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没有钱了。
钱包里仅有几千日元和几枚硬币。
即使把家里翻个底朝天,也还是没有钱。
邦子从刚才就一直盯着米尼茨先生送给她的那本小日历。
看多少遍横竖都一样,还十文字贷款的期限日见迫近了。
那天,在百万消费者中心,雅子曾夸下海口,说什么即使从别的钱庄借也要如期帮她还贷,可她现在竟对自己捉襟见肘的窘境袖手旁观。
弥生也曾答应尽快给钱的,可到现在却连一分钱也没给。
这两个人当时让自己去给她们帮那种忙,使自己也成了从犯。
她们为了应付自己,竟信口开河,真是可恶之极。
邦子气愤地将桌子上厚厚的一振女性杂志一骨脑地推到地板上。
杂志哗啦一声落到地毯上,露出尼斯特辑的广告彩页。
邦子用脚趾翻看杂志,那些梦幻似的名牌产品的广告引诱着她的消费欲。
法国夏奈尔、古奇。
布拉达……几乎全是挎包、鞋子、初秋时装、手饰等的广告。
这些杂志也是从垃圾堆里检来的。
杂志上到处都是饮料的污渍,对邦子来说,这并无大碍。
不管怎么说,这些杂志没花自己一分钱。
报纸也不订了,汽油更成了奢侈品。
所以,近来车也不开了。
对于只能看电视综艺节目和连续剧消磨时光的邦子来说,杂志是不会轻易扔掉的。
虽几经多方查找,哲也的行踪还是无从知晓;八月份自己又经常旷工,收入也不多,存款已是零位数。
这种几乎一无所有的惨状,邦子已经无法忍受,她几乎要发出饿兽般的嚎叫。
邦子翻看着求职杂志,希望能找一份白班工作,可是没有一份能让她尽快还清贷款的高收入工作。
说不定当一名风尘女郎会好一些,可她又自惭形秽。
邦子心里那挣大钱、穿金戴银招摇过市的强烈愿望和那潜藏在心灵暗处的劣等感,就如同硬币的两面同时存在。
索性宣布自己破产算了。
这种想法在邦子的脑海里转瞬即逝,因为那样将预示着自己终生再不能使用信用卡。
量力而行,勤俭度日,她无论如何做不到。
邦子不能忍受没有物欲的生活。
可是除了有可能从弥生那得到一笔钱外,别无他法,其他的幻想无异于白日做梦。
邦子想,干脆给弥生打个电话。
之所以一直没有打,是怕弥生家里有警察。
不过,现在她没有这种顾虑了。
喂,我是城之内呀。
哎呀!听得出弥生有些为难。
邦子猜得出弥生对自己突然打的这个电话并不欢迎。
但邦子似乎已经神志失常,直截了当地说:我看了最近的报纸,你好像有贵人相助哇!你说的是什么?弥生假装不知。
电话里传来电视动画片的嘈杂声和孩子们的戏闹声。
你们的爸爸死得那么惨,你们倒玩得开心!邦子迁怒到了不懂事的孩子身上。
别装糊涂了。
报上说那个赌场的老板被逮起来了。
好像是啊。
不是好像是,是你运气好啊。
你不是也一样吗?是我请你们帮忙的,现如今你又说这种话,什么意思嘛。
还不是由于你把东西扔在那种地方才惹出的麻烦?雅子还气得不得了呢。
出乎邦子的预料。
本以为弥生老实可欺,可她这一反击,却使本来占上风的邦子不知如何应对了。
她悔恨地说:哼!说得好听,人还不是你杀的。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弥生慌张地捂住话机,向四周望了一下。
什么怎么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就是想要钱。
哎,你答应过要给钱的,什么时候给呀?能定个期限吗?哎呀,这个嘛……,对不起,我现在还说不准,九月份没问题吧。
九月份?……邦子没词了,你不是说过要跟父母借吗?你就说现在急用不就行了,反正再有十天就九月了。
倒也是,可是……弥生吞吞吐吐地说。
哎,真能给我五十万吗?嗯,我是这么核算。
太好了!邦子总算有了点希望,可是,最近我实在手头紧,能先给我五万吗?这个……能否再稍等一等,那样的话……那样会怎么样?是不是要等保险金到了再说啊?别做梦了。
弥生慌慌张张地说,哪加入什么保险了。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生活?还不是跟我一样?没有丈夫,只能做计时工。
可不是。
其实,今后的事我还没顾得去考虑。
不过,为了孩子,我打算继续在这里干下去。
我父母也同意我这么做。
弥生的回答是认真的。
可是邦子对弥生的未来并不感兴趣。
她不耐烦地说:你父母不打算给你点钱吗?伸手的话也许会给的。
不过,老人也是工薪族,我怎么好向他们开口呢!这跟雅子说的完全不一样嘛。
真对不起。
我说,工薪族有什么不好啊,有固定的收入。
为了从弥生那里抠到钱,邦子拚命地纠缠。
而弥生却总是用为难的口气搪塞,就是不松口。
邦子心疼起电话费来,终于放下了电话。
下一个就是雅子了。
邦子与雅子每天都在工厂里见面,但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
自从知道雅子和十文字相识,邦子就对她有了一种漠然的恐惧感。
邦子尽管经济上已很拮据,但却自信自己一定能过上女性杂志上介绍的那种优等的生活。
因此,一想到雅子和十文字那种小巷里的黑市商人有联系,邦子心里就不痛快。
但是,还贷的日子就在眼前,就是犯罪也要想点法子了。
为了给弥生帮忙,自己也曾被逼到这个份上,但她已经把那桩事忘掉了。
邦子按下雅子家的电话号码。
喂!我是香取。
雅子在家。
与弥生家不同,电话里听不到对方任何动静。
邦子纳闷:雅子一个人在那收拾过的房间里干什么呢?一想到洗澡间里那凄惨的光景,就令人毛骨惊然。
在那曾经溅满血肉的瓷砖地上洗着身体,泡在曾经放过尸块的浴缸里,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想到这儿,邦子凭添了对雅子的恐惧,嘴竟不听使唤了。
我是城之内,那个……快到还贷的日期了吧?雅子干脆替邦子说了。
她倒是记着这事。
可不是吗。
你说我该怎么办呀?这你别问我,这是你自己的事。
可是,当时你不是说过,从别的钱庄借也要让我还上的吗?邦子认为雅子欺骗了自己,便大声地说。
那你去借不就得了。
雅子冷漠地说,到别的地方去借,一定会有人借给你的。
你把它先还给‘百万消费者中心’。
然后,再到别处借来还给这里,如此而已。
那样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哇,转来转去还不都一样。
你不就是一直这么生活的吗?反正都一样。
别说那么多没用的话了,我是在求你呢。
别谈什么求不求的,你不就是想要钱嘛!雅子嘲笑起来。
邦子悔恨地咬着牙。
那,你借我点吧。
弥生那又没钱给。
我可没钱借给你。
阿山那里,等过了这一阵子一定会给你的。
你就先将就着点吧。
怎么个将就法?你还年轻,自己想办法呀。
雅子态度冷淡。
邦子扣掉电话。
她发誓有机会一定要报复雅子,让她向自己道歉。
可是自己如今又没有什么能拿得住雅子的。
这个臭婆娘,看我怎么收拾你!邦子发狠地跺着地板。
突然,内线对讲机响了起来。
邦子惊恐地缩起了身子。
如今,她真希望从这个世界上隐身遁去,躲开所有追逼她的人。
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想像泥鳅一样钻到灰色的泥土里。
邦子慌张地喘着粗气,两手抱住了头。
内线对讲机又响了一次。
邦子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刑警的来访。
如果是三周前来过的那个叫今井的、长着一双粘糊糊的眼睛的那个家伙的话,就绝不让他进门。
上次总算没说漏嘴,但今井那洞察一切的目光实在令人讨厌。
假如他说有人作证在K 公园附近看到过我的绿色高尔夫敞篷车什么的,那我该怎么应付?我绝不想再见到他。
邦子决意不去开门。
为了装作不在家的样子,她把电视机的音量一下子调到了最低。
可是,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
城之内小姐,我是‘百万消费者中心’的十文字啊。
在家吗?惊魂未定的邦子打开对讲机,怯生生地说:那个……还钱的期限……还没到吧?听到邦子在家,十文字放心地说:不,我想跟你谈点别的。
什么事?不会让你吃亏的。
就一会。
儿。
他到底想谈什么?邦子将信将疑地把门打开,看到十文字提着个蛋糕盒子站在门外。
今天他戴着太阳镜,身穿有极乐鸟图案的黑地夏威夷衬衫和宽松裤。
与平时不一样,今天的服饰比较平易近人。
有什么事啊?邦子看到十文字那肥裤子下面露出的肥脚,又不由得向后躲闪着。
对不起呀,突然来打搅你。
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十文字把蛋糕盒子塞到了邦子手里。
邦子警戒地审视着十文字那堆满笑容的脸。
那么,请进。
初次来到邦子房间的十文字毫无顾忌地环视着四周,不客气地坐在了饭桌前。
邦子慌忙捡起了地板上的杂志。
吃蛋糕吗?谢谢。
邦子取过盘子和叉子,把冰箱里仅有的一瓶乌龙茶放到桌子上,舒了一口气问道:商量什么?我打算后天按期还清贷款。
其实,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这事。
有一件事让我始终挂在心上。
十文字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向邦子递了过去。
已经连香烟也买不起的邦子迅速取了一枝,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着。
十文字盯着看她那陶醉的样子。
要是喜欢,那香烟就送给你。
谢谢!邦子坦然地把香烟拿到了自己身边。
你好像不大顺心啊。
嗯,是啊。
嗨!一直也没有我丈夫的音信啊。
邦子叹了一口气,她已经顾不得面子了。
你今天要上班吧?所以,我就急忙在你上班之前赶了过来。
其实,我要跟你商量的,与上次那个给你做保人并盖了章的山本有关。
听了这话,邦子吃惊地看着十文字的脸。
十文字扬起八字眉,以一副善人面孔注视着邦子。
这个山本就是那桩碎尸案被害者的夫人吧?我是第二天从报纸上知道这件事的,真让人吃惊啊。
可是一直让我不解的是,城之内小姐是怎么让这个山本给自己当保人的。
十文字滔滔不绝地说道。
因为我们是在工厂里认识的好朋友,所以就找了她。
你跟香取不也是好朋友吗?况且她曾在信用金库工作过二十年。
这你应该很清楚吧。
信用金库?邦子自言自语。
这么简单就揭开了雅子以前的经历之迷。
邦子不置可否地点了一下头。
如此说来,雅子看上去就像是在金库敲过计算机的。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山本做你的保人。
你问这个干什么?邦子没加思索地问。
嘿嘿!十文字笑着,两手把染成棕色的头发向上拢起,只是好奇。
因为山本是好人,而香取不是好人,仅此而已。
你是在山本的丈夫失踪后去请她做保人的吧?她丈夫失踪的事我事先可不知道。
山本爽快地答应了你,对吧?要不怎么说是个好人呢。
是吗?那,后来香取怎么又来把它拿走了呢?这个吗……邦子在装糊徐。
她想,单单是出于好奇,十文字是不会问这些事的。
一种可能被卷入可怕事件的预感,让邦子提前感到了恐怖。
香取应该是清楚的。
她怕山本在她丈夫失踪后会出什么麻烦。
所以……不对。
香取是怕我出错才去的。
是吗?这我可就糊涂了。
十文字就像是沉湎于推理游戏,两手交叉在脑后,注视着邦子房间的天花板。
邦子由于这种游戏式的对话也渐渐兴奋起来。
我吃点儿蛋糕行吗?邦子说。
请。
这蛋糕很好吃。
我是听女高中生说的。
你还跟女高中生有来往啊?邦子拿起叉子,媚眼盯着十文字稍带黄色的眼珠问道。
十文字难为情地用手搓了一下脸。
没那种事。
十文字先生很有魅力,经常和女人在一起吧?哪里,哪里。
哪有那种事。
邦子本想试探十文字来找自己的真正目的,可又觉得麻烦,于是便专心吃起蛋糕来。
十文字瞅了一下带日历的手表道:城之内,你要还的钱,还有几次啊?……八次。
八次,八次就是四十四万多元。
那么这些钱就一笔勾销了,不过,作为回报,你能不能对我说说你最近的事啊?一笔勾销?邦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说你欠我的钱不用还了。
十文字是何用心?邦子沉思着,用舌头舔着嘴上的奶油。
对你说说最近的事?你让我说什么?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就这事。
什么也没干呀……邦子又拿起了叉子,可头脑中那思维用的神经却因这意想不到的提示引起了恐慌。
不会吧?我已经请人调查过了。
