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年轻且颇受器重的律师罗兰德·凯尔肯,那天早晨一如往常在八点离开公寓,但他的目的地并非律师事务所,而是巴黎助理检察官安杰姆·德尔赛下榻的旅馆。
那是一九七〇年五月二十五日星期一,是个晴朗温暖的日子,虽然戴着帽子,但已经不必再穿戴外套、围巾或手套了,连肌肤都能感觉到夏天的脚步近了。
罗兰德身材高大,虽然动作有点慢,却有过人的风采。
上个礼拜他刚满二十八岁,深邃的褐色眼睛总是浮现沉稳的笑意,鼻梁高挺,柔软的浏海盖住饱满的额头。
就算不用德语念出名字,也能从精致的五官看出他拥有德国血统。
虽然身处法国境内,但他从未刻意回避自己的出身,德法之间的战争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结束了,那时他还是个小孩,战争与年轻的自己毫无关联。
他认为自己是法籍德国人——不,是亚尔萨斯人。
罗兰德的律师事务所位在史特拉斯堡市区,就在克来伯广场与依耳河支流的中间地带。
虽然他与身为公证人的舅舅以合伙人的名义共同经营,但基本上,这只是为了取得顾客信任而采取的便宜措施,因为罗兰德自从继承父亲的律师招牌以来,业绩一直都很稳定。
此外,父亲过世时留下了大笔有形、无形的财产,旧时代贵族出身的外公也给了他一笔可观的遗产,但这些遗产皆以信托基金的方式交给他继承,目前则由舅舅管理。
因此,罗兰德可说是集工作、金钱、名誉于一身,就另一个层面来说,他的生活并无匮乏之虞。
罗兰德的律师事务所位在依耳河支流北侧,靠近法院,就各方面来说,是个相当得天独厚的地点。
他的工作态度认真,业务蒸蒸日上,在复杂的社交圈里也逐渐建立了稳固的地位,至今为止,对他而言,若真要说对人生有何不满,那就是没有任何不满足的事吧!然而,今天早上,他的神情因担心而显得阴郁。
虽然出门前稍微浏览过报纸,但仍无法减轻内心的忧虑。
那是一件对他很重要的事,因为它就在几天前发生在自己周遭。
三天前的晚上,一位叫做鲁耶尔·赛迪的老人被杀,犯人仍在逃,事情的来龙去脉尙未明朗。
被害者六十六岁,是个温厚笃实的人,在社交圈具有相当地位与名声,绝对不会是引人怨恨而招来杀机的人。
事发地点在主教堂附近的亚尔萨斯独立沙龙,那是一间具有悠久历史的会员制俱乐部,罗兰德除了是其中的会员外,同时也是该沙龙雇用的两名法律顾问之一。
事发的翌日清晨,罗兰德接到沙龙员工的电话得知此事。
他忧心忡忡地赶到沙龙,警察早已在那等候,准备展开调查。
根据警方的说明,在尙未确定犯人身份的情况下,昨晚出入沙龙的人皆被视为嫌疑犯。
因此,于公于私,罗兰德都无法置身事外,他必须以律师身份代表沙龙,与众多警察周旋。
罗兰德在接受讯问的同时,也向警方打探各项相关详情,但得到的情报却微乎其微。
因为警方的说明没有重点又不得要领,实际上,他们对鲁耶尔何以引来杀身之祸也百思不解。
因此,今天早上罗兰德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翻开报纸,但警方的搜查似乎依旧毫无进展,报纸上根本没有任何更新的情报。
罗兰德居住的公寓离史特拉斯堡车站很近,而他即将会晤的安杰姆助理检察官昨晚下榻的旅馆就在圣母院大教堂附近。
安杰姆没有选择车站广场前的众多四星级豪华旅馆,而是决定住在洋溢古典氛围、价格低廉又干净的旅馆。
这位优秀的助理检察官是罗兰德父亲的得意门生,以优秀成绩自大学毕业后,旋即进入法律界工作。
罗兰德的父亲死后,安杰姆便将当时在巴黎读书的罗兰德当成亲人照顾,因此,对罗兰德来说,安杰姆比任何人都值得信赖,也是他最亲爱的兄长。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很久,罗兰德决定散步过去。
他穿过了德式木造混凝土住宅区,走向克来伯广场与葛登堡广场的方向。
他喜欢看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以及人们的不同姿态。
罗兰德在克来伯广场遇到一对正在遛狗的老夫妇,那是他家附近经营五金行的邻居。
