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博客上留言失败之后,娄小娄不知所措了。
他沮丧坐了好长时间,终于离开了这间办公室。
他乘电梯来到一层,走出办公楼,下台阶的时候,两个保安抬着一卷地毯走上来,他急忙朝旁边躲避,一脚踩空,跌了下去。
那两个保安听到扑通一声,都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其中一个说:什么声音?另一个说:好像有人摔倒了。
两个人远远近近看了半天,终于走进了办公楼。
娄小娄坐在地上,使劲儿揉脚脖子,他发现,右脚的鞋帮和鞋底分开了,露出了脚趾头。
这双皮鞋已经穿了快两个月了,从来没有换过鞋。
现在,它要退休了。
他把这双皮鞋脱下来,打算扔进垃圾桶,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拎着它们,赤脚回宾馆了。
他一直住在桑丫家旁边那家小宾馆里。
他每次选择的房间,都可以望见密云小区。
每天桑丫上学,回家,都在他的监视中。
鞋没了,他不能总赤着脚走路。
这本来不算什么大事,他轻易就可以搞到一双鞋来。
可是,他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时空里的任何东西,都不会随着他隐失。
那么,如果他穿上一双新鞋,大家看到的就是一双鞋子在大街上奔走,那还不炸了锅!这天晚上,他正在宾馆里休息,突然有人开门。
他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来。
走进来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后面跟着一个妖艳女子。
秃顶好像喝醉了,一进房间就搂住那个女子疯狂地亲吻起来,发出唏溜唏溜的声音,好像在吞吃冰淇淋。
女子推开他,嗲声嗲气地说:老板,你得先付哟。
秃顶不满地说:难道我还会赖账不成?扫兴。
说着,他拿过皮包,抽出几张钞票,塞进女子的胸罩内,然后抱起她扔在床上,低头开始脱裤子。
女子说:别急,你先洗个澡。
秃顶说:你耐心等我,要是等不及了,先用手。
女子说:讨厌。
秃顶摇摇晃晃地走进卫生间后,那个女子从床上爬了起来——娄小娄以为她已经拿到了钱,肯定要跑掉,那样的话,他也可以趁机离开了,可是他低估了这个女子——她拿出一包绿色口香糖,抽出一片放进嘴里,然后把剩下的塞进挎包内,又拿出一包黄色口香糖,撕开,抽出一片,放进挎包,把剩下的摆在茶几上……娄小娄马上意识到:这个秃顶要倒霉了。
女子一件件脱衣服,剩下最后一条内裤时,娄小娄轻轻伸出手,把灯关掉了。
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女子叫了一声:老板,怎么停电了?秃顶走出来,卫生间里的灯亮着,他说:可能是灯泡坏了,摸黑干更好。
他一边说一边扑到床上。
女子挡住他的嘴,说:你吃一块口香糖,我去洗个澡。
秃顶说:哪里有口香糖?女子说:茶几上。
说完,女子爬起来,跑进了卫生间。
秃顶摸起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然后躺下来,拍着肚子耐心等待。
很快,他的手就软塌塌地趴在了软塌塌的肚子上,昏睡过去。
女子溜出来,来到床头推了推他,确定他已经昏迷,立即穿好衣服,拿起那包黄色口香糖,拎起秃顶的皮包,轻手轻脚朝门口走去……娄小娄想了想,快步追上去,一下就把那只皮包拽下来,回手扔到了秃顶的肚子上。
女子猛地回过头,看了看在床上昏睡的秃顶,又看了看他肚子上那只皮包,惊叫一声,打开门就跑了出去……娄小娄打开灯,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眼睛落在了床下那双皮鞋上。
那是一双新皮鞋,黑色的,亮得照人。
娄小娄站起来,过去穿上它试了试,尺码正合适。
他把自己那双破鞋摆在了床下,然后,穿着秃顶的鞋走了。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来,想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外面黑了,宾馆里却灯火通明。
他不能穿着这双皮鞋走出去,不然,大堂里里的保安就会看到一双皮鞋在行走。
他走到窗前,把这双皮鞋扔了出去。
然后,他赤着脚出去了。
他刚刚走出门,就看到那个送茶水的老头又出现了。
今天他来得比较早。
娄小娄靠在墙壁上,静静观察他。