你和山本的夫人、香取、还有一个人,你们四个人在工厂里是朋友吧?你们对山本夫人的困境表示同情,于是你们就合伙干了那事。
不是吗?困境?就是让她苦恼的局面。
我什么也没干。
你说的合伙又是什么意思?邦子把蛋糕放下。
十文字不自然地笑着。
你刚才说到后天会有钱还给我的。
这钱是与那件事有关吧?那件事……指什么?别装糊涂了。
十文字不耐烦地说出一句刚才邦子对弥生说过的话,就是那桩碎尸案!但是,听说是赌场的人干的,已经逮起来了。
对,报纸上是那么写的。
可我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
蹊跷?就是你们几个非常要好的女人。
我们可没干什么呀。
那,山本夫人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给你当保人呢?虽然你不会让她有连带债务,但总归这不是件能令人爽快答应的事。
我说,你还是说实话吧,这样你的债务就能一笔勾销。
……你问这些想干什么?邦子无意地说漏了嘴。
十文字眼睛里一种满足的目光一瞬即逝。
并不想干什么,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如果我什么也不说呢?那只有如期如数还钱了。
每期五万五千二百元,一共还有八次。
第一次是后天,没问题吧?十文字如数家珍。
邦子想到自己无钱可还,又舔了一下早已没有奶油的嘴唇说:把我要还的钱一笔勾销,你以什么为证?十文字从放到膝上的包里取出一份叠着的文件。
我把这个在你面前撕掉。
邦子看到那是她的借款契约书。
她心里的天平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如果借他的钱能一笔勾销的话,到时候弥生那儿的五十万就全部是自己的了。
想到这里,邦子立刻屈服了。
行,那我说。
那太好了!十文字笑了,但说话的声音是认真的。
此后的事情就简单了。
邦子从怎么被雅子欺骗开始,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
邦子觉得这样做也算是对弥生和雅子的报复,心里反而感到了一种满足。
对于抓不住快乐的邦子来说,提前把苦恼抛在脑后也是好的。
她才不管以后会怎么样呢。
二 十文字坐在住宅区前面儿童公园的长凳上,叼上香烟,从裤袋里取出打火机。
他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就苦笑了一下,打起精神,抬起头吹着烟雾。
对面邦子住房的阳台正好映入眼帘,阳台上除空调的主机外,还零乱地堆放着一些像是装满垃极的黑色塑料袋。
大概是可燃垃圾吧。
傍晚的公园里,有十几名男女儿童在捉迷藏,看上去像是小学低年级的学生。
他们似乎觉得快到回家的时间了,也可能在珍惜暑假这最后的时光,抑或是他们已经感到私塾或学校的家庭作业在等着他们。
他们拚命地狂奔乱跑,溅得尘土飞扬,还不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像是受到孩子们旺盛精力的冲击,十文字无力地瘫软在长凳上,一时动弹不得。
刚才邦子的话令十文字兴奋不已。
令他难以置信和吃惊的,不仅仅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还有其中心人物竟是雅子。
被人称为恶少的自己,遇上肢解尸体的事恐怕也会吓瘫的,而那个瘦女人却有如此胆量,真没想到她会去干那种傻事。
十文字竟也敬畏起雅子来了。
了不起!酷毙了!孩子们惊叫着。
香烟几乎要烧到十文字的手指了。
在他看来,这是逼近自己的命运之火,他也想一起玩火,危险地酷一回,然后存上一笔。
他虽然不喜欢和成熟的女人打交道,但如果是雅子则另当别论,因为她守信用。
几年前的一个中午,十文字曾偶然见到过雅子。
那是在她供职的信用金库附近的一个茶店里。
店内人满为患,大多是信用金库的职员,他们同桌而坐,唯有雅子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桌子旁。
那是一个能围坐四人的桌子,可谁也不去坐。
十文字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听说是大家在有意冷落她。
那时的雅子并非让人觉得是一堆臭狗屎。
她一个人悠闲地喝着咖啡,像男人一样埋头读着摊开在桌上的经济类报纸。
她的样子与周围拥挤在一起围坐着的人相比显得太滑稽了。
想到这儿,十文字一阵窃喜,兴奋地拍打着双手。
在公园里疯跑的孩子们停了下来,有点不快地看着他,但十文字却没有觉察到。
不知为什么,对成熟的女性没有性欲的十文字,反而在做事方面喜欢依赖成熟的女性。
他想,这可能与他年轻时遇见过雅子有关。
十文字从提包里拿出手机和笔记本,边看通讯录边按手机键。
只按了一次,电话便接通了。
这里是丰住会。
我叫十文字彬,曾我先生在吗?请稍等一下。
一个男子用不习惯的口气回答后,手机里传出与暴力团不相称的待机电子流行音乐。
是阿明吧?说有个叫什么十文字的找我,我还以为是谁呢,说山田明不就得了,你这家伙!对方传来好像能看得见的嗤笑似的平缓语调。
我不是给过你名片吗?十文字说。
看字面和听声音可不一样噢。
曾我时常摆出一副与他的外貌不相符的知识分子的臭架子。
其实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最近能跟你见一面吗?什么最近不最近的,你现在就来吧。
我们喝一杯去。
上野附近怎么样?曾我爽快地说。
十文字看了一下手表,同意了。
他想,自己这样多少让人觉得太性急,可这是自己花了四十四万元得到的信息啊,必须尽快地付诸于行动才行。
见面的地方是上野附近的一家古典酒吧。
木结构的平房,周围爬满了爬山虎。
十文字来到店前,门口小招牌的两旁笔直地站着两个人—前几天在大众餐馆见到的那两个年轻人。
看到十文字,其中一个头脑有点迟钝的金发少年走上前来说:欢迎光临!好像是让他们取代门卫站在那里的。
十文字想起飞车族时代,曾我经常喜欢当个头什么的。
曾我摆起架子来可也不是个好惹的。
十文字心情紧张地推开了门。
这里,这里。
在靠里面的位子上,昏暗的灯光下,曾我夹着烟的手正挥动着。
酒吧里灯光暗淡,铺设的地板散发出蜡味。
柜台里一个扎领结的人在摇着调酒器。
周围见不到一个客人。
曾我伸着腿坐在靠里边的一把起了毛的绿色丝绒椅子上。
上次承蒙款待。
这次又把你叫出来,不好意思。
十文字说。
别那么客气,我也正想找你喝几杯呢。
喝点什么?那,来杯啤酒吧。
这里可是鸡尾酒老店。
服务员在等着呢,快说,要点啥!既然这样,就来杯杜松子酒吧。
十文字得体地点了一种自己知道名字的酒,抬头看了一眼曾我。
曾我外面穿了一件淡绿色的西服,里面穿一件开襟的黑色衬衣。
好时髦哇!这个吗?曾我高兴地把西服内口袋的商标翻过来给十文字看,怎么样?很高档吧?虽然没有标明是意大利产,老板们却都认为是意大利的阿尔梅斯什么的。
真正懂行的人还是选这个。
你穿着非常合适。
曾我有点飘飘然了。
你的这件夏威夷衫也不错吗,是在专卖店买的吧?哪里,是在一个牛仔店买的。
你的脸长得有点像中国人,所以你穿什么都很帅。
曾我嘲弄地说。
你说哪儿啊。
十文字被吸引到这种话题上来,想说的话却没有机会。
这时曾我却话锋突转:阿明,你读过村上龙的《爱与流行音乐》吗?没有,十文字受到意外的提问,摇着头说,没读过那本书。
写的什么?是吗?你该读一下。
那家伙专好玩女人。
曾我把香烟掐灭,将杯子里粉红色的鸡尾酒一饮而尽。
是吗?那种事谁知道呢。
十文字说道。
应该知道。
那家伙专搞女高中生。
嘿!是那种内容啊。
是啊。
曾我用他那细长的手指敲着嘴唇。
那我倒想读一读。
我也喜欢女高中生。
混账!不是你说的那种喜欢。
就像站在同一地平线上,立场却不一样嘛。
曾我的话把十文字搞糊涂了。
他忘了曾我还是一个读书家呢。
您要的酒。
像是帮十文字解围似的,服务员把杜松子酒端了上来。
十文字把切成月牙形的酸橙的皮剥下来放到托盘上,伸长脖子喝起冰冷的液体。
当然是那样。
我这个人读书是有自己的标准的。
是啊。
也就是说,一部小说有无价值,取决于它的内容是否是与你干的生意相关。
你的意思是……口渴了的十文字转眼间就把杜松子酒喝了个净光。
曾我有点发呆地目送他把酒喝完,接着说:好!有价值。
我们的生意也是如此。
你指什么?村上龙或者是女高中生啊。
这些家伙都憎恨他们的老爷子。
我们所干的生意,不也是从憎恨我们的老爷子或者说是日本的老爷子开始的吗?就是说,我们都生不逢时啊!啊,你不这么认为吗?或许是吧。
生不逢时啊!曾我提高了嗓门,你小子不是走出足立中学的大门就成了飞车族吗?就这一点不就说明你生不逢时吗!?如今,你放高利贷,而我是个赌徒,我们不都生不逢时吗?!换句话说,我们是被老爷子惯坏的。
不过,像我们这种生不逢时的人,不是跟村上龙和女高中生们是一路货色吗?你不觉得很时髦?在昏暗的灯光下,曾我的脸看上去显得更加青黄。
十文字只好忍着性子听曾我发表莫名其妙的高论。
曾我显得心情很好,这令十文字很高兴。
但自己这次来的目的到底能否达到,十文字却信心不足。
十文字开始犹豫要不要向曾我说自己的计划。
与其说是对曾我犹豫,不如说十文字是对计划本身产生了恐怖感。
在这种情况下,他好像只能耐着性子听曾我那让人费解的阔论。
阿明,你来想跟我说什么?突然,曾我逼问了过来。
他好像觉察到十文字对自己的话心不在焉。
十文字觉得好像自己在逃跑之前,已被团团围住,无路可逃了。
其实,这话听起来有点古怪……可是……十文字有些勉强地说。
是想捞钱吧?是啊,如果可能的话。
不过,只是这么想,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
别吞吞吐吐的,我不会说出去的。
曾我把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胸部搓揉起来,这是曾我认真时的一种习惯动作。
十文字坚定了信心。
说实话,曾我大哥,我是想干点处理死尸的买卖。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买卖呀!曾我突然狂叫起来。
男招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专心致志地切着柠檬。
十文字总算注意到酒店内正以极低的音量播放着强节奏的黑人爵士音乐。
可能是紧张的缘故,十文字擦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的汗珠。
也就是说,如果有难以处理的尸体的话,我来把它处理掉。
你自己干吗?是。
怎么干?若是有生意,你有什么好办法吗?曾我那略带黄色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考虑过,把尸体埋掉太危险,沉到海里日后还会浮上来的。
所以我打算先把尸体肢解,然后再当作垃圾扔掉。
你说得轻巧。
最近在K 公园发生的事件,你该听说了吧?曾我压低了声音,那种议论流行小说时的轻松表情消失了,瘦削的脸上是狷介孤高的表情。
当然听说了。
可那种干法实在不高明。
况且你说得容易,可真正去干你想过有多难吗?切根手指头都要很大力气的。
这个我懂。
我是在想,只要将尸体肢解了,我就有办法能顺利地扔掉而不被发现。
岂止如此,还有让证据彻底消声匿迹的方法呢。
什么办法?曾我把身子凑了过来,酒也顾不得喝了。
在我老爷子的家乡福冈的乡下,有一个很大的垃圾场,虽说是垃圾场,但跟梦之岛的可大不一样。
那里有一个很大的焚烧炉,终日燃烧着。
赶不上垃圾车的家伙们,就将垃圾私自运到这里,扔进焚烧炉里完事。
这样的话,证据不就彻底销毁了吗?那,怎么弄到福冈去呢?只要将尸体肢解成小块,用包裹寄过去就行。
我那老爷子死后,就我奶奶一个人守在老家的破房子里。
把包裹寄出后,再到福冈取出来扔掉就算完事。
嗯,这样就是有点麻烦。
曾我一边沉思着一边自言自语道。
只是在碎尸的时候费点时间,不过,这方面已经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什么意思?曾我机警地问道。
就是说我有信得过的人。
信得过的人?是哥儿们吗?不,是女的。
女的?你那相好的?不是,但绝对没问题。
十文字满有把握地说。
由于曾我接着话茬一路间了过来,十文字觉得自己的目的就要实现了。
这种生意也不是说完全没有。
曾我把手从怀里抽出来,端起了酒杯。
