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路易不说话了。
嘴唇边浮现出一丝开心的微笑。
回想这四分钟里发生的事情似乎使他感到无限快慰。
瓦朗格莱和警察总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对一般的胆量和镇定都不会吃惊,听完他的叙述,此刻却怔怔地望着他,一声不吭。
一个人英勇无畏到了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是可能的吗?他走到壁炉另一边,指着墙上挂的一张法国公路图,说:总理先生,您刚才告诉我,那罪犯的汽车离开了凡尔赛,朝南特方向开去了,对吧?对。
已经在公路沿线,南特和他可能上船的圣纳泽尔采取了一切措施,要把他缉拿归案。
堂路易在地图上尽量沿着公路穿过法国,中间停一停,标上一些旅站,这种姿势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团乱麻似的最让人操心挂虑的事情面前从容不迫,一副大将风度,似乎事件和时间都由他安排调遣,似乎杀人凶手正牵着一条剪不断的线逃跑,而那线的尽头就在堂路易手中,而堂路易只要挥一下手,就可以中止他逃跑。
大将弯身向着地图,似乎俯瞰的不仅仅是一张纸片,而是一条大路,那上面有一辆汽车,在按他的意志行驶。
他扭过头,朝办公桌这边说:战斗已经结束。
不可能再来一场。
只有一个胜利者。
他永远可能遭受报复,或者是武的,或者是文的。
我那四十二条好汉面对的,是一个用超自然的办法驯服了他们的人。
对他们亲眼目睹的不可言表的事实,只能这样来解释。
我是个巫师,是个伊斯兰隐士似的人物,是先知的化身。
瓦朗格莱笑着说:他们的解释也不是那样不合情理。
因为你终究耍了一个花招,依我看,它是有点神奇。
总理先生,您读过巴尔扎克一个怪异的短篇小说吧,名叫《沙漠里的爱情》。
读过。
那好。
谜底就在那里面。
嗯?我想不出来。
你并没有落在一只母老虎的爪子下吧?在你的遭遇里,没有什么母老虎要驯服。
是没有。
可是有女人。
什么!你说什么?上帝呵,堂路易高兴地说,总理先生,我不愿意吓着您。
可是我要再说一遍,在带着我走了八天的队伍里,有一些女人……女人与巴尔扎克小说里的母老虎多少有些相似,是一些并非不可能被驯服……诱惑……从而变得温顺、最终成为同盟的人。
是啊……是啊,总理喃喃低语道,仍然大惑不解。
是啊,可这需要一段时间……我有八天时问。
可还要有完全的行动自由。
不,不,总理先生……首先有眼睛就够了。
眼睛能够激起同情、关心、爱恋、好奇,以及用眼睛以外的器官互相了解的欲望。
在这之后,只需一个偶然的机会就够了……偶然的机会来了吗?来了……有一夜,我被绑着,或至少,人家以为我被绑着……离我不远,是首领宠姬的帐篷。
我知道她们单独睡在里面。
我就闯进去了,盘桓了一个小时才离开。
母老虎被驯服了?是啊,就和巴尔扎克笔下那只母老虎一样,乖乖的,盲目的顺从。
可是首领宠姬有五个……我知道,总理先生。
难就难在这里。
我怕她们争风吃醋。
可一切顺利,宠姬是不吃醋的……而且相反……再者,我已说了,她们绝对服从。
简而言之,我有了五个同盟军,都是潜藏的,都下定了决心,可是谁也没有怀疑她们。
在最后一站之前,我就打算动手了。
夜里,我的五个秘密同谋者把所有的武器都收来。
大家把那些匕首插进地里折断,把手枪的子弹倒出来,把火药打湿。
这一下,可以开始战斗了。
瓦朗格莱颔首致意:祝贺你!你真是个有办法的人。
且不说那办事过程中不乏温柔娇媚。
我想她们都很漂亮吧,你那五个女人?堂路易开玩笑似的,闭上眼睛,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爽直地只说了一句:淫邪得很呢。
这句话引来一阵笑声。
可是堂路易似乎想快点把话说完,立即又说:不管她们人怎么样,可她们终归救了我,这五个淫妇,而且还一直帮我。
那四十二个柏柏尔人武器不管用,在这个处处是陷阱,死亡时刻盯着你的荒漠上,他们一个个怕得发抖,都聚集到我身边,把我当作他们的保护人。
当我们与大部落会合时,我就确实成了他们的首领。
我消除了大部落的人集体对抗的危险,由我的顾问挫败了一些阴谋,我又领导他们干了一些征战劫掠的勾当,不到三个月,我就成了全部落的头领。
我说他们的语言,信奉他们的宗教,穿他们的服装,顺从他们的习俗——唉!我不是有五个妻子吗?从此,我就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我派了一个最忠诚的亲信来法国,带了六十封信,要分别交给六十个人。
六十个收信人的姓名地址他都熟记在心……这些人都是亚森·罗平昔日的伙伴,他从卡普里峭壁顶上投海之前,就把他们遣散了。
他们金盆洗手,各自揣着十万法郎现金,去做小买卖,或者经营田庄。
我给他们中的一些人一人一个烟草店,给另一些人公共花园看守的职位,还有一些人得到一些部里的闲差使。
总之,那是一些诚实的市民。
我给他们都写了信,不管他是名人、公务员、田庄主、市镇议员,还是食品杂货商,教堂圣器室管理人,我都写了,提出了同样的建议,作了同样的指点,如果他们接受建议,就可依照这些指点行事。
总理先生,我原来想,六十人当中,最多有十到十五人会来与我会合。
谁知他们全部来了,总理先生!六十个,一个也不少。
六十个都准时前来赴约。
在指定的日子、时刻,他们赎回我从前的巡洋战舰,泊在大西洋岸边鲁恩海岬和儒比海岬之间的瓦迪·德拉拉河口。
两艘小艇穿梭来往,运送我的朋友和他们带来的战争物资:弹药、营具、机枪、大炮、汽车、食品、罐头、各种商品、玻璃珠子,还有一箱箱金洋!因为我那些忠诚的伙伴坚持要把他们从前分得好处变卖,把从前从老板这儿得到的六百万法郎再次投入新的事业。
总理先生,我还需要再说下去吗?还要不要告诉您,有这样六十个忠诚汉子帮助,有一支由狂热的摩洛哥人组成的万人大军,武器精良,纪律严明,亚森·罗平这样的首领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他试着做了,结果是前所未闻的。
我相信,没有任何史诗,可与我们那十五个月的经历相比。
我们先是住在阿特拉山区,后来转移到荒芜贫瘠的撒哈拉平原。
我们那是真正的英雄史诗:物资匮乏,遭受折磨,然而我们觉得非凡的快乐,我们忍饥挨饿,没有水喝,有时一败涂地,有时又大获全胜。
我那六十个忠诚的弟兄尽情享受这种日子。
啊!他们这些忠厚的人!总理先生,您了解他们。
