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是命运让我成为大哥的,因为张院长在孤儿院门口发现我们的时候,我排在最左边。
于是那个老头给我们按从左到右的顺序取了名字:小甲、小乙、小丙、小丁。
我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好不好,但是有总比没有好。
我们四个兄弟长得一模一样,甚至已经一样到了不需要镜子的程度,比如我常常把小乙扯过来当镜子,对着他的脸给自己点眼药水,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点不进去。
我们兄弟四个每天都要点眼药水,因为张院长说我们色忙,我想那大概是说,我们眼睛里的颜色都很忙,顾不上我们,所以我们只能看到黑白色。
其实,不光颜色们顾不上我们,几乎世界上的一切,都顾不上我们,我们在被父母遗弃的同时,也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从懂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跟别人不一样。
比如,院里别的小孩的父母都死了,但是我们的没死,我们是被他们遗弃的。
因此,从小我就羡慕那些父母死去的孩子。
他们的父母不是不爱他,只是死了。
就算死了,也依然爱着自己的孩子。
但是我们不同,正好相反,我们被父母讨厌了,丢弃了,就像丢掉一块擦过大便的卫生纸一样。
园里的老师们也不喜欢我们,我们并没有固定的班,而是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后来,老师们安排了值日制度,每个月,我们都会换一次老师,换一个班。
轮到照顾我们的老师,被其他老师称为倒霉。
比如他们老说:这个月该你倒霉了。
只有张院长对我们稍微好点,他常常对着我们叹气:唉……真是造孽啊,你们啊,死了可惜,好歹也是一条命,活着呢,又受罪。
2.我和弟弟们,是孤儿院的压底货。
到了14岁的时候,很多和我们同年入院的孩子都被领养了,我们依然无人问津,无论怎么表现,都于事无补。
比如有一次,我们像货物一样排着队,轮流上台表演节目,下面的观众都是想要孩子的有钱人。
我们表演了四狗抢屎,惟妙惟肖,把全部人都逗乐了,可是最后,只有我们没有被选上。
其中一个叔叔说,这四个孩子长得确实没的挑,就是脑子有问题。
其实,很多人都说我们脑子有问题,可是他们又说不出是什么问题,有一次我拿着改锥打算打开小丁的脑子看看到底哪里出问题了,看看到底可不可以修好,结果研究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打开后脑勺的螺丝钉,最终只好放弃。
严格来说,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们并没有觉得自己活着是受罪的,就算全世界都遗弃了我们,我们还有彼此。
别的小朋友不跟我们玩,我们自己跟自己玩。
我们,不是一个人。
那一阵子,张院长一直很奇怪,他叹气的次数明显比以前多了,他问我们:活着好吗?我们摇摇头,这个问题太深奥,我们并不知道答案。
他又问我们:世界上,真的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吗?我们又摇摇头。
最后,张院长微笑着,送给我们每人一颗糖果,说:唉……你们也觉得,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无法克服的不幸吧?他说完,在房顶上挂了一个绳子。
我好奇地问:张爷爷,你打算荡秋千吗?张院长点点头,踩在凳子上,把脖子伸到绳子里,说:一会儿,你们帮我把凳子拿开,我怕我没有勇气……好!我们说。
然后,你们守在门口,从1数到1000,数完之前,谁也不能进来,听到了吗?嗯!我们很乖地点点头。