听说有那种供货的人,你若想要,他会付给你一大笔钱。
话又说回来,你只要干上这一行,那你就得准备永远听任那帮混蛋的摆布!曾我向外扬了扬下巴。
那么要一宗货,对方给多少钱?那要看货和情况而定。
不过,总归是一桩危险的买卖,怎么也得一千万吧。
我说,货给你的话,你要多少钱?嗯……我也想要一千万。
初次干,别那么贪婪。
曾我瞪了一眼作为晚辈的十文字。
十文字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九百万怎么样?人家也会砍价的。
八百万吧。
……就八百万。
真有你的。
只要我通知你取货,得分给我一半。
多了点吧?看到十文字皱起了眉头,曾我冷笑着说道:确实多了点。
那,三百万怎么样?一言为定!曾我满意地点着头。
十文字打起了小算盘:五百万里自己留三百万,给雅子二百万。
像邦子那样危险的女人是绝对不能用的。
把货交给雅子和良惠那样的女人去处理。
雅子的二百万怎么分,那是她们的事。
好,不可能没货,只要一打听到货源我就通知你。
不过,可千万不能出差错,不然我的面子就丢尽了。
没干过,心里没底。
但我想不会出问题的。
阿明,你这家伙可别给我干像K 公园那样的蠢事。
不会的,不会的。
十文字一边躲避着曾我锐利的目光一边摇着头。
不管怎么说,种子是播下了,下一步就剩怎么说服雅子了。
三 粉红色的火腿肠,露着白筋的红色牛腱子肉,略带桃红色的猪肘子,红白相间的肉馅,带有黄色脂肪的黑红色的鸡杂,雅子手推购物车从自选商场的肉柜前走过,但对于买什么却犹豫不决。
抑或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
雅子停下脚步,失神地望着自己的购物车。
不锈钢的购物车上蓝色的塑料篮子里空空如也。
虽然说是来买晚餐用食品的,但最近却懒于动脑筋做饭。
准备晚餐,从某种意义上讲能证明一个家庭的存在。
但因夫妇都上班,即使不做晚餐,良树也不会说什么,他可能只会问为什么不准备好食品。
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他会认为雅子怠慢了他。
伸树自从上次在警察面前开口说了话后,嘴又像海贝一样一直紧闭着,只有吃饭时才在家里。
男人们平时可以任意支配自己的时间,唯有晚餐,雷打不动会按时踏上归途。
雅子对男人们这种纯真的信赖,感到不可思议。
若是自己一个人,吃什么都无所谓,可她偏偏有一个毛病,经常操心谁想吃什么,所以还是尽力为他们做可口的晚餐。
实际上他们对晚餐已没有什么想法。
家庭中相互维系的纽带已经松弛,只是作为家庭的一种角色还紧紧地束缚着雅子。
雅子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用底部带眼的水壶不停地汲水一样,有种徒劳感。
至今到底已有多少水漏掉了呢?本来应该有的正常生活,已不复存在了。
放肉的货架旁,弥漫着毒气一样的白色冷气,只有靠近它时才会感觉到异常的冷。
稚子用手磨擦着起了鸡皮疙瘩的胳膊,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她从货架上取了一盒生切牛肉片,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健司的肌肉的颜色,她又急忙将盒子放回原处。
此后当她发觉自己是在辨别健司的肌肉和脂肪的颜色时,一阵恶心向她袭来。
她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渐渐地这种感觉有点缓解,雅子有些沮丧,准备晚餐的心情已荡然无存。
她打算什么也不吃,就这么空着肚子去上班,就算是对自己的惩罚。
但为何要惩罚自己,她却不得而知。
台风到来之前的那种平静、微温的空气令人难受。
这一定是一次强台风。
夏天已经完全结束了。
雅子抬头望着天空,空中隐约传来呜呜的风声。
回到停车场自己的红色花冠车前,雅子看到一辆眼熟的旧自行车穿过一片宽阔的柏油地从对面驶过来。
师傅。
雅子认出了良惠,举手招呼道。
你不是来买东西的吗?良惠将自行车横在花冠车的旁边,瞥了一眼雅子空着的双手,露出惊讶的神色。
不想买了。
为什么?没那份心思。
良惠急忙摇着她那花白的头说:不做饭行吗?怎么了?没什么。
我好像也有点累了。
你多好,不想做就可以不做。
我要是这样,老太婆和我那外孙都得饿死。
你那外孙还没走哇?可不。
我那死闺女到现在也不知去向。
老太婆看来一时还死不了,外孙又整天哭闹。
你说说,难道老天爷生了我就是让我受罪的?雅子没有回答。
她走到花冠车旁,抬头看着台风到来之前那令人不安的天空。
听着良惠那没完没了的唠叨,觉着自己像是被关在了一个看不见洞口的隧道里。
过去的事随它去吧,我想自由,我想从所有的事务中解脱出来。
那些得不到解脱的人们,都是因为被埋没在那絮絮叨叨的日常生活中,就像现在的自己。
夏天快过去了吧?良惠没话找话。
你说什么呀,都九月了,夏天早就结束了。
是啊。
哎,你今天来上班吗?良惠很担心地问道。
雅子不由得看了良惠一眼。
自己曾在工厂里说过想要辞掉这份工作。
打算去呀。
那太好了。
不知怎么搞的,听了你那句话,我就整日恍恍惚惚的。
我还以为你要撇开我们了呢。
撇开你们?为什么?雅子看着良惠的脸,从挎包里拿出香烟。
良惠两手整理着被风吹乱了的没有光泽的头发。
听邦子说,你曾在信用金库工作过。
所以,我想目前这种体力劳动对你不适应吧?邦子?这么说,邦子还钱的最后期限已经过去了。
她是怎么把钱还上的呢?这个没有收入的肥猪。
她知道了我的底细,那只能是从十文字那里听说的。
如果追问起来,邦子是什么都会说的。
似乎放任邦子的时间太长了,雅子心中出现反省和疑惑。
怎么会呢?我不会辞掉这份工作的。
那太好了!良惠的脸像绽开了的花。
哎,师傅!雅子看到良惠的情绪缓和了下来后,说道,那事完了之后,有什么变化吗?变化?你指什么?良惠慌忙地向周围扫了一眼。
我不是指怎么应付警察,我是说你心理上的。
良惠沉思了一会儿,一脸无奈地说:没有。
怎么说呢?我总觉得我只是帮了个忙而已。
就像是照顾婆婆和外孙?那可不一样!良惠撅着嘴说道,那种事,怎能这么比。
可也是。
这可是不寻常的。
不过,因为别人谁都不去干,而自己干了。
从这层意思上说。
也没什么吧。
良惠沉思着,皱起细细的、弯曲的眉毛。
微白的脸皮上已出现了许多皱纹,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老许多。
你说得对。
雅子打断了良惠的话,将吸剩的烟蒂用脚踩碎,那么,工厂见。
你没事吧?良惠一脸认真地反问道。
没事,一切照旧。
雅子撒着谎,打开了车门。
良惠推着自行车向后退了一步。
那,晚上见。
雅子坐进驾驶席,隔着挡风玻璃向良惠挥了挥手。
良惠微笑着轻身跳上自行车向商场骑去。
目送着良惠远去,雅子沉思起来。
现在虽说没什么变化,一旦从弥生那里拿到那笔钱,就像化学反应一样,良惠会不知不觉地发生变化。
雅子冷静地思考着,没有丝毫的恶意。
一进家门,电话就响了起来。
雅子急忙把挎包放在门厅的鞋柜上,向屋内跑去。
她想弥生也该来电话了,中断了联系已将近一个星期了。
喂,这里是香取家。
是香取吧?我叫十文字,就是从前跟你一起工作过的山田。
啊,是你呀。
真是出乎雅子的意料,雅子把椅子拖到身边坐了下来。
由于电话接得急,全身都冒汗了。
好久不见了。
前几天我们不是刚见过吗?啊,那次是偶然遇见……十文字搪塞道。
有什么事吗?雅子想吸烟,才想起挎包还放在门厅里,话长的话,请稍等。
我等着。
十文字立即回答。
雅子来到门厅,给门挂上了保险链。
这样一来,家里人即使回来也有回旋的时间。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然后,她拿起挎包回到客厅里。
让你久等了。
有什么事啊?电话里不好说,方便的话,见一面怎么样?什么事电话里不好说啊?雅子想是不是与邦子的借款有关。
一个放高利贷的,有什么了不起的。
雅子没把十文字放在眼里。
话说起来比较复杂,主要是想问问你想不想做生意。
你等一等。
我倒要先问问你,邦子借款的事怎么样了?已经还清了。
怎么还的?用情报。
十文字若无其事地说。
雅子证实了自己的预感。
是什么情报?雅子追问道。
正为了这事,所以才想见你一面嘛。
明白了。
在哪见面?你晚上去上班吗?方便的话,就在上次见面的饭馆或什么地方一起吃顿饭怎么样?雅子指定晚上九点在工厂附近的皇家饭店见面。
终于露出破绽了。
虽然刚才跟良惠说话时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但雅子总觉得那是自己多疑了,这下她的心情沉重起来。
门口响起了开门的声音,因上了保险链,门被带了一下没打开。
像是谁回家来了,并急不可待地按响了门铃。
雅子走到门口,摘下保险链拉开了门。
伸树怄气似的站在门外,脸扭向别处。
外边天气还很闷热,但伸树却戴着黑色的线帽,上身穿一件褪了色的黑色T 恤,下身是肥大的短裤,穿一双耐克鞋。
下班了?儿子紧闭着嘴,侧身进了家门。
儿子身材魁梧,看上去很结实协但却十分柔软有弹力,这令雅子吃惊。
伸树若是个伶牙俐齿的孩子,恐怕开口就会发牢骚,别挂保险链好不好,可他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就上楼去了。
今天的晚饭自己想办法吧!雅子向着二楼怒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回响。
她不单是对二楼说的,也是在告诉整个家。
按约定的时间,雅子准时来到了皇家饭店。
十文字已提前到达,看到雅子,他从靠里面一个不显眼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份皱巴巴的晚报。
约你到这里来,实在抱歉。
雅子看了十文字一眼,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十文字内穿一件白色T 恤衫,外面套着一件茄克,一身便装。
雅子同往常一样,一件伸树穿旧了的T 恤衫配一条工装裤,显得很随便。
欢迎光临!一位穿黑制服的饭店经理模样的男子递上了菜单。
然后带着一种猜不出雅子和十文字是一种什么关系的迷惑离去了。
吃过饭了吗?十文字呷了一口咖啡。
还没有。
雅子想了一下,摇着头说。
正好,我也没吃。
请。
说着将菜单推到了雅子面前。
雅子点了一盘意大利通心粉,十文字向刚才的黑制服要了跟雅子同样的面食,外加一杯咖啡,并吩咐咖啡后上。
哎呀,真是好久没见了。
上次偶然相见,时间又太短。
一起工作的时候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十文字有些害怕地望着雅子的脸,用讨好的口气说道。
雅子却在思忖十文字为何害怕自己。
你有什么话要当面对我说?你问得好突然啊。
十文字缩起了脖子。
是你说电话里说话不方便的。
香取女士在信用金库工作时就是那样的人吧?那样的人,什么意思?雅子把冰水一口喝掉,水有点凉。
是很理性的人吧?十文字说。
是的。
别卖关子了,我又不是不了解你。
雅子知道曾做过催款工作的十文字的底细。
别看他现在穿得文质彬彬,说话很会取悦于人,过去可是个修剪了眉毛、留着拳击手的发型、一身暴力团装束的阿飞,听说还是足立一带打架斗殴的飞车族。
说实在的,十文字挠着头说,我可不如你啊。
这时,服务员把饭端了上来。
雅子手拿叉子吃了起来。
这种形式的晚餐是雅子没有想到的,雅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吗?没什么。
是自己把空腹当作惩罚的,可又这般吃法。
她发觉所谓的惩罚自己,是压制自己争取自由的心情,是为自己找借口。
吃完饭,雅子用纸巾揩了一下嘴。
十文字也吃完了,他没有征求雅子的意见,叼起了香烟。
你电话里说的生意指什么?雅子问道。
啊,别急。
我得先祝贺你。
祝贺?是啊。
干得真漂亮!十文字嘿嘿地笑着,但不是嘲笑。
什么干得漂亮。
你想说什么?碎尸。
十文字压低了声音说道。
雅子像是冻僵了似的看着十文字的脸。
你知道了?是的。
全部?可以这么说。
是邦子说的吧?就为了五十万元的借款?唉,这也不能责备邦子,她……我可不是责备她,我是说你脑子真好使。
你过奖了。
雅子动作粗鲁地把香烟在十文字用过的装满烟蒂和烟灰的烟缸里碾灭,心想,这回输给他了。
