了弥生看到丈夫尸体照片时那十分不安的表情。
那不是演技,是真正的惊愕和恐怖。
很明显,弥生没有参与肢解丈夫尸体。
当夜,在山本家附近没人目击雅子的红色花冠车,在弃尸的K 公园附近也没得到这个情报。
今井不得不勉强放弃了弥生杀死丈夫,而后托付雅子或者工厂的某一个同伴肢解了尸体的假设。
今井接下来想到,弥生是不是有男性同犯。
弥生很漂亮,不是说不通。
不过哪儿也没这种情报。
今井读着记事本中记下的地方,那儿记着经过取证认为有问题的东西。
山本夫妇经常吵架。
不睡在同一个房间。
大儿子作证说父亲回来过一次(可弥生否定了,说孩子睡借了,说胡话)。
还有,在那晚以后,猫不到屋里去了,等等……那猫……今井自言自语,环顾周围。
在破落的平房,夜来香繁盛的院子里,一只茶色的猫朝这边警戒着,躬着腰。
今井凝视着猫的黄眼珠。
或许当夜,山本家的猫目击了什么。
是因此害怕不敢回家吗?不过,没法询问猫。
今井苦笑。
天气很热,今井掏出满是褶子的手绢擦汗,迈步走到前面不远处仿古风格的点心店,买了一杯乌龙茶,当场一饮而尽。
看到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正悠闲地看电视,今井主动打招呼。
吾妻女士的家在哪儿?店主指了指拐角的院落。
谢谢。
据说吾妻女士的丈夫过世了。
过世多年了。
家里还有卧床不起的婆婆,日子很苦。
还有个外孙,今天还来买过点心呢。
是吗?如果那样,就没有余力处理尸体。
今井更感到自己的假定如同朝露,逐渐消失。
请问家里有人吗?推开良惠家的门,今井因强烈的粪便味而却步。
在从门厅能够看到的里屋狭小房间里,良惠似乎正在忙活着处理老人的粪便。
啊,对不起。
谁呀?武藏大和署的今井刑警。
刑警?现在腾不出手,能以后再来吗?被良惠拒绝,今井犹豫着是否改日再来。
但是,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今井又改了主意。
那么,对不起了,这样问行吗?行是行……良惠不快地回过头,头发散乱,额上淌着大汗珠。
你不觉得臭?没什么,在您繁忙时打搅,很抱歉。
想问什么,阿山的事?对。
听说她跟您关系要好。
关系?并不怎么好,年龄也不一样。
良惠哎嗨一声,抱起老人两腿,开始用手纸擦脏屁股。
今井的眼没地方搁,就转过去,凝视着大门口随便扔在那儿的、带动画图案的小运动鞋,注意到右侧只有水池和煤气炉的灰暗的厨房地板上,一个孩子坐在那儿专心喝桔子汁,好像是良惠的外孙。
把尸体拖到这么狭窄的家里肢解是不可能的,根本不用再看浴室。
最近山本夫人有什么反常么?是呀,有没有呢?不过,我什么也不知道呀。
良惠给老人擦完屁股,又把新尿布垫到她的身下。
啊,是吗?那么,山本夫人属于哪种人?尽力的人。
良惠马上回答,那人凡事尽心尽力,所以被丈夫那样撇下,真可怜。
良惠语调有点发抖,今井认为那是干过力气活的缘故。
听说山本夫人前一天晚上在工厂摔过跤。
你知道的倒不少。
良惠看今井的脸,对,对,被猪排调味汁滑倒了。
是不是有什么原因?例如什么烦心的事?你真不懂?在工厂里谁都会摔跤。
良惠厌烦地说完,拿着脏尿布,站起身,然后毫不做作地放到孩子正在玩的厨房入口,一边伸着因繁重的劳动而累弯的腰,一边看着今井。
还想问什么?还有……您星期三早上干了什么?跟这个一样啊。
那一整天呢?跟这个一样。
今井道过谢,狼狈地逃离良惠家。
看到良惠上完夜班,还得照料卧床的老人的劳累样子,心里受不了。
跟衣笠在工厂里取证时,因为良惠的表情恐惧不安,总觉着她可疑,现在看来当时的估计大错特错了。
下一个目标,是另一个伙伴——计时工城之内邦子的家。
不过,今井感到饥渴,又顺路去了同一家点心店,喝干了第二杯乌龙茶。
店主问:吾妻女士在家吗?在家。
好像很忙。
请问,上星期二吾妻女士外出过吗?星期二?店主反问。
今井感到他眼睛混浊,似乎在怀疑自己,于是让他看过证件。
是这样,良惠女士跟碎尸案被害者的夫人在一起工作。
啊,是那个!店主眼睛一亮,真可怕。
对,对,听说被害者的夫人在盒饭工厂上班。
星期二吾妻女士干什么了?那个人被家拴住了。
店主明显流露出好奇,为什么会问起良惠呢?今井什么也没说,走出店门。
他已经开始感到徒劳。
途中,到东大和火车站前吃了中国凉面,到邦子家时早过了中午。
按过门铃,没人出来。
按过多次,已经死心,拔腿想走时,听到拿起话筒的声音,传来女人冷冰冰的声音。
喂,哪位?今井报过名,门马上开了。
刚睡醒的邦子哭丧着脸,露了面。
对不起,打搅您休息了。
这个叫邦子的女人由于今井突然来访,害怕似的耷拉下眼皮。
今井来了兴趣,环视邦子的房间。
经常在这个时间休息吗?是呀。
因为上夜班嘛。
您丈夫去上班了吗?哎,这个……邦子含糊其辞。
他在哪儿工作?今井马上问道,不容对方思索。
这样一来,邦子就露出了破绽。
其实他辞职了,现在我们已分居。
分居?今井习惯地活动食指。
不过,他并没把分居跟弥生的事联系上。
他又问道,能问一问原因吗?原因?只是两人性格不合。
邦子松弛的乳房在显然没戴奶罩的T 恤衫下晃动。
邦子从包里取出一枝烟。
今井凝视里屋,看到床很凌乱。
跟这样的女人过日子简直倒了八辈子霉,今井从男人的角度,紧盯着邦子叼烟、吸烟的样子。
听说您跟山本夫人关系要好,所以来问一问那事。
不,不怎么要好!邦子看着旁边说。
是吗?听说在工厂时你们四个人总是一起劳动。
那是在工厂。
不过,那人不知是清高,还是脸蛋漂亮,并不那么容易让人亲近。
真是那样?今井注意到邦子心中潜藏着恶意。
难道她不同情弥生吗?弥生是受害者的妻子,从人之常情看来很值得同情。
可是,良惠和邦子都坚持说跟弥生关系并不很好,这是为什么呢?今井心里产生了上当的感觉。
