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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出口

2025-03-30 06:16:12

一弥生像是在看一件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欣赏着自己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那是一个式样一般的白金戒指。

她回想起了和健司买戒指的日子。

那是早春一个温暖的星期天,她和健司一同去了百货店。

健司逐个货架看过之后,说一生就这么一回,选了一个最贵的。

当时自己那种羞怯和高兴的心情仍记忆犹新。

那种感情丢到哪里去了呢?情意绵绵的两个人是什么时候消失了这种感情的呢?自己杀死了健司。

突然,弥生胸中发出无声的悲鸣。

她现在才发觉自己闯下的祸有多大。

弥生猛地从客厅的椅子上站起来,跑进了卧室。

她站在穿衣镜前,把毛衣向上撩起,看着自己裸露的上腹部。

她是在确认让自己产生杀意的原因。

但是,作为憎恨的标记,胸口那块明显的青斑已经渐渐地变黄而消失了。

自己确实是因此杀了健司。

杀了一个曾说过一生就这么一回,特意为自己买了昂贵戒指的男人,然而自己却没有受到惩罚,天地何容?弥生无力地瘫倒在榻榻米上。

过了一会儿,弥生抬起眼睛,看到祭坛正面健司的照片正看着自己。

那是被孩子们经常更换的燃香熏染的照片,是夏天旅行时照的。

弥生看着健司面带笑容的照片,不由得气上心头。

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吗?你不是总是虐待我吗?其实你也就会欺负像我这样的老实人。

孩子你也不管不顾。

弥生一边拭着泪一边自言自语。

以往的激情又像波涛似的涌上来,刚刚萌生的一点点悔恨,又像撞击到海岸的浪花,瞬间又流回了大海。

我知道不该杀你,但我还是不能原谅你。

弥生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句话,我决不原谅你,即使杀了你也不能原谅你,永远不能原谅你。

是你变心,变坏了,是你背叛了我。

让挑选戒指时的那两颗心心相印的人消失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弥生来到起居室,气鼓鼓地打开阳台的门。

狭窄的院子是用黑色的墙砖与邻居家隔开的。

院子里放着孩子们的三轮车,支着一架小秋千。

弥生从手指上搭下戒指,猛地向院子里扔了出去。

她想索性扔到邻居家的院子,可没想到扔到了墙上,反弹回来,又落到了自家院子的角落里。

等到看不见戒指的踪影了,弥生突然又有一种无法挽回的留恋的感觉。

尽管心里想没了就算了,可一想到它,心中还是有一种刺痒的后悔感。

在十一月份正午发白的阳光下,弥生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

八年来一次也没有摘下过的那枚戒指,在自己的无名指上留下了一圈白痕。

弥生痛苦地看着它,有一种失落感,但更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

终于,所有的事情都宣告结束了。

弥生正在沉思着,突然屋内的对讲机响了。

刚才的事情是不是被人看到了?弥生没穿鞋就慌忙跑到院子里。

她跷起脚向门外张望,发现一个上身穿西装的男子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

幸好那个男人好像没有注意到站在院子里窥视的弥生。

弥生急忙跑回屋里,拿起了内线对讲电话。

院子里潮湿的黑土沾到长筒袜上,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黑色的脚印。

您好,您是哪位?我是新宿的佐藤,是您丈夫的朋友。

是吗。

到附近来办了点事。

能让我进去烧柱香吗?是这样啊。

弥生感到麻烦,但人家是来吊祭的,又没有理由拒绝。

她用主妇的眼光审视了一下放祭坛的卧室和客厅,认为没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便向门口走去。

打开门,一个留着短发、身材魁梧的男子向弥生深深地施了一礼。

突然来打扰您,真是对不起。

对您丈夫的去世,我表示深深哀悼。

男子的声音低低的,让人听了很舒服。

条件反射似的,弥生还了一礼,同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健司是七月底死的,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可他现在才来。

但又一想,最近也经常有朋友来电话说刚刚才听说这件不幸的事,弥生又安下心来。

特意让您来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佐藤把弥生的脸、眼睛、鼻子和嘴打量了好长时间。

虽然那眼神并不让人讨厌,但弥生总觉着对方像是在按图索骥似的,令人不快。

弥生也重新审视着佐藤。

她奇怪健司和这个男人是怎么结识的呢?因为佐藤的一举一动与健司周围的同事们大相径庭。

他们大都不拘小节,为人正直,而这个佐藤则不容易让人看到他的本来面目。

他就像蒙上了一层滑滑的膜,让人不好捉摸。

他西服革履的打扮,又像个工薪族。

好像是发现了弥生那疑惑的神态,让我参拜一下健司好吗?佐藤用他那练达而柔和的语调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请吧。

迫不得已,弥生把佐藤让进了门。

弥生走在并不长的走廊上,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恐惧感。

她在猜测跟在后面的佐藤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她开始后悔,不该大意地把一个陌生的男人让进家里。

就是这里,请吧。

弥生把佐藤让进了有祭坛的卧室。

佐藤跪在地板上,在祭坛前,两手合十。

弥生来到厨房一边准备着茶点,一边留意着卧室。

她感到奇怪,既然是来上香,怎么没拿装奠仪的袋子呢?并不是自己贪心想要人家的奠仪什么的。

到死者家里去上香,带着奠仪和慰问品是一种起码的常识。

谢谢!请这边坐。

弥生将茶放到茶桌上。

佐藤不客气地坐下,从正面看着弥生。

令弥生不可思议的是,佐藤的眼睛里丝毫没有对健司的哀悼之意,更没有对弥生的同情之心。

佐藤表示感谢,却不去端茶碗。

把烟灰缸放到桌上,他也不吸烟。

他的手放在膝上,不想触摸任何东西,就像不想在这里留下证据似的。

弥生渐渐害怕起来,以前雅子曾提醒过自己要多加小心,今天她痛切地感觉到了。

您跟我丈夫是在哪里认识的?弥生尽量保持镇静,装作没事似的问道。

是在新宿啊。

新宿的什么地方?歌舞伎街吧。

弥生不安地抬起了头。

看到弥生怯生生的样子,佐藤和蔼地微笑了一下,但只是那厚厚的嘴唇咧了一下,眼睛里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歌舞伎街?夫人,别装糊涂了!哦?弥生大吃一惊。

衣笠说过的赌场老板失踪的话又浮现在脑海里。

不过,果真是他吗?您说什么?那天晚上,我跟你丈夫发生了点争执。

那天晚上……为了确认一下弥生的反应,佐藤停顿了一下。

弥生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以后的事就不用我说了。

可这件事让我蒙受了巨大的冤屈和损失。

我的店破产了,生意也一塌糊涂,这些事情你是想象不到的。

而你却在这小院里心安理得地带着孩子安逸地生活着。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

请你出去!弥生起身要站起来。

坐下!佐藤冷静地威胁道,弥生则因害怕而半起半坐着。

我喊警察了!警察来了,倒霉的是你。

你想怎么样?弥生坐到了椅子上,你到底想怎么样?弥生已极度恐慌,思维的神经已经凝固,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把这个令人可怕的男人赶出家门。

我知道,是你杀了你的丈夫。

胡说!你在胡说!弥生歇斯底里地喊着,你不要随便乱说!夫人,你这样喊会让邻居听到的,你的院子本来就不大。

你这叫内心负疚的过激反应。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弥生用颤抖的双手捂住太阳穴,不断颤抖的手震得头也摇晃起来,她又把手放下来。

她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是,佐藤的话,暂时让弥生冷静了下来。

事件发生后,她就一直为邻居们有何反应而烦恼,她知道这是一种被迫害妄想症。

直到今天,一想到邻居们会怎么议论自己,还是害怕。

夫人,你是不是在为我到底知道多少而不安?佐藤笑了,这次是真笑,是嘲笑,告诉你,我全知道。

知道什么?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弥生战战兢兢地看着桌子对面的佐藤。

虽然不谙世故,但她也能猜测到,这是一个凶狠的、胆大包天的家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无恶不作的恶棍。

这样的人自己从未碰到过,他就像是一个操着相同语言、却来自另一个不可思议的星球的男人。

健司跟这样的人吵过架?弥生甚至要赞扬起被自己杀死的丈夫来了。

你发什么呆?佐藤看到弥生精神恍惚的样子,微微笑着问。

因为你说得太令人不可思议……弥生重复着这句话。

佐藤思考着再说点什么,把手放到下巴上。

弥生一看到那长而纤细的手指,就害怕不已。

那天晚上,你丈夫跟我吵过架后回到家,而你就在门厅前,悄悄地把他勒死了。

当时你的孩子听到了动静,是你呵叱他们不让他们开口的吧?你的大孩子,叫什么来着?对,叫贵志。

贵志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弥生吼道。

你长得真漂亮啊!名不虚传。

佐藤欣赏似的看着弥生的脸,你虽然徐娘半老,但只要改邪归正,当一个老板娘还是绰绰有余啊。

你很讨人喜欢。

住口!就像是被沾满污泥的手摸了一下脸,弥生怒不可遏地高声喊道。

原来健司的灵魂就是被这个男人店里的那个女招待夺走的。

一想到这,弥生气得脸都涨红了。

怎么了?佐藤看到弥生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你想起了什么吗?就是在你的店里,我丈夫才倒了大霉。

哎呀呀!佐藤嘟喊着,你还不知道你丈夫在外面的所作所为吧?也没想过别人是怎么看你丈夫的?你也不觉得‘不知道’是一种罪过吗?不过作为主妇,也可以理解嘛。

住口!弥生堵起了耳朵。

她觉得佐藤的嘴里在不住地向自己吐着毒液。

它散发着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气味。

那是一种叫作舆论的毒汁。

我说过,你这样大喊大叫,会被外人听到的。

你家本来就够引人注目的了,你难道就不为你孩子的将来着想吗?你是怎么知道贵志的名字的?一提到孩子们,弥生降低了声音追问起来。

反应缓慢的毒汁,终于从弥生的头流到脚指头。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佐藤露出怜悯的神色。

难道是森崎?弥生脱口问道。

看到佐藤没说话,弥生眼里涌出了泪水,我被出卖了。

出卖?佐藤愕然,那是她的工作,谈不上出卖。

工作?这么说,那都是在演戏?她想起雅子曾很讨厌森崎,怀疑过她。

自己也太轻信别人,太可怜了。

弥生静静地流着眼泪。

事到如今,哭有什么用?佐藤低声说道。

可是……可是什么?佐藤突然愤怒起来。

弥生抬起了痉挛了的脸。

我连你是怎么委托你的朋友把你丈夫碎尸的都知道。

弥生无言地看着自己的无名指。

她自以为把戒指扔掉,一切都结束了的想法太天真了。

今天,真正的结束来到了,那便是毁灭。

别垂头丧气的。

佐藤冷笑道,你是不是在诅咒我,最好把我判了死刑啊?可惜呀!。

我马上去向警察自首。

真是一个痴情的女人啊,尽想自己的事情。

佐藤用手指灵巧地松了一下与西服相同颜色的领结。

灰颜色的领带上有一些茶色的条纹,看上去宛如蜥蜴的脊背。

弥生漠然地想,自己也许会被那条领带勒死,像健司那样流着口涎死去。

她不敢再想,闭上眼睛战栗着。

夫人。

佐藤绕过桌子站到弥生身旁。

弥生吓得缩成一团,连话都不能说了。

夫人。

佐藤又喊了一声。

干什么?弥生异常恐惧地抬起头。

佐藤看着电子手表说:再不去,银行就要关门了。

什么?弥生把脸扭向佐藤,她终于明白了佐藤的意图,难道你是为了那钱?……不错。

那不行。

那可是我们娘仨今后的生活费呀。

那是给我的钱!不行!你说什么?想让我扭断你的脖子吗?佐藤用柔和的声音说着,从背后掐住了弥生细细的脖颈,长长的手指压住了颈动脉。

弥生就像一只被提着脖子抓起来的小猫,一动不能动。

她边哭边哀求道:求求你,放开我,别杀我。

你是想扭断脖子,还是给钱?给,给钱。

毒汁已经把她的神经麻痹了。

弥生因恐怖而机械地点着头,小便都失禁了。

给银行打电话,就说乡下的父亲突然去世了,希望把保险金全部取出来。

过一会儿跟哥哥一起去取,请把钱准备好。

是,是。

弥生打电话的时候,佐藤一直抓着她的脖子。

快,换衣服!弥生放下电话,佐藤终于松开了手。

弥生痛苦地呻吟着问道:换衣服做什么?混账!这身打扮,银行怎么会相信你?佐藤轻蔑地瞥了一眼弥生那起了许多毛球的毛衣和早已过了时的旧裙子,这身打扮他们还以为你是来借款的呢。

佐藤抓住弥生的手腕,把她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那怎么办?弥生颇抖着,发现自己裙子被小便浸湿了。

面子、自尊心已顾不得,连恐怖感都消失了。

她只是机械地动起来。

打开衣橱!弥生被带到卧室里,顺从地打开了那寒酸的三合板做的衣橱。

挑衣服!穿什么样的衣服?套装或是礼服。

总之,要大大方方的。

没有,我没有那么好的衣服。

对不起。

弥生边哭边道歉。

被突然闯进来的可怕的男人恫吓,而且还把衣橱让人家看了,没有好衣服还要道歉。

这种惨状让弥生泪流不止。

真穷酸。

佐藤越发瞧不起弥生,兴趣索然地看着几乎全是健司的西服和风衣的衣橱,哦,不是有丧服吗?穿上丧服行吗?弥生取下丧服。

那是夏天穿过的,洗过后还罩着干洗店的衣罩。

那是为健司守灵时穿过的黑色套装。

因为自己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母亲实在看不过给买的。

送葬时穿的是租来的和服。

不是正合适嘛。

这身打扮,银行的人也会同情的。

不坏嘛。

不过,这可是夏天穿的呀。

你不要管那么多!佐藤一吼,弥生又哆嗦了起来。

三十分钟后,身着薄薄的丧服的弥生被佐藤带到了位于立川站前的都市银行特别室。

真的要把五千万全部取走吗?连支店长都出面了。

他们希望弥生能改变初衷。

弥生不敢说话,看着地毯,头上下点了几下。

是佐藤逼迫她这么做的。

突然发生了不幸,搞得我们也措手不及。

冒充兄长的佐藤,显得很傲慢。

对他这种态度,银行的人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为了探讨对策,相互对视了一下。

拿着这么多现金太危险,还是划拨到金融机构吧。

不必了。

正因为钱多,才把我叫来的。

是这样啊。

无话可说的支店长,看着长吁短叹的弥生。

弥生面对眼前的这种事态,只是呆呆地僵直地坐着。

真可怜!她绝望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银行的职员们还以为她在为突然失去亲骨肉而悲叹,也都同情地低下了头。

最后,一名职员把钱送进来,放在了接待室的桌子上。

没错。

佐藤随手把钱放进银行准备好的纸袋里,然后装进了自己带来的黑色尼龙包。

多谢了。

说罢,他抓着弥生的手腕站了起来。

弥生像个机器人似的任其摆布,虚脱的身体刚一弯曲,佐藤赶紧从身后扶住了她。

弥生,你怎么了?坚持一下,回去还要守灵呢。

这戏演得真是天衣无缝。

弥生被佐藤抓着手腕,连拖带拉地走出了银行。

来到路上,佐藤把弥生用力一推,弥生踉踉跄跄地抓住了人行道上的铁栏杆。

佐藤看也不看她一眼,招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前回过头来对弥生说:喂,放明白点。