于是张院长闭上了眼睛:开始吧……我和小丙合力把凳子拿开,然后招呼小丁和小乙一起坐在门口数数。
1、2、3、4、5、6、5、4、9、……数着数着,我懊恼发现,我们谁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数到1000,我第一次觉得我们真的很没用。
张院长第一次这么信任我们,交给我们如此重要的任务,我们却没有办法完成。
小丁小声说:要不……我进去问问院长爷爷?不行!小丙说:要是问了,岂不是显得我们很笨?可是9后面是什么?小乙紧紧皱着眉头。
我不理他们,伸着手指头,算来算去,后来,把我们四个人的手指头和脚趾头加到一起,才数到了65。
这时,张院长的儿子来了,他一脚把我们从门口踢开,推门就要进去。
这绝对不可以,我们还没有数到1000呢!于是我扯着他的左腿,小乙扯着右腿,小丙和小丁则合力拉着他的胳膊,就这样撕扯了几分钟。
张院长的儿子好不容易甩开我们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张院长已经死了。
医生说,早一分钟都还有救。
3.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没有完成张院长的任务,后果会如此惨重。
因为我们没有数到1000就让张院长的儿子进去了,所以,我们统统被小张院长毒打了一顿——小张院长就是张院长的儿子。
不仅如此,他还把我们从宿舍里赶了出来,在腿上拴了链子,然后绑在孤儿院垃圾堆旁的大槐树上。
那里白天热,晚上冷,还臭烘烘的,有很多苍蝇。
这些都还不算,最重要的是,他再也不给我们饭吃了。
院里的老师和孩子们都对我们恨之入骨,因为是我们害死了像爷爷一样的张院长。
每到自由活动时间,院里的孩子们就会三五成群地围过来,要么冲着我们撒尿,要么就向我们丢垃圾,三个弟弟常常因为疼痛而大哭,边哭边说:有本数你们数到1000啊?你们有本事数到1000吗?我没有哭,因为我是哥哥。
我从垃圾里捡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分给弟弟们吃,我知道,饿着肚子的感觉,很难受,很难受。
后来,我发现了一种新的获取食物的方法。
比如,如果我们学狗叫学得像,有的小孩就会大笑着把吃剩下的馒头扔给我们;又比如,如果我们用嘴接住了他们扔过来的石头,并把石头还给他们,他们也会给我们剩饭吃。
孩子们叫我们狗兄弟,可是,真正的狗并没有把我们当兄弟。
孤儿院附近,就有一条又黑又大的母狗,身上的毛似乎都涂了胶水,一撮一撮地贴在身上。
每到晚上,它就跃过低矮的墙头,跳到垃圾堆里,和我们争夺宝贵的食物。
它的爪子比我们锋利,牙齿比我们坚硬,动作比我们敏捷,最要命的是,它并不比我们笨。
它知道我们被链子拴着,跑不远,所以故意挑衅我们。
常常跃到我们的活动范围抓一下,又远远得跳开,如此这般,我们连反攻的机会都没有。
那一刻,我才明白了什么是痛苦。
如果连一条野狗都开始欺负你的时候,你就不得不痛苦。
在槐树的叶子快落光的时候,我们病了。
最先是小丙,然后是我,其次是小乙和小丁。
我们不但长得一样,连生病都生同样的病。
咳嗽,流鼻涕,脑袋里似乎有一面沉重的大鼓,总是咕咚咕咚地敲个不停。
因为大鼓的缘故,所以我们都感觉脑袋很沉,而身体很轻。
那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那条野狗一直没有来。
它或许和我们玩腻了,寻找新的更有趣的调戏对象了。
我很悲哀地发现,连野狗都遗弃了我们。
4.在我们生病的第五天,野狗回来了。
它看起来虽然胖了些,但是却很虚弱,总是呜呜地哼哼着,眼睛里湿漉漉的,充满了忧伤。
它先是在我们活动圈子的外围试探了一下,见我们谁都没有反应,就又大胆地靠近了一点点。
就这样,它试探着,走三步退两步,终于来到了我们身旁,小心翼翼地用鼻子挨个儿嗅了嗅。
当时,小丙已经病得失去了知觉,甚至连胡话都不会说了,只会喃喃地哼哼着:哥……我看到妈妈了……妈妈……妈妈……。
野狗突然停了下来,对着夜空长长地哀嚎一声,俯下身子,把肚子对准了小丙。