他停了下来,脱下帽子,礼貌地问候:早安,马毕先生、马毕夫人。
啊,早安。
早安,罗兰德先生,今天真是好天气。
马毕夫妇是一对非常开朗的夫妻,两人的头发都白得有如阿尔卑斯山上的白雪。
瘦瘦的马毕先生曾在战争中负伤,右脚微跛。
相较之下,马毕夫人显得比较丰腴,工作热心且正直,他们也是典型的亚尔萨斯人。
那只小型犬轻声吠叫,罗兰德也朝那只梗犬打了声招呼,它就与它的名字波特斯一样,是只勇敢的小动物,罗兰德从小就喜欢动物。
与老夫妇道别后,罗兰德继续往前走。
亚尔萨斯的史特拉斯堡位在法国北侧,隔莱茵河与德国为邻,这块土地与内侧的洛林区都曾是德法两国利己主义之下的牺牲品。
基于地理、军事等众多因素,两国间争端不断,造成有些土地割让给德国,有些地方并入法国领土、而居于其上的人们则饱受归属屡屡变更的悲惨滋味。
在发生两次世界大战的这个世纪里,亚尔萨斯曾是德国领地,也曾是法国领土,或是从属其中一国的自治区,身份不断变更,但可悲的是,亚尔萨斯从来无法成为独立的亚尔萨斯。
结果,受迫害、被虐待的都是亚尔萨斯人。
他们一直为自治而战,但在两大国猛烈的合并政策下,亚尔萨斯这块土地仍是惨遭蹂躏,财富、母语与信仰都被剥夺了,这些人身、物质上的残害,比起法国的三十年战争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得到解放的亚尔萨斯成为法国领土,政局乍看之下已恢复稳定,但其实多数的亚尔萨斯人内心仍期望能独立。
罗兰德并非好战的亚尔萨斯人,但在心底深处,他也以身为这个民族的一分子而自豪。
罗兰德赴巴黎求学是二十岁的事。
一开始,听到他讲亚尔萨斯语的法国友人都不掩轻蔑地嘲笑说:听起来真像塞尔特语。
当然,亚尔萨斯语并不属于塞尔特语系,而是日耳曼语系的方言,而罗兰德为了得到他们的认同,可说费尽了苦心。
然而,就算亚尔萨斯属于法国领土,但法国人对亚尔萨斯的无知、不解与偏见仍是根深蒂固。
罗兰德曾愤慨地想,既然如此,成为德国领土或许还好得多吧!对亚尔萨斯与其上的人们来说,所有事物都具有双重性质。
亚尔萨斯这块土地既属于德国,也属于法国;亚尔萨斯人既是德国人,也是法国人;就连文化、社会、经济、历史都有德国派与法国派。
至于种族、信仰,以及独特性又如何?例如宗教,从前以新教徒居多,在被法国占领的期间,许多人却被迫改信天主教。
这种差别在战时更为显著。
德国人骂他们是法国混蛋,背叛者,法国人则痛批他们是普鲁士人,特务走狗。
罗兰德父亲那一代的人,小时候先是被迫以德语为母语,后来又被迫学习法语,因而许多亚尔萨斯人都能流利地使用两国语言。
到了最后,亚尔萨斯人终究是亚尔萨斯人,但这却是最不被允许的事。
自我的存在、自我、心理,这些都被德国与法国的双重性撕裂,永难一致——多数亚尔萨斯人至今仍抱持这种想法。
罗兰德心中的不满也是源于此。
他热爱亚尔萨斯这块土地,却也恨它成为令自己痛苦的枷锁,这应该就是近亲憎恶吧!代表史特拉斯堡的地标很多,葛登堡广场是其中之一,在广场左前方可以看见另一个地标——圣母院大教堂的高耸尖塔。
在那附近有戏院与商店林立的街道,如刺枪般尖锐的高塔仿佛直直刺入街道上方的万里晴空。
一般而言,只要提到圣母院,就会令人联想到巴黎塞特岛上的哥德式圣母院大教堂(Cathdrale Notre-Dame),但原文本就有圣母玛莉亚之意,再加上十二世纪至十三世纪这段时间流行祭拜圣母的背景,因此便成为这时期所建的教堂的共同名称。
通常,法国哥德式的教堂或圣母院,其正面两侧各有一座华丽的尖塔,与嵌有蔷薇花窗的正面墙壁形成对称美感。
然而,这个城市的圣母院只有一个尖塔,而且是位在建筑物左侧,因而更显得尖塔高耸入云。
尖塔高达四百二十公尺,登塔远眺时,除了能看见南边的孚日山脉,还可见到远在东方的德国黑森林。
而葛登堡广场的名字,当然是取自十五世纪成就活版印刷技术的德国人葛登堡之名。
由于他的功劳,今日人们才能透过书籍这种简便的传播媒体,共同拥有并传承广泛的知识。
广场正中央还有一尊他自信满满阅读报纸的雕像。
