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诸位所知,我们德国有很多城堡古迹,说那是宝库也不为过。
喝过餐前酒后,费拉古德教授对众人说,因此,这个国家的语言有各式各样称呼‘城’的讲法。
Festung,是指古代的城池要塞,也包含了军事目的的中世纪堡垒;Burg指的是一般的城或城堡;Schlob则多指宫殿式的城堡;Hohen的语源有‘高大’、‘高如山’的意思,转而引申为建筑于当地的城塞;Stein,则是从‘石头’、‘岩石’等意思转化过来,表示‘城’的意思。
当然更不用说Residenz带有宫殿之意,而Hof被用在宫廷类的豪华建筑上了。
等候室里听得到费拉古德教授侃侃而谈的声音。
壁炉的火烧得炽红,吊灯上则点了许多蜡烛。
桌上摆着许多形状华美的烛台,柔和的光线映照着众人愉悦的侧脸。
室内洋溢着平静、令人安心的气氛。
门边立有一座箱型时钟,但是因为刚好没入黑暗,无法看清钟面。
雷瑟从口袋掏出父亲留下的怀表,打开上盖确认时间,已是晚上六点钟。
也就是说,看一座城的名字就可以判别出这座城的来历?脸色微微泛红的柯纳根捻着引以为傲的白胡须说。
他就坐在费拉古德教授对面的长椅上。
就是这样!教授早已微醺,表情放松。
雷瑟的视线敏捷地瞥向三位坐在壁炉边长椅上的女士。
她们打扮得耀目动人,长裙的腰际以裙箍或后腰垫让其优雅地膨起。
莫妮卡穿着十八世纪风格的深蓝色合身洋装,阿格涅丝身着一袭可以看到衬裙、以鲸骨支架撑起的浅桃色裙装,珍妮则穿上一套仿佛出现在歌剧里、艳丽鲜明的大红色舞裙。
听了阿格涅丝对丈夫说的话,才知道三人戴上发饰的完美发型——虽然造型不一——都是女佣汉妮巧手编成的,真看不出她有这项特殊技能。
三人的洋装都是领口开得很低的样式,因此雷瑟刚开始连视线该摆哪里都觉得很困扰。
莫妮卡将形状优美的胸部炫耀般地展示出来。
阿格涅丝的打扮没那么露骨,但也师法一八七〇年代起流行的希腊式屈身步法,那是一种行走时将上半身微向前弯,以显示胸部和腰间曲线美感的方式。
珍妮不像那两位成熟女性坦然接受自己的装扮,这种豪华的洋装令她感到羞耻,男士们的赞美反而令她羞怯不已。
然而,她的年轻让她的内在美大大地绽放。
雷瑟对珍妮这种强烈的魅力感到无法抵挡。
雷瑟收起怀表时,福登和管家班克斯刚好连袂从隔壁房间走进来。
先开口的是班克斯。
他们两人右胸上都装饰着白色假蔷薇。
各位贵宾久等了。
餐点已备好,请各位移驾到隔壁宴会厅就座。
众人依言慢慢往隔壁房间移动。
阿格涅丝由丈夫柯纳、根彬彬有礼地伴护,莫妮卡由谢拉殷勤护卫,珍妮有杰因哈姆陪同。
大家似乎都对这种演戏似的行为乐在其中。
就座之际,艾斯纳斜眼瞥向女士们,凑近雷瑟。
这情景不就像福拉哥纳德的那幅《荡秋千》吗?艾斯纳藉福拉哥纳德这位十八世纪风俗画家的作品揶揄眼前的情况。
雷瑟对他的低俗感到不悦,不予回应。
只听艾斯纳突然说:对了,要不要考虑一下之前跟你提的股票的事?晚餐结束后给我答复,这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他露出笑容重提旧事。
雷瑟的位置在桌尾的最后一个座位,艾斯纳则坐在他对面。
福登站到前方,举起右手要大家肃静。
现在去请修达威尔伯爵夫人过来,请各位再稍等一会儿。
他使了个眼色,班克斯便无声地从西侧走廊的门消失。
过了几分钟,班克斯回来,并在入口旁笔直站着。
他一捋红胡子后,以庄严的声音宣布——这位就是银狼城城主弗里德里希·卡尔·修达威尔伯爵的妻子——海伦娜·玛利亚·修达威尔伯爵夫人!一行人随这段介绍,一齐站起来。
门口出现一位乘坐轮椅的女子。
佩达推着轮椅,后方左右两侧是汉妮和一个比她年轻、绑辫子的女孩——大概就是伯爵夫人的专属女佣爱丽丝——静静跟随在后。