弥生温顺地点了下头,呆呆地看着佐藤乘上出租车远去了。

五千万元也远去了。

那是从健司那里意想不到地得到的礼物。

就像是黄粱一梦,今后的生活资金,就这么消失了。

但是,更让弥生受到冲击的是那个叫佐藤的可怕男人。

不管怎么说,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弥生心头涌上了一种安全感。

当时被掐着脖子时,自己以为必死无疑了。

弥生已经领教了两种不同的男人。

对女人来说他们都是可怕的生物。

弥生感到浑身瘫软无力,她精神恍惚地抬头看着站前的时钟,已经是下午二点半了。

由于没穿风衣,她感到浑身发冷。

弥生用穿着丧服的手紧紧地抱着自己。

她想,这件事绝不能告诉雅子。

这也算是自己对因吵架而疏远了的雅子的一种志气。

可是,钱被抢了,工作也辞掉了,跟雅子她们又断绝了关系,失去了生活方向的弥生对前景感到渺茫。

她漫无目的地在立川站前蹒跚。

此时,她才发觉只有健司才是自己生活的指针。

丈夫的健康,丈夫的心情,丈夫挣的钱。

他们就是那样一喜一忧的生活过来的。

弥生又想笑,因为是自己亲手杀死丈夫的。

傍晚,在外边一直玩到太阳落山的贵志回家了,他向无精打采的弥生伸出了小手。

妈妈,你把这个给掉了。

哎呀……是自己扔掉的结婚戒指。

虽然有点划伤,但一点也没变形。

这是妈妈的宝贝,幸亏让我看到捡回来了。

嗯。

太好了。

弥生把戒指戴到左手的无名指上,不偏不倚地推到了手指凹陷的部位。

对你来说,到死都不能说。

雅子的话又浮现在弥生的脑海里。

是啊,还没有结束,到死都不能结束。

看到弥生眼里涌出了泪水,贵志高兴而得意地仰视着妈妈的脸。

太好了,戒指找到了。

太好了,是我捡到的。

二 雅子冻得已经不能动了。

确切地说只是她的意识凝固了,运动机能还很正常。

她把花冠车斜停在自己的停车位前,然后将车熟练地倒进了车位。

可以说比平时还熟练。

雅子拉动手刹车,使车子完全停稳后,眼睛向下看着,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

她强制着自己不向旁边看,因为旁边的车位里停着邦子的高尔夫车。

邦子的死,在工厂里应该说只有自己和良惠知道。

但是,停车场里,就像是邦子又按时来上班似的,她的车平稳地停在她自己的车位里。

前几天她的车没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佐竹或者是与杀死邦子有关的人开来的。

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恐吓自己。

因为良惠骑自行车上班,不会到这里来。

佐竹可能会马上逼近自己,不如就这么逃走吧。

雅子有一种揪心的不安和焦躁,呆在安全的车里还是在这黑暗的停车场里下车?雅子一时犹豫不决。

今晚,停车场里很吵闹。

入口处停着两辆白色的大型货车,那是来拉盒饭的车。

两个戴着白帽子和口罩、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司机在警卫室前,与那个保安员一边抽着烟一边谈笑着,偶尔传来他们爽朗的笑声。

雅子鼓起勇气下了车,然后围着邦子的车转了一圈。

停车的方式跟邦子完全一样,无论是那总是向右偏的毛病,还是前轮不打直就停车的做法,简直让雅子觉得邦子还活着,就在工厂的大厅里等着自己。

不是自己的这双手已经把邦子的头割下来了吗?雅子把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她确信那是千真万确的。

她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雅子抬起了头。

自己是在如此细致地观察邦子吗?那么说不定自己也在被谁如此地观察着。

一想到佐竹那细致的神经和执拗的复仇心,雅子渐渐觉得恐怖起来。

这次是她的运动机能因恐怖而凝固了。

脚已不听使唤,雅子恨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

这时,保安员撇开那两个司机,忽然把头转向了雅子。

看到雅子,保安员满脸堆笑地施了一礼。

雅子记得自己曾严辞拒绝过他的护送,于是装作嘲弄的样子,说:辛苦了。

这句话就像是润滑油,雅子的腿能动了。

她来到两个司机和保安员旁边,直截了当地向保安员问道:你知道那辆车是谁开来的吗?哪一辆?保安员不紧不慢地问。

就是那辆绿色的高尔夫车。

雅子的声音有些嘶哑。

这个……保安员从警卫室里拿出登有车牌号码的登记册,用手电筒照着查找起来。

车主叫城之内邦子。

嗯,是上夜班的……这些对雅子来说等于废话,她急不可待地打断了保安员的话:没注明她已经辞职了吗?啊,是的,注明了,已经六天了呀。

真奇怪。

保安员眯缝起眼睛,确认了一下。

然后,用手打眼罩向邦子的高尔夫车望去。

奇怪呀,是停在那里。

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又来了?那车是从什么时候停在那里的?这个……保安员与货车的两位司机对视了一下:没注意呀。

我是下午七点开始上班的。

从昨天晚上就停在那里吧。

货车司机为了吸烟方便,用手按着松脱到下巴的口罩说。

没有哇。

是吗?那就随你想像了。

面对雅子的断然否认,司机们有些不快。

对不起。

肢解了邦子才只有三天,指尖上的神经,像深深逆向剥开的肉刺,即使是只接触到空气都疼痛难忍。

雅子强忍着几乎要跌倒的恐怖,想承认眼前的现实。

但是,这种可怕的现实,击碎了她的神经中枢,使她无法与梦境区别开来。

另一个司机向突然安静下来的雅子问道:你干吗对它那么在意?雅子清醒过来。

我在想,她己经辞职了,车却停在这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看到是谁开来的吗?是什么时候停在那的我们都不知道,当然就不知道是谁开来的了。

保安员啪啦啪啦地翻着登记册不耐烦地说。

说得也对。

多谢了。

说完,雅子向黑暗中的道路走去。

突然,她感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是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

今晚不送能行吗?保安员站在了身后。

胸卡上写着佐藤两个字。

啊……你的脸色很难看呀。

雅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老实说,她既想让这个男人送她,又想一个人边走边想。

保安员笑了。

上次你说过,一个人走能行,不用操心,拒绝了我,这次我又多嘴了吧?哪里,那么,今天请送我一程吧。

保安员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手电筒,引导着雅子向前走去。

雅子回过头来,她想再确认一下邦子的车是否还在那里,然后追上保安员向前走去。

保安员步子较快,在离雅子几米远的前面走着。

你今天看上去好像不太舒服,不要紧吧?右侧没有住宅的地方漆黑一团,道路及周围的建筑物都溶进了黑暗中。

天空中只能看到几颗星星发出微弱的光。

保安员停了下来,照在脚下的黄色光圈里的是他那双黑色而结实的鞋。

哎……雅子也站了下来。

她想看看保安员的脸,但他的帽子戴得太低,看不清楚。

那辆高尔夫车的主人是你的朋友吗?是啊。

她为什么辞职了?他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感觉很舒服。

雅子没有回答,从保安员身边擦肩而过。

她不想回答有关邦子的话。

她发现当自己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他在注视着自己。

两人之间的空气沉淀着,像有一个强烈的感情磁场。

雅子心跳得厉害,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就到这里吧,我一个人能走了,没间题。

雅子把堵在胸口的气呼出,一口气说完,便跑了起来。

保安员默默地站在那里。

佐藤,佐竹,不是很相似吗?刚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也是很有力量的。

为什么要问邦子的事?雅子的思绪混乱起来。

她难以揣测自己到底有多大危险。

她不知道要相信谁,怀疑谁。

她无法抓住这不太和谐的感觉,只顾不住地向前跑。

一直跑到工厂门口,雅子迫不及待地进了更衣室寻找着良惠的影子。

良惠没有来,自从处理了邦子的尸体,就再也没在工厂见到过她。

难道是拿到那笔钱后搬家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在大厅里铺着长长的塑料装饰板的桌子的一端,雅子一个人坐在那里。

她把从发网里掉出的头发胡乱地塞进工作帽里,思考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雅子点燃了香烟。

她想:佐竹也说不定就潜藏在工厂里。

她向男职员扎堆的地方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没有她不熟悉的人。

她一反常态地不安和焦虑。

雅子拿出电话卡和记事本,用公用电话挂通了十文字的手机。

啊,是香取呀。

十文字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刚才接了一个奇怪的电话,所以我在犹豫接不接这个电话来着。

能够嗅到十文字懦弱的气息。

是一个什么样的电话?我想是那个家伙。

电话里的男人只说了一句话:下一个就是你。

‘我知道这是在威胁我,因为我在现场见到过他。

太麻烦了!他怎么会知道你的电话号码?名片还不是走到哪发到哪。

这太简单了。

你没听到什么别的?没有。

因为他打的是我的手机,就怕他在不同的地方打呀。

我觉得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被监视着。

我想远走他乡。

香取,你多保重。

稍等一下,我有事请你帮忙。

雅子急忙叫住了想要挂断电话的十文字。

什么事?现在,邦子的高尔夫敞篷车停在工厂停车场里。

哦?雅子从他吃惊的语气中,能够感觉到十文字恐慌的心情,为什么?不清楚。

肯定不是邦子开来的,我想只能是佐竹。

雅子压低了声音。

香取,这太危险了。

我看你还是赶紧逃走为好。

这我知道。

我想如果你能去停车场为我看一下,到底是谁把那车开来的,就帮了我大忙了。

我想一定是那家伙。

能帮我看一下他住在哪里吗?对不起,你还是饶了我吧。

已经一心想逃的十文字,只考虑自己的安危。

为了使十文字平静下来,雅子暂且让他六点过后在德尼姿的昼夜营业店等着自己。

因打电话耽搁了上班时间。

雅子急忙刷了自己的出勤卡,向一层的车间跑去。

已经有近百人为了赶午夜十二点开始的工作,在大门口排起了长队。

雅子站到了队伍的最后边。

曾几何时,与良惠、弥生、邦子她们为了抢到一个轻松的活,拼命往前挤而经常与其他小组发生争执。

这些似乎已成为遥远的过去。

门打开了,职员们鱼贯而入,然后站到入口处的洗手池旁。

终于轮到了雅子,她打开水龙头,洗起手来。

几天来,像挥之不去的丝线一样令人烦恼的某种妄想,缠住了雅子的心。

白里泛黄的脂肪,曾经粘糊糊地沾在两只手掌上,而且浸到指甲里,然后滑到手指间。

如今两手无论怎么搓,怎么打肥皂,那些脂肪还是无法从心理上被水冲掉。

雅子狂躁地打着肥皂,用刷子刷手,直到把手掌搓得泛红。

你把手弄破了可就不能工作了。

不知什么时候,卫生监督员驹田站在背后,对雅子提醒道。

按规定,只要手上有一点伤就不能去动食品。

雅子的手和手腕已经通红了。

是这么规定的呀。

你今天究竟怎么了?对不起。

雅子把手浸到消毒液里,然后用消毒纱布擦干。

在系塑料围裙时,她又想起沾满了邦子黑红色血污而难以洗掉的放在自家的围裙。

为了把这种妄想从脑子里拂去,雅子使劲地摇着头。

雅子。

和雄推着盛满白米饭的车子来到雅子身边。

没问题吧?嗯。

雅子装作要选哪条生产线的样子,回应着和雄。

那个,已经放到橱柜里了。

谢谢。

和雄注意着周围,发现没有人注意这边,便悄悄地对雅子说:雅子,你今天显得很紧张啊!这话好像在哪里也听到过。

雅子抬眼看着和雄的侧脸,今晚和雄大方而稳重,有一种小狗已经长大、变得成熟的感觉。

雅子今晚才从心底里感到了和雄的稳重和对他的躯体产生了欲望。

车间主任中山眼尖地看到两个人站在那里,便走了过来。

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上线!雅子向一条速度较慢的生产线走去。

工厂里的劳动,某些地方就如同劳改所,禁止私自说话,禁止站着说话,连生理性的欲求都禁止。

员工们必须默默地完成自己的定额。

打起精神来!和雄的鼓励,就如同在雅子背上盖上了一层温暖的膜。

可是弥生和良惠都不来上班了,十文字也逃了,邦子又死了。

雅子只有一个人跟佐竹斗,这难道也是佐竹的阴谋不成?雅子发觉佐竹只追逐自己一个人,她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早晨五点半,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的雅子迅速换好衣服,走出了工厂。

天还没亮。

冬天让上夜班的人感到最辛苦的就是一直活动在黑暗中。

上班,下班,披星戴月。

雅子沿着黑暗的道路,一路小跑地来到停车场。

邦子的高尔夫车已经不见了,是谁、什么时候开走的呢?雅子站在黑暗的停车场里惊呆了。

佐竹也可能正站在自己的花冠车前,用手扶着车窗向车内望着,得意地笑着吧。

想到这儿,一股怒火涌上雅子的心头,不能让他小看我,我不能像邦子那样被他杀掉。

像吃了中药丸似的,雅子好不容易把恐怖囫囵吞了下去。

无论如何不能卡在喉咙里,雅子把邦子的死和佐竹的存在等等现实一起吞到了肚子里。

然后,雅子打开车门,钻到寒冷的汽车里启动了发动机。

东方的天空终于泛白了。

雅子的脸因睡眠不足而显得疲惫不堪。

她看着杯子底下喝剩的咖啡渣。

她已经无事可做。

香烟吸够了,咖啡喝足了。

雅子在德尼姿等着十文字。

七点过后,来吃早餐的上班族多了起来,店里显得有些混乱。

屋内弥漫着火腿蛋和烤饼的气味,虽然有些忙乱,但充满了清晨的生机。

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一个多小时了,十文字还没到。

十文字可能已经逃走了,正这样想着,对不起,来晚了。

雅子的耳旁响起了道歉声。

十文字出现了。

他穿着米黄色的仿鹿皮茄克衫,内套黑色毛衣。

被烟熏污的茄克似乎能代表十文字的精神状态。

让人好担心呀。

因为一晚上都没睡着,只是到早上才睡着,睡过去了。

雅子抬头看着十文字和自己一样憔悴的脸,问道:你没去停车场吧?对不起。

太可怕了,没敢去。

十文字老实地道着歉,然后从茄克衫口袋里拿出烟,叼到嘴上,显出一脸的不安。

我也很害怕呀。

雅子嘟囔着,可十文字好像没听见。

两人都不说话,透过那大大的玻璃窗向外望着。

周围那孤零零的细细的白桦树,被朝阳照着闪闪发光。

对不起,没能给你帮上忙。

十文字重复着这句已经说了几遍的道歉话,眉头皱着。

他那曾经像偶像一样的年轻的脸,突然变得充满苦涩和丑陋。

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我可不想被他杀了。

这个畜生!十文字嘟囔着,视手机为怪物似的,咚的一声把它扔到桌子上。

只要这电话一响,我就知道是那家伙打来的,太可怕了。

一想到他认识我就非常不舒服。

因为你认识他,所以他才给你打电话。

他在威胁你。

可能是吧。

你还记得他长得什么模样吗?雅子自言自语。

她想若是把十文字看到的或者是邦子死前看到的那个男人的脸也烙到自己的视网膜上就好了。

长得什么模样?十文字像是在确认不存在的东西,向周围看了一下。

店里满是读着早报的上班族,这,一下子很难说。

雅子想说让他到工厂里指认一下。

但十文字好像最怕这句话似的,把脸扭向一边。

好歹把东西处理掉了。

十文字身心疲惫地把身体深深地埋在人造革的沙发里。

女招待把一张菜单放到桌子上,他也没有立刻去看。

那个胖子确实太重了。

十文字好像是又在回味那重量似的,松弛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上次的那老头儿就轻多了,这次大概有两个老头儿重。