那么你说的生意是什么?处理尸体的活你还想不想干?十文字将身体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据业内人士透露,要求处理尸体的还不少呢。
雅子哑然,她本来担心十文字要敲诈她,但没想到他的态度却是意外的谦和。
但又一想,这种穷主妇们的犯罪,还不至于被敲诈,当然这是在保险金不被别人知道的前提下。
怎么样?十文字用卑下的眼神观察着雅子的脸色。
你打算怎么做?我出面联系‘生意’。
这都是黑道上的事,不会让你去冒险的。
货到之后,由你处理,然后再由我把它扔掉。
我知道一个很大的焚烧炉,不会被发现的。
那干脆扔到焚烧炉里不更省事?那可不行。
整个一个人,无论扔到哪里总会被发现的。
如果把尸体肢解,伪装成垃圾,那就神不知鬼不觉了,然后再弄到福冈去。
你打算用包裹寄过去?雅子有些发呆地看着十文字的脸。
十文字一脸认真的样子。
英雄所见。
一个包裹五公斤,一宗货大概能装十个包。
货发出后,我在福冈取货,然后扔掉。
可以说天衣无缝。
那,我只要肢解后就算万事大吉了?是的。
想不想干?咖啡送了上来,十文字带响地吮着,两眼死死地盯着雅子的脸。
他的圆眼睛里有了一种理性的神色。
你怎么想起要干这种事?我想跟您一起做点什么。
跟我?是啊。
你很能干。
你在说什么呀?我倒糊涂了。
不明白也没关系。
这是我个人的价值观。
十文字用手梳理了一下他那中分式的柔软头发。
雅子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客桌,没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收款台前,刚才那个黑制服一改严肃的面孔,正在跟年轻的女招待高兴地说笑着。
看着雅子一直不回答,十文字好像信心不足地嘟哝起来:我这钱庄充其量还有一两年的干头,估计明年要破产。
所以想干点刺激的,哪怕是冒险的‘生意’。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轻薄?这‘生意’就那么挣钱?雅子一插话,十文字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可比在街头放债赚的那点小钱强多了。
那,一具尸体你要多少钱?雅子变得像个商人似的问道。
十文字欲着他那薄薄的嘴唇,盘算着告诉她合不合适。
说呀,既然说到这一步,你干脆实话实说。
不然,别找我。
好吧。
实话跟你说,有人找到货源,如果我们要的话,一共给八百万。
那人要三百万的介绍费。
剩余的我留二百万,三百万算你的辛苦费怎么样?‘’雅子点燃香烟,立刻干脆地拒绝道:没有五百万我不干。
啊?五百万!十文字惊叫起来。
你想得简单,这可不是一份轻松的活儿,又脏又恶心,还会做恶梦。
你干一次就知道了。
而且,得需要一个安全的场所,我家可不行。
再说,我家是普通住宅,风险太大。
你究竟打算在哪干?我想还是借用你家的洗澡间。
因为城之内说,那次就是在你家干的。
所以……十文字有点客气地说。
那你家怎么就不行?你不是一个人住吗?我住公寓,房子是组合式的。
话虽这么说,可你知道有多不方便啊。
首先必须瞅着家里没人时才能干,往家里搬运时还得提防着邻居们。
虽说是死尸,血肉弄到身上却非常难洗。
雅子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她想起了钥匙被宫森和雄检到的事。
十文字屏住呼吸,等待着下文。
肢解尸体,无论如何一个人是办不到的。
况且事后还必须清洗现场,这也不是像想象的那么容易。
不给五百万,别想在我家里干。
十文字一脸困惑地又端起了早已喝光了的咖啡杯。
他发现已喝光,便发出了再要的信号。
一个正在跟黑制服说话的女招待,很不情愿地走过来,给他添满了已冲过几遍的淡咖啡。
如果我事先把尸体上的衣服什么的处理掉是不是就……十文字已黔驴技穷。
那倒是。
不过,我是想三百万元的介绍费也太多了。
他说是八百万,说不定他收的是一千万。
一反一正,他净得五百万!你得去再交涉交涉,是你熟识的暴力团吧。
哦,那可也说不定。
十文字用手指敲着嘴唇沉思起来。
雅子本来想说十文字太好说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改口道:所以说,要么让对方少要点,要么按一千万算。
明白了。
不过,如果我让出五十万,你看如何?绝对不行!雅子斩钉截铁地边说边看了一下手表。
已近深夜十一点,快到上斑的时间了。
雅子站了起来。
请稍等一下。
十文字好像要马上跟对方交涉,他拿出了手机。
趁这个空儿,雅子离开座位,向厕所走去。
她站在洗手台前,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
由于出汗,脸上泛起了油脂,她用纸巾在脸上擦着,心想:自己到底要踏上一条怎样的船?她有些不安,却又很兴奋。
于是又从包里拿出口红补起妆来。
十文字看了一眼回到座位上的雅子,脸上浮起了吃惊的表情。
怎么了?雅子问道。
没什么。
刚才我跟对方谈过了。
这么快呀!是啊。
最后我这后辈竟拿出哭腔来了。
十文字笑着说。
雅子想起十文字在做债权回收工作时是很优秀的,只要让他去做,他总会使遇到困难的工作峰回路转的。
结果怎么样?我说一千万二八分成。
对方说一千万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况且说我们又没做过。
不过对方也做了让步,介绍费降至二百万,我拿二百万,四百万给香取您。
但是,对方一再强调,不管出了什么事,对方概不负责。
那是自然。
所以我说你要价要高一点嘛。
雅子盘算起来。
如果让良惠帮忙,给她一百万就可以吧?邦子是绝对不能用的。
弥生能不能用,也要看情况而定。
怎么样?十文字信心十足地再一次问道。
好吧,就这么定了。
雅子应了下来。
那就准备干吧!十文字下决心似的咽了一口唾沫。
只是有两件事要你去办。
什么事?第一,运货时要用你的车。
第二,到医疗器械专卖店买一套手术工具。
不然很难切割的。
十文字一边听着,一边用手指挠了一下脸说:像切猪肉、牛肉一样吧?是的。
是肉、骨头和冒着热气的内脏。
雅子干脆地回答,十文字缄默了。
还有件事想问你,你是怎样从邦子嘴里套出这些事情的?我把她欠我的钱一笔勾销了。
十文字第一次笑了起来,是用四十四万元买到的,所以说让我们大干一场吧。
二百万,连本带利都捞回来了吧?雅子揶揄道。
捞回来了。
只要多干几次,赚头是有的。
你就那么有信心能赚钱?干一次再说嘛。
十文字乐观地说。
雅子点了一下头,把自己的餐费放到桌子上站了起来。
谈到这个份上能做成买卖吗?雅子半信半疑。
四 像要向人们宣告什么似的,从遥远的天空中呼啸而来的风声止住了。
湿气使人们的头发几乎粘在脸上。
台风快要登陆了吧。
雅子担心起明天早晨的天气来。
她打开车内收音机,搜寻着播送天气预报的电台,还没找到,车已到了工厂的专用停车场。
在停车场的一角,一间用预制件组装的小屋正在施工中。
雅子试图努力使自己精力集中,但注意力马上被别的事情所吸引,那便是十文字送上来的所谓生意。
她想淡化它,但心却已经飞向了另一个世界。
善恶、成败已无所谓,兴奋令她忘乎所以。
在工厂车间的入口,雅子换下了运动鞋,发现一个似乎未曾见过的女人站在那里。
雅子,早上好!寻着熟悉的声音抬头望去,原来是弥生。
以前的披肩发剪成了齐耳短发,脖颈显得修长,眉毛描得很显眼,口红浓浓的。
这种变化让雅子大吃一惊。
以前总是蒙胧着的睡眼消失了,给人一种小巧可人的印象。
吓了我一跳。
我还以为是谁呢,变化不小哇。
大家都这么说。
弥生腼腆地说。
这个表情虽然没变,但弥生确实让人看上去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您今天不是也化了妆吗?弥生又说。
是吗?还涂了口红。
雅子把在皇家饭店补妆的事早己忘得一干二净。
她用手指摸了一下嘴唇,带油性的红色唇膏染到了手指上。
别擦掉,怪可惜的。
弥生按住了雅子的手道,这样多漂亮。
你从今天就开始上班?雅子问道。
不是,我是来道谢的。
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这次是来给主任和驹田他们送答谢礼物的。
那你现在正要回家吗?是啊。
要来台风了,听说凌晨从关东登陆。
我马上就回去,家里还有孩子。
是啊,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她们两个人的我已经给她们了。
弥生在雅子的耳边低声说着,一边将一个厚厚的茶色信封塞到雅子的手里。
这是什么?弥生没有正面回答,低下了头。
我从明天就开始上班了,还请多多关照。
说完,从雅子身边快速走了出去。
这种麻利的态度,真是跟以前判若两人。
雅子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看到弥生从铺了化纤地毯的台阶上走了下去。
请等一下。
雅子喊道。
弥生回过头来,一脸明朗的表情。
这是什么?雅子挥动着茶色信封问道。
弥生笑而不答,伸出了两根手指。
像是曾答应过的二百万元的意思。
保险金已经支付了吗?雅子小声问道。
还没有。
弥生摇着头说,我说要还账,从父母那儿借的。
我想早点付给大家,我也就轻松了。
不用这么急嘛。
没关系。
邦子已经催过了,良惠师傅那也不好意思。
我想不管怎样,过了‘七七’一定要给的。
你的心情我明白,真的不用着急。
多谢你的理解。
可是,我现在真的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雅子想,再解释就是多余了。
弥生不仅钱给得快,在周围人的眼里自身的变化也快。
自己不也在变吗,弥生也想变呀。
想到这,她说:那就多谢了。
弥生挥了挥手,快步走下台阶,消失在潮湿的黑暗中。
和弥生道别后,雅子接受了卫生监督员的检查,避开大厅,径直向前面的厕所走去。
她关上厕所门,打开了茶色信封。
正如说定的那样,内装两捆带封条的纸币,雅子把钱放到了挎包的最下面。
在工厂里,只有厕所这个地方可有个人隐私。
雅子若无其事地走向大厅,看到良惠和邦子正坐在榻榻米上亲热地聊着天。
两个人已经换好了工作服,却无法掩饰那种不知所措的兴奋和晕头转向的表情。
见到阿山了吗?良惠向雅子招着手问道。
见到了,就在刚才。
拿到了吗?良惠低声问道。
什么?是钱吗?雅子在装糊涂。
对呀,我俩各拿到了五十万。
邦子随着良惠的话垂下眼皮,表示默认,两颊因兴奋而变得潮红。
邦子尝到这不劳而获的甜头,莫不是被这钱烧晕了吧。
以后可要提防着她点,雅子心里想。
也够难为阿山的了。
雅子道。
是啊,跟她说不用急,可她就是不听。
虽然这么说,但良惠还是被这意想不到的收人,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那就收下吧。
可是你不介意吗?良惠担心地问道。
雅子笑着点了点头。
她知道自己比她们拿得多,她也清楚自己在撒谎,可她意识到这是她赖以逃走或找新工作的资金。
也许正因为是朋友,她才这么做。
即使撒谎,她也并没有感到任何自责。
没关系。
雅子理直气壮地说。
真不好意思。
邦子像是怕要被人抢劫似的,紧紧抱着放钱的包说道。
雅子瞥了一眼邦子,强压着心头的怒火。
你可以用这些钱来还债了。
雅子没好气地说。
邦子没有回答,暖昧地笑了笑。
雅子习惯地用梳子梳拢着头发,又问道,这么多钱,你往哪放?是啊,我正发愁呢。
谁有衣柜借用一下。
良惠向周围眺望着,像是在物色这样的人。
在这里,衣柜是对连续工作三年以上的准职员的一种待遇,或者是个人意识很强的巴西人才有衣柜。
而准职员又屈指可数。
借用宫森的怎么样?良惠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
在大厅一角巴西人经常休息的地方,和雄坐在那里,随便地伸着腿,阴沉着脸抽着香烟,根本没有向雅子这儿看的意思。
驹田怎么样?雅子说出了准职员卫生监督员的名字,但又怕别人怀疑自己有很多钱,便改口道,不过,恐怕不合适。
我说宫森最合适,嘴又严又守信用。
我去问他一下。
他能听得懂日语吗?邦子不放心地问道。
良惠手扶着细长的塑料桌子站了起来。
和雄看到良惠向自己走来,知道要找自己有什么事,便条件反射般地将目光投向了雅子。
他是否认为是雅子支使她去的呢?雅子发现和雄的目光中有一种忧伤的色彩。
今后不会再与和雄发生令两人难堪的事情了,良惠和邦子的钱怎么花她也不想知道。
于是雅子若无其事地向更衣室走去。
