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罗夫身上仿佛正在释放出能量。
斯坦尼斯拉夫不再望着窗外,他转过脸来满有把握地说:摄像机!这不是鎯头,不是用来钉钉子,而是用来摄像。
维尔丁没有什么可摄,他不是间谍……他只能是给囚犯摄像。
干吗要这样,这是另一个问题……昨天他是在找个地方摄像。
古罗夫对朋友竖起大拇指。
去别戈瓦亚街,咖啡馆或是私人小餐馆。
古罗夫朝斯维特洛夫挥了挥手,随即开动了汽车。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古罗夫拿起听筒。
是巴维尔吗?你想不想让我猜一猜我亲爱的在哪儿吃午饭?打哪儿知道的?我在窃听你的电话!开开玩笑嘛!马上派几个侦缉人员带着武器去那儿。
维尔丁坐在咖啡馆经理室里,再一次观看录下伊万·库斯托夫狂热独白的录像带。
不论是维尔丁还是拿着记事本和铅笔的那个搭档都没有摄入镜头。
伊万则很上相,在屏幕上看上去像个美国西部片的主人公,举止无拘无束,说话精力充沛,时疾时徐,再加上面部表情,更增加了讲话的效果。
餐桌上的乳猪仿佛是天才的导演亲手摆在讲演者的面前,烤熟的乳猪背上油汪汪地闪闪发亮。
维尔丁对摄像效果非常满意,这种效果甚至超过了大胆的期望。
干得漂亮,维克多尔·奥列戈维奇,你这人挺有头脑,他夸奖自己,而且讲出声来,同时啪地一声退出录像带,小心地放进盒子,随后放进皮包。
中校不知道,正是因为两次看了录像,他失去了宝贵的时间,使自己陷入了走投无路的困境。
他得意洋洋地拿起电话听筒,拨了号码,接通后只说了三个字:干下去!雷诺车飞速驶入别戈区亚街。
聂斯捷伦科从座位上欠起身来,用紧张得嘶哑的声音说:停车!几个侦查员跳下汽车,斯坦尼斯拉夫小声说:就是那辆灰色‘伏尔加’,方向盘后面坐着个丑八怪。
停!古罗夫把车停住,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随后不慌不忙掏出香烟,开始点火。
我们到了地方,但不光是我们,斯坦尼斯拉夫,睁开眼睛瞧瞧。
咖啡馆对面停着一辆灰色伏尔加。
雷诺车停在离伏尔加大约二十米的地方,可是此时就在街的这一边稍远的地方停下了一辆切罗克牌吉普和一辆9型日古力。
车里面是些什么人,看不清楚。
但两辆车飞速驶来,又突然停住不动,两个模样干练的司机从车上下来,掀开发动机盖,可是车子里面的人一个也没有出来,这个事实说明古罗夫和他手下两名侦查员的事情有些棘手。
很高兴他们没有小看我们,斯坦尼斯拉夫的幽默和乐观真是无穷无尽。
可是他们每一分钟都会靠近我们,古罗夫说道。
一分钟里自动步枪不止撂倒三个,而是多得多,斯坦尼斯拉夫答道。
古罗夫不知道联邦安全委员会的侦缉人员未能出动,库拉根上校被一个大人物召去了,他试图说明他有刻不容缓的事要办,可是徒劳无益……莫斯科人车停在雷诺车旁边,可是斯维特洛夫没有武器,而他的车在目前情况下只能充当把敌人引开的靶子。
这么多过路人,他妈的……好像有意赶到一块儿似的,聂斯捷伦科骂了一句。
行了。
咱们讲好,咱们得活下来。
古罗夫深深吸了一大口烟。
等伊万一出门就朝‘伏尔加’轮胎开火。
我跟斯坦尼斯拉夫抓住伊万,华连廷,你沿着房屋跑,照他们的汽车轮胎射击。
我带上伊万乘‘雷诺’车离开这里,你们设法掩护我们。
跟夏伯阳一起尽量从后面咬住他们,把他们引开。
巴维尔到底在哪儿呢,他妈的……咖啡馆的门开了,中尉和伊万走了出来。
古罗夫和克里亚奇科向他们扑过去,聂斯捷伦科开枪射击了伏尔加的前轮,随后沿着房屋跑去。
街上一刹那间寂静无声,随即有人大声喊叫起来,汽车也响起喇叭,两辆日古力车紧紧连在一起,堵塞了交通。