总监先生,您与他们较量过。
啊!那些好汉!我一想起他们,眼泪就出来了。
夏洛莱和他的几个儿子在里面,他们从前在朗巴尔女王的王冠事件中显声扬名。
玛尔柯在里面,他在的名声得益于克塞尔巴赫案件,还有奥古斯特,总理先生,他从前是您的接待室负责人。
还有在水晶瓶塞案中获得荣誉的格洛尼亚尔和勒巴吕。
约泽维尔兄弟也在里面,我管他们叫埃阿斯兄弟。
那里面还有血统比波旁王族的人还高贵的菲利普·德·昂特拉克,还有彼得大帝、独眼让、红头发特里斯当、年轻人约瑟夫。
还有亚森·罗平。
瓦朗格莱插嘴道。
他被这种荷马史诗式的列举感动了。
还有亚森·罗平。
堂路易以十分肯定的语气重复一遍。
他点点头,微微一笑。
又声音很低地说下去:总理先生,我不提他。
不提的原因,是怕您不相信我的话。
与他后来的经历相比,他在外籍军团的经历,只是儿童的游戏。
在外籍军团,亚森·罗平只是一名士兵。
而在摩洛哥南部,他是一位将军。
在那里亚森·罗平才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而且,这话我毫无自我炫耀的意思,因为这件事也是我没有料到的。
论兴邦立国,传说中的阿基尔也比他强不到哪里去。
论文治武功,汉尼拔和恺撒也超不过他。
您只要想想,才十五个月,亚森·罗平就征服了一个有两个法国大的王国。
他征服了摩洛哥的柏柏尔人,征服了桀骜不驯的图阿雷格人,征服了阿尔及利亚南部的阿拉伯人,征服了塞内加尔的黑人,征服了居住在大西洋岸边的摩尔人;他征服了太阳的老家,征服了地狱;总之,他征服了半个撒哈拉大沙漠以及被称为古毛里塔里亚的地区。
这是个沙漠与沼泽之国?是的,有一部分是沙漠与沼泽。
但终究是一个王国,有绿洲,有泉源,有河流,有森林,有无以计数的财富,有一千万人口,二十万兵勇。
总理先生,我赠献给法国的,就是这个王国。
瓦朗格莱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愕。
听了这番话,他大为激动,甚至可以说是慌乱,他低头望着这极不寻常的说话人,两手紧攥着非洲地图,低声道:再说下去……说明白……堂路易又说下去:总理先生,我不愿向您重提最近几年发生的事件。
您比我清楚得多。
您知道战时摩洛哥人起义,法国经历了多么大的危险。
您知道那里有人大肆鼓吹圣战,只要有一点火星,战火就可燃遍整个非洲海岸、整个阿尔及利亚、整个受法国英国保护的穆斯林居住的广阔地区。
协约国的政治家们都焦虑不安,对这种危险十分担心。
而敌人则使出种种诡计。
不遗余力,从不死心,想引燃这片战火。
而这个危险,我,亚森·罗平,把它消除了。
人家在法国战斗时,在摩洛哥北部战斗时,我在南部,把那些叛乱的部落引向我,我把他们打败,让他们臣服,把他们整治得毫无反抗能力,我把他们招进军队,鼓励他们征伐别的地区。
总之,他们本是要反叛法国的,我却让他们为法国效力。
因此,长久以来,渐渐在我脑海里构造的那宏伟而遥远的梦想我今天已把它变成了现实。
法国拯救了人类。
而我,拯救了法国。
法国凭它的英雄业绩,收回了名失落的海外旧省。
我呢,一下就把摩洛哥与塞内加尔再次连为一体。
现在,最大的非洲法兰西变成了现实的存在。
由于我,这是个团结紧密的整体。
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条数千公里的海岸线,从突尼斯一直延伸到刚果,只有几块微不足道的飞地在外。
总理先生,这就是我的作品。
其他的事情,如在金三角或者在三十具棺材的岛上冒险,就统统不值一提啦!我的战争作品,就是这个。
总理先生,这五年时间,我是否糟蹋了?这是个乌托邦,一个空想国。
瓦朗格莱发表反对意见。
这是现实。
那就瞧吧!必须花二十年努力,才能达到你说的那样。
只须五分钟。
堂路易带着不可抑制的冲动叫道,我赠献给您的,不是一个正在征服的,而是一个已经征服的帝国,一个境内太平、管理有序、人民安居乐业的帝国。
这不是未来的帝国,这是现在,是我亚森·罗平的帝国。
总理先生,我再向您说一遍,我曾有过一个宏伟的梦想。
我一生劳碌,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福也享过,论富吧,富得过吕底亚国王克雷絮斯,因为世上的财富都为我所有;论穷吧,穷得过约伯,因为我把钱财都散给了别人。
我的什么愿望都满足了,我固然不愿做个不幸的人,可是更厌倦当个幸运的人,我什么快乐都尝到了,什么爱好都体验了,什么感情都经受了,我只希望做一件在当代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统治!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梦想居然实现了。
死去的亚森·罗平居然复活成为《一千零一夜》中苏丹式的君主。
亚森·罗平统治天下,管理国家,制订法律,威镇四方。
我希望过几年,忽然一下撕破反叛部落的屏障。
你们在摩洛哥北部,被这些反叛部落拖得精疲力尽,而我们在这些反叛部落后面,不声不响地,不急不忙地建设我的王国……到那时,我的王国和法国一般强大,我们是平起平坐的两个邻邦,我就要面对面地对法国喊:‘我就是亚森·罗平!从前那骗子、侠盗,在这儿哩!现在是阿德拉尔苏丹,伊吉迪苏丹、埃尔—德懦夫苏丹、图阿雷格苏丹、阿乌阿布塔苏丹,布拉克纳斯苏丹、弗雷宗苏丹,一句话,我亚森·罗平,是苏丹的苏丹,穆罕默德的子孙。
安拉的后代!我将在和平条约上,在把我的王国赠予法国的契约上,在我的朝中大臣、行政长官、帕夏和隐士的签名之下,签上我合法的、完全有权的、凭刀剑和强大意志征服来的头衔:毛里塔尼亚皇帝亚森一世!’这番话,堂路易说出来,虽说声音铿锵有力,却没有半点夸张,不过是带有一个做了很多事,也知道自己所做之事价值的人那种很一般的激动和自豪。
对他,人们没法回答,只能耸耸肩,就像对一个疯子那样,或者干脆不作声,表示思索和赞同。
总理和总监两人都不说话,但他们的目光传达出了他们内心的想法。
他们深深地感觉到,面前这个人绝对是个异人,天生就是干大事的。
又被他自己塑造成了承担神奇命运的材料。
堂路易又说道:总理先生,结局很完美,对吧?我的作品理应得到这样一个结尾。
这样做我很高兴。
亚森·罗平坐在宝座上,手持权杖,威风八面。
亚森一世,毛里塔尼亚皇帝,法国的恩主,多么荣耀呵!可是天上的神祇不愿意。
他们也许出于嫉妒,把我打回到我在旧世界的兄弟妹妹的水平,干出这种荒唐事,让我成了一个被放逐的国王。
好吧,就让他们如愿吧!毛里塔尼亚的已故皇帝,你安息吧。
