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一刻也未曾想到,这里面有诡计和陷阱。
拉乌尔受了伤,甚至死了也说不定。
因为她只想着这件事,再也顾不上考虑别的。
即使她能够思考,可是在脑子里一片纷乱的情况下,她也只可能想到一些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拉乌尔到六十三号造访,碰上戈热莱和大个子保尔,发生冲突,动起手来,受伤后被抬到夹层休养。
她想到的只是惨剧、灾难。
她显然认为拉乌尔受了重伤,伤口很大,汩汩地往外冒血。
可是受伤,这只是最好的假设,她都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
可以说,她一直认为他死了。
她觉得,倘若交手的结果不是这么严重,库维尔信中的措辞会有一些区别。
不,拉乌尔肯定死了。
她无权怀疑这种结局。
她突然发现,这个事件其实酝酿已久了。
命运在让她接近拉乌尔的同时,就已经要求他不可避免地死亡了。
一个克拉拉所爱的男人,一个爱克拉拉的男人,命中注定是要死的。
她一刻也不曾想象她到达死者身边时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不管拉乌尔是与戈热莱,还是与大个子保尔发生冲突,伏尔太沿河街那幢房子的夹层肯定已处于警察的控制之下。
因此,警察只要见到金发克拉拉,就立即会把这只久追不获的猎物逮住。
她甚至没有想到有这种可能,或者这种可能在她看来是无关紧要。
如果拉乌尔不在人世了,那她被捕坐牢又有什么关系?她脑中萦绕不去的念头,她不再有能力把它们串起来,因此它们只是以零乱的句子,或更确切地说,以瞬息即逝的图像,毫无逻辑地连在一起,在她脑海里闪过。
眼前的风景,塞纳河两岸的风光,房屋,街道,人行道,行人,杂糅在一起,缓缓地展开,急得她不时朝司机喊:快!快开!您怎么都没动呐……索斯泰纳转过那张友善的面孔对着她,似乎在说:您放心,少奶奶,我们到了……确实,他们到了。
她跳到人行道上。
她递钱给他。
他不要。
她把钱往座位上一扔,也不看看周围的情况,就往一楼前厅跑。
看门女人这时在天井里,她没见到,就匆匆往楼上跑。
楼里这么安静,也没有人来迎接,她不免觉得诧异。
楼梯平台上也没有人。
没有一丝声响。
这种状况让她觉得意外,却没有缓除她的冲动。
她仍旧不顾一切地往厄运设下的陷阱冲,那份疯狂,几乎含有自我了结的希望,含有与拉乌尔同赴黄泉的无意识的愿望。
门微微打开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她也不大清楚了,只知道有一只手伸到她脸上,寻找她的嘴,把一条绸围巾揉成一团,塞进会堵住,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凶狠地往前一推。
她失去平衡,踉跄几步,跌进大房间,扑在地板上。
这时,瓦尔泰克斯一下平静下来,不慌不忙地插上保险销,又随手把客厅门带上,稍稍朝地上的女子欠下身来。
克拉拉并没有昏过去。
她很快就摆脱了麻木的状态,明白自己落进了陷阱。
她睁开眼睛,惊骇地望着瓦尔泰克斯。
面对这个软弱无力,毫无生气,伤心绝望的对手,瓦尔泰克斯嘿嘿笑起来。
这种笑声,她从不曾听过,它是那样残忍,因此,除非是昏了头,才会去祈求他怜悯。
他把她提起来,放到长沙发上坐下。
屋里就剩了这张沙发和那把大扶手椅可以坐坐。
接下来,他打开相连的两间卧室的门,说:卧室里没人。
套房门关紧了。
谁也不可能来救你。
克拉拉,没有任何人,包括你的好朋友。
尤其是他,更不可能来救你,因为我让警察去盯着他了。
因此,你完了。
你知道剩下该干什么事。
他复问一句:你知道剩下该干什么事吗,嗯?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吗?你撩开一幅窗帘。
汽车停在外边。
索斯泰纳在人行道上望风。
瓦尔泰克斯冷笑道:各方向都有人看守。
管保一个钟头无事。
而一个钟头里,要发生多少事呀!多少事,可我只要一件就够了。