她快速换上了白色的工作服,把刚才弥生给她的茶色信封放到了工装裤兜的最下边,以免工作时掉出来。
这时她隔着衣架看到和雄跟良惠讲完话,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
良惠和邦子跟在他后面离开了大厅。
巴西籍职员的衣柜都在厕所的旁边。
在走廊的洗手池前,雅子正在用消毒肥皂洗着手臂,良惠和邦子回来了。
啊,这下放心了。
那个巴西人还真不错。
良惠慢悠悠地说着,顺手拿过雅子用过的刷子洗起手来。
邦子也在离两人远一些的地方拧开了水龙头。
会说日语吗?雅子问道。
嗯,意思明白了。
听说我俩有重要的东西要放到他的衣柜里,他连声答应,还说他下班稍微晚一些,让我们等他一会儿,很有礼貌。
是吗?那太好了。
这时和雄从面前走了过去。
宽厚的肩上载着一个大大的脑袋,棱角分明的面颊向前突出,一看就不像一个日本人。
在南美的太阳下晒过的肉体与一身白工作服和蓝工作帽的夜班装束不太协调。
雅子心想,那把钥匙和雄还拿着吧。
她不理解为什么和雄这样的异国男人会迷恋自己。
因为有台风,所以工作比平日结束得早。
从鞋柜上面的窗户上向外张望的计时工们叹着气。
原来黎明时分外面的世界已是狂风大作,雨在风的助威下横斜着无情地抽打着一切;对面汽车制造厂的墙边上那纤细的槐树被风吹得威风扫地,柏油路的两侧已经水流成河。
麻烦了。
骑自行车上班的良惠皱着眉头说,这么大的雨,自行车是不能骑了。
坐我的车怎么样?雅子道。
行吗?把我送到家?那太好了。
良惠放心地仰视着雅子。
这时邦子正若无其事地刷着记时卡。
不过要等到宫森下班。
不好意思。
没关系。
你先走,一会我到停车场找你。
我去把车开过来,在楼下等你。
雅子说。
那太感谢了!良惠一边说着道谢的话,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眼已经走出走廊的冷漠的邦子。
雅子麻利地换下了工作服,先一步走出了工厂。
昨晚那令人窒息的天空,像是被撕裂了似的变得风狂雨暴,反而令人爽快。
由于风大,雅子干脆收起了伞,顺着小路顶着风雨向停车场跑去。
只一会儿,全身就被淋透了。
雅子把放钱的挎包紧紧抱在胸前,头发散乱地在风雨中飘着。
跑到废弃的工厂前,发现被和雄打开的下水道盖子,还那么敞开着,下面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除了钥匙,健司的所有东西大概都被冲走了吧。
雅子被风吹得站立不稳,想象着被冲走的情形,一丝笑意浮上了她的面颊。
自由了!越这么想,越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自由了。
雅子好不容易跑到汽车旁,穿着湿衣服坐进驾驶室,从仪表板下面拿出棉纱只擦了一下胳膊。
被淋湿的裤子紧紧地粘在腿上。
雅子决心跟大雨抗争,她把刮雨器打到最大档,同时打开了玻璃防雾器。
汽车喷出的凉气使她淋湿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雅子慢慢地把车开出车位,顺着刚才跑来的路将车开了过去。
车到工厂的横道时,邦子恰好走了出来。
她穿着带花纹的紧身裤,上身一件肥大的黑色T 恤衫,显得有些花哨。
邦子快速瞟了一眼雅子的车,但什么也没说,撑起蓝色的雨伞向暴风雨中走去,不一会儿伞就被刮翻了。
这些情况,雅子从汽车的反射镜中一览无余。
在工厂里可以一起工作,但绝不能再跟邦子交往。
像是应了雅子的这种想法似的,在风雨中挣扎的邦子眨眼工夫就从雅子的视线中消失了。
这时良惠正从外面的楼梯上走下来。
让人吃惊的是和雄像保镖似的撑着一把透明塑料雨伞紧跟在良惠的身后。
雅子熟悉的运动帽几乎压到了眉际。
良惠来到雅子的车旁,冒着大雨,眯缝着眼敲着前车真对不起,能把后备厢打开一下吗?干什么?他好像是说要替我把自行车放到车上。
良惠指了一下。
雅子与和雄的视线碰到了一起,那是一双小狗似的眼睛,纯洁,无邪。
雅子沉默不语,按下了后备厢的开关。
后备厢盖被用力弹起,挡住了后车窗。
反弹的作用加上风大,盖子不停地上下扇动。
雅子打开车门下了车,刚擦干的手臂被黄豆大的雨点打得生疼。
雨这么大,你快上车吧!由于风大,良惠几乎是在喊叫。
反正已经湿透了,没关系。
雅子刚说完,和雄走了过来上车!他二话没说,用力将雅子往车里推。
雅子被这种不容商量的态度所征服,顺势坐进了车里。
接着良惠也坐进了驾驶室。
这鬼天气!良惠说。
和雄从存车处将良惠的自行车推了过来,轻松地放进了后备厢里。
不知和雄是怎么把良惠购物用的旧自行车放进后备厢的,只有前轮探出一点。
雅子又下车看了一下,盖子虽不能盖死,但不影响开车。
上车吧。
和雄像落汤鸡一样,抬头看了雅子一眼。
白色的T 恤紧贴在胸膛上,皮肤清晰可见,雅子看到那把钥匙挂在他的胸前。
和雄两手捂在胸前,躲开了雅子的视线。
谢谢!不客气。
和雄板着面孔,毫无表情地回应着。
随着风声,一根小树枝不知从何处飞落到两人之间。
我送你,你也上车吧。
和雄使劲地摇着头,捡起了自己的塑料雨伞,向废弃工厂方向走去。
那人怎么了?等雅子回到车上,良惠望着和雄远去的背影问道。
谁知道。
雅子开动了汽车,从后视镜里看着远去的和雄。
不过,多亏了他,蛮热情的。
没有自行车,我可什么也干不了。
良惠用带有消毒液气味的毛巾擦着脸,自言自语地说。
雅子没有应答,透过快速摆动的刮雨器,精力集中地开着车。
打开前车灯,发现终于来到了新青梅国道。
来来往往的车辆都开着前车灯,中速行驶着,所到之处,溅起一片片水花。
良惠打了一个哈欠,又难为情地看了雅子一眼说道:跑这么远来送我,真对不起。
后备厢大概也淋湿了。
雅子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没有盖紧的后备厢盖,随着车的震动,轻轻地上下扇动着,大概进水了。
这样一来,那放过健司尸体的地方大概也冲刷干净了。
没关系,反正后备厢也要洗刷的。
良惠听了默默无语。
师傅,雅子看着车的前方说道,还想不想再干一次?什么事?良惠吃惊地看着雅子问道。
说不定还有机会。
机会?是上次那种事吗?给谁干?良惠掩饰不住惊愕,嘴巴大大地张开着。
是邦子说出去的,所以才有了这种‘买卖’。
是那个女人。
是有人胁迫我们,还是……良惠两手惊慌失措地紧紧地抓着防冲把手,就好像唯恐车子向前行驶似的。
那倒不是,总之,换来了这桩买卖。
你也不必细问,有我呢。
我只想问你,如果‘货’来了,你能不能帮忙。
有报酬的。
什么价?良惠的声音有点颤抖,但雅子感觉到她内心的那种好奇心。
一百万。
良惠听到一百万,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阵,问道:是和上次一样吗?这次不用我们扔掉,只是在我家里肢解掉就行了。
听到良惠踌躇着咽了一口唾液,雅子默默地点燃了香烟。
一会儿,烟雾充满了封闭的车厢,烟雾碰到潮湿的前车玻璃上,迅速消失了。
良惠被烟呛得咳嗽起来:那……我干。
真的?雅子确认似的看了一眼良惠的脸。
良惠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地颇抖着,我现在急需钱。
跟着你,下地狱我也去!难道在我前面的真是地狱吗?雅子透过雾像像的前车玻璃,除了隐约能看到前方车辆的尾灯,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雅子此时连车轮与柏油路的磨擦都感觉不到,就好像在宇宙中飘飘然也。
在缺乏现实感的空间中,雅子感到这种与良惠的对话仿佛是一种梦境。
五 强台风过后,天空像粉刷过一样,失去了夏天的光辉,染上了秋天的色彩。
随着气温的下降,弥生的怨恨、后悔、恐怖、希望以及那奔放的热情都渐渐地平息下来。
带着两个孩子,日常生活依旧,只是生活规律不似从前。
弥生对这种生活倒也渐渐习惯了。
不过,对弥生抱有同情心和好奇心的邻居们,对女户主如此快的变化却开始敬而远之。
弥生除了上班和去幼儿园接送孩子外,几乎足不出户,她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孤独。
自己难道真的变了?健司死后,外面的枷锁去掉了,但内心又被杀夫的枷锁套住。
这种内在的变化弥生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这是一个轮到弥生值日的早晨。
弥生拿着笤帚和簸箕出了家门。
胡同拐角处的电线杆下,是这个街道的垃圾集中地。
杀死健司的第二天早晨,自家养的猫雪儿就曾蹲在这里。
弥生向水泥墙上望去,附近的野猫经常蹲在上面伺机刨食扔掉的垃圾。
一只像雪儿模样满身污垢的白猫和一只茶色的大猫,看到弥生,慌张地逃走了。
雪儿自那以后也变成了一只野猫,经常在附近徘徊。
对小猫之事已彻底死了心的弥生若无其事地打扫起来。
她把垃圾车拉走后剩下的生活垃圾、纸屑等用簸箕装到垃圾袋里,然后扎好。
弥生觉得好像人们都在透过窗子,不怀好意地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她莫名其妙地心慌意乱起来。
这时,一个年轻女子清亮的声音,像是给弥生解围似的响了起来:对不起……弥生寻声望去,青年女子正有些惊叹地看着弥生的脸,眼睛里流露出的是信赖的赞叹。
弥生觉着面生,她思索着这个女子是否住在这条街道里。
这女子约三十岁,长发垂肩,打扮得像个女职员,给人一种涉世不深的感觉。
弥生一下子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你是刚搬到这儿来的吗?弥生问道。
是的,刚搬到那幢公寓里。
女子回头指了一下背后那幢旧公寓,又回过头来问,我把垃圾放这儿行吗?当然可以。
分类垃圾的收集日在那里写着。
弥生指了一下捆在电线杆上的金属板。
谢谢!说罢,女子拿出记录本记着什么。
看上去像是要去上班的装束,白色的长袖衬衫配一条深蓝色的裙子。
弥生扫完地,拿起垃圾袋刚要走,那女子像是等着这个机会似的:你经常在这儿打扫卫生吗?这里是轮流值日,我想也会轮到你的。
看一下值日表,就会知道的。
是吗?非常感谢!如果你上班没有时间,我可以替你打扫。
啊,这怎么可以!女子有些吃惊,然后很有礼貌地说,谢谢。
不过,我现在没有工作。
是吗?已经结婚了吧?对不起。
不,不,我还是单身。
不过也到了该找婆家的年龄了。
女子笑着说。
弥生发现女子笑时,眼角已有了细小的鱼尾纹。
说不定她跟自己的年龄差不多。
我刚辞掉了工作,也可以说是失业了。
哎呀,是吗?不过,说来有点过分,我现在又在上学。
是读研究生吗?问得也有点过分,但弥生还是爽快地问了下去。
因为附近已没有什么可以无拘无束说话的人了,工厂里的朋友自那件事以后也都神经质起来。
今天能跟这个不相识的人聊聊天,弥生高兴不已。
不是,读研究生可不敢想。
学的是我以前干过的老本行——染色专业。
我想将来就指望它谋生了。
那么,是边打工边上学了?弥生问道。
不,我有点积蓄,够上两年学用的。
不过两年之后就是穷光蛋了。
女子一边笑着,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那幢木结构的旧公寓。
那幢公寓已经老朽,不过租金还算低廉。
是这样啊。
我姓山本,家就在这条街的里面。
有什么不明白的,别客气,尽管来问。
谢谢。
我叫森崎,今后请多多关照。
森崎不急不慢地说道。
弥生心里想,她要是知道了健司的事,会是什么态度呢?第二天傍晚,闭目养神的弥生刚要去厨房准备晚饭,门铃响了起来。
我是森崎。
一个清亮的声音。
弥生急忙跑到门口,见森崎提着一盒甲州产的葡萄站在门外。
素淡的装束,略施粉黛,依旧给人一种好感。
哎呀!是您啊,快请。
我想,还是正式来拜访一下。
别那么客气。
弥生说着接过葡萄,往屋里让着客人。
自那件事以后,来过的人不是丈夫的朋友,就是自己的亲戚,要不就是健司公司的人和邦子,再就是刑警。
这是弥生近来第一次主动让外人到自己家里。
以往来人,自己总是神情紧张,今天来了一个没有隔阂的人,弥生非常高兴。
您有孩子了吧?森崎边好奇地看着墙壁上贴着的蜡笔画和走廊里放着的玩具汽车,进了中厅。
有,两个男孩。
他们现在还在幼儿园里。
一定很可爱。
我就喜欢孩子,有机会让我跟他们玩玩。
行!不过是男孩子,调皮得很呀,一会儿您就烦了。
还是别招惹这些淘气包吧。
弥生笑着对森崎说,并让了座。
森崎大方地坐了下来,从正面看着弥生的脸。