走进自圣母院前方广场延伸而出的梅斯耶尔路,触目所及皆是木造房屋,走到街底,转头仍能望见圣母院雄伟地伫立在彼端——艳丽的红色砂岩筑起的外墙上除了绵密精巧的雕刻,还有图案繁复华丽的蔷薇窗,更衬托其沉稳典雅的风情。
罗兰德转进一条岔路,直接走向旅馆,登上低矮石阶进入。
旅馆大门上的门铃轻轻响起,他正想请人通知安杰姆助理检察官时,一名穿灰色人字织形西装、充满都会气质的男子从旁边的楼梯走下来。
他的帽子遮住了眼睛,手臂上挂着大衣,浓密黝黑的胡须令人印象深刻。
早安!罗兰德走过去,率先打了招呼。
是罗兰德啊!步下楼梯的安杰姆先是一脸惊讶,随即展开亲切的笑容,伸出手。
两人的双手牢牢互握。
上次见面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罗兰德心中那份尊敬、信赖,以及如亲情般的感情再度苏醒了。
2安杰姆助理检察官是巴黎检察署最有才华的检察官。
他的外表看起来比三十九岁的实际年龄稍大,深褐色的头发掺杂几根这一、两来急速斑白的发丝。
他的下颚突出,眼神锐利,鼻翼厚实,是相当男性化的脸孔。
右颊有一条长约三公分的明显疤痕,那是被以前遭他起诉的暴徒因怨恨而动刀划伤的。
安杰姆成为助理检察官是两年前的事,那年他才三十七岁。
从这一点来看,不难理解他的确是个有才华的人,总有一天必会坐上检察总长的位子,或成为大法院的法官。
法庭上,他是个众所皆知的冷血男子,严峻且毫不留情,被他瞪视的罪犯无不害怕得发抖,是以得到猎犬的外号,不过,若再加上凶猛的应该会更贴切。
因为肩负起诉犯人的重责,再加上自身那钢铁般的意志与不屈不挠的精神,所以安杰姆从年轻时便培养出超乎常人的冷静与沉稳。
安杰姆,蕾蒙特好吗?罗兰德问的是安杰姆最钟爱的女子。
她比安杰姆年轻十岁,四年前终于成为他的妻子,安杰姆的严峻神情总在提到她时显得格外温柔。
蕾蒙特是外交部高官的独生女,安杰姆娶了她,可说同时获得了强力的后盾与财富,因此许多嘴碎的人总是讽刺安杰姆是与嫁妆结婚。
谢谢你,罗兰德,她很好,依旧热衷时尙、看戏、以及地方上的公益活动,反而不管我这个丈夫了。
那很好啊!女人若无所事事,就会开始对丈夫唠叨吧!罗兰德笑说。
他听闻蕾蒙特迷上了奇怪的新兴宗教,但就他目前看到的,应该是没必要担心了。
哎呀!没想到还要你来教我驭妻术。
安杰姆的回答令两人都不禁莞尔。
以前罗兰德在巴黎时,还是安杰姆教他该如何与女孩相处的。
对了,怎么了,离约定时间还早,难道你还有其他要事吗?罗兰德看着手表问。
安杰姆助理检察官露出些许尴尬神色,他虽然比罗兰德矮了一点,但骨架粗壮结实,看起来也很高大,并不逊于罗兰德。
不是的,因为比较早起,本来还打算过去找你的。
那还真是太感谢你了。
这样好了,不如我带你到镇上到处走走吧!哈哈,没问题。
安杰姆,你想去哪里?就像我在电话里说的,我还与另一个人有约,也想将他介绍给你认识。
梅斯耶尔路上有一家叫做‘克洛克’的咖啡馆吗?有,就在附近,我即使闭上眼都能走到。
那间店虽然专做观光客的生意,但也满舒适的。
那就走吧!于是两人走出旅馆,往石板路走去。
上次见面是几年前的事了?安杰姆助理检察官露出怀念的神情问。
三年前,自从我父亲过世后。
那时承蒙你照顾了。
罗兰德说。
是啊!都三年了。
那么了不起的人竟然如此早逝,实在令人遗憾。
能被你这样称赞,想必父亲也心满意足了。
罗兰德道谢的同时,也陷入了奇妙的感慨。
他的母亲早逝,因此他自幼便由身为律师且严厉的父亲拉拔长大。
父亲奥图·凯尔肯是典型的中产阶级,忠实的亲德派,也是重视礼仪与道德胜过一切的旧时代人物。
他虽然是个很值得尊敬的人,但作为一个父亲,在亲子互动中却缺乏应有的温情。
因此,每当罗兰德思及父亲的种种,心中总是百感交集。
安杰姆,你这次打算长期停留吗?预计是四天三夜,但也不得空闲。
安杰姆微嘟起嘴,轻轻地耸肩说,这几天要办的事简直多得像山一样。
首先,今天得去这里的法院露个脸,向法官与检察官打声招呼。
明天得与他们讨论下礼拜在巴黎大法院开庭的审判,其中一位证人是此地监狱里的一级杀人犯,光是移送的问题就必须谨慎应对。
连一起用晚餐的时间都没有吗?我知道一家相当不错的餐厅。
这个当然没问题,我一定会空出时间与你吃顿饭的。