根据在工厂的调查,她们四个人不是经常一起行动,工作完之后,边喝茶,边聊天,然后回去吗?据以前的经验,这种情况,她们的反应一般是万分同情。
那么,没有工作之外的交往吗?几乎没有。
邦子冷漠地说,站起来去打开冰箱,把里面的矿泉水从瓶子倒到杯里。
你喝吗?不过是生水。
不了,谢谢。
邦子开冰箱时,今井飞快地看了一眼。
里面空空如也,让人想不到有主妇在家。
没有剩饭,没有食物,连一瓶桔子汁也没有。
难道不在家做饭吗?今井感到不可思议。
邦子用的穿的好像都很破费,家里却看不到一盘CD、一本书,整个家里弥漫着穷气。
不做饭吗?今井盯着房间角落里丢弃的饭盒问。
我可不想做饭。
邦子扭着脸,甩出一句,不过马上面露羞色。
死要面子,今井想。
是吗?今天来想了解有关碎尸案的情况。
城之内女士,星期三晚上您休息了,是吗?能告诉我理由吗?星期三?吃了一惊似的,邦子把胖得有窝的手放到胸口。
啊,前一夜,即从星期二深夜,山本女士的丈夫失踪了,星期五发现碎尸。
城之内女士那晚歇班,能说一下理由吗?邦子惊慌失措,确实是肚子痛,去工厂也不能干活。
为了确认其他情况,今井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问:山本女士有情人吗?这个,邦子耸耸肩,不会有吧?雅子怎么样?雅子?可能是因为意外,邦子歇斯底里地高声说。
对。
香取雅子。
没有吧?那个可怕的女人。
她可怕吗?对。
是可怕,还是……可能找不到别的表达词汇,邦子沉默了。
今井觉得那可能是邦子的真心话,所以默默地等着。
今井揣摩,她到底害怕雅子的哪一点呢?为什么那样怕她呢?总之,我已不想在那个工厂干了。
发生了碎尸案,会没有好运气。
邦子把话岔开。
今井点头。
是吗?在找工作?想找个白班的工作。
你知道吗?那边有流氓滋事,不是很危险吗?流氓?第一次听说,今井打开记事本,在工厂出没吗?不,简直跟幽灵似的。
话题一变,邦子突然来了精神。
虽然我认为这件事跟案子没关系,能具体讲一讲吗?邦子说出了从今年四月左右开始流氓出没的来龙去脉。
今井一边记录,一边想,女人们夜间上班真是辛苦。
出了邦子家,就来到了经过下午长时间的阳光毒晒过的水泥停车场,今井一想到这么个大热天要步行到公共汽车车站,又想到还要在那里等车,不由得噗地吐出一口气。
这时他忽然发现,签约停车场停着各色车子。
今井看到一辆最为豪华的墨绿色高尔夫敞蓬汽车。
今井想那会是这个住宅区谁的车呢?根本没想到那就是屋子里一贫如洗的邦子的爱车。
一切又得推倒重来。
原打算今天接下来去访问星期二晚上歇班的五个男工人,看来得等明天再调查了。
可是如果自己的推理完全失败了,又得被衣笠夺回主导权,自己又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转了。
今井愁眉不展,在炎热的天气里慢慢地走着。
没走几步,就开始大汗淋漓,汗水湿透了凹领短袖运动衫的后背。
六 宫森和雄趴在架子床上层,正读日语课本。
把在工厂做工当作磨练的日子里,又有了两个新考验。
其一,是得到雅子的完全谅解;其二,是为此学习日语。
这与用传送带传送米饭的单纯作业不同,从这两种考验中,和雄感受到一种香甜。
我叫宫森和雄。
兴趣是看足球。
你喜欢足球吗?你喜欢吃什么?我爱你。
和雄趴在床上轻声读过几遍这样的句子后,扭过头向外看。
从他的床头只能看到从窗户上部映进来的深桔红色晚霞。
夏日的天空即将黑下来,被染成鲜艳的桔红色云层的天空,正演变成深蓝色夜空。
和雄盼着快点黑天,那样就可以在工厂见到雅子。
从那天以来,就没跟雅子说过话,因为即使打招呼,雅子也不会理睬,为此和雄感到很难过。
不过,和雄偷偷捡起了雅子那晚丢进暗渠的东西。
和雄从枕头底下掏出银色钥匙,握在手中。
冰冷的钥匙被和雄的手慢慢温热起来。
和雄感到那温热的钥匙就是自己对雅子的爱的寄托,感到幸福起来。
如果把心事告诉同事,因为两人年龄悬殊,会被同事取笑吧?自己或许会被同事劝说,要找女人就找巴西人吧。
没人理解也没关系。
那个比自己大得多的女人身上,一定有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东西。
和雄想,也只有雅子会理解自己。
既然两人能相知,就一定有相似之处。
他的感情全被包容在这个钥匙里。
和雄给钥匙配上银链,挂到脖子上。
因为是随处可见的东西,所以就连雅子自己也认不出是自己抛弃的钥匙吧?那举动简直跟初涉爱河的高中生似的,二十五岁的和雄喜不自禁。
和雄决不会想到这件事会使自己在冷漠的父亲的故国忘记了忧愁。
聪明的和雄想,像雅子那样的女人在巴西也很难邂逅。
和雄是昨天一大早去的暗渠。
巴西工人跟计时工不一样,必须工作到早上六点之前。
从六点完工到九点白班开始,工厂里空无一人。
和雄瞅准这个空,朝废弃工厂的暗渠走去。
和雄大体还记得雅子扔东西的地方,对雅子在那里扔的什么东西感兴趣。
当时听到金属声,希望还没被冲走。
目送几个急着赶火车的上班族和学生走远,看准没人,和雄用尽全力掀开暗渠顶上的水泥盖子。
没被太阳照射过的污水,反射着清丽的夏日朝阳,水面闪着一道光。
和雄注视暗渠,水黑且混浊,不过比较浅,能看到底。
和雄下定决心,穿着慢跑运动鞋飞身跳到不到一米深的暗渠里。
黑色污泥飞溅到和雄的牛仔裤上。
臭水一直浸到脚脖,耐克鞋脏得不像样子,和雄毫不在意。
他看到在一个空瘪的塑料瓶下有一个黑皮革钥匙环。
和雄把手插到温和的水里,捞起钥匙环。
皮革钥匙环可能已使用了很长时间,角已磨损发白,上面带着一个银色钥匙。
和雄对着阳光看了看,觉得好像是家用钥匙。
雅子怎么扔这种东西呢?和雄心中涌起了疑问。
不过捡到雅子东西的喜悦,占了上风。
和雄把在淤泥里浸了很长时间的钥匙环扔掉,只把钥匙摘下,装到兜里。