古罗夫并未拔出瓦尔特手枪,直接从口袋里开枪打穿了中尉的一条腿。
喝得醉醺醺的伊万毫无准备,停住脚步,脸上还在微笑;克里亚奇科用手枪柄照着他的颈部就是一下,却尽力不让他失去知觉,否则得用双手把他抱起来。
古罗夫咔嚓一声给杀人犯带上手铐,将他一把推进雷诺车,自己坐下来握住方向盘,在横七坚八的汽车阵里掉转车头,朝相反方向驶去。
最初几秒钟的拼杀中进攻的一方取得了胜利,但短暂的震惊已经过去,吉普车鸣着喇叭开动起来横在路上。
别戈瓦亚街上平常总是挤满了货车,此刻却像故意作对似的一辆也没有;小汽车则害怕大功率的尾追车,停下来试图避免跟吉普车相碰。
吉普车撞上一辆日古力,把它掀到人行道上,它自己则转过车头拼命追赶雷诺。
在开阔的线路上吉普车无法赶上雷诺,但在挤满车辆的街道上,吉普车虽然车身宽大,却占了优势。
小汽车急速避开这辆大功率汽车,让出道路,而与此同时,轻巧精致的雷诺车则竭力在密集的车流中左躲右闪。
斯维特洛夫的莫斯科人绝望地陷进了堵塞的车流中,司机们都焦急地按着喇叭,汽车检查站检查员枉然地吹着哨子。
克里亚奇科跟聂斯捷伦科并排坐在莫斯科人的后座上,他笨手笨脚地给聂斯捷伦科包扎手臂,口里像念咒语似地一再说道:他能脱身!我知道他能脱身!哪儿来的匪徒呢?这不是警方的人呀,华连廷!聂斯捷伦科咬紧牙关,口里在骂娘,没有回答这种愚蠢的问话。
是图林!克里亚奇科用牙齿咬着撕开衣袖,终于使聂斯捷伦科手臂上的伤口露出来。
子弹穿透了!算你走运,伙计!他开始动手做止血带,以便在伤口上方扎紧手臂,把血止住。
是图林!狗东西!我从来都不相信他!我真笨!早就该向古罗夫证明这一点!斯坦尼斯拉夫,你懂的还太少,没法向古罗夫证明这一点。
正在掌握方向盘的斯维特洛夫突然开口说。
我不知道谁把打手召到这儿来,但这不是图林想出的主意。
他打开工具柜,取出一瓶白兰地递给聂斯捷伦科。
好好喝一口,一年四季都有好处。
古罗夫从后视镜里看见吉普车正在无可挽回地逐渐靠近,一扇窗子已经放下来,自动步枪的枪口闪了一下。
密探想蒙哄一下追击者,把车开到左边一列,仿佛是打算从列宁格勒公路下面的地道溜走,但马上又回到右边,这时前方已有五十米左右的开阔空问。
他跟追击的车拉开了距离,但为时不久,前面一辆带挂的卡车正在转弯。
吉普车干脆撞翻一辆小汽车,回到右列,猛地一冲,紧追着古罗夫朝列宁格勒公路驰去。
列宁格勒公路的这一段通常停着汽车检查局的一辆汽车,有时是两辆,但那是碰上有人超速的时候。
此刻古罗夫正准备严重违章,横穿公路,驶向对面,这里却没有民警的车辆,仅仅在对面孤零零地站着一位检查员。
他什么都不会明白,也来不及弄明白,说不定还会被自动步枪撂倒。
汽车后座上,伊万先是躲在角落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汽车是陌生的汽车,开车的人是个外人,举止果断。
他本来已经感觉到自由的气息,看来自由已经换成了手铐。
古罗夫是个充满活力的人,一把抓住伊万时来不及多想,把他的双手铐在前面。
伊万看着手铐。
又看看陌生人的头,那人显然是想甩掉什么人自己溜掉。
开车的是个敌人,这一点不言自明。
伊万从角落里爬起来,估量了一下,举起手铐向古罗夫砸去。
他没有考虑到开车的人不断看着后视镜,对伊万的花招看得清清楚楚,轻巧地避开了这一击。
他们不是追我,是在追你!古罗夫说。
他们要你的命,伊万。
古罗夫避开左边蜂拥而来的车流,开始横穿公路,这时站在前面的汽车检查局检查员正好处在违章者的对面,他拼命吹着哨子,挥舞带条纹的指挥棒。
你最好躲起来,伙计,古罗夫嘟囔了一句,只见吉普车正尾随在后面,飞速驶上开阔场地。