亚尔萨斯的葡萄酒可是我的最爱,无论如何都得将它放进我的胃里。
安杰姆坦率地露出期待的眼神,希望他能高兴的罗兰德也露出欣喜的表情。
另外还有其他工作吗?有。
老实说,还有你那边的问题要解决。
安杰姆认真地回答。
如果舅舅知道你来了,肯定也会想与你见个面。
是啊!我也得见见他才行——你与夏普伊先生处得好吗?马马虎虎,没什么太大的冲突,或许彼此都还在观望中吧!这回换罗兰德耸了耸肩说。
坦白说,其实他对舅舅伍杰努·夏普伊的固执感到不愉快。
这个被人称做吝啬鬼的舅舅比父亲还要一板一眼,而且不易沟通,喜欢数钞票这类单调的工作,并一味地好面子又固守旧习。
承袭父亲直率个性的罗兰德与舅舅有几次曾为了一些小事而发生争执,而且意见相左的情况也屡见不鲜。
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你的婚姻大事吧!他应该会劝你与财力雄厚的家族的千金结婚吧?嗯,我实在是不胜其扰。
舅舅介绍的对象不是不好,但你也知道,我心里早有喜欢的人了,就是萝丝。
安杰姆,趁你停留在这里的期间,能请你与她见个面吗?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一大早,梅斯耶尔路上就已经人来人往了,有人赶着上班、有人散步,也有人前往圣母院,尤其以那些游客更为显眼。
由于道路并不宽敞,两人随着人潮,偶尔还得排开人群,才能往耸立在前方的圣母院大教堂前进。
那里就是了,克洛克咖啡馆。
罗兰德指着左手边的咖啡馆说。
路旁放置几个铺上桌巾的圆桌,大约一半的位子都有人坐了,咖啡馆是四层楼的白色建筑,木制的百叶窗敞开,整齐排列的窗边毫不吝惜地装饰了一簇簇的花丛。
要坐室内还是室外?罗兰德问。
室外好了,今天天气这么好,应该会很舒服。
安杰姆说。
两人唤来服务生,告知稍后还有一人,旋即被安排至露台最里侧的四入座座位。
罗兰德点了卡布奇诺,安杰姆点了大杯的浓缩咖啡,然后从服务生的面包篮里取出两个可颂面包。
四周坐着各式各样的人,有的品尝咖啡、有的撕面包喂狗,还有的阅读杂志或报纸打发时间。
——你约的人很快就会来了吗?罗兰德问。
我约九点,不过可能会晚一点吧!安杰姆看了一眼手表说。
对了,昨天突然接到你的电话,真让我吓了一跳。
罗兰德笑笑地撕开可颂。
他因为肚子饿了,饮料也还没送来,只好先拿面包果腹。
哈哈,我倒不觉得有那么突然。
安杰姆抚着刚剃完胡渣的下巴说,虽然要处理的工作很多,但不论如何都要与你见个面才行,所以才会傍晚从巴黎打电话给你,然后跳上最后一班车。
从巴黎东车站到史特拉斯堡车站,即使是直达的特快列车也要将近五个小时车程,所以他抵达这里时已是深夜了,不论如何,我真的很高兴。
两人拿起服务生送来的饮料,端近嘴边饮用。
安杰姆品尝可颂与浓缩咖啡,缓缓环视四周。
看了久违的史特拉斯堡,感觉如何?罗兰德觉得有点奇怪,开始找话题聊。
一点都没变哪!我第一次到这里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街景与那时并没有太大改变,每次来都觉得很亲切。
与巴黎比起来,这里完全是个乡下吧!城市有城市的好处,乡下也有乡下的优点,两者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嗯。
罗兰德在学生时代就十分向往巴黎,但回到故乡就业后,反而不想回到喧嚣的巴黎。
我们都老了,这周遭景物却不然,无论是历史或古迹,都永远保持那个样子……安杰姆抬头望向圣母院大教堂,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了,安杰姆?你怎么会说出这么悲观的话,你还很年轻呀!罗兰德有点惊讶,因为安杰姆一直都是个现实主义者。
哪儿的话,我都快四十岁了,开始有些厌世了,你迟早会体会到的。
安杰姆露出些许羞涩的表情,像要遮掩什么似地轻轻微笑。
服务生过来询问是否要再加些面包,两人客气地婉拒,接着,安杰姆调整坐姿,略略坐正。
对了,罗兰德,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两、三天前,这里好像发生杀人事件了吧?安杰姆刻意降低音量,眼睛微微眯起。