那天,和雄提前来到工厂,在二楼入口处徘徊,等着雅子。
真想看一看她从停车场前那个废弃工厂的路上迎面走来的身影,但是没看到。
不能再吓唬她了。
不,不对,害怕的应是自己。
和雄暗暗苦笑。
已经于了那件蠢事,如果让雅子再感到厌烦,那是和雄最担心的。
和雄若无其事地站在卫生监督员驹田身边,装作有事,看着办公室前的考勤计时钟,窥视门口。
不久,跟平时几乎同一时刻,身材细高的雅子出现了。
她把黑包放到红色地毯上,快速而熟练地脱下轻便运动鞋。
那时,她飞快地扫了和雄一眼。
视线还是那样,越过和雄,投向后面的墙。
可是,和雄体内却涌起如同看到旭日升腾似的原始欢乐。
雅子跟驹田打过招呼,转过身,默默听任驹田拿着去尘滚子在后背滚来滚去。
她穿着大号绿色凹领短袖运动衬衫、牛仔裤,手里拿着包。
和雄按捺着每次见到雅子时的激动心情,赶紧偷看了她一眼。
穿着打扮像不修边幅的年轻人,可那张干净利落的脸和动作,让和雄感动。
雅子经过身边时,和雄下定决心,主动打招呼。
早上好。
雅子回答着和雄的问候,走进了更衣室。
这大大出乎和雄的意料,他感谢起挂在胸前的钥匙,悄悄地握住钥匙。
雅子跟自己打招呼了,真高兴。
就像仪式结束了似的,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
宫森君,来一下!就一会儿。
日本厂长招手叫自己。
清早的办公室里一般只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门卫,而今天连厂长都工作到这时,这事本身就让人惊讶。
照他的吩咐,和雄进到屋里。
更让和雄吃惊的是,连翻译都被喊来了。
什么事?警察来了,有事想问问你。
十二点时能来一下吗?厂长回过头让翻译告诉和雄。
里间用塑料布隔开的接待室里,一名日本员工正被警察问话。
警察?对,就是那个人。
问我?对。
问你。
和雄的心瞬间揪紧了。
一定是雅子捅出了自己耍流氓的事。
他感到被出卖了,眼前一片黑。
求她别报警确实是自己打的如意算盘。
不过,做梦也想不到雅子为了脱身,而跟自己撒谎。
自己真是愚蠢,轻易把雅子的许诺当成了考验。
……明白了。
和雄用葡萄牙语回答,然后,悄然回到休息室。
在入口旁边的饮料自动售货机前,雅子独自站着吸烟。
被称作师傅的熟练工跟那个叫邦子的胖女人都还没来。
似乎没有谈话对手。
自从那个漂亮的弥生不来上班之后,雅子的背影就让人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
是拒绝,拒绝一切的气氛。
和雄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喊道:雅子!雅子回过头。
和雄边盯着她的眼睛,冲动地用生硬的日语说:你说了吗?说什么?雅子吃了一惊,抱起瘦骨嶙峋的手臂,睁大了率直的眼睛。
警察来了。
警察?为了什么事?我跟你说好了,对吧?说完这些,和雄盯着雅子的脸。
而雅子咬紧嘴唇,盯视着和雄的脸,什么也没说。
和雄失望了,垂着头,走进更衣室。
与其说担心被警察检举,被这儿解雇,倒不如说被自己思慕的雅子出卖所受到的打击更大。
如果在十二点已开始工作的时间被调查的话,必须换衣服了。
和雄找到挂着自己工作服的衣架,换完衣服。
工厂内严禁佩戴首饰,和雄解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把它小心地装到裤兜里。
拿着作为巴西工人标记的蓝色知了帽,回到休息室。
他发现雅子站在原处,看着自己走来。
雅子也早换好了衣服,可能是太急了,从发网中露出几根乱发。
等一下。
走过她身边时,雅子拿手碰了一下和雄的大手。
和雄扭头不理雅子,走向办公室。
如果被雅子出卖了,考验就算完了。
就跟自己的生命也终结了似的,和雄的感受很强烈。
手被雅子碰后,和雄边走边回过神来。
不,这也是考验。
自己必须忍耐雅子对自己的考验。
通过大腿感觉到了冰冷,和雄确信钥匙还在日袋里。
敲过办公室的门,门被里面的人打开。
巴西翻译和刑警等在那儿。
和雄为了抑制不安,无意识地把手插进裤兜,紧紧地握住了钥匙。
我叫今井。
警察亮出证件。
我叫宫森。
罗波特。
和雄。
今井刑警个子很高,短下巴,看上去像个老好人,但目光敏锐。
失礼了,有日本国籍吗?有,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巴西人。
啊,怪不得很潇洒嘛。
今井笑道。
和雄感到自己的血统被揶揄,没有笑。
有事想问问,对不起了。
这个时间也算作你的工作时间。
是吗?和雄想到马上要切入正题,紧张起来。
不过,刑警的问话却出人意料。
认识山本弥生吗?和雄惊愕,不由得去看翻译的脸。
翻译催他回话。
是的,认识。
和雄点头,猜不透今井的真意。
那么,也知道山本丈夫的事了?知道,大家都在议论。
他究竟是想问什么问题?和雄着急了。
刑警还是频频发问。
见过山本的丈夫吗?一次也没有。
那么,跟山本说过话吗?偶尔打个招呼什么的。
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和雄的后半句像是没被翻译。
刑警继续问:上个星期二晚上,你没上班。
对吧?能说一说那天的行动吗?是怀疑我吗?因为事情意外,和雄害怕了,同时心中涌起了愤怒,因为事情跟自己毫无瓜葛。
不。
刑警笑着否定,我只是调查山本女士的交友情况。
为了慎重,只调查那天歇班的人。
虽然还没听明白,和雄回忆着告诉他那天的事。
一觉睡到中午,此后去了大泉町。
在那儿的‘巴西广场’玩了半天,晚上九点左右回宿舍睡的觉。
你的舍友说你那天没回宿舍。
刑警露出否定的表情,一边看记事本一边说。