人情冷暖,世事盛衰,你都经历过了。
亚森一世死了,愿法兰西永在!总理先生,我再次向您肯定我的赠献。
弗洛朗斯·勒瓦瑟十分危险。
只有我才能把她从劫持她的魔鬼手里救出来。
我要二十四小时才能完成这事。
我拿毛里塔尼亚帝国,来向您换取这二十四小时的自由。
同意吗,总理先生?当然同意,瓦朗格莱笑吟吟地说,我接受了,亲爱的德斯马利翁,难道不是吗?这一切也许不太合天主教教义。
可是有什么关系!巴黎值得做一场弥撒,而毛里塔尼亚却是一块肥肉。
堂路易脸上表现出真诚的快乐,好像他得到了最辉煌的胜利,而不是牺牲掉了一顶王冠,把一个人所能编织和实现的最令人惊异的梦想投进了深渊。
他又问:总理先生,您需要什么作保证?什么也不需要。
我可以拿一些条约,一些文件给您看,证明……不必了。
此事我们明天再谈。
今天你往前走吧。
你自由了。
最要紧的话,令人难以置信的话终于说出来了。
堂路易朝门口走了几步。
总理先生,还有一句话,他停住步子,说,在我从前的伙伴中,我根据他的爱好和长处,给他谋了一个位置。
后来我想,他的职位或许哪天会对我有用的,就没有召他去非洲。
他就是马泽鲁,保安局的队长。
马泽鲁队长,那位卡塞雷斯已经拿出可靠证据,揭发他是亚森·罗平的同谋。
现在他被关进了监狱。
总理先生,马泽鲁队长是个模范的警员。
我只是以临时警务人员的身分才得到他协助的。
这个身分是得到总监先生同意,并几乎是由他领导的。
不论我干什么事情,只要是违法的,马泽鲁就坚决阻止。
只要接到命令,他会第一个上来揪住我的衣领。
我请求您把他放了。
哦!哦!总理先生,您的同意将是个公正的行为。
因为,我请求您答应我。
可以让马泽鲁队长离开法国。
政府可以给他一个秘密使命,让他去摩洛哥南部,封他个殖民地视察员的衔头。
就给他吧。
瓦朗格莱说,笑得更灿烂了。
他又补充道:亲爱的总监,人一旦脱离合法的道路,就不知会往哪儿走了。
可是要达到目的就得选择手段。
目的呢,就是了结这可恼的莫宁顿遗产案。
今天晚上,一切都会了结。
但愿如此。
我们的人已经在跟踪追击。
他们是在跟踪追击,可是到了每个城市,每个乡镇,遇到每个农民,他们都要查证这条线索对不对,都要打听汽车是不是转了转,这样就把时间浪费了。
我呢,我直接就向凶手扑过去。
通过什么奇迹?总理先生,这仍是我的秘密。
我只请求您授予总监先生全权,撤销一切可能妨碍我执行计划的反对意见和命令。
行。
除了这些你还需要什么……这张法国地图。
拿去吧。
还有两支勃朗宁。
总监先生会向他的侦探要两支左轮给你,就这些。
钱呢?谢谢,总理先生。
我身上随时留着五万法郎,以备急用。
警察总监插话说:那么,我得陪你去看守所走一趟。
我想,你的钱包被搜去了吧。
堂路易微微一笑。
总监先生,搜去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的钱包确实在看守所,可是钱……他抬起左腿,双手捧腿,在鞋后跟上一旋,就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嚓,藏在双层鞋底之间的一个小抽屉似的东西就从鞋尖上冒了出来,里面有两叠钞票,还有一些小物件,如螺旋钻、表的发条、几枚药丸。
我逃跑、生活……甚至找死,都靠这些东西。
总理先生,再见。
在门厅,德斯马利翁先生命令侦探给他们这位囚犯让路。
堂路易问道:总监先生,韦贝副局长通报那强盗汽车的情况了吗?他认凡尔赛来了电话。
那是一辆桔黄色的汽车,彗星公司的产品。
司机坐在左边,戴一顶灰布鸭舌帽,帽舌是黑皮的。
谢谢,总监先生。
他们一同走出总理官邸。
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样办成了:堂路易自由了。
不到一个钟头的谈话,他赢得了行动和发起最后一战的权力。
外面,警察总署的汽车在等着他。
堂路易和总监先生上了车。
伊西—莱穆利诺,堂路易道,十档!汽车飞速驶过帕西,又穿过塞纳河。
才十分钟工夫,就到了伊西—莱穆利诺机场。
没有一架飞机拖出机库。
因为风很大。
堂路易奔向机库。
门上写着人名。
达瓦纳!他轻声唤道,我有事找你来了。
机库门立即开了。
一个矮胖的男人,长着一张红红的长脸,在一旁吸烟,另一些机械师则围着一架单翼机忙碌。
这矮胖子就是达瓦纳,大名鼎鼎的飞行员。
堂路易把他拉到一边。
他从报纸上了解了这位飞行员,立即直截了当地开始了谈话。
先生,他摊开法国地图说,有个歹徒坐汽车,劫持了我心爱的女人,朝南特方向逃窜,我要去追捕他。
劫持是半夜发生的,现在是上午九点。
假设那是一辆普通的出租汽车,司机没有理由要损害它,只是开中速,包括停车的时间,大概每小时走三十公里。
十二小时后,也就是到中午,那家伙走了三百六十公里,也就是到了昂热与南特之间的某一处地方……就在这里。
德里夫桥。
达瓦纳静静地听着,表示同意。
好。
假定另一方面,一架飞机早上九点从伊西—莱穆利诺起飞,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中途不停……三小时后,也就是到中午,正好飞到德里夫桥。
那时汽车将从那儿通过,对吗?一点儿不错。
那好,只要我们意见一致,一切就好办了。
你的飞机能载一个乘客吗?有机会时可以。
那我们出发吧。
不行。
我没有飞行许可证。
警察总监在这儿。
他和总理意见一致。
有他负责,放心起飞好了。
我们走吧。
你还有什么条件?看情况。
你是谁?亚森·罗平!见鬼!达瓦纳叫道,有点吃惊。
亚森·罗平。
你应该从报上得知了大部分事情经过。
嗨!昨夜被劫走的,就是弗洛朗斯·勒瓦瑟。
我要去救她。
你要多少钱?一分也不要。
我太过意不去了。
也许吧。
可我对这事感兴趣。
这等于是给我做广告。
好吧,可你必须保持沉默到明天。
我买你的沉默。
这是两万法郎。
十分钟后,堂路易穿上飞行服,戴上配有眼镜的飞行帽。
飞机起飞了,升到八百公尺高,以避开气流,在塞纳河上空转了弯,一头向法国西部扎去。
凡尔赛、曼特农,沙特尔……堂路易从未坐过飞机。
法国征服蓝天的时候,他正在外籍军团和撒哈拉沙漠里征战。
尽管任何新感受都能让他激动,又有哪种感受能比乘坐飞机邀游长空这种感觉让他动情呢?然而他却丝毫也没感受到人第一次离开地面那种神仙一般的快乐。
他全神贯注,神经紧张,全身兴奋地注视着地面。
现在当然还见不到那辆汽车,可是一定会见到的。
在地面挤在一团蠕动的东西中,在出人意料的翅翼和马达的喧闹声中,在辽阔的长空,在无尽的地平线上,他的眼睛只搜索着那辆汽车,他的耳朵只倾听着那看不见的汽车的轰鸣声。