奶头蹭到他的嘴边。
我不知道它要做什么,但是无论它打算怎么做,我都没有力气阻止。
小丙的嘴刚刚接触到野狗的奶头,就拼命地吮吸起来。
那个晚上,野狗似乎一改以往对我们的敌意,挨个儿给我们喂奶,最后爬在我们中间,低声呜呜着睡去。
它的毛很软,有浓重的腥臭,但是很温暖,甚至,很有安全感。
那个晚上,我在野狗的身旁流泪了。
我小声问小乙:你被别人抱过吗?像妈妈抱着孩子一样。
小乙摇摇头。
从小到大,我们兄弟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被拥抱过。
我想,被拥抱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几天以后,在野狗的照料下,我们的病竟然好了。
我们和野狗成了好朋友,它常常从外面带吃的回来,有时候还有特别好吃的肉包子之类的。
我们叫它狗妈妈。
当然,这更引起了全院师生的嘲笑,他们说:这下子全乎了,狗妈妈,狗兄弟!哈哈……我知道他们都看不起狗,就像看不起我们一样。
但是,我的内心深处,依稀觉得,狗比人类好多了,它们聪明、善良、调皮、可爱,讲义气。
做狗比做人幸福,做狗兄弟,比做人兄弟幸福。
于是我对弟弟们说:我们不要做人了,我们做狗吧?弟弟们也觉得做狗好。
于是,我们绝定不再做人了。
就像张院长以前常说的那样:做人苦呐!5.自从小张院长接管了孤儿院以后,似乎来认养小孩的人越来越少了,就算有,也总是那么几个人。
眼看着孩子们越来越多,可老师却越来越少,很多老师都被莫名其妙地辞退了。
有一天,正当我们跟着野狗妈妈学习怎么辨别气味的时候,小张院长突然带着一个男人来到垃圾旁,他们捂着鼻子赶跑了野狗妈妈,然后对我们指指点点地说:这四个傻子,随便挑,看谁的肾好就用谁的吧……放心,这四个就是脑子傻,器脏都不坏。
我大叫着:我们不是傻子!小乙也喊: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狗狗!继而小丙和小丁就和远处的野狗妈妈,一齐对着他们大叫:汪!汪!于是小张院长和那个男人就开始大笑起来:还说不是傻子,哈哈……下午的时候,小张院长带着那个男人又来了,他们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很凶恶的人,一人拿着一个针桶,把我们按在地上。
当时,野狗妈妈拼命地冲过来,撕咬着他们。
小张院长带着几个人,拿着大棍子对着它的脑袋拼命地打,可是,它就是不跑,还是狠狠地咬他们。
狗妈妈!你快跑啊!我们爬在地上大喊。
它看了看我们,目光坚定,对着天空长长地大吼一声,然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最后,那帮坏人,每人从我们手腕上抽了一管血以后,也走了。
野狗妈妈死了。
这个世界上唯一疼爱过我们的人,死了,它的身体更臭了,它的眼睛浑浊,眼角有一些眼屎和泪痕,它看着我们,似乎依然在担心,我们会不会被坏人欺负……我们伏在野狗妈妈的尸体上,大哭起来,从来没有哭得那么伤心。
原来,失去一件重要的东西,是这么可悲,这么痛苦,这么痛不欲生。
喂!傻子,你们哭一条狗干嘛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身旁站了一个大姐姐,她是唯一没有捂着鼻子跟我们说话的人。
她是我们妈妈!我很认真地说。
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了我们脚上的链子,微微皱起眉头:你们怎么被绑起来了?还被绑在这么臭的地方。
因为我们不是傻子,我们是狗狗。
小乙说。
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狗狗!小丙补充。
她就是我们妈妈!小丁指了指野狗妈妈。