和雄抗议道:阿尔贝鲁特是跟女朋友回来的,所以没发现。
我在房间里自己的床上睡的觉。
一点没错。
为什么他没发现呢?我们的床是架子床,因为我在上铺睡得很死,所以他们没发现。
和雄想起当夜的事,脸都红了。
原来如此。
他是跟女朋友回来的?善于推测的警察默默地笑了。
不好意思的和雄,环视了一下别无他人的办公室。
,三张办公桌一字排开,每张桌子上的电脑都被透明罩子罩住,和雄呆呆地凝视着。
原打算来日本学电脑,自己却在盒饭工厂搬运米饭。
这事突然让他感到很不公平。
那么,那一晚上干了什么?一直呆在屋里?和雄无言以对。
那晚袭击了雅子,一个晚上都在附近徘徊。
因为下起了雨,因为后悔、羞愧,回房取伞时已经天亮,然后又出去等雅子了。
舍友阿尔贝鲁特上班去了,所以不会知道。
散步了。
整晚上?在哪儿?工厂周围。
为什么?不为什么,反正呆在屋里很无聊。
警察略显同情似的看着和雄。
你多大了?二十五。
叫今井的这位刑警好像醒悟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陷入沉思。
他盯着记事本,有一阵子没开口。
可以走了吗?和雄忍不住打破沉默,刑警用手制止他。
据某人说这附近有流氓出没。
你听到过这个传言吗?终于被问到了,和雄抓紧了裤兜里的钥匙。
听说过。
……某人是谁?这个说了也没什么。
今井轻声笑着说,听城之内邦子说的。
和雄撒开手中的钥匙,掌心已经出了汗。
不过谢天谢地,不是雅子,过会儿必须向她道歉。
这个跟山本事件无关。
那个有关流氓袭击的传言在巴西人中有没有传播?比如说是谁干的,谁被袭击了等等?没有。
和雄斩钉截铁地说,并看了看墙上的表,随手戴上了黑知了帽。
今井好像也死了心,不再提问,说了声谢谢。
生产线已经开动,完工的盒饭整齐地在生产线终点堆成了山。
邦子和师傅今天休息,雅子一人在生产线最头做盛饭工作。
自弥生丈夫出事以后,四个人就没再聚齐过一次。
和雄在感到奇怪的同时,又为雅子的伙伴不在而高兴。
如果赶紧干完活,回去的路上或许能跟雅子说说话。
巴西工人和雄从工作中解放出来时,已经过了早上六点,因为他加了十五分钟班。
雅子可能已经回去了,自己又错过了难得的大好时机吧?和雄沮丧地走出工厂。
爽朗的夏日朝阳,斜着染红了工厂灰色的墙壁。
夏日清晨如此美丽,而自己却必须跟猪一样睡大觉。
和雄心情又忧郁起来,从兜里掏出黑色无檐帽戴上。
当他抬起眼皮,向前一看,吃惊地站住了,就在自己冒雨等待雅子的同一地点,雅子在等自己。
宫森君。
雅子主动打招呼,脸色因睡眠不足而显得苍白。
和雄不由得把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掏到T 恤衫外面,感谢钥匙。
雅子看了看和雄白T 恤外面的钥匙,并没联想到那是自己丢的东西。
她又把视线转到和雄脸上。
你刚才是怎么回事?她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和雄几乎不会日语。
幸好和雄听懂了大意。
对不起,我弄错了。
和雄模仿日本人,低头道歉。
雅子仍心存疑问地盯着和雄的黑眼睛。
你的事我谁也没告诉。
明白了。
和雄点头不止。
警察是为山本的事来的吧?说完,雅子朝停车场走去。
和雄被吸引,不由得尾随其后。
一群男男女女的巴西工人叽里呱啦谈笑风生地走出大门。
为了避人耳目,和雄跟雅子拉开几米距离。
雅子对和雄跟在身后好像全不在意,挺直背,目视前方,快步走着。
巴西同事们拐过弯走上朝向宿舍的路,看不见时,和雄跟雅子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废弃工厂前面。
旺盛的夏草散发着清爽的气息,暗渠的腐烂味因此略微减轻。
可暑气马上扑面而来。
再过几分钟,道路会由于满是尘土而泛白干燥,草也会热得发蔫,散发出更浓烈的气息吧?和雄感到雅子无意地瞅了一眼暗渠,吃惊地站住了。
暗渠的盖子开着。
昨天,和雄掀开后就没盖上。
和雄看到雅子脸上浮现出恐惧,感到不解。
自己干的事告诉她好呢?还是不告诉好?可是,自己捡了雅子扔的东西,行为太卑鄙,张不开口。
和雄只是两手插在屁股口袋里,干着急。
雅子苍白的脸越发变青,她走近暗渠,从缝里朝下看。
和雄只能看着她的背影。
他终于忍不住开了腔。
说出的话竟跟自己听腻了的车间主任中山的口头禅一模一样。
干嘛呢?和雄想那可能太粗鲁了,不过他贫乏的日语词汇中只有这句最符合这个场合。
雅子回头看了看和雄的脸,而后看到和雄胸前耷拉着的钥匙。
那是你的钥匙?和雄慢慢地点头,而后又摇头。
对雅子撒谎是很痛苦的。
雅子眯起眼,因和雄模棱两可的态度而焦急。
不会是从这里捡的吧?和雄张开两手,耸了耸肩。
只好老实承认:……是的。
为什么?雅子走近来,站在和雄胸前。
虽然雅子是高个子,但身高也只能到和雄的嘴边。
和雄受到她的压迫,感到害怕,不由得两手抓紧了钥匙。
他可不想被雅子夺回去。
什么时候看到的?你呆在哪儿?雅子猛地指向废弃工厂前面繁盛的草丛,好像有热量从她指尖射出,浓密的草丛里飞腾起很多甲虫。
和雄被这种气氛感染,不得不点头。
为什么?为了等你。
为什么等我?说好了,不是吗?我没答应。
钥匙还我!雅子伸出让人感到力量的右手。
和雄为了不让她夺回去,又抓紧了钥匙。
不给。
雅子两手叉腰,很纳闷。
为什么想要那东西?怎么就不理解呢?非让自己亲口说吗?和雄畏惧地看着雅子,这是个多么残酷的女人呀。
还给我!这东西很重要,没它不行。
雅子的话和雄大体听懂了。
不过他想不通,如果很重要,为什么要扔掉呢?她之所以要自己还回去,是因为自己把它戴在身上了。
不给。
雅子拼命地咬紧薄嘴唇,似乎在想新对策,沉默不语。
看到她垂下了肩膀,和雄抓起雅子的手。