然后,我答应你,我们就一起走。
我们的汽车就在楼下……我们可以坐火车……然后是美好的旅途生活……同意吗?瓦尔泰克斯朝前走一步。
克拉拉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她垂下眼睛盯着双手,想强忍着不抖,可是她的双手仍像树叶一般直颤。
双腿也是这样。
整个身体都是如此。
她觉得全身发烧,又觉得凉透了心。
你害怕,嗯?他问。
她含糊说道:我不怕死。
是的,可你怕将要发生的事儿。
她摇摇头。
不会发生什么事儿。
会,他说,会发生极为重要的事。
它是我唯一想干的事。
你想想我们已经发生过什么事,第一次……以后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接着干的事。
你不爱我……我甚至要说你恨我。
可你是最软弱的……每次闹得斗得疲倦了,没有力气了……你就……你还记得吧?他走过来。
克拉拉在沙发上连连往后挪,一边伸出双手推开他。
他打趣道:你准备了吗……像从前那样……太好了……我并不祈求你同意……相反……当我吻你的时候,我倒愿意是强逼的……我老早就丢掉自尊心了……他的脸因为淫邪与仇恨而变得残忍,凶狠可憎。
他的手指紧缩着,准备扼住,准备掐住这个脆弱的脖子。
它很快就会抽搐,发出临终的粗重喘息……克拉拉在沙发上站起来,跳到扶手椅背后,躲开他的攻击。
桌子抽屉微微打开了,里面放着一把手枪。
她伸手去抓,却来不及,被他拦住了。
于是她在房间里奔逃,差点摔倒,最后还是被那可怖的手指抓住了。
那只手立即掐住她的喉咙,把她所有的力气都夺去了。
她两腿发软,跪下去,倒在沙发上。
她的腰弯了。
她觉得自己要失去知觉了……可是那只可怕的手松了一点。
前厅的门铃响了,在这间房里响起轻轻的回声。
大个子保尔朝那边扭过头,侧耳倾听。
没有新的动静。
保险销插上了。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正准备再度抓紧猎物,突然恐惧地咕噜了一声。
两个窗户间跳跃着一束亮光,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一下惊住了,目瞪口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超现实的不可思议的奇迹。
他!……他!……他惊慌地嗫嚅道。
这是幻觉还是恶梦?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墙上有一块光亮的地方,像是电影银幕,上面映出拉乌尔得意的面孔。
不是一幅肖像画,而是活生生的面孔,眼睛是动的,带著作自我介绍时那种亲切愉快的微笑,仿佛在说:怎么?是啊,是我。
您没有料到我会来,咹?那么看到我您高兴吗?我也许迟到了几分钟。
不过我会追回来的,我就进来了。
果然,响起了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保险锁的钥匙也插进去了,接下来是推门的声音……瓦尔泰克斯直起身子,恐慌地望着门口。
克拉拉听到声音,紧张的面容松弛下来。
门被推开了,不像是被强行闯入的人或发起攻击的人猛力撞开的,而像是被一个心情愉快回家来,发现家里井井有条,东西都在原位,几个好朋友正在亲热地谈论自己的人轻轻推开的。
他毫不为难,也无防备,从瓦尔泰克斯身边走过,关掉银幕,然后对对手说:别显出这副上断头台的神气了。
以后你可能会有这个命,但眼前你没有任何危险。
接着对克拉拉说:小姑娘,你看,不听拉乌尔的话,吃苦头了吧。
先生大概给你写了一封信,对吧?拿给我看看。
她把一张揉皱了的纸递给他。
拉乌尔往上面扫了一眼。
只怪我疏忽了。
他说,我本应该预见到这种圈套。
这是老一套了,恋爱的女人免不了一头撞进来。
不过,小姑娘,现在用不着害怕了。
快别皱眉了,笑起来。
你看得明明白白,他是不侵害人的!一只绵羊……一只发呆的绵羊……这是因为,他大个子保尔想起了我们前几次交手,不想冒险投入一场新战斗。
对不对,瓦尔泰克斯,嗯?你学乖了,是吧?学乖了,但又变得愚蠢了。