杀人事件?你是指亚尔萨斯独立沙龙发生的事吗?罗兰德的表情与神经也在瞬间绷紧。
就是那件事。
说得也是,这在这里可是一件大事,甚至能说是丑闻,但应该还不至于要巴黎的助理检察官出面,这里的人应该就能处理了。
也许吧!我只是因为个人兴趣,所以想深入了解详情——听说被害者叫做鲁耶尔·赛迪,是吗?嗯。
罗兰德的口吻略带警戒。
你与赛迪先生是同一个沙龙的会员,应该熟吧?嗯,其实还好。
面对安杰姆的单刀直入,罗兰德思索着该如何回答,我们在工作上有很多碰面的机会,但我并不清楚他的私生活。
亚尔萨斯独立沙龙有不成文的年龄阶级制,我属于年纪较轻的团体,与他们那些元老院的人并没有热络的往来。
元老级?是啊,其实我们这些年轻人都在背地里这样称呼他们。
原来如此。
听到他在沙龙里被杀,你有什么想法吗?很不寻常,也很震惊。
他是个很善良的人,大家都很仰慕他,绝不可能被人怨恨或忌妒。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仅是亚尔萨斯独立沙龙,他同时也是这个地区的泰斗,是天生的公职人员。
身为亚尔萨斯人,他所拥有的经历是很难能可贵的,他以前担任过内政部长官的事务官,之后又在市议会任职长达十年以上。
在那之后,他成为《史特拉斯堡共和报》的理事之一,并从事以教会与学校为主的各种公益活动。
他在共和广场附近有座豪宅,与夫人两人一起生活,孩子皆早逝。
年龄呢?六十五或六十六吧!真是个名人。
可以这么说。
这样的话,他的死应该在此造成很大的冲击。
没错,对我而言,的确是如此,而且也有很多人感到很悲伤,对地方上的行政也是相当沉重的打击,再加上杀人事件又是发生在我们沙龙里——罗兰德不禁想起赛迪先生的圆润脸庞。
那张脸如果再加上白色长胡须,穿上红白相间的衣服,看起来就像个圣诞老人了。
他最大的特征是沉稳的褐色眼睛,是个对任何人都很和蔼可亲,个性也非常开朗的老人。
罗兰德虽未与他深交,却很尊敬他。
这榡的人,为何会遇到那么悲惨的事呢——根据外传,你们的沙龙一如其名,是认真地在策划亚尔萨斯脱离法国独立的事,对吧?安杰姆开玩笑地说。
嗯,是玩笑,但也有一半是认真的。
我们沙龙的入会资格之一就是必须曾经拥有德国国籍,或是其子女者。
许多元老院的人的确是认真地考虑亚尔萨斯的独立,或是希望能并入德国,但年轻人们只是单纯将那里当成高级的社交场所。
此外,当然也有财力资格的审核,这对会员而言,也算一种社会地位的象征吧!不是亚尔萨斯人就不能入会吗?这是当然,像你就没有办法入会啊!罗兰德揶揄道。
人都必须带着自尊活下去,对自己的出身感到骄傲并不是一件坏事。
安杰姆轻笑道。
是的。
罗兰德,你对赛迪先生被杀的事件,了解到什么程度?较年长的人将白瓷咖啡杯送到嘴边后问,眼神里带着探询意味。
对于这件事,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罗兰德轻轻叹了一口气,乍看不过是一起单纯事件,其中却有许多暧昧的地方。
我听到很多传言,但老实说,除了报纸刊登的内容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警方不愿透露任何消息,沙龙这边也对会员与员工三缄其口。
我是沙龙的律师,当然曾透过一些管道查探,但就是不得要领……但你应该不是这样就打退堂鼓的人——能就你所知的告诉我吗?嗯……罗兰德脸色略白地点点头,没问题……那就请开诚布公吧!安杰姆像鼓励他似地身体前倾,罗兰德也将脸凑了过去。
我问过第一个发现赛迪先生尸体的人。
对方是一名叫做玛丽的中年清洁妇,我认识她,私下给了些小费才打听出来的。
玛丽说,她发现赛迪先生的时间约在三天前的早上七点左右,地点在沙龙三楼洗手间旁的仓库。
玛丽当时要去拿扫除用具,裘特——警卫在沙龙里养的老狗——在仓库前不停来回。
这只小型犬受过训练,平时不会随便上楼,玛丽觉得不对劲,便进入仓库检查,在里面的置物柜旁边发现倒卧的赛迪先生尸体。
他面朝下俯卧,身上没看到任何外伤。