雅子的手纤细,几乎没有肉。
和雄的手里可以握住两只。
我爱你。
雅子惊愕,回视和雄。
为什么?就因为那晚上干了那事?和雄想说自己一定能够理解雅子,可是想不起合适的词。
急躁的和雄就跟背日语课文似的,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爱你。
雅子把手从和雄的手里抽出来。
我不能答应你。
和雄领会到那是拒绝,立刻跌进了失望的深渊。
雅子丢下木然伫立的和雄,走上清晨的小路。
追上她!和雄迈出一步。
可感到她的背影在断然拒绝自己,和雄知道,自己更是被深渊的淤泥埋没了。
七 工厂的停车场,表面上看着是平地,其实是一个舒缓的斜坡,晚上很难发现,但经过疲劳的夜班之后,清晨下班时有时会看到自己站的地面歪斜着。
雅子感到略微有点眩晕,两手扶住花冠车的顶部,支撑着身体。
汽车顶上,因为夜间大气凝结,满是水滴,就像浸到水里似的,雅子两手湿漉漉的。
雅子在牛仔裤上蹭了蹭双手。
想不到那个年轻的巴西人会说那种话。
雅子清楚那不是说谎。
雅子回忆起那天早上,和雄就像丧家犬似的追随在自己身后。
像那天一样,雅子再回头看时,路上已不见和雄的影子。
他一定很伤心吧?雅子受到的打击,与其说是被和雄捡到了丢弃的钥匙,倒不如说是和雄那厚重真挚的感情和深刻的忧郁。
现在的雅子跟感情无缘,那是她不需要的东西。
自己已把退路都截断了,难道自己今后就这样生存下去吗?前几天的孤独感再次清晰地出现在心中。
因为那一天,她越过了界限。
碎尸,弃尸,甚至连同回忆她都想抹掉。
不过,自己已无法回到从前。
雅子想吐,就在车边吐起来。
越吐,就越想吐,呕吐感怎么也止不住。
雅子跪在车边,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吐着黄色的胃液。
用面巾纸擦过眼泪和口水,雅子发动了车子。
不是回家,而是左转弯驶上车辆稀少的、从新青梅公路到狭山湖的道路。
路是S 形,车反复地左右急拐弯。
雅子把车打到二档,开始爬坡,大清早的,没有车辆来往。
途中只是跟开幼孤牌机动两用车的老人擦肩而过。
在山间峡谷拦河建坝形成的狭山湖,在桥左右两边平坦展开。
浅茶色的土壤围着湖,周围景色就跟迪尼斯乐园似的,很平坦,弥漫着人工湖所特有的虚假味。
伸树还是孩子的时候,看到这个湖,还被雅子吓唬哭过呢。
雅子说湖里会有恐龙出来,吓得伸树哭叫着,把脸埋到雅子的肚子上,再也不去看湖。
想起这事,雅子无声地笑了。
朝阳照在人造湖的水面上,闪闪发光。
因为睡眠不足,雅子对过多的光亮感到眼晕。
她眯起眼,瞥了一眼湖面,拐上通往联合国教科文村的道路。
接着又跑了一会儿山路,不久就看到了她熟悉的地方。
雅子把车停在夏草横生的路边。
离这里步行五分钟的树林里就埋着健司的头。
雅子下车,锁上车门,披荆斩棘,走进树林。
她很清楚,这一举动很危险。
不过,她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是自然地走着。
雅子从几十米远处,静静地凝视作为参照物的大样树。
树下的草丛中,只有很少的土露出来。
周围没有丝毫变化。
现在正值盛夏,整座山更是生机蓬勃,就像被赋予了生命似的,比十几天前更充满生命气息。
现在,健司的头大概已经腐烂,溶入土中,成为虫类的可口饵料了吧?这想像有些残酷,也略感愉快。
因为自己把健司的头赐给了大山的生灵。
透过树缝斜照进来的阳光刺痛了眼睛。
雅子急忙把抱胳膊的两手分开,遮住阳光,久久地盯着同一个地方。
回忆如同开着水龙头的水管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流淌,以至于忘记了时间的飞逝。
那天,雅子怀抱装着健司头的纸袋子,物色埋藏的地方。
健司的头很重,双层的商场袋子都几乎脱底,并且,雅子手里还抱着铁锹。
雅子一边用作业用手套擦额头上的汗,一边多次倒换手。
那时,胳膊感受着健司的下巴,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当时的感触现在仍记忆犹新,想起来还打寒战。
雅子回想起一部叫《格鲁西亚的头》的电影。
电影中的男人在大热天的墨西哥一边给将要腐烂的头颅浇冰,一边驾驶蓝鸟SSS 飞奔。
男人的脸充满愤怒,显得悲壮。
雅子想,十天前的自己,在这儿彷徨时,肯定也是那副神情。
是的,是愤怒。
不知道是针对什么的愤怒。
不过,雅子意识到,那时自己确实愤怒了。
就一个人,不向任何人求助。
是向陷于此种境地的另一个自己的发泄吧?不过,愤怒彻底解放了自己。
那天早上,自己确实变了。
雅子从树林里出来,在车中慢慢地吸了一枝烟。
不想再来了。
雅子掐灭烟,把变速器打到兜风档。
再见了,雅子朝那埋头颅的地方摆摆手。
良树和伸树都上班去了,两人吃饭后乱糟糟的痕迹留在餐桌两侧。
雅子把碗筷放到洗碗池中。
做什么都嫌烦,干脆就这样睡觉算了?她站在居室当中,直发呆。
现在既不用干活,又不用思考,只有上夜班累得筋疲力尽的身体要求休息。
雅子突然想,和雄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关死灯,无聊地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呢?说不定,正不停地在废弃工厂那连绵无尽的墙壁背阴处走动呢?对想像中的那个孤独的身影,雅子第一次怀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那个钥匙给他算了。
电话响了。
才上午八点多。
雅子不想去接,掏出烟,点着。
电话却响个不停。
是雅子吗?弥生打来的。
早上好。