这种感觉,是追逐猎物的猎人那粗犷强悍的感觉!他是看准猎物的猛禽,那惊慌得四处逃窜的小动物,别想逃过他的利爪!诺让—勒洛特鲁……拉费尔泰—贝尔纳……勒芒斯……两个同伴没有交谈一句。
达瓦纳坐在前座。
佩雷纳望前面时,看到的是他那宽阔的肩背和粗壮的脖子。
稍低下头,就能看到脚下那无垠的天空。
可是,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条白缎子一般的公路上。
它从一座城市伸展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个村庄伸展到又一个村庄。
有时,它笔直笔直的,好像被绷紧了,另外一些时候,它又软塌塌的,弯来扭去,不是被一个河湾就是被一座教堂截断。
弗洛朗斯和劫持者就在这白缎子上,在某个越来越近的地方!毫无疑问,那辆桔黄色的汽车仍在毫不松劲地有耐心地往前行驶,驶了一公里又一公里,驶过平原又驶过山谷,驶过田野又驶过森林,然后,还将驶过昂热,驶过德里夫桥。
在缎带尽头那不为人知的目的地南特,圣纳泽尔,轮船就要启航。
胜利在等着凶手……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
好像在预见了自己的胜利——那鹰隼对猎物的胜利、飞行的对步行的胜利——以外,他还可以预见别人的胜利似的!他没有一秒钟想到敌人可能走另一条路逃跑。
他有这分自信,这自信简直等于事实,是那么强烈,使他觉得敌人不可能违背。
汽车一定会走去南特的公路;一定是中速,每小时三十公里,而他的飞机是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他和敌人一定会在确定的地点——德里夫桥,在确定的时刻——中午相遇。
下面是一大片房屋,一个大城堡,一些塔楼,一些尖顶。
这是昂热城。
堂路易问达瓦纳现在什么时刻。
达瓦纳说:十一点五十。
昂热城被抛在后面。
下面又是姹紫嫣红的原野。
一条公路从中穿过。
在这条公路上,行驶着一辆黄色小汽车。
黄汽车!强盗的汽车!劫持弗洛朗斯·勒瓦瑟的汽车!堂路易欣喜而不吃惊。
他早知道能追上这辆汽车!达瓦纳回过头来,大声问:撵上了,对吗?对。
俯冲过去。
飞机掠过长空,一头朝汽车扎去,几乎转眼之间,它就追上了汽车。
于是达瓦纳放慢速度,保持在两百米的高度,稍稍落后一点。
汽车里的情景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司机坐在左边的驾驶座上,戴一顶灰布鸭舌帽,帽舌是黑皮的。
汽车是彗星公司的产品。
正是他们追踪的汽车。
弗洛朗斯和劫持者都在车里。
总算追上了!堂路易心想。
他们保持同样的距离,飞了好一阵。
达瓦纳等待堂路易示意。
可是他迟迟不发信号,因为他正在感受着自己的能力如何强大。
这种感受夹杂着自尊、仇恨和残忍,而显得格外强烈。
他确实是展翅滑翔的雄鹰,他的爪子在擒住那猎物气喘吁吁的躯体之前,在不停地抽动。
他逃出了囚笼,挣脱了束缚,振翅飞上天空,终于飞到了有气无力的猎物头顶上!他在座位上直起身子,给达瓦纳作了些必要的指示。
尤其不要挨得太近。
他说,不然,一颗子弹会把我们毁掉的。
又飞了一分钟。
突然,他们看见一公里之外,公路分成三道,因此形成一个很宽的分岔口,三条道路之间,楔着两块三角形的草地。
该降落吗?达瓦纳回头问。
附近的田野空荡荡的。
降!堂路易叫道。
飞机突然一冲,好像被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迅猛地一推,像子弹一样朝目标飞去。
它在离汽车一百米的上空飞了过去,然后,突然一下又控制住自己,选择好降落地点,像一只夜鸟似的,无声地避开树木和桩子柱子,稳稳地降落在岔道口的草坪上。
堂路易跳下飞机,迎着汽车跑去。
汽车飞驶而至。
堂路易站在路中央,举着两支手枪,喊道:停下!不然我开枪了!司机吓坏了,赶忙踩了刹车。
汽车停了下来。
堂路易跨到一个车门前。
妈的!他大骂一声,气得无端开了一枪,打碎了玻璃。
车里只有司机没有别人。
第八章 陷阶准备好了。
当心,亚森·罗平!堂路易一门心思想投入战斗,赢得胜利,心情十分兴奋、冲动,可以说无法克制。
失望、狂怒、屈辱、焦虑,这一切他都顾不上。
眼下他极为需要的是行动,摸清情况,继续跟踪追击。
至于其他的,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无足轻重,到时候会迎刃而解的。
司机吓呆了,茫然地看着远处农庄被飞机的声音所吸引过来的农民。
堂路易一把揪住他的领口,用枪口顶住他的脑门。
把你知道的统统说出来……不然你就没命了。
那司机结结巴巴,一个劲地求饶。
堂路易又道:别这么唉声叹气……也别指望会有人来救你。
……那些人就是赶来也太晚了。
只有一个办法救你,就是说实话。
昨夜,在凡尔赛,有一个先生坐车从巴黎来,下了那辆车,租了你的车,是吗?是。
他还带着一个女人?是的。
他让你送他去南特?是的。
只是半路上改了主意,下了车?是的。
在哪儿下的?不到芒斯。
右边一条窄窄的公路,进去两百步,就只有一座车库,像个厂棚。
两个人都在那里下了车。
可你为什么还朝南特开?他付了钱让我这么开。
多少?两千法郎。
我还得从南特接一个旅客到巴黎,三千法郎。
你相信有这么个旅客?不信。
我知道他让我继续开往南特,是想摆脱人家的跟踪,他自己从岔道上溜走。
可是,往南特开就开呗,我反正得了钱,你说是吗?你和他们分手后,就没有好奇心,想看看他们究竟干什么?没有。
当心点!我一勾指头,你脑袋就开花了。
快说!好吧!是的,我又悄悄走到一个种了树的坡后面,看见那男的开了车库门,发动了一辆小利穆齐纳。
那女的不肯上。
两人吵得很凶。
男的威胁她,又哀求她。
但是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那女的好像很累。
男的就拿了一只玻璃杯,到车库边的泉水龙头下取水给她喝。
于是她就同意了。
男的让女的上了车,关了车门,自己也到驾驶座上坐好。
一杯水?堂路易叫道,你肯定他没往杯子里放什么东西吗?司机显得吃惊,过了一会回答道:的确放了,我相信……他从口袋里摸出点儿东西。
那女的没看见?没有,她不可能看见。
堂路易压住担心。
无论如何,那凶手不可能在那个地点,用那种方式毒死弗洛朗斯。
他没有理由要这么匆匆下手。
不,应该假定他放的是一种麻醉药,让弗洛朗斯晕晕乎乎,辨不清所走的道路,所去的城市。