一看到坐在轮椅上的伯爵夫人,雷瑟不觉屛息,被她完美无瑕的美貌震慑,移不开眼——即使这份美貌违反她的意志。
他受到冲击,仿佛自己的魂魄将被她的美貌所伸出的无形触角一把搜走。
雷瑟印象中的伯爵夫人年约四十岁。
但后来得知,她其实已经四十七岁了。
她并不高,但体态苗条,显得匀称高雅。
脸蛋像铸造出来似的端整秀丽,晶莹剔透的雪肌玉肤,完美映衬着挽成蓬松发髻的金发。
描画出鲜明眼线的双眸上方是低垂的纤长睫毛。
蔚蓝明眸仿佛会将人吸进去似地,朱唇微抿,鼻梁则像少女般优美。
从端正的额头能察觉其血统的优秀。
伯爵夫人穿的洋装饰有金色刺绣,是十七世纪的西班牙风格,洋装的腰间装了裙箍,向旁边膨散开来。
她的穿着有如清教徒的装扮典范,颈项晚的衣服扣到下巴,连双手也用衣袖遮到手腕,肌肤不轻易外露。
伯爵夫人的轮椅由佩达推着,转向桌子前。
在两个女佣的帮忙下,她慢慢起身,衣服发出窸窣的摩擦声。
班克斯立刻将她的椅子拉开。
伯爵夫人以相当不自然的动作,静静地步入桌椅之间。
雷瑟这才发现她不良于行。
她抬起头,背挺得笔直,静悄悄走过的姿态,宛如音乐盒的跳舞娃娃。
从她的一举一动,流露出难以亲近的高贵气质与良好教养。
伯爵夫人慢慢转过身,将她希腊雕像般的深邃容颜朝向正面。
以仿佛能看透远处的翦瞳,依序看向众人。
她的容貌即使说是三十岁也不为过,蔚蓝眸子带着微妙忧郁,只有双眼显得相当老成。
欢迎各位贵宾来到‘人狼城’。
寂静的宴会厅响起伯爵夫人低沉沙哑、与绝美容颜丝毫不相称的声音。
我是弗里德里希·卡尔·修达威尔伯爵之妻,我叫海伦娜。
在这个难得的机会下,外子却因急事外出,实在非常抱歉。
外子要我再三向各位贵宾致上欢迎之意。
费拉古德教授以夸大的动作将酒杯高举面前,大家随之应和,纷纷举杯就口。
在烛光下,金黄色的泡泡咕嘟咕嘟地直冒。
谢谢各位。
伯爵夫人郑重地点头回应,在女佣的协助下静静就座。
所有人也跟着坐下。
仿佛不耐久待似地,葡萄酒随即被端上桌。
班克斯拔掉瓶塞,玛古妲与汉妮则将酒注入众人面前的中世纪银杯。
这是上等的摩泽尔葡萄酒。
由夏尔兹荷夫酿酒场所酿造的。
伯爵夫人虽然面无表情,语气中却充满着自豪和钟爱之意。
哇!是名酒夏尔兹荷夫贝尔加!这的确是天堂之酒!对葡萄酒非常着迷的柯纳根称赞。
耶稣说:‘葡萄酒即是我的血,’伟哉此言!教授一口饮尽那杯红酒,立刻又要了一杯。
葡萄酒效用显着,让大家多了一份融洽与安适。
就在葡萄酒滑入众人口中时,一道道菜肴也被端上桌。
曾得福登夸口表示自豪的菜肴,想不到竟出自这种偏僻地方的古城,菜单豪华炫目,众人品尝盛在晶亮银器上的菜肴同时,也谈起了各种话题。
2修达威尔伯爵夫人是个善于倾听的人。
她会在对话告一段落时,不经意地以确认的口吻询问身旁的福登。
其实这是巧妙地向宾客们提出疑问。
如此一来,众人自然会一一为她说明,将职业、住处、家境娓娓道来。
拜此之赐,席间气氛变得非常和谐融洽。
就在将肉送进嘴里时,一脸陶然自得的费拉古德教授轻轻点着戴着假发的脑袋,提出了疑问:对了,伯爵夫人,请教您一个失礼的问题:城主在这座城之外,还有其他住处吗?伯爵夫人在作答前,回了他一个看起来有点悲伤、虚无的笑容。
教授,外子与我长年都待在国外,外子无法忍受我们因战争荒废的国家,早在纳粹崛起前便离开了这个国家。
我父亲也有同样的想法。
因此,外子与我的家人均长年在欧洲流亡。
由于一度丧失国籍,即使战争结束,也无法轻易回到国内。
您与伯爵是怎么认识的?在逃匿于其他国家期间偶然认识的。
当然,由于父亲与外子都是贵族,又是世交。
不论从哪方面来看,我们因相爱而结婚的过程并不像一般人那么长。
当时没固定住所吗?是的。
因此我们在旅馆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在此之前不曾打造过像这样的家园。
我们回到德国也是最近事。