就在他盘算怎样应付吉普车和汽车检查员时,后视镜里已见不到伊万的踪影,原来伊万已经灵巧地用手铐链子套住古罗夫的喉咙。
救了密探一命的是司机座位上的长圆形靠枕,他的头没有向后卡住,也没有失去知觉,右手随意向后一挥,击中了坐在后面的伊万,随即从松开的金属绞索下挣脱出来。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但他的脚已经离开油门踏板,使匪徒得以追上来紧跟在车后。
他使劲一踩车刹,汽车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声。
吉普车从旁边飞驰而过,车窗里自动步枪射出一梭子子弹。
古罗夫纵身跳到柏油路上,抓住汽车检查员的指挥棒,把他使劲拉过来,叫了一声:到车子后面去,老总!躺下!中士滑了一跤,跌倒在地上,保住了一条命。
吉普车里射出长长的一梭子子弹,但射得笨手笨脚,远处的林荫道上传来一个妇女的尖叫声。
跟自动步枪的射击声和妇女的叫声同时,也响起了凄厉的报警声。
一辆亮黄色警车从白俄罗斯车站方向开过来,古罗夫上校一生中从未像此时此刻那样,对民警爱得如此热切。
吉普车朝索科尔尼基方向疾驰而去。
警车停了下来,里面跳下两名特警队员和一名民警军士。
古罗夫知道分寸,把自己的瓦尔特枪放在雷诺车的行李箱盖上,举起手来。
他很想朝汽车里面看一眼,看看伊万是否仍在原地,是否平安无事。
把手放下,拿出证件来,刚刚到来的军士说。
看他的举止言谈,古罗夫一下子就明白了他问的是个军官。
古罗夫递过自己的证件,不慌不忙地拿起瓦尔特枪,用手帕仔细擦了一擦。
密探知道,这种情况下主要的是要保持平静,避免激烈的举动。
莫斯科人汽车开到跟前,克里亚奇科从车上跳下来,猛地拉开雷诺车的车门,把头探进去,但随即跳到一旁。
臭气熏天!看样子这家伙吓出屎来了。
维尔丁听见枪声时正在跟店主告别,他的身边是个二十挂零的小伙子,身材瘦削,其貌不扬,站在那里显得不知所措,摄像工作就是他干的。
他一直想跟维尔丁说点什么,但一听见外面的枪声。
他就顺手接过公文包,穿过后门溜进院子。
维尔丁也不耽搁,拍了拍店主的肩膀,说道:我会给你打电话,说着也从后门溜出去。
他很想到大街上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可是维尔丁早已不是穿开档裤的孩子,不会受这种诱惑的支配。
他进了后院,又穿过另一个院子,来到一个陌生的胡同,看见一个高个子青年。
这人蓄着短发,腋下夹着一个皮包,总之一副典型的年轻商人模样,正在打开一辆铮亮的宝马汽车的车门。
可别有什么激烈举动,年轻人!维尔丁贴近商人,按住他插在长大衣口袋里的右手。
我是安全部门的军官,我不打算抢劫您。
楼房那边又传来枪声。
这是我手下的人。
维尔丁说话时竭力保持平静,但他无法弄清年轻人口袋里是什么,要掏出武器又必须松开商人的手。
那人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估量了一下维尔丁的体格,见他比自己矮一个头,体重大约少二十公斤。
你的部下在进行枪战,可你却想开溜。
年轻人冷笑了一下。
我不想猜测是谁在追赶谁,我也不想惹麻烦,你把证件给我看看我就送你走。
没过多久维尔丁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电话铃声急促得似乎要爆炸了。
我听着!维尔丁一把抓起听筒,喊了一声。
你早就该听着,乳臭小儿!古罗夫抓走了你的人。
我来设法制止他……你他妈的……接下来是一句举世闻名的俄罗斯人骂娘的话。