于是,他问,那女的打定主意上车了?是的,男的帮她关了车门,自己也上了司机座。
这时我就走开了。
没看到他们往哪儿开?没看到。
一路上,你有没有印象:他们认为有人在后面追赶?当然。
他老是探出身子,往后面张望。
那女的没有叫?没有。
你还认得出那男的吗?认不出。
肯定认不出。
在凡尔赛时,正是夜里。
今早,我又离得很远,看不清楚。
再说,事情很怪。
昨夜第一眼见到时,他显得很高大,到今天早上,又完全变了,又矮又小,好像一个切成了两个。
这事我一点也不明白。
堂路易思索了一会,觉得该问的都问了。
再说,有一辆马车正朝分岔口快步跑来。
后面还有两辆,成群结队的农民也走近了。
必须赶快结束。
他对司机说:看得出,你想叫喊。
伙计,不要出声。
否则是干傻事。
拿着,这是一千法郎。
你若乱说,我决不会放过你。
听我的话不会吃亏的……他回身朝达瓦纳走来。
飞机开始阻塞交通了。
他问达瓦纳:能飞吗?听您吩咐。
去哪儿?堂路易没有注意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摊开地图,看着纵横交错的公路网,又想到有无数隐蔽的处所,凶手可以把弗洛朗斯劫去躲藏,心里就有些焦急。
不过只一会儿他就镇定下来,不愿再犹豫,甚至也不愿意思考。
他只希望,不靠探寻任何形迹,也不靠无用的思考,就凭那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总是给他指明道路的神奇直觉,一下就知道凶手的去处。
而他为了顾全面子也要立即回答达瓦纳的话,并且让达瓦纳觉得,那两个人的失踪难不住他。
他两眼盯着地图,将一根指头点着巴黎,另一根指头点着芒斯,甚至还没有寻思凶手为什么选择巴黎——芒斯——昂热方向,他就恍然大悟了……一个城市的名字出现在他脑海里,真相像一道闪电,唰地一下迸发出来。
阿朗松!记忆中的事情给他照明,他立即深入谜团的深处。
他说道:去哪儿?折回去。
没有方向吗?阿朗松。
行。
达瓦纳说,叫人帮我推一下。
那边有一块田,起飞不会很难的。
堂路易和几个人帮他推,起飞准备很快就绪,达瓦纳检查了一下发动机,发现它运转正常。
这时,一辆马力强大的鱼雷形敞篷汽车,像一头狂怒的畜生,一路鸣着汽笛,从昂热方向开过来,猛一下停住了。
从那汽车上跳下三个人,朝黄色汽车的司机冲过来。
堂路易认出了他们。
那是韦贝副局长和他的两个手下。
他们昨夜把他送到看守所后,又被警察总监派来追捕凶手。
他们把黄色汽车司机盘问了一番,看来十分沮丧。
他们一边挥着手,向那司机提出一些新的问题,逼他回答,一边看表,查看路线图。
堂路易走过去。
他戴着飞行帽,一副眼镜遮住了脸,他们都认不出来了。
他改变声音,说:韦贝先生,鸟儿飞了吧?韦贝诧异地打量了一下他。
堂路易嘲笑道:是啊,飞走了。
圣路易岛那家伙是只老狐狸,狡猾得很,对吧?换了三部车。
昨夜在凡尔赛,你们查出他换了这辆汽车,并了解了车子的特征。
可是到了芒斯,他又换了一辆……去向不明。
副局长两只眼睛睁得溜圆。
这人是谁呢?他只给警察总署打过电话,而且是半夜两点钟打的,他怎么就得悉电话内容了呢?他问道:先生,你究竟是谁呀?怎么,你就不认识我了?跟警察约会真劳神费力……你手忙脚乱及时赶到,他却问你是谁。
嗨,韦贝,说实话吧,你是故意装出不认识我吧。
非要我到太阳底下让你端详不可?看吧。
他摘下飞行帽。
亚森·罗平!韦贝张口结舌道。
伙计,我走路、骑马,甚至坐飞机为你效劳呢。
我回去了,再见。
韦贝大惊失色。
十二小时以前,他明明亲手把亚森·罗平送进了看守所,可是这会儿,在远离巴黎四百公里的地方,他却自由自在地出现在他面前。
堂路易回到达瓦纳身边,寻思:多么有力的侧击!四句话,句句都说到点子上。
末了还给他肚子上捅了一肘,我把他揍倒了。
别急。
至少可以数三次十秒,他才喊得出‘妈妈’。
达瓦纳已做好起飞的准备。
堂路易登上飞机。
农民们帮着推飞机。
不一会儿,飞机就离开了地面。
东北—北方。
堂路易吩咐道,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
一万法郎。
逆风。
达瓦纳道。
加五千法郎。
堂路易叫道。
他不容许任何事来阻碍他,他急于赶到弗尔米尼。
现在他一切都明白了,一直看到了案子的发端。
他觉得奇怪,为什么从没想到把仓库里吊着的那两具干尸和莫宁顿遗产激起的一连串谋杀事件联系起来,他更觉得奇怪的是,弗维尔工程师的老朋友朗热诺老爹很可能是被谋杀的,可他竟然没有了解那桩案子的情况,这是怎么回事呢?阴谋的症结正在于此。
谁有可能为了弗维尔工程师的利益,去拦截工程师写给老友朗热诺的指控信呢?如果不是村民,或至少在村里住过的人,还有可能是谁呢?于是一切就得到了解释。
凶手刚开始作案时,先杀了朗热诺老爹,然后又杀了德代絮拉玛那对夫妻。
手法和后来的一样:不是直接干掉,而是暗中谋杀。
就像美国人莫宁顿,弗维尔工程师、玛丽—安娜、加斯通·索弗朗一样,朗热诺老爹被阴险地除掉了,德代絮拉玛两夫妇也被逼得自杀,被弄到仓房里。
凶手是从弗尔米尼去巴黎的,在那里找到了弗维尔工程师和柯斯莫·莫宁顿,于是阴谋策划了有关遗产的惨案。
现在凶手又回到了弗尔米尼!凶手回去是必然无疑的。
首先,他让弗洛朗斯服了麻醉药这个事实就是确凿的证明,因为他必须让弗洛朗斯睡着,免得她认出阿朗松和弗尔米尼的景色,以及她和加斯通·索弗朗一道察看过的古堡。
再则,他装出走芒斯—昂热—南特这条路线,只是为了诱使警方误入歧途,并不妨碍他驱车去阿朗松。
他在芒斯转向,绕一个急弯,最多花上一两个小时就到了。
最后,在一座大城市郊外搭那么个车库,停着一辆上满汽油、随时可以开动的小利穆齐纳,不正表明,这个凶手要回老巢时,是多么小心谨慎:先在芒斯停下,然后坐自己的小利穆齐纳回朗热诺老爹荒废的庄园?这样算来,今天上午十点,他应该回到了老巢。
而且还带着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弗洛朗斯·勒瓦瑟。
于是产生了一个问题,一个可怕的、摆脱不了的问题:他准备拿弗洛朗斯·勒瓦瑟怎么办?快一点!再快一点!堂路易吼道。
自从他知道那凶手的藏身之所以后,那家伙的意图就清清楚楚地映现在他眼前。
清楚得可怕。
他发觉自已被追捕,穷途末路,又成了弗洛朗斯憎恨和惧怕的人,因为年轻姑娘睁开眼睛看到了现实,在这种情况下,他除了和以往一样——杀人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打算?再快一点!堂路易吼道,简直没动。