他还是一扇接一扇地敲门,一直敲到娄小娄刚刚走出来的这扇门前,和过去一样,没有敲,走了过去,可是,走过去之后,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返了回来,又停在这扇门前,轻轻敲了三下:咚咚咚。
这是他第一次敲娄小娄的房门。
而娄小娄已经走了出来。
里面的秃顶昏睡着,他不可能听见。
老头又敲了敲,友好地说:师傅,我来给您送茶水……里面还是鸦雀无声。
老头似乎感觉到里面没有人,于是摇摇脑袋,离开了,来到下一扇门前,轻轻敲了三下。
他的热情让娄小娄感到骨髓发冷。
他不再观察他,轻轻走到楼梯口,下楼了。
他在窗子下捡起那双皮鞋,穿在了脚上,刚刚走过来,就看到桑丫坐在巷口的石凳上发呆。
他停在墙根下,静静观望她。
坐了一会儿,桑丫起身回家了。
她垂着头,慢慢朝前走,神态很安静。
娄小娄每次看到她,心里都会十分难过。
他轻轻跟随她,考虑着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把未来的信息传达给她。
走着走着,背后传来一片唧唧喳喳的说笑声,他回头看,是一群穿白色校服的中学女生,她们似乎刚刚参加什么演出回来,脸上都化着舞台妆。
这群女生从娄小娄旁边走过去,他看到她们是清一色的短发。
她们手拉手走成一排,把路堵得严严实实。
娄小娄感觉,她们就是某个学校的学生,她们就是刚刚参加什么演出回来。
她们没有敌意,更不是故意跟娄小娄作对……可是,她们的存在确实形成了对娄小娄的阻挡。
娄小娄相信,这是某种力量安排的。
桑丫也听见了背后的喧闹声,她也停了下来。
那群女生走过她之后,她盯住了娄小娄的鞋子。
娄小娄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着另一个人的鞋子,她看得见!他当时想把鞋子脱下来,留在原地,赤着脚离开,可是,鞋带系得太紧了,他还没有解开,桑丫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情急之下,娄小娄本能地后退,最后爬上院墙跳了进去。
他在一户陌生人家的院子里,解开鞋带,把这双可恨的皮鞋脱下来,一直等到桑丫离开,才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他知道,桑丫肯定吓坏了。
第二天,娄小娄想去桑丫家探望探望她。
同时,他想在书房给她写一封纸信,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试试能不能成功。
这天,他在放学之前就来到密云小区,守在桑丫家门口,等待机会走进去。
桑丫回来了,她的脸色很难看,步伐很疲倦。
娄小娄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脚,光着,才松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这次他进入桑丫的家,遭到了跳跳的排斥,它一直对着他乱叫,他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嗓子都叫哑了。
它在报警。
也就是这天夜里,在他现身的时候,桑丫妈妈正巧起来上厕所。
当时,娄小娄趴在桌子上,摸黑给桑丫写信。
他写的是:2007年4月23日!雷!那一天,你将在北京的死胡同遭到雷击!请你不要去北京。
如果,你考到了北京,也不要住进娄小娄在芍药地的那套房子。
如果,你住进了那套房子,在娄小娄过生日那一天,也不要出门去买菜。
如果,你非要出去买菜,也一定去小区北门外的副食商场,而不要经过那条死胡同!切记!写到这里,他听到了桑丫妈妈的脚步声,顿时乱成一团。
这一刻他才感觉到能够隐身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他拿出手机死死盯住上面的时间,在桑丫妈妈走出厕所的时候,正好变成十二点零三分,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个时间他该隐身了。
桑丫妈妈似乎听到了书房有动静,走了过来。
她打开门,娄小娄静静地看着她,没想到,她惊叫一声,几步就冲进了桑丫的卧室。
娄小娄立即想到——这只手机快三分钟!好在警察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十分钟之后,娄小娄彻底消隐了。
在他们检查各个房间的时候,娄小娄就靠着书架站着,静静地对着他们笑。
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确实很恐怖。