别装傻了,给我把图林找来。
古罗夫相信他,他能把伊万干掉。
我们做出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那么钱呢?要是我的肩章上有那么多星,我就不去想钱,只考虑心神安宁。
维尔丁靠在安乐椅背上,良久默然不语,最后说道:对这个人不是应该进行斗争,而是必须把他干掉。
早该如此。
玛丽亚从大门内跑出来,停在人行道边的一辆伏尔加车的车门已预先打开,女演员在前座上坐了下来。
你们好,朋友们!你们这是一辆新车……你们二位我也根本不认识。
要是我误了试戏,那责任可全在你们……不过导演……伏尔加开动起来。
坐在后座的男人用左手扼住玛丽亚的喉咙,右手把一卷纱布接在她的嘴唇上。
你哪儿也不用急着去,咱们有的是时问。
你最好把她拖到后座上去,司机说,你脑子里可别胡思乱想,咱们是军官。
妓院的鸨母居然记起她曾经是个黄花闺女,后座那人把女演员软绵绵的身子夹在腋下,费了好大的劲才拖过来。
看样子很苗条,可实际上不瘦。
你说咱们是军官,这话最好别说了,别捅了伤口。
我每天晚上借酒消愁,总拿一句话来安慰自己:既然咱们的统治者都这样为非作歹,那么上帝就不会计较我们的罪过。
我根本不把统治者放在眼里,司机答道。
我的爷爷还活着,他名副其实地得过乔治十字勋章。
我就怕跟他坐在一张桌上,因为总觉得忐忑不安,仿佛我准备在圣洁的教堂里撒尿似的。
古罗夫在大门口把车停住,一眼就认出了前面是沙尔瓦的车:美国制造,车身极长,牌子却叫不出来。
密探本想一到家就给公爵打电话,奇怪的是,在家门口碰上了格鲁吉亚人反而不想见他。
主要的是古罗夫什么都不愿讲、不愿解释,哪怕是赞扬的话他今天都感到厌恶。
他要的是寂静和安宁,他想坐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抱着玛丽亚,看看关掉声音的电视。
古罗夫想象着沙尔瓦会跟他紧紧拥抱,欣喜若狂,没完没了地表示祝贺,而且免不了请他赴宴。
此刻他不想听别人祝酒,不想听那些闹哄哄而又听不懂的谈话。
他只需要见一见铁木尔·扬季耶夫的爷爷,见一见他那被阳光和岁月磨得僵硬的面孔,告诉他一切顺利,让他明白俄罗斯人根本就不坏。
他下了汽车,就在这时停在前面的高级轿车车门也打开了,从车里出来的是身材魁梧的公爵。
两人面对面走过来,古罗夫伸出手来.但沙尔瓦抱住他的肩膀,说道:任何一个勇士都可能遭到失败。
你像狮子一样进行了拼搏……沙尔瓦,你的这些言语总有一天会把我淹死,古罗夫恼怒地打断他的话,随即突然明白:公爵一无所知,还以为他许下的诺言未能兑现,所以试图宽慰他一番。
行了,公爵!我并没有许下诺言,只说试一试。
古罗夫抬起头来,看见地道里一辆汽车飞驰而来。
密探不喜欢汽车开得太快而又紧挨着人行道。
他猛地把公爵的腿一踢,抱着他倒在柏油人行道上。
飞驰而过的尼桑车车窗微开,但里面不是射出一梭子自动步枪子弹,而是扔出一封信。
古罗夫轻捷地跳起来,又扶起沙尔瓦,只见他晃动着大脑袋,两只眼珠傻愣愣地乱转。
古罗夫也不开口解释,捡起结实的信封,上面既无地址也无说明。
他取出一张有水印的雪白的纸,只见上面写着:拿我们的人换你的女人,然后咱们各走各的路。
后面附了电话号码。
你几乎要了我的命。
公爵把自己身上摸了一摸,看看所有的器官是否都在原位。
是什么信?没什么。
古罗夫把信封装进口袋,用手掌摸了摸自己的脸,就像盲人想跟别人结识时一样。
咱们去找扬季耶夫的爷爷,你先上汽车,我马上来。
他上了自己那层楼,察看了门锁,在整个住宅里走了一圈。
玛丽亚是决不会让外人进来的。
从各方面判断,她是在街上被抓走的。