再快一点!弗洛朗斯会被那家伙杀掉。
也许他还没有动手。
不,他应该还没有动手。
他需要杀人的时间。
动手之前,先要劝说、胁迫、恐吓、央求,一大套丑恶得难以形容的表演。
不过他已经作好了杀人的准备。
弗洛朗斯眼看性命难保了。
弗洛朗斯将死于爱她的凶手之手。
因为堂路易爱她,所以凭直觉感到了凶手那种畸形的爱。
怎么可以认为:那种爱情,除了鲜血和折磨,还会有别的结局呢?萨布莱……西耶—勒吉约默……大地在他们脚下飞快地向后掠去。
一座座城市,一片片房屋像阴影一样闪过。
阿朗松到了。
到他们在城市与弗尔米尼村之间的一块草场上降落为止,用了不过一个半钟头。
堂路易找人打听情况。
有好些辆汽车朝弗尔米尼开去了。
其中有一辆小利穆齐纳,由一位先生驾驶,开进了一条岔道。
这条岔道通往朗热诺老爹古堡后面那片树林。
堂路易如此自信,跟达瓦纳道别之后,又帮他推动飞机起飞。
他不需要飞机了。
他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最后的决斗开始了。
他循着土路上的轮印,跑上了岔道。
让他觉得意外的是,这条路并未靠近仓库后面那堵围墙,几个星期前他曾从那围墙顶上跳下来。
堂路易穿过树林,来到一块开阔的荒地。
道路在这里转了个弯,通向庄园,最后在一道有两扇门板的旧门前终止。
那门板上安着铁板铁棍加固。
小利穆齐纳开进去了。
无论如何,我得从那里进去。
堂路易寻思,而且得马上。
免得浪费时间,去找缺口或者靠墙的树。
这一段的围墙有四米高。
堂路易进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凭借了什么神奇的力量?他进去以后,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顺利。
反正他是拿着达瓦纳借给他的刀,插在石缝里,一步一步攀着那粗糙不平的墙面爬过围墙的。
到了里面,他找到了轮印。
汽车朝左边,朝花园他不了解的部分开去了。
那部分更凹凸不平,堆着一个个小山包,以及坍塌的建筑物。
那些废墟上面覆盖着大片大片常春藤。
整个花园都是那样芜杂,但这部分却更是蛮荒。
尽管在荨麻和荆棘丛中,在开着大朵大朵野花的茂密的植物丛中,在缬草、毒鱼草、毒芹、洋地黄、当归丛中,生长着一排排月桂和黄杨。
突然,在一条林荫小道拐弯处,堂路易发现那辆小利穆齐纳停在,或不如说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
车门开着,里面乱糟糟的,地毯垂在踏板上,一块玻璃打碎了,一只坐垫挪了位置,一切都表明,弗洛朗斯与那个凶手搏斗过。
那家伙大概趁年轻姑娘昏睡没醒时拿绳子绑住她,到了这儿以后,那家伙要把她拖出汽车,弗洛朗斯就死死抠住抠得上手的东西不放。
堂路易的假设立即得到了验证。
他顺着极窄的小径往小山包上走。
小径两边为野草所侵占。
他发现路边野草一路上都有擦过的痕迹。
啊!混蛋!他想,那混蛋!他把她一路拖过去!他如果光受本能的驱使,这时就会冲上去救弗洛朗斯。
可是他内心深处明白自己该干什么,该避开什么,便没有采取这种鲁莽举动。
因为稍有风吹草动,那只野兽就会杀死猎物。
为了防止发生这种可怕事情,堂路易应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击就要让他不能动弹。
于是他克制住自己,小心翼翼地、悄悄地往山包上走。
小径在一堆堆石头和残砖断瓦以及一丛丛灌木之间穿过。
灌木丛中生长着一株株高大的栎树和山毛榉。
显然,这就是昔日封建城堡的遗址。
现在的庄园就借用了古堡这个名字。
也就是选在这里,靠近山顶的地方,那杀人凶手安了一个藏身之窟。
凶手的踪迹还没断,因为草还是往一边倒的。
堂路易甚至在地上,在一丛草上看到了一个耀眼的东西。
是一枚戒指,一枚小小的,式样很简单的戒指,就一个小金箍,嵌着两颗小珍珠,他常见弗洛朗斯戴在指头上,有一个情况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根草茎,在戒指圈里来回穿了三下,就像一条缎带来回缠着似的。
信号很明显。
佩雷纳寻思,很可能那凶手在这儿歇憩。
弗洛朗斯虽被绑着,指头却还能动,便留下这东西,表明她是从这儿走的。
因此这表明那年轻姑娘还怀着希望。
还在盼着救援。
堂路易想到,她这最后的呼唤,也许是向他发的,心里就觉得热乎乎的。
走上去五十步,那凶手又歇了一憩。
这个细节表明那凶手奇怪地感到精疲力竭了。
这里又有一个信号。
那可怜的手摘了一朵花,一朵西洋红,把花瓣撕碎了。
接着是泥土上的五个指头印,又有用石头在地上划的一个×。
这样,他就可以循着记号,一站一站地跟上来了。
最后一站临近了。
山路变得更陡了。
崩落的石头排列成经常变动的障碍。
右边,是两座哥特式的尖顶连拱廊,在蓝色的天空勾勒出清晰的侧影。
这是一座小教堂的残余部分。
左边,是一堵墙,带着壁炉台。
又往上走了二十步,堂路易收住脚,听到了什么声响。
他侧耳谛听。
果然不错,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那是一阵笑声。
可那是多么可怕的笑声啊!一种尖厉刺耳的、不怀好意的笑声,仿佛是魔鬼发出来的。
不如说,这是女人的笑声,女疯子的笑声……然后是一阵静寂。
接着又传来一种声音,用工具拍土的声音。
接着又是静寂……堂路易估计,声音是从百米外传来的。
小径尽头,是在泥土坡上开出的三级台阶。
上面,是一大块平台,同样堆满了残砖断瓦。
平台正面与中间,耸立着一排围成半圆形的高大的月桂树。
草地上几行被践踏过的痕迹,向月桂树延伸过去。
那一排月桂树密密匝匝,从外形看是无法进入的。
堂路易相当惊讶,但还是往前走,发现这排村中间原先是有一道沟槽的,现在枝桠长拢了。
他很容易就把技桠分开了。
那凶手也是这样进去的。
照种种迹象看来,凶手现在跑到了终点,离他不远,正在干罪恶勾当。
确实,一声冷笑划破了空气,离堂路易这么近,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觉得那凶手仿佛在预先嘲笑他的干预。
他又想起那封用红墨水写的恐吓信:亚森·罗平,你还来得及。
赶紧退出战斗。
否则,等待你的也是死路一条。
当你以为达到了目的,当你伸出手要抓我,当你高呼胜利的时候,深渊就在你脚下打开了。
你的死亡地点已经选好了。
陷阱准备好了。