您们真是辛苦……对费拉古德教授客套的社交辞令,伯爵夫人淡然一笑。
彼此彼此,教授。
您悲剧性的英勇事迹连在国外也时有耳闻。
在之前的战争里,大家都有过相同悲痛,这样的悲剧,再也不容重蹈覆辙。
诚如所言!一旁的柯纳根插嘴,许多人在那场无益的战争丧生。
托玛斯曼也发表过战后演说,在那种阴影下,我国还没完成经济上全面的复苏,这对我们商人的波及是最大的。
我们被军队征召入伍,也有过好几次差点丧命的恐怖经验。
您当时到哪里出征呢?伯爵夫人婉言询问。
柯纳根挺胸说:波兰。
我一直被派在毕尔凯那集中营担任哨兵。
那里是前线,因此在撤退时情况特别糟。
战争的咆哮镇日在近处轰响,后来除了身上的一套衣服,我是身无长物地离开那里。
不论在肉体上或精神上,都可说是最艰辛的体验。
你是SS——纳粹亲卫队——的人吗?费拉古德教授语带责备似地问。
柯纳根连忙摇手否认,不,我不是那种大人物。
若我真是军官级人物,也许会被更看重。
那附近也有空袭吗?当然。
在遍布冰寒空气的无云蓝天上,敌方的战斗机飞了过来。
看到那副情景,我才感受到败战的真实感。
SS那些家伙抢先逃出集中营。
我们没办法,只能放着犹太人不管,紧急撤退。
这对犹太人来说真是太好!。
听说苏联士兵解放了他们。
费拉古德教授代表全体德国人,露出了自责的表情。
正是。
柯纳根也老实地点点头,如果把一切归咎于希特勒,那我们这些与他站在同样立场的国民也有错。
对许多犹太人来说,这真是很令人同情的遭遇。
这场以争取强权为由的大屠杀——就身为德国人的雷瑟来说,此时郁结在胸口的那份情绪也是出于同样想法。
尽管自己当时是小孩子,并未参加那场战争,难道就能完全从那场流血的记忆与责任中得到宽恕?事实是,犹太人们被丢在奥斯维辛等集中营,连移动的体力都没有了——这是雷瑟从学校历史老师那里听到的。
有很多犹太人在德军撤退、苏联军尙未到来时,就因饥寒交迫而死了。
珍妮问:教授,除了犹太人是战争受害者,吉普赛人也遭到迫害吧?教授闭着眼睛点点头,是的,小姐。
希特勒主张只有亚利安人才是真正优秀的人种,因此他计划将这以外的人种全部消灭。
柯纳根。
艾斯纳低声问。
他说话时,薄唇几乎动也不动,你曾见过鲁道夫·赫斯吗?这个问题带着听似责难的口气,柯纳根在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
只见过一次。
他到我所在的集中营来访问。
你们也知道,赫斯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营长,也是屠杀犹太人的急先锋。
据我所知,他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他满脑子大概只想着那些要做给希特勒看的战绩!听说他很擅于发表演说!艾斯纳说。
但是,没有人作出回应,一片无言的缄默。
雷瑟想起来了,赫斯就是发明以氰酸瓦斯等方式来虐杀犹太人的军官。
赫斯在战后审判里,毫不羞耻地宣称这是自己最大的功绩。
因为这种方式之于枪杀,能不见血就了事……艾斯纳又说了更扫兴的话,托玛斯曼与赫曼·赫塞到底在说什么?他们真是货真价实的流亡人士吗?从我们这边看来,就是敌前叛逃嘛!我所说的敌人,不是指法国人或俄国人,而是从德国这些疯狂领导者底下逃亡的人!但你别忘了一件事。
杰因哈姆以悠然的语气说,托玛斯曼与赫塞都是批判战争的先锋,他们是为了让战争终结而不断奔走。
哼!这样对他们也好。
在德国人的身份之外,又多了一个‘文化人士’的头衔。
但是,你或一般市民又如何呢?还有那些被赶上战场的人?他们除了是德国人,充其量只是个‘小市民’,要怎么和当权者抗衡?毕竟谁都爱惜性命。
伯爵夫人像要转移这个话题似地环视所有人。
在场的各位,还有人被派到战场上去的吗?她的声音里隐约含有几分同情。