怎么样,鬼东西!你把司机留在沿河街上了吧?尤其是他有一副特别的嘴脸,你那司机!……我立即认出他就是今早把车停在摩洛哥林荫大道的那家伙。
下一次你要玩什么花招,先听听我的意见。
瓦尔泰克斯努力使自己从沮丧中恢复过来。
他握紧拳头,眉头紧蹙,被拉乌尔的挖苦激怒了。
拉乌尔见他这副模样,越发得意地说下去:说真的,老伙计,你反抗反抗吧!因为我跟你说了,今天你还不会上断头台。
你还有时间习惯它。
今天,只要你办一道小手续,就是轻轻地,恭恭敬敬地把你的手脚捆起来。
完事后,我就打电话给警察总署,戈热莱会来取货的。
你瞧,计划很简单……拉乌尔每说一句,瓦尔泰克斯就增加一分愤怒。
尤其是看到拉乌尔和克拉拉亲密融洽的样子,就更是怒不可遏。
克拉拉不再害怕,甚至笑起来,并与情人一起嘲弄瓦尔泰克斯。
想到自己这荒唐可笑的处境,想到在一个姑娘面前受了侮辱,他又鼓起了勇气。
轮到他进攻了。
他知道自己掌握了杀手锏,决定使出来,就怀着满腔怒火,准备一招击中要害。
他坐在扶手椅上,脚拍着地,字斟句酌地说:这么说,你是想……把我交给司法当局啰?你先在蒙马特尔的酒吧,后来在蓝色娱乐场试过了,现在,你偶然碰上了我,又想利用这个机会,对不对?好吧。
我不相信你办得成。
不过,无论如何你得知道,你若办成了,会引来什么后果。
她也该知道。
尤其是她。
他转向克拉拉,只见她仍坐在长沙发上,一动不动,神态安静多了,只是仍然紧张、焦灼。
老伙计,去你的吧,你这套鬼话别来吓我。
拉乌尔说。
对你来说,也许是鬼话,瓦尔泰克斯说,可对她来说,就非同小可了。
喏,你瞧,她这副认真听我说话的样子。
她知道我不是说着玩的,我不会浪费时间来说一通废话。
我只说几句话,可句句都要紧。
他低下头,直视克拉拉的眼睛:你知道侯爵是你什么人?侯爵吗?她问。
对。
有一天,你告诉我,他认识你母亲。
是的,他认识她。
那时,我就觉察到,你有几分怀疑,但没有证据。
什么证据?别装傻了。
那一夜你来德·埃勒蒙家寻找的,就是我说的证据。
我在你之前不久也翻了那个暗屉。
你在那暗屉里找到了你母亲的相片。
后面的题辞确凿无疑地表明了她与侯爵的关系。
你母亲是侯爵的情妇。
是一千零一个情妇中的一个。
而你是让·德·埃勒蒙的女儿。
克拉拉没有抗议。
她在等着下文。
瓦尔泰克斯继续说:我向你承认,这只是个次要问题,我所以提出来,只是表明这个事实是真的。
让·德·埃勒蒙是你父亲。
我不知道你对他怀有什么感情,但这个事实可以影响你的行为。
让·德·埃勒蒙是你父亲。
而……瓦尔泰克斯的言语神态变得严肃起来,几乎到了一本正经的地步。
而你父亲在沃尔尼城堡惨案中究竟充当了什么角色,你知道吗?这个惨案,你听说了,对吗?而且是听你的情郎说的。
(说情郎这两个字时,瓦尔泰克斯显出多么气恼的样子!)你知道,我姑妈,一个叫伊丽莎白·奥尔南的女士,被人杀死,身上的首饰被抢走了。
在这件事里,你父亲充当了什么角色,你知道吗?拉乌尔耸耸肩膀。
真是问得蠢。
德·埃勒蒙侯爵充当的角色,只是一个客人,只不过处在现场罢了。
这是警察的说法。
事实不是这样。
照你看,事实如何呢?伊丽莎白·奥尔南是被侯爵杀死的,首饰也被他盗走了。
瓦尔泰克斯站起来,一边用拳头击着桌子,一边说出这句话。
拉乌尔听了哈哈大笑。
啊!这瓦尔泰克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好一个幽默家,一个真正的幽默家!……克拉拉很气愤,结结巴巴地说道:您撒谎!……撒谎!您无权……瓦尔泰克斯狂怒地凶猛地把自己的话又说了一遍。
不过,他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又坐下来,详细讲出指控侯爵的理由:我那时才二十岁,对伊丽莎白·奥尔南的私情一无所知。
十年以后,我在家里偶然翻出一些信件,对此才有所了解。
我弄不明白,这件事,侯爵为什么对司法当局一字不提呢?于是我独自作了调查。
一天早上,我越墙进了城堡。
你们说我看见了什么?让·德·埃勒蒙,他和看守城堡的人一起在废墟上散步,逐赶野物。
让·德·埃勒蒙原来他是城堡的秘密主人!从那以后,我就四处寻访,把当时巴黎和奥韦涅的报纸都查遍了。