当心,亚森·罗平!这封信全文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
里面充满杀机,十分可怖。
堂路易不禁打了个寒颤。
可是他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因为恐惧而打退堂鼓呢?他两手抓住两边的枝桠,身子悄悄地分出一条路来。
走到最后一丛枝叶前,他停住脚步,拨开眼前几片树叶。
他看见了。
他首先看见的,是弗洛朗斯。
此刻她独自一人,被五花大绑,躺在前面三十米外的地上。
他立即意识到她还活着,感到万分欣喜。
他及时赶到了。
弗洛朗斯没有死。
弗洛朗斯不会死了。
这是个绝对的事实,谁也不可能改变。
弗洛朗斯不会死了。
于是,他观察起周围的情况来。
左右两边,月桂树墙向内陷,像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似地环成一圈。
里面,在从前修剪成锥形的紫杉之间,倒着柱头、梁柱、一截截拱圈和拱门。
显然这些东西堆放在那里,是为了装点在城堡主塔废墟开出的规规整整的小花园。
花园中间,有一个小圆块,有两条小径通到那里。
一条上面留着从草地上踏过来的足印,也就是堂路易已经走的这一条,另一条被一条横路切断,通往灌木篱笆两端。
对面,乱七八糟地堆着立着坍落的石头和天生的峭岩,由粘土粘结,由盘龙虬爪般的根须连结,在画面深处构成了一个浅浅的洞穴,到处是透光的缝隙,地面上铺了三四块条石,很容易看出来。
弗洛朗斯·勒瓦瑟就是被绑着、躺在这洞穴下面。
好像有人准备在高大的月桂环抱的旧花园这座圆形剧场上,在洞穴这个祭坛前举行一个神秘的仪式,把弗洛朗斯·勒瓦瑟献祭。
尽管隔了一段距离,堂路易仍然看得清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看得见她苍白的脸庞。
这张脸虽然因恐慌焦急而抽搐,却仍保持着平静,流露出期盼,甚至希望的表情,似乎弗洛朗斯还没有绝望,直到最后一刻,还相信可能发生奇迹。
不过,她的嘴虽然没有堵上,她却没有呼救。
她也许是寻思,呼救无济于事,还不如她在路上留下的记号有效。
再说,她一叫,那杀人凶手就会立即堵住她的嘴。
怪事,堂路易觉得姑娘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藏身之处。
莫非她觉察他来了。
莫非她预计他会赶来援救?堂路易猛地握住一支左轮,手已经举起,准备瞄准。
离牺牲者躺的祭坛不远,突然冒出那刽子手,那司祭的人。
他从两座峭壁之间的荆棘丛中钻出来。
出口低矮,他弯着腰,低着头,两条手臂长长的,挨到了地面。
他走近洞穴,嘲笑几声,说:你还在这儿?救星没来?来晚了一点,那弥赛亚……叫他快点吧!他的声音是那样刺耳,那样怪异,那样不自然,堂路易听完他这些话,浑身都觉得不舒服,他紧握手枪,只要发现情况不对,就准备开火。
让他快点来!凶手笑着说,不然,再过五分钟,你就完蛋了。
亲爱的弗洛朗斯,你知道我办起事来有规有矩,对吗?他在地上抬起一样东西,是一根拐杖样的木棍。
他把木棍支在左臂下,又弯腰走起路来,好像是一个精疲力尽站不直的人。
走着走着,也不知怎么搞的,他突然一下就变了,身板挺直了,那根拐杖也变成了手杖。
他绕着洞穴走了一圈,认真地察看什么。
可是堂路易没有意识到他在干什么。
他这个样子看上去身材高高的。
于是堂路易明白,那黄车司机看到的是他的两副模样,难怪说不准他是高是矮了。
可是他的腿软软的,摇摇晃晃,好像支持不下去了似的。
他又倒下了。
这是个残疾人,患了运动性疾病,营养不良,瘦极了。
此外,堂路易还看到他那张脸,那是一张苍白的脸,颧骨突出,脑门凹陷,皮肤的颜色就像羊皮纸——一张肺结核病人的脸,毫无血色。
他检查完毕,回到弗洛朗斯身边,对她说:小乖乖,尽管你很听话,还没有喊叫,可是为了防止意外,我们最好还是小心一点,把你的嘴舒服地堵上,好吗?他俯下身,用一条薄绸子头巾,把她脸的下方缠住,又把腰弯得再下一点,几乎贴在她耳边说些悄悄话,不时地插进几声哈哈大笑,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堂路易觉得十分危险,生怕那强盗突然下手,给弗洛朗斯扎上一外毒药,于是把枪对准那家伙,不过没有开枪。
他相信自己反应敏捷,决定等等看。
那边在干什么?说的是什么话?那强盗向弗洛朗斯·勒瓦瑟提出了什么卑鄙的条件?要她付出什么可耻的代价才肯把她释放?那残疾人猛地往后一退,狂怒地咆哮道:你还不明白你完了吗?既然我不再有什么顾忌了,既然你愚蠢地跟我来了,听我摆布,那你还指望什么呢?哟,或许是指望我回心转意?因为你还以为我心里燃烧着爱情……哈哈!你错了,小乖乖!你的性命我毫不在乎,就像对待一只苹果……你一死,对我来说就毫无价值了。
那么,怎么样?……你或许认为我是残疾人,没有力气杀死你?弗洛朗斯,我不会杀你!难道我会杀人吗,我?我从不杀人。
我的胆子太小,杀不了人。
我如果杀人,会害怕,会发抖……不,不,我不会碰你,弗洛朗斯,不过……喏,你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会明白的……啊!我只是把事情策划、安排好而已……这种事我做得了……尤其是我做起来不害怕,弗洛朗斯。
这只是第一声警报……他走开了。
他借助两手,攀住一株树的枝干,爬上了洞穴右边头几层石块,跪在那里,抓起手边一把小镐头,挥起来,在第一堆石头上锄了三下。
石头骤然崩落。
堂路易大吼一声,跳出藏身之地。
他一下明白了,那洞穴,那堆砾石麻石,都是胡乱垒的,只要随便一碰,就会崩坍下来。
弗洛朗斯面临着被砸死的危险。
当务之急,是赶紧救出弗洛朗斯,而不是打击凶手。
才两三秒工夫,他就跑了一半路。
可是,他念头一闪,比脚步更快:他发现那草地上踩出来的脚印没有直接走过花园中间的小圆块,而是绕开了,为什么?这是他怀着戒备的本能提出的问题,可是他的理智来不及解答。
堂路易继续往前跑,没有沿着那些脚印跑。
突然,他好像踏在空中,身子往下直落。
脚下的地面裂开了。
带草的土块分开了。
他掉了下去。
他落进一个洞里。
确切地说,这是一眼井,宽不过一点五米,井栏齐地面拆除了。
不过,由于他跑得很快,冲劲把他抛到对面的井壁,两条前臂伸到井沿,两只手抠住了一些植物的根须。
他力气很大,本来也许可以靠两只手腕,攀援上来。
可是作为对进攻的反应,那歹徒立即朝进攻者转过来,离他只有十步远,举枪对着他喝道:别动!不然我就打死你。
堂路易此时束手无策,只得服从,不然,就要吃敌人的子弹。
他和那凶手对视几秒。