古罗夫在沙发上坐下来,按纸条上写的号码拨了电话,接通了对方的应答器:现在家里没有人。
假如您愿意……等应答器讲完,笛声响过以后,他说:我收到了你们的信。
明白了,我同意。
交换的方法十六点再讨论。
扬季耶夫的爷爷住在一幢别墅里,但那不是像个石棺似的宫殿式楼房,而是有顶楼的普通木房,四周围着歪斜的板条栅栏。
栅栏门上面一片合页挂在小柱子上,不知怎么不掉下来。
当沙尔瓦和古罗夫下了汽车,跨过并不存在的门槛时,别墅里活跃起来。
两个年轻的车臣人出来迎接客人。
古罗夫敢发誓,两个小伙子的自动步枪虽然放在门背后了,但他们身上还有武器。
密探纯粹出于职业习惯,无意中看出一个人带着手枪,另一个人则带着手榴弹。
古罗夫开口说:你们好。
主人应该首先问好,尤其是年轻人。
客人也不该上门来教训别人,年纪显然大一点的小伙子答道。
你们来有什么事?我想见穆哈迪·扬季耶夫,古罗夫说。
他很清楚自己的言行一点也不礼貌,但玛丽亚被抓走这个消息对他打击太大,他一直未能恢复常态。
公爵没让古罗夫说下去,自己迅速讲起来,密探虽然既不懂车臣语也不懂任何别的语言,却听出沙尔瓦说话用的是两种,也可能是三种语言。
我跟族长谈过话,我想找他谈谈,古罗夫粗暴地打断他们的话。
别墅的大门打开了,门口站着扬季耶夫老爹。
古罗夫推开两个慌了神的保镖,走过去鞠了一躬,用呆板冷冰的声音说道:我答应过帮帮忙。
您的孙子还活着,他的案子将重新开庭审判。
老人炯炯的目光使他迟疑了一下,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语调已经恢复正常,又补了一句:我确信铁木尔将会宣判无罪。
接下来是短暂的停顿,随后所有的人七嘴八舌都开口了,唯独老爷子默不作声,但他瘦削的肩膀靠在了门框上。
你干吗不早说?沙尔瓦试图抓住古罗夫的肩膀,但古罗夫躲开了他,向门槛那儿跨出一步,抱住老爷子的肩膀,把他搀进屋里,扶他在安乐椅上坐下。
报纸上说……我们通过自己人打听到……随后他们谈话的语言古罗夫已经听不懂了。
他在老爷子坐的安乐椅旁边的一张摇摇晃晃的凳子上坐下来,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只是点了点头作为回答。
那些人的谈话不时夹杂着几个俄语词语,他听不懂,也没有听见,他心里在想:恐怖分子只好交给人家,铁木尔的无罪辩护就困难了。
可是他古罗夫才不管那些车臣娃娃呢,他需要的是玛丽亚。
为了她他会不惜任何代价。
他喝下一杯气味难闻的烈酒,看见床头柜上的电话机,便拿过来放在自己面前拨了号码。
我是奥加尔科夫上校,典狱长回答道。
我是古罗夫。
你好,伊戈尔·谢苗诺维奇,请原谅,可是我需要铁木尔·扬季耶夫接电话。
你精神失常了?犯人在囚室里,你管得太多了,列夫·伊凡诺维奇。
是太多了,古罗夫表示同意。
可是假如我少管一点,你又要为一个无辜被枪杀的人感到问心有愧了。
我证明了小伙子无罪。
证明无罪是检察院和法院的事。
我要是不管,你就得在你有生之年向别人证明小伙子是在你出差时被人枪毙的了。
你叫他来接电话,他爷爷想跟这娃娃说几句。
可是我办不到,他关押在……我才不管他关押在哪儿。
伊戈尔·谢苗诺维奇,你是典狱长,什么都能办到。
把你的号码告诉我,待会儿我再打电话来,奥加尔科夫让步了。
有人看见铁木尔是被押送队带走的,后来又装进了运尸车,一个保镖小声说道。
他只是转到了另一栋楼房里,古罗夫答道,随即靠在暖炕上打起盹来。
古罗夫善于在他一生中最不适于入睡的时刻入睡,这使周围的人异常惊讶。
有一次例行体检时他对医生讲到这一点。
医生仔细听完他的话,回答道:别认为您自己是个大自然之谜,朋友。