邦子的尸体用了十三个包装箱。

要首先赶到接收地,再把它们全部取出来装到车上,然后扔掉,这活大概确实很累人。

雅子皱了一下眉,算是回答。

然后,漫不经心地望着餐馆的停车场。

那眼神像是在看那辆绿色的高尔夫车是不是停在那里。

香取,你不想逃走?十文字看着雅子。

嗯,是啊。

辞掉那份工作算了。

十文字目光呆滞,香取,你已经有七八百万了吧?可以了。

说出来不好意思,那些钱,能顶你打工五年挣的吧?雅子喝着水,不说话。

她知道,无论自己逃到哪里,佐竹总会找到她的。

我今天就逃走。

十文字向前来订餐的女招待要了一份汉堡包。

你打算去哪里?可能的话,我想到曾我那里避一避。

他也是一个比较刻薄的人。

十文字说出了一个雅子不知道的人名,有像涩谷啦,那种女人多的地方就行。

一年过后,这场风波总能平息吧。

况且,我又没牵涉到山本的案子里去。

十文字终于说了实话。

雅子感到了十文字那种乐天派的幼稚。

雅子已经认识到事情完全没了退路。

她也不想再后退了。

那,我先走了。

雅子交了钱,用手指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手机。

这个怎么办?已经没有用了,还要改号。

那,送给我怎么样?可以。

不过,用不了多长时间啊。

我知道。

我只是想听听那家伙的声音。

那,你就拿去吧。

十文字把手机递给了雅子。

雅子把它放进了自己的挎包里。

再见。

香取,你要多加小心啊!谢谢。

你也要多加小心。

我们若是都没事的话,什么时候再干点‘生意’。

十文字把装有水的杯子举起来,做了个干杯的动作。

但脸上立刻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良树喝剩的咖啡在杯子上留下一圈茶色印迹。

雅子把杯子扔进水池里,杯子在水中沉了下去。

自己在这个家里能生活到什么时候呢?雅子关掉了水龙头。

似乎马上就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出口了,可却要被一个叫佐竹的男人魔鬼般地拖进地狱。

刮台风的那个早晨,雅子曾问良惠想不想干那份生意,良惠曾经说:只要与你在一起,下地狱我也去。

难道前面等着自己的真的是地狱?雅子靠在沙发上,与其说是疲劳,倒不如说让雅子感到了一种徒劳。

突然,十文字的手机响了起来。

雅子犹豫不决地望了一会儿,拿起手机。

……对方一言不发。

雅子静静地听着。

终于,对方开口了。

下一个就是你。

雅子低声回应道:……喂,喂。

对方像是吃了一惊,沉默了。

佐竹。

雅子直截了当地叫了一声。

是香取雅子吧。

佐竹压低声音回答,声音充满喜悦。

是的。

碎尸的感觉如何?你为什么要追逼我们?是追逼你。

为什么?因为我也要让你这个傲慢的女人,尝尝被社会抛弃的滋味。

承蒙关照。

佐竹笑了起来。

下一个就是你。

你告诉十文字,算他命大。

雅子记得在哪里听到过这种声音。

在雅子急忙寻找着记忆的闸门时,电话挂断了。

三 电话里那个男人的声音仍留在耳旁。

就在附近,并且就在最近听到过这种声音。

雅子慌忙站起身来,抓过放在沙发上的羽绒服,把挎包挎在肩上跑出了家门。

汽车的发动机还没有凉下来。

自己已经好几次与佐竹会过面,雅子确信那就是他,只是没有确切的证据。

所以,雅子现在要在他还在睡觉的时候去确认一下。

叫佐藤的保安员,如果他就是佐竹,那一切就合乎逻辑了—他能见到邦子,还能在送她的途中交谈,而且又能监视自己。

为此,保安员这份工作再合适不过了。

雅子想起了几次在停车场里碰到佐藤时的情景:最初,他那手电筒的光在自己脸上停留的时间有点长,那是为了确认自己的脸;在路上正面对视时,佐藤眼里有明显的敌意;昨晚,用力抓着自己肩膀的感觉。

所有这些都让雅子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不会搞错。

但是,这种确信,似乎是只要雅子稍有动摇,就容易被恐怖所代替。

那样的话,雅子就只有匍匐在对方的脚下或者是狼狈逃走。

雅子的本意是杀死佐竹,然后安全地逃走。

可是,自己恐怕干不了那种事。

干不了,杀人的事干不了。

但是,也决不能像邦子那样被他勒死。

一种狂躁不安的情绪像要爆发似的,催促雅子用力踩下了油门,车差一点撞到前车的车尾上。

干保安员的佐藤就是佐竹。

雅子又想起了佐藤那黯淡的眼神。

几周前做过的恶梦又呈现在眼前。

是那个被人从背后搂住脖子、使自己精神恍惚的梦。

如果那就是预感的话,雅子心底的某处向一种情愿被佐竹杀死的奇怪感情。

昨晚,在黑暗的道路上,两人擦肩而过时,两人之间产生的那一瞬即逝的磁场,说不定自己已经无意识地感觉到了佐藤就是佐竹。

雅子的车在早晨拥挤的道路上缓慢地行进着。

雅子的思绪在过去和未来中穿梭。

是主动出击,还是束手就擒;是先杀了他,还是坐以待毙。

你这个傲慢的女人。

这是佐竹电话里说过的话。

不能就这么完了!一种强烈的愤怒涌上雅子的心头。

现在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在一对一地与佐竹对峙。

穿过熟悉的道路,雅子的车又开回到工厂。

来上早班的员工的车几乎已经停满了停车场。

现在是八点半,离上班时间还有半小时,一定还会有车开进来。

雅子把车停在去废弃工厂的路边上,向警卫值班室走去。

保安员已经换成了一位戴眼镜的老头儿。

老头儿在狭窄的值班室里,像用舌头舔报纸似的正在埋头读着早报。

早上好。

雅子在老保安员的耳边打着招呼。

老保安员没有说话,透过眼镜望着雅子那因睡眠不足而充血的眼睛和那失去血色的发青的脸。

我是在这里上夜班的,能告诉我下午七点来上班的佐藤的住所吗?雅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啊,是值夜班的佐藤啊。

我的班是到下午六点,所以见不到他。

你还是和公司打听一下吧。

他是人事科派来的?还是总务科?不,我们不属于那个系统。

给这儿打个电话吧。

老保安员毫无防备地把做广告用的名片递了过来。

上面写着大和警备保安公司几个字。

雅子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谢谢了。

干嘛要打听佐藤的住所?老保安员默默地笑着问道。

雅子认真地答道:想跟他交朋友。

老保安员哦了一声,端详起雅子来。

雅子想自己脸上那种窘迫的表情,不会给老头留下好印象。

可事实正相反,在老头儿看来,这种表情却成了恋爱的表现。

好哇,年轻人真幸福。

雅子对年轻二字哭笑不得。

这个公司的人肯告诉我吗?难子问道。

你直说岂不更好。

说完老保安员又看起了报纸。

雅子回到车上,用十文字的手机挂通了电话。

喂,是大和警备保安公司吗?是,是的。

传来一个上了岁数的人不紧不慢的声音。

我是在三喜食品盒饭工厂工作的城之内邦子啊。

在停车场里值夜班的佐藤先生捡到了我丢失的东西,我想当面感谢他。

哦,是吗?能告诉我他的地址和全名吗?这里还是家里?可能的话,告诉我他家里的地址好吗?请稍等。

像是有许多工作人员,工作并太不忙,与为信用金库的运钞车服务的保安人员的态度是无法比的。

佐藤义男,住在小平市T 公寓四一二室。

多谢了。

雅子挂断电话,立刻把汽车内的暖气打到了最大。

没想到佐竹和邦子住在同一个公寓。

这是多么巧妙、精心设计的圈套啊。

雅子对佐竹的周密安排而感到愕然。

我们所有的人就像是被轰赶着的鱼似的,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佐竹的网。

邦子之后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好像暖气太热,雅子的额头冒出了汗珠,可用手一摸,却感到冰凉。

雅子又挂念起几周前因吵架而疏远了的弥生,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雅子又按下了弥生家的电话。

我是山本。

话筒中传来弥生有点装模作样的声音。

是我呀。

哎呀,是雅子啊,好久不见了。

有什么变化吗?嗯,没有。

照常去保育园接送孩子。

可以说悠闲自得,无事可做。

与紧迫的雅子相比,弥生的口气则从容得多,怎么了?没什么事就好。

不过,今年我们打算回乡下去。

那倒不错。

大家,都好吧?师傅呢?最近没来上班。

哎,真新鲜呀。

邦子呢?死了。

弥生低声惊叫了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

雅子一直等着弥生开口。

终于,弥生问:是被杀的吗?何以见得?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么想。

弥生在装糊涂。

雅子预感到,弥生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总之,邦子确实是死了。

什么时候?不清楚。

怎么死的?不知道。

我见到的只是尸体。

至于邦子脖子上那惨不忍睹的宽宽的勒痕,雅子没有提及。

你看到她的尸体了?弥生绝望地说。

看到了。

我说雅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像是发生了大恐慌似的弥生慌乱起来,你说啊!我们惹怒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怪物。

……是被那个人杀的吗?弥生没有接受刚才的教训,又说漏了嘴。

一说到怪物,弥生似乎马上领会了似的。

雅子深信弥生己经见到过佐竹。

那个人,你已经知道了?弥生沉默了,电话机里传来了令人心烦的电视综艺节目的声音。

你知道了什么就直说,这可是大家性命悠关的大事,你明白吗?雅子着急地在车内大声喊了起来。

在弥生沉默的瞬间,雅子气馁地望着装满烟头的烟缸。

终于,弥生开口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那就好。

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雅子。

弥生像是要抢雅子的话似的,气喘吁吁地问道,你是不是认为这件事是我惹出来的?我没那么认为呀。

真的吗?嗯。

雅子挂断了电话。

她从来没认为那是弥生的错。

她想,那说不定是自己惹出来的。

但是,她既不打算向朋友认错,自己也从不后悔。

她只是在考虑怎样突破被堵上了的出口。

她明白,这话即使跟朋友们讲了,她们谁也不会来帮忙的,雅子也不想向朋友求助。

雅子盯着自己涨着青筋的双手,终于,她觉得这是她唯一感到温暖的地方,她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只能相信自己,只有靠自己。

车内空气混浊起来。

雅子突然感到睡意难挡,便开着发动机闭上了眼睛。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雅子醒了。

周围的一切没发生任何变化,通往工厂的道路还静静地在那里。

受早晚寒霜的侵袭,道路两边的杂草开始变得枯黄。

从这里也能看到被和雄打开的暗渠的盖子,它宛如一口打开的石棺。

再过十个小时,穿着制服的佐竹又会若无其事地走过这条道路。

东大和站前依旧是空荡荡的。

杂草丛生的待开发地里,风一吹,尘沙飞扬。

像是要举行什么活动,溜冰场前有许多穿着各色服装的小学生列队站在那里。

雅子把车停在车站后面不被人注意的地方,然后穿过小学生的队列,又急忙穿过前边的道路,拐进了繁华街后面的胡同。

两边都是小吃店的路上,扔着许多生活垃圾,散发着臭味,街上冷冷清清。

说不定赶不上了,雅子不自觉地跑了起来。

雅子从贴着关店通知的寿司店旁登上了通向二楼的百万消费者中心的楼梯。

用廉价材料搭起的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正对楼梯的薄薄的三合板门里面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发觉有人在悄悄地干着什么。

十文字,开门,我是香取啊!还是今天早晨分别时的那身装束,十文字脸色惊慌,头上冒着汗,像是在做着逃走的准备。

房间里只有一个文件柜,桌子的抽屉洞开着。

十文字像是在寻找那些还有望回收的贷款的文件。

是香取啊。

你又受到恐吓了吗?十文字没有回答,脸上浮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笑容。

屋内没见其他职员。

其他人都辞职了吗?下午会有一个人来值班。

他一定会吃惊的。

十文字把雅子让进屋,脸上露出奸滑的笑容,怎么了?我们不是刚见过面吗?能赶上你在这里,太好了。

其实,我想来了解一下邦子贷款的情况。

到你这里贷款的人,你们都要做一番调查吧?哎,是那样的。

为什么要了解邦子的情况?雅子望着十文字那实际上已经并不从容的脸。

我知道佐竹是谁了。

是谁?十文字舒展开眉头。

停车场里那个叫佐藤的保安员。

骇人听闻!佐竹故意装成了保安员。

这一切竟被雅子彻底查明了,十文字感叹不已,这是真的吗?而且,还跟邦子住在同一个公寓。

我在足立还是飞车族的时候,什么样的混蛋没见过,可始终没见过这家伙呀。

这家伙确实非同寻常啊!十文字用感慨的口气嘟囔着。

可能是又想起了取邦子尸体时的情形,十文字表情痛苦地用手擦着嘴角,像是要擦下沾着的什么东西。

雅子环视了一下十文字的公司,可能是业务少的缘故,空荡荡的,落魄不堪。

你的业务好像很不景气呀。

还谈什么景气不景气,马上就要破产了。

十文字爽快地说着,用手指了一下,邦子的资料在那边放着,你随便看。

不过,你想干什么?雅子在文件柜里查起B 字开头的资料来。

正像想象的那样,顾客并不多,B字开头的只有三人。

雅子抽出了写有十文字那潦草字迹的邦子的贷款调查报告书,迅速浏览了一眼,寻找着那易于发生问题的地方。

我说香取,你要那个干什么用?十文字又问了一遍,像是很感兴趣似的脱掉了黑领黑袖的仿魔皮茄克,只穿一件高领黑色毛衣。

我在找有用的东西。

所以说,干什么用嘛。

我打算让佐竹的日子也不好过。

听了雅子的话,十文字消沉地说:那怎么可能呢?眼下还是赶快逃吧!雅子盯着邦子驾驶证的复印件,上面贴着邦子精心化妆过的照片。

一看到它,雅子的脸变得冷峻和阴沉起来。

我说十文字。

什么?怎样才能申报自己破产呢?那太简单了,只要到地方法院去一趟就行了。

是不是要本人亲自去,能不能以邦子的名义?雅子用手指弹着驾驶证的复印件。

如果顶替弥生去申报,一是相貌相去甚远,再说也太花时间。

香取,你在想什么呢?我想让佐竹当连带保证人,宣告邦子失踪。

原来如此……十文字面部痉挛似的笑了。

香取,这样一来,即使宣告破产行不通,申报失踪也可以。

让他做邦子的连带保证人,是能够操作的。

因为现在规定用电话就能承诺并作保,所以可能的话,用朋友的黑钱就行。

我知道有几个家伙,只要有了钱什么都会干的。

能让佐竹当邦子贷款的连带保证人吗?能,反正不需要连带保证契约书,那就简单了。

保证能做到让他日子不好过。

不过,他不承担返还义务。

那没关系。

不管怎样,只要能让佐竹难受就行。

赶快制造一种邦子失踪的假象。

太好了,顺便把这个信息通过某种渠道散发出去。

能搞到图章吧?赶快伪造一个借用证,在连带保证人一栏里盖上佐藤的章。

十文字的脸立刻变得像是在做恶作剧的孩子似的。

他从打开着的抽屉底下拿出一个装曲奇的铁盒子,里面有许多粗糙的图章。

用佐藤这个常见的名字就行吧?一会儿,十文字找出了三个刻有佐藤的图章。

逃走之前,你把它做好。

没问题。

半天时间就能做好。

突然来了精神的十文字夸起了海口。

我要把那家伙从他的老窝里赶出去。

雅子想到对此还一无所知、正在睡觉的佐竹时,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四 胆怯会让人感到一切都毫无情趣。