您真漂亮,一点也不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真让人羡慕,地道的一个服装模特。
瞧您说的。
弥生受到年轻女子的赞誉;从内心里感到高兴。
她兴冲冲地把冲好的红茶和刚收到的葡萄拿到了客人面前。
森崎往杯里放了很多砂糖,然后随和自然地问道:您丈夫还没下班吧?我丈夫死了,就在两个月前。
弥生用手指了一下卧室。
那里有一个崭新的祭坛,上面放着健司的照片。
照片是两年前照的,照片上的健司年轻而有朝气,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毫无知觉地笑着。
森崎脸色苍白地道着歉: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别在意,不知者不为怪嘛。
得的是什么病?森崎战战兢兢地问道。
没得什么病。
您没听说吗?弥生不由得看着森崎的脸问道。
森崎瞪大了双眼,使劲地摇着头。
不,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丈夫是卷人了一宗事件而死的。
您没听说过K 公园碎尸事件?听说了……难道真是……森崎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就好像弥生不是当事人似的,很得体地低下头,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您怎么哭了?弥生吃惊地问道。
太可怜,太令人伤心了。
多谢您这么体谅人。
弥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别人和善的心,她感动不已。
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都仅仅只是在嘴上说些安慰的话,心里却或多或少地对自己抱有疑心。
健司的亲戚责备她,自己的父母也回了老家。
雅子倒是可以拜托的人,但却像锋利无比的剃刀一样让人害怕。
良惠只知道用老眼光判断事物。
邦子那样的草包让人不想再见到她。
弥生觉得近来没有一个和她亲近的人,所以森崎的眼泪让她好感动。
非常感谢您。
我被周围的邻居视为可疑的人,我都孤独死了。
感谢的话我可不敢当。
我涉世不深,又不谙世事,常说些不该说的话,因此常常得罪人。
为了管住自己的嘴,才辞掉了公司的工作。
我想如果做染色工作,不说话也没关系。
是这样啊。
弥生向森崎讲了事件的大体经过。
最初抱有恐怖感而默默听着的森崎,渐渐地感兴趣起来,不时地插话提问。
清晨您和丈夫分别后就再也……是的。
不知从何时起,弥生把这些谎言当成了事实。
真令人痛心啊。
是啊,真让人懊悔。
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弃我而去了。
那,犯人抓到了没有?还提什么抓到,连犯人是谁都不知道。
弥生叹了一口气。
她意识到,如果这么继续撒谎,说不定会把是自己杀了丈夫这句话都说漏了嘴。
森崎则激愤地说:杀人碎尸,干这种事的人是不是心理变态呀?嗯,您说可恶不可恶,真是令人难以想像。
弥生记起了刑警让她辨认健司手掌的照片时那种强烈的恶心感。
今天这种反感再次复苏。
她知道这样对待帮助过自己的雅子和良惠是不公平的,但是在把事实篡改后,再去议论,去思考,不知不觉中弥生的记忆好像也被改变了。
电话铃响了,可能是雅子打来的。
弥生因交了森崎这位新朋友,第一次感到跟知道她的一切、不断指点她的雅子说话实在是麻烦。
一时间弥生踌躇起来。
别客气,我没关系。
森崎示意弥生去接电话。
没办法,弥生只好拿起了话机。
喂,这里是山本家。
我是衣笠。
耳朵里听到的是已经听惯了的一个刑警的声音。
衣笠和今井每周都来电话询问情况。
啊,承蒙关照。
夫人,最近有什么变化吗?没有,还是老样子。
听说您已经上班了?对。
朋友们还都在,我也习惯了那份工作,所以不想辞掉它。
这我明白。
衣笠肉麻地说,那么孩子不就没人管教了吗?什么叫没人管教!弥生感到对方的话里有一种恶意,一时愤然。
啊,对不起。
不过,孩子们干什么去了?‘’午觉后出去玩去了,我想不会出问题。
我担心火灾啦地震什么的。
有什么事请往派出所打电话。
承蒙费心。
还有,听说保险公司要支付您一笔保险金。
衣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高兴,但弥生还是感觉到他内心存有疑问。
她回头看了森崎一眼。
森崎已有意回避开了,她正站在院子里观赏那盆快要枯死的牵牛花。
那是孩子们在幼儿园种好后拿回家的。
哎。
我当初并不知道我丈夫在公司里投了保,保险公司通知我时,让我吃了一惊。
不过说真的,这也救了我们娘仨,不然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说的也是。
不过,有一个不好的消息,那个赌场的老板失踪了。
您如果知道些什么,请与我们联系。
您这是什么意思?弥生突然提高了嗓门,回头一看,发现森崎正吃惊地向这边看着。
您别误会,因为是突然失踪的,所以搞得警察也措手不及。
不过,警方正在全力寻找他。
失踪?这就是说他仍然是凶犯吗?衣笠没有回答。
停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了像是警察署里男人们的说话声及电话铃声。
弥生像是闻到了男人们的臭味和笼罩在屋子里的呛人的烟味,她皱了皱眉头。
总之,我们正在找他,不必担心,有什么情况请给我打电话。
衣笠说完挂断了电话。
衣笠的话,不管是对弥生还是对雅子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听到赌场老板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时,真令她们沮丧。
如今这个人失踪了,不等于承认他是凶犯吗?想到这儿,弥生放下心来,两颊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
放下电话,弥生回到座位上,与森崎的视线碰在了一起。
有什么好消息吗?森崎问道。
没有,没什么。
看到弥生又紧张起来,森崎客气地说:我该回去了。
没关系,请多呆会儿吧。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说是犯罪嫌疑人失踪了。
那,刚才是警察打来的电话?森崎显得有些兴奋地问道。
是啊,是刑警。
啊!真令人兴奋!哎呀,对不起。
没关系。
别那么在意。
弥生笑着说,不过,也够烦人的,一有点什么,就打电话来。
不过,总归是发现了罪犯呀。
话是这么说,可一直在逃也够让人窝心的。
弥生一脸无奈。
说得也是。
不过,那个犯罪嫌疑人在逃,不正说明他就是罪犯吗?那样倒好了。
弥生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慌忙闭上了口。
森崎佯装没在意,点了点头。
森崎和弥生己十分投机,进一步发展两人的亲密关系,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几乎是每天下午弥生小睡醒来,准备去幼儿园接孩子或准备做晚饭的时候,森崎就会到家里来。
说是刚从学校回来,手里总是提着些价格并不贵的点心、副食品什么的。
而且也跟弥生的孩子混熟了。
听到幸广说起雪儿的事,她也表示同情,并说要跟他们一起去把它找回来。
一天,森崎对弥生客气地说:弥生姐,我想您上夜班的时候,我就住在您家给您照看孩子吧。
弥生听了吃了一惊。
她不敢相信,认识时间还不长的森崎,会对自己如此关心。
那,太委屈您了。
没关系,反正我一个人也是睡。
可幸广他们半夜醒来没人照顾,太可怜了。
爸爸也没了,妈妈又上班。
森崎尤其喜欢弥生的小儿子,幸广也已经离不开森崎了。
渴望得到别人同情的弥生,高兴地答应了森崎。
那就干脆在我家吃晚饭,我就不付工钱了。
你看行吗?太谢谢您了。
突然,森崎眼里充满了泪水。
你怎么了?森崎一边拭泪,边笑着说:我是高兴,就好像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
一个人住长了,对家庭有一种渴望。
我一回到公寓就有一种寂寞感。
我也很寂寞。
丈夫死后,一个女人不管怎样努力,一想到不知别人会怎么议论自己,就心烦不已。
因为谁也不理解自己。
您真的好可怜。
好了,不说它了。
两人相拥而泣。
看到贵志和幸广吃惊而呆呆地望着她们的样子,两人又破涕而笑。
这位阿姨说晚上来陪你们睡觉,这下我可放心了。
弥生没想到雅子会为森崎的事发那么大的火。
我给你打电话时,那个接电话的是谁?雅子追问道。
叫森崎洋子,就住在我家,很热心的,经常为我照看孩子。
你是说住在你家?是啊。
住在我家,帮我照看孩子。
雅子露出惊讶的表情:跟你们一起生活?还没亲近到那一步嘛。
弥生有些恼火,她每天傍晚从学校回来到我家吃晚饭,然后,我上夜班时她再来。
给你白看一夜孩子?她免费在我家用晚餐。
真是一个相当奇特的人,你不觉得她有什么用心吗?当然没有。
弥生抗议道。
不管自己与雅子的关系怎么好,雅子的这种卑劣的想象,她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她只是很热心地帮助我。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那件事要是走漏了风声,首先遭殃的就是你!这我明白,可是……弥生被雅子刻薄的言辞呛得垂下了头。
可是,可是什么?弥生被雅子追问得不耐烦了。
雅子这种人是得理不饶人、非逼着你就范不可的。
何必那么小题大作。
小题大作的不是我,是你。
你为什么这么激动?雅子对弥生的态度难以理解。
我没有什么好激动的。
我也有事想问问你,最近你和良惠师傅在嘀嘀咕咕地做什么?邦子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回家,发生了什么事?听了这番话,雅子紧皱双眉。
是邦子把她们出卖给十文字的,无奈之下她接下了那笔生意。
雅子没有告诉弥生。
弥生也不会想到,雅子之所以瞒着她,是因为弥生警惕性不高,不牢靠。
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倒要问你,那个人是不是对你的保险金感兴趣呀?弥生终于被激怒了:森崎小姐不是那样的人,和邦子可不是一路人!好了,好了。
保险金的事算我没说。
看到弥生较起真儿来,像退潮似的,雅子沉默了。
想到雅子曾帮助过自己,弥生也软了下来:对不起,咱们别再说这事了。
不过,森崎这个人没问题。
可是雅子却打不住:让她跟孩子们在一起,孩子们万一说出点什么,可就……面对这个执拗而不好打发的雅子,弥生只好继续应对:孩子们已经把那晚的事忘掉了。
从那以后,孩子们再没说起过。
孩子们不再说起,说不定是怕你伤心。
这句话说到了弥生的痛处,但她还是一口否定:没那回事儿,我最了解孩子们。
那就好。
雅子像是要确认这点似的看了一会儿弥生的脸,然后把目光转向别处说道,不过,如果最后掉以轻心,就会铸成大错。
最后?你说的最后是什么意思?弥生以为一切好像都已经过去了,赌场老板一失踪,我们不就化险为夷了。
你在说什么呀!雅子嗤笑道,对你来说,‘最后’就是直到你闭眼的那一天啊。
你说的也太过分了吧!弥生忽然向周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良惠站在了身后。
良惠也在用责备的目光看着自己,很显然是两人在合伙排斥自己。
想到这儿弥生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满——你们两个人凭什么来责难我,礼金我又不是没付给你们,至于吗?下班时,弥生对谁也没打招呼,一个人走出了工厂。
天亮得晚了,昏暗的夜色又让她寂寞起来。
弥生回到家,森崎和孩子们还在睡。
听到有动静,森崎一袭睡衣打扮起了床。
您下班了?啊,我把你给吵醒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今天上学早,也该起床了。
森崎伸了个懒腰,她发现弥生有点儿异常,便皱着眉问道,弥生姐,您脸色不好看,发生了什么事?没什么。
在工厂里跟人拌了几句嘴。
弥生不会告诉森崎,那是为了祖护她而吵架的。
跟谁?就是经常往我家打电话的那个叫雅子的。