玛丽害怕得走近触摸赛迪先生呈现铅色的脖子,但他的脖子早已完全冰冷,于是极度恐惧的她立刻通知了负责人。
已经知道赛迪先生遇害的时间了吗?这也是这起事件里面难以理解的部分。
根据警卫与晚班员工指称,赛迪先生应该是在四天前的晚上七点左右进入沙龙,柜台那里有他的入馆纪录,却没有离开的纪录。
换句话说,他就是在那天晚上,在沙龙里被某人杀害。
但这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当时一定有不少人看见赛迪先生,甚至还有人与他说过话,然而,根据最先赶到现场的巴摩林医师——他是沙龙的特约医师——的观察,赛迪先生已经死了三到五天,背后的伤口不再出血,死后僵硬的情况消失,此外,尸斑也已转移至全身。
稍后与警察一起过来的法医也做出了相同结论。
法医验尸时,巴摩林医师似乎也在场,两人皆达到共识。
根据尸体状态来看,他被杀已经超过三天以上,那么,尸体从别处运来的可能性高吗?很难说。
真是奇怪。
是啊……死因呢?好像是背部遭刺伤,心脏背面被长刀猛刺,虽然不知道解剖结果,但若属实,应该是心臓大量出血致死。
失血性出血——没错,这是最初由巴摩林确认过的伤口。
但是老实说,这里也有奇怪的疑点,因为他的衣服上没有任何遭利刃划伤的痕迹,没有被割裂、没有被刺穿,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总而言之,他似乎是在裸体的情况下被杀,然后被刻意穿上衣服,又或是死后才另外换了一件新衣服。
因此,巴摩林医师一开始还无法解开死因,直到脱下衣服验尸才发现背后的伤口。
喔!安杰姆露出了兴味盎然的眼神。
有关他的被害情形等消息完全受到警方监控,就连报纸或电视新闻都没有公开报导。
如果是心脏遭刺,现场应该会有大量血迹吧?听说完全没有。
衣服内侧,也就是贴住背部伤口的部分,甚至没有沾到血。
假设他先在别的地方遇害,然后再被搬到发现现场,这样就有合理解释了,不是吗?而且也能说明遇害的时间点。
安杰姆轻轻摇头说。
但这不就与赛迪先生前天还活着的目击证言产生矛盾了吗?罗兰德认真地说。
的确很奇怪,只要出了些许差错,就无法厘清全貌了……你觉得哪个部分最有问题?安杰姆仔细思索后问。
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状况证据与尸体的样子无法吻合。
根据目击者的证词,赛迪先生直到被杀的那个晚上之前都还活着,然而,根据验尸结果,他却在那之前就已经死了。
罗兰德拨开太阳穴附近的头发,谨慎地选择句子回答。
应该只是单纯的失误,可能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杀人事件的初步调查阶段常会出现资讯紊乱的情况。
安杰姆语调平板地说。
罗兰德在回答前,稍稍吸了口气:应该吧!照理说是如此。
不论如何,都不会有已死之人还会自己去找自己的棺木吧!这么惊悚的事,我连想都不敢想。
3此时服务生正好经过,两人要求加点饮料。
罗兰德忽然觉得两人的话题很不适合现在的情境,爽朗的早晨、温暖的气候、明亮的阳光,以及往来人群们愉悦的喧哗声,在在偏离了谈话的内容。
但安杰姆似乎不以为意,罗兰德甚至认为,他是故意在这种地方提起凶杀案的话题,毕竟谁都不认为有人会在咖啡馆谈论那么凄惨的事,只要别太大声,就不会引起侧目,任谁都会以为他们只是在聊天。
发生杀人事件的那一晚——我是指有人看见赛迪先生尙在人世那一晚——沙龙里有没有可疑人物进出?安杰姆重新交叠双腿,继续问。
先撇开柜台与警卫不谈,要进出沙龙只能利用正面的厚重玄关与后面的后门。
正面的玄关设有接待柜台,只开放给沙龙的会员或会员的同伴进入,后门则是供员工使用,需要通行证,管制反而比较严格。
会员离开时,也会被检查吗?这是当然。
不过,会员可以在游乐室彻夜玩桥牌,其中有些人会将休息室当成旅馆,而且在沙龙里可以自由行动,因此柜台对离开的人通常没那么注意。
晚上十一点后,柜台结束接待工作,只剩警卫值班,此时就可能会发生管理上的疏失。