费拉古德教授首先回答:我曾被派到埃及。
当时被他们以人质与枪炮胁迫,参与了希特勒那伙人夺取文化遗产的暴行。
这是我人生最大的污点。
我因双亲工作的关系,也曾到过法国。
谢拉以不安的表情说。
他的服装属于肩膀和胸部极端膨起的德式风格,穿着与亨利八世肖像一模一样的宽大礼袍。
这时,莫妮卡突然高兴地叫道:对了!谢拉,你也许曾与年轻的阿格涅丝在哪里照过面,或擦身而过!在巴黎车站之类的地方,听说有很多德国士兵与美人。
雷瑟被这种露骨的说法吓了一跳。
柯纳根夫妇的脸立刻僵住,谢拉也显得相当难为情。
雷瑟听过阿格涅丝似乎曾在红磨坊当过舞娘的消息,柯纳根似乎也是在巴黎某家酒馆认识妻子的。
莫妮卡明显针对阿格涅丝这段过往出言揶揄。
对了,伯爵夫人,不知道问您这个方不方便,您的财力应该很雄厚吧?费拉古德教授用拳头挡在嘴边,大声干咳了几声,导回话题。
其实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我就坦白说了。
伯爵夫人微微点头,我们的财产可以说相当丰厚。
您们也知道,外子以制药公司与酿酒场起家,目前投资了各式各样的事业。
我自己也将先父留下的庞大遗产以很高的利率存在瑞士的银行。
对我们这些原本出身贵族的人来说,那个古老而美好的年代已完全过去了。
由于战争的影响,外子与我从祖先那里继承的土地也几乎都失去了,因此我们才会想尽办法取得这座城与周边土地。
总之,外子与我都希望能将这里当作往后的安居之地。
大口嚼着香肠的布洛克露骨地询问:这里占地究竟有多广?从这边举目所见的山坡和森林,都是修达威尔伯爵家的产业。
伯爵夫人悠然微笑。
阿格涅丝与莫妮卡发出娇柔轻呼声。
峡谷对面的青狼城也是城主的吗?费拉古德教授又问。
伯爵夫人缓缓摇头,虽然外子这么希望,也曾千方百计想买下它,但很遗憾,最后仍是无法达成这个愿望。
令人悲伤的是,隔在这座城与那座城之间的不单是自然峡谷,而是一道国界,这座城的对面就是另一个国家——法国,在法律上也有着各种障碍。
但我们没有放弃。
直到现在,我们依然希望能取得那个地方。
我们也做了准备,有一天一定会达成愿望的。
您们那么希望能得到那个地方,有什么理由吗?费拉古德教授这般刺探,伯爵夫人却一点也不介意。
人狼城毕竟是双子城,若能兼得银狼城与青狼城,历史价值也会增加。
这一点,您应该也知道吧?伯爵夫人!请问……伯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莫妮卡以玩闹的声音说。
在伯爵夫人回答前,一旁的班克斯侧过身,指着后面的墙。
抱歉,请容我向大家说明。
请各位看看挂在西侧墙上最大张的那幅肖像——那就是我们的城主,弗里德里希·卡尔·修达威尔伯爵。
大家深感兴趣地看向那面墙。
被框在坚固樱木画框的肖像画上,主角微微斜侧,视线投向众人。
他的年龄与伯爵夫人相较之下大了很多,是个身材微胖、年约六十岁的人。
他像雷瑟等人一样,沉迷近代风格的装扮,头戴垂到耳边的白色假发,身穿十八世纪洛可可风格的优雅服饰。
他的脸型略长,有淡蓝色的眼睛、过高的鼻梁,下垂的嘴唇——就算年轻时也绝对称不上英俊潇洒,但脸上却散发出身良好的气质与威风凛凛的气势。
这是外子五年前请人画的。
伯爵夫人补充道。
雷瑟本来觉得那幅画应该是更古老的东西,但他猜错了。
外子和我虽然相差十岁以上,但在我们对彼此的爱和尊重下,并未形成任何阻碍。
我非常能够了解。
出言强烈附和的是阿格涅丝。
她与丈夫柯纳根一样也有很大的年龄差距。
您有小孩吗?阿格涅丝问。
不,很遗憾并没有。
伯爵夫人随即回答。
那种回应方式意味着不希望再谈的明确拒绝。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要特地买下这座如此偏远的古城?只要打听一下,全德国等着出售的城堡不知有多少。