啊,就是那个说话有点粗鲁的人吧?为了什么?她说您什么了?森崎倒像是自己跟别人吵了架似的兴奋起来。
没什么,都是些无聊的事。
为了避开森崎的追问,弥生假装要准备早饭,系上了围裙。
森崎又低声问道:我说,怎么她一来电话,您就毕恭毕敬的?哎?弥生吃惊地回头看着森崎,哪有这回事儿。
您有什么把柄被她抓着了吗?弥生此时觉得森崎的眼睛也好像变得跟周围的人一样,在刺探什么。
但转瞬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觉得森崎绝不是那种人。
六 秋天午后的阳光柔和地照在饭桌上的两捆纸币上。
这两捆像刀切过似的崭新万元纸币,像是愚弄人的镇纸一样,没有一点现实感。
但是,这毕竟是在盒饭工厂里工作一年都挣不到的。
在信用金库工作时的年收人,也不过是这些钱的一倍。
雅子把弥生送给她作为报酬的二百万元现金放在面前,思考着干过的事和今后将要干的那笔生意。
她的思绪终于又回到了眼前的现金上来。
把它们放在哪呢?干脆就存到银行里。
但是万一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时,一是不能马上取出来,二是给别人留下了证据。
要是放在橱子里,又怕被家人发现。
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内线对讲机响了,雅子急忙把钱塞进水池下面的抽屉里。
对不起,打扰一下。
门外传来一个女人踌躇的声音。
有什么事?我打算买下对面那块空地,想……没有拒绝的理由,雅子只好打开了门。
一位身穿淡紫色套装的中年妇女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
从脸上看,年龄大概跟自己差不多,但体型却失去了线条,声音高亢粗放,像是一个缺少必要教养的人。
对不起,突然来打扰您。
没什么。
我打算买下您家对面那块空地。
那女人重复着刚才说过的话。
她指的是在五米多宽的道路对面的那块正在平整的土地。
几次听说已达成协议了,但都没成交,所以一直闲置着。
那么,你想怎么样?雅子像是在办公务一样问道,令那个女人一时无从回答。
我是说,我想打听一下,为什么只有那块土地没能卖掉,是不是有什么缘故?这,我不太清楚。
我怕买了以后,让人家说三道四,那样就讨厌了。
你说得有道理。
不过,我不清楚,一你不妨向不动产公司打听一下。
我问过了,可是人家不告诉我。
所以才……那大概就没什么吧。
看到雅子也并不清楚,女人说出了她的理由:我丈夫说可能是因为这里的土是红土,所以都认为不好。
雅子歪了歪头,她还从没听说过这种说法。
女人看了一眼雅子,又慌忙补充道:好像听说红土打地基打不牢。
我们家也是红土地呀。
啊,对不起。
女人可怜兮兮的,有点惊慌失措。
雅子则摆出话到此为止的架式,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那,院子里存水吗?这里地势较高,存不住雨水。
是吗。
女人说着向雅子家里望了一眼,这才准备告辞,我明白了。
给您添麻烦了。
虽然只是有人因要买地而问了些问题,但雅子心里却不愉快。
因为几天前,邻居家的主妇也曾叫住她过。
香取,一位住在自家后邻、刚步入老年的主妇拽了一下雅子的衣袖,低声叫道。
她因心灵手巧,平时在家里教插花,在邻居里算是跟雅子关系比较好的。
请等一下,最近有些事令人觉得奇怪。
什么事啊?是你公司的人来问了许多问题。
我公司的人?雅子吃惊地想:不会的,可能是良树他们公司或是银行的。
可是,良树的公司不会这么早就搞信用调查,伸树还不会有那样的运气。
这么说只会是自己公司的人了。
那人确实说过是盒饭工厂什么的。
女人也觉得拿不准而皱起了眉头,不过,也说不定是私人侦探所或什么地方的。
我也很注意他们,可他们问的都是你家的事情。
都问了些什么?家庭成员啦,日常生活啦,邻居们的评价啦什么的。
当然,我什么也没告诉他们。
可是,就不知其他人向他们说了些什么。
主妇指了一下雅子的另一家邻居。
那家只有老两口,伸树上中学的时候,因音响放得太响,曾几次惹得他们发火。
如果老两口还心存芥蒂的话,也可能会借题发挥。
他们是不是去了许多家呀?雅子感到不安。
可不是!我看到他们向你家窥探,又去按邻居家的门铃。
你说多叫人不舒服。
他说为什么了吗?嗯,我觉得挺奇怪的。
他说是为了把您转为正式职员而进行的调查。
荒唐!计时工升格为准职员,最短也要连续工作三年。
那个人显然在撤谎。
我也这么想。
我还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小青年,穿着笔挺的西服。
雅子脑子里闪过了十文字。
但是十文字好多年前就认识自己,不可能是他。
要么是替察?刑警是不会采取这种暗中调查的方法的。
有人在调查自己。
自那件事以来,雅子第一次意识到第三者的存在,但那不是警察,是一个隐藏在暗处的谜一样的第三者。
或许……雅子甚至想到,在弥生家出现的那个叫森崎的女子,是否也是第三者的同伙呢?虽然为了她,跟弥生闹得不愉快,但弥生对那女子毫不怀疑,这本身就令人不可思议。
这难道不是他们巧妙安排的?警察是没有必要微服侦察的。
青年男子、森崎、刚才的中年妇女,如果说他们都是为同一个目的,那么这个第三者可以认为是一个多人组成的团伙。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在窥探我们?雅子骤然对这些来路不明的人感到恐怖,她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要不要告诉良惠和弥生?不,在没确认之前,先不告诉她们。
雅子把车开进了停车场。
不知何时,那间像是值班室的预制板组装的小房子已经完工,但还没有人值班,里面空间不大,从装有玻璃的窗户看,漆黑一团。
雅子下了汽车,站在开着的车门边望着那个小屋。
这时邦子的高尔夫敞篷汽车溅着小石子呼啸着开了过来。
雅子知道没有什么危险,但面对这种横冲直撞的架式,她还是不自觉地向后躲闪着。
邦子驾驶技术糟糕透了,左右打着方向盘,终于将车倒进了自己的车位。
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邦子从帆布敞开着的驾驶席上向雅子打招呼。
早上好。
还是那种口是心非的问候。
邦子身穿崭新的红皮茄克,大概是用弥生给的那笔钱买的。
早!雅子待理不理的。
已经好久没有在这儿碰到她了。
以前她们都是相互在停车场等着对方,自从那件事以后,她们取消了这种做法。
此后,不知何故,她们总是碰不到一起。
邦子大概在巧妙地有意避开自己吧?她看到邦子一脸的不高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你今天提前了不少哇。
是啊。
雅子透过昏暗的夜光看了一下手表,确实比平时早来了十多分钟。
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吗?邦子下了车。
边关闭着前挡风帆布,边用下颌示意那座小房子。
是警卫值班室吧?不是一般的警卫。
最近好多人到警察局报案,说有流氓滋事。
听说工厂为了预防万一,就添了个值班的。
雅子想,尽做些无用功。
不过停车场谁的车都能进来,所以违法停车的多了起来倒是事实。
一定是工厂为此而考虑的对策。
那你可就遇不到流氓了,那多没劲啊。
你在说什么呀!邦子对说话如此露骨的雅子表示不满,涂得鲜红的嘴唇噘得老高。
邦子今天妆化得很浓,倒好像是要到市中心去购物。
雅子却觉得她在有意夸耀,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我说,雅子瞅着擦得放光的高尔夫敞篷汽车,你还在开车上班啊,骑自行车岂不更省钱?对不起,告辞了。
邦子强忍着怒火扭头走了。
雅子连瞥都没瞥她一眼,回过头来,用手搓着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
十月初的晚上已经让人觉得稍有凉意。
天气一冷,再加上干燥,能嗅出空气中飘浮着的各种气味:鱼腥味、煤气味、金桂香和各种草香。
远处传来对秋天无限依恋的各种虫子的叫声。
雅子从后座上拿过运动服,套在T 恤衫外面,习惯地点燃了香烟,等待着邦子那红色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
远处传来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
雅子看到一部大型摩托车向停车场驶来。
一进沙土路,能听到后轮打滑的磨擦声,前车灯因地面不平而上下跳动着。
会是谁呢?在这个工厂里没有骑摩托车上下班的计时工。
雅子紧张地注视着驾驶者。
香取?掀起头盔的挡风罩,传过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原来是十文字。
是你呀,吓了我一跳。
太好了,总算赶上了。
十文字关掉发动机,停车场里一片寂静。
刚才的虫叫声也被发动机的轰鸣声吓得戛然而止。
十文字熟练地用脚打开摩托车的支撑,下车站到了雅子身边。
出了什么事?有货了!终于来了。
从摩托车驶过来那时起,雅子就预感到一件不寻常的事来了。
但她没想到是自己干过的那种事。
雅子为了抑制住心脏的狂跳,两臂交叉在胸前。
半年没穿的运动服上,散发出一种自己熟悉的洗涤剂味和除虫剂的气味。
雅子突然觉得,终于要告别这段安宁的生活了,她紧抱胸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你说过的那种货?正是。
刚才突然接到电话,说有一具尸体,让好好地把它处理掉。
急死我了,我想电话是联系不上了,所以就到这儿来截你。
又怕城之内认出我的车,如果让她发现可就糟了。
十文字因兴奋声音有些颤抖。
所以你就骑摩托车来了。
最近不大动这玩意,起动也不灵,老是发动不起来,急死我了。
十文字像是摆弄假发套似的麻利地取下了头盔,用手梳理着蓬乱的头发。
需要我做什么?嗯,我现在就去取货,然后送到你家。
你几点下班?五点半,出厂门到停车场时将近六点。
雅子用脚跺着地面道。
几点能回到家?六点多。
不过那时家里有人,你必须九点以后来。
这期间你先做些前期工作,去掉衣服什么的。
你一个人能行吗?到了这个时候,不行也得行啊!十文字显得十分无奈。
你一个人去取货?我想试试。
手术器械也买好了,到时候一起送去。
拜托。
雅子还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一边咬着手指甲一边拼命地转着脑子,可越急脑子越不好使。
终于她想到了一件事,准备些包裹用的瓦楞纸箱。
是不是要大一点的?嗯,尽量准备些蔬菜店用的纸箱,那种纸箱不显眼。
要结实的。
我在明天中午以前准备好。
拜托了。
有塑料袋子吗?买好了。
说到这儿,雅子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如果明天早晨不方便怎么办?雅子想,万一明天良树不去公司上班,或者是伸树打工的休息日怎么办?雅子不安起来。
什么不方便?十文字慌张地问道。
比如说我家里有人怎么办?啊,那就给我打手机。
十文字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雅子,名片上印有十文字的手机号码。
那好,如果有什么不方便,明天八点半以前我会跟你联系的。
那好,拜托了。
十文字突然把手伸到了雅子面前,雅子会意,握了一下十文字的手。
那是一双被冷风吹过、粗糙而冰冷的手。
我走了。
十文字插上钥匙,启动了发动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在黑暗广阔的停车场内回荡。
雅子又想起了什么,叫住了十文字:请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十文字又掀起了挡风罩。
有一个像是私人侦探所的怪人去过我家那一带。
什么?十文字吃惊地问道,他想干什么?我不知道。
是警察?这下糟了。
十文字这么一说,雅子也慌了神。
她想说取消这笔买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事到如今,已经来不及了。
她咽了一口口水,对十文字说:不管它,干吧!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况且供货的人也是不讲情面的。