您只不过体内有一种很好的保险装置,当神经处于极限时,保险装置会切断它的活动。
可惜的是这种装置并非人人都有,但这样的人我碰到过。
您上教堂去点支蜡烛感谢上帝吧!沉重的脚步和大声叫喊使古罗夫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只见图林站在房间中央,一边讪笑一边甩开抓住他的手的一名年轻保镖。
他们的脚边躺着维尔丁。
老人说了句什么话,小伙子放开图林,退到角落里。
图林,我还以为你不在莫斯科了,古罗夫说。
你知不知道我多么恨你?图林用问话来回答他。
可是我更恨这个家伙。
他踹了试图站起来的维尔丁一脚。
居然想让我格奥尔吉·图林当奸细!这些混蛋!对图林的争取并不顺利,古罗夫对此有所猜测,直到斯坦尼斯拉夫报告说,格奥尔吉曾经目送副总理的车把乌特金中校送到家里,他这才完全明白。
但古罗夫并不害怕跟双重间谍打交道,主要的是这个人所知有限。
古罗夫没有把最新消息告诉图林,他知道图林这人已完全迷失方向,无法驾驭。
不知为什么,纯粹是直觉吧,古罗夫一直认为格奥尔吉不会对他开枪。
这样的机会格奥尔吉曾经有过,但他并未利用,而一个人要是头一次没有开枪,第二次也就不会开枪。
古罗夫认为图林只会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此刻他却在这里露面,而且还带来了维尔丁,这完全出乎意外,而密探是不喜欢这种意外的。
你来干什么?古罗夫问道。
来清账,我不喜欢欠账。
图林站在房间中央,两腿张开,右手插在皮茄克口袋里。
我本想让你们一对一!你们自己较量吧!你白白抓了那个女人,你的性命一下子就不值钱了。
他俯身抓住维尔丁的衣领,轻易地让他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背,说道:这个给你,上校,现在咱们两清了。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电视摄像带放在桌上。
你以为我身上沾的臭狗屎还不够么?古罗夫仍然未能猜透图林的意思。
你用他换你的女人,图林的话音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他没有料到古罗夫会作出这样的反应。
古罗夫身子摇晃了一下,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直冒金星。
他用手指紧紧抓住窗沿,免得倒下去。
完全出乎意料,维尔丁笑了起来。
上校先生不会杀死一个被俘的军官,他边笑边说。
因此不可能进行什么交换。
小子!扬季耶夫老爹的嗓音并不低沉,听起来十分清晰。
你过来,跪下来,好好看着我的眼睛。
两个年轻的保镖一下子就把维尔丁按下来跪在扬季耶夫的安乐椅前面。
两个人互相对视了几秒钟。
维尔丁把头低下来,老爷子问道:你看见什么啦?您会杀人的,维尔丁勉强说道。
你并没有好好看。
你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会扒在地上舔屎舔尿,但求别人赐你一死。
古罗夫的视力恢复了,他头一次看见一个人的脸真的会白得像纸一样。
把他带走,老爷子说。
两个保镖在维尔丁头上套了一只绳圈,把他带出房问。
别了,上校,图林往门口跨了一步。
等等,格奥尔吉,古罗夫吃力地挺直身子。
你生活在一个黑白颠倒的环境里。
假如你能站稳脚跟、手不沾血,你就来找我。
图林默默走了出去。
扬季耶夫老爷问道:他们把你的妻子偷偷抓走了?他不等回答又继续说:那是因为你保护了一个车臣人。