费拉古德教授又向女佣要了一杯葡萄酒。
您说得没错。
但这座城堡从前的主人与伯爵家是远亲,如果说外子因身为贵族,想维系家族血缘,我也没有什么理由抱怨。
为何我们处心积虑想得到这块土地?我想,选择与祖先有关的土地应是很正当的理由。
的确。
这么说,伯爵就是从前在女巫审判中,被强套上恶魔烙印的那一个家族的后裔了?那已经是好几世纪以前的事了。
就算是事实,外子也完全不在意。
……那个……能否请教一个问题?谢拉在身旁的莫妮卡催促下,羞赧地问。
什么问题?谢拉先生。
伯爵夫人表情愉快地转向他。
是,就是……我想知道这座城为什么要叫‘人狼城’这么不吉利的名字?它的由来是……关于这点,您难道没有从费拉古德教授那边听到什么?伯爵夫人眯细了眼。
不,没有……谢拉很困扰似地望向费拉古德教授。
就在费拉古德教授用刚斟上的酒润唇时,伯爵夫人先发制人,声音近乎冷酷。
并没有什么秘密。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从前这座城住着叫‘人狼’的妖怪,是恶魔般的动物的秘密住处。
人狼袭击善良的人类、杀害家畜、将它们吃掉。
后来人狼被人类追捕,无处可逃,便躲进了这座城——是这样吧?费拉古德教授?嗯、对……费拉古德教授惊讶得双目圆睁。
伯爵夫人刚刚的友善完全褪去,表情冰冷得有如蜡像,以可怕的深蓝色眼睛,直直盯着教授,还有一点要请费拉古德教授说明一下。
教授,您来这个人狼城里找些什么?找……找什么?费拉古德教授吞吞吐吐地说。
为什么您从以前就一直想来拜访,并透过制药公司不断提出申请?如果方便,是不是可以在这里将您的真正目的告诉我?室内气氛完全冻结。
还在蠢动的只有烛火与其映照出来的淡淡影子。
原来和谐融洽的筵席瞬间变为十分困窘的场面。
所有人对局面的突然转变完全没有头绪,也不知道怎么应对,场面一时陷入了混乱。
我、我……什么……费拉古德教授脸上浮现无比惊愕,脸色惨白,往心脏的位置槌了两、三拳后,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似地开口。
您没听清楚吗?伯爵夫人的面孔有如陶瓷人偶般美丽,却没有半点表情,我再说一次。
费拉古德教授,您到这座银狼城的目的,是想在这里拿到什么?室内充满冰封的寂静,只有壁炉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微小声音。
3晚宴结束,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后,雷瑟换上睡衣,在床上静躺了好一段时间。
酒精好像还残留在体内,呼吸有点困难。
墙上的灯被熄掉了,只剩壁炉上方的一盏油灯。
在昏暗的房里盯着那簇小小的橘色火焰,精神反而得以集中。
他回想着刚才伯爵夫人与教授的对话内容——那个瞬间,雷瑟感受到室内空气起了急遽变化。
蛰伏在房间各个角落的黑暗急速增加,层层叠叠的漆黑暗影中,仿佛涌起了莫名的灵气……为什么您会这么说?费拉古德教授气息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外子从以前就对您这种异常热情的态度感到惊讶。
那份固执已经接近盲目的执着。
您费时多年,经由各个教育机构、美术团体活动,最后到政府高层,就是要追踪人狼城的下落。
又向福登打听关于伯爵家大大小小的事,用称得上是病态的热忱,不断提出来访的要求。
老实说,这次您能加入这个旅行团也是外子几经考量下的结果。
我们想知道,您那种难解的热情,到底是为了什么?伯爵夫人紧盯着他的脸说道。
费拉古德教授好像已完全从醉意中清醒,脸色苍白。