什么事?嗯,刚才就给你打过电话,没通。
你还没回来。
今天回家很晚啊!对不起,顺路去了个地方。
去哪儿?弥生没问,相反气喘吁吁地问:喂,看过早报了吗?还没有。
雅子盯着放在桌子上的报纸。
那快点看!包你大吃一惊。
有什么消息?总之,快看一下,我等你。
弥生催促说,语调兴奋、激动。
雅子放下话筒,打开早报。
第三版的标题是K 公园碎尸案的重要嫌疑人浮出。
浏览之后,好像健司那晚去玩过的娱乐场的经营者受到怀疑。
似乎是通过另案的方法逮捕、拘留。
雅子因事情进展过于顺利,甚至感到了恐惧。
看过了。
雅子手里拿着报纸,回话。
好运气,我们。
还不清楚呢。
雅子谨慎地回答。
没想到竟有这种事,真是吃惊。
上面写着打架,是吧?我那时就知道了。
为什么?大概周围没人,弥生坦然地说:那人回家时嘴也破了,衣服也有些脏,所以我觉得是打架了。
我倒是没发现。
弥生在说活着的健司,雅子在说死后的健司。
不过,弥生根本没听雅子的话,只是做梦一般地说:那人会判死刑吗?不会。
说不定会因证据不足,过几天就放出来。
真遗憾。
你未免也太残酷了。
雅子规劝弥生,弥生抗议道:可是,健司迷上了他经营的店里的女人。
是说他的罪过跟健司一样吗?那倒不是。
不过,不是很让人气愤吗?你丈夫为什么会对女人着迷呢?雅子掐灭了烟,也不期待回答,冷不丁地问。
之所以想到这个问题,或许是想起了和雄那档子事。
不是因为跟我过日子没意思吗?弥生的愤怒好像还没有平息,可能是我没有魅力了吧。
是吗?如果健司还活着的话,雅子一定要问一问他,假设爱上一个人是有原因的话,真想弄明白这个原因。
如果不是那样,就是对我的报应。
报应你什么呢?你不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吗?电话那边好像陷入了思考,沉默了一会儿,弥生终于回答:或许就是讨厌这一点,一定是。
为什么?这样的老婆让人放心,但是没情调。
为什么?我不知道!没错!为什么?我又不是健司。
很少听见弥生的口气这样粗鲁,雅子回过神来。
是呀。
怎么了?今天的雅子有点怪,抬死杠。
我很困。
是吗?我最近没上夜班,晚上都在睡觉,没有反应过来你还未睡觉。
弥生找台阶下,师傅还好吧?今天歇班了。
邦子也是。
大家都很疲惫。
为什么?雅子沉默。
啊,是吗?都怪我。
……对,对,健司的保险金已全额发放了。
所以,我要给大家发礼金。
打算给多少?雅子慌忙问。
每人一百万。
少吗?没必要那么多。
雅子干脆地说。
师傅和邦子每人五十万就行了。
邦子不给都行。
不过,那样她不会生气吗?我得了五千万。
保险金的事没必要说,默不作声地给钱就行。
另外,能给我二百万吗?一直说不要钱的雅子,突然言及钱的事,弥生好像感到吃惊。
可以……怎么突然间……?作为备用基金,以防万一。
能给吗?求你了。
明白了。
受到了您的照顾,我一定给。
拜托了。
雅子挂上电话,从风平浪静的气氛中稍稍摆脱出来,重新鼓起勇气。
尽管如此,假设所谓的娱乐场的经营者是重要参考人,不知道警察究竟多大程度上真正那么考虑呢?现在该认为已经摆脱危机了吗?还有点轻率吧?可能由于多少安心点,睡魔突然袭来。
八 佐竹拘留期满,重返自由社会,是台风过后终于秋风乍起的八月底。
佐竹慢慢登上自己的店所在的大楼外面的台阶。
舞场里散乱着时装健美宣传单。
佐竹弯腰捡起它们,吃碴屹碴地把它们揉作一团,塞进黑夹克口袋。
这是美香跟娱乐广场繁盛时难以看到的光景。
因为两个有生气的店停止了营业,整座大楼也显得冷冷清清。
佐竹突然感到有人在注视自己,抬起眼,位于二楼的酒吧的侍者正紧张地凝视着他。
佐竹知道那个侍者曾经作证说自己跟山本打过架。
佐竹双手插在短裤兜里,怒视着侍者。
侍者慌忙关上深紫色玻璃门,这真是老板吗?他根本没料到佐竹会出来得这么快。
佐竹边感受着透过玻璃门朝自己窥视的侍者的视线,边寂寞地看着被摘下放在角落里的美香用作宣传的霓虹灯广告板上贴着店内改装,暂停营业的告示。
佐竹因私开赌场盈利和介绍卖淫的嫌疑被调查,以私开赌场盈利被立案。
警察的真正目的却是碎尸案,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
熟知警察不好惹的佐竹认为自己很侥幸,可失去的东西也不少。
自己借钱起家,经过十年渗淡经营建立起的佐竹王国已土崩瓦解。
最令佐竹痛心的是他的过去被众人知道,他的信誉已失去。
这无疑会妨碍他东山再起。
佐竹打起精神,从外楼梯走向三楼,因为约好要在娱乐广场跟国松见面。
不过,佐竹的宝贝——娱乐广场已经消失。
贴金的门板依然如故,招牌上写的却是东风麻将庄。
佐竹小心地推开已沦为他人地盘的店门,里面只有国松一个人。
你好。
佐竹先生,受苦了。
店内昏暗,只一张桌子上有灯。
国松就跟被聚光灯照射似的抬起头,笑脸相迎。
他瘦了一些,可能是照明的原因,看起来有黑眼圈。
好久不见了。
您受苦了。
国松欠身打招呼。
你又玩弄起麻将来了。
佐竹不由自主地说,因为最初见到国松就是在银座的麻将庄。
当时二十六七岁的国松是麻将庄的无赖兼跑腿,整天在赌场混。
乍看长着一副娃娃脸的国松,一坐到麻将桌前精明得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因对年纪轻轻就久经沙场的国松很佩服,所以佐竹开设娱乐广场时最早给他打了招呼。
开麻将庄也是步履维艰啊!现在的时代,年轻人都通过电脑打麻将了。
国松以熟练的手法,朝摆在那儿的麻将牌表面抹爽身粉,六张好像是租赁来的桌子,除国松坐的那张之外,都跟葬礼似的盖着白桌布。
说的也是呀。
佐竹环视店内,怀念地想起一个月前的盛况:过去这儿有很大的比九点牌桌,客人们都排队等候。
所以我马上要失业了。