保护了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古罗夫说。
电话响了起来。
古罗夫拿起听筒。
喂。
我是前典狱长,奥加尔科夫并不快活,却开了个玩笑。
我没有过分打扰你吧?说吧。
听筒里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带有明显的外地腔调。
上校先生!我的生命是你给的!要好好珍惜,铁木尔,这生命还有用。
古罗夫把话筒递给老爷子。
车臣老人说话从容而平静。
他们谈的时间不长,但古罗夫却已想到,他永远也不会理解车臣人,即使学会了他们的语言。
老人把听筒还给古罗夫。
你的案子会重新开庭,铁木尔。
我会设法让法院快点开庭。
再见。
他不等回答就放下听筒,转身对老爷子说:请吩咐把人带来……他没有说带谁,但老人点了点头,拿起手杖敲了敲墙。
维尔丁马上被带上来。
给他松绑,古罗夫说。
保镖给中校松了绑,密探继续说:打个电话,吩咐人把玛丽亚送回家。
眼前发生的事一件接一件,沙尔瓦一直呆在一旁默然不语。
此刻他把手搭在古罗夫肩上,说道:请让我多少做一点事,亲爱的。
让这个畜生说一说去哪儿,我去接玛丽亚,把她送回家,再打电话到这儿来。
维尔丁用手掩住听筒,赶紧说道:交换应当同时进行。
不行,公爵去接玛丽亚,打电话来我再放你,古罗夫答道。
那我靠什么担保?靠我一句话。
古罗夫从维尔丁手里拿过听筒。
马上有人来把女人带走。
你重申一次,说着把听筒还给中校。
维尔丁又被关了起来。
公爵拿到地址,驱车走了。
先生,可以问个问题吗?一个保镖问道。
不行!古罗夫把两只小银杯斟满,跟老爷子碰了碰杯。
祝您长寿!他把火辣辣的酒喝下去,看了那年轻保镖一眼。
你的问题我一个也无法回答。
要等许多年以后你我才能彼此交谈。
而且不是你我,而是我们的后代。
他们会更加聪明。
玛丽亚在洗淋浴,古罗夫懒懒地躺在沙发上打电话:一切都结束了,斯坦尼斯拉夫,也可以说什么都不曾开始,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们这种无谓的奔忙根本就没有人注意。
你给彼得打个电话,告诉他我的事成不了功。
玛丽亚身着白色缎子长衫从浴室里往卧室去,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古罗夫从沙发上起来往浴室走去,这时玛丽亚说:你过来一下。
马上就来,等我冲个澡,古罗夫答道。
不!现在就过来!他习惯地耸了耸肩,走到跟前,想拥抱玛丽亚,但她避开了,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
你这人挺不幸,古罗夫。
我离开你行吗?他沉默了一会,回答道:你干吗要问呢?门是从里面开的。
我要问问……假如我又恢复了力量,我可以再回来吗?古罗夫点了点头,转身去洗淋浴。
尾声法庭的审理持续了三天。
被告缺席,因为名叫伊万的那个人已在牢房里上吊自杀。
原先已经判刑的铁木尔·扬季耶夫因缺乏犯罪要素而被宣告无罪。
古罗夫、克里亚奇科、聂斯捷伦科和柯托夫走出法院大楼。
一群车臣人拥到他们跟前。
他们你推我搡,拿不定主意由谁开口,但古罗夫却先开口了:不,老乡们,我们不去你们那儿赴宴。
不是看不起你们,只不过应该稍微等一等。
街道那一边,在日古力汽车的方向盘后面坐着玛丽亚。
她看着古罗夫,然后慢慢开动汽车,渐渐离去。
你看见了吗?斯坦尼斯拉夫问道。
我说得够清楚了,古罗夫答道,应该稍微等一等。
1996年11月4日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