难道是不能在大家面前说的事?虽是沉静的口吻,伯爵夫人的话里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魄力。
不,没那回事。
教授好不容易回答。
那请说吧!好。
费拉古德教授合上眼,身为历史学家的我,有个致力寻找的东西。
我认为它或许就在人狼城里,因为某间修道院仓库里的古文书曾暗示过这件事……您是说这座城里藏着宝物之类的东西?伯爵夫人反问。
对。
那的确是可称为宝物的东西……不!应该说是比宝物还要珍贵的东西。
是什么?就是‘枪’!也被称为‘圣枪’或‘命运之枪’。
教授以颤抖的声音回答。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只能等费拉古德教授说明。
只有伯爵夫人知晓其意。
她微微低下头,掩住嘴,呵呵地笑出声。
您说的是‘朗吉努斯之枪’吧?那把传说中的枪?正是。
费拉古德教授愈来愈泄气。
您怎么会相信那么愚蠢的事?伯爵夫人明言,那只是传说,是个故事,您懂吗?费拉古德教授,我对欧洲历史与基督教典故也有极大兴趣,以前曾就这点查过书。
您可知道,在这世上被称为‘圣枪’的枪究竟有多少?我知道。
在欧洲的宫殿和修道院、博物馆等地,像这样号称是真正的‘圣枪’者,少说也有三十把以上,并散布于各处,接受保管……您说得没错。
伯爵夫人深深颔首,由此可知,‘圣枪’可说是某些经罗马教皇认可、具权威性的修道院才会有的东西。
既然如此,在这么名不见经传的小古城,又怎会藏有那把著名的圣枪?伯爵夫人说完,再次发出低低的笑声。
抱歉。
布洛克像要打破周遭的咒缚般,代表所有人提出疑问,我们对这个话题完全没概念。
‘圣枪’或‘命运之枪’到底是什么?能为我们说明吗?费拉古德教授的语气相当刻薄,你不是基督徒吗?连圣枪也不知道,你真该感到羞愧!能称为‘圣枪’者,必是在耶稣被钉在哥尔戈达丘陵十字架时,那把刺向耶稣侧腹的长枪。
那个持枪刺向耶稣的男人,听说是个叫朗吉努斯的百夫长,因此这支枪也被称为‘朗吉努斯之枪’。
最初是罗马迪别军的指挥官得到这把枪,接下来传给历代的罗马皇帝,而法兰克王国的将领、卡尔大帝、神圣罗马帝国的红胡子腓特烈、弗里德里希二世等人,也都曾得过这把枪。
他们曾借其灵力,赢了许多场战争。
正是。
伯爵夫人接着继续说,它之所以会被称为‘命运之枪’,是因为有人说持有者就能支配世界,掌握世界的命运,让我们姑且说它是潜藏了超能力的神枪。
连希特勒也为了自己的野心,非常渴望能得到那把枪。
然而,我听说真正的圣枪现在被收藏在哈布斯堡的藏宝殿里。
这是举世公认的事实。
费拉古德教授,莫非您怀疑它的真伪?老实说,我的确怀疑。
因此我才对密藏在各处的‘圣枪’展开全面性的验证。
如果它真的藏在这里,我无论如何也想亲眼瞧瞧。
这就是我渴望来到这座城的真正理由。
原来如此。
伯爵夫人又恢复原先亲切随和的口气,这样的话,您不妨尽情在城里展开调查吧!想看哪个房间就对班克斯说一声。
只有一件事要拜托各位,请不要进入顶楼的瞭望台。
为什么?布洛克不客气地问。
伯爵夫人不理会他的问题,迳自说:教授,如您所见,这座城最近才请了工人进行大幅度的整修。
遗憾的是,我们并未找出什么宝物,我只能衷心祈祷,愿您这场冒险不会徒劳无功。
——与传说有关的事只有这些。
雷瑟在回想时,也渐渐陷入半梦半醒之间。
天花板的花纹在烛光中模糊地浮现眼前,缓缓卷成漩涡……朗吉努斯之枪真的在这座古城的某处哪……真令人不敢置信……总觉得好像是上了年纪,脑筋不清楚的人开的玩笑……就在他的眼皮完全合上时,不知是谁轻敲他的房门。
那连续叩敲的声响虽轻,却仿佛有些神经质与迫不得已。
雷瑟的意识因而急遽地被拉回现实。
他坐起来,环视昏暗的房间。
敲门声再度响起。
他只得起身,将之前取出放在一旁的药瓶收进抽屉,打开门锁。
站在门板另一边的是珍妮。
她在睡衣外面披上了睡袍,双手紧抓着自己的手臂。