国松盖上装爽身粉的罐子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特别明显。
为什么?因为听说,麻将庄也快要关闭了,要开卡拉OK厅。
卡拉OK?能赚钱的只有卡拉OK厅吗?卡拉OK设备美香也曾经有,不愿在人前开口唱歌的佐竹本来就不喜欢它。
好像哪儿都不景气呀。
比九点牌是挣过钱吧。
是呀,国松神情寂寞地点头,接着说道,佐竹先生有点瘦了。
这时他才第一次抬头看佐竹。
那眼里闪过一丝恐惧。
佐竹有杀女人的前科,这次又有嫌疑,店里人都知道了。
如此一来,人际关系就变得冷漠了。
他们会翻脸不认人地说出还我的钱或者不租给你房子了等等。
国松也不例外吧?信不过任何人的佐竹心里这么想,但是语气很平静。
瘦了?可能吧,在那地方睡不着。
实际上,佐竹的拘留生活几乎一直是与不眠作斗争。
国松只是被怀疑非法经营赌场盈利,所以很快被放回来了。
此后,由于碎尸案的关系又被多次传唤,因此清楚佐竹的处境。
也拖累你了。
没什么,是很好的社会学习嘛。
只可惜现在太晚了。
三十八岁的国松说完,就用熟练的手法,从长城的一边开始打盲牌,一张一张地翻开玩。
吧叽一声脆响,下一张牌又亮开了。
佐竹一边看,一边点烟。
拘留期间被严令禁烟,所以烟味直入肺中,这才是自由世界的味道。
除了烟几乎别无爱好的佐竹尽情地吸了一口。
国松瞥了佐竹一眼说,不过,那个山本被肢解,真是让人吃惊。
混蛋到了哪儿都是混蛋。
佐竹先生,你可是说过他是比九点混蛋。
国松笑道。
啊,时运不济呀。
是山本嘛?傻瓜,是我们。
对佐竹的话,国松嗯了一声,点头称是。
到底应对佐竹信任到什么程度,很难掌握,连对佐竹杀人他也是半信半疑。
国松之所以没离开佐竹是因为他跟女招待们不同,除了赌场,别无去处。
不过,‘美香’真可惜了。
在歌舞伎街,咱们是最挣钱的。
哎,不过,事已至此,有什么办法呢?‘’佐竹在狱中指示美香的人员放暑假,暂时关门。
但几乎所有持学生签证的中国籍员工都怕跟警察照面,很快便散尽了。
首先,被怀疑跟台湾黑帮有关联的女老板丽华回了台湾。
陈经理好像也躲到了哪个店里,不再露面。
听说安娜被早就看好她的店挖走了。
女招待们签证有问题的回国了,没问题的跟安娜一样,转到别的店里去了。
在歌舞伎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声势大时,招待们就跟蜜蜂采蜜似的,群集到盛开的花儿那里;一旦背时,就在受牵连之前逃之夭夭。
佐竹觉得,大概是自己过去的经历使她们早早地离开了自己吧?不干了吗?不再开张个‘新美香’什么的?国松看着满是爽身粉的白手。
不干了。
佐竹说,我决定孤注一掷干一件事。
国松吃惊地抬眼看着佐竹的脸。
你不觉得可惜吗?为什么?有了想干的事情。
什么事?有什么事我都可以效力。
国松揉搓着细长的手指,搓下很多粉末,落到牌上。
佐竹不回答,用手慢慢地揉搓脖子后面。
自从在拘留所度过那些不眠之夜以来,脖子就发硬,怎么也治不好。
如果听之任之,很可能发展成导致烦人的偏头痛的诱因。
干什么?焦急的国松再次问。
想找碎尸案的真凶。
国松以为说笑话,露出了微笑。
好啊。
跟玩警察捉小偷似的。
国松,我是认真的。
佐竹边揉脖子边说。
国松不解。
不过,找到犯人以后又怎么办呢?是啊,到时再说吧。
佐竹自言自语。
其实答案已经有了,当然不能说,到时再定。
进展会顺利吗?有目标了吗?国松似乎感到不安,上下打量着佐竹。
首先,是他老婆。
嗯?过于意外,国松舔了舔嘴唇。
国松,这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不会说的。
国松好像看到佐竹心中的阴影,慌忙转过身移开视线说。
佐竹告别国松,走到区政府大道上。
中午的太阳还很热,到了晚上就凉爽了。
佐竹放下心,走进跟美香差不多远的、一个用不锈钢和玻璃新建的楼房。
各色招牌说明这里聚集着许多小俱乐部。
佐竹确认了要找的魔都店面所在的楼层,乘上电梯。
他一推开魔都的黑门,穿黑衣的经理马上迎过来。
欢迎光临。
那个男人看清是佐竹,瞪圆了眼。
是陈。
你小子在这儿?陈媚笑,不过不像以前那样讨好。
佐竹先生,好久不见了。
您今天来做客吗?陈问道。
当然了。
佐竹苦笑。
您指名吗?听说安娜在这儿。
陈朝里间瞅。
佐竹也忍不住往里面看。
这个店规模虽比美香小,摆着紫檀家具,极具中国风格,很排场。
您指名是吗?安娜改名字了。
叫什么名字?美兰。
陈说出一个很俗气的名字。
那就拜托了。
佐竹跟在陈的身后走进里面,一个身穿和服、熟悉的老板娘吃惊地抬头看着佐竹的脸,啊,佐竹先生,好久不见了。
那边的事都搞清楚了吗?本来就没那么回事!老板娘是日本人。
丽华还没从台湾回来?好像是,我也没听说。
回来的话,会对她有所不利吧?佐竹感到那是指桑骂槐,说自己被怀疑跟中国黑帮有关联,所以没作声。
我不知道。
这次真是飞来横祸呀!可能是感到佐竹很严肃,老板娘赶紧改口。
佐竹暧昧地笑了,对她那怀疑的眼光很是气愤。
他看到里面最边上坐着一个酷似安娜的美女的侧影,但她对佐竹连头都没回。
佐竹坐到陈安排的位子上。
靠墙的地方空着,陈却把他领到一个正中间、坐着极不舒服的小地方。
客人们在唱卡拉OK,,一结束,女招待们就跟哈叭狗似的,一齐拍巴掌。
佐竹厌烦嘈杂,坐到一边。
这时,一位虽然年轻却连应酬的日语都不大会的女人来到身边,浮现出做作的笑脸。
吵死了,连交谈都不起劲。
佐竹默不作声,喝了好几杯冰镇乌龙茶。
安娜,不,美兰还没来?听到这话,那女人马上就走开了。
佐竹就一个人,坐了近三十分钟。
在此期间,重返自由社会的安心感使得他沉睡过去,那大概只有五分钟,佐竹却感到似乎睡了好几个小时。
毫无安逸之感,只是觉得总算无事了,身体放松下来。
一股香水味飘来,佐竹睁开眼睛。