佐竹站在站前自选商场的屋顶公园,不知是寒冷刺骨的天气的缘故,还是被大型商店把顾客吸引过去的萧条所致,商场的屋顶公园只有一位带着幼儿的母亲和一对为了避人耳目耳鬓厮磨的高中生情侣在悠闲地渡着时光。

佐竹一直看着游戏厅旁边临时搭建的、样子显得寒酸的宠物商店。

有五个没有清扫的笼子放在外面,里面有蓄得过长的美国式发型的猫、脏兮兮的南美灰鼠、一直在睡觉的竖耳卷尾的小狗,还有一些并不名贵的小狗小猫。

看到一只手夹着香烟的佐竹,小动物都显得怯生生的,蜷缩在笼子的一角。

佐竹想起安娜曾哭着说自己跟被卖的宠物没有什么两样。

安娜那嫩滑的肌肤和近乎完美的脸庞又浮现在佐竹的脑海里,令他怀念。

她是自己亲手培养的美香皇后,是宠物中的尤物。

他明白,如果安娜知道了这其中的真相,无论自己怎样努力,她都成不了店中的皇后。

安娜之所以那样让人喜欢,受人夸奖,是因为她对这其中的真相一无所知。

假如安娜知道了这其中的真相,那么到死她都会在不安中度日。

对从心里爱女人的男人来说,那样的女人是不可缺少的。

但用钱买女人开心的男人是不喜欢这种女人的。

客人们都想找那些不谙世事、就像是上帝赐给的礼物似的清纯的女子,因为他们知道,那是多么难得。

所以自己溺爱和疼爱安娜,一直不让她知道其中的真相。

可怜的是随着安娜的长大成人,她却对自己产生了恋情。

在魔都,安娜备受宠爱的鼎盛时期,最多还有半年吧?佐竹又怜悯起安娜来。

他这种怜悯,与对眼前这些宠物的心情并没有什么两样。

佐竹把自己细长的手指伸进了笼子里,小狗向后躲着,浑身哆嗦着望着佐竹的眼睛。

别害怕呀。

佐竹对小狗说。

如果谁让胆怯变成一种献媚的演技,那他只能成为一种没有情趣的动物。

相反,如果一个不知道胆怯为何物的人,那他只能是傻瓜。

没有情趣的傻瓜都是些被豢养的会献媚的动物。

佐竹突然兴奋起来,离开了宠物商店。

他窥视着那发出俗气灯光的空荡荡的游戏厅,在那狭窄的顶层上溜达起来。

从屋顶上向远处望去,平坦而灰色的街道向多摩丘伸展开去。

脏兮兮的街道!佐竹兴趣索然地往铺满人工草皮的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一抬头,佐竹看到带着孩子的母亲和那谈恋爱的少男少女都在提心吊胆地望着自己。

自从在停车场里看到了邦子的高尔夫车,香取雅子已经四天没去上班了。

她是不是辞掉了这份工作?真没意思。

自己正为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有胆量的女人而高兴,她却被那点事吓得不敢上班了。

只有一种解释,雅子也害怕自己。

在那黑暗的道路上,她已经敏感地觉察到了自己的渴望。

自己的这种考虑是否有点一厢情愿?佐竹又抬头看了一眼宠物商店,那些狗和猫都用哀怜的目光看着他。

佐竹觉察到了自己的情绪开始变得消沉,便从屋顶公园的角上的楼梯急忙往下走去。

伴随着匆忙的脚步,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年夏天的那个傍晚,追赶那个女人时的兴奋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而这个女人的眼神太令人扫兴了,你就不能让我兴奋吗?佐竹对雅子失望地生起气来。

别让我像对那个胖女人似的把你也勒死吧。

见到香取雅子,是自己不能回避的命运,难道这种想法错了吗?佐竹伸到风衣口袋里的手握成了拳头。

在车站前的弹子房打了三盘满盘的弹子球后,店里就不让佐竹再打了。

他踢了一脚游戏机走出了店门。

店员追了出来。

喂!这位客人!干什么?佐竹回过头来。

看到佐竹那可怕的目光,店员站住了。

给!佐竹从口袋里掏出三张万元纸币扔在了路上。

他大声叫了一声,轻蔑地看了一眼正在捡钱的店员,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弥生那里敲诈来的钱,扔也扔不完。

自己玩弹子球并不是为了赢钱。

佐竹狂躁起来。

即使杀个人,也不能抑制这种狂躁。

他对自己的这种情绪不可思议。

这种抑制不住而涌出的冲动,仿佛是从地下深处冒出来,形成湍流,穿过地表。

那种流动既显得粗野,又慢得令人着急。

尽管目前自己还能够冷静地思考问题,但当这种冲动再进一步激烈的话,可能就会令自己发疯。

新的建筑物显得很单薄,就像是工艺品,雷同而无生机;旧的建筑物脏兮兮的,暗淡而毫无生气。

所有的商店街只有这一种单调的组合。

佐竹心情不快地弓着背走在这寂静的拱形街中。

肚子尽管已经空空如也,但什么也不想吃。

要做的事只有一件,今晚还把邦子的高尔夫车停到停车场里,然后等着雅子的出现。

回到有宠物商店的那自选商场的停车场,佐竹打开了绿色高尔夫车的门。

车内邦子的录音带和鞋子等物品还原封不动地杂乱地堆放在那里。

助手席上那双穿得走了形的平底鞋又让佐竹想起了邦子,他憎恶地盯着那双鞋。

烟灰盒里的烟头已被佐竹吸过的名牌烟所代替,而且原封不动地呆在那里。

就这么开着车转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在街上能碰到雅子。

他很想看看她那时的表情。

如果她不再到工厂来的话,只有这一种办法了。

佐竹在专心地走着危险的钢丝。

雅子在停车场看到邦子那高尔夫车时的表情又浮现在佐竹的脑海里。

雅子的脸先是冻僵了似的,然后又变得若无其事,毫无表情。

但是,那紧闭着的嘴唇却因恐怖而歪斜。

那瞬间的变化没有逃过在值班室里的佐竹的眼睛。

雅子下了车,围着高尔夫车转了一圈。

看到那停车的风格与邦子完全一样,雅子一定更加吃惊。

她向自己询问时,那种抑制不住的颤抖声足以证明这一点。

活该!想到当时雅子的声音,佐竹无声地笑了。

但是不要胆怯,他觉得害怕是可以的,但不要因胆怯而献媚。

佐竹联想到宠物商店里的小狗和那乞求饶命的邦子,又生起气来。

他将邦子的鞋从车窗扔了出去。

鞋子一左一右地滚到了到处粘满污物的水泥地上。

佐竹把车停在邦子的车位里,下车后锁好了车门。

像是特意在等着佐竹似的,一个年轻女子跑了过来。

佐竹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但从她系着围裙、穿着拖鞋的打扮来看,像是住在这个生活区的。

这个年轻女子没有化妆,却烫着野性的发型,那被摩丝浸得湿漉漉的头发像假发似的罩在头上。

佐竹憎恨这种不协调的打扮。

你知道这辆车的主人城之内吗?当然知道。

这车就是她借给我的。

佐竹大胆地撒着谎。

因为他早就预料到开着这辆车进出这个住宅区的话,早晚会受到质问的。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年轻女子可能是随意地想到了两人的关系,红着脸说,最近老没见到她了,我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她不是把车借给你了吗?年轻女子不可思议地看着佐竹的脸。

是啊。

我在盒饭工厂干保安,她偶然得知我们住在同一座楼里,就认识了。

她临走时,说让我开她的车。

佐竹在年轻女子面前晃了几下车钥匙。

钥匙挂在一个K 字型的钥匙链上。

那就没问题了。

可是城之内到哪儿去了呢?可能是出远门了吧,不必担心。

可是,晚上也不见回来,该她值日打扫卫生了,她也不联系。

打电话也老没人接,最近也没见到她丈夫。

她己经辞掉了工作,也可能是回乡下了。

最近你一直在开这辆车吗?年轻女子歪着头,疑惑地看着佐竹。

因为是我负担一切费用嘛。

哎呀,是吗?一提到钱,年轻女子变得冷淡起来。

你们这些女人还不是靠着丈夫挣的钱生活。

为了生活难道别人就不可以借钱吗?佐竹在内心里嘲笑她。

那么,我还有急事,告辞了。

佐竹撇下那个女子走了。

他开始意识到,除了去工厂以外,要适当注意,不要过度使用邦子的车。

在公寓入口处的信箱旁,佐竹看到一个穿着崭新雨衣的中年男子独自站在那里。

说不定是警察,佐竹装作没看见,边走边暗暗窥视着那个男子的动静。

他觉得那个男子的眼神不像警察。

难道是搞推销的?佐竹看到那个男子的视线好像停在了四一二号信箱旁,便急忙进了电梯。

电梯到四层,门开了。

佐竹确认了一下电梯并没有返回一层去,便走进了宽敞的开放式走廊。

寒冷的北风依旧不停地吹进来。

佐竹向着走廊一端自己的房间走着,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掏出钥匙。

这时,佐竹看到自己房间的门前也站着一个男人,是一个穿着显眼的白色羽绒服和紫色裤子、头发染成棕色的年轻男子。

他看着佐竹,把一个像是手机的东西放进口袋。

佐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佐藤先生吗?年轻男子用像是已经很了解他的眼神看着佐竹。

不是警察,从眼神上看倒像是无赖。

佐竹马上思考着楼下穿雨衣的那个中年男子与眼前这个男子是什么关系,便故意不答话。

准备开门时,他发现门把手上系着一块黑布。

青年男子忍住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这是什么?你仔细看看嘛!男子说。

一瞬间,佐竹觉得血往上涌。

那黑布是邦子的裤头,是勒死邦子前,塞到她嘴里的那个黑色裤头。

是你干的?佐竹两手抓住男子羽绒服的领子。

男子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他将手插进羽绒服的口袋里,不怀好意地冷笑起来。

你搞错了,我来时它已经挂在那里了。

畜生!是雅子,一定是雅子干的。

佐竹松开手,把裤头从门把手上扯下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大概是被北风吹的,裤头的尼龙部分冰凉。

不是我干的。

男子强调道,像是威胁似的,两手插在口袋里用肘捅了一下佐竹的腹部,你到底想干什么?佐竹用他那粗大的手腕反推了一下男子的胸膛道:我倒要问你想干什么?你看看这个!男子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展现在佐竹面前。

是张金钱借贷契约书。

佐竹将纸夺了过来,是以城之内邦子的名义借的二百万元,贷方是一个叫绿的信贷所。

这是什么?由你做连带保证人的那个女人溜号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佐竹在撒谎,内心却在想,这下栽了。

很显然,这是一个圈套。

信贷所是不会贷给邦子钱的,可是这些头脑简单的小流氓却乐此不疲地追了过来。

如果被他们无休止地纠缠,自己势必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要坏事了,佐竹悔恨不已。

你敢说什么都不知道?男子大声嚷道。

邻居家的主妇探出头来,惊恐地望着这边。

这便是男子的目的,那么这是什么?男子又一次把那张纸抢过来,用手指着。

连带保证人一栏里盖着佐藤义男的印章。

佐竹笑了起来。

那不是我。

那是谁?我说过,我不知道!这时,电梯在四层停下了。

刚才在一层信箱旁站着的那个穿雨衣的中年男子走出电梯向这边走来。

很显然,他跟这个穿羽绒服的小流氓是一伙的。

对不起,我是东洋信贷的宫田。

城之内太太买车时贷的款已经到期了。

可听说她失踪了。

你那里的保证人也是他吗?是啊。

好像是刚盖了个印章,不好意思啊。

佐竹啧了一声。

如此这般,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找上门来呢。

一定是十文字和雅子合伙,串通熟人做的黑市贷款证书,以佐藤的名义做连带保证人进行了注册,然后又把邦子失踪的信息透露给各信贷所,让他们来追债。

我明白了。

既然如此,我也没办法。

该我支付的我一定支付。

请把有关文书留下。

那么什么时候支付啊?青年男子盛气凌人地说。

一周以后一定从银行划拨过去。

你胆敢违约的话,我们会来把你带走的。

到那时,你可就不能在这里过正常的市民生活了。

一开始就用威胁的手段,这有点新鲜。

一定是十文字从他的朋友当中找了一个特别恶的家伙来干这事。

佐竹低下了头。

这我知道。

对不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公寓里的许多人都在远处望着这里。

看到出来这么多人,两个男人有一种满足的表情。

他们的目的就是让佐竹在众人面前难堪。

请您不要失信。

听了宫田的话,佐竹适度地点着头,打开门溜进了房间。

为了防止青年男子向屋内张望,开灯之前,佐竹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他打开灯,然后从观察孔向外张望,那两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佐竹从口袋里掏出邦子的裤头狠狠地扔在地上,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堆垃圾。

畜生!佐竹对着裤头踢了一脚。

那些家伙可能还在监视着自己,这样一来自己就失去自由了。

况且在公寓里已经引起人们的注意。

刚才的那位主妇听了那两个男人的话,一定会感到不安而管闲事的。

充其量交个几百万元倒不足惜,如果引起人们的注意,自己就不能在这里呆了。

很显然,如果一周后不付钱,他们还会追到工厂里去的。

如果那样,就再也无法威胁雅子,自己最终的目的就会泡汤。

佐竹打开壁橱,把从离开新宿时带来的黑色尼龙提包拿出来,然后把包好的钱和大量的调查报告书放进了提包里。

想了一下,又把邦子的裤头塞了进去。

佐竹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窗边上的那张床映入了眼帘。

本来计划要把雅子绑到那里制服她的,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但是,等回过神来,佐竹的脸上又浮出了微笑。

初次见到雅子时的那种喜悦又袭上心头,而且愈来愈强烈。

比初次在新宿的大街上见到那个女子时更加欣喜若狂。

比起那个女人来,杀了这个女人可能更有价值。

对佐竹来说,这比什么都高兴。

佐竹开着房间里的灯,手提尼龙包来到开放式走廊,确认没人后,便从非常楼梯轻手轻脚地向下走去。

来到一层,佐竹向周围看了一眼,穿白色羽绒服的男子冻得哆嗦着抬头望着佐竹房间的窗户。

因为开着灯,他好像放了心,双腿下意识地不住地晃动着,两眼贼溜溜地盯着下班回来的女职员。

佐竹瞅了个机会,从后面的垃圾场穿过树丛向路边跑去。

他打算暂且先在站前的商业宾馆住一宿。

他不清楚那两个男人发现自己逃走后,追到工厂里去,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这天晚上,佐竹开着租来的大众车去了工厂。