十文字说罢,熟练地调转车把,后轮掀起一股尘土,驶出了停车场。
停车场里只剩下雅子一个人,她一边沿着黑暗的道路走着,一边想着碎尸的顺序:先割下头,然后切下手臂和腿,打开胸腹……她脑海闪过曾经干过的那件残忍的工作。
一想到不知道将要处理的尸体是个什么情形,她又害怕起来,就好像自己的身体在本能地拒绝这件事似的,她的腿不由自主地颇抖起来,并且愈来愈厉害,甚至腿竟不能向前迈动了。
雅子只好在黑暗的道路上站了下来。
这种身体的颤抖来自雅子内心深处,是那个身份不明的第三者魔幻般存在的缘故。
走进工厂的大厅,邦子像在卖弄似的,扭头和雅子擦肩而过。
雅子根本没理会邦子这种孩子气,她在找良惠。
良惠和弥生正在更衣室里换着衣服。
请来一下!良惠正在换工作服,雅子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旁边的弥生回头看了她们一眼,顿时疑惑地注视着雅子僵硬而无生气的眼睛。
雅子本想避开,但看到弥生好像已经把过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突然产生一种想让弥生也尝一尝腿脚打颤的滋味的冲动,于是,就咬着牙克制着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良惠问道。
她已经意识到有突发的事情,脸上出现怯色。
生意来了。
雅子简明扼要。
良惠紧闭着嘴唇,沉默着。
雅子想,第三者的事绝不能告诉良惠。
不然,良惠会被吓回去的,尸体一个人可处理不了。
你们两个人在嘀咕什么呢?弥生插嘴问道。
你想知道吗?雅子正视着弥生的脸,然后抓起了弥生那纤弱的手腕。
干什么!到底怎么了?弥生的脸色也变了。
雅子放开她的手,又抓起了她的胳膊肘,把这里切下来,就是这样。
弥生被雅子抓着胳膊,浑身变得软弱无力。
良惠向周围望了一眼,示意雅子注意场合。
但周围的人谁也没有注意雅子她们。
大概考虑到即将开始的艰苦作业,大家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默默地换着衣服。
你在骗人吧?弥生像孩子似的小声说道。
不骗你。
想干吗?想干就到我家来。
雅子放开了弥生的胳膊。
弥生呆呆地、无力地放下了手臂,知了帽掉在了地板上。
我曾跟你说过,稚子道,你必须把那个叫森崎的赶走才能来!弥生缄默地瞅着雅子,之后,从雅子身上移开视线走出了更衣室。
从背后也能看出她在生气。
七 这不是在做梦吧?雅子从早上就在问自己。
按约定的时间,上午九点刚过,十文字终于来了。
他脸色苍白,把用毯子裹着的尸体搬进了洗澡间。
良惠还没有到。
太可怕了。
十文字像刚从北极旅行回来似的,双手搓着冰冷的脸颊。
尽管十月的阳光还暖融融的。
有什么可怕的?雅子已把上次用过的休闲用蓝色毡布整个铺在了洗澡间的瓷砖地上。
你还有什么可怕的?我说香取,我这可是第一次看到死尸呀。
况且,在到这里之前还有那么漫长的时间。
没办法,我只好把尸体放在后备厢里,到夜间营业的店里消磨时光,然后,又去六本木转了几圈。
被人问起来可就危险了。
这我倒想到了。
所以我尽量去有人的地方。
我拉着的是一包不能看的东西,我知道我死了也许会是这个样子,但我绝不想看到这副样子。
我坐在车里,背后像是有重力在吸弓!,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我也曾想先把衣服给脱下来什么的,可这活一个人干不了。
况且,晚上也看不清楚。
我也在想,我真无用,可……完全能够理解,她清楚十文字此时比平日里更青白的脸色不只是因为睡眠不足造成的。
死者总会让生者多去看它几眼,尽管人们不想看。
要让人们认为死者与自然界其他东西并无区别,那要花多少时间啊。
这货,你是从哪里弄来的?雅子触摸了一下死者弯曲了的手指,感觉僵硬且冰凉。
我想这个你最好别问。
十文字干脆地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就不好说了。
你指的是什么?雅子站了起来。
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是令人可怕的事情。
十文字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被毯子裹着的死尸。
可怕的事情,是警察?雅子问道。
说不定不只是警察。
那还有谁?比如说复仇者什么的。
雅子想到的是来路不明的第三者,而十文字想到的是致死者于死地的直接利害关系者。
他是怎么丢了性命的呢?说不定是为了他的钱,有人在制造假失踪,不然怎么说让把尸体彻底处理掉呢。
这么说来,这个尸体说不定与数亿元的金钱有关。
雅子看着这个已失去血色的死者的秃头想道。
只要是没有利害关系,处理尸体与扔垃圾又有什么两样呢。
在现实生活中,只要生活,就会产生垃圾,至于谁扔什么垃圾,那就无人知晓了。
当然,如果有一天自己被扔掉时,也许也会跟扔垃圾一样。
想到这儿,雅子冷静地对十文字说:帮我把他的衣服脱掉。
是。
十文字毫无表情地答应着。
雅子用剪刀剪开死者的西装,开始麻利地脱起衣服来。
十文字把脱下的衣服提心吊胆地塞进垃圾袋里。
有钱包什么的吗?雅子问道。
没有。
有也被那些人给拿走了,剩下的就这一堆。
真是一堆垃圾了。
雅子自言自语。
垃圾?十文字有点吃惊地说。
是的,可以认为是在处理垃圾。
言之有理。
报酬什么时候给?我已经拿来了。
十文字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掏出一个像装带馅面包的茶色纸袋。
整整六百万。
我对他们说过必须付现金。
那太好了。
不过,万一这尸体被发现了怎么办?把钱还给人家。
不过,那很丢面子,还会要我们赔偿的。
十文字开始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声音都有点颇抖,所以我们一定要慎重。
明白了。
脱光衣服的尸体被扔在洗澡间的地板上。
这时,十文字才从刚才拿出的纸袋里抽出捆好了的四捆万元纸币,递到了雅子面前。
把钱付给你。
我现在就去取箱子。
送走了十文字,雅子返回浴室看着十文字预先给的报酬。
这些钱没有弥生给的钱新。
币面又脏又有绉,都用橡皮绳捆着,与信用金库收进来的钱一模一样。
肮脏的交易。
雅子头脑中浮现出这句话。
尸体是一个瘦小的男子,看上去六十岁左右,秃顶,牙齿齐全,胸部中央和右腹部有手术后留下的疤痕。
胸部的疤痕较长而腹部的则短得多,一看就知道是进行过心脏和盲肠手术的。
脖子上有手指印,像是被人用双手掐过,脸上有青紫色的淤血。
从脸颊和双臂的多处擦伤判断,当时死者可能挣扎过。
这个男子是哪里的?从事什么工作?为什么被杀死的?均不得而知。
从脱光衣服后的尸体上无法想像死者生前的生活状况。
而且也没有这个必要。
雅子和良惠要做的就是把尸体肢解后装进垃圾袋内,然后再装进纸箱内捆扎好。
恐怖心一旦被麻痹了,这跟盒饭工厂里的操作不无相似之处。
良惠是在十文字走后不久到来的。
因早有思想准备,所以并不觉得可怕。
良惠将紧身运动服的裤腿挽至大腿处,雅子则穿着短裤和T 恤衫。
两人围的都是从工厂里偷来的围裙,戴着塑料手套。
因怕赤着脚会被碎骨扎伤,所以雅子穿着自己的长筒雨靴,良惠则穿着良树的长筒雨靴。
这种打扮也跟在工厂里工作时很相似。
这种刀真快呀!良惠不胜感慨地说。
十文字买来的手术用器械非常好用,跟上次肢解健司的尸体时用的切生鱼片的刀不同,有一种快刀斩乱麻的爽快感。
用这些工具工作,比想像的容易,进度也快得多。
骨头部分,两人准备合作用锯切割。
但是一使用锯子,她们才知道,十文字准备的电动锯并不好用。
因为锯子会使细小的骨片、肉片和血液满天飞,还会溅到眼睛里。
没办法,她们只好戴上护目镜以保护眼睛。
随着工作的进展,周围的地板上已是一片血迹。
内脏里发出的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也跟上次一样,但这次她们权且认为是跟在工厂里工作一样,心情比上次好得多。
这处伤疤是治心脏病的吧。
真可怜,好不容易做了心脏手术,才保住了生命,不料却被人杀了。
良惠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红红的。
她用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指指着那淡紫色的像蚯蚓似的疤痕,自言自语地编着故事。
雅子不作声地把尸体的手和脚从胳膊和腿上割下来。
与壮年健司的脚不同,皮肤一点光泽也没有,干瘪得几乎没有脂肪。
没有脂肪不卷锯,省事多了。
跟健司那家伙不一样,装进袋子里也比较轻。
良惠一边忙着一边自言自语。
体重恐怕连五十公斤都没有。
嗯,不过,这个人肯定是个大款。
良惠满有把握地说。
何以见得?你看那手指瘪下去的地方,那里戴的像是个中间凸起的那种纯金戒指。
说不定是个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呢,可惜被人摘走了。
你又在瞎编。
雅子苦笑道。
雅子看了一下更衣处洗衣机上的闹钟,已经近中午了。
下一步就等着十文字送纸箱来装箱了。
上次处理健司的尸体时由于紧张,没觉得累,可这次却感到肩和腰部酸痛。
一大早下班回来就没合眼,真想早点完事睡一觉。
良惠也站了起来想用手捶捶腰,却又踌躇起来。
想捶捶腰,手又这么脏。
再换一副新手套。
那不太浪费了嘛?说什么呀。
雅子对着从工厂里偷来的一沓手套扬了扬下巴,用吧,多着呢。
我说,阿山到底还是没来。
良惠边换着手套边说。
嗯。
本想让她来亲自看一下现场来着。
杀了自己的丈夫,还没事似的。
良惠愤恨地说,反而认为我们财迷心窍,瞧不起我们。
我们才问心无愧呢!这时内线自动对讲机响了。
良惠惊叫了一声。
谁回家了,不会是你儿子吧?雅子摇了摇头。
伸树很少这个时间回家。
可能是十文字。
对。
良惠放下心来。
为以防万一,雅子谨慎地从观察孔向外看了一眼,发现十文字正吃力地提着一捆叠好的纸箱站在门口。
雅子急忙帮着把箱子拿了进来。
我把箱子拿来了。
十文字向良惠招呼道。
辛苦了。
良惠像是在对工厂里的年轻职工说话。
我帮你们把箱子插好。
需要几个?雅子用手示意了个八字。
因为死者比较瘦小,所以袋子装得比预计的少。
不过衣服不能装箱,由十文字本人小心地带走。
八个?十文字一幅吃惊的样子,没想到这么少。
你来这儿,没被人看到吧?良惠担心地说。
没问题。
没人跟踪你吧?雅子严肃地盯着十文字的脸。
她不能让第三者发现他们做的这桩生意。
我想没有。
只不过……只不过什么?我看到一个女人站在你家对面的那块空地上,好像一会就走了。
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一个中年妇女,有点胖。
一定是上次来说要买地的那个女人。
她往我家看了吗?没有。
她像是在看那里的土质。
之后又看到有人出去买东西,我想谁也没注意到我。
雅子想,用十文字的西马车运走这些箱子说不定是一个错误,下次还是用自家车,这样就不会被人注意。
看到十文字用车把纸箱拉走,良惠比喻恰当地说:就好像是中山把做好的盒饭拉走了一样。
说完,两人大笑了起来。
之后,两个人轮流冲了澡,然后打扫洗澡间。
良惠注意到时间不早了,心神不定起来。
雅子把准备好的钱拿了出来:给你,报酬。
良惠像是在拿不洁净的污物似的,用指尖夹着接过钱,放到了自己塑料背包的下面。
之后,舒了一口气说:太好了!这些钱你打算怎么用?我想让美纪去上短期大学。
良惠整理着零乱的头发回答。
你呢?嗯。
雅子歪着头,己经有五百万了,自己怎么花这些钱呢?有句话我说出来你可别不高兴。
良惠畏畏缩缩地说。
什么?你的也是一百万吗?当然了。
雅子理直气壮地看着良惠。
良惠不好意思地又把刚才放进包里的钱拿了出来:还你的,上次借的那八万元。
雅子曾为美纪修学旅行垫支过钱。
良惠从皱巴巴的一捆钱中抽出八张万元的纸币,边向雅子低头致谢边递了过去。
我没零的,剩下的三千元,等去工厂时再给行吗?行。
借钱还钱,雅子不想在这方面跟良惠客气。
而良惠却希望听到一句客气的话。
停了一会儿,见没有指望,良惠站起来告辞:那,晚上见。
晚上见。
上夜班的同伴应晚上见。
白天在一起就有点行迹可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