雷瑟无声地倒抽一口气。
珍妮一脸惨白,褐眸中写着强烈的恐惧,身体微微发颤。
怎么回事?珍妮!三更半夜的……他略带顾忌地低声说。
珍妮向身后的走廊瞧了一眼,迅速攫住他的手腕,进入房间。
雷瑟反射性地将门关上。
雷瑟,把我藏起来!珍妮的眼中因恐惧而盈满了泪水,美丽的脸颊上有道泪痕。
我的房间外面有人,有衣服摩擦的声音。
那个人透过走廊的门,屛住呼吸,一直在窥探房中的情况。
是真的!我真的感觉到了!门外有人在,让我很不舒服,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正当我以为那个像是呼吸的声音好像远离时,却又从窗边听到了一种很轻微、仿佛什么在蠢动的声音。
那家伙就在墙外爬来爬去!有种沙沙作响的恐怖声音透过墙壁传来,我真的听到了!那是什么?雷瑟被珍妮的惊恐表情所慑。
我不知道!珍妮激烈地猛摇头,好可怕!好可怕!我不断发抖,但是待在房里更恐怖,我想也没想就跑到走廊,却看见走廊前方的黑暗中,有某个敏捷移动的黑影绕过走廊转角,跑向东侧的楼梯。
不会错的!那个奇怪家伙一定偷偷在门前窥探我房里!别傻了!是你昏了头吧!雷瑟不知道该拿失去理智的珍妮怎么办才好。
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那不是人类!对!是某种奇怪的动物。
不!是怪物!珍妮固执地说。
怪物?因为我看不见它的踪影?我好怕好怕,我从走廊转角—就是走廊尽头那个立了冰冷铠甲的地方——往楼梯那里窥伺着。
刚开始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被寂静包围的空荡走廊。
但事实并非如此,在楼梯角落的阴暗处躲着某个不明物体。
我能感觉到冰冷的黑暗深处潜藏着什么,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危机感……你是说那家伙就躲在楼梯的墙角边?雷瑟把这当成笑话,珍妮却认真地回应。
嗯!那家伙屛住气息,从走廊深处的黑暗角落用令人不愉快的视线看着我。
周遭悄然无声,那恐怖的鼻息声清晰可闻!所以你才逃到我房间?不是,是我腿软了走不动。
我听见不知是谁从上面缓缓下楼的脚步声。
那阵喀哒喀哒的脚步声从楼上下来,通过这层楼,朝楼下走去。
那是幽灵!大概是哪个女备吧?不是,不是的!如果你站在铠甲前方,不论从哪个方向都会被墙壁挡住,不可能看到上下楼的人……不是的,你还不懂?我听到的脚步声不是来自那座楼梯,而是从更远的地方传来的。
简直就像从地狱深渊响起的虚无之声……珍妮的话说得支离破碎。
雷瑟心想,一定要让她冷静下来。
她已经心神错乱了,连自己说的话互相矛盾都没发现。
珍妮,你在说什么?你还好吗?振作一点!一点也不好!即使我出声问‘是谁’,却依然没有回应,那个脚步声自顾自地下楼去了。
冷静点!你的房间位于南侧,南侧的墙是与断崖连成一气,笔直峭立的。
你也去过城塔顶往下看过!没有人能攀在垂直的墙上!所以那个东西不可能在你的房间外面。
而且,如果那个怪物就在窗外,你又怎么解释那家伙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回到走廊?我说的都是真的!雷瑟,好可怕!救救我!珍妮扑进雷瑟怀里,紧抱着他。
透过薄薄的睡衣,珍妮身上的冰冷温度传了过来。
她将脸埋进雷瑟胸前,狂乱地叫着:雷瑟,今晚让我待在这里!拜托!不要赶我走!我还不想死!我不要!这座城好危险!不知是谁——还是什么东西——总之,这里有某个恐怖的东西!那是来历不明的妖怪!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怪物准备要杀害我们了!没错!一定是来夺走我的性命!。