凶手的眼睛里充满了狂热。
那是病人的眼睛。
凶手一边密切注意着堂路易的细微活动,一边爬到井边蹲着,仍然举枪对着堂路易。
嘴里再次发出那可怕的狞笑:亚森·罗平!亚森·罗平!亚森·罗平!好了!你落进去了!唉!难道你真有这么蠢么?我可是明明白白给你打了招呼的!用红墨水打的招呼。
记得吧……‘你的死亡地点已经选好了。
陷阱准备好了。
当心,亚森·罗平!’可是你却硬要往里跳!你怎么不蹲在牢里呢?这么说你又挡过了那一击?混蛋,那好……幸亏我有先见之明,采取了防备措施。
嗯?怎么样,事情考虑得还周全吧?我寻思:‘所有警察都会来追我。
可只有一个能够抓到我,只有一个,亚森·罗平。
因此,给他指路,把他引上来,用牺牲者的身体在草上拖过的痕迹……’另外,将这里、那里,还作了一些标记……这里把那婊子的戒指缠在草茎上,再远一点是撕碎的花瓣,再过去一点是五个指印,再过去是一个×……不可能弄错,嗯?在你认为我相当愚蠢,竟让弗洛朗斯有空玩小拇指的游戏的时候,这套把戏就把你径直引到井口,踏到了我为防止意外,上个月才铺在上面的草皮……你回想一下……陷阱准备好了……而且是以我的方式安设的陷阱,味道极佳。
啊!我的乐趣就在于借用别人的诚意和力量来摆脱别人。
他们就像好同志一样与你合作。
你明白了吧,嗯?我不动手。
是他们自己动手。
上吊或者注射毒药……除非他们像你亚森·罗平一样,喜欢掉到井里!啊!可怜的老朋友,你陷入多么糟糕的境地!不,可瞧瞧你这倒楣的模样!弗洛朗斯,快看看你心上人的脸蛋!他停住话头,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伸直的手臂直打哆嗦,笑得那张脸更加凶蛮,笑得那两条腿就像断线的木偶,在他的身下直晃悠。
对面,对手越来越没有了力气。
努力越来越没有成功的可能,也越来越无济于事。
手指原先是揪着草根的,现在则徒然地抠着井壁的石头。
他的身子在一点一点往下沉。
到时候了。
那歹徒结结巴巴道,因为快乐声音都变了形,上帝啊!笑真是件好事情!尤其是对从来不笑的人……是的,从来不笑。
我是个阴郁的人,是专与死亡打交道的人!我的弗洛朗斯,你从没见我笑过,不是吗?……这次我本也不笑的,可是事情太好笑了……亚森·罗平在地洞里,弗洛朗斯在岩洞里,一个在深渊上方蹬着两腿挣扎,一个已经在石头堆下喘息。
多么动人的景象!算了,亚森·罗平,别白费气力了……为什么要这样死死挣扎?……你这样诚实的大善人?现代的堂吉诃德,你难道还害怕来世?算了,让自己掉下去吧……井里没有水了,不然你可以扑水玩……不,这只是不小心掉进了深不可测的井里……扔进石子,只听见落底的声音。
刚才我点燃纸扔下去,烧到半路就黑了。
呸!……我背上发冷……去吧,勇敢一点。
只是一会儿工夫的事。
这种事你见过不少!好哇!差不多了。
你快打定主意!唉!亚森·罗平呀亚森·罗平,你是怎么啦,不跟我说声再见?连微笑也没有?也不道谢?再见吧,亚森·罗平!再见……他不说话了,等着可怕的结局到来。
这件事情,他安排得那么巧妙,每个阶段都是不折不扣按他不可改变的意志执行的。
再说,这也没用多久。
先是亚森·罗平的肩膀没入了井口,接着是下巴,是临终咧开的抽搐的嘴巴,再接下来是充满恐惧的眼睛,额头、头发,最后,整个脑袋,整个脑袋不见了。
残疾人一动不动,出神地观看着这一幕,看得心醉神迷,显出一种野蛮的快意。
他没有说一句话来打乱宁静,来中断他的仇恨。
井口只剩下一双手,一双顽强的、执拗的、英雄的手。
只有这双精疲力尽的手还活着。
然而,它们也顶不住了,且战且退,步步为营,最后,完全抠不住了。
两只手滑了下去。
有一阵,手指像动物的爪子一样抠着凹凸不平的石壁。
是那样超常的有力,似乎它们没有死心,以为单凭它们,就可使已经落入黑暗的尸体复活,重见天日。
可是,接下来,它们自己也无力了。
再接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残疾人身子一震,觉得轻松了,快活地叫道:扑通一下!就完了!亚森·罗平到了地狱底层……事情完了……噼啪!扑通!他转向弗洛朗斯这边,又狰狞丑恶地舞起来,忽而一下站得直直的,忽而又蹲下来,摆着大腿,好像在抖着怪模怪样的扇子。
他又是唱,又是吹口哨,一会儿又破口大骂。
吐出一串污言秽语。
接着他又走回井口,远远地朝洞里啐了三口,似乎他还怕走近。
这还不足以让他发泄心头之恨,地上有一些塑像的碎片。
他抓起一个塑像头,从草地上滚到井边,再推下井。
再远一点,有一些铁砣,是从前的圆炮弹,都长满了锈,他也把它们滚到井边,再推下去。
五个、十个、十五个……铁陀一个接一个被推下去,砸到井壁,发出轰隆闷响,引出一串回声,像轰隆隆渐渐远去的雷声。
喏,接住,亚森·罗平!啊!可恶的坏蛋,你竟来坏我的事!你竟来阻拦我,不让我得那倒楣家伙的遗产!……喏,再给你一个……再来一个……你要饿了,这够给你吃个饱了……你还要吗?喏,吃个饱吧,老朋友。
他身子摇摇晃晃,觉得头晕,不得不蹲下来。
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然而,他鼓起最后一丝力气,跪在井口前,上气不接下气地朝黑咕隆咚的井下喊道:喂,尸体,跟你说,不要马上去敲地狱门……过二十分钟,小姑娘要来见你……是的,四点钟……你知道我是十分守时的……甚至守分守秒……到四点钟她来与你约会……啊!我忘了……遗产,你知道……莫宁顿的两亿遗产,我装进口袋了。
是的……你想得到,我已经办好了一些手续……等一会,弗洛朗斯会向你说明的……你会看到,事情办得太妙了……他说不下去了。
最后几个音节简直成了喘息。
头发里和额上汗水直流。
他呻吟着倒在地上。
像个垂死的人,受着临终前苦痛的折磨。
他双手抱头,浑身战抖,在地上躺了一阵,样子极为痛苦,似乎每一块肌肉都被病痛所扭曲,每一根神经都失调了。
接着,他似乎为一种潜在的想法所驱使,一只手颤颤巍巍顺着身体摸下去,终于在痛苦的喘息声中,从口袋里摸出一瓶药水,赶紧送到嘴边,贪婪地喝了两三口。
他马上就来了精神,好像他喝下去的是热量和力气。
他的眼神不痛苦了,嘴上浮起了难看的微笑。
他转过身,对弗洛朗斯说:小乖乖,你别高兴,这一回我还倒不下去,肯定有时间收拾你。
再说,以后,再也没有烦恼了,再也不用劳神费力,想办法,与人斗。
日子风平浪静!生活轻轻松松!……见鬼,有了两亿元,总能舒舒服服过日子了吧,小姑娘,你说呢?……是啊,是啊,日子会要好得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