佐竹确信,雅子一定会来的。

因为那几个家伙陷害自己的结果可能已经通报给了雅子;雅子也会来了解自己的情况的。

她就是这种女人,是和自己的性格一样的女人。

这次她会以一种什么样的面孔出现呢?佐竹进了警卫值班室,悠闲地吸着香烟,等待着那辆红色花冠车出现。

接近晚上十一点半,雅子好像如约而至。

佐竹抬起头,借着车前灯反射的光,凝视着仅能看得见的雅子的脸。

雅子若无其事地开车通过了警卫值班室,看也没看佐竹一眼。

装得倒像!你以为如愿地将我陷害了?佐竹气得肚子直翻腾。

那种对雅子的憎恨和赞誉的心情一起涌向佐竹的心头。

他赞誉雅子如此让自己憎恨她。

这种强烈的情感使佐竹陶醉。

吮!随着关车门的声音,雅子从黑暗的停车场走了过来。

这时佐竹也走出值班室,站到雅子前面,挡住了去路。

辛苦了。

多谢。

雅子正视着佐竹,头发自然地垂到肩头,瘦削的脸上带着笑容,充满了胜利和自信。

因为她揭露了佐竹的本来面目,并且从住所把他赶了出来。

佐竹压制着愤怒,平静地说:要送你吗?不必了。

周围黑暗,很危险的。

雅子踌躇了一下,马上讥笑道:危险的是你自己吧?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装蒜了,佐竹。

与在新宿的大街上追赶那个女人时的那种激烈冲动和亢奋不已,一种受到抑制的兴奋正在佐竹的体内寻找着出口,等待爆发的时机。

他随时都能让它爆发,但他却等待着最佳时机。

这是一种使自己平静下来的喜悦,抑或说是一种不曾体验过的愉悦。

你真有胆量,真的不用送吗?雅子没有答理佐竹,向前走去。

去送还是不去?尽管遭到了拒绝,但佐竹还是在与雅子拉开几米远的距离跟了上去。

雅子的心脏现在大概因恐惧而在剧烈地跳动着吧?这从她那僵硬的肩膀上能看得出来。

但是,雅子却不露声色地在黑暗的道路上走着。

佐竹将手电筒的灯光照在雅子几步远的前面。

我说过,不必了!雅子表情严肃地回过头来,我不想在这种地方被你杀死!面对雅子的执拗,佐竹不由得高兴起来。

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感情,这种憎恨的样子是无法从可爱的安娜身上得到的。

这种与自己的毁灭相关连的危险,与对雅子强烈的憎恨和焦灼的爱交织在一起。

就这样从背后勒住她的脖子使她窒息,然后再在废弃工厂里杀了她。

这种想法在佐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那样太没意思了,佐竹改变了初衷。

就好像是猜到了佐竹的心思似的,雅子说道:你不会喜欢在这个地方弄死我吧?你是想把我活活折磨死。

你到底为什么……雅子正要继续说下去,身后传来了自行车的声音。

雅子和佐竹同时回过头去。

早上好。

原来是良惠。

看到佐竹,良惠吓了一跳,推着自行车站到了雅子身边。

师傅,怎么了?雅子问道。

想见你,所以今天就绕道从这儿走,总算找到你了。

佐竹用手电筒照着良惠的脸。

良惠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佐竹向光线外边的雅子瞥了一眼,发现她在笑着。

五 良惠来的太是时候了。

雅子看着良惠的脸,轻轻舒了一口气。

在这黑暗的道路上,佐竹说不定会从背后掐住自己的脖子。

雅子后怕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清楚,如果自己当时表现出恐惧,那佐竹一定会袭击自己的。

自己小时候曾经体验过,只要跟野狗四目而视,那野狗不一定会向自己扑过来,今天的情况也大体相同。

太危险了,雅子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很显然,如果那个男人的憎恨达到顶峰的话,就很容易爆发。

佐竹正在高兴地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

雅子捕捉到了佐竹眼睛里瞬间闪现的那种对事态的兴趣和想玩弄自己的神色。

佐竹正在走向失败。

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存在,击中了对方的要害。

而自己的心中也有被对方击中的地方,那便是隐藏在心底的那种情愿被佐竹杀死的想法。

肢解健司会换来这种命运,是自己始料不及的。

雅子望着前面漆黑一片的废弃工厂,她觉得那空荡荡的建筑物,好像是自己黑暗前程的象征,难道那就是毁灭自己的地方?自己就是为了知道那个地方而在世上活了四十三年?雅子无法让自己的目光从那废弃的工厂移开。

那个人是谁呀?良惠吃力地推着自行车,一边灵活地躲闪着坑坑洼洼,一边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停车场。

是保安员。

雅子简单地答道。

夜色中,佐竹站在像灯塔一样闪亮的警卫室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雅子。

他一直站在那里,专等着雅子的到来。

真可怕。

可怕什么?雅子看着良惠那变得更小的脸庞说。

不知道,总觉得有点……大概是良惠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便没更多地说什么。

因为是推着自行车走的,所以车灯微弱的光亮只能照到前面几步远的地方。

师傅,你最近怎么了?雅子问良惠。

自从处理了邦子的尸体,这是雅子第一次见到良惠。

噢,对不起,家里出了点事。

良惠似乎是太累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今天依然穿着那件一到冬天就穿上的运动外套。

雅子突然想起那件衣服的尼龙里子很薄,似乎马上就要破了。

良惠大概也知道那里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磨破的。

什么事啊?雅子知道佐竹不会对良惠设什么圈套,因为他只对自己一个人感兴趣。

哎!美纪离家出走了。

在钱到手的那天不见了。

我家里有一个坏榜样,虽说一直担心会出这种事,可实在没想到连这孩子也跑了,真寂寞呀,寂寞得让人难以忍受。

雅子默默地听着,她想,良惠还没有走出她自己的出口。

那孩子不知道我们家已经有了二百万元,她还以为自己不能升学了。

真傻啊!人倒霉的时候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呀!她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不会回来了。

和我那大女儿一样,一定是让不正经的男人拐跑了。

真是个傻丫头,真是没办法,没办法呀!一路上,良惠不停地反复说着这些话。

她似乎想辩白什么,但却听不出她用什么理由来辩白。

越过废弃工厂,经过工厂旁边那家已经停业的保龄球馆和一座民宅后,两个人来到一条宽阔的马路上,马路旁边是汽车厂那长长的围墙。

从这里往左拐便是盒饭工厂了。

要加油干了!良惠捶着背伸了伸腰。

原来笔直的腰杆,现在显得有些驼背,看起来有点像老太婆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

良惠说。

什么最后一次?做盒饭呀。

你不想干了吗?嗯。

不知怎么搞的,在这里干得一点也不带劲。

雅子没敢说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她也打算干完这个晚班就不干了。

办完辞职手续,拿回放在和雄那里的钱和护照,今天晚上如果不出什么事的话,也许能逃出佐竹的手心。

想和你多聊一会儿,所以特意从这条路上来的。

果真如此的话,回家的路上在哪家咖啡店都可以好好地聊嘛。

良惠为什么这样说?雅子摸不清她的真意。

良惠去放自行车的时候,她在外面的楼梯上等着。

这是一个连星星也看不见的黑夜。

头顶上厚厚的云层重得似乎要垂落下来,但却让人感觉不到云层的存在。

雅子有种自己仿佛要被挤碎了的感觉,她抬起头,看了看压在自己头上的盒饭工厂那高大的建筑物。

香取!二楼入口的门开了,卫生监督员驹田走了出来。

有事吗?吾妻今天来上班了吗?放自行车去了。

听了雅子的话,驹田飞也似的从楼梯上跑下来,手里依旧拿着除尘滚子。

良惠和驹田刚好同时来到楼梯下面。

吾妻!驹田急切地说,快!快回家!怎么了?怎么了?良惠问。

说是你家里失火了,刚才来了电话。

我知道了。

良惠的脸上眼看着没了血色,驹田皱起眉头,可怜地看着她。

不管怎么样,赶快回去吧!反正也来不及了,不是吗?良惠若无其事地说。

哪能呢,你赶快回去吧!驹田催促着。

相反,良惠倒是慢悠悠地向自行车停车场走去。

有几个计时工来上班了,驹田还要工作,便又上了楼梯。

驹田,雅子从他背后问道,良惠的婆婆怎么样了?不太清楚,听说烧得什么也没剩下。

驹田似乎后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急匆匆地回车间去了。

雅子一个人在外边等良惠。

像要做好今后面对现实的精神准备似的,良惠过了好长时间才推着自行车走来。

雅子盯着良惠显得有些疲惫的脸说: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处理后事了。

我知道。

我知道你也心烦,所以才来告别的。

加人火灾保险了吗?……投了一点点。

那么,你好自为之。

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良惠说完,向雅子点了点头,顺着来的路向回走去。

良惠的自行车那微弱的灯光渐渐远去了。

雅子目送着良惠的背影,然后眺望着汽车厂的方向。

远方繁华的东京市把夜空染成依稀可见的橘红色。

在迷蒙的橘红色上空,像是烈火窜着火苗熊熊燃烧着。

雅子的脑海里浮现出良惠那破旧的房屋。

良惠已找到了自己的出口,只要女儿不在家,绝望了的良惠大概是不会有丝毫担心的。

雅子发觉自己暗示要对佐竹复仇的话可能引发了良惠的这种念头。

这不是等于从背后推了良惠一把吗?想到这些,雅子久久摆脱不了那可怕的幻影。

过了一会儿,雅子从外面的楼梯上来,走进了车间的大门。

驹田看到雅子不禁一楞。

香取,你没陪她一起回去?嗯。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驹田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不高兴地用滚筒在雅子背上胡乱滚动着。

快到开工的时间了。

雅子走进大厅,寻找着和雄的身影。

在巴西人扎堆的地方,在更衣室都没找到他。

雅子看了一下出勤卡,和雄今晚好像不上班。

雅子不顾驹田的阻挡,穿上鞋向外跑去。

有时世上的一切会突然发生变化,今天晚上大概就是这样的日子。

雅子朝着和雄宿舍的方向,走进了夜幕。

前面佐竹可能在等着自己。

雅子像警惕着怪物似的在夜色中摸索前进。

向左拐去,路边零散地坐落着几户农家和民宅,再前面就是和雄他们住的简易公寓了。

抬头望去,只有和雄住着的二楼上层的那间屋子还亮着灯。

为了不惊动别人,雅子摄手摄脚地顺着铁制楼梯上了楼,她敲了敲门,有人用葡萄牙语答应着。

门开了,上身穿T 恤衫、下身穿牛仔裤的和雄看到雅子,大吃了一惊。

电视机里人影晃动,不知在放映着什么。

雅子!你一个人?对,我一个人在家。

和雄把雅子让进了屋里。

屋里飘溢着一股不知用哪国香料制造的香水味。

窗子前面摆着一张双层的单人床,日式壁橱改成了欧式的敞开式。

榻榻米上放着合成树脂面的小方桌。

和雄关上了似乎是有关足球比赛的录像,转身对雅子说:你来取钱了,是吗?对不起,你今晚能给我取来吗?我不知道你今晚不上班。

我知道了。

和雄有些担心地看着雅子的脸。

雅子避开她的视线,取出香烟,在屋里找着烟缸。

和雄自己也衔着香烟,把一个用可口可乐易拉罐改制的烟灰缸放到小桌上。

我马上就去,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对不起。

雅子似乎感到这小小的房间是她唯一安全的地方,她环视了一下房间。

与和雄同屋的人大概是上班去了,二层床的底层收拾得整整齐齐。

你怎么了?能告诉我吗?和雄大概是怕语气太重了会把雅子吓跑,特意放松语调问雅子。

我从那个混蛋那儿逃出来了。

雅子像在室温下缓缓融化的冰块似的慢慢说,详细情况和理由我不能说。

总之,我想用那些钱逃到别的国家去。

和雄沉思着。

过了一会儿,他俯身吐着烟圈,抬起微黑的面孔。

到哪个国家去呢?什么地方也不好混啊!是不好混。

不过,什么地方都行,只要能离开这儿。

和雄用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他知道,这是性命悠关的事情,不用别人说,只要看一下雅子的神情便会明白。

家里人怎么办?我丈夫说他一个人能生活。

他习惯过隐居般的生活。

他的脾气,谁也说服不了。

儿子已经长大,不用操心了。

为什么会对和雄说这些呢?这些事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连雅子自己也不明白。

大概是对方不大懂日语,才使雅子感到轻松,甚至感到有些安心。

不过,一说到这些,雅子还是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

就你一个人了?是的。

一个和睦的三口之家,不知为什么不知不觉就散架了。

虽然不能怨谁,恨谁,不过,我觉得毁掉这个家的是我自己。

为什么呢?我一个人从家庭里跑了出来,因为我想自由。

和雄眼里充满了眼泪,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到榻榻米上。

独身一人就自由吗?现在我是这样认为的。

出逃,出逃的目的是为了摆脱什么?逃到什么地方去?这些雅子也不十分清楚。

那太孤单了。

真可怜!不过,雅子摇摇头,双手抱着膝盖说,我并不感到孤独,因为我一直渴望自由,这就足够了。

……是这样啊。

即便这样死了也心甘情愿。

因为我早就绝望了。

和雄的脸上突然蒙上一层阴影。

对什么绝望了?活着,对活着绝望了。

和雄也哭起来。

雅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为自己流泪的异国男子。

和雄抽泣着,好久不能自制。

你为什么哭啊?因为你给我讲了这么多的知心话。

对于我来说,您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人。

雅子露出了笑容。

和雄沉默着,用他粗大的手腕擦着眼泪。

雅子看了一眼挂在窗户上用作窗帘的绿黄两色的巴西国旗。

哎,你说哪个国家好?我长这么大还没到过别的国家呢!和雄扬起脸,他那黑亮的眼睛因为流泪而有些红肿。

到巴西去吧,现在那儿是夏天。

巴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和雄思索着,然后腼腆地说:我说不好,反正是个好地方,非常好的地方。

夏天,雅子似乎要做梦似的闭上了眼睛。

今年的夏天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季节。

栀子花的花香,停车场那茂密的草丛,暗渠流水那瞬间的闪亮……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睁开了双眼。

和雄正准备出门。

他在T 恤衫上披了一件茄克衫,戴上一顶无檐帽。

我去去就来。

宫森,让我在这儿呆到三点行吗?和雄连连点头表示同意,还有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之后,佐竹就该下班了。

雅子趴在桌子上闭上了眼睛。

她总算得到了片刻的休息时间。

和雄回屋的声响惊醒了雅子,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和雄从外边带进来一股冷气,他从茄克衫里面的口袋里掏出雅子熟悉的那个信封。

给你拿来了。

谢谢。

雅子从和雄手中接过信封,信封带着和雄的体温,热乎乎的。

雅子打开封口,看了一下里边的东西。

除了一个新护照之外,还有七扎带封条的纸币,每扎一百万元。

雅子从信封里抽出一扎钱放在桌子上。

这是给你的谢礼,请收下。

和雄沉下脸,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要!能为您干点事我已经很高兴了。

你不是还要在这儿呆一年多吗?和雄脱了茄克衫,咬着嘴唇。

圣诞节前回去。

真的?对,在这里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盘腿坐着的和雄环视着窄小的屋子,然后看了看窗子上的国旗。