我到沃尔尼来了十次,四处打听,询问村民,悄悄进入侯爵的生活,趁他不在时潜入他家,翻抽屉,拆信件。
我这么干的想法就是要剥去这人的层层伪装,查明被他掩藏的极为严重的罪恶真情。
当然检察院没有这个想法。
老伙计,那你找到了新东西啰?你真聪明!我找到了新东西。
瓦尔泰克斯郑重其事地说,甚至,我还把好些细节联系起来了。
它们合情合理地再现出让·德·埃勒蒙的行为。
说下去吧。
是让·德·埃勒蒙向德·儒韦尔夫人建议请伊丽莎白·奥尔南去的。
是他说服伊丽莎白·奥尔南去废墟唱歌的,是他指出废墟上演唱效果最好的地方,最后又是他领伊丽莎白·奥尔南穿过花园,一直走到台阶脚下。
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吧?不,有时大家看不见。
从他们转过第一层平台拐角,到伊丽莎白·奥尔南独自一人从一条灌木丛中的小路尽头出现,这中间的时间,比实际上走完这一小段路所需要的时间大约多了一分钟。
这一分钟里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根据仆人的见证作出的假设是正确的话(司法当局根本没有仔细询问仆人),这一分钟里发生的事就很容易弄清楚了。
因为要知道,伊丽莎白从灌木丛中出来以及后来站在废墟顶上的时候,大家已经发现她的项链不在颈上了。
拉乌尔又耸耸肩。
他抢走那些项链,难道伊丽莎白·奥尔南不抗议?不,他没抢,是她交给他的。
她认为这些首饰与她要唱的歌不协调。
这倒是完全符合伊丽莎白·奥尔南的性格。
侯爵接下这些项链,就回到城堡,将她杀死,这样就不必归还项链了!他通过圣灵的威力,把她杀死了!不,他是让人把她杀死的。
拉乌尔不耐烦了。
可是,人们是不会为夺取演戏用的首饰,一些人造的红蓝宝石,而杀死心爱的女人的。
当然是这样。
可如果这些宝石是真的价值连城,那人们就会狠心下手了。
哦!可伊丽莎白本人曾经声称这些宝石是假的。
她是迫不得已。
为什么?她已经嫁了人……这些首饰,是一个美洲人给她的。
她曾是这美洲人的情妇。
对丈夫,对嫉妒她的同伴,伊丽莎白·奥尔南只能保守秘密。
这一点,我有纸写笔载的证据。
另外,这些宝石无与伦比的美丽,我也有材料证明。
拉乌尔觉得尴尬,不作声了,只是察看克拉拉的神色,见她把两手捂着脸,便问:那么究竟是谁杀的呢?是谁也不曾注意的一个人。
大家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城堡里……加西尤,一个可怜的牧羊人。
如人所说,一个头脑简单的人。
他并没有疯,但是头脑简单。
有证据表明,德·埃勒蒙在德·儒韦尔家作客期间,经常去见加西尤,送了他一些衣服、雪茄,还有钱。
他这样做是为什么?目的何在?于是我也去拜访这位加西尤先生……我从他口里掏出一些情况。
他试图跟我谈一个唱歌的女人……她唱着唱着就栽倒了……这些话说得没头没尾,前言不搭后语。
有一天,我无意中撞见他在挥舞一个粗大的投石器。
他看见一只鸟在他头上飞过,就使劲投出一块石子,击毙了飞鸟。
这件事揭开了一个谜。
我心里有底了。
一阵沉默。
接着拉乌尔问:以后呢?以后?真相摆在这儿,不能不承认。
加西龙受侯爵唆使、收买,那天躲在废墟高处一堵墙后面,用投石器把伊丽莎白·奥尔南击伤致死,自己溜走了。
这是推测?不,是确信。
有证据?有,而且是不容否认的。
这就是说……?拉乌尔用漫不经意的口气问道。
这就是说,如果司法当局什么时候逮住我,我就要指控侯爵杀死了伊丽莎白·奥尔南。
我要拿出所有的材料,证明那个时期德·埃勒蒙手头拮据,已经通过一家代理机构,寻找一份失去的遗产,却毫无结果;十五年来,他能够维持体面的生活,全靠那窃来的财宝。
另外,作为伊丽莎白·奥尔南的侄子,我要求收回那些项链,至少,要得到等价的赔偿。
你一个铜板也别想得到。
就算是吧。
可是德·埃勒蒙会名声扫地,会要坐牢。
他是那样害怕,尽管不知道我究竟了解他多少底细,可我只要开口要钱,他从不拒绝。
译者:管筱明双面笑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