他蓦地想到一个问题: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想到这儿,他浑身哆嗦了一下。
第三章 回到从前 7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推进娄小娄终于换了一家宾馆。
这家宾馆离桑丫家大约有三站地的路程,从此,他跟踪桑丫就不容易了。
不过,必须离开原来那家宾馆,他已经对那个每天半夜出现的热心老头恐惧到了极点。
一切都在向着桑丫的死局顺利推进:桑丫的三个高考志愿都是北京的大学。
在桑丫的妈妈出差时,娄小娄曾经借用别人的手机,给她发过几个短信,希望从她身上打开缺口,阻止桑丫进京。
结果,没有效果。
最后,桑丫被中医大学录取。
中医大学离娄小娄的那套空房子非常近。
明天,桑丫就要奔向北京了,就要奔向娄小娄了,就要奔向那条死胡同了,就要奔向2007年4月23日了。
她显得又激动又紧张。
这一天,桑丫和妈妈下楼去买菜的时候,娄小娄正守在门外。
她们走出房门,跳跳也跟着钻出来,朝楼下跑去。
妈妈追上它,把它抱起来,扔进了门里。
借着这个空当,娄小娄又一次溜进了桑丫家。
跳跳在家。
他似乎认识娄小娄了,有些敌意地哼了几声,不再狂叫。
娄小娄从厨房拿来一个馒头,一块一块掰给它吃。
跳跳吃人家的嘴短,也就不再揭短,哼都不哼了,甚至还走上前友好地舔了舔他的脚丫子。
这一刻,娄小娄感觉跳跳成了他唯一的亲人。
在他隐身的时候,跳跳是这个时空里唯一能看见他的生灵。
有了它,他才觉得自己是存在的;有了它,他才不感到那么孤单。
他对着跳跳做了一会儿鬼脸,它竟然很爱看,目不转睛。
在桑丫和妈妈快回来的时候,娄小娄走进了桑丫的卧室,他从她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张纸来,放在梳妆台上。
然后,他拿出自己的笔——那是他从北京带来的钢笔,抽进了桑丫的墨水,然后在手中玩弄。
他在思考,给桑丫写什么文字,才不会被冥冥之中的某种东西所篡改,才能成功地阻止桑丫去北京。
这需要智慧。
这天夜里,妈妈躺在桑丫的床上,关了灯,和女儿聊天。
娄小娄一直站在梳妆台旁边,静静聆听。
十二点钟左右,他轻轻趴在了地上,躲过了显形的一分钟,又慢慢站起来。
母女俩在谈未来,满怀憧憬。
她们对未来的灾祸毫无所知。
妈妈离开了桑丫的卧室后,桑丫突然打开灯,坐起来,空茫地看着前方。
这时候,娄小娄站在她的对面,他能看到她,她却看不到他。
娄小娄的心里非常难过。
今天是他阻拦桑丫进京的最后的机会了。
最后,桑丫的眼光盯住了梳妆台上的那张白纸。
她感觉到了娄小娄的存在,竟然对他说话了:我知道你在我的房间里,你想说什么,说吧。
娄小娄拿起笔,在纸上重重地写道:千万不要去北京。
她看了看纸上的字,紧张地问:为什么?娄小娄又写了一遍:千万不要去北京。
此时,他的心如刀绞。
没有比这更令人痛苦的事了——前面是一片死亡的沼泽,你最亲爱的人却不知道,她以为是美丽的草地。
你知道真相,却不能明确告诉她,只能看着她一步步朝前走去……桑丫说:我不知道你是人是鬼,不过,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他又写道:听我的,千万不要去北京。
桑丫没有听从娄小娄的劝阻,她坚定地说:我不会改变了。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都要去。
现在请你离开。
娄小娄傻住了。
这一刻,他感到了空前的绝望。
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了命运之神的强大,不可违抗。
他静静地望着桑丫,两行眼泪滚落下来。
他的眼睛是2007年的眼睛,他流出的泪是2006年的泪。
桑丫看不见他的眼睛,却看见了他的泪。
桑丫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其他学生,大都是父母双双护送入学,桑丫只有母亲一个人送站。
两个人在进站口分手时,桑丫的妈妈哭了。
桑丫一个人上了车。
娄小娄光着脚,跨过栏杆,尾随她上了车。
这时候,他想到,想让桑丫知道2007年4月23日的灾祸,只有一个办法——到了北京,在他显形的时候,通过手势告诉她一切。
那么,他必须学会哑语。
在火车上,娄小娄站在了桑丫旁边。
桑丫第一次出远门,他怕她的钱被人偷去。