他眼里有一种思乡之情和安宁之感。

雅子很羡慕他。

我一直想帮你。

你的麻烦和这个有关系吗?和雄从T 恤衫中拽出佩戴的那把钥匙。

有关系。

雅子点了点头。

这个可以不还给您吗?可以。

和雄安心地笑了。

是健司家的那把钥匙。

雅子觉得这钥匙是事件的开端,她久久地盯着和雄手中的钥匙。

实际上所有事情的开端都在雅子自身。

对自由的向往和那种莫名其妙的绝望把雅子带到了今天的境地。

雅子把纸袋放进背包里站了起来。

和雄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钱要还给雅子。

这是给你的谢礼。

也太多了。

和雄硬要将钱放进雅子的背包里。

你就用吧,反正这钱也不是正路上来的。

和雄听了雅子这话停了手,脸色阴沉下来。

大概是和雄那喜欢清白的性格和正义感,他不愿意用这种肮脏的金钱。

拿着吧,你在工厂里工作得那么辛苦。

不管是正路还是邪路来的钱,不都能用吗?和雄听了这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不再坚持,把钱重新放到桌子上。

他觉得不这样似乎就对不起雅子似的。

那就谢谢了。

你马上就走吗?和雄轻轻地抱住了雅子。

把自己的身体委身于别的男人,雅子这还是第一次。

雅子有一种以前有过、但近几年来却消失了的那种感触——怀念、温馨。

雅子觉得淤积在自己心中的冰块似乎正在一点点融化,她久久地把身体贴在和雄的胸膛,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不过,这次并没有流下来。

我要走了。

雅子从和雄的怀抱里挣脱开。

这时,和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递给雅子。

这是什么?是圣保罗的地址。

谢谢。

雅子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折叠好,放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请你务必到那里去,圣诞节我在那里等着你。

好,我一定去。

雅子在狭小的门厅穿上自己的已经破损了的轻便运动鞋。

阵阵冷风从门缝里吹进来。

和雄耷拉着头咬着嘴唇。

雅子推开门,跟和雄道别。

再见。

和雄抬起手。

此时对和雄来说,这再见似乎是一个很悲壮的词。

雅子像来时那样轻轻走下楼梯。

周围死一样的寂静,家家户户都把雨搭关得紧紧的,除了互不相连的那些路灯之外,再看不到别的光亮。

雅子拉上外套的拉链,听着自己踏着地面发出的嗒嗒声向停车场走去。

她感到一种难言的孤独。

来到废弃工厂的暗渠旁,她感到一阵迷惘。

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把和雄给她的纸条撕得粉碎,扔进了暗渠。

如果能够顺利地逃掉,她会把地址好好保存着的。

不过,这一次恐怕是在劫难逃。

和雄的好意使她感到一阵温暖,但是,自己打开的那扇门后面,更残酷的命运正摆开架势在等待着她。

她走进停车场,值班室已经没有了灯光。

凌晨三点到六点,应该是没有警卫值班的。

佐竹就算是要等到自己下班,早晨上下班的人显然要比夜里多得多,他大概还不至于有那样的胆量。

走进停车场之前,雅子普惕地环视着四周,她在想佐竹也许会在什么地方隐藏着。

周围没有一个人影,雅子安心地走进停车场,脚时时踏在停车场那四处散落着的碎石上。

来到车旁,她看到花冠车的右反光镜上挂着件什么东西。

雅子拿到手里一看,不由得惊叫了一声,那是邦子的黑色裤头。

这裤头是雅子让人挂到佐竹房间的门把手上的,大概是佐竹为了报复自己而挂到这儿的。

雅子感到恶心,随手把裤头扔到地上。

突然,雅子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一只长长的手臂从背后扼住,她甚至没来得及呼救。

雅子想挣脱,拼命挣扎,但身着警卫制服的佐竹那铁钳般的手腕毫不放松。

雅子被勒得喘不上气来,但却并没感到害怕,甚至也没有梦中那种恍惚的感觉。

相反,倒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一种找到了归宿似的安心感。

六 佐竹希望被黑夜吞没。

他打开车窗,等待着夜色完全将自己包围,那样能让他安心。

在拘留所时,唯一令他苦闷的就是得不到大气的真实感受。

暴露在寒气里的手和脚都冻麻了。

眼下的佐竹没有像那年夏天那样热血沸腾,他的意识非常清醒,在黑暗中似乎用手都能感觉得到白天一点儿也体会不到的空气的厚度和重量,佐竹从驾驶席里将长长的手臂伸出窗外,搅动了一下空气,仿佛能感到寒冷的空气流动起来了。

佐竹就这么穿着保安员的制服,在车里等待着雅子。

他的车停在雅子车位的前面,这里位于停车场右后侧的背光处。

佐竹打算在那里等到凌晨六点。

他想看一看下班后的雅子看到邦子的裤头是一种什么反应,想看一看雅子眼珠下的黑眼圈、散乱的乌发……佐竹刚要点烟,远处传来了踏在停车场那碎石上的脚步声,是女人轻柔的脚步声。

佐竹慌忙将香烟放进口袋里,屏住了呼吸。

原来是雅子回来了。

雅子向周围窥视,当确定没有佐竹的身影后,便放心地向自己的汽车走去。

脚步声里能听得出,她毫无戒备。

佐竹轻轻地打开车门,钻出了汽车。

发现了佐竹的罪恶身影,雅子惊叫了一声。

佐竹瞅准了这个意想不到的机会,突然从背后袭击雅子。

当雅子的脖子被他的手臂扼住时,雅子那出于本能的恐怖,像电磁波一样传遍了佐竹的全身。

佐竹怜悯起雅子来。

别动!但是,雅子却拼命地挣扎。

佐竹左臂扼住雅子细细的脖子,右手按住她的手腕。

雅子的手指甲几乎要扎透佐竹的化纤制服,乱踢着的双脚踢到了佐竹的大腿处。

佐竹用尽全身气力摁住雅子,他必须使雅子昏死过去。

雅子终于被制服了。

佐竹扛起昏死过去的雅子来到自己的汽车旁,他从车里拿出绳子和黑色提包。

四一二号房间是不能用了,弄到哪里把她杀掉呢?没有合适的场所,也没有寻找的时间,佐竹向废弃工厂走去。

佐竹扛着雅子来到暗渠边,用手电筒照着脚下,小心躲避着暗渠那到处敞开着的盖子,黑色的污水泛着光。

佐竹扛着雅子,不稳定的盖板因两个人的重量而晃动起来。

佐竹终于过了暗渠,将雅子扔到枯草地上。

佐竹查看了一下生了锈的卷帘式铁门,然后用力向上抬,随着刺耳的响声,铁门被抬起了一些。

这时,雅子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听到雅子的声音,佐竹慌张起来,他把铁门抬起到刚刚能爬进去的高度,急忙将雅子塞了进去。

厂房里漆黑而寒冷,到处散发着霉臭味。

佐竹用手电筒到处照着、看着。

他发现这里就像是一个用水泥做成的大棺材。

但是顶部那用来采光的窗户却开着,太阳升起时,里面可能会亮起来。

这里好像原来也是盒饭工厂。

支撑传送带的平台和运货用的货台还残留着。

如果将雅子绑在那平台上,一定会很冷吧?想到这儿,佐竹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雅子还没完全苏醒过来。

佐竹把微微张着嘴的雅子放到被传送带磨出痕迹的长长的平台上。

雅子就像是手术前注射了麻醉药的患者,任凭摆布地平躺着。

佐竹脱下雅子的羽绒服和运动衫,拽下她的轻便运动鞋,然后脱去她的袜子和工装裤。

因皮肤接触到了冰冷的平台,雅子苏醒了过来。

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她仰面躺着,不可思议地望着四周。

香取雅子!佐竹喊着雅子的名字,用手电筒照着她的脸。

雅子避开耀眼的灯光,像是在寻找着光环外面的佐竹。

畜生!不,应该说‘下流的混蛋’,你说说看!佐竹将动作还有点迟缓的雅子的双臂按在平台上。

愤怒的雅子一时动弹不得,诧异地望着佐竹。

为什么?不为什么。

你说!雅子赤脚用力向佐竹的腹部踢去。

佐竹一时放松警惕,小肚子被雅子的脚后跟踢中,疼得叫了一声。

瞅准这个机会,雅子机敏地翻身跳下平台。

虽说是中年妇女,动作却异常敏捷。

佐竹想抓住她,但雅子却从佐竹的胳膊中挣脱,向黑暗的角落跑去。

你别指望能逃出去!佐竹用手电筒的灯光追寻着雅子,可与这宽敞的空间相比,手电筒的灯光就显得太微弱了。

他到处照着,却看不到雅子的身影。

佐竹来到卷帘式铁门前,像尊大力金刚似的站着。

他想:只要堵住了出口,雅子就成了口袋里的老鼠。

他感到自己什么地方有些滑稽。

对了,这样能让自己兴奋起来。

佐竹对雅子这个倔强的猎物感到吃惊,对她的憎恨也强烈起来。

雅子,你死了心吧!佐竹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厂房内。

不久,传来雅子的声音,好像躲在较远的角落里。

你休想!告诉我,你为什么向我复仇?想摆平嘛。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去找山本弥生。

我已经跟她摆平了。

你都干了些什么?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怖,雅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雅子只穿着一件T 恤衫,赤着脚。

她一定会冷得不得了。

佐竹避开雅子的注意力,蹭着脚来到平台旁。

为了防备雅子来取衣服,他把雅子的衣服全部放到了地上。

黑暗处又传来了雅子的声音:你把保险金抢走了吧?你为什么还不死心?为什么只憎恨我?这个,怎么说呢?佐竹向着雅子隐藏的方向说,我也不知道。

是因为让你的店破产了?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看来雅子已经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佐竹光义。

她早就在专心注意自己了。

自己的表皮已经被她无情地剥掉了。

但是,不只是这些。

雅子冷静地说,你对我感兴趣。

佐竹没有回答,向着雅子所在的方向步步逼近。

太可笑了。

我已经四十三岁,不是男人们感兴趣的年龄了,我也不是那种女人。

你一定有什么别的理由。

佐竹那结实的安全鞋碰到了一个易拉罐,发出很大的响声。

此后再听不到雅子的声音,大概是逃了,佐竹竖起了耳朵。

背后传来了轻微的响动,佐竹像动物一样敏捷地回过头窥视着。

雅子撬开了卡车搬运口的铁门,正试图逃出去,上半身已经钻出门外,眼看就要逃出去的时候,佐竹跑了过来,抓住雅子的脚将她又拖了进来。

佐竹用力向她脸上打去,雅子被打得翻身倒在满是垃圾的水泥地上。

为了能看到雅子此时的表情,佐竹用手电筒照在她的脸上。

雅子头发蓬乱,怒视着佐竹。

跟那年夏天一样,佐竹抓住雅子的头发让她拾起脸来。

你确实是一个下流的混蛋!雅子啐了一口,骂道。

是的。

佐竹凝视着雅子那愤怒的脸,不过,我一直想见到你。

雅子的表情像被凉水浇了似的,声音洪亮起来:你那是在做梦!我没做梦。

佐竹审视着雅子的脸。

虽然与那个尖尖脸女人的脸型完全不同,禁欲的嘴唇更薄,但那燃烧着敌意、瞪着佐竹的眼神却跟那个女人的完全一样。

佐竹的心像涨潮似的,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雅子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愉悦呢?十七年来隐藏在自己心底的那种快乐,能再次造访自己吗?她能告诉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经验吗?佐竹又把雅子拖到平台。

上,粗暴地拽下了她的T 恤衫。

只戴着简朴的白色乳罩、穿着裤头的雅子依旧愤怒地凝视着佐竹。

住手!你干脆杀了我吧!佐竹没有答理雅子,又将她的裤头撸了下来。

就在将要全裸的时候,雅子奋力挣扎。

佐竹抓住她的两臂将她摁倒在平台上,然后用身体压住。

雅子被佐竹压得喘着粗气,佐竹顺势将她那已失去反抗力的双臂举到头上绑起来,然后把绳子固定在了平台上。

凉!躺在像冰一样的平台上,雅子一边叫着,一边转动着身体。

佐竹用手电筒照着雅子的身体,她的身体有些干瘦,胸部也不丰满。

佐竹开始慢慢地脱起自己的衣服。

你喊吧,叫吧。

不会有人来的。

你还不知道吧?隔壁有人正在拆房子呢。

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雅子的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这次本不想用力的,但雅子的头却一下子歪向了一边。

如果手下得过狠,她也许很快就会死去的。

她如果丧失了知觉,那就没情绪了。

佐竹担心雅子会昏死过去。

但是,雅子口中向外淌着血,却依然倔强地怒视着佐竹。

快点杀了我吧!那个夏天,那个被打的女人也是毫不畏惧地向佐竹喊着:快杀了我吧!雅子和那个女人,现实和梦幻,佐竹像是乘坐快速升降的电梯似的往来于两者之间。

佐竹渐渐兴奋起来,他将身体压在雅子身上,突然咬起了雅子那流着血的嘴唇。

雅子从紧咬着的牙缝里吐着诅咒。

佐竹粗暴地分开了雅子的腿。

你已经等不及了吧?混蛋!雅子拼命抵抗,双腿紧紧拢在一起。

佐竹则用力将雅子的腿岔开,插入她的体内。

佐竹感到虽然雅子的身体很凉,但她那里面却很热。

可能是不够润滑,雅子痛得叫了起来。

看到她那不习惯的表情,佐竹深感雅子的经验意外得少。

佐竹的身体慢慢地蠕动着与女人做爱,自那个女人以来时隔十七年了。

蹲在佐竹心底里的那个黑色幽灵如今站了起来,它要把佐竹带到什么地方呢?是地狱,还是天堂?佐竹相信这天壤之别取决于自己与雅子的结合所要达到的境界。

自己因此而生,为此而死。

但是,他没想到与雅子最初的交合就这么没情绪地结束了。

你这个变态狂!雅子将带血的唾沫吐到了喘着粗气的佐竹脸上。

佐竹用手将唾沫擦下来,又抹到了雅子的脸上。

为了报复她,佐竹用力咬起了雅子的乳头。

雅子想大声怒骂,但却喊不出声来,寒冷使她的牙齿碰得得得作响。

夜空渐渐地开始放亮。

旭日东升,阳光射进厂房里,周围有了亮光。

厂房内部的一切暴露无遗。

墙壁已经全部剥落,露出粗糙的水泥墙面。

厨房和厕所的墙壁被全部拆掉,只剩下坐便器和水龙头。

水泥地上到处是石油罐和塑料水桶等杂物。

入口处扔着大量的饮料瓶、易拉罐。

简直是一口荒凉的水泥棺材。

响动处一只野猫跑过去了。

这里面一定有老鼠。

佐竹盘坐在地上。

他点燃了香烟,望着雅子那被绑在平台上因寒冷而额抖着的身体。

再过一个小时,阳光就能照到这平台了,那时就能清楚地看着雅子的脸跟她做爱了。

佐竹在等待着这一时刻。

冷吗?还用你说!等着吧。

等什么?太阳升高。

等不了,我冷!雅子愤怒地说。

雅子的脸被打肿了,唇的下部也肿了起来,牙根痛得不能合拢,话都说不清楚。

全身的鸡皮疙瘩在远处都清晰可见。

佐竹曾打算用小刀将那米粒似的鸡皮疙瘩刮掉。

但是,现在还不到用刀的时候,要等到那最后的一刻。

佐竹想像着锋利的刀尖捅进雅子腹部的那一瞬间,自己还能够再次体验到十七年前那种快乐吗?由此可以验证十七年前的那个叫佐竹光义的男人。

他想尽快见到过去的自己。

佐竹从黑色的提包里拿出带黑皮刀鞘的匕首,悄悄地放到地上。

阳光终于照到了雅子的身体。

她感到冻得青白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像解冻似的渐渐恢复了生机,紧张的身体松弛下来。