就如之前说的,纪录簿上并没有赛迪先生的离馆纪录——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现场有没有发现凶器?好像没有,至少,玛丽与巴摩林医师都没发现。
那么,也不是自杀了?应该是如此。
巴摩林医师说,赛迪先生背上伤口的位置与深度都不像他自己刺入的,最重要的是,像他那样的人实在没有自杀的理由,因此警方也将这起事件当作杀人事件侦办。
他以前是否曾遭人怨恨,或因为某种理由而遭到暴力相向?那更不可能吧!罗兰德不禁失笑。
那一晚,你有看见赛迪先生吗?安杰姆显然更热衷此话题了,罗兰德眉头深锁,谨慎以对。
没有。
沙龙里有很多小团体,没遇到是很普通的事。
我通常都在工作结束后去沙龙,一个礼拜约有一半的时间待在那里消磨夜晚的时间,吃晚餐、喝茶、在图书馆看书,或与朋友讨论国际情势或欧洲政情,再不然就是打桥牌或撞球。
不过,那天晚上我只从傍晚五点待到六点,赛迪先生去沙龙是在我离开之后的事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在那之前已经有一个礼拜没看到他了。
沙龙里面宽敞吗?嗯,那栋建筑物的前身是战时倒闭的地方银行,虽然老旧,却有很多房间。
罗兰德忆起自己常去的沙龙,那栋在一个世纪前落成的五层楼建筑是历经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勇士。
听说它与圣母院大教堂一样,皆是由孚日山脉的砂岩建造而成,但比教堂来得黝黑。
由于前身是银行,因此外观相当气派,正面玄关由宽广的石阶搭配上两根希腊式圆柱,给人庄严的印象。
安杰姆略微沉默,立刻又说:那么,你也不知道赛迪先生被杀的前一天还待在巴黎吧?巴黎?他?不,我不知道,是这样吗?嗯,是的。
安杰姆轻轻点头说,赛迪先生到巴黎经营古董生意的友人家拜访,停留了四天。
他离开巴黎回到这里的时间,正好是他出现在沙龙的那天早上。
难道他在巴黎有卷入任何纠纷吗?罗兰德的兴致被挑起来了。
表面看来没有。
安杰姆给了一个奇怪的答案。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停留在巴黎友人家的期间,附近的布隆森林公园曾发生一起杀人事件。
安杰姆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张小小的报纸剪报,递给罗兰德,一位名叫皮耶尔·冈冈的四十五岁男子后脑遭钝器殴打致死。
他是国立图书馆的管理员,妻子早逝,目前单身。
案发现场就在他家附近。
他的尸体倒卧在树荫深处,发现者是一名每天都会到公园晨跑的男子,发现时,他的尸体已经腐臭了。
罗兰德在聆听的同时,也迅速浏览剪报内容,尸体呈现死亡超过一个月的样子等字句随之映入眼帘。
这是前天的报纸。
安杰姆凝视抬起头的罗兰德双眼,根据警方的调查显示,前天傍晚,皮耶尔仍一如往常地到图书馆上班。
尸体身上虽然有驾照能确认身份,但钱包已遭窃,因此警方坚信强盗杀人的成分居多。
但报纸上明明就说,皮耶尔早就死了——罗兰德感到一阵混乱。
警方后来将死者更正为身份不明者,而皮耶尔只是行踪不明,目前正针对两者的关联展开搜查。
警方认为死者只是阴错阳差地拿到皮耶尔的驾照,再加上两人的容貌与体格极为相似,因此才会影响到最初的搜查方向。
……像布隆森林公园这种人潮众多的地方,我不认为尸体能弃置一个月以上都没人发现。
罗兰德拂了拂浏海,厘清思绪道。
的确如此,因此警方认为尸体是在前天晚上从别处搬到公园的。
安杰姆似乎早已准备好答案,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这件事与赛迪先生有什么关系?罗兰德吞了一口唾液,询问。
现阶段还看不出来,而且怀疑两者有关的人也只有我。
巴黎警方认为这是很单纯的强盗杀人事件。
是什么样的关联?难道你想说,赛迪先生就是杀死那个身份不明男子的凶手?那么善良的人绝不可能做出杀人这种可怕的行为!罗兰德不禁有些激动。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安杰姆静静地摇头说。