那个大姐姐皱着眉头突然舒展开:哇……好厉害……我只听说过狼孩,竟然还有狗孩啊?你们是这条狗生的?这个……我们怎么知道……我确实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到底是人还是狗。
是哦是哦……你们怎么能记得自己出生时候的事情呢……那个女孩向我们走近了几步:你们会咬人吗?我们摇摇头,于是她又走近了几步,像抚摸一条狗一样摸了摸小乙的脑袋,然后点点头。
丁厌——水加满了!门外一个大哥哥冲这个大姐姐大声喊着,那个大姐姐哦了一声,并没有去找他,反而向小张院长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6.快到晚上的时候,大姐姐和那个大哥哥一起从院长办公室走出来了,那个大哥哥显得十分不高兴:这个孤儿院未免太……太黑了吧……领养孤儿居然还要钱……而且还要那么多!啊呀!人都是喜欢钱的嘛!况且,人家不都说了,我们来晚了一步,已经有人看上他们了,除非我们出的价钱高……大姐姐蹲下来,看着我们。
可是,居然连我们到底是什么人都不核实,也不办理任何手续,给了钱就让领走人,这和人贩子有什么区别呢?万一我们是贩卖人体器官的,那这些孩子不就糟糕了?大哥哥越说越不高兴了。
等咱们把这四个宝贝领回去,你再返回来揭发他们也不迟嘛!大姐姐慢慢靠近,又摸了摸我的脑袋,问:你们愿意跟着我走吗?去哪里?我问。
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臭吗?小乙问。
不臭!大姐姐微笑着。
有好吃的吗?小丙问。
要多少,有多少!大姐姐说。
那、那、那里有很多狗狗吗?小丙问。
不,只有你们四个。
我们去。
其实,不去也得去,因为小张院长已经把我们卖了。
大姐姐拿出一把钥匙,打开我们的脚锁:别乱跑啊,要听话!我们一向都是乖狗狗!我们说。
于是大姐姐哼着好听的小曲儿,对大哥哥说:哈哈!这下捡到宝了!还发愁什么收房租啊,这四个狗孩儿就可以闻名全世界了!世界第一狗孩儿,还是四胞胎呢!到时候,红灿灿的人民币啊……她边说边笑着看着我们。
我觉得,我们第二次受到重视了。
7.后来,我们被大姐姐带到各种奇怪的房子里,让穿着白衣服的人抽我们血,还做各种测试。
去的地方越多,大姐姐的脸色越难看。
到了最后,她几乎有点恼羞成怒了:喂喂喂!你们根本不是狗孩儿嘛!明明是傻子!不!我们就是狗狗!我们异口同声,语气坚定,我们不是人,更不是傻子!大姐姐皱着眉头,歪着脑袋想了想,叹口气说:那只好废物重新利用了……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很凶的男人,号称是什么犬训练基地的。
那个人真的特别凶,逼着我们跑步、练习嗅觉、寻找东西等等,几个月后,他对大姐姐说:可以了。
大姐姐不情愿地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把我们带到了一座很高很高的楼房里。
在这里,我们换上了深蓝色的制服,每天都要巡逻,检查进出的人等等。
大姐姐说,我们的职位是保安,是一种很重要的工作。
虽然那个大姐姐一直都凶巴巴的,但是我们都有点喜欢她。
她给我吃的,喝的,还有比垃圾堆舒适一万倍的睡觉的地方。
这些都还不算,最重要的是,她重视我们,需要我们。
以前,我们总是需要别人照顾,甚至还需要别的狗照顾,比如狗妈妈。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只是垃圾,被遗弃者,没有人需要我们。
因为不被需要,所以,我们活着或者死去,对于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但是现在不同了,大姐姐需要我们。
原来被需要的感觉,比需要别人的感觉,更幸福,更有尊严。
我们一直坚守着一条狗的尊严,保卫着大姐姐的公寓。
我们还发誓,除了保卫大姐姐的公寓,更要保卫大姐姐,她就像我们的第二妈妈一样,是我们就算付出生命,也要誓死保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