如果,现在他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奇门遁甲,就会预测出桑丫此行有没有破财的迹象,没有的话,他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开车之后,娄小娄忽然想到,这趟火车能不能像来时那样,半个钟头之后就抵达北京站呢?那样的话,就说明他从错乱的时空回到了正常的时空……想到这里,他马上担心起来——如果是那样,桑丫就不会存在了,因为她已经死在了2007年4月23日!半个钟头过去了,火车依然在湿漉漉的丛林里穿行。
娄小娄放下心来。
半夜的时候,那个热心的老头又出现了。
他还是穿着那件白背心,灰衬裤,下面穿着一双火车上的拖鞋。
他端着茶壶,一边走一边谦卑地说:哪位旅客需要茶水?不要客气啊。
哪位需要?车上的人都警觉地看着他,怀疑他是在出售茶水,没人搭腔。
他走到桑丫跟前,弯下腰,说:姑娘,需要茶水吗?我刚泡的,尝尝吧。
桑丫睁开眼睛,说:大爷,谢谢你,我不需要。
老头就走过去了,一边走一边说:哪位乘客需要茶水啊?不要客气,尝尝吧。
娄小娄一直盯着这个苍老的背影。
老头走过一排排座位,终于走出了这节车厢,去另一节车厢了。
他没有回一次头。
黑夜漫长,旅途漫长。
火车像一个巨大的摇篮,均匀地摇晃着所有的乘客。
桑丫闭上了眼睛。
她旁边那个商人模样的胖子闭上了眼睛。
她对面那个拘谨的男孩闭上了眼睛。
男孩旁边的中年妇女闭上了眼睛。
车厢里的人都闭上了眼睛。
只有娄小娄睁着双眼。
这一夜好像有十夜那么漫长。
下车之后,娄小娄紧紧跟随着桑丫。
没想到,他走出检票口的时候,竟然被检票员拦住了。
他已经好久没有受到过这种待遇了,大吃一惊。
检票员:先生,请出示你的车票。
他看着检票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在花都上车的时候,他是隐形的,想买票也买不来。
如果他真的搞到了一张车票,那么,整个火车上的人将看到一张车票在车厢里飘飞……他哪里想得到,到了北京,他竟然显形了!他嗫嚅道:你,你能看见我?检票员说:你不要装聋作哑,先生!请出示车票!一边说一边打量他的脚。
他没有穿鞋,这显得很古怪。
他一下就急了,大声说:你听不见我说话吗?检票员说:即使你是聋哑人,也不能免票乘车!听清楚了吗?正在争执着,一个警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把他带进了补票室。
补了票,挨了一顿批评,娄小娄终于出站了。
桑丫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知道,是娄小娄把她接走了。
去年的这一天,就是他举着牌子把桑丫接走的,牌子上写着:带你去过去,来未来。
第一次见面,桑丫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发现她的鼻孔上有个脏东西,伸手帮她拨拉掉了……他还知道,他没有让桑丫住在学校内,而是让她住进了芍药地浩鸿小区那套空房子里……他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另一个自己住在亚运村那套房子里,桑丫住在芍药地那套房子里,他回来之后住在哪里呢?还有,他是一个医生,他的工作单位是北方中医院。
现在,另一个娄小娄在那里上班,他去哪里工作呢?还有,那辆宝来轿车也不属于他了。
它的里程表减少了一万多公里,被另一个年轻三百六十五天的娄小娄驾驶着……一次出游归来,他就变得一无所有了。
娄小娄一分为二,房子和轿车不可能一分为二。
不过,钥匙却有两套。
其中一套娄小娄带在身上。
他一边在大街上游荡,一边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里是北京,这里有两个娄小娄。
一个是他,从2007年来的,一个是2006年的自己,他是自己的过去。
他和他只能有一个出现在父母、朋友、同事的面前,不然会把人吓死……这天晚上,他知道另一个自己要带桑丫在茶餐厅吃饭,他还知道他们将谈到那幅画像。
去年,他确实不知道桑丫长得什么样,可是他给林要要画出来的那个女孩,确实和桑丫一模一样。
他把这理解成缘分。
他还知道,一会儿,另一个自己和桑丫吃完饭出来,会经过那条死胡同,送她回家。
于是,他悄悄尾随了他们……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
另一个自己穿着一件米色T恤,一条黑色西裤。
那正是去年这个日子自己的装扮。
而现在的他,穿的还是2007年4月23日去花都时的衣服,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一个人看着自己在前面走,那种惊恐是深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