那么……罗兰德碰了钉子,小声说,是因为,尸体状态与赛迪先生相同吗?不错,你的判断力很好。
我还是不懂,你明明说在布隆公园的死者不是皮耶尔。
这样会很奇怪吗?很奇怪——罗兰德正想说话时,安杰姆的视线飘向了露台入口,罗兰德跟着看过去。
我朋友来了!安杰姆向那男子挥挥手,罗兰德,有关这件事的详情,等我将这位朋友介绍给你后再谈吧!朝他们走近的男子戴着雷朋的太阳眼镜,身穿灰色西装,年龄约五十岁以上,身材不高,体格结实,肌肉发达,看起来就像只猩猩。
他的额头有点秃,棱角分明又带有皱纹的脸晒得有点黑,宽口薄唇,如实表现出其严厉的性格。
他的左脚微跛——罗兰德后来才知道那是战时受伤造成的——左腋下挟着一个深褐色皮包。
安杰姆与罗兰德起身迎接他。
久等了,安杰姆助理检察官。
男子的声音低沉粗鲁,清晰洪亮。
他来到两人身旁后,随即取下了太阳眼镜。
他的眼睛与头发一样都是黑色的,眼神中充满军人常有的猜疑。
他不顾安杰姆在场,毫不客气地盯着罗兰德。
萨鲁蒙警官,这是我在电话里提及的罗兰德,凯尔肯·罗兰德,这位是卡斯帕尔·萨鲁蒙警官,巴黎最优秀的凶案组组长。
安杰姆介绍两人认识。
两人有礼地握手,萨鲁蒙警官的手掌厚实粗糙,坚硬得有如砖头,而且孔武有力。
三人重新入座,萨鲁蒙将皮包置于脚边,向走过来的服务生要了杯浓缩咖啡。
比我想像的还要年轻,可以信任吗?年轻人总是思虑不够周详。
说明白点就是口风不紧,无法守密。
如果将秘密告诉他们,以后恐怕有难以收拾的麻烦。
萨鲁蒙完全无视罗兰德在场,直截了当地对安杰姆说,语毕,点起一根没有滤嘴的雪茄。
萨鲁蒙警官,你可以放心,罗兰德没有问题。
他是亚尔萨斯顶尖的年轻律师,如果没有他的协助,我们在这里恐怕办不了事。
安杰姆不疾不徐地微笑道。
说得也是。
萨鲁蒙勉强同意。
罗兰德从见到萨鲁蒙的第一眼起,就对他没教养又粗俗的态度感到不耐。
因此,他也不服输地准备回击对方。
警官,你的法语似乎有点怪怪的。
罗兰德一眼就看出萨鲁蒙的容貌属于德系民族,讲话时也有德国口音。
是啊!回答的却是安杰姆,他在战时曾参加反纳粹运动,后来流亡到法国,战后立刻归化,现在拥有正式的法国国籍。
萨鲁蒙面无表情地点头,眯起眼,首度看向安杰姆,完全不理会罗兰德的话。
我和亚尔萨斯的警察谈好了,有关那件事的调查,明天会找个适当理由中止。
知道了。
安杰姆语气沉重地答。
这两人之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
罗兰德有些震惊,他猜他们一定在谈赛迪先生的案子,可是为什么?这件案子的调查为什么要中止?用过早餐了吗,警官?安杰姆问。
用过了,吃得很饱。
萨鲁蒙答,眼神从安杰姆转到罗兰德身上,悠悠地问,对了,关于那件事,你已经告诉这位年轻人了吗,助理检察官?没有,还没。
刚才正在问有关‘亚尔萨斯独立沙龙’里的杀人事件。
安杰姆摇头道。
原来如此。
萨鲁蒙点头,接着以锐利的眼神望向罗兰德,年轻人,我们为什么想与你见面,你知道吗?大概了解。
简单地说,就是希望我协助调查沙龙发生的杀人事件,不是吗?因为沙龙不对外开放,所以需要里面的人提供情报。
罗兰德怒从中来,与生俱来的叛逆似乎又再度沸腾。
没错,简单说是如此。
萨鲁蒙重复道,就像你说的,我们希望你能协助逮捕犯人,但这起事件背后隐藏着难以想像的可怕内情,这是胆小迟钝的人所无法胜任的工作。
如果可以,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否则我实在无法提供协助。
可以,我就告诉你!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先问几个问题,如果你能回答,我们就承认你是同伴。
如何,可以吗?同伴?好吧,要问什么都可以。
萨鲁蒙将雪茄放在烟灰缸上,脸凑近罗兰德,雪茄的淡紫烟雾袅袅升起,仿佛要配合那股气氛般,警长用低沉缓慢的语调说:年轻人,你对撒旦、死神、恶鬼,或不死人这类怪物有什么看法?你愿意无条件打从心底相信,这些恶魔或怪物的确存在于这世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