佐竹走了过来。

你就是在这样的平台上做盒饭的吧?雅子瞪着佐竹没有开口。

佐竹粗暴地抓住雅子的下巴。

哎!是不是?你问这个干什么?雅子用她那冻得不听使唤的嘴愤怒地说道。

你没想到自己会被绑在这里吧?雅子把脸扭向了一边。

喂!你是怎么将尸体大卸八块的?是这样吗?佐竹摁住雅子的脖子,手指并拢做了个切割的动作。

然后手指从她的脖子划到耻骨。

佐竹那有力的手指,在冰冷的皮肤上划出了一道浅紫色的印痕。

你怎么会想到大卸八块,感觉怎么样?感觉如何?很好啊!你跟我完全一样,也没有退路了。

雅子看着佐竹的脸。

你一定有过什么经历吧?把腿岔开!佐竹没有回答雅子的问话,命令道。

我讨厌!佐竹想掰开雅子紧紧并拢着的双腿,雅子照着佐竹的脸部踢了一脚。

你还能抵抗?佐竹高兴起来,又压在雅子身上强奸起来。

雅子的脸被冬日的阳光照射着。

看到她那紧闭的双眼和咬紧的牙关,佐竹想用手把它们抠开。

看着我!讨厌!我抠瞎你的眼睛!佐竹的两根拇指用力压在了雅子的双眼上。

如果是为了让我看你,你就把它抠瞎了吧。

佐竹拿开了手。

雅子微微睁开眼睛,怒火在燃烧着。

使劲瞪着我!为什么?雅子忽然神志清醒地反问道。

你憎恨我,我也憎恨你。

为什么憎恨我?因为你是个女人。

那,就杀了我吧!雅子愤怒地喊道。

你怎么还不明白,那个女人都已经理解了我。

佐竹着急起来,又打了雅子几耳光。

你已经毁了!雅子又喊了起来。

是的,你也毁掉了。

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时起,我就知道了。

佐竹轻轻抚摸着雅子的头发。

雅子瞪着他,这次是充满着本能的憎恨瞪着佐竹。

佐竹第一次吸吮起雅子的嘴唇,尝到的是一种带血腥的咸味。

绳子勒进了雅子的手腕,血渗了出来。

跟那个夏天一样。

佐竹伸手拿起放在平台下的刀鞘,一只手将匕首从刀鞘里拔出来,放到了雅子的头边。

脸的一侧像是感到了匕首那可怕的寒气,雅子尖叫起来。

害怕了?雅子什么也不说,微微颇抖着闭上眼睛。

佐竹用手扒开雅子的眼睛,那里面有恐怖?还是超越恐怖的僧恨?他拼命地想从中探索着什么,又抱住了雅子。

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

是那个女人?是雅子?还是自己?那是幻想?还是现实?佐竹连时间也忘记了,最终竟连与之交合的这个女人的肉体都觉得像是自己的了。

女人的快乐能成为自己的愉悦;自己的快乐也能变成女人的愉悦。

如果能再次体验的话,自己可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遗憾的是,从相识的那时起,他们就是水火不相容的一对冤家。

佐竹迫不及待地想与雅子的肉体融合在一起。

他激烈地吸吮着雅子的嘴唇,发现雅子也在看着自己。

佐竹心疼起来,他温柔地问道:舒服吗?雅子喘着粗气没有回答。

两人开始进入本能的性交,看到雅子要达到高潮的样子,佐竹慢慢地拿起了身旁的匕首,他更激烈地抽动起来,全身都能感觉到那里的温暖。

两个人真正的要进入销魂的状态了。

求求你。

雅子小声说道。

什么?把绳子割断。

不行。

不然我没法进人状态,我想跟你一起达到高潮。

雅子用嘶哑的声音哀求着。

反正早晚要刺进你的肉体的,佐竹用匕首割断了绳子。

被松了绑的雅子两手勾住佐竹的肩膀,紧紧地抱住了他。

佐竹则把手臂伸到雅子背下支撑起她的头,这种姿势还是第一次。

雅子用指甲紧紧抓住佐竹的背,两个人变为一体。

佐竹快要兴奋到了极点,不自觉地哼出声来。

终于,这种兴奋超越了憎恨,佐竹用手寻找着匕首。

突然,佐竹看到匕首在他的背上被阳光反射了一下。

不知什么时候,雅子已经把匕首握在了手中,正在刺向自己。

佐竹用力抓住雅子的手腕,使劲向下摁,匕首落到了地上。

佐竹用拳头猛烈地殴打起雅子的脸。

雅子的脸被按住歪向一边。

佐竹离开了雅子的身体,喘着粗气愤怒地骂道:混蛋!好不容易兴奋起来,你想让我再收拾你一次吗?比起差一点被雅子杀了,佐竹更加愤怒的是好不容易达到的境界被断送了。

更使他痛惜的是雅子的心情最终竟跟自己南辕北辙。

雅子又昏了过去。

佐竹用手指抚摸着雅子被殴打的脸,又可怜起雅子来,同时也悲哀起自己来。

他悲哀自己不杀掉对手就达不到高潮。

自己确实要毁灭了。

初次有了这种感情的佐竹抱住了自己的头。

我要去厕所!过了一会儿,昏死过去的雅子又睁开眼睛,背对着佐竹说道,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佐竹想,打得有些过火了,如果这样消耗她,说不定在体验到愉悦之前她就会死掉的。

快去!佐竹允许了。

我冷。

雅子摇摇晃晃地从平台上下来,从地上捡起羽绒服,慢吞吞地穿到自己赤裸的身上。

佐竹从身后目送着雅子向厕所走去。

没有墙壁也没有柱子,三个坐便器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便器脏得变成了灰色,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抽水。

但是雅子好像是什么也没考虑,坐到了前面的便器上。

雅子知道佐竹在看着自己,但她不介意地解了起来。

快点!雅子缓慢地站起身,向原处走来。

突然,脚下一晃踩到了汽油罐上,雅子两手扶在地上。

佐竹跑过来,抓着羽绒服的领子将她拉了起来。

雅子将手放进口袋里,呆立在那里。

快过去!佐竹举起手来又要打雅子的时候,一个冰凉的东西噢的一下从佐竹的脸颊擦过,感觉就像是被女人那冰凉的手指抚摸了一下。

难道是那个女人的手?佐竹觉得自己可能触到了幽灵,仰视着空中,然后用手捂住了脸颊。

佐竹的左颊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大量的血涌了出来。

七 雅子躺在地上,她感到了寒冷。

不像以往早晨醒来的感觉,身体已经醒来了,但意识却还很朦胧。

为什么老是想磨磨蹭蹭地留在这个自己并不了解的世界里。

雅子用力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被黑暗包围在一个很大的空间里。

自己像是在一个阴暗寒冷的洞穴里,上面微微发亮,从小小的窗户里能看得见夜空。

雅子想起昨晚曾眺望过的那个看不到星星的天空。

嗅觉恢复了,能闻到一种熟悉的臭味。

那是冰冷的混凝土和终日冲刷着它的水变质后发出来的臭味。

意识到自己躺在废弃工厂里,是又过了一段时间的事了。

为什么赤着脚?雅子用手触摸自己只穿着T 恤和裤头的身体,皮肤就像不是自己的,像石头一样又冷又干燥,她觉得寒冷难挡。

一束强光照在脸上,晃得雅子皱起眉头,她用手遮住了脸。

香取雅子!佐竹喊了一声。

自己被抓住了。

想起了刚才在停车场,被佐竹从背后掐住了脖子,雅子绝望地大声叹了一口气。

自己要被佐竹当作玩具杀掉了,恐怖像是把她带到了迷惘的世界。

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出口。

雅子对自己一时的疏忽懊悔不已。

她向着手电筒的光源怒吼了一声:畜生!这时,佐竹奇妙地命令她,让她说你这下流的混蛋!雅子发觉佐竹被过去的什么东西束缚着,试图让过去的某种东西再现。

一想到佐竹的心不是为健司事件而是被过去的某种事件牢牢地束缚着,从而对自己产生了固执的复仇念头,雅子便一味地恐惧。

正像她跟弥生说过的,她惹怒了一个怪物。

雅子在佐竹的肚子上踢了一脚,从他的手中挣脱出去,一边向黑暗中逃,一边在想,就这样融化到空气里,永远隐藏起来,那该多好啊。

佐竹的存在,就像是怕黑而啼哭的婴儿,唤起的是本能的恐怖。

但是,黑夜也能唤起超越智慧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一种横在雅子心中某种不自觉的东西,渐渐被佐竹唤醒了。

雅子之所以要逃跑,是因为有一个佐竹和另一个不了解的自己的存在。

赤裸的双脚能感觉到脚下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混凝土的碎片、铁屑、塑料袋,还有一脚踩上去感觉绵软而不知何物的垃圾。

雅子在手电筒照不到的黑暗处不停地跑来跑去,拼命地寻找着出口。

雅子,你死了心吧!在入口处听得见佐竹的声音。

你休想!雅子回答。

虽然佐竹没有立刻回击,但雅子已觉察到他不单单是为了复仇。

她想知道佐竹的真正动机。

每当佐竹的声音震动着潮湿的空气时,雅子都在想像着佐竹那隐藏在黑暗中的表情。

雅子注意到,佐竹在向自己悄悄靠近。

为了不被佐竹发现,雅子向卡车货运口爬去。

那里也有一座生了锈的卷帘式铁门。

有什么东西能把它撬开吗?终于爬到了货运口的货台旁。

雅子爬上了有八十厘米高的水泥货台,开始撬那不大的卷帘式铁门。

只要能撬起几十厘米就能钻出去。

此时,佐竹也闭上了嘴,看热闹似的看着这一切,手电筒故意向别处照来照去。

为了在佐竹追来之前能逃出去,雅子使劲地撬起铁门,将头和胸部钻出了门外。

瞬间嗅到了带着暗渠里那污泥的臭味的空气,但雅子却觉得格外清新。

雅子又被佐竹拖到黑暗的地方。

虽然又被殴打,但此时肉体的疼痛已算不了什么。

自由的出口已经在眼前了,却又被佐竹拖了进来。

后悔使雅子神经都疼了起来,她被彻底打垮了。

佐竹究竟为什么只把自己作为袭击的目标?雅子陷入极度不安的境地。

雅子被绑在冰冷而光滑的不锈钢平台上。

尽管金属的表面被自己的肉体温暖了,但宽大的平台却迅速将自己的体温夺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寒冷。

雅子不想就这样将身体冻僵。

只要还活着,自己的身体就先要跟这不锈钢平台抗争。

雅子扭动着身体,以便放射出热量。

不然,自己的身体说不定会跟这平台一样凝固了。

佐竹又殴打起雅子的脸来。

雅子一边痛苦地呻吟着,一边在试图探寻佐竹眼睛里是否有一种疯狂。

如果有,自己就妥协。

但是,佐竹并没有疯狂。

他不是在玩游戏,也不是在玩弄自己,而在试探被殴打的自己是否能涌出强烈的憎恨。

雅子发觉,佐竹殴打自己是为了使自己产生对他的强烈憎恨,他在不住地添火,等到憎恨沸腾时再把自己杀掉。

佐竹的身体进入自己体内时,雅子心中充满一种强烈的屈辱感。

没想到时隔几年的做爱竟是被强奸,并不年轻的自己竟被男人任意玩弄。

刚才被和雄拥抱着的时候,自己的感情好不容易被抚慰。

想到这,雅子对佐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恨。

就像佐竹憎恨作为女人的自己一样,雅子憎恨起作为男人的佐竹,而交合成了憎恨的源泉。

佐竹已走进他自己的梦境中。

雅子意识到在那只有佐竹自己知晓的无涯的梦境中,自己只是一个活人道具而已。

从他人的梦境中逃走是徒劳的。

与其抗争,还不如去了解他,并且目前只有了解他这一条路了。

不然自己只有无谓的受苦。

雅子想了解使佐竹耿耿于怀的过去。

她一边忍受着重重地压在身上的佐竹的体重,一边望着天空,自由就在佐竹脊背的上方。

终于完事了。

雅子因悔恨而不加思索地骂了一声:变态!尽管她知道佐竹不是变态,也不是狂人,他只是在强烈地渴求着什么。

如果自己有他渴求的东西……雅子想妥协,因为这样说不定能捡条性命。

雅子在焦急地等待着太阳射进这废弃的厂房。

那样温度会有所提高。

她好像已经再也无法忍受这寒冷了。

寒气已使雅子感觉不到疼痛。

无论怎么扭动想让身体温暖起来,但身体却始终不听使唤地痉挛似的哆嗦着。

太阳如果不能直射进这废弃的厂房,寒冷的空气是无法暖和起来的。

雅子不想妥协,但她明白这样会被冻死。

雅子强忍着不断袭来的痉挛,向废弃厂房的内部环视了一周。

完全是一座工厂的残骸,又宛如一口水泥棺材。

想到自己两年来一直从这里走过,最后竟要死在这里,这难道也是命运的安排?出口处的门打开着,可等待自己的难道就是这残酷的命运?救救我!雅子在心里喊着。

她求救的不是良树,也不是和雄,而是折磨着自己的佐竹。

雅子悄悄回过脸来,她在寻找着佐竹。

佐竹在雅子躺着的平台不远处盘腿而坐,望着哆嗦着的雅子。

他并非在欣赏痛苦的雅子,而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在等待什么呢?雅子透过昏暗,看着佐竹的脸。

佐竹不时地抬头望望窗户,他好像也在等待太阳的升起。

佐竹也在因寒冷而额抖,但他依然一丝不挂,似乎他并不怕冷。

像是觉察到了雅子的视线,佐竹也向雅子这边看过来。

尽管在昏暗中,但他们能感觉到相互在对视着。

佐竹有点烦躁地打着打火机,向雅子这边照了一下,点燃了香烟。

他在探求雅子。

雅子也在思考,佐竹在强烈地追求着什么。

等天亮了,佐竹找到他强烈追求的东西时自己就该被杀死了吧?雅子闭上眼睛。

感觉到空气的流动,雅子睁开了双眼。

她看到佐竹站了起来,从提包里拿出了什么。

是一个黑色的刀鞘,难道是匕首?他要用它来杀死自己吗?金属平台的寒气像锐利的匕首刺向了雅子的体内,剜割内脏的恐怖使她备感寒冷。

太阳终于射进来了。

因寒冷干燥而毛孔紧闭的皮肤松弛了下来。

雅子从皮肤的缩胀中感觉到了这一现象。

如果再暖和一点,说不定要睡着的。

她又想到了佐竹拿出的匕首,自嘲地笑了,没有用的,自己早晚会被杀掉。

如果是平时,朝阳升起的这个时候,自己正从工厂里赶回家,打开了洗衣机,准备着早餐。

太阳再升高一些就该睡觉了。

良树和伸树对不回家的自己会怎么想呢?即使自己在这里被杀死或是逃出去,正像良树说过的,他们不会找的,因为自己离他们已经太远了。

不过,那样可能会更好,雅子稍稍安心了些。

她确实感到自己到了一个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厂房内已经十分明亮,佐竹向雅子走了过来。