不知何时,安娜坐在了面前。
穿着白绢套裙,恰到好处地映衬出被太阳晒红的自然肤色。
佐竹先生,您好。
已经不再叫哥了。
呢,你还好吗?是的,很好。
安娜笑嘻嘻地回答。
佐竹清楚,她在内心并没有原谅自己。
被太阳晒得更漂亮了。
是呀,每天都去泳池。
回答之后,或许是想起了那天,从去泳池之后佐竹就犯了事,安娜沉默了一会儿。
她以熟练的动作拿起店家随便写上佐竹名字的苏格兰白兰地瓶子,兑了两杯淡淡的白兰地,试探着放到不喝酒的佐竹面前。
佐竹打量安娜的脸。
这家店怎么样?很好,本周的营业额最高。
因为‘美香’的客人都来了这儿。
是吗?那很好。
另外,我搬家了。
搬到哪儿了?池袋。
安娜没说是池袋的哪个地方。
经过令人难受的一段沉默之后,安娜突然问:为什么杀死那个女人?被问着心事的佐竹,注视着安娜强烈的目光。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恨她吗?不,不是那么回事。
实际上,他很佩服那个精明能干的女人。
对于年轻的安娜,即使告诉她所谓的憎恨源于祈求包容对方的欲望,也是徒然。
那人多大?不知道多大,大概三十五岁左右。
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
在公审时曾多次听说,但因是极普通的名字,所以忘了。
比起名字这一个符号,占领佐竹心灵的,是女人的容貌和声音。
不喜欢她是吗?不是你想要的心上人吗?不是。
那天晚上我们初次见面。
那么,怎么那个杀法?安娜毫不留情地追问,我从女老板那儿听说的。
据说是折磨,再折磨,而后杀死。
既然不喜欢又不讨厌,为什么那样折磨死她呢?听到安娜的激愤声,邻座的客人都看了一眼佐竹,可能是对谈话内容吃惊,又都害怕地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
佐竹平静地回答,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干了那种蠢事。
你之所以对我那么好,是把我看成了那人的替身?不是。
那么,为什么佐竹哥身体中有两个哥哥呢?一个是杀过女人的大哥,一个是对我呵护备至的大哥。
为什么?安娜兴奋起来,又管佐竹叫哥。
佐竹没开口。
安娜继续说:佐竹哥把我当狗一样看待,因此对我很好。
不是吗?把我打扮得跟宠物店的小狗似的,卖给男人,并以此为乐。
安娜是你的商品,如果我安娜反抗的话,你会像对待那个女人似的杀死我吗?不是那样。
佐竹叼上一枝烟,自己点着火,安娜也没注意到该给他点烟,安娜可爱,而那个女人……佐竹找不到词,又沉默了。
安娜凝视佐竹,等待着,但是没有等到答案。
佐竹哥说安娜可爱,的确,但只是疼爱而已,其余什么也不考虑。
听说那事时,安娜觉着那个女人非常可怜。
不过,我觉着自己更可怜。
为什么呢?你知道吗?佐竹哥!为了工作的事,你会生我的气,可不会像要杀死那个女人一样恨我。
如果恨到了要杀死的地步,那说明我已进人了你的内心。
我也曾经想,即使被你杀死也不后悔。
可是,佐竹哥因为杀死了那个女人,反而对我很温柔。
不过,只是温柔而已,真没意思,真可悲。
安娜知道了这一点,因此安娜也很可怜。
佐竹哥,你能理解吗?安娜的眼里涌出泪水。
泪珠从张开的小巧玲珑的鼻子边上滚落下来。
周围桌上的客人和女招待们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吃惊地看着佐竹和安娜。
老板娘担心地窥视着这边。
我能理解,不会再来了,你安心工作吧。
安娜什么也没说。
佐竹站起身,付完款,被满脸堆笑的陈经理送出店门。
安娜和别人没来送自己,这是极其自然的吧?歌舞伎街已没有自己的立身之地。
佐竹从被衣笠询问之日起,感到那个女人十七年来一直在自己的身后如影相随。
从那天以来,佐竹就做好了跟那个女人坦然面对的准备。
封闭的记忆如今抖落了坚实的外壳,正要把其中的果实和种子奉献给佐竹。
佐竹回到了阔别多日的自己的房间。
因为突然被逮捕、拘留,将近有四个星期没回家,打开门就感到盛夏时节长期关闭的房间所特有的热烘烘的气息。
佐竹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了说话声,于是赶紧脱掉鞋子,窜进屋里。
在黑暗中,银白色的光一闪一闪的。
电视还开着,好像是突然进入盛夏的那天,因为心情烦躁不安,开着电视就出去了。
警察虽然来搜查了住宅,却没关死电视。
佐竹苦笑,在电视前坐正。
新闻节目马上就要结束。
佐竹内心的躁动随着夏天的结束好像也趋于稳定。
夏天马上就要过去。
佐竹起身打开房间的窗户。
从山手大道那边飘来噪音和废气,不过,清凉的夜气也涌入房间,马上跟紧闭的房间里的热气混为一体。
高层建筑好像要把其轮廓显露出来,开启了灯光。
已经没事了,恢复了平静的佐竹,深深地吸着街上飘进来的混浊空气。
剩下的就是干该干的事情了。
佐竹打开塞满旧报纸的柜子,翻弄发黄的报纸,找可能登着K 公园碎尸案的报纸。
找到几处之后,佐竹把他们展开,放到榻榻米上,取出小记事本,把有用的记下来,接下来吸了一支烟,盯着记事本沉思了一会儿。
佐竹关闭电视,站起来,想漫无目的地去街头的小胡同散步。
想维持的东西,想丢弃的东西,现在都没有了。
就好像刚刚渡过一条深河,而桥突然坍塌,已无退路。
不过,与其说自己又重回尘封的旧梦中,不如说是沉迷于现在的新梦中。
想到这,佐竹甚至感到重新找回了二十来岁时给黑社会头子当跑腿时的激昂情绪。
因为前途未明的不安定感和已经无力回天的认命何其相似。
自由了!佐竹脸上浮现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