你就是在这样的平台上做盒饭吧?佐竹有趣地感到雅子就像是放在传送带上的食物。

雅子极力控制住紧张,她确实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被捆绑着。

她想到了盒饭工厂的传送带,想到了控制着这传送带速度的良惠已经找到了她自己的出口,而自己的出口却正在被这个男人堵死。

喂!你是怎样将尸体大卸八块的?佐竹用他那细长的指尖在雅子的脖子周围划着,然后像是要解剖似的,将手指从领下部划到耻骨。

本来已冻得刺痛的皮肤,被手一划,感到一种火辣辣的疼痛。

雅子出声地呻吟着。

你怎么会想到大卸八块?当时感觉怎么样。

雅子知道,佐竹是想激起自己对他的愤恨。

你跟我完全一样。

你也没有退路了。

的确,雅子已无路可退。

她已经几次听到自己身后的关门声了。

在肢解健司的当天,那扇门就关闭了。

那么,佐竹的过去也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

她问佐竹,但他没有回答。

雅子在昏暗中看着佐竹的眼睛,那眼睛令人联想到一片沼泽,不,是一片虚无。

突然,佐竹冰冷的手指伸进了雅子的下身,雅子呻吟了一声。

当佐竹再一次进入雅子体内时,她对佐竹那温暖的身体感到吃惊。

她那凉透了的身体,因得到这种比太阳的热量来得快的温暖而喜悦。

那坚硬而热乎乎的东西开始从腹内融化雅子。

在这个空间里,恐怕哪里都不如两个人接触着的部分温暖。

如此简单地得到快乐,令雅子不知所措。

但她不想让佐竹知道自己的肉体在欢迎他。

为了掩饰这种感情,雅子闭上了眼睛。

而佐竹却认为雅子在拒绝他看着我!佐竹喊道。

如果拒绝,他也许会弄瞎自己的双眼。

雅子想,不能让佐竹知道自己的肉体在欢迎他,即使眼睛被他弄瞎了也在所不惜,她从心里憎恨他。

她的眼睛无法表达这种情感。

雅子又对自己肉体和心灵的心辕意马悔恨起来。

佐竹曾说过,因为雅子是女人所以他才憎恨的。

既然憎恨自己,何必又来拥抱自己,干脆把自己杀了岂不更解恨?佐竹是在激发自己对他的憎恨。

雅子也可怜起佐竹来,她发现如果没有自己的憎恨,佐竹就得不到愉悦。

雅子已经朦胧地看到了佐竹的过去。

你已经毁了!是的,你也毁掉了。

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时起,我就知道了。

佐竹说。

自己是被眼前的这个佐竹毁掉的。

这确实是从见到他的那一天开始的。

雅子想到自己与佐竹之间这种不可思议的关系,对在自己的体内抽动着的佐竹又产生了一种执拗而强烈的僧恨。

佐竹在吮雅子的嘴唇,从他那全神贯注的热情中,雅子觉着佐竹似乎也对自己爱怜起来。

这时刺啦一声,佐竹突然将匕首从刀鞘中拔了出来,放在了雅子的脸旁。

匕首在雅子的脸旁发着寒光。

本能的恐惧使雅子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佐竹扒开她的眼睛看着。

雅子也注视着佐竹。

她真想用这匕首穿透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个男人。

阳光照到了废弃厂房的各个角落。

此时,佐竹眼中的沼泽里似乎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光芒。

他在试图认同雅子,对她施以慈悲。

但是他的眼睛里却什么也没有显现出来。

像自己希望被佐竹杀掉一样,佐竹也希望雅子把他毁灭。

雅子突然理解了佐竹。

是爱怜……雅子刚一想到这儿,那束缚着佐竹的梦幻瞬间消失了,她感到佐竹又回到了现实中来。

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映在佐竹眼中的唯有自己的身影。

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快感几乎要吞噬雅子,就这样死了也值得。

就在这时,脸旁的匕首被阳光反射了一下。

雅子又清醒过来,回到现实。

雅子又被佐竹用拳头打昏过去。

过了一会儿,下巴那剧烈的疼痛又使她苏醒过来。

她想吐。

佐竹焦急地向雅子这边望着。

再过一会儿就能达到佐竹所期盼的境界了,他对雅子使自己功亏一篑的举动而生气。

雅子提出要去厕所。

得到佐竹的允许,雅子下了平台。

时隔几个小时没走动的雅子脚一站到地面上,血液便马上开始流通起来。

寒冷变成疼痛顺着血流遍全身,雅子不由得叫出声来。

雅子把扔到地上的羽绒服穿在身上,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与冰凉的尼龙衬里接触着,雅子闭上眼睛体味着这种感觉。

看到这种情景,佐竹什么也没说。

雅子一瘸一拐地向厂房一角的一个坐便器走去。

坚硬的石子和铁屑等刺得脚掌开始流血,但她已感觉不到痛。

雅子坐在脏兮兮的便器上小便起来。

她知道佐竹在看着这里,但她什么也没想。

雅子用右手接了一下小便,被冻僵的手,突然接触到热的液体,疼痛难忍。

雅子忍住呻吟,将手伸进口袋里向佐竹走去。

快点!雅子被一个汽油罐绊了一跤,身体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

佐竹跑过来,像抓小猫似的,粗暴地抓住雅子羽绒服的领子将她拉了起来。

从他那焦急的目光中看出。

他想继续强奸雅子,雅子又把手放进口袋里暖和着,她的手指还不能自如地活动。

快过来!雅子在口袋里搓着手指。

佐竹举起右手,威胁起动作迟缓的雅子来。

这时,雅子突然从口袋里拿出医用手术刀向佐竹的脸上划去。

佐竹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发呆地望着空中,然后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雅子十分吃惊地看着佐竹。

佐竹脸上露出一种难以相信的神色,他急忙用手堵住了从面颊喷出的血。

锋利的手术刀几乎深深地伤到骨头,佐竹的左颊从眼部到颈部肌肉被剜开,向外翻着。

八 佐竹一屁股跌倒在水泥地上,鲜血从捂着面颊的手指间往下淌着。

看到这种情景,雅子不由得大声叫了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喊的什么,一种无法挽回的失落感,使雅子呆呆地站着。

干得好哇!佐竹把流进口中的血吐了出来,嘟囔道。

我也想杀了你!啊——佐竹放下左手,望着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掌。

我瞅准的是你的喉咙,没想到冻僵的手刺偏了。

雅子失去了冷静,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发现自己的右手还握着那把手术刀,便惊恐地扔到地上。

手术刀在水泥地上弹跳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是她离开家时,把它插到葡萄酒瓶的软木塞上装到口袋里的。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刚才那会儿要是被你杀死就好了,那样我会死而无憾的。

由于刀口割到了下颚的中部,空气从刀口处吹了进去。

佐竹张着不听使唤的嘴,吐字不清地说着。

你也曾想杀了我吧?我不知道……佐竹摇着头看着天花板。

就在此时,阳光从废弃厂房的窗户射了进来,令人目眩。

飘浮着尘埃的光柱像是剧场里的聚光灯,将四方形的窗户与脏兮兮的水泥地连接在一起。

雅子也受了佐竹的影响,身体颤抖着向窗口望去。

这种颤抖不是来自寒冷,而是对因自己的行动可能永远失去佐竹而胆怯。

眼前是一片蔚蓝的天空,昨晚的搏斗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似的,毫无变化的、宁静的冬日里新的一天开始了。

佐竹看着从自己脸上流下来淤积在水泥地上的血,答道:我没想杀你。

可我想看着你死。

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从心里喜欢像你这样的女人吧!你没想过不去那样做吗?佐竹看着雅子的眼睛,没有。

……你别死。

雅子平静地说。

呻吟着的佐竹吃惊地看着雅子。

从脸上流下来的血染红了佐竹的全身。

我杀了邦子。

以前我也杀过一个人,一个和你一样的女人。

那时,我觉得我死了一回。

见到你的时候,我想再死一回……我还活着,所以你也不要死。

雅子脱掉了紧贴着皮肤的羽绒服。

因为穿着它拥抱佐竹不方便。

被殴打过的脸肿得很厉害,如果对着镜子看的话,那面貌一定会让人吃惊。

但是,这些她已不在乎。

我已经不行了吧?佐竹轻松地说,全身像是由于寒冷而颤抖着。

雅子来到佐竹身边,查看着伤口,伤口拉得很深。

为了止住流血,雅子用双手合拢伤口,然后紧紧捂住。

别动,没有用了。

大概割断动脉了。

雅子没有松手。

佐竹在走向死亡。

也许上帝为了让他们共有这一瞬间,才让自己来与佐竹见面的吧。

雅子想到这儿,又重新环视了一下这废旧厂房的内部。

这里似乎是专为他们两人见面、相互了解、然后离别而特意准备的巨大棺材。

能给我一枝烟吗?佐竹用那不听使唤的嘴对雅子说。

雅子恢复了理智,从佐竹脱下来的裤子口袋里取出香烟,点着后放到佐竹的嘴上。

不一会儿香烟被嘴里流出的血染红了。

佐竹没有顾及,轻轻地吐着细细的烟雾。

雅子跪在佐竹面前,从正面看着佐竹的脸。

去医院吧。

医院……佐竹像是笑了。

可能是筋也被割断了,那笑容只把没有血迹的那半边脸松弛了一下。

我杀死的那个女人死前也这么说过。

难道我也会跟她一样地死去吗?这也是命运吧……吧嗒一声,被血染红的还有很长一段的香烟,落到地上的血迹里熄灭了。

像是死了心似的,佐竹闭上了眼睛。

不管怎么说,还是去医院吧。

那样的话,你我都得被捕。

雅子和佐竹这般样子走出这废旧厂房,无疑会招致社会的惩罚。

雅子抓住了佐竹颤抖着的肩膀,佐竹把雅子抱到了怀里。

雅子感到佐竹的皮肤已经凉了。

两人的身体渐渐沾满了佐竹的鲜血。

即使那样,我也希望你活下去。

为什么?佐竹低声问道,我可是让你吃尽了苦头哇。

因为你死了就如同我死了,带着这种悲哀我怎么能活下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佐竹又闭上了眼睛,一时沉默了。

没问题。

我不会让你死的。

雅子在努力闭合着伤口、止着血。

但是,佐竹的意识好像在渐渐远去。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雅子的脸,再一次问道:你为什么希望我活下去?因为我现在理解了你,我们是同类,所以让我们一起活下去吧。

雅子要去吻佐竹,但佐竹的嘴上全是血。

只有那渐渐暗淡的眼睛,瞬间又炯炯有神地看着雅子。

当初,我也那么想来的。

……又有五千万元,只要到了成田……总会有办法的。

佐竹好像觉得这希望不是自己的,断断续续地说着。

听说巴西很好。

带我去吧。

好哇。

反正我也不能回来了。

我们都不能回来了,让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会自由的。

佐竹嘟哝着。

嗯。

佐竹伸出手,轻轻地触摸雅子的脸颊,那手指的指尖已经冰凉。

血止住了。

好像知道雅子在撒谎,佐竹只微微地点了点头。

九 雅子走在新宿站的通道上。

那不是有意识在走,只是两腿在前后无意识地迈动。

通道上自然地形成人流,雅子被卷入这人流中,不知何时被人流冲到了新宿站的外侧。

出了检票口,雅子分开混杂的人群向地下街走去。

商店的镜子里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戴着墨镜,遮住红肿的眼睛。

因为心脏颇抖得厉害,羽绒服的前拎紧紧地拉合着。

雅子在镜子前站了下来,摘下眼镜看着自己的脸。

被佐竹殴打的面颊还有些肿,但已不是那么明显。

可是,那由于悲愤哭成红肿的眼睛却难以恢复。

雅子又戴上了墨镜。

眼前是车站大楼的电梯,雅子毫不犹豫地进了电梯,按下了最顶层的按键。

可是她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

最顶层都是餐馆。

这里好像可以暂时避开人们的耳目。

雅子在靠墙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把黑色的尼龙包抱在怀里。

里面装着佐竹从弥生那里抢来的那五千万元和自己的六百万元现金。

雅子取出香烟吸了起来。

想起佐竹临死前抽烟的情景,雅子那被墨镜遮住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

突然,雅子想吸烟的心情一扫而光,她把点着的香烟扔进了面前的烟缸里。

香烟发出嗤的一声,熄灭了。

这与从佐竹嘴上掉到血迹里的香烟发出的声音有点相似。

雅子在这里呆够了,提着尼龙包站了起来,透过大玻璃窗望着新宿的街道。

靖国街道的对面就是歌舞伎街。

雅子一只手扶着窗户,专心地审视起歌舞伎街来。

在下午那冬日微弱的阳光照射下,能看到还没点亮的霓虹灯和那已经褪色的花里胡哨的广告牌。

那里像是沉睡着的猛兽似的,显得很懒散,但是一旦醒来,那猛兽就会露出狰狞的面孔,捕捉猎物。

那里是佐竹的街道,是充满猥亵与卑劣欲望的街道。

雅子想去歌舞伎街,她想亲眼看看佐竹曾经开过赌场的地方。

这种想法使雅子所有的感情都沸腾了。

两天没吃没喝躺在商业旅店里,强忍着的那百无聊赖的空虚和那无法排解的悲哀又骤然苏醒了,并且身体的内部又产生了再也见不到佐竹的悲怆。

雅子喘息着发出悲鸣。

她希望能再次见到佐竹那样的男人。

雅子希望在那条街上呼吸一下佐竹呼吸过的空气,看一下佐竹看过的景色,寻找像佐竹一样的男人,追逐佐竹做过的梦。

雅子的心中那迷失了的希望又复苏了。

雅子转过身想跑,那打过蜡、磨得光滑的瓷砖地板,被雅子那不合时宜而又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轻便运动鞋磨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雅子吃了一惊,站住了。

她又回过头来看着窗户,一瞬间,她觉得好像又看到了夜幕下的废弃工厂。

别再去想它了。

雅子在心里对自己说。

像佐竹被过去的梦束缚着似的,自己也成了佐竹的囚徒。

她希望结束这种生活。

大概只有像佐竹这样的男。

人才能让自己有这种持久的想法。

进退维谷的佐竹只有在心中不断追寻梦幻才得以生存。

他把女人和自己封存在过去,那里有男人探寻真正自由的梦幻。

那么,自己的以前又是怎么样的呢?雅子看着自己那剪得过短的指甲。

由于在盒饭工厂里工作,两年来她一次也没把指甲蓄长过。

苍白的手因过度接触消毒液而变得粗糙。

在信用金库工作了二十年,生孩子,做家务,与家人一起生活。

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些痕迹,无异都已深深地留在雅子的脑海中。

佐竹生活在他那虚幻的梦境里,而雅子则在各个角落体验着现实。

雅子发觉自己追求的自由与佐竹所希求的有些不一样。

雅子用力摁了一下电梯的按键,她打算现在就去买飞机票。

与佐竹、良惠和弥生不同,在什么地方一定有属于自己的自由。

身后的大门已关闭了,那就再寻找一扇新的大门并打开它。

电梯上升的声音像刮风一样在雅子身旁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